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4-03 07:59:37

灰色黎明的天空上闪烁着稀疏的晨星。

风从黑云片下吹来。

顿河上,雾气奔腾,在白垩山峰的斜坡上盘旋,像条没有脑袋的灰色巨蛇,爬进了峡谷。

左岸的河汉、沙滩、湖沼、苇塘和披着露水的树林——都笼罩在一片凉爽迷人的朝霞里。

太阳还在地平线后面懒洋洋地不肯升上来。

麦列霍夫一家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第一个醒来。

他一面走着,一面扣着绣有小十字架的衬衫领子,来到台阶上。

长满了青草的院子到处闪着银色的朝露。

他把牲口放到街上去。

达丽亚只穿着一件衬衣跑去挤牛奶。

她的两条白皙的光腿上溅满了像新鲜乳汁似的露水珠,院子里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烟色的脚印。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朝着那被达丽亚踩倒、又慢慢挺直起来的小草看了看,便走进内室去了。

开着窗户的窗台上落满了小花园里已经开败了的、毫无生气的粉红色樱桃花瓣。

葛利高里一只手伸出床外,在趴着睡觉。

葛利什卡,你去钓鱼吗?你说什么?葛利高里小声问道,把两条腿从床上耷拉下来。

咱们钓鱼去,可以钓到太阳出来。

葛利高里哼哧着,从挂衣钩上扯下一条便服裤子穿上,把裤腿塞进白色的毛袜筒里,扳正歪斜的鞋后跟,半天才穿上了皮靴子。

妈妈做好鱼食了吗?跟着父亲朝门洞里走的时候,他嘶哑地问道。

做好啦。

你先到船上去吧,我立刻就来。

老头子把冒着热气的、喷香的黑麦装进坛子,仔细地把落到外面的麦粒捡到手巴掌里,然后跛着左脚,一瘸一拐地向坡下走去。

葛利高里无精打采地坐在船里。

往哪儿划?到黑石崖去。

到前两天咱们在上面坐过的那棵倒在水里的树旁试试看。

小船的船尾滑下土岸,漂进水中,离开了河岸。

激流卷起小船,摇晃着,极力要把它横过来。

葛利高里并不划船,只用船桨拨正方向。

你划呀。

等漂到河中流再划。

小船横过中流,向左岸漂去。

从村子里传来公鸡的叫声,在河上,这啼声变得低沉多了。

船舷擦着陡立在水中的黑黝黝的石砾断崖,停在崖下的河湾里。

离河岸五沙绳远的地方,可以看见那棵沉到水底去的榆树伸出的树枝。

漩涡在榆树四周追逐着褐色的泡沫。

倒开钓线,我来下食,父亲悄悄对葛利高里说,一只手塞进了冒着热气的坛子口里。

黑麦粒声音清晰地溅落到水中,发出一阵咝的响声,就像有人发出的低沉的嘘声。

葛利高里把几粒鼓胀的黑麦安到钩子上,露出了笑容。

吃呀,吃,大鱼小鱼都来吃。

抖成圈子落到水里去的钓鱼线像弦一样拉直了,然后又弯下去,差不多沉到水底去了。

葛利高里用脚踩着钓竿的手柄,竭力不使身子摇动,爬过去拿烟荷包,爸爸,今天运气好不了……月亮还不圆呢。

你带着火柴吗?带着哪。

给我点个火。

老头子抽着烟,瞅了瞅浸在水中的大树那面迟迟没有升起的太阳。

鲤鱼不一定什么时候出来。

有时候月亮不圆也出来咬食。

你听,好像小鱼在咬食,葛利高里松了口气说。

小船附近的水扑哧响了一声,泛起了波纹,一条有两俄尺长的、好像红铜铸的鲤鱼,弯起宽大的尾巴,在水面上拍了两下,叫着向空跃起。

珍珠般的水花溅了一船。

现在你等着瞧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大胡子。

浸在水里的榆树周围,在那些有胳膊粗的秃树枝中间,同时跳出两条鲤鱼;第三条小一些,在空中打着旋儿,一次又一次地、顽强地往崖石上撞。

葛利高里在焦急地嚼着湿透了的烟头。

不很耀眼的太阳已经升到半棵橡树高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撤完了所有的鱼食,丧气地噘起嘴,呆呆地望着那一动不动的钓竿头。

