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惊雷

2025-04-03 08:11:44

早上已正之后,路上行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阳宁侯府正门一侧脂粉胡同的店铺和后街上的摊贩却已经都开张了,即便是大门口也能听到某些扯开嗓门的叫卖声,但门前的阳宁街却是干干净净,少有的几个行人也都是加快步子通过,不敢稍作逗留。

须臾,西角门上十几个亲随簇拥着一辆轿车行了出来,大街上走过的三两个行人瞥一眼那青幔云头车,又在后头一个骑马的华服少年身上扫了扫,知道这是侯府里头的主人出门,自是主动沿墙根底下走。

等一行人到了街口,路上车马行人也都是纷纷退避不迭,可唯有停在路边上一辆不起眼的栗壳色蓝布车围子骡车却突然启动靠了过来。

见此情形,今天领头出来的陈瑞立时排众而出赶到了前头,那马鞭凌空一抽,鞭梢就在那车夫鼻尖前差之毫厘地掠过:什么人敢冲撞阳宁侯府车轿?那车夫吓了一大跳,赶紧勒住了缰绳,而那车帘却是被人掀开了一条缝,随即传出了一个柔和的声音:是三妹妹和四弟么?这个声音让陈瑞吃了一惊,旋即就明白了这辆车里的人是谁,等别转头去吩咐人通报之后,他就忍不住露出了几分嫌恶。

苏家这祖孙三个,一个是市侩似的老太婆,一个是自命不凡的迂腐书生,唯一那个还看得过去的姑娘看似柔柔弱弱,听郑妈妈说却极有心计,要是可能,他恨不得撂下话回绝了这讨嫌的一家。

奈何如今苏家成了侯府的准姻亲,他毕竟是侯储的下人,遇到这事情也不敢擅专。

须臾,在后头的陈衍策马过来,到对面的骡车前说了两句,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犹如吃了颗苍蝇一般恶心。

冷着脸转了回头,他在自家轿车前下了马,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一旁的楚平,也不用车蹬子,一撑车辕就上了车。

钻进车厢中的他见陈澜用征询的目光看他,顿时气急败坏地说:这苏家好厉害的耳报神,居然在这儿堵着咱们,说既然是正好碰上,不如和咱们同路去杜府!还说什么苏仪这学生还没拜见过老师,她人这家人总得代劳……什么德性!刚刚外头通报进来,陈澜就猜出到大约是这么一件事。

可猜测归猜测,事实归事实,她不得不沉住气问道:那边车上都有谁?除了苏婉儿,还有那个苏家老太太!陈衍毫不客气的冷哼一声,随即气鼓鼓地说,筝儿妹妹的生辰又不曾请她们,咱们怎么好带她们这种不相干的人?要我说直接回绝了她们,否则到了那边也是麻烦!人家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分明是早早得到消息有心堵着咱们,你以为三两句就能打发了人走?不管接下来咱们先去哪儿,她们恐怕都会死皮赖脸跟着,莫非咱们真的只把礼物送到杜府门口,然后带着她们在城里转一天?陈澜对苏老太太陈氏的作风颇有耳闻,知道这不但是个脸皮极厚的主儿,而且绝对不好相与,若明着拒绝,不知道她会拿出什么做派来,因而见陈衍被自己说得满脸郁闷,她就摇摇头说:这样,不用理会她们,等到了杜府,看见那副对联,那对祖孙若是还想死乞白赖就随他们去,杜府家人又不是没见过这般做派的人,比咱们能应付。

接下来自是一路顺顺当当,只陈衍此此一事就懒得出去骑马了,在车里嘟嘟囔囔唉声叹气,满脸的不情愿。

陈澜看着他那模样不禁好笑,末了就冷不丁说道:我之前倒忘了,你杜家总共才去过两三回,不是一直管杜小姐叫杜妹妹的台球,什么时候改口叫起了筝儿妹妹?啊?陈衍一下子回过神,见陈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起初缩了缩脖子有些尴尬,但旋即便挺直了腰杆昂起了头,筝儿妹妹以前管我叫陈哥哥,可那回在杜府后头的演武场操练过之后,她改口叫了我衍哥哥,那我当然该改口咄咄怪事她筝儿妹妹,这不是叫礼尚往来吗?你这小子,道理还没学会,歪理却不少!陈澜哑然失笑,见陈衍渐渐忘了外头那令人厌烦的祖孙俩,也就有意说起了杜微方。

