天上的雷声像推空石磨,响了一个时辰。
整个夏季,干雷打过几次,落不下一场雨,飘过来的云没有给人们留下个印象。
现在云又从虎头崖飘来了一朵,清风街的人差不多出了屋仰头往天上看,人给云留下了印象,它就下了一颗雨,扑沓,砸在陈星的门口。
这雨砸下来,起了一股烟尘。
门面里,陈亮睡在凉席上还睡不醒,陈星喊了声要下雨啦,出来却没雨,便把修车的家什摆在门口,一边补轮胎一边唱。
清风街上,陈星是第一个唱流行歌的,能唱得和电视上、收音机上唱的一样。
现在他唱《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起了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人在天涯,没有一个家……巷道里的娃娃伙听见了,就都跑出来,陈星不理他们,只是唱,扭头看着街面的远处。
中街的两边都是门面房,没有门楼,却都有个长长的门道,我就坐在丁霸槽家的门道里吃茶。
丁霸槽从县城回来后用凉水擦身子,他个头没有我高,肚子却像个气蛤蟆,我说:半截子,半截子,谁给你起的大名?丁霸槽说:我爹起的,咋啦?我爹盼我不窝囊,在槽里能抢得下吃喝哩!他扭头对隔壁门道的王婶说:婶子,恁热的天还不下机子?来喝点茶么!王婶在织布机上手忙脚乱,前心后背的衣服都汗透了。
王婶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个儿子,我也知道躺在凉椅上摇扇子哩!霸槽,听说染坊里价又高了?丁霸槽说:可能是高了。
王婶说:咋啥都高了?!梭子从机上掉下来,她弯腰拾,没拾起来。
我说:谁说的,霸槽的个子就没事嘛!武林挑着豆腐担子走过去,喊:豆腐!浆水豆,啊豆,豆腐!王婶就下了机子,在口袋里掏钱要买豆腐,掏了半天掏出几张软沓沓的毛票,武林已经走远了,就骂:结巴子你是卖豆腐哩还是跑土匪呀?中街的街道热气腾腾,热气是生了根往上长的,往东看去看见街拐弯处的东街口牌楼,以及往西看去看见街拐弯处的西街口牌楼和牌楼下的武林,都在热气中晃,像是一点一点在融化。
狗子,狗子,来运!我大声叫着,不叫它的大名它不理你,叫了它的大名,它站住看了看,还是追逐乡政府的黑狗赛虎。
夏家的人和乡政府有关系,连狗恋爱也门当户对。
街上的狗见到了赛虎都想接近,来运就和它们咬,叽吱哇呜,咬到染坊门前了,狗和狗都是一嘴毛。
清风街的染坊,从来都是西街白家人开的。
白家人善于生意,中街的门面房除了东街的竹青租了一间开理发店外,压面房,铁匠铺,裁衣店,纸扎坊都是他们的。
染坊门面比先前小多了,但染出的布花样更多,颜色更亮,平日里晾布架要撑到清风寺的门前土场上去。
从染坊旁的短巷往南就是清风寺,隔着土场和戏楼端对。
清风寺是什么时候建的?这谁说得清楚?!寺里的前殿比后殿大,前殿的后檐和后殿的前檐仅差一尺,下雨天雨水就聚在两殿间的台阶下,然后从东西水眼道流出去。
前殿隔挡了四个小房,门都是走扇子,关上了门缝里还能伸进去个手。
后殿两边隔挡了单间,中间摆了一个长案,还有很长的条凳,坐着吃纸烟的时候,从窗子里就看到院子里的大白果树。
白果树上住着一家鸟。
大前年一只硔子飞来打架,硔子和鸟夫妻打得非常激烈,白的灰的羽毛落了一地。
人们想帮鸟夫妻,但掷石子掷不到那么高。
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鸟丈夫被啄瞎了眼睛,跌下来摔死了,紧接着鸟妻子也跌下来,先还能睁眼,不到一个时辰也死了。
奇怪的是硔子并没有占巢,从此飞得没踪没影,直到连刮了七天黄风,鸟巢被刮了下来,才发现巢里还有两只雏鸟,差不多都干瘪了。
