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5-04-03 07:59:38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比所有的人醒得都晚。

房檐下和窗框外面,像春天一样吵闹的麻雀把他吵醒了。

朝阳闪着金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

传来召唤去做早祷的钟声。

葛利高里想起了今天是星期日。

娜塔莉亚已经不在他身旁,但是褥子上还残留着她的身体的暖气。

显然,她也刚起身不久。

娜塔莎!葛利高里喊道。

杜妮亚什卡进来了。

什么事,哥哥?开开小窗,叫娜塔莉亚来。

她在于什么哪?跟妈妈做饭哪,马上就来啦。

娜塔莉亚走了进来,因为屋子里暗,眯缝起眼睛。

醒啦?她的手上散发着新鲜的面团气味。

葛利高里躺着抱住她,想起了夜间的事,不禁笑了起来。

睡过时辰了吧?睡过啦!太累啦……这一夜,她笑了,脸鲜红,把脑袋扎到葛利高里怀里说。

她帮着葛利高里换过伤口的绷带,从箱子里找出一条礼服裤子,问道:要穿戴十字章的礼服吗?去它的吧!葛利高里惊讶地挥了挥手。

但是娜塔莉亚却固执地央告他说:穿上吧!爸爸会高兴的。

你怎么啦,挣来就为压箱底呀?葛利高里顺从了她,同意了。

他从床上起来,向彼得罗借来刮脸刀,刮了脸,洗了脸和脖子。

后脑勺刮过吗?彼得罗问道。

哎呀,见鬼,忘啦!好,坐下,我来给你刮。

冰凉的刷子弄得脖子上痒酥酥的。

葛利高里在镜子里看到,彼得罗像小孩子似的,舌头探出来,歪在一边,一刀刀地刮着。

你的脖于细了一点儿,就像拉过犁后的牛一样,他笑着说。

大概,吃饷粮是吃不胖的。

葛利高里穿上佩戴少尉肩章的军装,上面挂满了十字章,对着尽是哈气的镜于一照,简直认不出是自己来了;一个高个于、瘦骨嶙嶙、脸像茨冈人一样黝黑的军官,正瞅着他。

你简直像个上校!彼得罗毫不嫉妒地欣赏着弟弟,兴高采烈地说。

这些话是违背葛利高里的意愿的,但却使他感到愉快。

他走到厨房里去。

达丽亚用赞赏的目光盯着他看。

杜妮亚什卡惊叫道:哎呀,你打扮得多华贵,像……伊莉妮奇娜这时候又忍不住垂泪了。

她用脏围裙擦着眼泪,回答杜妮亚什卡的玩笑说:多嘴的丫头片子,你也生几个这样的儿子吧!至少生他两个,叫他们全都出息成人!娜塔莉亚热泪盈眶、视线模糊的眼睛一直在爱恋地盯着丈夫。

葛利高里披上军大衣,走到院子里。

下台阶有点儿困难——受伤的腿使他行动不便。

非拄拐棍儿不行啦,他扶着栏杆,心里想道。

在米列罗沃医院里给他取出子弹,伤口长成一块棕色的死肉,——它把皮肤绷得紧紧的,妨碍腿的活动。

一只小猫正在围墙的土台上晒太阳。

台阶附近,太阳地里的雪已经融化,——汇成一片湿漉漉的小水洼。

葛利高里仔细地、兴奋地打量着院子。

紧靠台阶,竖着一根柱子,柱顶装着一个车轮。

葛利高里从童年时代就记得这个轮子,这是专为妇女们做的:她们可以不下台阶,就把装在陶罐里的牛奶放在车轮上过夜,白天可以在上面晾晒餐具,晒去瓦罐上的油垢。

院子里也有一些变化:仓房褪了色的油漆门上涂上了一层黄色的粘土。

板棚顶铺了还没有变黑的于草;立在那里的一堆木椽子少了些,——一定是修补板棚用去了一部分。

地窖顶上堆了一堆灰煤渣;煤渣上面立着一只像乌鸦一样黑的公鸡,它怕冷似的蜷缩起一条腿,身边围了十来只留种用的花母鸡。

为防冬天的风雪,农具都收藏在板棚下面:牛车架子直挺挺地竖在那里,从棚顶的缝隙里透进一线阳光,照在收割机的一个金属部件上,闪着亮光。

马棚旁边的粪堆上,有几只鹅。

一只高冠子的荷兰种大鹅斜了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的葛利高里一眼。

巡视了全部家业,葛利高里回到屋子里。

厨房里弥漫着香甜的、烧焦的牛油和热面包的气味。

杜妮亚什卡正在一只花盘子里洗糖渍苹果。

葛利高里看了看苹果,兴冲冲地问道:有腌西瓜吗!娜塔莉亚,快去拿!伊莉妮奇娜喊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教堂里回来。

