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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清华学子

2025-04-03 08:03:13

季羡林同时被北大和清华录取,但他最终选择了清华大学。

因为当时留学热不亚于今天,如果从留学这个角度来考虑,清华似乎有一日之长。

在清华读书,季羡林深受陈寅恪和朱光潜两位学者的影响,二位先生的课,使季羡林终生受益不尽。

虽然当时他还没敢梦想当一个学者,然而这两门课的内容和精神已在潜移默化中融入了他内心深处……进京赶考老人们常说;北京是块福地。

什么兵荒马乱的事,到了北京,都会烟消云散,平安无事。

此话不假。

1930年,正是中国兵荒马乱的年代。

内有国共两党围剿与反围剿的殊死搏斗,血沃中原,寒凝大地,万家墨面,生灵涂炭;外有日本帝国主义步步进逼,东北三省危在旦夕,次年便爆发了九一八事变,东北三省的同胞,沦为日寇的奴隶。

在这内忧外患,国难当头之际,北平城却依旧湖光山色、海晏河清,一派恬然自若、风平浪静的景象。

这年夏天,季羡林随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同班毕业的八十多位举子,联合进京赶考。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济南老家,独自一人出远门,又是参加大学考试,其兴奋激动的心情,自不待言。

举子们在前门车站陆续下了火车。

季羡林坐上了一辆洋车,车夫拉着他在古都的大街小巷里奔跑。

京城的一切,都使这个从外省来的年轻人感到迷惘和新奇。

红的墙,绿的瓦,五颜六色的牌楼,马路上悠闲踱步的行人,比济南阔气得多的商店和酒馆……使他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

最使他奇怪的是,像木屋似的电车在铁轨上行驶,发出轰隆轰隆巨大的声响。

他想,电,不是很危险吗?可是,乘客们却都若无其事地坐在车里,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洋车夫拉着他不知拐了多少弯,终于在西城大木仓附近的一个四合院门口停了下来。

这时他不但迷惘,甚至有点慌张。

天黑,看不清院子里有些什么东西,甚至也没看清自己住的小屋,便糊里糊涂地睡下了。

这一晚,他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这就是北京留给他的第一印象。

他一生走过许多地方,可是他最爱的还是北京。

从全国各地来京的举子们,自然没有闲情逸致去观赏故都的宫殿名苑。

他们是来赶考的,重任在身,前途未卜。

而大学的入学考试,对莘莘学子们来说,不啻为一座龙门,既可怕,又极具吸引力。

跳过去了,就成龙;跳不过去,就成蛇。

这人生道路上的阴阳界,谁也绕不过去。

曾有多少人跳过龙门,从此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名利双收,出人头地;也曾有多少人,龙门折翅,名落孙山,从此心灰意懒,自暴自弃,穷愁潦倒,抱恨终生。

这一幕幕的人间悲喜剧,一直延续到今天。

真是年年岁岁演不尽,几家欢乐几家愁。

当时到北平赶考的举子,起来大概有六七千或八九千人,来自全国各地,包括僻远的云南和贵州,根本没听说过有人到南京或上海等地去赶考的。

留在本地报考大学的也很少。

这是当时的时代潮流。

当时,北平的大学有十几所,还有若干专科学校,五花八门,既有国立的,也有私立的,还有教会立的。

考试办法也不像今天这样统一出题,统一阅卷,统一录取;而是各校分头招生,有意把考试日期分开,不让举子们顾此失彼。

有的大学,比如朝阳大学,一个暑假就招四五次生,可谓先天下之招而招又后天下之招而招,前者是为了报名费(每人大洋三元),后者是为了学费。

最后几乎一网打尽。

各校招生均自己出题、自己录取。

这样,考生便可以任意选择报考学校。

虽说考生自由选择的空间很大,但由于学校水平极其悬殊,因此,竞争的焦点便集中在名牌大学上。

当年的名牌大学,同今天一样,是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这两所国立大学。

全国来赶考的举子们,没有不报考这两所大学的。

即使自知庸陋,也无不想侥幸一试。

因为这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的事,谁愿意放过呢?北大和清华当然只招一次生,而且门坎高得可怕,在大约五六千或更多的报名学子中,清华仅录取约两百人,北大不及清华的一半,百分比更低,甚是吓人,比现在困难多了。

往往没有把握的人,都得报几个二流、三流、不入流的学校垫底。

有的人甚至报七八所大学。

即使这样,每年仍有许多考生落第,铩羽而归。

季羡林只报了北大、清华两所大学。

他说:我一辈子考试的次数成百上千,从小学一直考到最高学位;但我考试的运气好,从来没有失败过。

这当然不是什么运气好,而是有实力与自信。

但是作为一名高中毕业生,非北大、清华不上,这多少有点狂妄。

由此也可看出,青年季羡林的心气儿有多高。

他回忆当年考试的情形:清华当年入学考试的国文作文题目是梦游清华园记。

因为清华离城远,所以借了北大北河沿三院作考场,学生基本上都没有到过清华园,仅仅凭借清华园这三个字,让自己的幻想腾飞驰骋,写出了妙或不妙的文章。

我的幻想能力自谓差堪自慰,大概分数不低。

——《清新俊逸清华园》北大的考题则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先说国文题就非常奇特: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详论之。

这哪里像是一般的国文试题呢?英文更加奇特,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语法方面的试题以外,还另加一段汉译英,据说年年如此。

那一年的汉文是: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这也是一个很难啃的核桃。

最后,出所有考生的意料,在公布的考试科目以外,叉奉赠了一盘小菜,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加试英文听写。

我们在山东济南高中时,从来没有搞过这玩意儿。

这当头一棒,把我们都打蒙了。

我因为英文基础比较牢固,应付过去了。

可怜我那些同考的举子,恐怕没有几个人听懂的。

结果在山东来的举子中,只有三人榜上有名。

我侥幸是其中之一。

——《我眼中的张中行》季羡林考试结果是:连中双元。

北大、清华都录取了。

他大喜过望,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自然也就成为举子们羡慕的对象。

回到旅舍,欣喜之余,他回想起来京之前,在济南报考邮务生落榜之事,感慨不已,顿生人生莫测,祸福难料之感。

原来,就在他高中毕业后,来京赶考前的这段时间里,济南邮政局招收邮务生。

当时社会上,邮政局、铁路局、盐务稽核所,这三个关系国计民生命脉的部门,都掌握在不同国家的帝国主义分子手中。

在半殖民地的社会里,老外是谁也不敢惹的。

老外给的饭碗,是铁的,砸不烂,打不碎,摔不破。

只要好好干活,不违洋命,就可以终生稳端这个铁饭碗。

这在一般人的眼里,当然是一个美差。

当叔父知道招收邮务生的消息后,觉得机不可失,便要求侄子前去报考。

季羡林虽然志在上大学深造,却不敢有违严命。

如果考取了,可以当一名邮务生。

再如果勤勤恳恳工作,不出娄子,干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熬上一个邮务佐,算是邮局里的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可是出乎意外的是,他没考上。

