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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九章 地下黄泉

2025-04-03 08:05:49

马车在夜幕中停靠在魏王府的侧门,一袭风霜的车夫跳下马车,上前敲开了门扉,事先得了消息的阿生提着灯笼从里面小跑到车前,撩开了车帘,伸手迎着里面的人出来。

李泰穿着一件干净的灰色袍子,乌发未冠,仅在后颈束起,主仆几人进了侧门,一语不发地朝里走。

一路绕过林院入了他宿的梳流阁,便只剩下李泰和阿生两人同行,进了室内,早有备好的热水,李泰绕到屏风后头,一手解着腰间的革带,问道:这几日,京里有事么?阿生将雪白的绢丝中衣搭在屏风上,低头道:没什么大事,主子您赶了这么久的路,沐浴后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嗯。

因李泰沐浴不喜人在跟前,阿生把东西都摆置妥当,便退了出去,半个时辰后,听见里头渐没了动静,知他是睡下了,正要回自已房里去休息,却见一道人影匆匆跑进了院子。

李管事,我听说主子回来了,这是刚才收到的密信,似是有什么紧要的事需要主子过目。

阿生接过来人递上的折起的字条,魏王府的探子多,自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传信方法,有时可能是在东都会的一棵老树下面,有时可能是在一面旧墙的砖缝里。

有些特殊的消息渠道,更是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有人前去搜看,然后递回王府以供查阅。

阿生只着那字条上淡淡的红印,便知道是谁送来,皱了下眉头后,三两下便将字条打开,只见上头写着一行蝇头小字:夜探刑牢,其意不明。

这八个字在外人眼里看不出意思,阿生却清楚的很,他眉头头紧了紧,稍一深思,便挥手让来人离开,道:主子已经睡下,你先回去。

话刚说完,便从静悄悄的室内传来一道略有些沙哑的低音:何事?并非要事。

拿来本王看。

阿生捏了捏手上的字条,犹豫后,还是推门进了屋,穿过屏风走到床榻前,将字条递了过去,床前纱灯未熄,李泰拨展那字条一阅,认出这字迹,目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冷声道:我不在这几日,到底出了何事,她为什么要夜探刑部大牢。

送来密信的正是被他安排的遗玉身边潜匿保护的子焰。

阿生见瞒不住,便将实情老实交待了出来,卢公子杀了长孙涣,刑部已经结案,明日午时在东三街问斩。

室内静默了片刻,李泰将那字条攒在手心,掀开被子下床,道:更衣。

主子,阿生连忙劝道:听属下一言,此事已定,您着实不便插手,想来卢小姐只是心有不甘,想最后见上他一面,且不说她能否进到那戒备森严的牢房,就是进去了,子焰也会护她周全,全身而退必是无疑。

李泰沉着脸伸手拨开了挡在跟前的阿生,径自走到屏风便将挂起的衣裳取下,若是再带上一个人出来,那便是有去无回。

阿生一愣之后,满脸不信道:您、您是说蚂蚁,她打算劫牢?不会吧,卢小姐她并非蠢人,怎会做出这般……这般不经大脑的蠢事。

李泰眯眯眼睛,一语不发地穿戴起来。

恐怕再没人如他般清楚,她那种不愠不火的性子,一旦事关她那三个比命看的还重的亲人,却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三年前他初见她,她便是为了向他求助,以保她母亲,险些就命丧在疾驰的马车脚下,时隔三年又在芙蓉园偶遇,她又将穿了同色衣裳的他误做兄长,替他挡了一匕,去了半条命。

如今卢智待刑,她在这种情况下夜探刑部大牢,绝对只有一个目的。

你擅自隐瞒本王的事,回头再算,李泰系着腰带,低声道:速去叫后院妙阁准备,只选四名轻功好的,与本王同行。

夜晚,刑部大牢的值守却比白日换岗更要频繁一些,从正门前的守卫,到关押不同犯人的牢狱之间的守卫,每隔两个时辰便会换一次班,也就是说,亥时、丑时、卯时三次换岗,但就是这么严密的防备,也有它松懈的时候。

将近丑时,一条僻静的小巷中,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贴墙站着。

出了这条巷子,便是大牢西墙,子时过后,侍卫每隔半盏茶来往巡视一次,墙高三丈,平直,我轻功尚可,借住绳索能带你进去,高墙那头是西牢,因关押的都不是要犯,所以守备相较松懈。

我再同你说一遍,丑时正,牢内的狱卒会集中在东西两牢之间的空地上换岗,我带着你从西南入内,在他们换岗前,咱们有一刻钟的时间穿到重牢去,在这期间,须打探出关押卢智的牢房所在。

你记住,等找到了人,你至多有一刻钟同他说话,因为换岗后的守卫会在之后重新回头巡视,一旦被人发现闯入者,这牢中分散的狱卒便会迅速集结在一起,到时面对两百余持了兵器的守卫,我们两人便是插翅难飞。

听完面具男子的叮嘱,遗玉认真地点点了头。

在这冷风嗖嗖的冬夜里,两人为了行动便捷,都穿了单薄的黑衣,头发也都用束带紧紧地扎成一结,遗玉身上这件,是傍晚回到长安等待夜晚来临时,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裤管和袖口有些长的地方都被棉绳紧紧地扎住了,牛皮短靴牢牢地裹在脚上,完全不怕行动的时候拖累。

面具男子探头看了看远处黑成一片的牢狱,扭头对遗玉道:待会儿若是跑起来,你要跟紧我,不能离我三步远,知道吗?嗯,你放心,我跑的很快。

鼻尖冻的有些炭红,背在身后的两手摸了摸后腰衣摆遮掩下挂着的两只巴掌大的小囊袋,知道不久后会发生什么的遗玉,心跳不由开始加剧,这会儿是深夜,她拿了镇魂丸给两人服下,因此不但没有半点困意,反而脑子被风吹的清醒的有些发紧。

丑时过后,就在遗玉和面具男子趁着守卫换岗潜入了刑部大牢时,关押卢智的牢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楚不留在听到了卢智的坦言后,整个人便呆立在当场,就像是被人点了死穴一般一动不动,卢智目光复杂地望着她,正待再开口激她离开,却被她绕到身后,快如闪电般地出手擒住,接着便是一长串有些凄厉的笑声,她竟丝毫不怕将人引来,红唇贴着他的后颈,笑声中夹杂着碎语。

你知道么,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背负了一样的苦仇,拥有相同的执念,饱受欺凌之后,却又不得不活下去,忍受无人知道的孤独和寂寞……三年了……到了最后,我选了你,你却背叛我…哈…哈哈哈!不留,你错了,我们之间并不存在背叛与否。

一场尚未开始便无疾而终的感情,如何能算的上谁来背叛谁,更何况,她如今看着,已然是着了魔症。

并非是爱,执念而已。

楚不留此刻已再听不进他半句话,双目发红的她,一手扣了他的喉咙,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仗着身量高挑,又自幼习武,竟能推着他往前走动。

智儿你莫怕,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我们一同走,到淮南去……卢智心中苦叹,却没半点挣扎,紧绷着脸,被她挟着出了牢房,方才她的大笑声已经引得埋伏在这四周的人手注意,就在两人将一出门,左右两间牢房便被应声而开,从中蹿出不下八名身着狱卒短袍,却头戴黑罩的人挡在两人面前,为首那个面罩上绣有一抹金色的男人隔着布料低喝道:楚不留,你背主弃义,又陷害同僚,速将人蚂蚁放开,我等或可留你一命,交由皇上处置,如若不然,当立诛你于此地!你们这些小虫子,也敢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一身轻薄黑纱,在阴暗中面容鬼魅的楚不留笑眯了眼睛,搂在卢智腰上的手松开,长袖一甩,破空一响,竟是抖出一截细长的锁链来,不由分说,便先发制人劈甩出去,锁链似是被拉长一般,迅雷不及掩耳般抽在了左侧两人吼间。

知道厉害,那两人闪身却是慢了半拍,当场血溅而出,一人当场毙命,一人捂着脖子快速后退。

然而剩下六人,却是不敢上前,楚不留虽眼下有些神志混乱,可聪明依旧,只一眼便看穿这几人先用言语激她,便是忌惮她手上狭持之人,想是事先被人授意,不得有伤。

如此,她便更是毫无戒惧,扣紧了卢智的喉咙后,贴近他耳边,用着其他几人都能听到的嗓音,道:智儿,姐姐不会将你丢下,若是敌不过,便把你杀了,地下黄泉,你也需得陪着姐姐。

闻言,几名特殊的狱卒带着面罩看不清楚表情,可从他们戒备的动作上却一目了然,楚不留猜的没错,她挟了卢智,他们是不能放开手脚。

就这样,楚不留以卢智相胁,从刚才杀掉的那名狱卒缺口突破,一路反身前行,竟是安全退到了这地牢的门口处。

(稍晚还有加更)第四零零章 狱火遗玉和面具男子一路躲闪,有惊无险地躲避了狱卒的视线,且在抓到一名上茅房小解的狱卒,逼问到了关押死囚的所在后,便一路潜行往地牢。

面具男子跑在前头,速度并不快,并未发现紧跟在她身后的遗玉,从他们跳下墙头,后腰上的两只囊袋便各开了一个极小的口子,随着他们这一路左转方拐,从中不断油出细碎的粉末,因为天黑,落在地上便消失不见。

就在又过一个转弯后,两人躲在石墙后,便见得火把照明下,不远处漆黑的地牢大门,因为此时换岗,门外仅有一名狱卒在看守。

你在这里等着,我从上面绕过去把人击晕,你再过来。

嗯,你小心点。

话音刚落,他面攀着平直的墙壁窜上了石牢上头,压低身子绕向地牢上方。

这头遗玉见他身影消失,方才伸出有些发抖的手,一只去摸着身后已扁下去的两只囊袋。

另一只则从怀里掏出了火折,拿打火石将折子点燃后,蹲下身,将火星对着药粉油落的末段熏去。

几乎是瞬间,一股类似泥土的气味便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很快便被这刺骨的寒风吹散,亦或说是它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迅速地蔓延开来更为恰当。

表面上,没有任何异象发生,可下午特意用人试验过后的遗玉知道,就是这么点儿东西,却足以在两刻钟之内,让皮肤接触到它的人陷入短暂的迷幻中,除了一些内力高深者,对付寻常武人都绰绰有余。

姚不治的盒子里,有一种药材,名为天香豆,明不如实,这种几近灭绝的药材不但没有半点香气,在同火起了作用后,只需要一点,便会像传染般辐散,那白绢上有种极为狠辣的毒药,只需一小撮儿,便能将内力极高的武者毒成瘫痪,主材便是这天香豆,据那白绢上说的一些江湖所闻,这种毒药只被配出过一次,且是在汉朝的时候。

然而,她并没丝毫能力做出那种东西,如此珍贵的毒药材料,可能是这世上仅存的四粒天香豆种子被她用血液催生,全数磨成了细粉,抉照白绢上的小记,掺杂在面粉里头,变成了一种古怪的迷药。

说来可笑,就是这么厉害的东西,被她糟蹋后,却能靠着同为残次品的镇魂丸解毒。

她是打的什么主意,眼下再清楚不过,沿着这条撒了药粉的路,等下若是动作利索,在那面具人的配合下,她有八成把握能把卢智带走。

傍晚来了长安,事先她已经让平彤平卉去备快马,丑时过后就在这刑部大牢外的街巷等候,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安排如何把他弄出长安城,可是事已至此,明天地大哥就要人首分家,再糟糕也不过如此。

轻叹一声,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关押重犯的牢狱间,唯有月色能窥见遗玉此刻平静的神色中,掺杂的忧虑。

就在她点着了天香粉后,转过身去等待面具男子行动,而那地牢的入口,却突生变故。

澎!地一声,紧闭的牢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那狱卒惊诧中,来不及大叫,便被牢内闪出的一抹电光抹了脖子,仰蚂蚁头倒在了地上,脖子上的伤口正不住地住外冒着鲜红的血液。

漆黑的地牢大门就像是一只张着嘴巴的怪兽,遗玉两手扣紧墙侧,撑着眼皮望着从中走出的人影,月色下,那正被一名女子挟持的,隔着丈远,她也能认出,不是她大哥又是谁。

楚不留狭着卢智,倒退出地牢,撑着卢智的肩膀,一个高抬脚便将墙上的火把踢进牢内,趁这功夫,动作敏捷她回头打量了空无人影的外头。

牢门内的六道人影,躲开了那只火把,踩上阶梯追到牢外,并没人注意到,那燃得火旺的火把被他们情急踢入牢中,却是落在了近处的一丛明日待换的干草堆上,火苗迅速蔓起,地牢内土木混建的墙壁上流窜着淡淡的腐气,遇到火苗,竟然也自发地燃烧了起来,几乎是片刻间,火势便从第一间牢房门的小窗蔓延入内,地上的干草快速引燃,而里面正睡着的死囚,却浑然不知死期早至。

楚不留,念在你我曾经共事的份上,我劝你还是把人放开,束手就擒,这样兴许你的责罚还会轻些!呵呵呵...一串尖锐的笑声,脸上沾了血迹,笑容诡异的楚不留,却丝毫不理会他们,只是一面后退,一面在卢智背后不断地碎语着:智儿,别怕…别怕...姐姐会救你出去,离开长安,咱们到淮南去...卢智双手垂在身侧,不挣扎也不回应,静静地看着对面逼上的几个人。