见小家伙听着一副苦脸苦相,又是双掌合十念叨着今天杜阁老千万不要在家,又是临时抱佛脚念念有词背起了几篇刚学的经义,那模样简直比临考前还紧张,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总算到了杜府,早有预先得信的杜府家人上来迎候。

这一回,陈衍直接一掀车帘纵身跳了下去,又对迎上来的管家耳语了一阵子,见其点点头便往苏家那辆骡车去了,他立时一招手,等几个健仆把自家的轿车往里头拉,他便接过陈瑞递来的缰绳上了马跟了进去。

轿车在二门停下,他下马之后就到车旁搀扶了陈澜下车,可那边等着的妈妈上前说了头一句话,他的脑袋立时耷拉了下来。

三小姐,四少爷,二位来得可巧,老爷今天又轮着休沐。

内阁阁臣全都是十日一次轮流休沐,若是遇到紧急军情,甚至一个月几个月轮不上休息也是常有,因此陈澜见陈衍那模样,哪里不知道小家伙此前没想到竟然真会撞见杜微方,顿时忍俊不禁,又向那妈妈问今天来的都有些什么人。

得知杜筝这十岁生辰只请了几家亲朋,而且杜微方早早放出话去,今日概不接待闲人,她顿时有些无语。

这位杜阁老……还真是官场中难得的性情中人!杜府前门,尽管苏家老太太陈氏已经是拄着拐杖下了车来,说苏仪乃是杜阁老的学生,承蒙栽培,她这长辈携孙女前来道贺生辰,和对联上的意思并无相违之处,但杜府的管家这些时日得了家主严词吩咐,再加上陈衍又拉着脸诉了苦情,他哪里会这么容易把人放进去。

眼见陈氏在车中摆出了是杜家长辈姻亲的贺子,原本客气的他顿时沉下脸来。

老太太既说姻亲,那只要寻上侯府,自然会有人把您当成正经的姻亲待,可咱们府里就那么几位有数的少爷小姐,可不曾听说定了什么姓苏的人家!至于今天大小姐生辰,老爷早放了话出去,一应闲人概不接待,老太太还是请回吧!苏婉儿在旁边听得面如火烧,暗恨昨天没能苦苦把祖母劝住,车上苦劝又不听,却得到这里来丢人现眼。

于是,见陈氏气得直哆嗦,她只得强打精神劝解,可才开了头就只听啪地一声,随即脸上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顿时捂着脸呆在了那儿,随即眼睛就一下子红了。

不中用的东西!骂了这么一句之后,陈氏强耐住立时发作的冲动,厉声对车夫喝道,愣在那儿干什么,既然别人都说这种话了,还不快走!由于还惦记着门口的苏家祖孙俩,见着卫夫人之后,得知杜微方在书房,陈澜并没有急着过去,而是先打发了陈衍去拜见,自己则是陪着卫夫人说起了话,少不得隐约透露了一些苏家的情形。

当卫夫人得知苏家拿着一块玉佩就上了侯府大喇喇的求亲,如今又借着这一层关系希冀到自家拉关系,一贯温和的她也忍不住眉头大皱。

卫夫人对于朱氏知之甚深,等到外头报说苏家祖孙终于已经走了,她又见陈澜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禁叹道:怪不得你在路上甩不脱她们,你家祖母那般厉害的人,最后也还是认了那婚事,更不用说你们姐弟了。

对了,老太太如今身体可好?陈澜见卫夫人问得自然,情知不是她对朝政并不关切,就是杜微方从来不对家里人谈及大事,便笑着答说身体已经大有好转,改日有空一定前来拜会云云。