把一个有花纹的小圣饼切成九份——按照家里的人口——分放在餐桌上。

全家坐下来吃早饭。

彼得罗也穿上礼服,连胡子上都抹了什么油膏,跟葛利高里并肩坐下。

达丽亚坐在他们对面的小凳边上。

一道太阳光照在她那抹了一层油的红艳的脸上。

她眯缝起眼睛,不高兴地垂下被阳光照着的、弯弯的黑眉毛。

娜塔莉亚正喂孩子们吃烤倭瓜;她有时候笑着看看葛利高里。

杜妮亚什卡坐在父亲旁边。

伊莉妮奇娜坐在靠炉炕的桌子头上。

大家都像过节那样,吃得又饱又多。

吃完羊肉汤,接着又是面条,然后就是燉羊肉。

鸡、羊腿做的冷盆、炸土豆、牛油麦粥、樱桃子素面、奶油饼、腌西瓜。

吃得太多的葛利高里艰难地站起来,胡里胡涂地画了个十字,喘着粗气,躺到床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在吃粥:他用汤匙把粥扒成堆,在当中摁了一个坑(这叫做井),把奶油倒到小坑里,规规矩矩地、一勺一勺地舀着浸了奶油的米粥。

最喜欢孩子的彼得罗正在喂米沙特卡;他一面娇惯他,一面用酸牛奶涂抹米沙特卡的脸蛋和鼻子。

大大,别闹!怎么啦?你干吗要瞎抹呀?怎么啦?我要告诉妈妈!怎么啦?米沙特卡的两只麦列霍夫家的忧郁的小眼睛生气地眨着,委屈的泪珠在眼睛里颤动;他用拳头擦着鼻子,觉得用好话央求也没有用,就大声喊道:别抹啦!……胡涂虫!……傻瓜!彼得罗满意地哈哈大笑,又喂起侄子来:往嘴里塞一勺羹,往鼻子上抹一勺。

简直是个孩子……闹个没完,伊莉妮奇娜唠叨说。

杜妮亚什卡坐到葛利高里身边,告状说:彼得罗真坏,总出馊主意。

前两天他领着米沙特卡到院于里去,——米沙特卡要拉屎,就问:‘好大大,在台阶旁边拉行吗?’彼得罗说:‘不行。

不能在台阶旁边,要离得远一点儿。

’米沙特卡跑开了一点儿,又问:‘这儿行吗?’——‘不行,不行。

跑到仓房那儿去。

’他把米沙特卡从仓房领到马棚,又从马棚领到场院。

米沙特卡跑啊,跑啊,一直跑到全拉在裤裆子里……娜塔莉亚大骂了一场!给我吧,我自个儿吃!米沙特卡的声音像邮车的铃铛似的清脆地响起来。

彼得罗滑稽地抖动着小胡子,不同意:那不行,小伙子!还是我喂你吧。

我自个儿吃!咱们的公猪和母猪呆在圈里——看见了吧?都是老娘儿们拿泔水来喂它们。

葛利高里含笑听着他们的谈话,卷了一根烟抽起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走了过来。

今儿个我想到维申斯克去。

上那儿去干什么?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打了一个嗝儿,喷出一股浓重的樱桃干素面味儿,摸了摸大胡子。

去找皮匠——修理了两副马套。

当天回得来吗?怎么回不来?傍晚我就可以回来。

休息了一下,他往爬犁上套了一匹今年眼睛开始瞎的老骡马,就上路了。

走的是条草地上的路。

两个钟头以后他已经到了维申斯克。

先去邮政局,又去取了马套,然后拐到住在新教堂旁边的老朋友和干亲那里去。

主人是个殷勤好客的人,请他坐下吃午饭。

上邮政局去了吗?主人一面往杯子里倒着什么东西,一面问道。

去过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目光炯炯地、惊异地端详着那只小瓶子,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就像猎狗闻嗅野兽的脚印似的,拖着长声回答说。

