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摆弄电脑的整个过程中,绝望和愤懑之情一直纠缠着我,挥之不去。
现在,我已精疲力竭。
稀里糊涂,连床如何放也不知道了。
我忘记要拉开固定栓,结果床怎么也放不下来,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又扳又吊,结果床轰然一声倒下,床垫倒扣在我头上。
我三把两把扯下身上的衣服,扔在一边,来不及给枕头充气,倒床便睡,转眼就睡着了。
房间里的灯兀自亮着。
不知何时,睁开眼来,感觉只打盹了几分钟,不过已经神清气爽,浑身是劲。
此时,房间里充满了幽暗的红光,凉快多了。
我一把掀开被子,浑身赤条条的,舒展开肢体,惬意地躺着,百叶窗已半拉起,窗玻璃被红尺阳照着,红彤彤的。
猛然一惊,那是谁?!我对面,红红的窗户旁,一人恍然在座,瑞亚!那是瑞亚!只见她一身白色的沙滩弹力装,双乳被弹力装紧紧束起,显出清晰完美的轮廓来;她赤着脚,两腿交叉,身子略后仰,支撑在晒黑的双臂上。
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黑睫毛下一双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视着我。
瑞亚,没错。
正是瑞亚。
瞧那一头的黑发,瀑布一股垂在脑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对视着她。
脑子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明白着呢,这是在做梦。
然而,即使是做梦,我也宁肯相信那不是她,她不该在这该沮咒的地方。
我使劲拉下眼皮,紧闭了一下,想赶走那梦。
可一睁眼,瑞亚还在我对面,真真切切。
她小嘴微微噘起——她习惯那样——好像要轻声说什么,又有几分忧郁。
一时问,我想到了近日思考过的梦境解析。
瑞亚芳容未改,美丽依旧,与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她一模一样。
那时,她还是一个19岁的姑娘,现在,她该29岁了。
当然,谁都知道,死者是不会改变的,他们青春永驻,永远年轻。
她依旧凝视着我,一脸惊异。
我真想抓个什么东西,朝她扔去,赶走她。
当然我不会的,即使在梦中,我也不能伤害一个死者。
我低声自语道:可怜的小东西,你是上这儿来看我的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让我心惊:房间,瑞亚,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
一个三维的梦,声音,还有地板上凭空出现了一些物品,我睡觉前这些东西是没在那里的。
我提醒自己,梦醒之后,不要忘了察看这些梦中所见之物,看看是否仍在,比如瑞亚。
你想在这儿久待吗?我说。
我发觉我说得很轻,像怕人听去似的。
难道梦呓还担心被人偷听不成?红太阳正在地平线上升起。
这是个有用的记号。
我是在红太阳日上床睡觉的,红太阳日后是蓝太阳日,再后又是红太阳日。
按索拉利斯的运行规律,同一太阳出现的周期在15小时以上,而我从未一觉睡过15小时的。
因此,足见这的的确确是一场梦!疑虑打消了,我心安理得凝视瑞亚,细细欣赏她。
太阳在她身后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影,一缕阳光打在她左边的面颊上,光洁的肌肤闪闪发亮,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上两道阴影。
她是多么漂亮可爱啊!我对她的印象,即使在梦中也竞能如此毫厘不爽,真是不可思议。
我一边看着太阳缓缓移动,等待着那熟悉的甜甜酒窝出现在她的嘴角,一边又希望自己早些醒来。
我该工作了。
我使劲闭上眼,想摆脱梦境。
听到吱嘎一声金属响,我睁开眼,瑞亚已经坐到我的床边!她注视着我,依旧神色忧郁。
我对她笑笑,她也报以一笑,并向前凑了凑。
接着,我们接吻了,开始是孩子般的小心翼翼地吻,后来就深深地吻在一起了。
我久久地抱紧她不放。
梦境中竟会有如此真切销魂的感觉么?我惊异不已。