这死牢外头,是一片四、五丈见方的空地.只有一条小径在地牢对面,六人背对地牢,楚不留带着卢智若想逃脱,若是不是这条小径,便只有拎着人从屋顶上过,不过她一名女子,就是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带着卢智如此逃脱。

为首的黑罩狱卒,见楚不留将要退到那条小径上,终是忍不住高喝一声:上!她不会杀他的!不敢杀谁,他说的无疑是卢智了。

这一声后,六个人便放开了手脚,唰唰一下身形连动,便将楚不留包围了起来,有两个人守着那条小径,另两个人提了剑便从一旁刺向她。

似乎是赌对了,楚不留并未如先前所讲,当即就对卢智下杀手,而是单手持着锁链迎敌,但在敌众她寡的情况下,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在连伤了两名狱卒的情况下,一时不察,背上便被狠狠地划了一剑,两人也由小径口,重新被逼退回了地牢门口。

遗玉蹲在小径的墙角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从他们的只字片语和举止中,她看出那些穿了狱卒衣裳的黑罩人似是要杀那女人,而那陌生女人为何挟持卢智,却让她看不明白。

正在快速转着脑子考虑遇到这突变该如何是好,却在瞄见那牢房内冒出的黑烟后,紧缩了瞳孔,漆黑阴森像是怪兽的地牢,猛地喷出了一团赤红的火苗,迅速袭向正不断后退的两人.她张嘴欲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楚不留险险侧身躲避过火势,背上的伤口被火苗舔到,神志混乱的她被这疼痛唤醒了一丝理智,耳边便响起了一波波隐约的哀嚎声,正是从背后的牢房里传来。

此刻牢内,又是另一番情景,火苗已经循迅速沿着腐气的墙壁伸展到了最深处,一间间探进牢房内,烧醒了里面的死囚们,头两间搁置的囚犯已经在睡梦中死去,而醒来的人却正被烟熏火燎地折磨着,却无法逃脱,只能等死。

楚不留,我再说最后一次,若你不在此束手就擒,那便只有一个死字!卢智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牢房是着了大火,嗅着血腥气味,又听到对面的人厉喝,本来沉寂的脸上,眉头皱起,他本有心让她借自己安全离开,可是眼下看着,却是无法了。

于是从出牢便一直沉寂的他,总算出声,对着身后的人,压低声音道:不留,你听着,我知道你一个人能逃脱,若不想死在这里,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是不顾他是否会受伤,可是无法不顾他死活,若是她将自己全力推向对方,当是有八成能趁此刻逃离。

你要我一个人走…楚不留搂着他退避到喷火的牢房外一侧,背靠着墙壁,不复刚才的疯狂,神情有些怔仲地看着对面手提长剑的几人,知道若是带着他必不能全身而退,因疼痛唤醒了理智,目光又有些清明的她,总算是不再自顾自地碎语,而是将下巴搁在他后肩上,轻声问道:智儿,你当真不愿意同我离开蚂蚁?……不。

卢智迟疑了一下,还是肯定地答道,并未看见身后的女人在听到他这一个字后,脸上露出了难懂的笑容。

为什么,我知道我写给你的每一封信你都有好好收着,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都认真记下,就连三年前我给你擦汗用的帕子,都被你好好收着……难道是我会错了意,你不是爱我么?卢智垂下眼睑,缓缓开口道:不留,我是曾对你动过情,且这份情存了三年,可三年后,我才发现,情之一字总是难料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不足够。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亦心许于你,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一旁的火光刺目,卢智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和苦涩,他轻吸了一口身后的香气,叹道:不留,别再自欺欺人,你对我,不过是看到了一个全然相似的人,生出的执念罢了,你知道吗,每次你看我时,都像是在照镜子一样,有叹息,有痴迷,你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身后柔软的身躯瞬间变得僵硬,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美丽脸上却因嘴角咬破的血迹变得妖冶起来,楚不留突然松开了卢智的脖子,两只手紧紧地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在对面的人威逼上前时,一声凄厉的低诉后,便毫不设防地带着他纵身闪进了一旁的火牢。

智儿,同我一起,我们到淮南去…第四零一章 逃月色下,夜幕里,从地牢内喷出的火焰,点亮了这一小片天空们欢快地跳耀着,似在庆生,鲜红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靠近它们的一切。

只是一眨眼间,原本还在火幕前的两人便投入了这有进无出的火洞中,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

楚不留!不!在六名黑罩狱卒的怒吼声中,遗玉同样一声尖锐地叫声,不顾一切地从墙角后蹿了出来,从他们之间穿过,直奔火浪。

一靠近那地牢大门,热气夹杂着黑烟扑面而来,遗玉却像是疯了一样,竟要直接冲进去,就在那一伸一吐的火舌将要舔到她的身体时,墙头上猛然跃下一道人影在她背后,伸长手臂一个用力便捞着她的腰后退了两步。

被火光照的五官有些扭曲的遗玉,只来得及看见那片刺目的火红中两道黑影消失,两只眼睛霎时涌出泪水来,一边挣扎着拍打着腰上的手臂,一边冲那火洞里哭喊着。

出来啊!出来!哥!大哥!面具男子定定地望着赤红的火苗,手臂紧紧地箍着她,面具后的双目闪烁着强烈的挣扎之色。

就在这时,地牢四周响起了一片嘈杂的声音,又听有人远远大吼着走水了,换岗复位的狱卒们总算是迟迟发现了此处的异常,从四面六道朝地牢的方向涌来。

为首的黑罩狱卒望着燎燎火洞内的情况,心知楚不留和卢智两人已是必死之局,眼中怒色一闪而过,扭头着了一眼强扯住遗玉的面具男子,沉声道:今日之事,我等会向主子如实禀报,你带人夜探刑部大牢之过,还由主子定夺。

说罢,便对身后几人一挥手,留下了一人隐在暗处看守这后续,其他五人便一跃上了牢顶,很快便消失在月色和火光下。

耳闻逐渐靠近的喧哗声,面具男子狠狠心道,这死牢建在地下,后面便是北墙,据我所知,除此处并无其他出口,单看火势,里面应已成焚,且不通气,卢智他怕是凶多吉少。

闻此言,遗玉脑中嗡鸣一声,便再不挣扎,只是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火光,流着泪。

咱们必须走了,等下狱卒再赶来,我们便会被困在这里。

说罢,他便单手提着她的腰带,带着她几乎是足不点地的沿着来时的路朝外狂奔,说来也怪,他原以为走出不远便会碰见成群结队的狱卒们,免不了一场恶战,可是一直穿过了半座大牢,都只闻喧哗,不见人影。

两人竟是安全地一路闯到西墙附近,才看到一群狱卒的身影,运气在这里用完,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水桶的狱卒们,很是容易地发现了这显然的闯入者,正是左右将他们来了个包夹。

快!抓住他们!哪里走!面具男子不顾两边丢了水桶冲过来的狱卒们,单手使劲甩出了绳索稳稳地勾住墙头,搂紧遗玉,一扯一蹬,几下便攀上墙头,下面的狱卒见两人就要逃脱,有专门放哨的立刻奔到附近的信号处将火把插上,远处的哨楼一见警示的火光,便向四面打了火号。

两人一下墙头,便见一片火蚂蚁把朝着他们围来,面具男子因护着精神恍惚的遗玉,手脚不能放开,以一敌众,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却甩不掉身后穷追不舍的狱卒们。

他背着遗玉狂奔过两条长街后,一声闷咳,面具后的嘴角溢出血丝,脚步缓下,又穿两巷,四处藏躲,不知不觉间,竟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找!就在这附近!漆黑的巷尾处,面具男子将遗玉放在地上,听到周遭的跑步声和人语声,飞快地抬起左手摘下脸上的黑白面具,捂住嘴巴,剧烈地抖动着肩膀,将咳声连同喉间的血流一起咽下。

他快速地打量了四周的环境,回头借着朦胧的月色,低头看着跪坐在自己脚边的遗玉,缓缓蹲下身,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见她没有半点反应,无声一叹后,便低语道:你听着,这里出去,向南跑百步有条小巷,我现在就出去把人引开,你听到动静差不多时,就马上跑出来,用你最快的速度跑进那条巷子里,去敲一家酒馆东数第三扇窗子,用力敲,有人应门,你便把这个拿给他,他会帮你躲藏的。

说着,他便将刚才摘下的黑白面具递过去,可遗玉却动也不动,只顾着低头盯着地面,这反应惹的他心头冒起一股无名火气,心急之下,便伸手狠狠地扣住了她的肩头,这份疼痛感,总算让她抬起头来,背对着月光,看着眼前五官隐约的男人,对他低喝道:若是被人抓到,死罪能逃活罪也难免,你难道不想知道卢智到底是怎么蚂蚁一回事么,只要过了这一关,我便告诉你!将他的话听进耳中,遗玉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两只眼睛重新找回了焦距,死死地咬着下唇,点头,嗯了一声,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面具。

他暗松了一口气,扶着墙站起来,从腰间抽出匕首,侧头听了外面的动静,抬脚便要跑出去,却被她从后面扯住了衣摆,回头俯看,便见她仰着脸,问道:那你呢,你能跑掉吗?他突然笑了笑,轻声道:放心,若不是带着你,我早早就能脱身。

说着便又着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奔出巷子。

遗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愣了片刻,一拳狠狠地砸在身侧的墙上,疼痛让她变得清醒。

她不能出事,她要好好的活着。

抓住他!往东边去了!面具男子的引诱起了作用,刚才绕在附近的狱卒,不打会儿便撤的一干二净,遗玉手脚发麻地站直,深吸了一口气,便迅速地冲了出去,按着他所说的,默数着数,飞快地朝南边跑去。

一,二,三......三十一,三十——当跑到第三十三步的时候,她却猛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里的面具,街边的酒家门口挂着灯笼,映得路面投着倒影,映得她怀里的黑白面具上,那黏稠的鲜红。

她摸摸衣襟,再快速地摸摸手臂,再摊开手来看,鲜红、尽是鲜红,却不是她的血。

她手脚无措地站在酒家门外,看身前面的路,又看看回头的路,竟是一片迷茫涌上心头,继蚂蚁续朝前跑,去求救,还是回头,被抓?都是她才害的他如此,她哪能丢下他自己逃命,可回头又有什么用,她手无缚鸡之力,却陪他一起被抓!?唔!头脑抽痛的她,伸手紧紧地揪住前襟,才亲眼目睹卢智葬身火海,此刻又是面临两难,这绝境几近要将她逼疯!跑、继续朝前跑,他说了他能逃脱,脚步抬起,又朝前奔了几步,她一个激灵竟是掉头就向着反方向拔足狂奔而去。

快点、快点!就因为她的无能、她的犹豫不决,害死了她大哥,她不能再害他的朋友!哒哒、哒哒!长长的街头,就在她掉头跑后,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马蹄声,只是眨眼间,这夜幕中的黑骑们便贴近了她的背影,人马交错间,当中的人影侧身俯下,长臂一捞,下一瞬,那奔跑中的少女便被提上了马背。

遗玉骇然地回头,却见月色下一张覆了黑巾的面孔,近在咫尺,却是一双青碧的冷冽的眼眸。

第四零二章 你的承诺你、你......遗玉从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看见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身下马儿缓慢下来,李泰因她身上的血腥味寒起一双眼睛,沉声道:伤在哪?这一问,又让遗玉找回了神,顾不上许多,甚至连惧马之症也暂时忘却,就侧坐在他身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抓着面具的那只手比着方向,慌乱道:快、快去救人,就在那边!是刑部的狱卒们在抓人!闻言,李泰在马背上,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遥遥看向远处依稀的火光,竟是当即勒马停下,低头又问了一遍:伤在哪。

我没受伤,是他、是他受伤了,他去引那些人离开,可是他受了重伤!我求求你,救救他,就在那边,求求你救他啊!遗玉的哭音发颤,沾着血的手就指着面具男子引人离开的那个方向。

这么几句不明不白的解释,却让李泰听懂了意思,再想他方才寻着人声赶来这条街上,远远见着她掉头跑的背影,正是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又听她此刻的哀求声,看着她手上染了血的黑白面具,古井不波的心绪,竟是在此刻轻抖,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是要丢失什么一样,让他有生以来少有的生了一种类似恐慌的莫名情绪。

主子?李泰的片刻沉默,换得两旁人手的询问。

去救人。

这两个字听在遗玉耳中,无异于天籁,她连声冲李泰道着谢,却被他单手箍着腰贴在胸前,双腿一夹马腹,几匹马儿便冲着那片火光而去。

遗玉并未抗拒,在李泰答应救人后,强提了一天一夜的精神总算告罄。

骑在马上,她到底是惧怕的,被烟熏的黑乎乎的脸上有泪痕也有血迹,再加上病色的苍白,狼狈至极,可就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此时的她就靠在他怀里,先前几近被逼疯的心,正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就在脱下了面具的男子,被几十名狱卒堵在了街头四面包围起来,体力不支时,却从后方突然杀出几匹快马,不由分说几剑挥出便破了他们的围势,被打了个措不及防的狱卒们慌张应对,但还是在不大会儿的功夫后,便失了他们要抓的目标。