一个能考上中国最高学府北大、清华的高材生,竟然考不上一个邮务生,岂非咄咄怪事!他自己的答案是:大概面试的‘老外’看我不像那样一块料,于是我名落孙山了。

这大概是有道理的。

邮务生的标准同大学生的标准不是一码事,再加上他性格内向,不善应对,可能在这位老外眼里,他确实不是干邮务生的料。

可是,今天想来,我们倒应该感谢这位有眼力的老外,否则,中国不过多了一个邮务生或邮务佐,而失去的却是一位举世闻名的学术大师。

北大、清华都考上了,却出现了新的难题: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究竟上哪个大学好呢?北京大学建于1898年,原名京师大学堂。

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从此,北大就逐渐形成了民主、进步、爱国的优良传统,同时也形成了独立思考、治学严谨的学风。

这里有全国知名的教授和一流的学生,上北大,自然是每一个考生梦寐以求的愿望。

清华大学建于1911年,前身叫留美预备学堂,是专门培养青年学生去美国留学的学校,它是清朝政府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兴办的。

1925年开始设立大学部,1928年改名为国立清华大学。

到了1930年,清华虽然已经不是专门培养青年出国留学的学校了,但在出国留学方面,仍然比北大或其他学校有优势。

清华同样有全国一流的教授和学生;清华强调计划培养,严格训练,它的校风是清新、活泼、民主、向上。

清华同样是每一个考生首选的学校。

这两所大学在师资、设备、名望、生源等方面可谓势均力敌,不分轩轾,至今依然如此。

可是,仔细研究一下,也可以发现它们在学风、校风上略有差异,各有千秋。

所谓北大学派和清华学派的问题,一直是学界颇感兴趣又议而未决的问题。

季羡林既成了清华学子,又在北大任教五十余年,当多年后有人问及此事,他曾就两校风范的差异,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他说:我想说,北大的风范可以用人们对杜甫诗的评论‘沉郁顿挫’来概括。

而对清华则可用杜甫对李白诗的评价‘清新俊逸’来概括。

走进清华季羡林最终选择了清华大学。

其中并没有多少奥秘。

他说:当时‘留学热’不亚于今天,我未能免俗。

如果从留学这个角度来考虑,清华似乎有一日之长。

至少当时人们都是这样看的。

‘吾从众’,终于决定了清华。

当时的清华大学,新生报考时用不着填写报考的系名,录取后,再由学生自己决定入哪个系。

读上一年,如果觉得不满意,还可以转系。

这样一来,自由倒是自由了,但又给新生增添了烦恼。

因为清华的系、科繁多,哪一系、科都有吸引力。

季羡林左掂右量,举棋难定。

他自谓成了莎翁剧中的哈姆雷特,碰到了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的难题。

季羡林是从文科高中毕业的,按理说,上文科更适宜,然而他却一度想上数学系,可见当时他并没有立志成为一名语言学家。

经过长时间的考虑,季羡林最后决定入西洋文学系(后改名为外国文学系)。

这决定自然与他那虚无缥缈的出国梦分不开,同时,也与当年清华西洋文学系的大名威震神州不无关系。

当年的清华西洋文学系,教授几乎全是外国人,讲课当然都用英文,连中国教授讲课有的也用英文。

光这一点,就够让青年学子们振聋发聩的。

然而,世间许多事往往都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待季羡林入了西洋文学系才发现,那些外国教授几乎全都不学无术,是在他们本国恐怕连中学都教不了的人。

中国教授虽不能说个个不学无术,但有真知灼见的也寥寥无几。

六十多年后,耄耋之年的季羡林在《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中写道:从1930年到现在,六十七个年头已经过去了。

所有当年的老师已经去世了。

最后一位去世的是后来转到北大来的温德先生,去世时已经活过了一百岁。

我现在想根据我在清华学习四年的印象,对西洋文学系做一点评价,谈一谈我个人的一点看法。

我想先从古希腊找一张护身符贴到自己身上: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

有了这张护身符,我就可以心安理得,能够畅所欲言了。

现在我来介绍温德教授。

他是美国人,怎样到清华来的我不清楚。

他教欧洲文艺复兴文学和第三年法语。

他终身未娶,死在中国。

据说他读的书很多,但没见他写过任何学术文章。

……他身上穿着五百大洋买的大衣,腋下夹着十块钱一册的《万人丛书》,眼睛上戴着用八十块大洋配好的但镜片装反了的眼镜,徜徉在水木清华的林荫大道上,昂首阔步,醉眼朦胧。

现在介绍吴可读教授。

他是英国人,讲中世纪文学。

他既无著作也无讲义,上课时他顺口讲,我们顺手记。

究竟学到了些什么东西,我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现在介绍毕莲教授。

她是美国人。

我也不清楚她是怎样到清华来的。

听说她在美国教过中小学。

她在清华讲授中世纪英语,也是一无著作,二无讲义。

她的拿手好戏是能背诵英国大诗人Chaucer(乔叟——笔者注)的CanterburyTales(《坎特伯雷故事集》——笔者注)开头的几段。

听老同学说,每逢新生上她的课,她就背诵那几段,背得滚瓜烂熟,先给学生一个下马威。

以后呢?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花样了。

下面介绍叶崇智(公超)教授。

他教我们第一年英语,用的课本是英国女作家JaneAusten(简?.奥斯丁——笔者注)的《傲慢与偏见》。

他的教学法非常离奇,一不讲授,二不解释,而是按照学生的座次——我先补充一句,学生的座次是并不固定的——从第一排右手起,每一个学生念一段,依次念下去。

念多么长?好像也没有一定之规,他一声令下:Stop!于是就Stop了!他问学生:有问题没有?如果没有,就是邻座的第二个学生念下去。

有一次,一个同学提了一个问题,他大声喝道:查字典去!一声狮子吼,全堂愕然、肃然,屋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从此天下太平,再没有人提出任何问题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

公超先生英文非常好,对英国散文大概是很有研究的。

可惜,他惜墨如金,从来没有见他写过任何文章。

季羡林对当年清华西洋文学系教授的评价,也许会给人一种有违师道尊严的感觉。

其实,这也是他性格的一种表露,是他与一般人的迥异之处。

他从不会说谎言,也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他对别人的看法都写在纸面上,公诸于众。