葛利高里啐出烟头,恨恨地望着它迅速地飞去。

他心里在咒骂父亲,老早就把他叫醒,不让他睡够。

因为空肚子抽烟,嘴里有一股烧焦头发的恶臭。

他正要弯下身子,用手去捧口水喝,——这时候,离水面有半俄尺的钓竿头轻轻地抖了一下,慢慢向下弯去。

咬钩啦!老头子舒了口气说。

葛利高里抖擞精神,拉了一下钓竿,但是竿梢立即弯进水去。

钓竿从手攥着的地方弯成了弓形。

一股巨大的力量,像绞车似的把绷得紧紧的红柳木钓竿向下拉去。

攥住!老头子哼哼着,把船从岸边撑开。

葛利高里竭力想把钓竿举起,但是办不到。

很粗的钓线咋的一声断了。

葛利高里因为失去了平衡,身子摇晃了一下。

简直像条公牛!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悄悄地说道,怎么也不能把鱼饵安到鱼钩上。

葛利高里激动地笑着,拴上新钓线,又抛了出去。

钓线上的铅锤刚沉到河底——一竿梢就弯了下去。

你看,这坏蛋!……葛利高里哼了一声,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那条向激流冲闯的鱼从水底拉出来。

钓线刺耳地响着,划破水面,沿着钓线,垂下一道浅绿色的水帘。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短粗的手指头在倒动着捞网的木柄。

先在水里把它遛乏啦!顶住劲,不然钓线又要被它挣断啦!放心吧!一条金红色的大鲤鱼浮到了水面上来;搅起了一片白沫,它把扁平的大脑袋往下一扎,又向深处游去。

好大的劲儿,手都麻啦……好啊,你等着瞧吧!顶住,葛利什卡!顶着哪——啊——啊!当心,别让它钻到船底下去!……当心!葛利高里喘着气把斜着身子的鲤鱼拉到船边来。

老头子拿着捞网正要弯下身子去捞,但是鲤鱼鼓起最后的劲儿,又扎进水底去了。

把它的脑袋提起来!叫它喝点风,就会老实点儿啦。

葛利高里拉起了鲤鱼脑袋,又把这条折腾得疲惫不堪的鲤鱼拖到船边来。

鲤鱼大张着嘴吸气,鼻子顶到粗糙的船舷上,煽动着金光闪闪的橙黄色的鳍,不动弹了。

折腾够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捞网捞着鱼,呷呷地说道。

他们又呆了半个钟头,钓鲤鱼的战斗才结束了。

收起钓线来吧,葛利什卡。

大概咱们把最后一条都钓上来啦,再不会有啦。

他们收拾完了。

葛利高里把船从岸边划开。

划了有一半路程的时候,葛利高里看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要说什么,但是老头子却只在默默地眺望山脚下村子里的宅院。

你,葛利高里,听我说……他一边摸索着脚底下麻袋上的绳结,一边迟迟疑疑地开口说道,我看得出,你跟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有点儿……葛利高里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扭过头去。

衬衫领子勒进筋肉发达、被太阳晒黑了的脖子,勒出了一道白印。

你当心点儿,小伙子,老头子已经是凶狠地、气冲冲地继续说道,我可不是跟你说着玩的。

司捷潘是咱们的邻居,我不准你调戏他的老婆。

这会造孽的,我预先警告你:要是叫我察觉了——我要用鞭子抽你!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手指头攥成疙疙瘩瘩的拳头,眯缝着鼓出的眼睛,看着儿子的脸变得煞白。

都是谣言!葛利高里目不转睛地直盯着父亲发青的鼻梁,含糊不清地嘟哝说,那声音好像是从水里冒出来的。

你给我住嘴。

人们什么话都编得出来……住嘴,狗崽子!葛利高里弯身划起桨来,小船一冲一冲地前进。

水在船尾打着旋儿,哗哗地响着。

一直到码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船快要靠岸的时候,父亲又提醒说:留神,别忘了,要不——从今天起,就再别去游戏场。

一步也不一许走出院子。

就是这样。

葛利高里没有说话。

他把小船靠了岸,问道:把鱼拿回家交给娘儿们吗?拿去卖给商人吧,老头子口气温和了一些,钱留着你买烟抽吧。

葛利高里咬着嘴唇,走在父亲后面。

你算了吧,爸爸,就是你把我的脚捆起来,今天我还是要上游戏场去,他一面恶狠狠地盯着父亲扁平的后脑勺子,一面心里想。

葛利高里在家里仔细地把鲤鱼鳞上的干沙子洗净,用柳条拴着鱼鳃。

他在大门口遇见了同年龄的好友米吉卡·科尔舒诺夫。

米吉卡一面走着,一面玩弄着镶着银饰的皮带头,两只圆滚滚的、土黄色的眼睛,在细窄的眼缝里闪着黄澄澄的油亮的光泽。

两个瞳人像猫眼似的朝上翻着,因此米吉卡的目光就显得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你拿着鱼上哪儿去?这是今天的战利品。

