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枞的茶馆很热闹,尤其是在早上。
镇上人无论是否路过,总爱早上往茶馆这么一坐,美名其曰皮包水,其实就是喝茶噶珊瑚。
老伯架着一管水烟溜达过来,大婶提着菜也要过来边拣菜边唠叨,还有王家那大胖小子,大清早头等事就是被奶奶抱过来在单枞跟前好好哭一番。
白若溪觉得吵闹极了,两个耳朵被这些喧哗之声搅得嗡嗡嗡直响,他恨不得抄起筷子就往声源地扔过去,但转头看了看笑呵呵乐在其中的单枞,干脆一挑布帘进里间喝粥去了。
小单啊,那是你新雇的伙计?我怎么觉得面熟哪。
王婶见白若溪进去了,问道。
单枞正在啃镇东焦婶送的蛋饼,油饼敲上一个蛋,抹上面酱卷油条,嘎吱嘎吱嚼得欢。
一听王婶的话,差点噎住了,连灌两杯水才咽下去,笑道:王婶,你看哪家面善的孩子不面熟啊?上回三月三的时候,你见隔壁镇里扮蚌精的娃娃不也说面熟?王婶笑呵呵地轻轻拍打着孙子的背,道:小单说的有理,面善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你有个伙计打下手也是好事,平日里见你一人忙进忙出的,也没个人帮忙担当,若是你老爹在天上见着了,必定心疼。
如今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我看……不急不急。
单枞连忙截住王婶的话头,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又要开始说哪家的姑娘年纪正当,哪家的姑娘心灵手巧,平时镇上的婆婆婶婶都很照顾他,他也很感激——除了说亲这件事。
他自认虽说不上玉树临风,但也称得上风华正茂,未来的日子还长,天涯何处无芳草,干嘛一根枝上挂?那么你对哪家姑娘有意思千万告诉婶婶啊。
王婶还是有些不死心,那边的王伯挑了挑烟杆,责备老婆子,小单还年轻,老婆子你急什么。
小单哪,你那个伙计叫什么名字,哪儿来的?单枞于是又被水呛住了,大脑瞬间高速运转,讪笑道:他是我外婆家的远方亲戚,叫……叫曹兮兮。
因家道中落,所以外婆让他来此投靠。
此话说完,背后已然滋出了一大排冷汗。
王伯吸了口烟,显然没有怀疑:知道底细就好,现在世道不清,你一个人过活好歹图个心知肚明。
单枞连忙点头称是,脸上一副实诚模样,俨然是个天底下顶顶老实的孩子。
各家伯伯婶婶爷爷奶奶果不其然纷纷赞叹单枞是个苦命的好心肠孩子。
白若溪在里间听见,脑袋埋在粥碗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什么破名字。
早上的太阳逐渐亮起来,圆圆的像个搁了鸡蛋煎的油饼,茶馆里的人散了大半,单枞照例获得了各家长辈送的新鲜菜蔬一大篮。
他手里头玩着一根莴笋,招呼刚洗完碗的白若溪把刚滚的水倒进几乎见底的茶缸里头,自个儿蹲在井边上洗菜。
白若溪默不作声地在店堂里跑了一圈,把茶碗收拾干净,抱着手站在门边上看着单枞洗菜,仿佛在看一折极有意思的戏。
单枞的眼皮跳了跳,心里头觉得不舒服。
老爹在他小时候说过眼皮跳会有灾,但因为年代实在太过久远,老爹作古甚早,他忘记了到底是左眼皮还是右眼皮,结果这成了千古的一个谜团。
看什么看,又看不出一朵花。
他在心里嘟囔,连带附赠两个白若溪看不到的白眼。
白若溪笑出声来,道:是看不出一朵花,但是看得出一片烂菜叶。
啊啊?刚才我把话说出来了?单枞下意识摸了摸嘴,尴尬地低头看着脸盆,脸上贴着一片菜叶。
于是他的嘴角又抽了抽。
白若溪瞧着单枞这番窘迫模样,心情大好,正要回店里收拾,耳里突然传来官道上响亮的马蹄声,脸色不禁一变,连带着周身都漾出了隐隐杀气。
单枞扔下莴笋道:大约是李三,你帮我洗菜,我去前面。
说着便一挑帘子走了出去。
他愣了愣,放下手,又望向井边那个木盆,终究还是蹲下来乖乖洗菜。
李三素来是不见其人却闻其声的爽快脾气,马还没拴上,大嗓门已经响起来:单小子,两碗凉茶赶紧着!单枞端着碗迎上来,笑道:大清早就赶过来,三爷好不勤快!李三一甩官帽,接过茶碗道:单小子这嘴真是利索,敢情全镇的长辈你利索不起,对着我一股脑利索了?单枞作揖装恭敬状:三爷这话折杀小的了。
镇上的人都与李三相识,茶馆里顿时哄堂大笑,热闹非凡。
两碗凉茶下去,李三散了热气,这才说正事:上回我说那魔教的事,原本与我们这儿没干系,但是最近武当、少林两派联合其他正派道门要去清剿魔教,路经本镇。
县老爷特意嘱我过来告示一声,那些江湖人虽说是正派,但是动刀弄剑的还是唬得人害怕,他们在本镇顶多停留半日,这半日各家也小心着别出门,单小子你这茶馆谨慎担当着,万一出事只管找我便是。
单枞的眼皮又跳了跳,他按住自己的眼皮,使劲揉了揉,耷拉着肩把铜板扔进布兜,往日清脆悦耳的铜板声也使他提不起劲来。
李三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有县老爷在上头顶着,哪路门派敢闹事?单枞哭丧着脸: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听说江湖人喝茶都不给钱,一出手一锭银子活生生就让人没钱找。
太阳晃晃悠悠爬上正午,茶客们都散了,茶馆里头两缸茶一上午来回加了两回也没了味。
白若溪顶着太阳在院子里清理茶叶渣,冲洗茶缸,加茶叶灌水。
单枞窝在厨房里炖了麻婆豆腐,旋切了莴笋连过年腌的腊肉一块儿炒,端着菜招呼白若溪进里间吃饭。
两人各自怀着心思扒饭,相对无言,只有外头不知谁家的大黄狗在吠。
单枞嚼着莴笋觉得没味,又舀了勺麻婆豆腐,更觉得嘴里淡得慌,往日红油汪汪的菜成了清水茶汤。
他手里头的筷子捏了又捏,终究忍不住,小声道:你都听见了?白若溪抬了抬眼,没有说话。
单枞也不介意,自顾自说起来:听说要来很多人,万一你被他们发现就不好说了。
我也不是一定要留你,只要你把钱还上就行。
白若溪低头吃饭,没理他。
单枞越说越心虚,他当初开了个大价钱是估计这人来头大,应该挺有钱,结果好死不巧这人没这么多钱,还得打小工抵债。
江湖之大,并非如他所想之远,他只指望平平安安过日子,千万别招上什么麻烦才好。
白若溪放下筷子,平静地开了口:这不干你的事,欠的钱我会还上的。
单枞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个竹筒,递给他道:我看你挺喜欢这茶,干脆送你一罐,也算是你我萍水相逢。
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那钱,也不必了。
白若溪接过茶叶,垂下眼帘低低道:多谢。
他的睫毛扑了扑,还是没多说什么。
单枞觉得他扑睫毛的样子好看极了,摸了摸脑袋,想起早上的事,又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个,早上我瞎说的话你别在意,反正我娘去得早,我都没见过一面,也不知道我娘的老家在哪里。
曹兮兮这个名字还行。
白若溪把自己埋在饭碗里,淡淡地说道。
啊?单枞愣了愣,半晌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