将人救下后,这些黑家剑客便不再恋战,驾马朝着西南退去,而在另一头街角暗处窥见了他们顺利犯人救下,李泰便调转马头载着遗玉朝反方向离开。

殿下?我的人会妥善安置他,你随我回去。

说着他便又加快了速度,遗玉没再多问,垂着眼睑安静地靠着他。

一刻钟后,马儿在魏王府隐蔽的后门处停下,李泰翻身下马后,双手一举便将她抱了下来放在地上。

早就等候在此的阿生,借着手里的灯笼看见遗玉这骇人的模样,吓了一跳,又见李泰的脸色不好,他便半句没吭,只顾着走在一旁带路。

李泰大步走在前头,遗玉抱着怀里的面具哆嗦着发冷的身子小跑着跟在他后头,三人绕过亭台楼榭,直接进到了梳流阁。

同阴冷的街头不同,阁内的炭炉烧的正旺,遗玉一进门便暖和地打了个颤,看着脚下价格不菲的绒毯被她践上了显眼的脏污,有些无措地后退了两步重新站到门边。

殿、殿下。

一身单薄的夜行衣穿了一晚,又骑马被风吹,她身上早已冻得发麻,说话都不利索。

李泰将披风随手丢在地毯上,找了张红木雕花椅转身坐下,抬头看着门口一身血腥狼狈的她,面无表情地冷声道:去洗干净。

遗玉听出他话里的冷淡,本就悲痛的心更加瑟缩,迷茫地扭头看了一眼阿生,便见他冲自己扯了扯嘴角,道:卢小姐,屋里已经备好了热水,请您先去沐浴。

嗯。

她又望了一眼李泰,便跟着阿生穿过厅堂去到后堂的东室,阿生简单地交待了她几句,便将退出去将屋门关上。

浅紫色的内室布置很是典雅,遗玉低着头脱下靴子,露出身上唯一白净的小脚,踩在驼绒地毯上,走进冒着白烟的屏风后面,一直拿在手上的黑白面具被她放在案几上,她抖着手去解开身上染血的黑衣。

片刻后,她便赤着纤细的身子站在浴盆边上,拿起布巾沾着桶里的温水从身上淋过,待把脸上和身上渗透的血迹擦洗干净后,才跨进了浴盆中。

冰冷的身体被热水包围后,渐渐回温,她就像住常沐浴一般,梳洗头发,擦拭身体,足有小半个时辰,才从浴盆里面出来,拿布巾把身上的水珠擦拭干净。

屏风上搭着崭新的中衣,她伸手够下,窸窸窣窣地套上,就在系到腰间的带子时,方才还稳稳的手,却又重新抖了起来。

一下、两下…系不上的带子就仿佛她此刻的心,被压下的一幕又重归脑海,她是眼睁睁地看着卢智的身影消失在汹汹火洞中,变成一个小黑点…滴答、滴答,她低着头,眼泪从顺势滚落在地面上,她发抖的手却固执地抓着腰间的带子,哽着嗓子没有发出半点哭声。

厅中,换上了舒适的锦袍,李泰坐在椅子上,听着逆光站着的子焰汇报着牢中所见,手中的酒杯一下下地往唇边送。

你说,卢智被带进了大火中?是,属下亲眼所见,那刑部的地牢属下也曾去过,的确只有一条通道,单看外露的火势,那两人进去,必死无疑。

阿生在一旁听着,脸上惊愕,有些不经思考地出声问道:你为何不出手!子焰瞥了他一眼,道:那女人是个疯子,而对方的六人不知是何来路,个个身手都与你相近,我需以卢小姐的安全为重,为何要冒险救他。

你——阿生皱眉,想起事先在后门见着遗玉狼狈的模样,道:那你是怎么保护人的?子焰冷哼,她受伤了么?红庄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冒出来,以防打草惊蛇,我只在关键时候才会出手,且你有何资歌来质问我,若非是你欺上瞒下,没将最近京里的动静报给主子,不然事情不会至此。

阿生哑然,他知道自己却有不对,可也没想过会闹到这个地步,他一直都以为卢智不会平白摊上杀害长孙涣的名声,可到最后,他却比行刑还要早上半天身死。

李泰听着两人争执,略皱了下眉头,道:下去。

是。

阿生和子焰相视一眼,一个闪身便不见,一个则后退到屋外将门关上守着。

此时距遗玉已经进去足有半个时辰,李泰又饮了一杯酒,便放下杯子,朝着厅后走去。

在东室门外停下脚步,五感敏锐地发现里面连半点水声都没,抿了下唇,便伸手将门推开,抬脚走进去后,朝着屏风处一着.脸便沉了下去。

她侧着身,低头系着腰侧的带子,纤细的身子微微发抖着,从湿漉漉的头发上滑落的水珠浸在肩背上,湿了一片。

你在做什么。

遗玉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红红的眼眶仍在滚着泪,口不由心,哽咽着轻声答道:系……不上……猫一样的声音刚发出来,他便径直走了过去,从她发抖的手中勾出白色的丝绸带子,三两下系成了结,又伸手够下屏风上的素色长衫和干净的布巾,从背后将长衫裹在她身上,又把布巾盖在她头顶,道:收拾好就出来。

说罢便转过身,只是刚走两步,便停了干来,因身后传来了细细地哭诉:殿下…我、我大哥死了…我大哥他死了……遗玉不知此刻自己想的是什么,也许是今晚发生的事让她不能承受,下意识地想要找个人诉说,哪怕只有一点,只要有人能帮她分担一点,她就不至于崩溃。

他死了…李泰听着她的声音,心中微刺,顿足后,便又回过身去,双手迟疑地伸出去,在触到她瘦小的肩头后,却毫不犹豫地勾手把她纳进了怀里,隔着衣料感觉到她发烫的身躯的颤抖,心口上是她贴近的哭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瞬间探出双臂,绕到腰后紧紧地扣住,心神一动,便听胸口传来了近乎嘶喊的哭喊。

我亲眼看着他被带到大火中,我看着他被火焰吞了下去!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是我大哥,他没有杀人,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偿命!他才十八岁啊,从小就吃了那么多苦,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日子的好些,可是我们现在有钱了,吃的饱穿的暖,也不怕被人欺负了,可是他却死了、死了!仿若是将要溺水而亡的人抓到了一块木头,遗玉十指死死地抓在李泰的后背上,哭诉着:都是我的错,我没用,他被人欺辱时我不在,他被人冤枉我却一点力都使不上,我有作么用,我连我最亲的人都保护不了,找到底有什么用!亲情,这对李泰来说是一种太过遥远的感情,也许他曾经拥有过,也许他从不曾拥有过,但在此时,他在为她的悲痛欲绝而怜惜之余,那种莫名的心颤再次袭来。

在一顿歇斯底里之后,遗玉突然语调一低,喃喃道:娘被人带走了,二哥不见了,大哥也死了……我们是不是不该来长安…若是我们还在那座小村子,所有的人都会好好的,我们一家四口好好地过日子,就算再吃不饱、穿不暖,可他们都还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留下我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前世孤苦伶仃二十年,阴差阳错来到这个朝代,她最初的所有,便是这个家。

卢氏是她的温暖的港湾,她被韩厉掳走后,卢俊又不见踪影,她便靠着卢智支撑下来,可是眼下没了卢智,她却是再次变成孤身一人,亲人的离去,对她来说无异于刀剜心口,一块块地剩下去,到现在,心已将空的她真不知自己一个人,以后要怎样活下去。

我该怎么办?遗玉渐渐止住了哭声,缓缓仰起头,无措地看着李泰,白色的布巾下,一双水眸却是没了往昔的闪耀,只有怯弱和伤痛。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五个字,一声声地敲在李泰的耳鼓上,心神动荡,他寡情的五官也被动容,那青碧愈发透明起来,看着她惨白的脸庞,薄唇蠕动了几下,低声道:待在我身边吧,你若是想要报仇,我会帮你,若是有人欺压你,我会护你,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亦不会留下你一个人,你只需要承诺,你会待在我身边。

遗玉被这一番低语唤回了神,湿润的眼睛眨了眨,在这时刻,听见他这种充满了诱惑的提议,她才恍然发现,先前下过的种种决定,瞬间便被剧烈地动摇起来。

被他那双眼睛静静地盯着,她张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半个不字,空荡荡的心脏,似乎在蹦跳着冲她呼喊,让她应声,这样,她便不再是一个人。

李泰看出她的挣扎和闪躲,异色的眸光微微闪烁,他有预感,一旦他错过了这个机会,谁也不能保证别人会不会趁虚而入。

这么想着,他便右手便从她背后抬起摘掉她头顶的白巾,轻轻抚上她半边脸颊,轻声道:若是你答应,我会说到做到,若是不愿意,那便拒绝,你要想好,因为同样的话,我这此生只会问你这一次。

遗玉抓在他背后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她咬着嘴唇,闭上了眼睛,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而是一闭眼,便是卢俊最后离家之前露出的笑容,便是如今只有在睡梦中才会听见卢氏的歌谣,便是卢智消失在火海的背影。

就在她脑海一片混乱的时候,却突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那是年迈的卢老夫人劝慰一一你这孩子,便是考虑地太多,有的时候,这人那,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好。

我......嗯?她苦涩地摇摇头,轻声道:我答应你。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在说出这句回答的时候,她不觉得有半点勉强。

更奇怪的是,在他听到自己的回答,再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后,这怀抱,竟然比起刚才要温暖许多,就连卢智的死带给她的冲击,都被冲淡了一些。

而埋首他胸前汲取温暖的她,并未有看到,在他的唇角自然勾起的弧度。

你要记得你的承诺。

第四零三章 如你所愿腊月初六,刑部大牢一场大火烧尽了深入地下的死牢,此事在早朝时候被秉上,惊彻朝堂,虽然被这场大火烧死的,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但牵连上了一群闯牢者,便让这场大火非比寻常起来。

皇上一怒之下,问责新任的刑部尚书高志贤,差点就当朝削了他的官职,在几人的帮衬下,才罚了他一年俸,又责令他详查到底,才甩袖退朝。

重臣散尽后,长孙无忌和高志贤这表兄弟二人走在后头,低声交谈。

从武德三年起至今,一共三十九名或监或判的重犯,除了多了一具无名的女尸外,全都在。

长孙无忌疑声:这么说,那卢智也死了?没错,虽然尸体全都烧的面目全非,可是铁打的脚链都还在,能辨出谁是谁来。

面目全非,志贤,你老实同我说,你是怎么管理刑部的,那火烧的是有多大,你们那么多狱卒,都没能及时把火扑灭,留他们个全尸在?唉,你是不知道,通住死牢只有一条路,但是不晓得那些闯牢是用了什么江湖上的迷药,只要往那条路上一走,人就会脑子犯浑失常,过了好久那条路才能通过。

嘶——你确定,人是死了?高志贤很是肯定地点头,道:就是为了怕有人来捣乱,我特意嘱咐人给他加了一副特殊的脚链,且此事无人得知,不会出错,是他。

哼!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这便是报应,杀了我儿,便受这焚身之苦,也算是老天有眼。

你还是看开些吧,人死不能复生。

长孙无忌轻轻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只是我一想到我辛苦养了十几年准备继成衣钵的儿子惨死人手,我便......那你和卢家?卢家?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卢家,先帝在时,怀国公风光无两,可是到头来化成白骨,只看半年,还有谁能记得曾经荣耀一时的卢家,我不会将这件事算在他们头上,毕竟那是半道上认回来的子孙,可是…那卢智有个嫡亲的妹妹,却是不能留在长安了,娴儿对涣儿的死不能释怀,我怕她一时想不开,拿他妹妹出气,会做出什么堵有辱门风的事,这件事我会找人安排,你不必再问了。

好吧,只是爹他要我劝你,我才多说这么几句,你也别嫌烦,树大招风,房家因为前阵子的认亲一案名声受损,眼下又出了这事,若你处置稍有不安,恐被人垢病,传到皇上耳里——长孙无忌伸手打断他的话,回头望了一眼已经远离的太极殿,道:皇上不会疑我,不会。

这是绝对的自信,却不知从何而来。

天气再次转凉,看这样子今年冬天是还有一场雪要来,李泰下了早朝回府,顺道带了太医署的李太医回来。

一盏茶后,暖炉薰香的梳流阁,李太医从内室出来走到前厅,对着正在喝茶的李泰一拜,道:回禀王爷,小姐是体虚乏力,心伤劳肺,加之、加之——他支吾了一下,见李泰还在听他说下去,便有些尴尬道:加之一些女儿家的问题处不当,才会手足冰凉,四肢乏力。

说清楚。

李泰微微蹙眉道。

此时阿生站在一旁,很想当做自己不存在,但见太医听到李泰的询问,脸上露出了疑色,便硬着头皮插嘴道:啊,李太医,这般不知该如何调理才是好,小姐她会因此伤到身子吗?李泰瞥了他一眼,点头示意太医回答。

这个...太医却曲解了阿生的问话,自有一番理解的他,小心答道:应是无碍,我开两张方子,早晚交替服用三日,府上再多纯些滋阴的补品,小姐她身体底子好,又还年轻,多多调养,是不会有碍日后生育的。