他对叶公超先生的看法,与他的师弟王辛笛先生(在清华西洋文学系比他低一级)相左,便写了《也谈叶公超先生二三事》一文,来表达自己的观点。

他说:中国古话:为尊者讳,为贤者讳。

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懂。

但是,为了真理,我不能用撒谎来讳,我只能据实直说。

他又说:在背后,甚至在死后议论老师的长短,有悖于中国传统的尊师之道。

不过,我个人觉得,我的议论,尽管难免有点苛求,却全是善意的,甚至是充满感情的。

引用季羡林对西洋文学系教授颇有微词的评价,还有另一个原因。

按常情,一位学者的成功,中学是打基础阶段,大学就应当是学术研究发轫的阶段。

像西洋文学系教授们那样的教学水平,是很难让学生发出什么轫来的。

季羡林虽然在西洋文学系上了四年学,可是他后来研究的却是佛教梵文、吐火罗文,与西洋文学风马牛不相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谁把他带上这条路的呢?又是谁给他发的轫呢?这里便不能不提到另外两位学术大师——陈寅恪先生和朱光潜先生了。

学术研究发轫季羡林上了清华后,最使他感到遗憾的还不是西洋文学系教授水平低下的问题,而是没能赶上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开办时期。

就在他入学的前一年,国学研究院突然停办了。

为此,他常发出吾生也晚的慨叹。

清华国学研究院成立于1925年。

以研究高深学术、造就专门人才为宗旨。

其目的专在培养成下列两项人才:(一)以著述为毕生事业者,(二)各种学校之国学教师。

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教师是大名鼎鼎的国学大师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

王、梁、赵、陈被称为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

在国学研究院里,一切现代化学校的烦琐规章制度,几乎都没有。

它好像是旧日的书院,师生直接联系,互相了解。

老师亲自指导学生从事研究,真正做到了循循善诱,因材施教。

从这个研究院里毕业的学生,几乎都成了教授或学术界的著名人物。

当年的年轻讲师李济,后来也成了大师级的人物,曾担任台湾中央研究院的院长。

清华国学研究院,对20世纪中国学术界影响深远。

清华国学研究院理所当然的成为当时文科大学生们心目中的圣地。

一切有志于从事国学研究的青年,无不顶礼膜拜,极其向往。

如若能够登堂入室,则视为三生有幸。

可惜,它只存在了四年,便停办了。

原因是:王国维与梁启超两位大师,不幸相继逝世。

好在陈寅恪先生在国学研究院解体后,转至清华大学历史系任教授,正在开设佛经翻译文学的课程,季羡林便立即办好旁听手续,前去听课。

陈寅恪先生少年出国,在东京上高中,后在上海复旦公学、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士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美国哈佛大学等著名学校学习,精通多种语言。

他融合中西,学贯古今。

从西北史地、蒙藏绝学、佛学义理、天竺影响,进而专治六朝隋唐历史,晚年又从事明清之思想研究,是一代史学大师。

他不仅学问博大精深,而且是一位执著的爱国者。

季羡林前去旁听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课,参考书用的是《六祖坛经》。

他便到城里的一座大庙里去买了一本。

听陈先生的课,使他有如石破天惊,茅塞顿开,如痴如醉,从此便把他引上了研究佛教梵语的道路。

季羡林在《回忆陈寅恪先生》中写道:寅恪师讲课,同他写文章一样,先把必要的材料写在黑板上,然后再根据材料进行解释、考证、分析、综合,对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别注意。

他的分析细若毫发,如剥蕉叶,愈剥愈细愈深,然而一本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断,不夸大,不歪曲,不断章取义,他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最终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关大道。

读他的文章,听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无法比拟的享受。

这一偶然的机缘,促成了季羡林日后选择佛教梵文作为自己毕生从事的专业。

当然并不是在听陈寅恪先生课的时候他就确立了这一志向。

当时季羡林甚至还没想过要做一名学者,而且那时国内也无人能教梵文。

只是陈先生在他心中播下的这颗种子,数年后,当他在德国碰到了闻名世界的梵文大师后,便开花结果了。

季羡林在清华时,曾经与吴宓、叶公超、杨丙辰、郑振铎等几位老师十分熟悉。

因为发表文章,写毕业论文等事情常到几位先生家里去请教,几位老师还请他吃过饭。

但是惟独与陈寅恪先生接触不多。

除了上课以外,从未去陈先生家拜访过。

有时候,在校园林荫道上,在熙熙攘攘的学生人流中,季羡林远远地看见陈寅恪先生去上课的身影,身着长袍,朴素无华,肘下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满了讲课时用的书籍和资料。

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是琉璃厂某个书店到清华来送书的老板。

他同当时清华留洋归来的大多数西服革履,发光鉴人的教授迥乎不同。

陈寅恪先生不随流俗,特立独行的形象,给季羡林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

后来,陈寅恪先生对季羡林的提携与帮助,则影响了他的一生,虽然当时陈寅恪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这位年轻的旁听生。

清华时代对季羡林影响很大的另一位老师是朱光潜先生。

朱光潜先生1925年出国留学,先后在英国爱丁堡大学、法国巴黎大学、斯塔斯大学学习。

那时朱先生刚从国外学成归来,任北京大学教授,在清华大学兼课,年龄也就三十四五岁。

他开的课是文艺心理学,实际上就是美学,这是一门选修课。

季羡林选了这门课,认真地听了一学年,觉得朱先生的课不同凡响,获益匪浅。

比起西洋文学系那些外国教授所开的课,好到不可比的程度。

朱光潜先生口才并不好,他不属于能言善辩、口若悬河的那一类人。

而且,讲一口带安徽味的蓝青官话,听起来并不美。

好像还有点怕学生。

讲课时眼睛总是向上翻,看着天花板的某一处,不敢看学生。

可是他一句废话都没有,慢条斯理,娓娓道出深奥玄虚的美学理论,句句都能钻入学生心中。

朱先生深通西方哲学和当时西方流行的美学流派,而对中国的旧诗词又极为娴熟。

所以在课堂上引东证西或引西证东,触类旁通,头头是道,毫无牵强附会之处。

季羡林立刻喜欢上这门课,对朱光潜先生也十分敬佩。

陈、朱二位先生的课,使季羡林终生受益不尽。

虽然当时他还没敢梦想当一个学者,然而这两门课的内容和精神已在潜移默化中融入了他内心深处。

他说:这两门课对我以后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可以说一直影响到现在。

我搞一点比较文学和文艺理论,显然是受了朱先生的熏陶。

而搞佛教史、佛教梵语和中亚古代语言,则同陈先生的影响分不开的。

他又说:如果说我的所谓‘学术研究’真有一个待‘发’的‘轫’的话,那个‘轫’就隐藏在这两门课里。

结识名流他还旁听或偷听过很多外系的课。

比如朱自清、俞平伯、冰心、郑振铎等先生的课,他都听过。

在旁听或偷听过程中,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

最失败的一次,是同许多男同学一起去偷听冰心先生的课,当场被冰心先生赶出了课堂,这也成了一件趣闻。

冰心先生当时很年轻,但已蜚声文坛,名震神州。

清华请她来教课。

学生中追星族也大有人在,季羡林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天,季羡林随追星族一起到三院去旁听,屋子里面座无虚席,连走廊上都站满了人。

