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彼得罗,套上骤马和他的战马。
葛利高里走到院子里。
彼得罗正在把一辆车从板棚檐下推出来。
‘爸爸叫套上骡马和你的战马。
不用他说也知道。
别叫他多管闲事啦!彼得罗一面装着车辕,一面回答说。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就像主持礼拜的神甫一样,庄严地喝完菜汤,出了一身热汗。
杜妮亚什卡仔细地打量着葛利高里,在弯弯的睫毛下的阴影里隐藏着处女的微笑。
矮小、端庄的伊莉妮奇娜,披着一条淡黄色的节日披肩,嘴角上隐藏着母亲的忧虑,看了葛利高里一眼,又向老头子说道:别吃啦,普罗河菲奇,拼命地塞。
简直像饿鬼托生的!他们是不会管饭的。
你真是个急性子娘儿们!彼得罗把像麦芒一般黄的长胡子塞进门来,说道:请吧,大人的轿车准备好啦。
杜妮亚什卡扑味一笑,用袖子捂住了嘴。
达丽亚抖动着弯弯的细眉毛,打量着新郎,从厨房里穿过去。
伊莉妮奇娜的一个堂姐妹——一个狡桧的女人——寡妇瓦西丽萨姨妈是大媒。
她头一个钻进车去,扭着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的圆脑袋,不断地开着玩笑,嘴唇里露出歪歪扭扭的黑牙齿。
‘瓦先卡,你到那儿可别呲牙,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提醒她说,会为了你这张丑嘴把整个事情弄坏的……看你那牙齿东倒西歪:一个往这边歪,一个又歪到那边……哎呀,大哥,又不是给我说媒。
我又不是新郎。
话是不错,不过还是以不笑为好。
你的牙太不像样啦……一抹黑,一看就叫人恶心。
瓦西丽萨觉得受了侮辱,但是正在这时候彼得罗开了大门。
葛利高里理了理香喷喷的皮缰绳,跳到车夫座上去。
潘苦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娜并排坐在车后座上,简直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新婚夫妇。
用鞭子抽它们!彼得罗喊叫着,松开了手中的马嚼子。
跑吧,妈的!葛利高里咬住嘴唇,用鞭子抽了摇动着耳朵的马一下于。
两匹马拉直车套,冲了出去。
小心点儿!别挂住车!……达丽亚尖声叫道,但是马车已经飞驰而去,在坎坷不平的街道上跳动着,哒哒地驰去。
葛利高里侧俯着身子,用鞭子使劲抽着彼得罗那匹拉套的战马。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用手掌捧着长胡子,好像是害怕被风吹走似的。
抽骡马!他的眼睛向四面张望着,身子朝葛利高里的脊背倾斜着,嘶哑地说。
伊莉妮奇娜用绣花的上衣袖子擦了探风吹出的眼泪,眼一眨一眨地瞅着葛利高里的蓝棉绸的上衣在背上抖动,被风吹得鼓起来,成了个罗锅。
迎面走来的哥萨克都躲到路边,对着他们的后影看半天。
从院子里跳出来的狗,围着马腿跳个不停。
刚换过新铁瓦的车轮轰隆轰隆响得连狗叫声也听不见了。
葛利高里既不吝惜鞭子,也不怜惜马匹,过了十来分钟,村庄已被抛在后面了,村头上人家的小花园绿油油的在道旁旋转。
看到了科尔舒诺夫家的宽大的宅院。
一道木栅围墙。
葛利高里勒住马缰,铁车轮子中断了吱吱扭扭讲着故事,停在一座雕着小花的油漆大门边。
葛利高里留在马匹旁边,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往台阶那里走去。
像红罂粟花似的伊莉妮奇娜和紧闭着嘴的瓦西丽萨,跟在他后面。
老头子急忙走去,很怕失去一路上积蓄起来的勇气。
他在高门坎上绊了一下,碰着了瘸腿,痛得直皱眉头,大声地在擦得光光的台阶上跺起脚来。
他差不多是和伊莉妮奇娜并排走进屋子来的。
他觉得跟妻子并排站对他很不利,她比他足足高出两俄寸半,因此他从门坎那里向前迈了一步,像只公鸡似的蜷起一条腿,摘下制帽,对着昏暗的黑圣像画了个十字。
你们好啊!托福托福,主人——一个身材不高。
生着雀斑的老太龙钟的哥萨克——从板凳上站起来答礼。
接待客人吧,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我们总是欢迎客人来的。
玛丽亚,给客人搬坐的来。
上了年纪的、胸部扁平的女主人只为装装样子,掸了掉凳于,推到客人面前。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坐在凳子边上,用手绢擦着汗津津的、黝黑的额角。
我们是有事情看你们来啦,他单刀直人地开口说道。
伊莉妮奇娜和瓦西丽萨在他说到这地方的时候,也撩起裙子坐了下去。
说说吧:为了什么事情呀?主人微笑着说。
葛利高里走了进来,向四面看了看。
你们好啊。
托福托福,女主人拉着长声回答道。
托福托福,男主人又重复了一遍。
他那布满雀斑的脸上透出一层棕色的晕红:这时候他才明白了客人的来意。
你去告诉一声,把他们的马牵到院子里来。
给它们拿点草。
他对妻子说。
女主人出去了。
我们到府上来有点小事……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继续说道。
他抚摸着卷曲的大黑胡子,激动得直攥耳环。
你们府上有个待嫁的大姑娘,我们家有个该娶亲的小子……咱们能不能想法促成这门亲事呀?我们想打听打听,你们现在是不是要把她嫁出去?或许咱们可以成为亲家哩?谁知道她……主人搔了搔秃脑袋说道。