…本王知道了,阿生,带李太医去写方子,照他说的做。

是。

阿生看了看他的脸色,才带着李太医离开。

李泰又在前厅小座了片刻,便起身绕到厅后,走到西室门前,推门而入。

浅紫的隔屏帷幔后,便是一张绘着黄翠花鸟的屏风床,遗玉就拥着一床棉被靠坐在床头,盯着对面半开的窗子,看着后院的几丛待春的花木,听见脚步声,回过头去,泛着红丝的眼睛已经干涸,声音涩涩的。

怎么样了?李泰走到窗前,将那半扇窗子掩上,回过头,道:除了一具女尸不明外,三十九名死囚,一人不少,卢智尸体也在,按律,是由刑部掩埋,这两日我会想办法帮你把尸体领回。

……多谢。

已经亲眼目睹,再听到哪般噩耗,都不会有更大的打击了。

不用,李泰继续道你说带着卢智投火的那个女人,我已派人去查。

昨晚与我同行的人,他怎样了?受了点伤,死不了。

李泰轻描淡写地答完,见她神色间的担忧,心念一转,问道:你很担心他?他是我大哥的朋友,她强扯出一抹苦笑,当日若不是他在城门外及时将我救下,我就会和我娘一样被掳走,前有相救之恩,我却又因私心把他害成这样的,他并不知道我让他带着我夜闯大牢,其实是为了去劫牢,到头来却功亏一簧,我欠他良多,可到头来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

李泰目光闪烁,缓步走到床前,伸手撩起她肩上的一缕长发,引得她回望,才低声道:那我呢。

你?遗玉愣了一下,才恍然记起前不久才发生的事情,才记起她游荡在崩溃边缘时,是抓住了什么才没有疯掉。

我对你,已不是欠了。

怎么说?她没有避开他那双眼睛,并未答话,而是迟疑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心中喟叹,只是这么简单的触碰便让她空荡荡的心里生出一股踏实感来。

依赖是日积月累起来的,它一直都存在,只需要一个引子将它牵出。

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不想再做优柔寡断的人,付出太多代价,赔上太多东西,已经够了,不管他们日后变成件么样子,算她卑鄙也好,她需要一个人弥补她心里的空白,支撑着她,活下去,不管那是情爱还是怜悯,亦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李泰低头看了一眼衣袖上的小手,没有再追问,却面无表情地伸出另外一只手来将它拿下,五指收拢,轻松地将她冰凉的小手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在这非常的时期,在这一刻,两人之间,分不清倒是谁先伸手抓住了谁。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遗玉最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转了下手腕便被他松开,缩回手,低头道:我要回国公府一趟。

卢智以这种方法死掉,卢荣远他们肯定是会急着找她。

我会让人带信给他们,你待在王府。

这、这不妥,遗玉想了想便拒绝。

有何不妥,李泰背过手,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不愠不火道:怀国公一个月丧期将过,我会入宫求旨,你将是我未过门的妃子,国公府已分家,卢智亡,你不待在我这里,又要去哪。

他并非刻意提醒她无家可归的现状,但是这是事实。

不。

遗玉皱起眉头,有些为难道:可是能推后一些?眼下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李泰微眯了眼睛,食指轻轻叩着扶手,若是他没听差,她是想要隐瞒他们的关系。

许是因为近了一层,遗玉很快便能从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上察觉到不悦,怕他多心,便有些苦涩地解释道:说到底,我大哥还是因为长孙涣之死得罪了长孙家,他现在又是这般死法,若是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我有什么干系,难免会被迁怒.无故结怨。

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自私的选择,他是有心皇位的皇子,又被长孙家的嫡女爱慕,若是同长孙家联姻,必会得一大助,可是有她在,这桩美事许会成了水中捞月,她不得不承认,眼下的她对李泰来说,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若是可能,她希望尽量减少他的麻烦。

李泰脸色不变,问道:那依你之见?不妨等上一些时日,等他们冷静下来再作打算,这样你也不会难做,好吗?遗玉恳求道。

闻言,李泰站起身来,在遗玉的诧异中,径直朝门外走去,几步之后,突然顿足.回头淡淡地开口道: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是魏王,是李泰,是这长安城里唯一一个连皇上的脸色也不会看的男人。

一愣之后,便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遗玉目光怔仲,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地发现,刚才她竟然在同这样一个男人讲那样的道理。

是,不过我还是觉得,为了我们两个都好,那求旨一事,还是缓缓吧。

李泰淡密的眉心拢了下,道了一声如你所愿,便转身离开了卧房。

第四零四章 处境在床上躺了一个上午,中午在魏王府用罢饭,李泰不知去了哪里,遗玉和阿生打了招呼,说要去国公府,事先得了知会的阿生并没阻拦,而是叫上了一名眼生的车夫送人。

国公府那边,卢荣远、卢荣和兄弟俩早朝时候都得知了刑部大牢失火一事,到了中午都没见遗玉回来,刚派人到龙泉镇去找人,她便上了门。

两家夫妻都在,四个人围着她先是劝慰了一番,提及死去的卢智,四位长辈都是当场落泪,卢荣远一口一个有负卢老爷子的嘱托,窦氏拿帕子捂着嘴,哭声最大。

卢智因是犯的死刑,尸首交由刑部掩埋,一家人便商量拿了卢智生前衣物,在寺庙找位高僧做回超度,此后再论立衣冠冢之事。

讲到最后,才由卢荣和提出,要让遗玉搬回来住,赵氏和窦氏都开口留人,一个说家里有卢书晴在,她们姐妹两个也好作伴,一个则说自己无儿无女,自此便会将她当做亲生的养待。

这提议却都被遗玉婉拒了,本来他们都还不依,说她一个小姑娘家的自己怎么过活,可却被她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正中红心。

伯父,伯母,玉儿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怜我现在孤身一人,可是你们想想,长孙家眼下是当死去的大哥作杀人凶手,保不齐是还没解了怨气,前阵子闹的,这京里人多知道我们母子是‘外来的’,并非正宗,因此多不会为难咱们卢家,可若我跟你们任谁一家过,都会被牵连。

窦氏和赵氏本是因为那笔卢智带走的家产,才坚持接回遗玉同住,听她这么一说,得失之间一径衡量,当场便歇了火,也不说什么姐妹作伴、无儿无女了。

而卢荣远则要思虑的远些,他眼下顶着怀国公的爵位,不得不替卢家的未来谋出路,眼下卢智已死,抛开杳无音讯的卢俊不谈,竟是又成了后继无人之状,再被长孙家打击一番,说不定他们这一脉就要断送。

因此,到了最后便只剩下卢荣和一人还在劝说遗玉,小玉,你说的这些二伯都明白,可是你也替你自己想想,你一个姑娘家的,眼着着就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没有个娘家撑着,你该如何是好?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在这朝代,身为女子,嫁人婚娶前后,靠的最多不是声、名、才、学,而是娘家,看长孙娴便知,就算她前阵子在五院艺比时闹了一场,名声大跌,又被人质疑礼教,可是因为人家是长孙家的大小姐,想要上门求亲的人仍旧能从朱雀门排到明德门去。

来前遗玉已经想到会被问及,便又拿同李泰说过的话,向卢荣和道:我的意思是,眼下不急,长孙家正是怒气当头,等日后他们气消了,我再回来住,也不迟,大伯二伯不必担忧,龙泉镇的住处,大哥已经安排妥当,下人管家都齐全,你们知道,我亦是个懂事的。

好说歹说,四人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总算是不再要求她回府住,这事说完,已经傍晚,遗玉借说天色巳晚,拒绝了留饭,道是要回龙泉镇拿卢智的衣物,便离开了。

此时国公府外头,少不了有长孙家的眼线,遗玉便没让他们送,独自出了前厅朝大门走去。

在门前的一条甬道上,却被一个意外的人从旁叫住。

卢书晴打量着一身素色,发簪上只别了一根木簪固定的遗玉,走到她近身,才将头撇向一旁,道:你们两兄妹要害死我了,你大哥杀人的事,整个国子监已是人尽皆知,你不来学里,我就代你受过,几乎每天都有长孙家的狗腿来找我麻烦,我还只能忍气吞声。

遗玉轻提一口气,抬头看着她的侧脸,轻声却认真道:对不住,连累你,了也谢谢你的提醒。

可是请你记住,我大哥他没杀人,他没有,所以你不需要忍气吞声。

说完她便冲她一点头,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卢智没有杀人,所以她对受到牵连的卢家感到歉意,却从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对不起长孙家的。

来了一趟卢家,却让她的心情更沉重了一些,赵氏和窦氏想要让她同住的意思,她很清楚,若是她骨头再硬点,大可以把那笔本不属于她的家产还回去,可是她不是意气用事的小姑娘,虽然尚没从失去最亲之人的打击中走出来,可是她的理智又回来,她需要那些钱,不管是为了现在,还是以后。

走到对面街角,撩起帘子准备上车,却被车里多出的人吓了一跳。

殿下?惊讶了一下,她便赶紧上了车,将帘子放下掩好,在宽敞的车厢内冲他躬了下身才落座。

怎么说的。

他们都同意我单独过,我打算回龙泉镇住着,她老实交待,又犹豫地问道:我大哥的尸身…没办法大操大办,她打算就在龙泉镇的新宅附近,弄一块风水好的地界买下来,然后精修一番,把他安葬了。

无须多虑,已经办妥。

李泰见她虽梳洗的干净,但脸上却没半点血色,便道:若是无事,便回府去。

我今晚要回龙泉镇去一趟,整理下我大哥的衣物,遗玉见他眉头微皱,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便脱口问道,您要不要同去?说完便想打嘴,他和她可不一样.天不亮就要出门上朝去,跟着她是乱跑什么。

却不想李泰竟然点头,道了一声好,便叫车夫直接出城驱车前往龙泉镇去。

马车绕道,自然又经过了国公府门前,冬日多风,吹得鼓鼓的,一阵刮来,便将车窗帘子掀起,只这么片刻的功夫,却恰被站在门内的卢书晴窥见坐在里侧的人影。

那是……魏王?夜幕降临,长安城内的灯火一片片地亮起,但总有它阴暗的一角,就在东都会一家多年经营的丝绸铺子里,掌柜的关上门后,便进到后院中,打开置物的地窖,跳了进去。

下面漆黑不见五指,却有两三人正在低低交谈,若是胆子小的在这里头,指不定会被吓坏。

参见鹿使。

情况如何?回禀鹿使,她似乎很小心,又有人在旁看护,我们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机下手。

哼,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都抓不住,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主上留你们何用。

鹿使赎罪!罢了,将她的动向与本使详说,我会亲自出手,在腊月十五之前将人带回。

龙泉镇卢府在离开长安半个时辰后,遗玉带着李泰回了卢家,卢府的下人们多已经睡下,守门的见着她回来,慌忙就要进去喊人出来迎人,却被遗玉拦下,毕竟一旁跟着李泰,太过声张不妥。

于是两人朝正房走去,身边竟没得半个下人跟随。

李泰看着四周的环境和修建,遗玉走在他一旁,轻声道:这是九月的时候才建的新宅,大哥请了京里的工匠来造的,后头还有一口汤泉,您不妨去泡泡,时候不早,这小镇上的人都睡得早,您若是不介意,我下厨烧几个菜,就不叫厨子了。

人多口杂,李泰又是这么显眼的一个。

汤泉?李泰知道这稀罕东西,当然也没少用过,听说这小宅里头有,不免好奇。

嗯。

一盏茶后,遗玉将他领到了主院后头的汤泉竹屋,着着热气蒸腾的温泉水面,见李泰解了披风搭在挂屏上,这才尴尬地想起,他是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跟着来了,连个换洗的衣物都没,泡什么汤还。

是我思虑不周。

无妨。

李泰却没放弃沐浴的打算,低头便要宽衣。

遗玉想着将卢俊的衣物借他,却是不妥,好在她念头一转,记起前不久没出事前,她为远在他乡的卢俊准备了一套新衣物,便道:是我思虑不周,前些日子,我缝制了身衣裳,本是跟我二哥穿的,您若是不介意,可先将就一下?李泰目光微晃,扭头答了一个好,也不避讳她在一旁,便继续宽衣。

等遗玉回过神来,他已是将锦缎长袍脱下,露出里面洁白的中衣,害她面色一红,赶紧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出了这竹屋,冷风一吹,她便又想起了卢智,想到如今这可以的处境,压下心头的苦涩,便去准备晚饭了。

各院都有小厨房,因她昨晚还在这里用饭,食材都是现成的,江南的产业现在是在她名下,前不久才送来的蔬菜很是新鲜,她虽无心烹饪,可也不想李泰吃的马虎,便提了精神,认认真真地烹了几样素食,又烧一盘肉丝的杂炒出来,在暖阁空置的西屋添炭烧了火炉,把饭菜在案头摆上,把酒温着,约莫时间大概差不多,才丢屋里取了那套新衣。