冰心先生当时不过三十二三岁,头上梳着一个信基督教的妇女常梳的纂儿,盘在后脑勺上,满面冰霜,不露一丝笑意。

她看到课堂上挤满了这么多学生,知道其中必有诈,于是威仪俨然地下了逐客令:凡不选修本课的学生,统统出去!季羡林和追星族们,相视一笑,伸伸舌头,立即弃甲曳兵而逃。

从此,不敢再进她讲课的教室。

四十多年后,冰心先生已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季羡林与她重逢,向她谈起当年被逐之事,冰心先生说,她已经完全忘记了。

但是,旁听郑振铎先生的课,就大获成功,而且由于听课,季羡林与郑振铎先生后来成了忘年交。

郑振铎先生当时是燕京大学中国文学系的教授,在清华兼课。

季羡林由于从小就对中国文学有浓厚的兴趣,便前去旁听。

郑先生知识渊博,讲起课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而且郑先生没有丝毫的教授架子,完全以平等态度对待学生,对青年人十分爱护。

郑先生不但邀请季羡林到自己家里做客,而且在他与巴金、靳以主编的大型文学刊物《文学季刊》上发表季羡林的文章。

当季羡林看见自己的名字煌煌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时,既受鼓舞,又颇为得意。

季羡林在大学期间,还有缘结识了沈从文先生和老舍先生。

沈从文先生在当时已经是一位有名的作家。

他那些描写湘西怪异风土人情的作品,受到读者的普遍欢迎,特别是大学生们。

季羡林也是沈从文作品的热心读者。

他认为所有并世作家中,文章有独立风格的人并不多。

除了鲁迅先生之外,就是沈从文。

季羡林认识沈从文先生,实出于一件偶然的小事。

当时,丁玲的《母亲》出版以后,季羡林读了感觉有一些意见要说,于是写了一篇书评,刊登在郑振铎、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创刊号上。

文章登出后,听说沈从文先生有一些意见。

于是季羡林立即写了一封信给沈从文先生,同时请郑振铎先生在《文学季刊》创刊号再版时,把他那篇书评抽掉。

就是这样一件并不愉快的小事,他和沈从文先生便认识了。

季羡林当时是一个穷学生,沈从文先生是著名作家,两人社会地位相差悬殊,本不应该成为朋友。

可是,沈从文先生一点名作家的架子也没有,这使季羡林十分感动。

最令他难忘的是,沈从文先生和张兆和女士结婚,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撷英番菜馆设盛大宴席。

出席婚礼的都是各界名流,证婚人是胡适之先生,场面十分隆重。

沈从文先生居然也请他参加。

这使他感到受宠若惊,同时也对沈先生为人的宽厚、朴实十分敬佩。

从此,他们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季羡林认识老舍先生也是出于偶然的机缘。

季羡林上大学期间,老舍先生正在济南齐鲁大学教书。

有一年暑假,他回济南老家,他的小学、中学、大学三连贯老同学李长之,突然告诉他准备在家里请老舍先生吃饭,而且要请他作陪。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使季羡林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

季羡林从高中时代起,就喜欢读老舍先生的作品。

什么《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等,他都读过。

他特别欣赏老舍作品中幽默的语言和浓厚的生活气息,对老舍先生十分崇敬。

现在自己竟要陪这位著名作家吃饭,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心里忐忑不安。

及至见到老舍先生后,才发现老舍先生全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摆架子的名人。

特别是他那一口地道的京腔,说起来铿锵有致,听他说话,简直就像听音乐,是一种享受。

从那以后,季羡林就同老舍先生认识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曾因私或因公,与陈寅恪先生、朱光潜先生、冰心先生、郑振铎先生、老舍先生、沈从文先生等,多有交住。

这是后话,暂且不清新俊逸清华园季羡林在清华学习四年,除了老师们的教诲直接影响他后来学业的成功外,清华的校风对他思想和性格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同理,一个学校培养出一个学校的学生,校风对学生的影响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清华的校风是清新、活泼、民主、向上,在三十年代,清华大学受西方文化影响更大一些,通俗地说,就是有点洋气。

