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月亮慢吞吞爬上中天,破庙里的小火堆一闪一闪跳跃着,最后一根柴火也终于燃尽了,荧荧火点在焦黑的木炭上蠕动了两下,还是倒下了,空余一缕青烟晃晃悠悠在单枞的头顶转了两圈,也没了。
单枞抱着包袱睡得很香,他素来有到哪儿倒头就睡的好习惯,不若他人那等择席的怪毛病。
他吧唧了一下嘴,梦到自己成了京城第一大茶楼的老板,皇帝亲临后赞不绝口,还挥毫留下一纸龙墨,赏黄金千两……夜里山风乱窜,呼啦一声吹开庙门,单枞冷得一个激灵,被拉出了第一茶楼的美梦。
他扶着额头半爬起来,看着庙门开开合合,摇来晃去,像是灌了三缸酒的醉汉,愈发的诡异。
惦记着自己的家当,他紧紧搂住包袱,想想又不妥,干脆用绳子捆了背在身上,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子边上,偷眼往外瞧去。
黑夜里树影婆娑,头顶是夜鸦呱呱地叫,下面是一小孩儿咯咯地笑。
小孩儿?单枞往窗下一看,顿时愣住了,一个小娃娃躺在地上,挥动着小胖胳膊,乐呵呵地对着自己咧开了嘴。
娘亲咧!他立刻就滑到墙根底下去了,大半夜的地上冒出一小孩儿,不是见鬼了难不成还是自己成鬼了?听着外面哗啦哗啦的风声,还夹带着隐隐约约的兵器相交之声,他拢了拢袖子,愈发觉得不对劲,心说若这小娃娃不是鬼,夜里招了风着凉了可不好。
于是捏紧了棍子,走出破庙,小心翼翼地抱起的小孩儿。
这娃娃倒是可爱得紧,粉琢玉雕似的小脸蛋,眼睛大大的弯了一汪水,见着人也不怕生,咯咯咯乐得欢。
单枞抱着小娃娃又是逗又是哄,心里欢喜,也就丢了害怕。
耳边的兵器之声越来越激烈,单枞这才想起正事,抱着娃娃沿着墙根偷偷往那儿张望,只见黯淡的月光下有两人持剑相击,招式凌厉狠猛,其中一人招招被避退,连他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是谁技高一筹。
再瞅那两人,他不由瞪大了眼睛,连着手上也不由一紧。
那个占据上风之人,虽背对着他,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记得明明白白的,可不就是白若溪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单枞磨了磨牙,正想找块石头来他那么一下,忽又想起喝酒那夜之事,悻悻地放下了手,一件减一件,算是扯平了?或许是刚才的动静太大,那人身形一顿,白若溪心无旁骛,一剑下去,还没等那人叫唤,单枞吓得先叫了一声:啊呀!白若溪一愣,刺偏了方向,扎了那人的胳膊,那人见状,三十六计走为上,退后一撤,刷的就没了踪影。
白若溪叹了口气,收手不再追杀,回剑转身站在那里,沉默着,也不说话。
淡淡的光在他脸上打下阴影,单枞抱着娃娃站在草丛里,几乎可以想象他的睫毛在阴影里扑扇。
两人相对,纵有千万话尽是望无言,小娃娃完全没闹明白场合,乐呵呵地晃着小手,咿呀咿呀地叫着。
单枞犹豫了良久,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白若溪却先道:你怎么在这里?听到这句话,单枞的火气就腾地上来了,祖宅被玄教的人烧了不算,还可能会殃及乡亲们,你还有这脸好意思在这里问我!他努力压抑住怒火,笑道:如此良辰如此夜,我不出来逛逛可不是负了这等月色么!是个傻子都能察觉其中的不悦,白若溪问道:你这打扮可是要远行?单枞恼道:我是死是活关你何事!忽见阴影下那人好看的脸庞愈发黯淡了,于心不忍,又低声道,为你好也为我自己好,今后各自保重就是。
白若溪不作声,任由夜风吹着衣襟,半晌才道:我还欠你银子。
银子……单枞刚想说有现钱赶紧给上,又转口道,等过了风头再说吧。