等到又坐了一会儿,又和一身大红衣裳的杜筝闲话了两句,那边杜微方便捎话来说请她过去,她这才站起身。

上回杜微方见了她姐弟,是考较了陈衍的弓马武艺,而这一次陈澜头一次进杜府书房,看到的就是陈衍在这已经有了深深寒意的季节满头大汗,赫然是刚刚应付了好一番盘问考核的结果,想笑又不好露出来,只能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才一屈膝,杜微方就摆手示意她不用多礼,随即就指了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小孩子难免贪玩,所以既然见着了,我就难免要考他一回,结果倒是不差。

侯府这种富贵窝能养出他这般用心的少年人,着实难得。

今天你们既然来了,我倒是有一句话得问你们姐弟。

若是有人说,你们的祖母犯了大过,你们俩要把自己摘出来,便必须搬出侯府独过,你们俩可愿意?此话一出,别说陈衍一瞬间惊得木了,就是陈澜也觉得天旋地转,甚至连坐都有些坐不稳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见杜微方那脸色极其严肃,并不像是开玩笑,她不禁用力攥紧了缩在袖子中的拳头,任凭尖锐的指甲在手心上留下尖锐的痛感,用尽全力冷静下来。

杜阁老,这不是我们愿意不愿意,而是可为不可为。

第二百二十一章 忠孝德怨可为不可为!杜微方倏然动容,见陈澜不闪不避直视自己的目光,他不禁叹了一口气,随即开口说道:你虽是女子,但不论是当初你多筝儿出意写的那副对联,还是你对你四弟的教导,我都瞧得出来,你是个深有主见的人。

如今之际,你就不曾想过大义灭亲?杜阁老,大义灭亲,其旨不在灭亲二字,而是前头的大义!若是至亲犯下国法,天理尽皆不容不重罪,那么出首亦或是其他,虽灭了人伦,可与天理大义却至少站得住脚。

可如今杜阁老所言我祖母大过,这所谓过字,如今朝廷未有明论,我这个为人晚辈的更一无所知。

而且祖母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又有重病在身,膝下能够依靠的人寥寥无几,于这等是非尚不清楚的时候撇下祖母不管,是为不孝。

而不辩是非不问黑白这八个字,亦和不忠无异!屋子里一片寂静。

杜微方仍然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陈澜,而一旁跟着起身的陈衍终于从那股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从小就是卤莽冲动的性子,尽管这些日子时时刻刻被师长和姐姐教导要冷静要稳重,可本性就是本性,因而在听到陈澜这一番话时,他就觉得犹如重锤一般砸在心上,于是当听到杜微方又开了口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却发现这一回那犀利的目光朝向了自己。

那陈衍,你呢?我。

这一刻,陈衍依稀想起了从前的许多许多事情,说出来的话便没那么有条理了:杜阁老,以前老太太对我和姐姐确实冷淡,可这架不住她从病了之后明白了过来,就对我和姐姐好了。

以德抱怨,以直抱怨!老太太对咱们的好,便要以好来报;老太太对咱们的不好,说穿了便是从前父亲让她失望了,事出有因,不值得一味记恨!姐姐都知道可为不可为,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杜微方来来回回看着这姐弟二人,最后露出了一丝微笑,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好,很好!尤其是陈衍,我原觉得你为人毛躁了些,可是,能知道以德报怨,以直报怨,倒没辜负你先生对你的教导,也没辜负你姐姐对你的期待!好了,你们俩别站着,先坐下,有些事情还只是可能,尚未到那一步。