清华新生入学,第一关就是拖尸,这是英文toss(抛、掷)的音译。

意思是,新生在报到前必须先到体育馆,老生中的好事者,列队在那里对新生进行拖尸。

几个彪形大汉把新生的两手、两脚抓住,举起来,在空中摇晃几次,然后抛到垫子上,这就算完成了手续。

墙上贴着大字标语:反抗者入水,游泳池的门确实敞开着。

这是从美国输入的舶来品。

这里面并没有虐待新生的敌意,反倒是老生对新伙伴充满友情的玩笑。

这种表示友情的美国方式,有人看不惯,其实,这正是清华校风清新与活泼的表现。

类似拖尸的活动,还有不少。

季羡林入学后,因为有同乡——篮球队队长的保驾,侥幸未被拖尸。

当时为此颇为沾沾自喜,事后想起来却深感遗憾。

这个终生难遇的机会轻易放过,以后想补课也不行了。

当时清华的教授月薪高达三四百元大洋,可以买二十袋面粉。

他们的社会地位极高,往往目空一切,学生是很难接近他们的。

但这并不妨碍学生开教授的玩笑。

学生一般都利用自己主编的刊物《清华周刊》,同教授开玩笑。

第一件事是开俞平伯先生的玩笑。

俞平伯先生家学渊源,是国学大师俞樾的孙子。

他自己能写诗填词。

他在中文系讲授唐诗宋词课,讲得很有特色。

在堂上他选出一些诗词,自己摇头晃脑地朗诵。

有时还闭上眼睛,仿佛完全沉浸在诗词的境界之中,遗世而独立。

有时他蓦然睁大了眼睛,连声说:好,好,好,就是好!学生正在等待他解释好在何处,他却继续朗诵起第二首诗词来了。

这种讲诗的方法,不落言筌,不失本意,也不失为一种启发式的讲法。

就是这位俞平伯先生,有一天,忽然把脑袋剃了个净光,大摇大摆走上讲堂,全堂为之愕然。

几天后,《清华周刊》上,就登出了文章,讽刺俞先生要出家当和尚。

俞先生并不生气,恬然自得,泰然处之,仍然光着头,一本正经地在课堂上高喊:好,好,好,就是好!另一件事是针对吴宓先生的。

吴宓先生是西洋文学系教授,季羡林的业师。

他讲授两门课:一门是中西诗之比较,一门是英国浪漫诗人。

吴宓先生生性耿直,古貌古心,却流传着许多绯闻。

他似乎追求过不少女士,最著名的是一位叫毛彦文的女士。

他有一首诗,开头两句是吴宓苦爱×××(原文如此),三洲人士共惊闻。

当时不能写出真姓名,但是从押韵上来看,×××者,毛彦文也。

吴宓先生还有一组诗,名曰《空轩十二首》,最初是在中西诗之比较课堂上发给学生的。

据说,每一首影射一位女子。

于是,《周刊》上便把第一首今译为:一见亚北貌似花,顺着秫秸往上爬。

单独进攻忽失利,跟踪钉梢也挨刷。

亚北者,欧阳也,是外文系一位女生的姓。

这个今译本在学生中广为传诵。

然而,吴宓先生却泰然自若。

学生在校刊上跟老师开个小玩笑,饶有风趣又无伤大雅。

师不以为忤,生以此为乐。

这样做,不但没有伤害师生关系,反倒能缩短师生距离,使感情更亲近、更融洽。

这是清华校风民主的一面。

清华学生一般都非常用功,又都特别注重锻炼身体。

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图书馆、教室,几乎空无一人,而体育馆里倒是人山人海;操场上也挤满了众多喜爱跑步、踢球、打球的学生,一派生龙活虎的景象。

可到晚饭以后,图书馆里却又灯火通明,个个都在孜孜不倦地伏案苦读了。

墨子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

清华大学清新,活泼,民主,向上的校风,对季羡林思想和性格的影响是深远的。

清华四剑客季羡林在清华读书时的好友有吴组缃、林庚、李长之。

这四个人并不是一个系,年龄相差两三岁,季羡林年龄最小。

其中,只有李长之是他的老相识。

大概因为都是文学青年的缘故吧,不知怎么一来,四个人便成了好友,被称为清华的四剑客。

四剑客经常会面。

有时在荷花池旁,有时在林荫道上,有时在某一个人的宿舍里。

最常去的地方是工字厅。

清华的工字厅是一座颇为奇特的老式建筑,里面回廊曲径,花木蓊郁,后面是河塘。

那个有名的写着水木清华的匾,就挂在工字厅后墙外面。

这里非常清静,平时很少有人来,正是四剑客侃大山的理想地方。

四个二十岁左右的文学青年凑在一起,海阔天空,放言高论,旁若无人,语不惊人死不休。

个个都吹自己的文章写得好。

一次,林庚早晨初醒,看到风吹帐动,立即写了两句诗:破晓时天旁的水声,深林中老虎的眼睛。

当天就读给三剑客听,念得眉飞色舞,十分得意。

四剑客在一起,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但是,讨论最多的还是文坛新事。

比如:茅盾的《子夜》出版的时候,四个人又凑到一起大侃,意见分为两派:否定派和肯定派。

季羡林属于否定派,觉得茅盾的文章死板、机械,没有鲁迅那种灵气。

吴组缃则是肯定派,认为《子夜》结构宏大,气象万千。

这样的辩论向来都不会有结果。

不过是每人都把自己的意见淋漓尽致地发表一通后,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话题又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四剑客后来都成了著名的作家、诗人和学者。

吴组缃在清华毕业后,成为一名左翼作家和教授。

他的小说《一千八百担》和《樊家铺》、《天下太平》、《某日》等,反映了三十年代农村动乱的现实和复杂的社会纠葛,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

林庚成了有名的诗人和教授,李长之则是著名的文学家。

二十年后,院系调整,吴组缃、林庚调到北京大学任教,三剑客又在燕园聚首,大家都已成了中年人。

二十年尘世间摸爬滚打,历尽艰辛,心灵上都留下了累累伤痕;更兼中年人家事、国事,事事萦心,早已失去了少年锐气。

但三人重新聚首,仍然喜出望外,开怀大笑。

个中滋味,惟三人自知,外人莫能知也。

如今,四剑客中,李长之命运多蹇,早已离开了人世。

1994年,吴组缃也因病去世。

另外二剑客已垂垂老矣。

同窗情深季羡林在清华时还有一位好友便是胡乔木(原名胡鼎新)。

胡乔木比季羡林小一岁,是历史系的学生,当时已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从事反对国民党的地下活动。

有时早晨,在盥洗室同学们的脸盆里,常常会发现宣传革命的传单,是手抄的。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出自胡乔木之手,但是没有一个人去告发。

当时国内政局非常紧张。

日本侵略军兵临古北口,1931年更爆发了九·一八事变,随即日军占领了东北三省。

蒋介石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对日寇绝对不可抵抗,反之,对共产党则大肆围剿。

这种卖国行为激起了全国人民的强烈愤慨。

九·一八事变后,清华学生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组成了学生赴南京请愿团。

季羡林怀着满腔热情,随清华学生卧轨绝食,奔赴南京请愿,要求蒋介石出兵抗日。

结果,学生们的满腔爱国热情,被满口谎言的蒋介石捉弄,铩羽而归。

他还同清华同学一起,到清河、沙河一带农村,向农民宣传抗日。

季羡林是一个忠诚的爱国者,自谓平生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烧成灰,我也是爱国的。

但是,对政治斗争,他的态度却是:我算是中间偏左的逍遥派,不介入,也没有兴趣介入这种斗争。

季羡林的政治态度是以爱国为标准,对党派斗争没有兴趣介入。

他是爱国者,不是政治家。

他的志趣在追求知识,而不是参加政治斗争活动。

这种思想,从年轻时便已形成。

所以,当一个深夜,胡乔木坐在他的床边,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参加革命活动的时候,他告诉胡乔木他胆小怕事,没有答应。

但是,他答应可以到胡乔木主办的工人子弟夜校去教课,算是聊助一臂之力。

解放后,胡乔木身居高位,季羡林乃一介书生,他们的友谊始终保持。

胡乔木对季羡林旧情难忘,也曾助过他一臂之力。

在清华大学的四年间,季羡林交游甚广,朋友甚多,除吴组缃、林庚、李长之三剑客外,还有卞之琳、萧乾、李健吾、田德望、钱钟书、邓广铭等都是季羡林的挚友。

这些人当年都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在清华、北大、燕大读书,后来都成了著名的作家、诗人、学者、教授。

季羡林同他们也经常聚会,除了谈天说地,褒贬文坛人事外,还一起拜访老师,看体育比赛,结伴游圆明园、颐和园,爬香山,进城看电影,听戏,购物,买书,下馆子,生活丰富多彩,生气勃勃。

下面随意摘引几段季羡林当时的日记,读者可以从中窥见到季羡林当时生活的真实面貌:l932年l0月28日早晨连上两班吴可读的课,真正要命已极,吴可读怎么能从Oxford(牛津大学)毕业呢?真笑天下之大话。