我从未背叛过她,她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我梦见的人是她,只有她;只不过以前从未像今天这样……怎么,我又心生疑意了么?我反复告诫自己,这只是萝,只是梦,只是梦。
然而,我的心似乎不信,依然十分紧张。
我一收身,准备从床上跳起,可并不太相信真能跳起,因为通常情况下,梦中人的肌体疲软无力,不会做出反应的,我只是希望这一折腾,能让我从梦中醒来。
然而,我没有醒来,依然坐在床边,双腿不停摇摆着。
一切努力终归徒劳,我且忍受着,直至美梦幻灭。
顷刻间,幸福感荡然无存。
我害怕起来。
什么……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要什么?我伸出赤裸的脚,在地板上来回摸索,想找拖鞋。
接着,用大脚趾头使劲踢床腿,一阵疼痛袭来,可我忍着,一声没叫出来。
我想,我一定会从梦中醒来的。
我心安理得地想着。
啊,我差点忘了,我根本就没有拖鞋。
然而,我没醒,梦在继续。
瑞亚向后一倾,背靠床尾躺着,无声地注视着我,胸脯随呼吸轻轻起伏。
快,冲澡!我突然想到这个主意。
一转念又给否定了,因为冲澡也不能把人从梦中唤醒。
你从哪里来?她抓起我的手——多么熟悉的动作——然后向上轻轻一抛,再接住,玩弄起我的手指头来。
我不知道,她答道,不高兴吗?是她的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婉转动听,依稀从远处传来,若有所思中还含着一丝漫不经心。
她在世的时候,人们就老以为她时人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无礼,都是她脸上那副暖昧的表情惹的。
有——有谁看见过你吗?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一下子就在这儿了。
怎么,这重要吗。
凯?她略一皱眉,手还在把玩我的指头。
瑞亚。
什么,亲爱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想了想,灿烂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真是奇了,我一进来,你就睡在这儿。
我不敢叫醒你,怕你生气。
你总是坏脾气。
你到下面去过吗?去过,一切都冻上了。
我吓得逃了出来。
说着,她放开我的手,头歪在一侧,长发如云垂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又是那种我领教够了的微笑,那种始而恼人继而迷人的微笑。
可是,瑞亚……我坐过去,俯身为她卷起弹力装的短袖。
在她手臂上,牛痘疤偏上的地方,一个小红斑露了出来,那是皮下注射器留下的痕迹。
一见此斑,我虽不感诧异,可心早已隐隐疼痛起来。
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红斑,思绪万千。
多少年了,我总梦到此斑,一遍又一遍,回回梦里惊起,发现自己总是那个卧姿:身子蜷伏着,把被子、床单全拥在怀里,一如当初她弥留之际我拥着她一样—那时我发现她身子渐冷,快不行了。
一切清晰如昨,好像我在睡梦中也尽力再现了她经历过的死亡;好像我要拨转时钟,要光阴倒流,要求她宽恕;又好像我要在她最后的时刻留在她身旁,陪伴着她,那时药力已经发作,她痛苦万分。
她曾经那样敏感娇气,怕血,怕痛,怕一丁点的痒,可她竟然从容地干下如此可怕的事来。
除了留给我一张草草的字条外,她什么也没留下。
那字条,我一直存在钱夹里,带在身边,虽早已污皱不堪。
却不忍丢弃。
多少回,我睹物思人,想像着她如何写那字条,如何做下手前的准备。
我千万遍地安慰自己说,她不过在演戏,吓唬我而已,只是不小心把剂量弄大了些。
可大家都说,她就是自杀,或者,她是抑郁症突发,不自觉动了轻生的念头。
可人们不知道,五天前我对她说的那些狠毒的话。
为了更狠地伤她的心,我还把自己所用的东西通通搬走了。
就在我提箱走人时,她曾平静地对我说:你想好了?你这样做的后果。
尽管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我假装不明白,不理会。
我心想,她胆小,干不出来的,不过说说而已……如今,她就躺在我床上,一心一意地端详着我,似乎不知道,正是我,杀害了地。
