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小冬被人摇醒,屋子里乱糟糟的,丫鬟们忙成一团,乳娘胡氏给她一件一件套上衣裳。
她眼睛通红,嘴唇在微微颤抖。
她低下头去给小冬穿鞋的时候,小冬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
胡妈妈?怎么了?胡氏胡乱抹了一下脸,用斗篷把她裹了起来,飞快地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去看你娘。
外面天很黑,风也很大。
胡氏抱着她,她们后面跟着好多大大小小丫鬟,一个个缩头缩脑,呆滞而畏缩,象是被大雨淋得不知该往哪个地方钻的鹌鹑们。
小冬伏在胡妈妈的肩膀上。
母亲——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呢?母亲……对她来说,很陌生遥远。
小冬只见过她几次,每次屋子里都很暗,门窗紧闭,那个女子半躺着,朝她吃力地微笑,伸出来的手腕是苍白细瘦的,皮包骨头,青筋浮凸。
小冬,来,到娘这里来……她有些畏怯,每次都是胡氏牵着着她过去,把她的小手放在病人的手中。
她这些天,好吗?胡氏回话:好,小郡主听话得很,也不挑食,也不吵闹。
那个女人点点头。
屋子里很闷,床前点着炭盆,热烘烘的浊气升腾着,弥漫着,就算屏着气,那气息也无孔不入,牢牢沾附在头发里衣裳里皮肤里,从那屋里出来好久,小冬都还觉得那股气味儿在自己身边缭绕不去。
她的手往枕下摸,一时没有摸到,身子欠起来一些,继续摸索。
然后她终于摸出来东西,放到小冬的手心里头。
来,这个给你……她喘了口气,显然这样说话对她来说也很难以支持。
小冬低下头去看,那是一只雪白温润的玉兔,有个大杏子一样大小,兔子眼睛嵌着红宝石,活灵活现的。
喜欢吗?小冬点点头。
她欣慰地笑笑:跟胡妈妈出去玩儿吧……小冬看着她,没移动脚步。
带她出去吧,别过了病气……女人突然抓起枕边的帕子掩住口鼻,头扭向床里,剧烈的咳嗽起来。
胡氏忙抓着她退了几步,说了告退的话,便抱着她从那屋里出来了。
除了那一次,后来小冬又被带过去两次,一次她在昏睡,另一次连话也说不了,只能看着她,神情悲戚而疲倦,眼角干涩。
胡氏脚步匆忙,在上台阶时还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本能地将怀里的小冬抱得更紧。
大风象鞭子一样抽在人的脸上,灰尘迷进了眼睛。
胡氏停在那里,紧紧的闭了一下眼又睁开。
门帘被挑了起来,胡氏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小冬走了进去。
从外面忽然进到明亮的屋里,小冬有那么短短的瞬间眼前什么也没看见。
这屋里点了许多蜡烛,好象从来都没有这么亮过。
胡氏把小冬小心翼翼放在地上,打开外面包的斗篷,轻轻推了她一下:去跟娘说说话吧,去吧。
没人对小冬说什么。
可是她自己心里,明白。
她的母亲……快要死了。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小冬迎接了两次死亡。
上一次,是她自己的。
死亡带给她的不是一个永久的结束,而是一个陌生的开始,她变成了三岁的女孩儿赵小冬。
睁开眼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她并没有惊骇莫名。
连死亡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惊可怕的呢?但是,原来的小冬呢?幼小的,三岁的小女孩儿的身体里原来的灵魂哪儿去了呢?她不知道,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她就这么醒了来。
很巧,同她前一世的名字一样。
韩小冬?赵小冬?究竟哪一个小冬才是真实的?女人换了衣裳,梳了头发,还化了一点淡妆,靠在床头边,象小冬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朝她伸出手来,轻声说:小冬,过来。
明明……明明对她没有多深的感情,可是小冬解释不了,现在胸口那种巨大的恐慌和疼痛……她慢慢地走过去,女人轻轻握住她的小手。
小冬……小冬……她用目光一寸一寸温柔的抚摸着女儿,以此来代替拥抱和真正的抚摸,仿佛要把她的样子牢牢刻在心中,永不忘记。
小冬第一次能这样清晰的,近距离的打量她的母亲。
她是个美人,尽管已经瘦得脱了形,仍然能看出她的秀丽脱俗。
她的头发完全看不出因为生病而干枯稀疏,大概用了很多发油,梳成一个光亮整洁的螺髻,上头别着赤金花簪,脸上还淡淡地扫了胭脂,看上去仿佛是健康人才有的红晕。
她的眼睛也不象小冬曾经见她时那样混浊黯淡,清澈明朗。
可是小冬一点儿没觉得欢喜。
她已经想到了回光返照这个词。
屋里其他人也不会不明白。
丫鬟们站在身周,虽然有这么些人,可是屋里静得没有半点杂乱的声音。
以后要好好听你父亲和哥哥的话。
小冬呆呆地看着她,不点头也不摇头。
她的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指。
