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金村回来后的第二无,科舍沃伊起程去维申斯克,打听共产党支部什么时候开会。
他自己、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
叶梅利扬、达维德卡和菲利卡都要去办理入党手续。
米什卡还押送着哥萨克们最后交出的一批枪支、在小学校院子里找到的一挺机枪和施托克曼给区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信。
去维申斯克的路上,从草场上惊起了许多兔子。
打仗的这几年,兔子大量地繁殖起来,野兔到处乱跑,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它们。
只要有一丛枯黄的芦苇,就有一窝兔子。
爬犁的吱扭声惊起了一只白胸脯的灰兔子,闪动着镶黑边的尾巴,嗖嗖地向荒野跑去。
赶马的叶梅利扬扔下缰绳,没命地吼:打呀!喂,打死它!米什卡跳下爬犁,跪在地上,朝着一蹿一蹿的灰球儿,打了一排子弹,失望地看着,子弹只是在兔子周围迸起一阵雪烟,那个灰球却加快了速度,撞下覆在艾蒿上的白雪,消失在小树林里。
……革命军事委员会里是一片混乱、嘈杂。
人们在乱跑一气,神色惶惶,驰来几个骑马的通信兵,街上的行人少得出奇。
米什卡不了解惊慌、忙乱的原因,所以觉得非常奇怪。
副主席慌忙把施托克曼的信塞进了口袋,科舍沃伊问:有没有回信,他却严厉地说:别缠我啦。
见你的鬼去吧,顾不上你们的事啦!警卫连的红军战士在广场上徘徊。
一辆野战厨车冒着烟驶了过去。
广场上飘起一阵牛肉和桂树叶子的香味。
科舍沃伊来到革命军事法庭的一位朋友那里,歇脚抽烟问道:你们这儿为什么这么乱哄哄的?一位专办地方案件,叫格罗莫夫的侦察员,不情愿地回答他说:听说卡赞斯克有点儿不平静。
不知道是白军打来了,还是哥萨克暴动了。
传说,昨天那里发生了战斗。
电讯联络已经中断。
派骑兵去侦察一下嘛。
已经派去啦,没有回来。
今天有一个连开到叶兰斯克去了。
听说那儿的情况也不妙。
他们坐在窗边抽烟。
革命军事法庭占用的那座商人的宏伟宅第的玻璃窗外正飘着小雪。
镇外,在去黑河大道的松林附近,响起了一片枪声。
米什卡脸色煞白,手里的纸烟都吓掉了。
屋子里的人全都拥到了院子里。
枪声已经非常响亮、有力了。
一阵一阵越来越响的射击声变成了齐射,可以听到子弹呼啸而过,打在板棚的墙板上、大门上。
院子里有一名红军受伤。
格罗莫夫把文件揉成一团,往口袋里塞着,向广场上奔去。
剩下的警卫连战士正在革命军事委员会前面集合。
连长穿着短皮上衣,像织布梭子似的在战士中间穿来穿去。
他率领连队,排成纵队,小跑着向顿河岸坡冲去。
乱成了一团。
人们在广场上乱窜。
一匹备好鞍子,没有人骑的马,扬着脑袋,飞奔过去。
吓昏了的科舍沃伊,自己也不记得是怎么跑到广场上来的。
他看见,福明穿着一件斗篷,旋风似的从教堂后面冲出来。
他那匹大马的尾巴上拖着一挺机枪。
机枪座上的轮子不转,机枪歪斜着在地上乱滚,左歪右晃。
福明趴在鞍头,向山下跑去,身后留下了一阵银色的雪雾。
找马去!这是米什卡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弯着腰,跑过十字街口,连一口气也没喘、跑到他们歇脚的屋于跟前,心都紧缩起来了。
叶梅利扬正在套马,他吓得连马套都套不到马身上去了。
怎么啦,米哈伊尔?出了什么事情?他牙齿磕打着嘟哝说。
马套上了——缰绳又不见了。
好容易才拉紧缰绳要走了——左辕马颈圈下的结绳又松开了。
他们歇脚的那家的院门正对着草原。
米什卡朝松树林望了望,但是既没有步兵散兵线,也没有骑兵的波浪阵从那里冲出来。