陈衍蹩了陈澜一眼,见她犹豫片刻就坐了,于是才跟着坐了下来,可那屁股才挨着一丁点椅子,脊背挺的笔直,整个人也是全神贯注,一副随时随地可以站起来的样子。

杜微方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一个转,这才收了回来,又捧起了茶盏轻呷了一口。

夫人和你们祖母颇有交情,所以我定下婚事之前,也问清楚了你们祖母的情形,私底下也有打听。

倘若她还是从前喜欢揽事弄权的那性子,哪怕沉衍再好,这婚事我也是不会应的。

好在你们祖母从前虽办过糊涂事,可终究并未真正铸成大错,我权衡再三,终究还是应了。

杜微方见面前的这一双姐弟虽有些震惊,可反映都很克制,自是颇为满意,这番话原该是对你们长辈说的,可你们俩父母都早早去了,叔婶之类也是指望不上,唯一依赖的长辈又是你们祖母,所以我也只能对你们说。

这几日,想来你们该知道风向已经不对。

伙同东昌侯往蒙古走私禁销货物,这是第一条;联络大臣谋立晋王为储君,这是第二条。

这些御使的弹劾奏章都已经到了内阁的案上,而且是元辅亲自送往乾请宫。

我刚刚对你们说的这话,就是元辅无意间流露出的意思。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想起了之前和朱氏商量时的情况———不得不说,这最坏的可能竟然已经真的来了。

她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三叔陈瑛的手笔,可料想有,也仅仅是添油加醋的一星点,在这样的大手面中,朱氏虽说是被牵连进去了,可人家磨刀霍霍根本不在阳宁侯府,而在于没有了罗贵妃的鲁王之后,最有希望入主中宫和东宫的那对母子。

况且,那边谋划的也许并不单单是储君之位,还有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想到这里,她缓缓站起身来对杜微方深深施了一礼,随即低着头说:杜阁老,多谢您今日这番提醒。

提醒两个字,出了这道门,我可不会承认。

杜微方爽朗地一笑,又习惯性地拉扯了几下那稀疏的小胡子,随即淡淡地说,凭侯府的背景手段,想来你们回去,消息也就到了,我在乎的是你们姐弟于此事的决断态度。

至于我,我(看不清)以撂一句明话给你们,身在其位,只能做到秉公两个字。

别人要有意抹黑,我决计不会袖手;可别人要存心洗白,我也不会在旁搭手。

虽说这个世上并不是处处公允,但也不能没了一丝一毫的公道,你们可明白?尽管和杜微方总共才打过两次交道,更多的是道听途说的传言,但就是这么两回,陈澜并能大致明白这个带着浓重理想主义,执拗坚持却又不乏可爱的老人。

于是,她再次默默行了礼,见陈衍亦是一声不吭地长揖起身,她便和他一块告退离去。

有了这桩事情搁在心里,姐弟俩原本是为了杜筝庆生而来的,可到了这边终究是谁都没了兴致和心思。

卫夫人自不会瞧不出这一点,纳闷杜微方究竟说了些什么的同时,对于陈澜姐弟没做多久就提出告辞,她也就体谅了。

只没想到身为今日寿星翁的杜筝一路送到了穿堂门口,又拉着陈澜的手笑嘻嘻地说:澜姐姐,别人都爱诗词歌赋,为什么你偏送我一本《梦溪笔谈》?陈澜看着娇小可爱的杜筝,忍不住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随即有些怅惘地说:我只是觉得,与其伤春悲秋留下才名,其实却什么都做不了影响不了,还不如看看这些有用的东西,兴许将来还能够派的上用场……不喜欢便搁着吧,别怪澜姐姐胡乱给你挑的生辰贺礼。

我哪有说不喜欢!杜筝皱了皱鼻子,随即得意洋洋第说,以后要是爹娘再让我学做那些诗词歌赋,我就拿你这番话来应付他们!我喜欢写字画画,喜欢看那些好玩的轶事笔记故事,诗词背一背不要紧,才不想一天到晚绞尽脑汁押韵脚呢! 尽管满心焦虑,但看着这么一个满脸得计状的小丫头,陈澜还是觉得心情稍稍一松,打趣了两句,方才向一旁无可奈何的卫夫人告别。

而有些心不在焉的陈衍则是眼看着陈澜上马车,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瞧了一眼手上攥的缰绳,他突然一把丢下,又往回走到二门口,对卫夫人和杜筝深深行了一揖。