说老实话,今年开斋节前我们还不想把她嫁出去。
目前忙得不得了,而且她的年纪还不太大。
才刚过十八岁。
是不是,玛丽亚!是啊。
现在正是一朵鲜花,为什么耽误在家里呢,——难道说窝在家里的老姑娘还少吗?瓦西丽萨插嘴说,她在凳子上扭个不停(在门廊偷的、塞在上衣下面的扫帚直扎她:媒人从姑娘家能偷到扫帚,是不会被拒绝的先兆)。
今年一开春就有人来给我们姑娘提亲啦。
我们的姑娘是不会老在家里的。
我们的姑娘,——是不会惹神明生气的——样样拿得起来:不论是地里活,还是家里活……要是遇到好人家也可以嫁出去啦,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插进婆娘们哇啦哇啦的谈话里说。
嫁出去是不成问题,主人又搔了一下脑袋,随时都可以嫁出去。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以为是要拒绝他们了,便激动起来了。
这当然是府上的事情啦……新郎就像神甫一样,到哪儿去请一个都行。
倘若您,譬如说,也许想找个生意人做女婿,也许想高攀,那当然完全是另一回事啦,请您原谅我这么说话。
事情眼看着就要吹了: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喘着大气,脸涨得像紫萝卜,姑娘的母亲像母鸡看见了鹰向下落的影子似的咯哒咯哒地叫了起来。
但是在紧要关头,瓦西丽萨插嘴了,快口说出一连串细声细气的悦耳话语,就像把盐撒到烧伤的皮肤上,又把裂痕粘合起来。
这是怎么啦,我的亲人们哪!既然谈的是这样的儿女终身大事,那可要认真行事,一定要使自己的孩子得到幸福……就说娜塔莉亚吧——像这样的姑娘,你就是打着灯笼找都难得找到!你说是绣花做衣裳,你说是料理家务,样样都是能手!我的好人们啊,你们自己还不明白,她两手一摊,画了个美丽的圈子,朝着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和气呼呼的伊莉妮奇娜说,这个女婿也不含糊呀,我的好人们。
我一见他,心里就难过起来,太像我那死去的多纽什卡啦……而且他们是勤俭的人家。
普罗河菲奇——你走遍全区去打听打听吧——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和大善人……说实在话,难道我们是自己孩子们的仇人和想谋害他们的坏蛋吗?媒人的话像潺潺流水,灌进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的耳朵里。
麦列霍夫老头子一面听着,赞赏地想道:哎呀,这个嚼舌的老妖精说得多妙呀!她说起话来,就像织袜子一样。
一面织,一面就会想出应付的办法。
有的娘儿们甚至能用花言巧语把一个哥萨克说得哑口无言……真行,你这个娘儿们!他欣赏着这位媒婆,而她正在不住口地夸奖着姑娘和她的亲人,从五辈的祖宗夸起。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苦啊。
说到出嫁,好像还太早,主人露出了笑容,和解地说道,不早啦!实在不早啦!潘苦菜·普罗河菲耶维奇劝导主人说。
早也好,晚也好,总归是要分手的……女主人半真半假地抽泣说。
把姑娘叫来,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让我们看看吧。
娜塔莉亚!姑娘胆怯地在门口站住了,用黝黑的手指头忙乱地玩弄着围裙的花边。
过来,过来!看你那害羞的样子,母亲鼓励说,泪汪汪地笑了。
坐在一个笨重的、已经褪了色的蓝箱子旁边的葛利高里瞟了她一眼。
黑灰色的针织头巾下面,眨着两只灰色的大胆的眼睛。
在富有弹性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粉红色的酒涡,由于窘急和抑制的笑容,在不停地颤动、葛利高里又把目光移到她的手上:是两只干活磨得很粗糙的大手。
紧裹着结实、挺拔的身躯的绿色上衣里,两只不大的、硬邦邦的处女乳房幼稚、难看地鼓着,两个鼓胀的钮扣似的小奶头分向两边,朝上凸起。
葛利高里的眼睛很快就看遍了她的全身——从头直到两条好看的长腿,就像马贩子在成交之前察看一匹小马一样,他心里想:很漂亮,于是和她那投向他的目光相遇了。
她那天真的、略微有点儿难为情的诚实目光似乎是在说:我的一切全都亮出来啦。
你想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吧。
是个漂亮姑娘,葛利高里用微笑和眼睛回答说。
好,去吧。
主人摆了摆手。
娜塔莉亚一面关着身后的门,一面看了葛利高里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和内心的好奇。
这样吧,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主人和妻子交换了一下眼色以后,开口说道,你们回去商量商量,我们自家也商量一下,然后我们再来决定,究竞咱们是否可以成为亲家。
下台阶的时候,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约定说:‘下星期日我们再来。
送他们到大门口的主人故意沉默不语,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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