抱着衣裳站在竹屋前头,又犯了难,只恨不得拍一拍自己一心几用,有些愚钝的脑子,怎地进来越不知事,正要转身去叫个男仆进去送东西,便听里面一声低音道:进来。

第四零五章 你是故意的进来。

遗玉本是打算去叫男仆来,听见这声音,想到两人眼下的那层关系,她再扭捏只是矫情,于是犹豫了一下,便伸手将门推开。

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浴室内,她本是想瞅准了屏风走过去,可一眼便见着了水池中一道人影,这汤池深过三尺,在地内沿边修有玉石台座,李泰这会儿便是坐在地中,背对着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在池边蜿蜒,恰如其分地遮挡住了裸出的肩背。

这山间流出的温泉很是高温,虽有冷水注入,可还是在竹屋内腾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气,竹屋里的吊灯虽熄着,可是头顶一片镂空的屋顶,却让月光从中泻入,在他回头望来时,薄薄地笼罩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还有那黑发滑落后露出的一片肩臂,肤色散发着莹润的光泽,肌理紧绷而健硕,整个人就像是这月色下沐浴凡间的神明。

过来,擦背。

......殿下,我——可不可以不擦,她抱着干净衣裳,向门边小退了半步。

李泰眼尖地看见她的小动作,还有快要垂到胸前的脑袋,手臂一抬托在脑侧,望着她淡淡地问道:为何生怯?我以为你已清楚,你早晚会为我之妇,不过坦诚相见耳,快过来,我已饿了。

他话说的坦然,却句句在理,遗玉心里清楚,便也顾不上些许抗拒,将干净衣裳和中衣搭在屏风上,便挽了袖子,拿起布巾和乘着澡豆的银盘走到他地边,在他背后蹲下来。

李泰见她听话,眼中露出掠过一抹满意,便扭头坐正,道:无需太用力,澡豆就不必用了,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得,这还要求上了。

遗玉绷着泛红的小脸把布巾在手上缠结实,又沾了点水,伸手去将他湿漉漉的头发拨开,刚才在远处看还不怎么觉得,可离近了才诧异地发现,这人身上竟是结实的很,半点不像外头看着的瘦长,尤其是手臂上的肌肉,生的并不夸张,可是该有的却一块不少,该称健硕恰当。

好在他个头高,坐在水中的台座上,挺直了身子便能露出大半腰背,她小心翼翼地从他肩头开始擦拭起来。

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给男人擦澡,还是在出了这么大的丧事之后,虽知不该,遗玉心里是既羞又恼,还有些委屈,因此手隔着布巾按在他背上,便故意用了最大的力气去擦。

嗯?李泰轻哼一声,低声道:你这擦背的法子是哪里学的,倒是不错。

好不容易把这大高个儿的大半块背擦完,遗玉冒了一层薄汗的脸已经红的可以去煮蛋,最后在他背上狠狠地蹭了一下,她方才小喘着气儿缩回手,有气无力道:好了。

还没等她话音落定,便听哗啦一声,眼前刚刚还静坐的人便从水中站了起来。

啊!惊叫一声,遗玉想也没想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捂着眼睛,两腿一蹬便站直了身子,想要后退,可蹲了半天发酸的腿踩在湿滑的石扳上,脚下一滑,她便失重地挥起手臂,直直栽向汤地。

李泰蹙眉看羞她惊慌失措地模样,见她倒过来,本想伸手去接,可心念一转,却是侧身闪了过去。

噗通!这是落水声。

咕咚、咕咚...咳咳咳...噗、噗!这是连咽了两口水后被李泰从水里拎着衣领捞起来,咳嗽了一阵便开始吐水的遗玉。

遗玉吐完了嘴里的水,伸手抹了一把脸土的水珠,待能睁开眼睛,仰头便使劲儿瞪了一眼头顶面无表情的李泰,忍不住低喝道:你是故意的!故意突然起来吓了她一跳,又故意不扶她,害她喝了好几口洗澡水!李泰不置可否地扬了下眉毛,看了一眼她重新有了生气的眼睛,又低头看着她湿透的衣裳,道:我洗好了,你要洗吗?遗玉注意到他的视线,总算是发现两人眼下一个裸体一个湿透,耳根发烫地飞快伸手环抱在胸前,努力抬着脑袋看着他脖子以上的位置,暗暗咬牙道:不用了,你不是饿了吗,若是洗完了就去吃饭吧。

李泰没再挑战她神经的极限,点点头,见她站稳,便松开了她的后衣领,转身踩着阶梯出了浴池。

遗玉就在他身后,愕然地从背后看着他下身,赫然是一条白色丝绸长裤,虽然因为湿透紧贴着肌肤,可也是该遮的都遮住了。

狗屁的坦诚相见!哪个人洗澡还穿着裤子的!真是见鬼了!黎明时分,天还未亮,李泰听见屋外细碎的人语声,揉了揉额头,便从床上坐起,头发里还带着药汁的味道,那是梦靥的解药,他随身带着,依稀记得,昨晚睡前还有一双柔软的小手在脑子上轻轻地按压着,助他入眠,果然,时别多日,他又一次无梦而眠。

不习惯外人近身的王爷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没有侍从在旁时,什么事自己都做得来,包括穿衣裳。

他昨晚睡在主院的偏房,虽枕头太软他不习惯。

可那顿口味特别的晚餐,却让他的好心情可以容忍这点毛病。

小姐您真是的,既然回来了怎么不早些把咱们叫醒,还亲自下厨做饭,是要折煞奴婢们么,好了您快放下盘子,奴婢来拿!无妨,许久没有下厨,怕是手生了,本来吃了早饭我就打算走,没想动静大了会把你吵醒。

瞧您说的……咦,这粥好香,里头红红的小粒,不是咱们宅前林子里的赤爪么,这还能熬粥啊?对,这东西用处多了,回头我再教给你们,厨房里还有些粥,好了,东西摆着就行,你们自已去盛着吃吧。

这哪行,奴婢们还是在旁侍候着主子们早点。

我说行便行,去吧。

小姐一一吱呀一声,内室的门被推开,李泰绕过屏风走了出来,瞥了一眼愣愣地望过来的平彤平卉两姐妹,便自顾在摆了小菜和粥品的餐桌前坐下。

参、参见王爷。

退下。

习惯了发号施令的王爷,在哪里都像是在自家府上。

遗玉看着刚才还坚持要留下来侍候的两名侍女,一躬身后,便缩着脖子快步走出了屋子,有些可笑地暗自摇头,便站在他身边,乘了一碗热粥在他手边放下,又像是以前和卢智吃饭时候一样,给他碟子里每样小菜都夹了一些,再给自己也乘了一碗,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舀一勺,吹了吹,喝下去,抬头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

习惯了一家人一起吃早饭,一跑神便自觉地坐下了.她有些尴尬地站起身,道:失礼了。

坐。

李泰见她虽坐下,可却没了刚才那股子自然,便拿汤匙撇着碗里的粥,道:不必拘泥,就像方才便好。

隐隐约约的,他似乎抓到了一丝丝他想要的东西,从她身上。

哦。

遗玉继续坐下喝粥,因为心里惦记着卢智的事,很快便又开始跑神,漫不经心地夹着菜,见到对面的碟子空了,便拿一旁干净的银头小箸添上一些,见他只会自己夹那一盘肉丝,嘴里不自觉地啰嗦道:早晨还是食素好,肉食油大,伤脾胃,还有那粥,多喝些无妨,这粥有个俗名,叫红白黑,红的是赤爪,白的银耳,黑的黑枣,多喝些,一上午不用进点心也不会饿。

说着她便贪生去将那盘肉丝从他眼前拿开,对换了自己眼前的冬笋过去,李泰一箸夹空,也不气恼,便顺势落在冬笋上头,倒真是多吃了些素食,不再去夹那盘子肉,一顿饭下来,粥也喝了两碗,可惜阿生不在这里,不然见他吃的比以住多,定是会把这些菜谱抄录回去,给王府天天吊着脑袋过日子的大厨们。

两人吃了早点,遗玉又拿李泰随身携带的药汁给他梳洗了头发,因他还要上朝去,便在东方鱼肚渐露时,离开了龙泉小镇。

这一路住回赶,起初都是沉默寡言,一个人本身没几句废话,一个是心情问题。

可在行了一半之后,李泰却率先出声,道:我进宫早朝,你直接回卢家去送卢智的衣物,待找僧人超度之后,就去天霄阁等我。

说着他便从袖中掏出一块掌心大小的浅色木牌给她,拿这块牌子给掌柜的便可。

遗玉接过,看了这半圆的木牌上头精致的雕纹,一面刻着天蔼阁三字,一面则刻着天山云水人间路七个小字,不知何解,但她还是仔细地收好。

卢智的尸身,暂时不便来回运送,我会先代你保管,等墓址都选好再说。

李泰这么说,却是隐瞒,其实他昨晚便从刑部弄到了那具尸体,可是却不愿她看到那惨不忍睹的样子伤心,才这般打算。

嗯,有劳了。

遗玉点点头,摸了摸身边装着卢智生前衣袖的囊带,眼晴涩然,便扭头撩开帘子,看着渐远的青山,车外冰凉的风刚吹在眼晴里,还未吹去泪意,便从旁伸出一只大手将帘子拨了下去挡住冷风。

若是想哭,无妨。

……是。

遗玉低下头,抓紧了囊带,被他一手轻抚在头顶,眼泪便潸然落下。

第四零六章 我会变强尽管李泰拖延了三日,但腊月初十,遗玉在龙泉镇为卢智买好现成的墓地,又修整之后,还是把存放了几日的尸首送到了小镇上。

龙泉镇卢府的下人尚不知情,在一个大早起后,被遗玉迟迟告知了这一噩耗,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总之这大宅中是哭声一片。

在一个清朗的早晨,镇南山下,包括程家和京城的卢家人在内,亲友仆从数十人,身形憔悴的遗玉素衣白鞋,一路扶棺,将外人以为里头装了衣冠,实则是卢智尸身的棺木葬进了墓中,总算是让死者入土为安。

李泰虽不便现身,可还是找了京中礼部的大儒私下给这丧礼主事,另从不亚于实际寺的天贺寺中,请了两名得道大禅师前来诵咏。

等到一切都处理妥当,已经到了傍晚,李泰没有住在镇上,而是独自一人回了京城,临走前,遗玉提出要见前几日陪她夜闯天牢后负伤的面具男子,却被告知那人在前天就已经自行离开,不知所踪。

这就让遗玉犯了愁,一来,她是想当面像他道歉再致谢,二来,对方曾经在那晚逃出大牢后答应,要告诉他卢智到底是被谁所害,那晚她在牢中所见抱着卢智投入火海的人又是谁。

让她耿耿于怀的,便是卢智到死也背了个杀人凶手的不白罪名,连下葬都不能光明正大,尤其是在今天见了那具面目全非的恐怖尸首后,更让她下定了决心——翻案。

在镇上的府里摆了简单的酒席,招待了参加卢智丧葬的客人,程小凤喝的醉醺醺的,临走前还拉着她低声哭着,虽那份少女的纯真情怀,终是再没机会说出口,可遗玉清楚,这份感情,曾经清楚地传达给了她大哥。

送走了客人,平彤在前院看顾下人打扫,平卉则跟着遗玉回了北院,侍候她简单的梳洗,便上床去休息了。

按着她的习惯,将一盏烛台放在了床边,检查了门窗,平卉看着她盖好被子睡下,才退出屋子。

在她走后没多久,遗玉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上衣裳,拿了防贼的药粉在屋里门窗边撒上,才去推开床底下一块石砖,拿出了藏在那里的东西——姚不治的盒子。

之后便是一夜未眠地背诵,她以前一直不敢看这白绢上的毒术,生怕自己走了弯路,可是眼下,肩上的责任愈重,她就要考虑地更远。

她想了三日,从得知卢智生还无望之时,便开始思考,卢智为什么会被陷害致死,卢氏为什么会被一夕掳走,高阳、长孙娴为什么会对她屡次刁难不屑一顾,再住前追忆,当年靠山小村,王氏母女为什么敢陷害她们,为什么他们一家四口走到哪里,都不得安宁。

是因为卢智不够聪明?是因为卢氏被人错爱?是因为她行事不当惹人记恨?卢氏被人错爱?是因为她行事不当惹人记恨?不......窗外渐渐天明,遗玉仔细地将已经背诵完毕的白绢折叠好,放进了扁盒中,又把里面剩下的六种毒药种子,一样挑选了两粒,挪进了另一只木盒中。

咋哒一声,将漆黑扁盒重新盖好,拿在手上看着。

新盖好,拿在手上看着。

卢智足够聪明,卢氏的爱情和亲情也无错,她自己也从没想过要招惹那些人。

这是权谋和武力当道的朝代,被动,就只有挨打的份。

一直意来,都只有卢智一人在快速地成长,但是一旦卢智倒下或是他不在,那就会出岔。

现在想象,卢俊为什么要远走他乡去游历,搞得杳无音信,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后,她突然看的清楚了,卢智在成长卢俊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出路,有朝一日能够弥补卢智的空缺。

人只有在需要的时侯,才会发现自己的能力不足,她便是这样。

琴棋书画可以陶冶情操,可以让她在这长安城里落脚,但真正能够保命和救人的,却是另有他物。

现自己的能力不足,她便是这样。

姚不治武功蹩脚,却能够带着姚子期从李泰和红庄的追捕中逃脱,那是因为他医毒双全;韩厉能够在乱世之时,落脚在西北商路,又能在受制红庄多年后,谋得自由身,且拐走他心爱的女子,那是因为他能文能武,谋略过人;卢中植能够在离京多年之后往返,且声威犹存,那是因为他悉知权术,进退有度;三公主能够以一介女流之身,跻身开国功勋之列,巾帼不让须眉,那是因为她能征善战,地位高贵。