白果树上的鸟遭到灭绝,正是312国道改造的时候。
312国道原规划路段要避开清风街的后塬,从屹甲岭随着州河堤走,可以是堤又是路,不糟踏耕地。
可后来还是从后塬经过,这就把清风街风水坏了。
风水重要得很,就是风水一坏,夏天义下台了。
夏天义一辈子都是共产党的一杆枪,指到哪儿就打到哪儿。
土改时他拿着丈尺分地,公社化他又砸着界石收地,四清中他没有倒,文革里眼看着不行了不行了却到底他又没了事。
国家一改革,还是他再给村民分地,办砖瓦窑,示范种苹果。
夏天义简直成了清风街的毛泽东了,他想干啥就要干啥,他干了啥也就成啥,已经传出县上要提拔他去乡政府工作了。
这事可是真的,因为庆金给他爹买了雪花呢布,在中街的缝纫铺里做短大衣,准备着去乡政府工作时穿呀。
但夏天义是太得意了,竟组织村民去挡修国道!在后塬入口架了路障,不让工人进驻清风街,当掘土机开了来,他让一批老汉老婆们躺在掘土机前不起来。
年轻的县长来现场处理问题,让他把村民撤走,他不撤,他说:你得给农民道歉!县长生了气:我要为国家负责!公安局来人把老汉老婆们架走了,也给了他处分。
312国道终了仍是贴着清风街北面直直过去,削了半个屹甲岭,毁了四十亩耕地和十多亩苹果林,再加上前几年在七里沟淤地没有成效被下马,夏天义灰了心,就撂挑子。
夏天义撂挑子其实是故意给乡政府看的,因为我去看他时,他在家里用香油炮制他的烟叶,见到我了,把一片烟叶在腿面上卷成了要给我吸,我不吸,他说:你一天到黑乱跑哩,消息多,我不干了听到没听到啥反应?我那时巴结他,我说:你不干了,清风街塌天啦!夏天义笑了,满嘴黑牙,说:你狗日的会哄人了!我说:真的塌天了!夏天义说:塌了好么!但是,谁能想到,夏天义不干了,乡政府竟能立马决定让治保委员秦安当了支书,把君亭从农机站派回村作为主任候选人来公示,一张纸贴在街上,五天里没人反对就正式上任了。
夏天义是在第二天的早晨起来,穿衣服就显得宽了许多。
二婶不让他出门,在家给他打荷包蛋吃,他不吃,偏要出门,他说:褂子呢,把褂子拿来!二婶取了对襟褂子,他说:雪花呢大衣呢?!二婶说:你穿那干啥,你不嫌人笑话?夏天义说:我偷人啦?!雪花呢短大衣披着,戴了大椭石头镜,叼着黑卷烟从街上走。
经过贴着公示纸前,许多人叫他:老主任!夏天义端端进了饭馆,他这回没赊账,付的现款,吃了一海碗凉粉。
夏天义爱吃凉粉。
吃了凉粉,又提了两瓶酒,砍了十斤排骨,说:我以前的工作没完成好,年轻人应该担担重担么,我回家睡觉去!我这说到哪儿啦?我这脑子常常走神。
丁霸槽说:引生,引生,你发什么呆?我说:夏天义……丁霸槽说:叫二叔!我说:二叔的那件雪花呢短大衣好像只穿过一次?丁霸槽说:刚才咱说染坊哩,咋就拉扯到二叔的雪花呢短大衣上?我说:咋就不能拉扯上?!拉扯得顺顺的么,每一次闲聊还不都是从狗连蛋说到了谁家的媳妇生娃,一宗事一宗事不知不觉过渡得天衣无缝!丁霸槽不理我了,自言自语道:这么坐着不是个法儿呀,总得弄钱呀!我不接他的话,他又翻来覆去地说,到哪儿弄钱去?到哪儿弄钱去?真是有一个钱就想着第二个钱?我就烦了,说:信用社有钱,你头上套个黑丝袜子去抢么!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失言了。
丁霸槽之所以现在不是穷人,前几年银行在清风街办信用站,他在站上干过,人都说他钻了许多政策上的空子,从中挪腾了一笔钱。
我说:你瞧我这脏嘴!丁霸槽说:你嘴巴脏,你把牙上的韭菜擦了!我一擦,果然有片韭菜叶子。
丁霸槽却说:君亭的裤裆里是不是湿的?我才发现君亭从街上碎步钻进短巷去了,脸色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