怀里的小娃娃见没人搭理,瘪了瘪嘴,作势要哭,他连忙连哄带骗,抬头问道,这孩子是你的?白若溪的声音有一丝不快:不是!顿了顿缓和下来,我留他也无用,你看着吧。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你先拿着,余下的我会还的。
单枞正想问怎么回事,耳边的风忽地猛烈起来,白若溪暗道一声告辞,将纸塞进单枞手里,一个回身,人就不见了。
他张口想唤,嗓子似乎被风倒灌了,再低头看手里,竟是张五十两的银票。
刚思忖着这五十两银票是收还是不收,眼前一个白影,直把单枞的眼睛转花了,那小娃娃却更加欢喜地咿呀咿呀叫起来。
他揉了揉眼,看清来人,不由奇道:难不成今夜果真良辰,沈公子也来此赏月?真是好雅兴沈沉昕一身白衣,琅邪冠套不住被风吹的肆意的头发,在深山老林里倒是像个修炼成仙的妖精。
他笑眯眯道:真是明月何处不相逢,单兄也是好雅兴。
单枞敛了笑意,正色道:还不还钱来。
沈沉昕疑道:单兄怎么回事?上次在下可是付了十五两银子喝了一杯茶啊。
我爹传给我的祖宅不单值十五两银子吧?他豁了出去,定是要讨个明白说法。
沈沉昕笑道:单兄不愧是生意人,这本账倒是清楚的很。
只是……他负手望天,这里只有你我,账可难算清啊。
单枞搂住了怀里的娃娃,道:沈公子自然也是知道生意人为了钱可是不怕死,更何况这里是三个人,而不是两个。
沈沉昕的眼停在小娃娃身上,转了几圈,道:不妨我们做个好生意,你把孩子给我,我给你宅子钱。
拿着小孩儿做生意可真是没良心。
单枞鼓起勇气要钱,现在已然有些超乎生死了,淡定道,再说,若将小孩儿给你,我还难保今晚和他一块儿相会阎王爷。
沈沉昕颔首道:这倒是,不过看在若溪的面子上,我担保不动你。
听到他称呼白若溪如此亲密,单枞心里很不是滋味,又闻他继续道:这个小孩儿我对天起誓,绝不会伤到分毫,你可信了?这个孩子难不成身份金贵,你想动也动不得?单枞抓住把柄,问道。
沈沉昕微微一笑:单兄,世上有些事,太好奇是不妥当的。
又递给他几张纸,这是五张一百两的银票,足够两套祖宅了。
单枞正色道:我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不属于自己钱绝不会收。
便抽出三张还给他。
沈沉昕大笑:单兄好气节,将来你若为皇商,必定是天下之福泽。
不等单枞反应过来,他抢手抱过娃娃,娃娃亲热地抓紧他的白衣裳,留下好大一滩口水,咯咯直笑。
告辞。
话音刚落,沈沉昕的人影连带小娃娃也消失了。
单枞莫名其妙地看着左手的五十两,右手的二百两,决定全都收下,整了整包袱,回去继续睡。
沈沉昕抱着娃娃很快来到官道上,早有一辆马车相待,七门主握着缰绳候在边上,见他过来,忙拜道:护法辛苦。
确实是辛苦。
沈沉昕笑了笑,白若溪的半根毛都没抓到,好在收回了好东西。
七门主看着那娃娃,疑道:这孩子是?当今圣上第三子,洛清王之独子。
沈沉昕道,洛清王殷逸对此子疼爱如珍宝,适逢皇帝沉疴,可不是个玄教渗入的好机会么。
乌山绿林劫持回家省亲的洛清王侧妃,侧妃丧命,我趁乱夺走小世子,想借此做个人情,不料与白若溪相遇,被他夺了去。
白若溪又被王府暗卫盯上,兜兜转转,还不回了我的手上。
七门主笑道:恭喜护法,真乃机缘巧合,得来全不费工夫。
沈沉昕道:哪里不费工夫,还不是被诈了二百两银子去。
他微笑着低头看着小世子,不过这笔生意还算是划算,若事成,赚得可不止这点。
小世子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口水又糊了他一袖子,沈沉昕却不嫌弃,上了马车,道:走吧。
七门主提起缰绳,问道:可是去洛清王府?非也。
他自信道,去他封地即可。
马车嘎嘎嘎地向前行,很快,官道上什么也没有了,月半星稀,明日还有旅人要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