那她呢?她的路又在哪,没有卢智的足智多谋,没有卢中植的权术之心,没有三公主的高贵出身,她要如何走下去?握紧了手中的木盒,直到它发出吱吱的响声后,遗玉才将它松开,从椅子上起身,走到软榻处,拿起了这几日伴她入眠的卢智生前的衣物,捧在手上,轻声道:大哥,你放心,娘和二哥,我都会找回来的,我会变强,强到足够帮你洗刷冤屈,强到足够勇敢地活下去,强到不要受人的欺辱,强到可以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代替你认真地活下去……大哥,兄妹多年,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甘心地离开,那你就看着吧,你在天上看着我,好吗…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哭,以后,我再也不会轻易地落泪,我会做到的,请你看着我…看着我吧……大哥……埋首在手中的衣物上,遗玉毫不掩饰地发出了破碎的哭泣声,那哭声中,委屈、伤痛、孤独,似乎就要在这一刻爆发殆尽,将它们透支一空。

不知过了多久,半开的窗子中,透进了一丝金黄,东方起明。

长安城,大小事,初一来,十五去。

这是孩子们的童谣,来源也是大人们,指的是这长安城里的新鲜事太多,初一还算惊人的消息,到了十五的时候,若又了更新鲜的,便被过足了嘴瘾的人们淡忘于脑后。

腊月十四,离长孙涣之死才过去半个月,离卢智被定罪才过去十天。

早晨的国子监门前,总是很热闹,一排排的马车停靠在路边,又有三五成群穿着各色衣裳的学生结伴走进那红头高门当中。

马车就停靠在街角,遗玉掀起车帘,看了看不远处的学府,低头整理了下身上墨灰色的常服,跳下车来。

小姐,王爷说,中午领会派人来接您,小的就不来了。

驾车的马夫,是魏王府的人,遗玉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前天跟着李泰到龙泉镇去,一次是今天大清早便从京里跑去镇上接她。

这几日,她都住在龙泉镇上,将近年关,李泰的公务变多,从卢智下葬之后,两人只见过三回面.吃了三顿饭。

嗯,我知道了,多谢你。

礼多人不怪,遗玉对他道了声谢,对方脸上立刻露出了些受宠若惊的样子,愣是站在路边,看着她进了大门儿,才驾着马车离开。

从腊月初一起,时隔半个月,遗玉又回来上课,本以为这学里的人会大惊小怪,可直到她走到书学院门口,也没见几个人对她指点,但是这种情况,止于丙辰教舍门前。

她一进门,刚才还乱乱的教舍,便嗖地安静了下来,片刻后不到,在座的学生都交头接耳起来,望向她的眼神,是鄙夷中,带着那么点的厌恶,尤其是后排的长孙娴,一双水眸直寒地结了冰。

遗玉只当没看见,瞄了一眼杜荷空着的座位,便走向自己的座位,只是还隔着半丈远,她便看清楚自己以前豪华,现在狼藉的红木书案。

闲置的书本、练好字的纸张,被撕成了雪花状洒在桌面上,墨汁一层层地被泼在上头,甚至有一些溅到了一旁的墙面,墨迹虽干,却看的清楚,还有那日她未来得及带走的坐垫,卢氏亲手缝制的,也被人用利器剪开,里头的丝绵都被掏了出来。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遗玉走到书案前头,伸手拨开了一片桌面上的纸屑,便见到她原本平滑的书案上,被人不知拿什么刀子,刻了一行行核桃大小,字迹各不相同的字,诸如——兄乃杀人凶手、妹能善其身乎,,有此孽行之人,孰敢同其一室遗玉面色冷然地把这些碎纸推在一处,待看清楚桌面正当中一行大字时,眼中厉色一闪一一杀人偿命,天有眼,火焚其身,快载!我书案上的字,是谁刻的。

认出些宇迹后,遗玉转过身,看着满教室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面色如常地问道。

窃窃私语,众人打量着她,却没人应声承认,遗玉没再问第二遍,一甩书袋将案头堆成小山一样雪花状的碎纸挥飞,霎时这屋里一半就像是下起了黑白交加的大雪一样。

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端起了后排赵瑶案上的墨盒,举步走向教舍后排,看着对面那张挂着冷傲和鄙夷的脸庞,抬手便将手中的墨汁泼在了那张脸上。

啊!长孙娴惊叫一声,捂住了脸,长孙夕一脸愕然,教舍里的学生回了神,又愣住。

就在长孙娴惊慌地抹掉眼周的墨汁,怒视向眼前时,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指险险地指点在鼻尖上。

我只说一次,别再惹我。

第四零七章 多给她些时日我只说一次,别再惹我。

卢遗玉!就是不算被泼了一头脸的墨汁,这十六个年头里,长孙娴还是头一次被人指着鼻子威胁,一时气急,浑身发抖,嗓音尖锐地大叫一声,只要一遇上遗玉的事,她就很难保持冷静。

卢小姐,你、你怎么能这样?长孙夕边拿着帕子踮脚去擦长孙娴脸上的墨汁,边扭头对遗玉不满道。

遗玉瞥了她一眼,在长孙娴挥手拍来之前,迅速地收回了手指,就听门口一声低喝:你们怎么在做什么?!众人回头,就见每早都会在院内巡视的院长晋启德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博士。

学生们讷讷地起身问了好,晋启德环顾了一圈纸屑满地的教舍,冷着脸冲最后一排显然是事故中心的遗玉三人,问道:清晨不读书,弄成这个样子,你们是想要做什么!博士,一脸黑白交加的长孙娴指着遗玉,忍怒道:不知卢小姐是发了什么疯,不但把教舍里弄得一团乱,好端端地还泼墨于我,此行甚劣,学生以为该当重罚,如若不信,您可以问在座之人。

晋启德扫过下面学生们的脸,见他们纷纷点头,便又去问遗玉:卢小姐,是吗?遗玉并没否认,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长孙娴趁这当口,突然冷哼了一声,便听这教舍内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阵人语声:博士,我等不愿于她同室而习。

是啊,博士,卢小姐性格顽劣,她兄长是杀人凶手,我等恶之。

一个、两个、三个......这教舍里头有一半人都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晋启德唇上的胡子翘起,待他们快要乱成一片时候,才冷哼一声,道:说完了么,说完就去读书、去练字,有功夫挑三拣四,却不思进取——卢小姐,你随我过来,今天上午的课,你就不用上了。

是。

长孙娴一口气憋在胸口,看见遗玉被晋启德领走,却没有得到舒缓,咬紧牙,一脚踢在了桌腿上,发出嘭地一声响,引得室内众人侧目,长孙夕看着遗玉的背影随晋启德消失在门口,眨了眨眼睛,扭头一脸担忧地对长孙娴轻声道:大姐,你没事吧,我还是陪你先去把墨汁洗掉,都溅到眼睛里了,不知是不是会伤到眼?若是真伤了我的眼,我就抠下她的来赔。

长孙娴咬牙低声道。

晋启德把遗玉叫走,并没有如同丙辰教舍里的学生所想,对她训话等等,而是带着她到了后院憩房,泡了一壶热茶给她,丢下一句话,便拿着书本打算离开。

老夫还有一堂四门学院的课要讲,你就在这里待着吧,等钟鸣后再离开,西边书架上的书你可以随便翻阅。

博士,我刚才太冲动了,您都没话要对我说吗?晋启德摇摇头,和蔼地冲她一笑,你自己不是很清楚,还用老夫多说吗?你是个好孩子,不要让老夫失望便可。

学生省得。

人总是在落魄的时候才能看出真假,五院艺比之后,她一时间风光无二,可短短两个月过去,人皆变了嘴脸,落井下石谁都会,可雪中送炭终是少。

晋启德走后,遗玉喝了杯热茶,让自己从被刻字一事中冷静下来,便去书架上选了一本书拿下来翻阅。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屋门吱呀一声响,令她从书本中抽神,扭头一瞧,两双眼睛对在一起,都是露出意外之色,还是遗玉先站了起来,行礼道:杜先生。

这两天冷,身形高挑的杜若瑾在淡绿色的常服外头,又披了一件及腰的锦裘,白色的绒毛映得他的清俊的五官更显苍白,但温煦的气质却不减。

怎么跑这里来了,不用上课吗?杜若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走进屋内,打定了主意对卢智的事闭口不提。

出了点事,晋博士让我在这里看书,您怎么这会儿才来。

遗玉话里带着生疏并非刻意,而是在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后,一种本能地自我保护,杜若瑾是她欣赏的学者,她潜意识不希望这样的人会因长孙涣一案,生了变化。

杜若瑾注意到她的态度的客气,走到她所在的书桌边,道:哦,我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明日准备开课,这是来拿书回去,你看的什么?说着,他便伸过手去,想要把遗玉平摊在桌上的书本拿起来,却不想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引得她微微后退了一步,碰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磕响。

暗暗皱眉,心中隐隐察觉到不妥,杜若瑾背在背后的手握成拳,看着她,却不知该开口说什么。

遗玉心存尴尬,道:是从书架上拿的《公柳记》。

你…什么?没事,你继续看吧,我拿下东西便走。

于是杜若瑾便去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出来,又去柜子里拿了两只画卷,对遗玉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他一人夹着东西走在铺了青石的小道上,待离憩房远了,才连忙握拳抵住下唇,轻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又听他微不可闻的自语声:……还是再等等,多给她些时日…国子监钟鸣之后,遗玉又在憩房里多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拿上东西离开,一路到正门口也没见几个人。

国子监外面停的马车有几辆,遗玉左右搜寻了一圈,便瞅准了街对面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走了过去。

车夫见她走到跟前,躬身之后,才将帘子掀起,遗玉侧头住里面看了一眼,见着里面坐着的李泰,才抬脚蹬上车子。

晚了一刻。

李泰道。

我多看了会儿书,遗玉没讲早上在教舍发生的争执,怕他细问,便转移话题道:中午在哪吃。

天蔼阁。

因为她下午还有课,不便绕远路回王府。

哦。

遗玉应了一声,便见他伸手过来,在自己发髻和后颈上抚过,随即摊手在她面前,露出上面两片指甲盖大小的碎纸屑来。

这是?这……是纸屑。

这眼神要不要这么好。

嗯?见她答非所问,李泰轻出了一个鼻音,慢条斯理地道:国子监通规,第三卷,第一十七条,禁擅毁书册文纸,说着便扣指拨了拨手心的纸屑,这是书纸。

见她实在不愿意多讲,李泰也不勉强,抖手将两片纸屑甩掉,道:你托我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魁星楼的后台的确古怪,你说的那个楼主,正是名女子,我已让那里的常客约了她,今晚在魁星楼你便能见到人。

听了这消息,遗玉精神立刻窜了起来,先是道了声谢,而后道:殿下,我可不可以带个人过去,是尚书右仆射封彝德之女,封雅婷,她说她见过我大哥和那魁星楼主来往,认得人。

说到这里,她便有些激动地抓了抓膝盖上的裙摆,向他分析道:长孙涣是在魁星楼被杀的,我大哥那天晚上又确实去了魁星楼,我怀疑他的死和这个女人脱不了干系,那个带着我大哥投火的女人,八成就是这魁星楼主派去的,还有那另外几名狱卒,虽不知是哪边势力,但可以肯定,他们原本是想要救我大哥的,谁会冒着那么大的危险丢救大哥——等等…遗玉一手按着太阳穴,眉头紧皱了一下,随即犹豫着对李泰道:我怀疑,那六个带了黑罩的狱卒,许是、许是——好了,李泰出声打断了她到嘴边的话,放在膝上的右手摩擦着左手拇指的宝石戒指,目光闪烁,低声道:这样的话,你心里明白,除我之外,不能再对别人讲,记住了吗?嗯。

遗玉点点头,沉思了片刻,侧头看着李泰淡然的面孔,道:殿下,有件东西,前阵子就想交给您保管,没寻着机会,今早从龙泉镇来,我特意带在身上,我以为这东西,还是放在您这里比较妥当。

李泰眉心一跳,已经大约猜到她说的是什么,但见她侧过身去,背对着自己在怀中摸索后,转身递过来一样物事,乃是一只半尺长短的漆黑盒子,扁平无扣。

八月底的时候,姚不治到了龙泉镇来,临走的时候丢下了这件东西给我,有一事我没同您讲,上个月我曾在路上被人拦截,将她怎么反擒了那易容的来者略过后,接着道:我问出了些东西,那人是红庄的手下,他说红庄那边是派了人手来掳我,他地位不高并不知所为哪般,但我想着,兴许就是因为这只盒子。