伯母,今天对不住了,下次有空我再来拜见。

筝儿妹妹,今天我带的那桂花糕是姐姐亲手做的,你趁着新鲜尝尝,我家里老太太是最喜欢的!见陈衍说完这话就头也不回地匆匆上马,和护持着马车的亲随们汇合在了一块缓行出门,卫夫人不禁有些怔怔的,可下一刻就听到旁边传来了杜筝的嘟囔声。

奇怪了,衍哥哥怎么知道我喜欢桂花糕……蓼香院正房东次间,正在有一搭没一搭陪着赵妈妈说话的朱氏一听到外头报说陈澜和陈衍回来了,顿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随即就皱起了眉头。

要说凭着陈家和杜家的关系,怎么也应该是吃了饭午后再回来,这会儿午时还没到,怎么两人就都回来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瞅了一眼面前说是宜兴郡主派来探望自己的赵妈妈,心里生出了一股莫名的不妥当。

须臾,陈澜和陈衍就进了屋子。

朱氏见两人都还穿着那身见客的大衣裳,见到赵妈妈之后,竟是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顿时更觉得心里一突。

叫了人上来问了两句杜府情形,见陈衍语焉不详,陈澜则是只笑说了杜微方考核陈衍的事,她就更有些数目了。

郡主打发了赵妈妈来看我,知道你们不在,她还有心等了这许久,好在你们回来得早!钱妈妈死了。

赵妈妈见陈澜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前天晚上郡主派人去晋王府打探消息,结果就得知钱氏压根没回来。

昨天还是如此,王妃就命人往顺天府报了一声,今早五城兵马司才发现人‘失足’掉进了东西牌楼那边的一口深井里。

赵妈妈着重强调了失足两个字,随即又把声音更压低了几分:今天傍晚,巡城御史于承恩又上了折子,言说了晋王府保母钱氏无端失足落井的事,直指有人暗害。

陈澜闻言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加上先头杜微方的那两条,这便是第三条了!第二百二十二章 以攻为守,无可不言送了赵妈妈到二门,陈澜方才回转,但心中却是沉甸甸的。

宜兴郡主让赵妈妈带话,晋王府的事情她没法管,因为从今天开始,这位郡主又被留在了宫中西苑,就连张惠心的三朝回门也被改在了宫中。

名义上是参赞御马监亲军事宜,实质上是皇帝让其远离朝堂的纷争,暂时作壁上观。

而赵妈妈还透露,那位皇次子晋王林泰墉,据说竟然是在府中对晋王妃大发雷霆,撂下了自己绝对不管此事的话,意思是既不管到头来韩国公府阳宁侯府如何,也不管朝廷是否会废妃。

如此态度,如何不让人心寒?他若是都撂开了手,哪怕皇帝最初并不信这些,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下,结果就很难预料了!尽管厌恶晋王的薄情,可事情还得从他身上入手才行!她对杜微方说的那些话,并不是什么虚伪矫饰之词,而是真真切切的肺腑之言。

如果朱氏还是如同一开始那般对她心存利用,为了能达成自己所愿可以不管她的死活,那么,她在事到临头知己抽身而退,在天理人情上并没有太大的负担。

然而,人心都是肉长的,眼看老太太褪去了那一层看似精明厉害的面纱,露出了内心深处的软弱无助,眼看老太太如寻常祖母一般对她姐弟俩真心关切,甚至一股脑儿把那些财产都拿了出来,她又怎能明哲保身?付出多少,得到多少,得到多少,便要付出多少,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而且,如今还没有到那种地步,并不是没有办法可想!带着这一层体悟,她原本有些虚无无力的脚步渐渐变得坚实有力,及至回到蓼香元,她更是已经完全收拾好了心情,带着一贯的微微笑容进了正方。