拿到买卖人那里去。

给莫霍夫家吗?是给他家。

米吉卡用眼睛估量了一下鲤鱼的重量。

有十五俄磅吧?还多半磅呢。

我称过啦。

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会帮你做买卖的。

走吧。

请客吗?那好说,别说废话啦。

做完祷告回来的人散满了街道。

沙米利家的三弟兄也在路上并排走着。

大哥,独臂的阿列克谢,走在中间。

窄小的制服领子把他那筋肉发达的脖颈勒得笔直,卷曲、稀疏的小山羊胡子神气活现地往一边翘着,左眼神经质地眨个不停。

很久以前,在射击场上,阿列克谢手里的步枪炸裂了,枪栓的碎块打伤了他的腮帮于。

从那时起,这只眼睛就有事没事地眨个不停;浅蓝色的伤痕横过脸颊,一直伸到头发里去。

左手被从肘部炸去,但是阿列克谢却能很巧妙、准确地用一只手卷烟:他把烟荷包夹在凸出的胸膛上,用牙咬下一块够用的纸片,把纸片半卷起,倒进烟草,手指头便巧妙地、简直是难以察觉地卷了起来。

你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阿列克谢已经眨着眼睛叼起卷好的烟,在向人借火了。

他虽然仅有一只胳膊,但却是村子里最好的拳击家。

他的拳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桃南瓜那样大。

可是有一次耕地的时候,他对公牛生起气来,因为鞭子丢掉了,就用拳头捶了公牛一下。

公牛倒在犁沟里,从耳朵里流出血来,好容易才把牛治好了。

两个兄弟,一个叫马丁,一个叫普罗霍尔,都很像阿列克谢,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也是那样身材短粗,像棵橡树,不同的是他们都有两只胳膊。

葛利高里跟沙米利弟兄们打招呼,米吉卡却把脑袋扭得咯吧咯吧地响,走了过去。

这是因为谢肉节时在拳斗场上,阿廖什卡·沙米利毫不怜惜米吉卡的娇嫩牙齿,照着脸上猛击一拳,米吉卡就把两个槽牙吐在被皮靴上的铁后跟踏碎的蓝灰色冰块上。

阿列克谢走到他们跟前,一连眨了五次眼睛。

是卖劈柴棍子吗?你买吧。

要多少钱?一对公牛,外加一个媳妇。

阿列克谢皱着眉,把那半截胳膊挥了一下。

怪物,啊呀,怪物!……噢哈哈,外加一个媳妇……你还要牛犊子吗?你自个留着传种接代吧,不然的话,你们沙米利家就会绝种啦,葛利高里粗野地嘲笑说。

广场上,教堂围墙旁边聚了一群人。

教会长老正在人群里把一只鹅举在头顶上,喊叫道:半个卢布,有人给过价钱啦。

谁还肯多出?鹅扭动着长脖子,藐视地眯缝着碧玉般的眼睛。

旁边的一个圈子里,一位灰白头发。

胸前挂满十字章和奖章的小老头正在挥舞胳膊。

我家的格里沙卡爷爷又在讲土耳其战争的故事啦,米吉卡向那边瞟了一眼,咱们去听听吗、‘咱们听故事的时候,鲤鱼可就要臭啦,鼓胀起来。

胀起来会加重分量.对咱们有利。

在广场上,消防棚子后面,露出莫霍夫家的绿色房顶,消防棚里扔着几辆断了车杆的。

水桶干裂的消防车。

走过消防棚的时候,葛利高里啐了一日唾沫,掩住鼻子。

从破烂的消防车后面走出一个老头子,他嘴里叼着皮带扣,一边走,一边扣着肥大的灯笼裤的扣子。

憋不住啦?米吉卡挖苦地问道。

老头子扣上了最后一个扣子,从嘴里拿出皮带扣,问道:跟你有什么相干?应当把你的鼻子按进屎里去!把大胡子,你的大胡子在里面蘸蘸才好!叫你的老太婆洗一个星期也洗不干净。