没有听到什么新闻吗?新闻?什么也没有听到。

有什么新闻哪?卡列金,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去世啦。

你说什么?!潘苦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脸色立刻变青了,把那只可疑的小瓶子和气味全都忘了,仰身靠在椅背上。

主人愁眉苦脸地眨着眼,说道:据打来的电报说,他不久以前在新切尔卡斯克自杀啦。

他是全顿河地区的一位真正的将军。

一位得过勋章的人,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

多么好的人呀!这个人要是活着的话,决不会叫哥萨克蒙受耻辱。

你等等,亲家!那现在怎么办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推开酒杯,茫然地问道。

只有上帝知道!大难临头啦。

一个人的日于要是过得很美,大概不会自杀的。

他怎么会这么于呢?这位亲家是个像旧教徒一样的、身体强壮的哥萨克,他恶狠狠地挥了挥手。

前线的哥萨克都背弃他逃走了,把布尔什维克放进来啦,——所以将军也就只好升天啦。

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人物呢?谁会来保护咱们呢?在卡缅斯克成立了一个什么革命军事委员会,有些上过战场的哥萨克参加了这个委员会……咱们这儿也……你大概听说了吧?他们已经下了命令:要把所有的长官都打倒,要选举这些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人当官儿。

就是这样,庄稼佬都抬起头来啦!这些木匠。

铁匠、各式各样的皮鞋匠,——要知道这些人在维申斯克,就像草地里的蚊于一样多!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耷拉下满头白发的脑袋,沉默了半天;但是当他又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变得那么严肃、凶狠。

你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酒精。

我外甥从高加索带来的。

好,亲家,咱们来悼念卡列金,为追悼这位去世的将军干杯。

祝福他的在天之灵!哥儿俩干了一杯。

主人的女儿,一个高个子、满脸雀斑的姑娘,端来了酒菜。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开始还不时瞅瞅耷拉着脑袋。

站在主人的爬犁旁边的骡马,但是亲家向他保证说:用不着惦记马。

我会叫他们去饮它,喂它的。

于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热烈地谈着,喝着瓶于里的酒精,很快就忘掉了马和世界上的一切。

他胡乱地讲起葛利高里的事情,跟已略微有醉意的亲家争论了些什么,争论了半天,后来也就忘了究竞争论的是什么。

直到黄昏时分,才猛然醒悟过来。

尽管主人一个劲儿地留他过夜,但是他还是决定赶回家去。

主人的儿子给他套上骡马,亲家扶他坐上爬犁。

亲家公兴头一来,非要送客人一程不可;他们俩并肩坐在爬犁上,拥抱着。

他们的爬犁先是在大门上撞了一下,后来,在还没有走上草地以前,每个拐角处都要撞一下子。

这时候亲家公哭了起来,有意地从爬犁上摔下来。

在地上趴了半天,大骂不止,怎么也爬不起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催马驰去,也没看到送了他一程的亲家异于扎进雪里,在雪地里乱爬,愉快地哈哈大笑着,哑着嗓子在央告:别胳肢我!……请你别胳肢我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骡马挨了几鞭于,跑得快起来,但是没有信心,瞎跑一气。

很快,它的主人醉得昏昏欲睡,把脑袋趴在爬犁缘上,一声不响了。

幸而缰绳还压在他身下,于是没人驾驭的、无所适从的骡马便慢步走起来。

在第一个拐弯的地方它就迷路了,岔到通往小格罗姆切诺克村的路上去,顺着这条路走去。

过了几分钟,连这条路也迷失了。

骡马在荒地上,在没有道路的旷野里乱走起来,陷进树林旁边的深雪里;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下一道小沟。

爬犁挂在一丛灌木上,——它也就停了下来。

爬犁一晃,使老头子醒了一会儿。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抬起头,沙哑地骂了一声:喏,鬼东西!……重又趴下睡着了。