早就等在那里的绿萼连忙迎上前来,低声说道:三小姐,老太太打发了咱们出来,留着四少爷在里间说话。

知道了,你带人在外头守着。

陈澜向绿萼点了点头,随即就径直进了东次间。

果然,她就看到朱氏正携陈衍坐在炕上。

一见她进来,陈衍明显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而朱氏则是眼睛稍稍眯起,嘴唇紧紧抿着,那种凝重的势头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老太太,赵妈妈是送口信来的。

陈澜知道朱氏如今受惯了挫折,不至于如前两次那般动辄病发,就一五一十地说道,晋王府那位钱妈妈今天被五城兵马司发现死在了东四牌楼的一处深井中,而傍晚,巡城御史于成恩便上书,说是钱氏之死大有蹊跷,恳请派人详查。

又死了?尽管朱氏居高位已久,如其他贵人那般早已习惯了漠视生死,但最近陆陆续续死的人却着实太多了些,多得连她都觉得心悸。

此时此刻,她拧紧眉头沉思了一会,就淡淡地说:也罢,早先也不是没料到这个结局,只没想到会这么快。

你不要怪小四,他到底挺不住我的盘问,杜阁老对你们姐弟说的话,他都告诉我了。

有你们两个这样的孙儿孙女,我我已经知足了,我刚刚已经想好了,打算去请几个宗族长辈,干脆把这家给分了。

这样破釜沉舟的举动,陈澜如何不明白这深意,见陈衍瞠目结舌,她便一个眼神止住了他,随即到了炕前就着那张脚踏单膝跪了下来:老太太是想让亲者痛,仇者快么?朱氏被陈澜这话说得一愣,而陈衍则是本能地张了张口,最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陈澜才开口说道:老太太,您想想,我和四弟没了您这个长辈,纵使我有干娘,四弟有韩先生,可终究在别人看来便是明不正言不顺,失了本家亲族。

而若是有事,干爹干娘难道就不是韩国公府张家的人?您没了我和四弟,别说这些弹劾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三叔的手段,您难道还没领受够么?老太太,事情尚未到那个地步。

而真到了那地步,岂是我们能够轻而易举撇清的?就是干娘那样刚强厉害的人,如今还不是一样被人陷在局中么?被陈澜一连三个反问,朱氏顿时沉默了下来。

亲长在,不分家,这是长久以来的规矩,她若是急吼吼地分家,给人看了笑话不说,而且也会落下话柄,可这终究是她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可若没了陈澜和陈衍,徐夫人是自身难保,她就真的只剩下孤家寡人了,如果要那样就能够保住一对孙儿,能够让女儿女婿外孙女脱身出来,她也甘心了,要是到头一场空……陈衍看看朱氏,又看看陈澜,突然开口问道:姐,你是不是想出什么办法了?见朱氏看着自己,眼神中流露出了希冀的光芒,陈澜便开口说道:办法自然不是没有。

之前那会,咱们看不清别人那攻势的方向和来路,所以一直都被动的紧,可至少现在这一波,咱们大略能看明白那目的,自然也就可以应对反击。

宣府大同弊案的事,纵使再派人详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可以搁下不论。

但那么多人上书立储君,难道幕后之人还能够将他们一起统统灭口?只是这一层还在其次,如今要紧的是,不能让淑妃和晋王丢卒保车。

说道这里,陈澜顿了一顿,又加重了语气说:钱氏莫名死了,晋王殿下若要归罪晋王妃,就算王府官如先头那个邓典簿一样都是别有用心,难道晋王往来的那么多清客幕僚,就没一个人看出背后的深意?这些人和晋王殿下往来,绝不只图自己的名声,更多的是为了搏一个未来天子师友的名分,我就不信他们全是鼠目寸光! 好!朱氏重重点了点头,这一层你说得对,明日你打着我的名义去探一探晋王妃,求取一件信物,也请她放宽心些。

至于晋王往来最多的那些人,我立时让郑妈妈去打听。

其实本该是韩国公府的人出面,但姑父韩国公位尊,刚刚赵妈妈说,已经有令让他坐镇步军营不得擅离了,而世子又不是善言辞的人,让爹娘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头,反而会让局面更错综复杂。