她没说出口的,是红庄为何会知道她持有这只盒子,多是因为她治疗了李泰梦魇绝毒的风声走漏。

李泰盯着那只外观古朴的盒子,看了大概有几息之长,方才伸出手将东西接过来。

这里头的东西,你都看过了么?呼吸一窒,遗玉道:嗯,有份记有毒术的白绢,我把东西都背了下来。

有的事,对某个人,从一开始就不该隐瞒。

很好。

李泰满意地点点头,看也没再看一眼那盒子,反手将它收进了大氅袖中。

(今晚有加更)第四零八章 味道夜幕中,酒色的长安有一半入眠,一半却刚刚醒来。

魁星楼内,楼下大厅中歌舞欢声,楼上雅间客房里声色迷醉,后院的画廊小湖边,又有几处鸳鸯躲藏,当然,亦有人是为了觅一知音,为了声色之外的东西而来。

室内嘈嘈切切铮铮冲冲的琵琶声在一个高点之后,戛然而止,随即便是啪啪的掌声和赞声。

除了侍女外,屋里坐了六个人,屏风对面的席案上坐了四人,两名中年男子,和两名少年公子,屏风后面是两人,一人坐在凳上怀抱琵琶,另一人站在旁边侍候。

今日闻楼主一曲琵琶,怕是来日琴音再不能入耳。

呵呵,邓大人过奖了,琵琶和琴本就是两物,各有所长,怎能相提并论。

这声音悦耳动听,就算不见人,也能猜出美貌。

双方又客套了几句,屏风后的女子,便道了一声告辞,将琵琶递给侍女,起身走出屏风,刚才露出半个侧身,便要消失在帷幔后面。

等等,一名中年男子将她叫住,楼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神交已久,早将你引为知己,却不曾见过真容,今天是在下生辰之日,可否一窥芳容,权当做一了心愿。

这...身形窈窕的女子踯躅了一下,便笑着答道:这有何不可,只要几位答应,日后在外头见了,只当做不相认,莫要揭了我这身份,让你们看看也是使得的。

在座四人立刻应声,便见那橙衣女子回过头来,抬手解下了面砂,却是关蓉粉面,娇娇艳艳霎时动人的一名女本文手打版首发于55ab社区子。

男人们呆愣了片刻,便出声道:楼主果如外界所传,实乃美人矣。

一阵轻笑后,女子便转身,莲步轻移,离开了屋子。

两名中年男子还在回味她那回眸一笑,一旁的两名少年公子,却是凑在了一起低语。

是她么?把脸涂黑,换上了男装的遗玉,小声问道。

哼,就是她。

封雅婷冷着脸答道,我在江凌坊,亲眼见过她同卢智逛丝绸铺子,你若是看仔细了,便没错过她眼角那颗小痣,同我之前和你说的一样。

嗯,遗玉认准了人,又对封雅婷道了谢,便起身跟了出去。

这魁星楼的主楼除了底层外,楼上便皆是回字型的长廊,没有什么岔口,遗玉追出几步,便见着前面的刚出门的主仆两人。

请留步!楼内一间空房中,遗玉和解了面纱的魁星楼主面对而坐,手边放着一壶香茗。

卢小姐,我理解你的心情,卢公子那样才华横溢的男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人世,我亦心伤。

可是你真的是误会了,我同卢公子虽是好友,却并无男女之情,而且,长孙家的二公子出事那晚,我恰巧不在楼中,你大哥他那天并没有同我见过。

遗玉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道:我是觉得,我大哥不会杀人。

然也,我亦是这么想的。

对面的女子认真地点点头。

遗玉低头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候,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质疑,悲伤道:我大哥从没提过,他有你这蚂蚁手打团第一时间章节手打么一位好友,他有许多事都瞒着我,瞒到他离开。

女子见她一副想哭的模样,迟疑地伸过手按在她放在桌边的手上拍了拍,柔声道:可你要知道,他瞒着你,也许是怕你担心,也许是为了你好,总归不是想害你。

嗯,遗玉轻吸一口气,冲她露出一抹逞强的笑容,像是故意转移这伤感的话题般,道:姐姐用的什么薰香,味道很好。

哦,这香名为沉檀,主料是南方的鸡舌香,我用了多年,一直离不了身,你若是喜欢,等下我要人拿些给你带走,就是不熏衣裳,熏熏屋子也可以啊。

还是不用麻烦了,姐姐应该还有事要做吧,抱歉,我耽搁了你这么久,你快去忙吧,天色已晚,我也要回去了。

那好,我今日就不多留你,以后每月十五过了,你若闲着,便可来找我玩,我这楼里好东西多的是,可不是那些男人晓得的,说着两人便都起身,走到门边时候,女子问道:你一个人回去?要不要我叫车送你?不必了,有人来接我的。

遗玉将披风挂在臂弯上,扭头道:怎么称呼姐姐。

我姓楚,说来不怕你笑话,因是和生,先父便予字——不留。

魁星楼外,遗玉坐上马车,李泰放下手中的茶杯,扫了一眼她神色不明的小脸,问道:如何,是她吗?是她,遗玉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是她。

这又怎么说?封小姐认出来,她便是同我大哥一起逛街的女子,亦是这魁星楼的楼主,可是——遗玉咬了咬下唇,沉声道:长孙涣死的那天晚上,和我大哥在一起的,不是她。

李泰知她这般肯定,定是有什么原因,心中生了些兴趣和好奇,说下去。

味道,遗玉侧头答道,腊月二十九那晚,也就是长孙涣被害那晚,国公府分家的前一晚,我大哥醉酒回来,我去他房间找他,帮他收拾衣物的时候,嗅到过他身上的气味,那是只有女子才会使用的熏香,因为太甜,还带些腥气,让人记忆犹新,绝不是今天这女子身上的味道,我问过她,排除了换香的可能,她说谎与否我并不肯定,但是她同我大哥并非男女之情,在我提到我大哥时候,她还反过来劝慰我,若是有情或是有恨,怎会如此…不是她。

李泰的眼中掠过一抹赏色,又倒了杯茶,道:可是这么一来,线索不就断了,卢智那晚到底同谁在一起是个关键,仅凭着香味,你可以排除嫌疑,却很难找到正主。

是啊,遗玉苦笑,道:我有想过是不是那名叫扶瑶的姑娘,会见到在我大哥之后,真正杀了长孙涣的凶手,方才还像她打听了扶瑶的下落,却被告知那人被长孙家的人赎身买走。

李泰不喜见她苦笑的样子,便话题一岔,道:本文手打版首发于55ab社区说起熏香,你也该学着习惯使用了,可有是喜欢的味道?昨日才有货商递了单子进京,今晚回去你且挑选一种,以后便用它熏衣。

喜欢的味道?遗玉抬头,借着车内的吊灯看着他身上浅蓝色的长袍,鼻间窜入淡淡的香气,让她不由自主地低声自语道:我喜欢这个味道。

什么?没,随便好了,我喜欢闻清淡一些的。

李泰青碧色的眸光闪了闪,将手伸到她面前,道:那这种味道呢?他的手指很长,透明的指甲修剪的干净平滑,光滑的手背上的几条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可细看却有发现他中指第一指节处,有一层不甚明显的茧子,只这么一处,却让这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手,变得不同起来。

他的手就放在她的鼻尖旁边,相距不过两寸,那淡淡的熏香味道因为人体的温度,更加清晰可闻,她只是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便侧过头避开他的手指,老实道:很好闻。

李泰眼尖地看见她侧面泛红的脸颊,平直的唇角轻扬了扬,道:那便不必选了,待你什么时候打算光明正大地同我在一起,便用此香吧。

闻言,遗玉尚来不及察觉心中的甜涩,便被更大的酸涩掩盖过去,这句话勾起了她刻意遗忘的一些人和事:熏香,棋艺比试时长孙夕身上的味道,同他在一起,东方明珠既定的侧妃身份。

李泰正在等她回答,却见她转过头,目蚂蚁手打团第一时间章节手打光中是复杂,道:还是不必了,若非情不得已,有些东西,我实是不同人分享。

因她这语焉不详的一句话,李泰蹙眉,正要询问,身下的马车却在奔跑中突然停了下来,他敏捷地一手扣住窗栏,探身一手环过遗玉的腰肢,才没让朝前跌去的她磕碰到。

什么事?将遗玉安顿坐好后,李泰一掀车帘,冷声问道。

幽暗的室内,在这冬夜里,连盆火炉都没点,可屋里却依然暖和,只有一盏巴掌大小的莲形烛台搁在摆满了文卷的青头小案上,案后坐着一个人,低着头,慢慢地翻动着乎中的竹简,简文相磕,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是这屋里唯一的声音。

一道人影闪进了室内,脚步细碎地走近了那莲灯,才映出一袭橙衣来,却是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

人走了,你叫我说的,我都说与她听了。

女子一提裙子,便踩上地毯绕到案后,挨着那人坐下,只是这小姑娘好可怜那,既傻、又可怜,死了眼下唯一的亲人,孤身一人,还想要查证,想要翻案,真傻,你说是不是?竹简声依旧咔哒咔哒地响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一声嘶哑的低音,道:不,她不傻。

还有,不要靠着我,我不喜欢陌生人的味道。

生人?女子不满地挪开了一些距离,小声嘟囔道:好吧,就算我才认识你三天。

第四零八章 林中的交易什么事?将遗玉安顿坐好后,李泰一掀车帘,冷声问道,话音刚落,便见对面拦车的马匹上跃下一人,两步凑到马车边,急急禀报道:主子,出事了。

来人正是本该候在魏王府的阿生,遗玉见他身形匆忙,正猜着是因何故,便听他继续道:别院传来消息,傍晚时候,银霄突然发狂,啄伤了自己,又破了黑铁笼,打伤了三名侍卫,往城南飞去。

是银霄!遗玉一惊,前阵子她也向李泰提问过银霄的消息,却被告知它并无不妥,怎么现在听着什么黑铁笼子的,竟像是被关了起来?多久了,现在在哪?李泰沉声问道。

大约有小半个时辰,它因为伤到,一路飞飞停停,侍卫们一直跟着,可一旦靠近,它就会发狂地啸声,虽不伤人却自伤,沿途惊动了不少百姓,看信号,这会儿它已经是出了城,别看银霄平日喜欢找阿生麻烦,但是它一旦出了事,若说有谁着急的,那肯定少不了阿生。

主子,您还是去看看吧,阿生侧目看见马车内的遗玉,念头一起,想着以防万一,便不由恳求道:卢小姐,银霄它除了主子,就是最听您的帮,您不如也跟去瞧瞧,可好?我——遗玉正要点头,却听李泰对她道:你先回王府。

他说罢便示意阿生陪同遗玉回去,自己则下车牵过阿生递来的僵绳,翻身上马。

殿下!李泰扭头看去,便见遗玉扒着车门跳了下来,几步跑到马下,伸长一只手臂,仰头着头对他道:我也去。

李泰略一思量,便问道:你可乘马?脸色微变,但遗玉还是肯定地点点头,道:可以。

就算是一点,只要有可能帮到他,她都想去做,更何况她也很担心银霄的情况。

那就同去。

李泰伸手扣住她的臂膀,一个巧力便将她拉到自己身前坐着,又将她披风上的冒兜扣好,拿过她两只手臂摆在自己腰侧,道了一句抓牢,便夹紧马腹,策马而去。

马匹一跑起来,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遗玉才知道刚才自己说的话有多勉强,清醒的时候乘马,总是有种惧意,不经意就会想起当日在国子监花园中她被马匹高高抛起又摔下的情形。

闭上眼。

李泰在注意着沿途的信号追寻同时,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便腾出一只手来扣在她脑侧,在她会意地将头埋进他胸前挡风时,才加快马速。

马匹疾奔起来,横穿大街小巷,有这时在城内走夜路的,无不侧目追着,是当是谁家纨绔又酒后纵马行乐。

亮出魏王府的牌子,很是轻易地通过了城门,出城后大概又朝东南追了几里远,遗玉便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利啸声。

呦——呦——听见这似是悲鸣的啸声,她忍不住顶着风扭头看去,便见前方不远处一片树林上空,银白的月色下,一抹雪亮的彩子在空中盘旋,因为离得远,倒也看不清楚它的伤势如何。

见到李泰的马匹过来,立刻有三名骑马的侍卫迎了上来。

参见王爷。

李泰勒马停下,着着远处空中的银霄,问道:怎么回事?回禀王爷,银霄在这里停了盏茶的功夫,不知为何,只要有人想要靠近林子,它就会俯冲下来攻击,已经有三个人都受了伤,咱们便没敢冒然进去,只在外头守着它,想着等它飞累了,再做打算。

李泰听着侍卫们的回报,先是试着扬声呼唤它的名字,平常就算是隔着一里远,他喊上一声也会立刻飞到自己身边的大鸟,这会儿在空旷的郊外,却像是聋了一样,仍是自顾自地发出啸声。

遗玉见李泰皱起眉头,便道:不如我来试试?也好。

银霄和遗玉的奇妙缘分,就连李泰也说不大清楚,一辈子只会死忠一个主人的雪鹏会听第二个人的话,这本身就是件奇怪的事情。

遗玉见他点头,便转过身,两手收拢在唇边,冲着远处的天空大喊道:银霄!一连喊了三五声,不见它半点反应,李泰知道事有古怪,正打算让人看着遗玉,自己进林子去看着,便听得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叫道:晴——空!晴——空!呦!谁能想到,听见这个名字,空中的银霄竟然打了一个旋儿,便闪电一般地朝这边俯冲过来。