过午跑一千六百米,共四圈,因为缺少练习,跑到第二圈上就想下来,好歹携着两条重腿跑下来,头也晕,眼也花,也想吐,一切毛病全来。

澡没洗好,就赶快回到屋里来,大睡。

又到民众学校上课。

又难办,学生程度不齐,而设备又不够。

今晚我用所得稿费请客——肥鸭一只。

晚上同长之闲扯,我觉到他是从感情到理智进行着的,他不能写小说。

然而他不服气。

同访杨丙辰,谈少顷即回屋。

预备法文。

l933年4月2日今天同武、王、左登金、蔡淳专逛颐和园。

走了去,因为我去的次数比较多,我于是成了向导了。

先上山,后逛排云殿,又坐船到龙王庙。

逛的人非常多,但是总觉得没什么意思——尤其玉兰花不开,更令人失望。

不过,今天天气终归是太好了。

没有太阳,也没有风。

我穿了棉袍来,却糟了天下之糕——因为太热。

过午又去逛玉泉山。

出颐和园,坐洋车。

玉泉山军事训练时期(三星期)来过一趟,但没有能够上山顶,这次上了山顶了,而且还上了塔的最高顶——呵,justmarvelous(英语:真不可思议)能够看到多远呵。

你想,在山顶上再建上塔,够多高呢。

晚上我在合作社请客。

l933年6月4日本预备今天进城,早晨天色阴沉,恐怕下雨,没能走。

吃午饭的时候,武、王、施三君忽然决定饭后徒步进城,我也赞成。

于是开步——袜子前边破了,脚趾被摩擦,倍儿难过。

顺着平绥路,走,走,走。

天虽阴而沉闷,也热。

到西直门刚上电车,便大雨倾盆,其势猛极。

我想,倘若走慢一点,非淋在路上不行。

到西单下电车的时候已经停了。

到老天利买了个景泰蓝的小瓶。

坐四点半汽车回校,雨又濛濛地下起来了。

1934年3月11日早晨朦胧起来,天色阴沉,一问才知道已经快九点了——本来预备进城,仓卒去洗脸,水管又不出水,兀的急煞人也麽哥。

赶到大门口,已经是最末一辆汽车了,同行有长之、吴组缃。

天在下着细雨。

先到北大访虎文,据说到良王庄去了。

同峻岑谈了谈,又赶回露薇家,同长之、组缃到新陆春应李健吾请,同桌有曹葆华等人,无甚意思。

后同访杨丙辰先生。

在杨处遇虎文,惊喜。

他才从天津回来,谈了半天,又得了点lnspiration(灵感),赶汽车只长之一人上去,我没能得上,又折回市场同虎文谈了谈。

七点回校。

从以上几则日记中,既可窥见当年清华学子生活之一斑,又可看出青年季羡林朝气蓬勃,真纯可爱性格之一面。

但是,季羡林的大学生活,并不总是阳光灿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陶陶然乐在其中。

他心中有一本难念的经。

有时,在极乐之后,一阵愁思猛然袭上心头,令他顿感无边的寂寞和孤独。

他写道:我最近感到很孤独。

我需要人的爱,但是谁能爱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谁能了解我呢?我仿佛站在辽阔的沙漠里,听不到一点人声。

寂寞呀,寂寞呀!我想到故乡的母亲。

季羡林的忧愁,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包办婚姻像无形的枷锁,套在他的身上,使他既不能从妻子那里得到爱和理解,又失去爱别的女孩子和接受别的女孩子爱的权利。

这对一个刚刚二十出头,感情极其丰富的青年人来说,难道不感到愁苦凄凉吗?一个没有母爱,没有温暖,只有感恩回报义务的家,难道能给他带来欢乐和温馨吗?所以他在日记里写道:我近来对家庭感到十二分的烦恶,并不是昧良心的话。

瞻望前途,不禁三叹。

尽管生活在清华园里,季羡林感到心旷神怡,如鱼得水,然而他内心深处会时时掠过一道暗影,令他黯然神伤。

在这种情况下,惟一能慰藉他那颗寂寞孤独的心的,只有故乡的母亲。

文学青年季羡林在大学期间,继续写作散文,相继写成了《枸杞树》《黄昏》《回忆》《年》《兔子》《母与子》《红》《寂寞》等十多篇,陆续发表在报刊上。

这时期的散文,已经脱去了中学时代的稚气,逐渐成熟。

这些作品,显然受到西方散文的影响,同时也受到五四以来一些著名作家,特别是新月派作家的影响。

浓郁的诗情画意,文笔细腻,内容隐晦含蓄,感情深沉,还带有些许感伤的情调。

季羡林当时虽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但是,对文学和文坛,已经有相当的了解,而且有自己的主见。

他崇敬鲁迅,但对鲁迅,他有自己的看法:今天读鲁迅《二心集》。

在这集里,鲁迅是左了。

不过,《三闲集》的序是最近作的,对左边的颇有不满,仍是冷嘲热讽,这集的文章在《三闲》序前,却称起同志来了,真叫人莫名其妙。

(l932年ll月l3日日记)对胡适,他也一分为二:听胡适之先生讲演。

这还是第一次见胡先生。

……我总觉得胡先生(大不敬!)浅薄,无论读他的文字,听他的说话。

但是,他的眼光远大,常站在时代前面我是承认的。

我们看西洋,领导一派新思潮的人,自己的思想常常不深刻,胡先生也或者是这样罢。

(l932年l0月l3日日记)在作家中,他喜欢沈从文、巴金、老舍、徐志摩等人的作品。

他对左翼作家是敬而远之的。

他在1933年5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最近一写东西,就想普罗文艺批评家。

自己很奇怪:在决定写小品文的时候,小品文还没被判决为有闲阶级的产品,现在却被判决了。

自己想写小品文,但心中文仿佛怕被他们骂,自己不甘于写农村破产,不甘于瞪着眼睛造谣,但又觉得不那样写总要被人骂。

被人骂有什么关系呢?我要的是永久的东西,但心里总在嘀咕着,我现在深深地感觉到左联作家的威胁。

那么,季羡林追求的文学理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他在l932年11月14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最近我才觉到我的兴趣是倾向象征的唯美的方面的。

我在德国作家中喜欢Holderlin(荷尔德林),法国喜欢Verlaine(魏尔兰,法国象征派诗人),Baudelaire(波特莱尔,法国象征派诗歌先驱),英国Blake(布莱克,英国浪漫诗人),Keats(济慈,英国浪漫诗人)以至其他唯美派诗人。