阳宁候府这边,我这个女子也不好出面,所以……陈澜突然转过头看着陈衍,微微一笑道,那些清客幕僚之类的人物,这时候便要四弟你出面了。

你是韩翰林的弟子,杜阁老的准女婿,虽年少,却至少到的了他们跟前。

我? 陈衍一下子呆住了。

他这些时日比以往十几年加在一起都忙,天天累得七死八活,可那种充实感和倒头就睡的踏实感却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

然而,被人寄予期望他习惯了,被人压上这样沉重的担子,他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少不得迟疑了起来。

那些人少说也是大我三四倍,全都是老谋深算,我就怕万一出错…… 四弟,你既然知道自己的年纪,就该知道倘若是你出面,这出错才是正当的! 看到陈衍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陈澜只觉得朱氏轻轻拉了自己一把,这才觉察到自己在脚踏上跪了好一阵子,旋即便撑着炕沿起身,也顾不上酸疼的膝盖,只上前轻轻抹了抹陈衍的脑袋:你年纪小,所以我也不要你去和人家那些老夫子之类的名士辩论,只让你装作冲动的样子寻上门去。

那些人中间,总会有一两个明事理的……对了,也不用一个个去找他们,挑一个他们的文会,最好是有那个之前挑唆晋王废妃的邓典簿在时,你直接找上门去。

至于说什么,回头我对你说。

朱氏已经是听得连点头都忘了,见陈衍亦是目瞪口呆,她不禁宠溺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又笑道:你姐姐这主意不错,你年纪小,在这种事情上头,就是皇上也绝不会怪罪于你。

皇上能一直敬重膝下并无子女的皇后,必定最讨厌那些挑拨夫妻人伦的家伙! 至于老太太所说的晋王妃信物……我想问老太太一声,咱们府里和淑妃娘娘的娘家可是有什么往来么? 自然是有,她家里不曾封爵,但早年她那公公是内阁大学士,算是京都有名的书香门第。

如今她母亲尚在,封的是一品夫人,只很少见客,但常常去护国寺礼佛。

如果能打听到她礼佛的日子,那我倒是可以在护国寺侯一候……如今之际,只有让他们知道,这算记的不单单是咱们,还有淑妃和晋王那一对母子。

陈澜眼神闪烁,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今想来,一切的因缘都始自护国寺,没想到如今的她又要往那儿去么? 驱除了脑海中的杂乱思绪,见陈衍满脸崇敬地看着她,就差没双掌合十惊叹呃,她不禁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这才淡淡的说:至于那些上书的人,老太太既然说当年承过咱们家的恩,想来也有的是把柄在咱们家手上的。

兴许查不出是谁指使的他们,但总比一丝线索都没有的好。

至于其他的……小四,演好你的冲动弟弟之后,你去见一见你杨大哥。

这会儿,不但陈衍吃了一惊,就连朱氏也瞧了过来,面对这四道目光,陈澜轻轻低下了头,随即淡淡地说:赐婚之前,和咱们府里有关的那些风波都已经过去了,别人瞧着自然不会说什么,但如今之际,与其让流言蜚语先到了他耳里,还不如先让他心中有数。

毕竟,他是我未来的丈夫,老太太将来的孙女婿,小四将来的姐夫,家中之事无可不对他言。

第二百二十三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深秋的天暗得渐渐早了,千步廊内的一众官署除了留着必要的官员值夜,大多数人都已经散去了,而寥寥几个设在皇城乃至于宫城中的官署,也只留下了当班的,其余陆陆续续从长安左右门和东安门出了来。

此时此刻,身穿青色官袍的罗旭从长安左门出来,却没有理会那个牵着马急匆匆上来的亲随,而是先揉了揉僵硬的胳膊,随即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少爷,是回府还是……去脂粉胡同。