王爷小心!保护王爷!一旁的侍卫连忙成三角状将李泰的马匹护了起来。

遗玉睁大眼睛看着逐渐变大的白影,在将近他们头顶两丈远时,却突然一声惨叫,血红的眼睛珠子死死地盯了她一眼,翅膀一扇,便又飞快地折返入树林中。

追、追啊,快追!遗玉惶然地反手抓住李泰的手臂道,我看到了,它腹部全是血,它伤得不轻,必须要马上止血才行!她都看到,李泰自然也没漏掉,面色一沉,当即便挥退了几名侍卫,策马赶上前方将要消失在林中的白影。

这片树林分布不算密集,可范围却不小,二人一马左转方拐,跟了半晌,才见见到银霄的身影在前方七八丈处落的一片空地上落下。

李泰轻扯了一下缰绳,马匹便放慢了速度,遗玉心急银霄的伤势,而她身后的李泰则警觉地扭头左右探顾了四周偏僻的地形。

哒哒马儿载着两人靠近了那片空地,银霄就一动不动地躺在他上,两只翅膀包裹着身体,缩成一团。

呦……一声低鸣,马儿在离它丈远时被李泰勒停.冷声道:出来。

回应他话的,是静悄悄的林中嗖嗖的风声。

遗玉心知有异,一边看着地上的银霄,一手则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荷囊上面,耳听着四周动静。

李泰没再试探,右手抬起,手指动弹,便向着西南方向的常青树上飞射出一颗滚圆的蓝色瓷珠。

哗啦!一阵树叶的抖动声,遗玉回头看去,便乘着月色,见到从树上落下一道人影,一声哼笑后,来人朝前几步走出阴影,站在了月色下,却是一名手持短笛,身穿褐色袍子的年轻男子。

我可是等候多时了,不过也好,来得早,不如来的齐,如此,便省去了不少麻烦,遗玉听不大懂他话里的意思,而李泰在看清那张脸后,神情微变,握缰的那只手暗暗收紧在她腰间,道:来意。

这不是很明显么?褐袍男子转了一圈手中的短笛,一指点向一旁地上的银霄,又一指点向他身前的遗玉,道:一物换一物,我还你只听话的雪鹏,你把这位小姐给我。

闻言,遗玉身体一僵,便知来人不外乎是红庄所属。

你以为,你有何资格同本王谈条件。

哈哈,褐袍男子笑道,几年未见,你的暗器功夫没有长进,为人却还是这般嚣张。

说着,他便随手丢出了方才李泰射来的瓷珠,又继续道:资格?我不同你讲什么资格,我只和你讲道理。

你已听到了风声吧,姚不治偷了罗刹洞里供奉的锦绣毒卷逃跑,庄主下令捉拿,可他这叛徒却将我红庄的东西转手给了别人——别否认,这京城里面有什么大小事是庄主不晓得的,你该是八月左右梦魇毒发,可是九月过后,却没了动静,况且,那位周姑娘已经把她知道的都交待了,而这位卢姑娘,我们也调查了不少时日,你敢说,她没有阅过锦绣毒卷,没有出手帮你解毒吗?然,李泰不置可否,道:你是在向我责难吗?不,褐袍男子摇头,我并不想同你过不去,咱们最好是桥归桥,道归道,可你做的事却是让我们为难,庄中先后派了三批人手来,都被你暗中处理掉,我是迫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

这只雪鹏虽是你机缘所得,可若没有我这红庄兽师的驯养之术,这等传说中的凶禽,如何能活到现在,但凡事必有所漏,这两年你也应该察觉到,它发狂时候需要的血量越来越多。

我已经配出了饲方,你今后大可不必拿血来喂它,如若不然,再过三个月,你就是放了全身的血喂它,也无济于事。

见李泰不为所动,他轻叹一声,又朝前走了一步,指着遗玉,对李泰道:我可以再说句明白话,锦绣毒卷在你们手上,是没多大用处的,我是不知道这位卢小姐是用了什么法子配齐药草解了你的毒,但庄主有言在先,梦魇解药需得两味稀世毒药才能奏效,而这东西又只有靠着红庄的息壤才能存活,因此,你的梦魇应该没有完全解除,相信你已有所感,这次我特别带了那两味药材过来,便是助你解毒之用。

他便从怀中掏出两只细长的药盒来托在手上,最后劝道:你可以选择,梦魇毒解,不再有后顾之忧,加上雪鹏的饲方,不再担心会失一臂助。

我只要那对你来说相当于是一块废布,又本是我庄所有之物的锦绣毒卷,还有这个一身麻烦的丫头。

第四一零章 信任问题褐袍男子的提议,句句在理,他拿出了梦魇解药方中的两味稀世毒草,连同凶禽雪鹏的饲料方子,这些李泰急需用到的东西,来同交换对李泰来说并无用处的锦绣毒卷,还有一个麻烦的人物。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背靠在李泰的身上,遗玉不敢回头去看他的脸,亦不敢猜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但是她知道,如果她被红庄的人带走,有关她血液的惊人秘密就保不住了,她不会认为眼前这褐袍人的态度还算友好,就将红庄的人都看做是易相与之人。

李泰被梦魇折磨的狰狞面孔、韩厉被反噬时候口吐鲜血的悲惨模样,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告诉她,红庄绝非是韩厉最初回忆中那个仙境般美好的所在。

然而,她不能在这时告诉李泰,他的毒,她的确解得了,那两味药材,就算没有红庄的什么土壤,她也种出来了。

就算是她能告诉他,但是银霄又该怎么办?就连自己都是两难,李泰又该作何选择。

她盯着趴在地上,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银霄,恍然间,突然有些明白,刚才在林子外头,银霄转身飞走之前盯的她那一眼,是不是在警告她,不要跟过来!怎么样,想好了吗?褐袍男子似乎有些不耐,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对李泰问道。

李泰目光变幻,在沉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方才缓声道:本王如何确认,你给的药材,还有那药方是真的。

他的话一出。

那褐袍男子的脸上便有了笑容,相反的却是遗玉,她全身倏尔紧绷起来反射性地坐直身子,略微本文手打版首发于55ab社区离开了背后的怀抱。

李泰感觉到她的异动,唇线轻抿了一下,竟是当即松开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

呵呵,你应该清楚,我同姚晃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从不说谎。

褐袍男子很有自信李泰会信他。

好。

一字落下,就仿佛是一记闷雷砸在遗玉胸口,李泰没有看她发白的脸色,自顾翻身下马,又抬起胳膊格毫不挣扎的她抱了起来。

扭头看着朝他们走近的褐袍男子,李泰弹了弹手指,有些突兀她问道:姚满,你就不怕本王留下你的东西,再把你的人也留下吗?哈哈!褐袍男子像是被他逗乐了一般,大笑着摇头道:就凭着你和躲躲藏藏的姚子焰,再加上外面那些废物,就想把我留下?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长安东郊的树林,有狼群居住的树林,这林子里的恶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鹰雀更是成群,你信吗,我只要一声笛响,它们就会从四面入方狂奔而来,在你们逃离之前,将你们撕成碎块——好了,我赶着回去,把人交给我。

李泰知道以他的本事,刚才那样的话并不只是威胁,便一手将按在遗玉的背后,道:你过去。

遗玉脸上复杂的神色不明,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银霄,默然地朝对面走去,将近褐袍男子身边时候,便被他一手拉着胳膊扯到了身边,而那两只药盒,也隔空抛向李泰。

还有锦绣毒卷,我闻到它的气味,就在你身上,也一并拿出来吧。

他是嗅觉灵敏的兽师,锦绣毒卷又是红庄特有的东西,自有方法在一定距离检测到它的存在。

李泰将那两只小盒子放进了怀中,又从腰间解下了一只荷囊,掏出里头析叠成小块的白绢,褐袍男子看见东西,脸上难以情表地高兴,他持笛的那只手环在遗玉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便伸长去接那份在月光下流动着诡异色彩的白绢,就在手指将要碰到它时,却忽而一阵风刮来,将白绢从李泰手上吹飞。

他急忙抬手去抓,就在这分心之时,李泰和遗玉却同时出手!一个快如闪电地扣住了他伸出的手腕,劈手夺过了空中的白绢,一个则是扭身抓着肩头上的手掌,狠狠地地咬了下去,在他松力的瞬间,将他手中的短笛抽出,死死地捏在掌中,腿一蹬,也不顾跌倒,便朝着银霄身边扑去!唔!一记闷哼,面对两人默契无间的发难,褐袍男子本欲先去夺笛,可被李泰近身数招相袭,却是分身无暇,只能眼看着遗玉抢了笛子逃开。

当是时,一直隐在暗处的黑影也现身而出,袭向正在赤手相搏的两人,遗玉趁这功夫,两手握着短笛,一个使劲儿便将它掰成了两截,丢在地上几脚踩碎才罢。

看看一旁出手见影不见形的三人,她在银霄边上跪坐下来,先是解下披风堵在它腹部的伤口,接着就手忙脚乱地扯下腰上的荷囊,从里面掏出一只瓷瓶来,倒出一粒通体雪白的药丸,顾不得银霄此时是否会伤人,抬起它的脑袋,便把药丸住它黄金色的利喙边送去。

月色下,银霄赤色的眼睛珠子红得发黑发亮,虽是因为腹部的血流不止不能动弹,可一身戾气却未沾,看着遗玉的眼神,活像要把她吞下腹中。

银霄、乖,张嘴,遗玉见它不配合地紧闭着利喙,看着她逐渐被染红的披风,颤声道:银霄,我是小玉啊,你不记得小玉了吗——晴空乖,睛空吃虫子,飞的高高的...这两句话仿佛带着符咒一般,银霄眼珠子转了两圈,竟是张张嘴,发出一声细细的叫声——哟…遗玉眼明手快地把药丸塞了进去,收手却不及时,被它合起的锋利喙擦到边,指尖瞬间边溢出了血珠,她顾不得脏,连忙将那根手指含进口中,生怕血珠滴在草丛上,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药丸入口即化,遗玉一只手拿披风堵着它的伤口,抬头看着对面将近尾声的打斗,并未发现银霄在吞了药丸后。

瞳色黑红正在迅速地朝着平日的鲜红色淡去,浑身的戾气也渐渐消褪。

遗玉从没见过李泰显露武功,只是隐约记得在高阳的生辰宴会上,他曾经一掌击飞了一名刺客,这会儿见到三人混战在远处,却也看不清楚哪个是哪个,只见上下翻飞的人影,拳脚飒飒的破空声,未几,以一敌二,那褐袍男子很快便被刚才冒出来的黑衣人擒拿,却不见他如何惊慌,只是对着李泰冷声道:你可清楚你眼下是在干什么?李泰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裳,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一人一鸟,方才语气淡淡地开口回道:是你招惹本王。

你愈发不讲理了,褐袍男子皱眉道:你拿了我红庄之物,又护我红庄要抓之人,我好声好气同你讲,又拿了东西来和你交换,你现在却想赖账。

李泰没接他话茬,捡起掉在地上的锦绣毒卷,递到他面前,道:这个你可以拿走,人是本王的。

闻言,褐袍男子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惊讶,侧头看了一眼远处望过来的遗玉,问道: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这是本王的事,你若答应,就带着东西离开,回去后,帮我带话给红姑,告诉她——李泰将那被人视作重宝的锦绣毒卷随手塞进他的衣襟口,伸手轻指了一下远处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的遗玉,低声重申道:人是我的。

褐袍男子低头沉默了片刻,竟是有些意外地点头,好,兽笛被毁,我在这里也是无益,你的话我会带到。

李泰挥手示意子焰将他放开,这人没有立刻遁走,是先检查了怀中的锦绣毒卷,确认无误后,妥当收起,才像是只飞鸟一般,窜上枝头,几声枝叶响动,便消失不见。

魏王府梳流阁遗玉在楼上哄了一阵子在包扎后,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躺在地毯上冲她哄着撒娇的银霄,把它留给阿生照顾,才下楼去,并未直接回屋梳洗睡下。

而是脚步踯躅地绕出了前厅,可厅里却早没了李泰的人影。

在郊外林中,褐袍男子离开后,迟迟赶来的阿生驾着马车,将他们送回了王府。

一路上,李泰没有开口同遗玉讲一句话,虽然面无表情,可他心情不好,谁都看得出来,这让她即是心虚,又是抱歉。

那时被李泰抱下马匹欲要交给对方时,她真是感觉心里透凉,如若不是他在推她时候,在她背后飞快地划了一竖,让她认准了对方那根笛子,发了狠地去夺,她真当自己是要被他当成了弃子。

在李泰房门外徘徊了一小会儿,握了握拳头给自己鼓劲儿,正要敲门,门却自己打开了。

她尴尬地收回曲起的手指,看了一眼对面神色淡淡的李泰,低头道:还、还没睡啊。

李泰瞥了她一眼,便又转身回到房内,遗玉看看没有关上的门,抬脚跟了进去。

他在茶桌边坐下,她搔搔耳垂,拎起了茶壶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

别生气了,好吗?本王为何要生你的气,李泰接过茶杯,总算走肯开口。

你...对不起。

自称都变了,还说没生气。

听这三个字,李泰闭了闭眼睛,将杯中茶水饮尽,抬头直直地望着她,语气复杂地沉声道:你以为我要拿你去交换,你不信我,你为何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