我把你这个坏小子按进去广老头子发火了。

米吉卡停了下来,像怕阳光一样眯缝起猫似的眼睛。

瞧,你有多文明。

你给我滚开,狗崽子!你在这里纠缠什么?不然,我要拿皮带抽你啦!葛利高里跟米吉卡说笑着,走到莫霍夫家的台阶下边。

栏杆上密密麻麻地雕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野葡萄。

台阶上洒满斑斑点点的懒洋洋的阴影。

你瞧呀,米特里,人家过的什么日子……门把手都是镀金的。

米吉卡推开通到阳台的门,唠叨说:要把刚才那位老大爷送到这里就好了……谁呀?阳台上有人问他们。

葛利高里胆怯地头一个走了进去。

鲤鱼的尾巴扫着油漆的地板。

您找谁?一个姑娘坐在藤摇椅上。

她手里端着一个装着杨梅的碟子。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望着她那丰满的、吃过杨梅的红艳的心形嘴唇。

姑娘低下头,打量着走进来的人。

米吉卡立即来帮葛利高里说话。

他先咳嗽了一声。

你们买鱼吗?鱼?我这就去说一声。

她摇了一下椅子,站起身来,两只光脚穿的绣花拖鞋,啪喀啪喀响了起来。

阳光照透了她的洁白的衣裙,于是米吉卡看见了两条胖腿的模糊轮廓和衬裙上摆动着的宽花边。

两条光腿肚那种滑腻、白嫩样子使他感到惊讶,只有两个圆圆的脚后跟上的皮肤略呈乳黄色。

米吉卡推了推葛利高里。

瞧,葛利什卡,你看这裙子……像玻璃一样,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姑娘从过道的门里走过来,轻轻地坐在圈椅里。

请到厨房里去吧。

葛利高里踮着脚尖向屋子里走去。

米吉卡伸出一只脚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瞅着把姑娘的头发分成了两个金黄色半圆形的那道白印。

姑娘则用顽皮不安的眼睛打量着他。

您是本地人吗?是本地人。

是谁家呢?科尔舒诺夫家。

您叫什么名字?米特里。

她仔细地看了看自己那粉红色。

晶莹的脚趾甲,就赶紧把两条腿蜷起来。

你们俩是谁钓的鱼呀?葛利高里,我的好朋友。

您也钓鱼吗?高兴的时候我也钓。

用钓竿吗?也用钓竿钓,照我们的说法,叫做用钩竿钓。

我也想去钓钓鱼,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这好办,要是你高兴,咱们就去。

当真吗?不开玩笑。

我们怎么来安排呀?要很早就起身。

我起得来,不过得有人叫醒我。

叫醒你是可以的……但是你爸爸呢?爸爸怎么的广米吉卡笑了。

别把我当贼捉!……还会放狗咬。

您净说胡话!我一个人睡在角上的屋子里。

就是这个窗户。

她用手指头指了指。

您来了,敲敲我的窗户,我就起来啦。

厨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犹豫忐忑的,是葛利高里的声音;重浊、油滑的,是女厨子的声音。

米吉卡玩弄着哥萨克皮带上的发乌的银片,默默不语。

您结婚了吗?姑娘问道,露着隐约的笑容。

你问这干什么广没有什么,觉得有趣罢了。

没有,还是光棍儿。

米吉卡的脸忽然涨红了,可是她微微含笑,玩弄着垂在地板上的温室栽培的杨梅枝条,问道:怎么样,米佳,姑娘们爱您吗广有些爱我,也有些不爱。

请您说说……为什么您的眼睛很像猫眼睛呢广像……猫眼睛?米吉卡终于给弄得狼狈不堪了。

一点不错,完全像猫眼睛。

准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对此不负任何责任。

米佳,为什么还不给您娶亲呢?米吉卡窘了一会儿,立刻就镇定下来,觉得她的话里有一种难以觉察的讽刺意味,黄眼睛就闪烁起来。

我的媳妇儿还没有长大呢。

她惊异地把眉毛向上一挑,脸涨得通红,站了起来。

传来一阵从街上走到台阶上来的脚步声。

她那掺杂着嘲弄的、一闪而过的微笑像芝麻一样刺疼了米吉卡。

主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轻轻地踏着肥大的软羊皮靴子,威严地挺着肥胖的身躯,从站到一旁去的米吉卡面前走过。

是找我吗广他走过去的时候问道,连脑袋都没有扭一扭。

他们是送鱼来的。

爸爸。

葛利高里空着手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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