听不出是哪里在打枪,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切都像平常一样,无聊得很。
而同时却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大动乱爆发了。
在叶梅利扬忙着套马的工夫,米什卡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草原。
他看见有一个穿黑大衣的人从小教堂的后面,绕过去年十二月里焚毁的无线电台的旧址,跑过来。
他的身子向前弯着,双手按在胸前,全力飞跑。
科舍沃伊从大衣上认出是侦察员格罗莫夫。
又看见篱笆后面问过一个骑马的人影。
米什卡也认出了这个人。
他是维申斯克的哥萨克切尔尼奇金,是个臭名昭著的青年自卫军分子。
格罗莫夫和切尔尼奇金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百沙绳远,格罗莫夫跑着,回头看了两次,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枪。
打了一枪,又打了第二枪。
格罗莫夫跑到一个沙丘顶上,用手枪进行射击。
切尔尼奇金从飞奔的马上跳下来,拉着马缰绳,从肩上摘下步枪,卧倒在雪堆的后面。
响过第一枪后,格罗莫夫左手抓着干树枝,斜着身子走去。
他绕过沙丘,脸朝下倒在雪地上。
打死啦!米什卡的心都凉了。
切尔尼奇金枪法出众,他用那支从德国前线带回来的奥地利卡宾枪,不论远近,随便打什么,都是百发百中。
米什卡已经坐在爬犁上,跑出了大门,看到切尔尼奇金策马赶到沙丘边,用马刀朝斜横在雪地上的黑大衣乱砍了一阵。
横穿顿河去巴兹基村是很危险的。
在一片白雪、辽阔的顿河河面上人和马都是最显眼的目标。
河上已经躺着两个被枪弹打死的警卫连的红军战士。
叶梅利扬一看,掉转马头,越过小湖往树林子里赶去。
湖面的冰上布满了浸透水的积雪,积雪在马蹄下吱吱地响,溅向四方,爬犁的铁杠滑过的地方,出现两道深沟。
他们发疯似地奔向鞑靼村。
但是跑到渡口的时候,叶梅利扬勒住马,把被风吹红的脸掉过来朝着科舍沃伊。
如果咱们村子里也翻了天,我们怎么办呀?米什卡满面愁容。
他打量了一下村子。
有两个骑马的人从紧靠顿河的街上跑过去。
显然,科舍沃伊把他们看成了民警。
往村子里赶。
咱们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啦!‘他断然地说。
叶梅利扬非常勉强地赶着马匹。
他们过了顿河,来到村口。
牛皮小王安季普和村上头的两个老头子迎着他们跑来。
啊,米什卡!叶梅利扬看到安季普手里拿着步枪,就立刻勒住马,向后转去。
站住!一声枪响。
叶梅利扬手里还攥着缰绳,应声倒地。
马匹一蹦,撞到了篱笆上。
科舍沃伊跳下了爬犁。
安季普追了上去,穿着毡靴子的脚直打滑,他踉跄了一下,就站住脚,把步枪端到肩膀上。
米什卡倒向篱笆上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头子手里拿着把亮晃晃的三齿叉子。
扎死他!肩膀上一阵剧痛,使科舍沃伊没喊一声就倒了下去,用手巴掌捂上了眼睛。
老头子弯下腰,气喘吁吁地扎了他一下子。
起来,母狗!以后的事,科舍沃伊就觉得像在做梦一样,安季普号陶大哭着,扑到他身上,直抓他的胸膛……你害死了我的父亲……好人们哪,请你们放开我!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人们把他拉开。
围了一大群人。
不知道是谁的伤风的声音在沙哑地劝说:把小伙子放开吧!怎么啦,乡亲们,难道你们不是正教徒吗?算了吧,安季普!你爸爸是不能起死回生啦,你却要白白地害一条命……弟兄们,散开吧!你们瞧,那边的仓库里在分白糖哪。