不过这些诗人的作品我读的并不很多,我所谓喜欢者大半都是Bylntuition(直觉地)。

然而即便,他们的天才总是能觉得到的。

我主张诗要有形式,与其说有metre(格律),有rhyme(韵律)。

以前有一个时期,我曾主张内容重于形式,现在以为是不对的。

散文(尤其是抒情的)不要内容吗?中国新诗人只有徐志摩试用metre。

不过这在中国文是非常难的。

不过无论难不难,中国诗总应当向这方面走。

这是我所以对徐志摩有相当崇拜的,无论别人怎样骂他。

我觉得诗之所以动人,一大部分是在它的音乐成分。

本来拿文字来express(表达)感情是再笨不过的了。

感情是虚无缥缈的,音乐也是虚无缥缈的。

感情有naturalharmony(自然和谐),音乐也有。

所以——最少我以为——音乐表示感情是比文字好的。

倘若不用文字,则无所谓诗了,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在诗里多加入音乐成分。

整整70年过去了,季羡林当时的文学观在今天看来,不论是正确还是错误,是深刻还是浮浅,是精辟还是幼稚,无论如何它让我们听到了当时一个文学青年真实的心声,而这种声音过去是很少听到的,这件事本身就十分有意义。

最近读到台北出版的《传记文学》杂志(2001年11月,第474期)。

其中有一篇谈到新月社的文章,并且提到了季羡林,不妨抄录一段,供读者参考:1923年新月社在北京成立。

先是以聚餐的形式出现,后来发展为俱乐部。

参加的人有梁启超、胡适、徐志摩、丁西林、余上源、林徽因等。

社名是由徐志摩依据泰戈尔诗集新月集而起的。

其意在它那纤弱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

次年底,胡适、陈西滢、徐志摩建立现代评论社。

1925年,10月,徐志摩接编《晨报》副刊,撰稿人几乎都是新月社成员。

北伐战争进入高潮,新月俱乐部宣告终止。

1927年春,原新月社的骨干,胡适、徐志摩、余上源等,筹办新月书店。

1928年3月,创办《新月月刊》。

新月社活动从此正式开始。

参加的成员还有罗隆基、梁实秋、潘光旦、儲安平、刘英士、张禹九、闻一多、邵循美等人。

1931年11月,徐志摩机坠身亡,叶公超临危受命,接办新月后六期编务。

他又联合文友创办《学文》,并参予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

为重振新月提拔新人贡献力量。

后来成名的:钱钟书、季羡林、李广田、何其芳、卞之琳等,都是经过叶公超之手,借《新月》、《学文》扬名文坛的。

到1933年6月,新月杂志出刊四卷七期,宣告停刊,书店为商务印书馆接收。

新月社宣告解散。

引文中,详尽地叙述了新月社的始末,又谈到叶公超与新月社的关系,最后提到季羡林是叶公超为重振新月提拔的新人之一。

这些背景,当年的季羡林恐怕是并不知晓的,所以不能据此便把季羡林归到新月社一派中去,当时季羡林还是个大学生,还谈不上哪个派的问题。

但是,作为季羡林的业师,叶公超确实对季羡林的文学创作进行过指导,有过影响。

季羡林在《也谈叶公超先生二三事》文中写道:在清华四年中,我同他(指叶公超——引者注)接触比较多。

我早年的那一篇散文《年》,就是得到了他的垂青,推荐到《学文》上去发表的。

他品评这篇文章时说:你写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感受,而是‘普遍的意识’(这是原话)。

我这篇散文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都交给命运去安排吧!这就被当时的左派刊物抓住了辫子,大大地嘲笑了一通没落的教授阶级垂死的哀鸣。

我当时是一个穷学生,每月六元的伙食费还要靠故乡县衙门津贴,我哪里有资格代表什么没落的教授阶级呢?不管怎样,我是非常感激公超先生的。

我一生喜好舞文弄墨,年届耄耋,仍乐此不疲。

这给我平淡枯燥的生活抹上了一点颜色,增添了点情趣,难道我能够忘记吗?在这里我要感谢两位老师:一个是高中时期的董秋芳(冬芬)先生;一个就是叶公超先生。

这一段插曲,可以视为上面介绍季羡林早期文学观的一点补充。

季羡林在清华大学四年中,专业成绩优秀。

他的毕业论文是TheEear1yPoemsofHo1der1ih(《荷尔德林的早期诗》)。

大学四年里,季羡林除了散文创作,还翻译了多篇外国名家的短篇小说。

永久的悔1933年初秋,季羡林正在读大学三年级,突然传来噩耗,母亲在家乡病逝。

闻讯后,他立刻从北平赶回官庄。

他在火车里闷了一天,在长途汽车里又颠簸了一天以后,终于回到了八年未曾回过的故乡。

当他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看见母亲的棺材静静地端放在屋子中央,立刻扑向棺材,抚棺放声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上来劝解,他丝毫不听,只是痛哭不止,一直哭到不知道自己在哭。

母亲的死,犹如晴天霹雳,对季羡林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并且成了他终生悔恨的一件事。

他从六岁离开母亲到济南叔叔家生活,中间只回老家三次,都是奔丧,只在母亲身旁待了数日。

而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已是八年前的事了。

现在回忆起来,连母亲的面影都是迷离模糊的,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

尽管如此,在离开母亲的16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母亲。

可是,寄人篱下的处境,使他身不由己,不能经常去看望母亲。

他曾暗下决心,自己大学毕业以后,有了工作,立刻迎养母亲,可是,现在还没等他大学毕业,母亲便永远地去了,怎能不使他悔恨万分呢?在等待下葬的日子里,他住在家里,守候在母亲身旁,有时也到村子里走走。

他看见院子里的树上,有母亲亲手砍伐的痕迹,在被烟熏黑了的小厨房里,还有母亲死前吃剩的半个茄子,半棵葱。

母亲吃饭用的饭碗,随时用的手巾,都留有母亲的手泽和口泽,地上每一块砖上都印有母亲的脚印,不觉热泪盈眶,失声痛哭起来。

夜里,他枕着母亲枕过的枕头,想到母亲在这枕头上想念儿子时,不知流过多少泪,不禁又泪流满面,泪水沾湿了枕头,彻夜难眠。

他不断地责备自己。

我究竟是个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离开母亲?为什么把母亲一个人扔在这荒僻穷困的村子里?为什么八年时间没有来看望过母亲?他感到自己实在愧对母亲,无地自容。

他狠狠地责骂自己:我是个什么东西?在这极端痛苦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在回忆,内疚,自责中度过。

他感到,随着母亲的死,生活变得毫无意义,一切都变得空虚和冷寞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到脑子里空荡荡的一片空白。

