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天气转暖、云层变薄、风也小些了。
我们步履艰难地走过一片开阔地,这时向导兴奋地指着远处叫喊起来。
山!我这么想着,脉搏一下加快了。
但他望见的不是山,他指的是人,骑在马上的人:他们正是野蛮人!我转向女孩,她疲惫嗒丧地骑在一匹我牵着的马上。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我说,前面那些是什么人,我们很快就能知道。
几天来就这一会儿我突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走向前去,加快脚步,带着我们这伙人朝着远处三个小小的人影走去。
我们朝着他们那个方向行进了半小时以后才发现彼此的距离并没有拉近。
我们在动,他们也在动。
他们不理会我们。
我打算点起火来。
但我一吩咐停下,对方那三个人好像也停住了。
我们再往前,他们又动了起来。
他们是在模仿我们的样子吗?还是光线造成的幻觉?我踌蹰着。
我们没法缩短距离。
我们跟了他们多长时间呢?或许他们会认为我们在跟踪他们?停下,没有必要这样追着他们跑,我对我们的人说,不妨试试,他们是不是愿意跟我们当中的一个单独见面。
我骑上女孩的马朝那些陌生人的方向过去。
有一会儿工夫,他们似乎停在那里,观望等待着。
接着他们又开始向后退去,隐入了扬尘和雾霭之中,那边只有闪闪烁烁的微光。
我拼命摧马向前,但我的马已虚弱不堪,几乎拖不动脚步。
我只好放弃追赶,下了马等着我的人赶上来会合。
为了保存马的体力,我们把每日的行程缩短了。
我们用了一个下午穿越一片硬实的平川,只走了六英里路,在我们宿营之前那三个骑马的人一直在前面徘徊,不远不近正好在视线之内。
马匹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啃啮那些干枯发黄的乱草。
而后就被拴在帐篷边上。
夜幕降临,星星闪现在雾蒙蒙的天穹。
我们斜倚在篝火旁取暖,舒展着累得发酸的手脚,不想回到剩下的那顶惟一的帐篷里去。
看着北面,我敢说可以望得见那边的篝火在一闪一闪,可是当我想指给另外几个看时,那边又复归一片茫茫夜色。
那三个人自愿睡在外头,轮流警戒。
我很感动。
过一两天再说吧,我说,等天气变暖一些再说。
我们只是断断续续地睡觉,四个身子挤在只能容下两个人的帐篷里,女孩自觉地睡在最外边。
天还没破晓时我就起来了,向北面眺望。
淡红色渐而转为淡紫色的朝阳又渐渐发出金色的光芒,远处轮廓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不是三个人,而是有八个、十个,也许是十二个人。
我用杆子和一件亚麻衬衫做了一面白旗,骑上马向远处的陌生人靠过去。
风停下来了,天气转为晴朗,我策马前行还一边数着:十二个小小的身形聚在一座山丘旁边,远处最模糊的地方隐约衬出蓝幽幽的群山。
我看到那些人在蠕动。
他们排成一个纵列,像蚂蚁似的爬上山丘。
爬到顶上他们停了下来。
一阵旋起的扬尘遮蔽了他们的身形,过了一阵,他们又出现了:十二个骑马的人出现在天际线上。
我缓慢地向他们靠近,白旗在我肩头飘舞着。
虽说我一直盯着山顶处看,可是一不留神,转眼之间他们全都消失了。
我们必须假装不注意他们。
我告诉自己这伙人。
我们重新上马继续向山里进发。
虽然马背上的负荷减轻了许多,但要驱策这些憔悴的动物迈出脚步,不能不用鞭子抽打,这真是很让人痛心。
女孩流血了,一个月总须来一次的血。
她不可能掩饰这一点,她没有一点隐私,这个地方甚至没有一处有点模样的小树丛给她遮挡一下。
她很不自在,男人们都很不自在。
这是一种古老的禁忌:女人的月经血是一种坏运气的象征,对庄稼不好、对狩猎不好、对马匹也不好,但现在不可能叫她不接触大家的食物。
因为羞愧,她整天一个人呆着,也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吃过后,端着一碗豆子和糕团走进帐篷,她一个人坐在那里。
你不该来照料我,她说,我也不该呆在帐篷里,我只是没什么地方可去。
她对自己受到的冷遇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没关系。
我对她说。
我用手摸着她的脸颊,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着她吃。
现在不可能叫那几个男人跟她睡到一个帐篷里去,他们都睡在外头,篝火就点在那里,他们轮流守夜。