快去吧…黄昏了,米什卡醒了过来,他仍旧躺在那道篱笆下面。
叉子扎伤的肋部火烧火燎地痛。
叉齿穿透皮袄和棉袄,所以刺进肉里的并不深。
但是伤口很痛,伤日上的血已经凝结成块。
米什卡站起来,谛听了一会儿。
显然,村子里有暴动的人在巡逻。
枪声稀疏可闻。
群狗乱吠。
远处传来越来越近的人语声。
米什卡顺着顿河岸边上牛羊踩出的小径向前走去。
攀上土崖,用手摸索着冻硬的雪地,跌跌撞撞,连走带爬,顺着篱笆走着。
他不辨方向,胡爬一气。
冻得浑身直哆嗦,手也冻麻了。
严寒把科舍沃伊逼进不知道是谁家的门口。
他开开树枝编的小门,走迸后院。
左面有一间糠棚。
他正要往糠棚里钻,但是立即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咳嗽声。
有人朝糠棚走来,可以听到毡靴子咯吱咯吱的响声。
立刻就会打死我,科舍沃伊像在想别人的事情似的,无所谓地想道。
走来的那个人在门前的黑暗中站住。
谁在那儿哪?声音很弱,而且似乎很惊慌。
米什卡一步跨到墙后去。
谁呀?声音已经变得更为惊慌、响亮。
一听出是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的声音,米什卡就从糠棚里走出来。
司捷潘,是我,科合沃伊……看在上帝面上,救救我吧!你能不告诉别人吗?帮帮忙吧!我当是谁呢……伤寒病刚好、才能起来走动的司捷潘声音微弱地说。
他那张瘦得变宽了的嘴大张着,迟迟疑疑地笑了。
好吧,在这里过夜吧,可是白天你要另找地方。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米什卡没有回答,摸了摸他的手,就钻到谷糠堆里去了。
第二天晚上,天刚黑下来,他冒险摸回了家,敲了敲窗户。
母亲给他开开门,在门廊里哭了起来。
她两手摸索着,抱住儿子的脖子,用脑袋直撞儿子的胸膛。
快逃吧!看在基督的面上,赶紧跑吧,米申卡!今儿早上来了些哥萨克。
把整个院子都翻了个底朝天,找你哪。
‘牛皮小王’安季普还用鞭子抽我,说:‘你他妈的把儿子藏起来啦。
真可惜,当时我们没有把他打死!米什卡既想不出自己人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村子里究竟闹成了什么样于。
从母亲简短的叙述中,知道顿河沿岸的村庄全都暴动起来了,施托克曼、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达维德卡和民警们都逃走了。
而菲利卡和季莫费,昨天中午就被打死在广场上了。
快走吧!他们要是在家里找到你……母亲哭泣不止,但是充满了痛苦的声调却很坚定。
很久以来,米什卡第一次哭了,像孩子似的嘴里吐着泡儿哭了起来。
后来他备上那匹还在奶马驹的骤马,就是从前他当马馆时骑的那匹骡马,牵到场院上,小儿马和母亲也跟了出来。
母亲把米什卡扶上马,画了个十字。
骡马不高兴地迈着脚步,嘿儿嘿儿地悲嘶了两声,呼唤它的小儿马。
声声都令米什卡的心简直要蹦出来,滚到下面的什么地方去了似的。
但是他平安无事地走上了山岗,顺着将军大道向东,往梅德维季河日方向驰去。
夜黑如漆,天赐给逃亡人的良夜。
骡马不时悲嘶,担心丢掉它的小马驹。
科舍沃伊咬紧牙关,用缰绳头儿抽它的耳朵,不时停下来谛听一会儿——身后和前方是不是有马蹄声,马的嘶叫声是不是引起了什么人的注意。
但是四周围是一片神奇的寂静。
科舍沃伊只听见小儿马趁停歇的工夫吃奶和吧嗒嘴的声音,小儿马把嘴贴在母亲的黑奶头上,后腿紧撑着雪地,他从骡马背上感觉到小儿马在下面不耐烦的顶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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