自己整日像行尸走肉般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什么,下葬的日子到了。

别人给他穿上白布袍子。

他迷迷糊糊地跟着一个人东走西走,跪下又起来,泪眼里看见来来往往的吊丧的人,感觉脑子有些麻木。

突然,看到一群人去抬起母亲的棺材,这时才醒悟到真的要和母亲永别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以前,母亲的棺材放在屋里,母亲虽然死了,但只隔着一层棺木躺在里面,他每日陪伴着母亲,心里还稍感安慰。

现在母亲将要埋到永恒的黑暗的地下去了,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想去阻拦抬棺的人,但人们把他拉开了。

他糊里糊涂地跟在抬棺人群的后面走着,绕过了熟悉的大水坑,又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终于到了墓地。

他又被拖着转了几个圈,然后是下葬,填土,地面上渐渐隆起了一个土包,他又被人拖回到家里……整个下葬的过程,他脑子里都是空虚和麻木的,没有思想,没有感觉,任人摆布。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一个改变了的世界。

尘封的屋里,没有了黑亮的棺材,空空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屋外小院里,残留在树上的一点浮翠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墙头上的枯草在风中颤抖,阴沉的秋天的长空变得更黄,更黄。

他心里感到无限的落寞和寂寥。

第二天他便离开故乡返回北平。

临行时,他回望官庄,在云天苍茫中,触目的是长天下一片凄凉的黄雾……回到北平以后,他仍然日夜思念死去的母亲,常常在夜里醒来,失声痛哭,不能自已。

l933年l2月24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晚上又想到母亲,又大哭失声,我真不了解,上天何以单给我这样的命运呢?我想到自杀。

l934年5月3日日记写道:因为想到王妈又想到自己的母亲。

我真不明了整八年在短短一生里占多长时间,为什么我竟一次也没家去看看母亲呢?使她老人家含恨九泉,不能瞑目!呜呼,茫茫苍天,此恨何极?我哭了半夜,夜里失眠。

六十年后,1994年,报社的编辑前来约稿,并且出了题目:永久的悔。

季羡林看了题目后说:题目出得好,我早就想写这样一篇文章了。

于是,提笔写就《赋得永久的悔》这篇著名的散文,文中写道:要讲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

要是其中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为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

……季羡林一生中,不知道写过多少篇怀念母亲的文章,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梦中同母亲见过面。

他对母亲的爱超过对任何人的爱。

他说过,母亲死后,他便再没有过真正的欢乐。

他为自己未能侍养母亲而悔恨终生。

直至200l年,九十岁的季羡林回故乡给母亲扫墓,来到母亲墓前,百感交集,扑通一下便跪倒下去,眼泪夺眶而出,泪水滴到了眼前的香烛上。

此刻,他心中暗暗地说:‘娘啊!这恐怕是你儿子今生最后一次来给你扫墓了。

将来我要睡在你的身边。

’(《故乡行》)季羡林的爱母情结,成为他生命的重要部分,将伴随他的一生。

告别母校上大学期间,季羡林家境每况愈下。

每年寒暑假回家,返校时筹集学费和膳费,便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清华是国立大学,花费不多,每学期学费四十元。

但这只是个形式,毕业时学校还要把收的学费如数退还给学生,供毕业旅行之用。

学校不收宿费,膳费自理,每月六块大洋,顿顿有肉。

即使这样,季羡林的家庭也负担不起。

好在他的家乡清平县,国立大学生只有他一个,被视为县宝,每年津贴五十元,他还能写文章,得点稿费,家里的负担便可大大减轻。

他就是在经济十分拮据的状况中,度过四年大学生活的。

1934年夏天,季羡林毕业了。

戴上租来的学士帽照了一张相片,结束了大学生活。

要和清华告别了,季羡林满怀深情,依依难舍。

在清华的四年生活,是他一生中最愉快,最难忘的四年。

清华园内永远生气勃勃,充满活力的生活,民主的气氛,科学的传统,求实的精神,师生的友谊,同学间的真情,使他永远难忘。

清华园美丽的景色,更令他魂牵梦萦。

他在《梦萦水木清华》一文中写道:至于清华园的景色,更是有口皆碑,而且四时不同:春则繁花烂漫,夏则藤影荷声,秋则枫叶似火,冬则白雪苍松。

其他如西山紫气,荷塘月色,也令人忆念难忘。

他说:对我来说,清华园这一幅母亲的形象,这一首美丽的诗,将在我将要走的道路上永远伴随着我,永远占据着我的心灵。

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句话:毕业即失业。

除了高官显宦,富商巨贾的子女,以及善于拍马钻营者,谁也不能例外。

季羡林不属于上述三种人。

他家境贫寒,生性木讷,自然也面临毕业即失业的问题。

而此时家里正等待他来承担家庭经济重任,这更加重了他的精神压力。

从大学三年级开始,他就为找工作四处奔波,结果一无所获。

每当夜深人静时,一想到工作的事,他的脑袋就像开了锅,彻夜难眠,一筹莫展。

眼看就要到1934年夏天,要离开学校了,工作还是没有找到,他心里焦急万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这危急时刻,幸运之神又降临了。

他的母校济南省立高中校长宋还吾先生,托人邀他到母校去担任国文教员。

月薪一百六十元,是大学助教的一倍。

他当然喜出望外,但心里也有些打鼓。

自己是学西洋文学的,满脑子装的都是歌德、莎士比亚,一下子换成屈原、杜甫,换得过来吗?又听说,当时济南高中的学生很难对付,他的前任就是被学生赶下台的。

自己不过是个大学毕业生,刚满二十三岁的毛头小伙子,能压住阵脚吗?他犹豫再三。

可是暑假就在眼前,离校已成定局,已经没有回旋余地。

最后,他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你有勇气请,我就有勇气承担。

于是在1934年秋天,季羡林就成了高中国文教员。

校长待他是好的,同学生的关系也很融洽,但是却遭到同行的挤对。

四个国文教员,教十二个班,每人教三个班。

其他三位老教员每人教一个年级的三个班,备课只有一个头,而留给他的则是三个年级剩下的各一个班,备课有三个头。

这明明是给一个毫无教学经验的年轻人出难题,穿小鞋嘛。

可是为了养家糊口,刚到手的饭碗无论如何是不能丢的,他只好忍气吞声。

这一年的中学教员生活,收入虽然不错,心情却十分郁闷。

再加上学校内的派系之争,使他进退维谷,处境艰难,他思忖:必须想法子离开这里。

就在这万般无奈,走投无路之际,幸运之神再次降临了。

母校清华大学同德国学术交换处签订了互派留学生的合同。

他闻讯,喜极欲狂。

立即写信报了名,结果被录取。

这是冯友兰先生代表清华大学办的一件好事,为此,季羡林终身感谢冯友兰先生。

积年的愁云,一扫而光,季羡林兴奋激动万分,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发出玫瑰色的光泽,比当年考上清华大学更令人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