早上,应他们的要求,我和这女孩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洁净仪式(因为我和她睡在一起,我也不干净了):我用棍子在沙土上划了一道线,带着她跨过这道线,然后洗了她的双手,再洗我自己的,洗完后拉着她跨过线回到宿营的地方。
你明天还要再这样做一次。
她喃喃地说。
在十二天的行程中,我们比此前五个月同一个屋顶下生活时更接近了。
我们抵达山脚下。
陌生的骑马人慢慢地上前来,站在干涸的河床底部,这是一条蜿蜒的河谷的上游。
我们不再试图跟上他们。
我们明白,既然他们找上来,就是给我们领路的。
这地方越走石头越多,我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我们停下来休息时,或是看不见弯曲的河谷中的陌生人,也不担心了,因为知道他们不会不露面的。
为了攀越一座山脊,我们哄诱着马,推推搡搡,扯扯拽拽,结果不意与他们打了一个照面。
在岩石后面,从水沟的藏身处后边,他们慢慢转了出来,骑着毛色驳杂的矮马,有十二个人,没准更多,穿着羊皮衣服戴着羊皮帽子,棕色的脸膛上是岁月留下的痕迹,狭长的眼睛,这就是本地土壤中生长起来的野蛮人。
我离他们很近,可以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马汗味、烟草味、半鞣制的皮革味。
一个汉子用一支老掉牙的滑膛枪指向我的胸口,离我只有一人距离,枪栓拉开了。
我的心跳停止了。
不。
我喃喃地说:出于有意识的谨慎考虑,我把牵着马的缰绳丢下,举起两只空空的手。
我慢慢地转过身去,又拾起缰绳,在山麓碎石间跐蹓跐蹓地走着,牵着马回到山脚下我的同伴等着的地方。
野蛮人高高地站在我们上面,天际反衬着他们的身影。
我的心怦怦跳着,马儿打着响鼻、风儿在轻吟,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声音。
我们已经越过帝国的疆界。
须臾不可轻率从事。
我帮这女孩从马上下来。
你仔细听好了,我说,我带你顺着这个坡面上去,你要和他们去说话。
带上你的拐杖,因为地面有些松软,没有别的路可以上去。
当你可以和他们说话时,你就自己拿主意。
如果你要跟他们走,如果他们会带你去自己家里,就跟他们走,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回去,也可以跟我们走。
明白了吗?你怎么着我不强迫。
她点点头,看上去非常紧张。
我用一只手臂挟着她帮她攀登那个卵石累累的山坡。
野蛮人没显出激动的样子。
我数出三杆长筒滑膛枪;其余都是我非常熟悉的短弓。
我们到达山顶时,他们稍稍向后退了几步。
你可以看见他们吗?我问,一边喘着气。
她用那种难以捉摸的古怪方式转着脑袋说:不是很清楚。
盲人:盲人这个词怎么说来着?她告诉了我。
我对着野蛮人说。
盲人。
我一边说,一边摸摸自己的眼皮。
他们没有回答。
枪从马耳朵那里伸出来对着我。
持枪人有一双闪着快意的眼睛。
沉默的时间很长。
跟他们说话。
我告诉她,跟他们说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告诉他们你的事儿。
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们。
她用眼角看着我,微微笑着。
你真的要我把真相告诉他们吗?告诉他们真相,否则还能说什么?微笑留在她嘴唇上。
她摇摇头,继续沉默。
告诉他们你想要什么。
只要这么说好了,虽说我尽了最大努力把你带过来,但我非常明确地想要求你跟我一起回到镇上去——这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我紧握住她的胳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就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呢?这句话极其温柔地从她的唇齿间里掉了出来。
她知道这会使我困惑不解,她从一开始就让我困惑不解。
持枪的人慢慢走过来几乎要碰到我们了。
她摇摇头。
不,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
我走下山坡。
把火点上,烧上茶,我们要安顿下来。
我对那几个人说。
我们头顶上那个姑娘一连串的话音像轻柔的小瀑布似的飘落下来,在一阵阵风里断断续续地传到我这里。
她倚着两根拐杖,骑马的人都下来聚到她身边。
我一句都听不懂。
真是错过了可贵的时机,我想,在那些无事可做的长夜里,本来应该让她教我学说她的语言!现在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