又怎么啦?她说。
见我久久地注视那红斑,她满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此时,室内已充满幽幽红光,一片昏暗中,瑞亚的双眸闪闪发亮。
我放下她的衣袖,收同目光。
她拉起我的手,把光滑沁凉的脸蛋放在我的手心里。
瑞亚,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可能……嘘!她的眼睑轻轻合着,可我的手能感觉到,里面的眸子在转动。
我们这是在哪里,瑞亚?在家里。
家在哪里?手心里,感觉她的眼睛睁开,一下,旋即闭上了。
长长的睫毛刷着手心,有一丝痒意。
凯。
她轻声唤道。
什么?我好高兴。
我抬起头,可以看到洗手间镜子的一角,镜子里反射出一双赤裸的膝头和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我的膝头,她的长发。
地板上有一件变形的东西——原来在浴室的盒子里见过的——我用脚钩过来,弯腰拾起,是一根细长的轴承,一端已被熔过。
变得针尖一样细小。
我捏着它,对准大腿,用力一刺,疼痛感一下袭过全身,殷红的鲜血涌出来,无声地滴落在地板上,这有什么用呢?无形的担忧演变成了有形的恐惧,进一步袭扰着我。
我不再对自己说这是梦了,不再相信有关梦境的判断了。
我现在关心的问题是:一定要作好准备,保护自己。
我眼光沿着她的肩头、腰际向下滑去,白色弹力裤裹着的臀,还有那晃悠着的裸足,然后俯身抓起一只脚踝,用手指试了试她的脚掌。
脚底皮肤细嫩异常,有如新生的婴儿。
我明白了,这不是瑞亚!而且,可以确信,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这一点。
她抽了抽脚,嘴唇微启,无声地笑了起来。
快停下。
她小声说。
我小心地把手抽回来,站起身,迅速穿好衣服。
她也坐起来,望着我。
你的东西呢?我说。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不该这样问。
我的东西?除了这身衣服,你就没带点别的?从现在起,我得睁大眼,保持高度警惕。
这戏还得演下去。
我故意装出不在意、随便问问的样子,好像我们昨天才分开,甚至从未分开过似的。
她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扯了扯衣服,理平弄皱的地方。
她虽一声不响,可显然我的问题让她不坝逐来。
她用审视的目光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查看周围的情形。
然后,不解地答道:我不知道。
接着,她又拉开衣柜门,也许,在这儿吧?不,那儿除了防护服什么也没有。
浴室的洗脸盆旁边有一个插座,我插上电动剃须刀,一边刮胡子。
一边监视着她。
只见她来回走动,到处翻找,最后走到我面前,说:凯,我感觉出了点问题……她突然不说了。
我拔出剃须刀插头.等她把话说完。
我有一种感觉,我把什么给忘了,把许多事都给忘了。
我只记得你,其他的——其他的全忘了。
我只听着,没理会,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我……我病了吗?她说。
是的——有那么一点儿。
你一直就不大对劲儿。
你可说对了,我部分丧失记忆,就是因为得了这病。
她由忧转喜,又眉飞色舞起来。
你看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忽而笑,忽而忧;忽而喋喋不休,忽而一声不响;忽而坐下,忽而起身。
而对此情此景,我心情那个复杂.真是难以言表。
我的恐惧感慢慢减退了,转而相信,和我一起的,就是真正的瑞亚。
当然,理智仍然告诉我,她的举止怎么看都有些程式化,无论表情、姿态还是动作,就那么简单的几种。
突然,她跑过来,偎着我,问道:凯,我们这是——?都好好儿的,没事儿吧?说着,两手攥成拳,紧紧抵着我的胸。
没事儿,好得不能再好。
她笑了笑,神色黯然。
你说这话,就是指事情糟得不能再糟了。
什么糊涂话!我急急地说,瑞亚,亲爱的,我得走了,你在这儿等着。
我感到饿极了,便补充了一句:你吃东西吗?吃?她摇了摇头,不。
我得等很久吗?只一个小时。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跟着我,我要工作。
