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缓缓的吁了口气,只说:母后不要动怒。
坐下慢慢说吧。
高卿带郡主先出去。
圣慈太后语气毫不和软:此事与小冬切身相关,她也该听一听,皇上打算怎么还她个公道。
高女官垂下头,肃着手缓缓退了出去。
小冬只恨自己没法儿像高女官那样溜走。
殿中弥漫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气氛。
小冬扶着太后坐了下来,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太后的手掌冰凉。
她自己也是一样。
太后来得这样快,可是到这个时候,两个人偏偏都不出声了。
小冬站在一边,过了一会儿,皇帝朝她招了招手。
小冬慢慢走了过去。
伤……都好了?回皇上,早就好了。
皇帝认认真真地打量她。
小冬穿一件素菊纹象牙色对襟绫衫,茶色水波裙,眉眼秀殊,亭亭玉立,再不复一团稚气的孩童模样。
母后,我还记得我上学堂读书那年,被师傅打了,回去发起了高烧,躺在屋里孤零零的一个人……皇后那时候也有了身孕,根本顾不上我。
我挣扎着悄悄的去看您,您还记得吗?圣慈太后微微一怔,有些出神,低声说:自然记得。
我那时候问,您是我的亲娘吗?您没说话,只朝我点一点头。
我又问,为什么我生病您都不来看我……那会您没答我,其实我自己后来也明白,您不来看我是为了我好,如果您同我说话,亲近,皇后就不会容下我们母子。
圣慈太后想起那时候的情形来。
那会他虚岁才刚五岁,小脸儿通红,嘴唇裂了口子。
就扒着门口在那儿看着她。
多年来她没有一刻能忘得了那时候他的目光。
他一直期待的看她,后来失望地走了。
她没靠近他,没有抱一抱他。
等他走了之后她才哭了。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可是她连抱都不能抱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喊一声。
皇后生下园皇子之后,我的处境更不堪。
我跟自己说,没人能帮我,我得靠自己,一天一天熬下去。
您记得那会儿园皇子有多么神气骄纵吗?他说一声,我就得趴下来给他当马骑,弟弟被他推倒,摔得厥过去,过了一天多才醒,我求了好些人,让他们请太医来给弟弟看一看,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
弟弟后来自己醒了,还跟我说他一点儿都不疼,我当时想,就算为了弟弟,为了您,我一定要成功。
他的语气平静,小冬听着心里发酸。
原来皇帝和安王小时候过的那么苦——可是安王从来没和她说起过这些。
母后记得园皇子怎么没的吗?不是……热病吗?是啊,可那会儿皇后看待这个嫡子如眼珠一般珍贵小心,好端端得,他怎么就得了热病?小冬心里一紧。
天哪,怎么让她听到这种……这种秘密?苍天啊大地啊,给条地缝让她钻进去吧,要不让她立刻晕过去也行,就是不要让她再听见皇帝说这些了。
她垂着头不敢看太后和皇帝两个人地神情。
皇帝说完这句话之后,圣慈太后有好一会儿没有做声,殿里静的落针可闻。
皇帝接着说:没了园皇子,皇后对我也并不满意,先后有成皇子,贤皇子和宜皇子都在她跟前抚养顾,成皇子没有了生母和外家亲眷,贤皇子性情懦弱温顺,说起来都比我要强。
当时皇后更属意贤皇子,陈家的人已经奏请立他为太子,可是我与皇后之间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若将来有一日她知道了园皇子的那件事,我们母子三人一样没有活路。
就算不为了储位,只为了保命,我也不能输。
青媛对我情深意重,以她的才情和美貌,宫里宫外倾慕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她却毒垂青于我……我们当时找不着多少机会见面,即使见着也没有机会说什么话。
可是哪怕在人丛中远远的看她一眼,我都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但我不能娶她。
小冬已经要傻了。
青媛?青媛不就是……她母亲吗?小冬以前还曾经猜想过,说不定皇帝和她娘,还有安王之间,是不是有过一段难言难述的爱情纠葛,还笑话自己异想天开太过荒唐。
可是没想到,居然,居然皇帝还真的……她怔怔站正在那里,听着皇帝的声音,比刚才还要低沉:我要娶李氏之女,青媛在我成亲之前来找我,和我告别,说她并不怪我,还祝佑我如意顺遂,平安康泰。
我看着她走,爬到楼阁上去朝远处张望。
我那会儿多想冲出去把她追回来……那情形仿佛就在眼前铺陈开来,长长的宫道,四下里空寂无声。
少年时候的皇帝看着心爱的人渐行渐远,绝望像绳索套在脖子上,一点一点收紧,直至不能呼吸。
不能说,不能喊,不能哭,不能留……圣慈太后声音有些颤:你一向身子健朗,成亲前却生了那场大病,原来那病是为了她……可是,后来为什么姚青媛,却在若干年后又嫁给了安王呢?小冬一边惶恐,一边却难以抑制疑惑。
她悄悄抬头打量皇帝。
皇帝看起来浑没有平日的威仪气势,脸色有些苍白。
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倒和安王是嫡亲兄弟,更多了几分相似。
父皇终究传位于我……可是我做了皇帝,还是要看着圣德太后的脸色过日子,母后一样要被她欺压。
后宫由她把持,朝政她要插手,连弟弟府中之事她也要过问。
若非如此,先头安王妃沈氏不会死的那么早,这么多年,我忍下来了,母后和弟弟也都忍下来了,回头看去,每一步走得带伤带血。
皇帝坐的位置,光没有直接照在他身上,小冬觉得他整个人和那阴影快要融在一起了似的。
她背上渐渐渗出冷汗来,凉涔涔的。
虽然天气已将渐暖,可是刚才来时燥热,进了紫宸殿中却阴凉空旷,那一点热意早就全化成了寒意。
她有些恍惚,只觉得耳边听到的这些极不真实。
——而且,似乎还有更要命的话,慢慢的要从时光的深水之下浮起来。
李氏是助了你,可是她做的事,难道皇上就当做没看见没听见,不追究了吗?李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