虽然看上去仿佛光鲜健康,可是触感是骗不了人的。
她的皮肤毫无弹性,象又涩又干的桑皮纸。
松软的皮肤下面就是骨头,生硬硌手,又显得那样细脆,好象再稍稍用一点力气,就能将她的骨头折断一样。
这一刻小冬觉得自己象是站在一架摇摇欲坠的悬空的桥上。
她身后是遥远的未来,她面前是不可测的过去。
后无归路,前途渺茫。
而眼前的这个人,她这一世的母亲,她的亲人,就要离她而去了。
小冬觉得难受。
不是想哭,只是觉得……喘不上气来,有什么东西塞在胸口,象铅一样沉重。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死亡的气息就在身周弥漫。
没人能够抗拒死亡的到来。
母亲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无限爱怜。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身后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小冬缓慢地转过头去看。
一个穿着黑斗篷的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步伐那样快,把外面的冷风都带了进来。
屋里的丫鬟仆妇们一起屈膝:王爷。
有人迎上去替他把斗篷解下来,小冬怔了下。
这个人……就是她父亲吗?还是位王爷?他看起来年少英俊,气度不凡,就算面色焦虑气喘急促,也不失翩翩美男子的风范。
这人一点也不象个已经成家立室有了孩子的父亲。
他大步走过来,在床前站住,喊了一声:青媛。
胡氏把小冬抱了起来退到一边,将床前的位置让出来。
青媛,我来了。
青媛是她的名字吗?真好听。
她朝他微微笑,说:你来了。
小冬被胡氏抱了出来,到了一间暖洋洋的屋里,胡氏给她倒了热热的茶,还有人端了小点心来。
胡氏问她:小冬饿不饿呀?吃一点好不好?小冬摇了摇头。
胡氏把一块点心放到她手里。
点心软糯,小冬哆嗦了一下。
胡氏问:冷吗?不是冷。
她只是想到刚才握着的那只手,那是一只枯瘦的,毫无生机的手。
门帘被人掀起来,有个孩子的声音问:胡妈妈,妹妹在不在这里?胡氏忙站了起来:世子爷也来了?小郡主在屋里呢。
小冬好奇地抬起头来。
有个男孩子,六七岁大,站在门边。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象玉石一样,皮肤象凝固的乳脂,真是个漂亮的过份的孩子。
小冬妹妹。
小冬瞅着他,没吭声。
胡氏问:世子爷是和王爷一起来的吗?嗯,他转头往正屋看了一眼,神情黯然,不过很快又转过头来:父亲说让我来陪妹妹。
是不想让孩子看着母亲过世吧?胡氏转过头,飞快地用袖子拭了下眼:从京城一路到这儿可不近呢,世子爷饿不饿?我让人拿些吃的来。
他说:我不饿,我来陪妹妹。
他拿起盘子里一块点心递给小冬:妹妹,这个给你吃。
胡氏问他:都是谁跟世子爷来的?替换衣服可带了么?刘妈妈他们没来,就我跟父亲来的。
他把手里的点心一个劲儿朝小冬嘴边递:妹妹吃。
小冬手里也有块点心,一直没吃,都快攥出汗了。
胡氏替他把外面的袍子和鞋子都脱了,他也坐上炕。
小冬手里的点心扔也不是,又不想吃,干脆递给他。
男孩子眼睛一亮:妹妹这是要给我吃吗?他还真就接过去吃起来了,吃得快,有点噎,胡氏忙端了热腾腾的一碗甜羹汤过来。
世子爷慢些。
他拍拍胸口,有些不好意思:从中午起就没吃饭,在路上也就啃了点干粮点心。
小冬开口了,小声问:哥哥?对对,我是哥哥。
男孩子很惊喜:我还以为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把我忘了呢。
胡氏说:哪能呢,不过世子和郡主也有半年多功夫没见了,小郡主许是觉得生,一会儿就好了。
嗯。
他牵着小冬的手:等我多和妹妹说说话,妹妹就不觉得生了。
对了,今年从开春我就进集贤堂读书了。
集贤堂?是什么?学馆?听名字不象私塾。
胡氏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一转眼世子爷都到了读书的年纪了,日子过得真快。
男孩子还是孩子,但是谈吐间在努力把自己当大人。
说起读书来眉飞色舞的,小冬听着不太懂,人又小,眯着眼睛,半睡半醒地听他说话。
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哭。
似远似近,似真似幻。
小冬悚然一惊,抬起头睁开眼来。
没有听错,是哭声。
起先只是孤零零的一声,然后许多人都跟着哭起来。
胡氏探过身来,关切地看着她。
妹妹,妹妹,不怕……男孩子把她抱起来,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声音颤抖不稳:妹妹不怕……不怕……小冬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然后迅速被男孩子的衣裳吸走了。
软厚的料子贴在脸上,有一种潮湿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