我要跟着你。
变了,这哪里是瑞亚!真正的瑞亚从不死磨硬缠,如此黏人。
这不可能,亲爱的。
她上下打量着我,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臂上,慢慢地向上滑去。
她的手臂是那样温暖、滚圆,我禁不住轻轻抚摸起来。
一时间,我的身体好像认出了昔日的她,并为其吸引,为其陶醉,一种强烈的欲望被点燃起来,超越了理智、思想和恐惧。
我拼命克制住自己,反复说:瑞亚,这不行。
你必须待在这儿。
不。
房间里冷冷地嘲荡着这个声音。
为什么?我……我不知道。
她心神不定地四下张望,低声说,我不能。
可这是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能。
好像……好像……她在寻找答案,就像一边听提示,一边说似的,好像我得一直看住你。
那声音变了味,没有一点爱意,而是别有所图。
我好像又明白了什么,热情退去,拥抱她的姿势在不经意间也有所改变。
我抱着她,直视着她的双眼。
我下意识地、不知不觉地把她的双手卷到身后,同时环顾四周——我想找件什么东西,把她的手捆起来。
突然,她双肘一合,大力回击,反而把我给制住了。
我拼命想抵抗,可瑞亚的力量强大得不容我有任何反抗。
没过几秒,我的身体一直被她往后拗去,几乎要摔倒了。
还好我曾经干过运动员,最终还是逃脱了她的钳制。
我一时大窘,惶恐万状。
而她,双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
她的嘴角有一丝神秘的微笑,好像与这场格斗无关似的,让人无法直视她的脸庞。
她和刚出现时一样满怀兴致地望着我,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
刚才的格斗,我的尴尬与窘态,我的阴谋与惊恐,她似乎全不知道,或全不在意。
她就站在我面前,等待着,忧郁,温顺,还略带些淡淡的惊喜。
我把她留在房中间,独自向洗手盆边走去。
我成了一个囚犯,被困在荒谬的陷阱里。
为逃离这个陷阱,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已发生的这一切说明什么?我无法言说。
我脑袋里在翻腾些什么,也无法言说。
不过,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基地人员的处境和我一样,都遭遇着共同的麻烦。
这个麻烦不仅恐怖,而且不可思议。
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还只是这个大麻烦的一小部分。
尽管如此,我的脑子并没有停下,我得想出计策,找法子脱逃。
不用回头,我就能感觉到瑞亚的目光在身后,盯着我不放。
洗手盆上方有个药箱,装着各种药品,我飞快查看了一遍,找到一瓶安眠药。
我轻轻抖出四片——已是最大剂量,放进一只玻璃杯子里,再倒入开水。
我干得很小心,尽量背着瑞亚,不让她瞧见。
为什么?这种问题,我都懒得问自己。
药片溶解后,我转过身来。
瑞亚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生我的气了吗?她问道,声音很低。
没有。
把这个喝了。
我把杯子递过去,水还很烫。
不知怎的,我的潜意识笃定她会听我的。
只见她接过杯子,一声不响,一饮而尽。
我把空杯子接过,放在凳子上,转身走到屋角的一把椅子旁坐下来。
瑞亚跟过来,习惯性地盘脚坐在地板上,头一扬,把头发甩到后面。
如今,我已不再幻想:尽管她一举一动无不符合瑞亚的习惯,但她就不是瑞亚。
由于惊恐,我喉头发紧。
更要命的是,我还得把戏演真,继续哄住她,假装拿她当真瑞亚。
至于她自己,我敢一百二十分肯定,她还真当自己就是瑞亚呢。
她依着我的双膝,用头发不停地摩挲着我的手。
我们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
我小时看表,半小时过去了,安眠药该起效了呀,可她还醒着。
突然,她咕哝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没理她。
刚才她一直不吱声,我还以为她快睡着了,现在我开始怀疑那药片的药效了。
又一次,我没有深究原因。
也许是我的诡计太不高明,被人破解了,也未可知。