骡马平安无事地穿过树林,顺利地下到顿河边,闻着夹杂着烧马粪烟味的东风,向谢苗诺夫斯基村走去。

在离村子半俄里的地方,顿河左岸有一处深潭:有时,春天河水退落的时候,春水就涌进深潭。

从深潭附近的沙土河岸上喷出几股泉水——因此这里整个冬天都不结冰,形成了一个宽大、温暖、碧绿的半圆形冰窟窿,所以从冰上横过顿河的道路小心地躲开这个深潭,绕了个急弯。

春天,退潮的河水奔腾。

澎湃,流过深潭,退回顿河去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形成大漩涡,河水咆哮、上下翻滚,冲刷着河床;整个夏天,藏在几沙绳深的水底的鲤鱼总在往离深潭很近、从河岸上倒到水里去的枯树下面钻。

麦列霍夫家的骡马朝冰窟窿左边瞎走过去。

及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翻了一下身,稍稍睁开眼睛一看,离深潭已经只有二十来沙绳远了。

漆黑的夜空中闪耀着像还没有熟的樱桃似的黄绿色的星星。

夜晚……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朦胧地想到,拼命攥了一下缓绳:吁,吁!……我抽你啦,老骚货!骡马跑起来了。

离得很近的水的气息刺进了它的鼻孔。

它竖起耳朵,用迟疑的瞎眼朝着主人这面斜瞥了一下。

突然它听到一阵阵的波浪的拍打声。

可怕地打了一声响鼻,便往旁边转去,向回退去。

被水从底下冲刷变薄的冰层在它脚底下轻轻地咯吱咯吱响着,表面盖了一层雪的薄冰陷了下去。

骡马发出惊恐、绝望的悲嘶。

它竭尽全力站定后腿,但是前腿已经陷了下去,落到水里,冰层经不起后腿的乱踏,也都碎裂了。

轰隆一声,冰层拍溅着散开了。

冰窟窿吞下了踝马,它痉挛地翘起一条后腿,往爬犁辕木上踢了一脚。

就在这一刹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听不好,立即跳出爬犁,往后滚去。

他看到,被骤马的沉重身于坠下去的爬犁竖了起来,露出了被星光照得闪闪发光的滑杠,钻进碧绿的深渊,混杂着冰块的水发出轻轻的咝声,浪花几乎溅到他身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飞快地向后爬去,直到他牢靠地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大呼道:救命啊,善人们哪!……淹——死——人——啦!他的醉意好像被一棍子打跑了。

他跑到冰窟窿跟前。

刚刚轧碎的冰块闪着刺眼的亮光。

风和急流在宽阔的、黑洞洞的圆冰窟窿里追逐着冰块,波浪旋起绿色的漩涡,哗哗作响。

四周是一片死寂。

远村的点点灯火在暗夜里闪着黄光。

在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星星像一颗颗新碾出来的米粒,晶莹、闪烁。

低风卷起阵阵积雪,发出咝咝的响声,像粉尘,飞进黑洞洞的冰窟窿。

冰窟窿冒着淡淡的热气,依然是那么欢快、黑乎乎的,令人生畏。

潘苔莱·普罗可菲耶维奇明白过来,这会儿喊叫是愚蠢的,而且于事无补。

他往四下看了看,想了想,全是因为自己喝醉了,瞎闯到这儿来啦,于是他恨自己,悔恨出的纸漏,气得浑身直哆嗦。

他的手里还剩了一根鞭子,他是拿着鞭于跳下爬犁的。

他嘴里骂着,把自己的脊背抽了半天,但是并不疼,——有光板皮袄挡着呢,为此而脱掉皮袄,又大可不必。

他把大胡子揪下了一缕,在心里盘算了损失——买的东西、骡马、爬犁和马套的价值之后,又疯狂地大骂起来,朝冰窟窿走了几步。

瞎鬼!……他颤抖、哽咽,对沉下去的骤马责骂道。

骚货!你自个儿淹死不算,还差一点儿把我也饶上!鬼他妈的把你领到那儿去啦?!……魔鬼会在那里把你套上拉车,骑你,可是他们却没有鞭子赶你!哪,索性把鞭子也给你们吧!……他绝望地把手一挥,把樱桃木柄的鞭子扔到冰窟窿中心去。

鞭子扑通一声,落到水里,直着朝水底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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