慢慢地,她的头滑离我的膝头,浓黑的头发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庞;呼吸也越来越沉,越来越均匀。
她睡着了。
我弯下腰,想抱她到床上去。
突然,她睁开眼,伸出双臂,抱住我的脖子,尖声大笑起来。
我不觉哑然。
瑞亚是有乐藏不住的人,她带着一副天真害羞的神情,半眯着眼细细打量起我来。
我颓然坐下,不知所措,既惊愕又茫然。
瑞亚倒好,伴着最后一声笑,又依偎到我的腿上。
我木然问了一句:为什么发笑?听这话,惊讶不安之色再次掠过她的脸。
显然,她想说真话,想解释明白。
可她不能,她只是一声叹息,孩子一样地不停揉眼。
我不知道。
她终于说道,一脸天真的困惑,我表现得像个白痴,是吗?可你也一样……也像个白痴,拖拖拉拉的,徒有其表,就像……就像那个皮筋儿!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像谁?像皮筋儿啊。
你知道我说的谁,那个胖子……瑞亚不可能认识皮筋儿,也不可能听我说过!理由很简单,那人是在瑞亚死后三年,才从太空探险队回到地球的。
在那以前,我不认识他,所以还不了解此人的习惯——呆板拖拉。
那家伙在宇航协会主持会议时,总把时间拉得老长。
而且,那人本名叫皮勒·维里斯,皮筋儿是他的绰号——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瑞亚双肘撑在我的膝上。
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她,从手臂摸到肩膀,直摸到光光的脖子根。
她的颈动脉在我的手指下有节律地跳动。
表面看起来我是在抚摸她(她脸上的确也有一种被爱抚的陶醉神情),实际上我是在检查她的身体构造。
我一路摸来,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她的身体是温暖的,与普通人体没有什么不同,有肌肉,有骨头,也有关节。
我镇定自若地盯着她的眼睛,大手停在她的脖子根,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的脑海里闪过,恨不得一手卡住她的脖子。
就在这时,我一下子想起厂斯诺手上的血迹,于是,发力的大手轻轻松开了。
怎么那样看着我?她平静地问道。
我的心狂野乱跳,竟说不出话来。
我闭着眼。
一瞬间,一个周密完整的行动计划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时机紧迫,稍纵即逝,我立即站起身来。
我必须出去了。
如果你坚持要跟我走,我带你去得啦。
太好啦。
她高兴得跳起来。
我打开衣柜,找了两件防护服。
然后问她:你为什么光着脚?她犹豫不决地答道:我……不知道,我想……一定是把鞋丢在什么地方了。
我也不再追问。
你得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换上这个。
毡行服吗?干什么用?正当我给她脱衣服时,才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她的衣服没拉链,也没类似的拴系之物,前端的纽扣只是个没用的装饰品。
见此情景,瑞亚笑起来,样子十分尴尬。
我从地板上拾起一件解剖刀一样的东西,从后面把她的衣服从衣领至腰,慢慢剪开,这样她就可以把衣服脱下来了。
我尽量不动声色,似乎衣服就该这样脱。
她穿上飞行服,略显大了些。
我们出发的时候,她发问了:我们要去飞行吗?我只略一点头,没说话,担心碰上斯诺。
还好,外面空无一人,无线通讯舱的舱门紧紧关着。
太空港一片沉寂,瑞亚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
我打开一间机库,查看停放在里面的航天飞机,逐一检查了核反应堆、控制系统及散热装置等设施。
确认一切无误,并移去航天飞机搭载的太空舱,把飞机对准一条倾斜的坡道。
我选的是一艘往返于基地与卫星之间的小型运输机,由于通常不载人,所以舱门不能从内部开肩。
我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以便于计划的实施。
当然,我并不打算驾机升空,不过装模作样做些起飞前的准备而已。
当年,瑞亚经常随我旅行太空,熟悉航天飞机的基本飞行操作程序。
在驾驶舱里,我仔细检查了微气候调节系统和供氧系统,确认它们正常工作后,便打开主电源,仪表盘上的指示灯一下子亮了。
我从舱里退出来,对舱梯下的瑞亚说:进去吧。
那你呢?我后上。
得有人在后面关舱门。
对我的诡计,她没有一丝怀疑的迹象。
她进去后,我贴着舱门问了一声:感觉舒服吗?挺舒服。
瑞亚的声音从关闭的驾驶舱罩传出来,已很细小。
我把头往回一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关上了机舱门,紧接着插回两颗粗大的螺栓,再用随身带去的专门扳手拧紧五颗安全螺帽。
飞船金属机身如一支巨大的香烟,昂首向天,十分壮观,好像就要飞向太空。
里面的囚犯并无生命之虞,因为驾驶舱里储备了充足的氧气和食物。
无论如何,我都没想过要无限期囚禁她,只是我太需要几小时自由的时间,以便专心考虑应该如何采取对策,并与斯诺合作,制定出联合行动计划来。
就在我拧倒数最后一颗螺帽时,支撑航天飞机的三叉支架突然动了一下。
我以为刚才使大扳手时心急,不小心弄松了支架。
正准备过去查看,壮观的一幕发生了。
那真是惊心动魄,叫人永生难忘。
只见整艘航天飞机的机身剧烈地颠簸起来,好像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在里面恣意摇撼。
以如此巨大的力量,撼动一个八吨重的巨物,即便是钢铁铸就的机器人也不能够,更何况一个血肉之躯的黑发弱女。
机身上的反光也在波动。
里面没有击打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可外面的支撑架却像风中的高压电线一般,摇来摆去。
那冲击力如此强大,我甚至担心整个发射架会突然坍塌下来。
我用颤抖的手拧紧最后一颗螺丝,丢下扳手,一个纵身从舷梯跳下来,慢慢退离飞机。
这时,只见抗击强作用力的减震器剧烈抖动着,飞机的外壳像要扭曲起来。
我恼羞成怒,扑向发射控制台,两手抓起发射操纵杆,准备拉下杆子。
此时,联接飞船内部的对讲机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不断叫着:凯!凯!凯!我发疯似的按下发射操纵杆……慌忙中用力过猛,连手指都被划破,流出血来突然一道蓝光闪过,有如蓝太阳日那鬼魅般的黎明,照亮了四周的墙壁,发射台顿时淹没在一片滚滚烟雾之中,烟雾旋即成为炫目的火光;港内轰隆隆响成一片,震耳欲聋。
飞船的三个喷火口喷出三条火龙,转眼汇成一根火柱,擎起飞船,穿过太空港顶部的天窗,飞向太空,在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烟迹,久久不散。
随后,天窗关闭,空调自动开启,吸纳弥漫在太空港内刺鼻的烟尘。
飞船发射时的情形,当初并未太多注意,诸多详情还是事后回忆得知:当时,我紧靠发射控制台,飞船喷出的烈火灼伤了我的脸,烧焦了我的发。
空气中充满了燃料与电离释放出的臭氧混合气体,辛辣刺鼻。
发射那一瞬间,我紧闭双眼,可强烈的火光还是穿过眼皮,让我看到黑、红、黄,一道火龙慢慢升起,又慢慢消失。
空调持续不断地嗡嗡响着,烟雾与尘埃渐渐散去。
泛着绿光的雷达显示屏吸引了我的视线。
我双手在控制台上飞速移动,利用雷达搜索刚发射的飞船。
锁定目标时,它已经飞到大气层以上。
我从未以如此盲目草率的方式发射过任何飞行器:既未预设飞行速度,也没确定飞行方向,甚至不知道它究竟能飞多远。
这完全可能引发一场预料不到的灾难,我开始担心起来。
于是,我决定先把飞船截留在索拉利斯的固定轨道上,然后再关闭引擎,让它暂时绕索拉利斯作熄火飞行。
为此,我根据有关图表,推算出飞船所需高度为725英里。
当然,我无法保证此办法绝对可行,不过,一时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无线对讲系统在起飞时已经中断,现在我依然无心再打开它。
那种恐怖的尖叫声,已不再存有一丝人性,我不能再受它的折磨了。
我有理由说,我击败了幻影,取得了胜利;同时,透过这幻影,我又出乎意料地找到了真正的瑞亚——我记忆中的瑞亚,不幸的是,她已被疯狂的魔咒所摧毁。
一点时分,我离开了停机库。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