见那小厮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罗旭便没好气地说道,朵云轩新进了一批好纸,我这是去买些送给韩先生,不是买脂粉送给相好,这下你好对夫人交待了吧!那小厮连忙陪笑道:少爷您说笑了,小的哪敢这么想!此时尚未到夜禁,阳宁街旁边的脂粉胡同还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客人,多半是附近勋贵府邸的媳妇妈妈来彩屏胭脂水粉,亦或是寄居权贵的清客们来淘澄那些文房四宝,因而倒是还有些热闹。

罗旭熟门熟路地进了朵云轩,才挑中了一刀好纸和一方端砚,让小厮提着东西出门时,却正好撞上了迎面进来的几个人,一认出为首的,他顿时神色微微一变。

罗……罗贤弟!今天可真是好巧!晋王林泰墉堪堪把到了嘴边的世子二字换成了贤弟,见罗旭拱手行了礼,却仿佛有些踌躇该怎么称呼,原本心情极其糟糕的他突然计上心来,遂热络地说道:我正好想寻你说话,可你成天忙得脚不沾地,我几乎一直找不到空儿。

今天正好遇见便是有缘,我知道这脂粉胡同里有一家藏得极深的酒肆,一块坐坐如何?这里距离宜园和我那宅子也近,就算晚了些许也不打紧紧,如何?罗旭哪有兴致陪着晋王虚耗,当即就要婉拒,可没料想晋王竟是直接嘱咐他身边的小厮回去报信,随即就一个眼色让那几个亲随上来,硬是簇拥着他往外走。

待到出了店面,心头恼火的他三两下就甩脱了那几个亲随,又冷冷地说:殿下这是什么意思?罗贤弟,我只是有几句心里话对你说。

晋王摆摆手让亲随往四下里撤远些,以防有认识自己的人经过,这才用推心置腹的口气说道,我知道,宫中如今流言极多,说我和母妃什么话的都有,可你不是那等不明是非黑白的人。

就占用你一丁点时间……要是你觉得我诓骗你,陪我喝几杯,这总成了吧?一醉解千愁,我也就剩下这点消遣了!再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当初某些事情是谁使得坏?此话一出,罗旭顿时想起了阳宁侯陈瑛前次派人送信给自己的那些挑拨,脸色立即更阴沉了。

只这会儿天色晦暗,晋王完全没瞧见,反而又自顾自地说:我那些兄弟,就没一个是省心的。

当初要不是淮王在御前告了你一状,你未必不能心想事成……自打赐婚之后,罗旭虽心头苦痛,但在老师韩明益的劝说下,仍是狠狠心撂开了手,甚至因为陈瑛的挑拨离间而竭力不去打探某些情形。

可此时此刻,他终于忍不住了,忖度良久,他便淡淡地说:殿下不是说要喝酒么?站在这路当中,哪是说话的地方!此话一出,晋王顿时大喜。

自以为说动了罗旭的他连忙召回了那几个亲随,又和罗旭一块并肩往前走。

这一回,他却绝口不提刚刚的事,只是说些近来书铺里头新出的文章典籍。

他在文事上头确实是深有造诣,这一路说过去,谈吐风雅旁征博引妙语连珠。

就连心存提防如罗旭也不得不承认,尽管他中了进士,可要说博览群书,还真是比不上人家。

晋王所说的酒肆确实隐藏在脂粉胡同深处,就连罗旭这个最喜欢在外头闲逛的都从不知道。

穿过张生记和雅诗兰黛中间的那条漆黑巷子,深处一座民居似的屋子竟然是一座小酒肆。

只这儿明显没有什么生意,只有门前挂着一面不显眼的酒旗。

直到跨过院门进去,他才闻到了那股刚刚被脂粉香水气息完全盖住了的浓烈酒香。

竟然还有这样的好地方!我家有个好酒的清客,是他先找到的地方,再加上我那儿距离这儿近,所以常来。

今天我已经把地方包下了,更不怕有什么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人打扰。

来,咱们去后头,那边满塘残荷,再加上空中残月,却是别有几分意境!罗旭虽说是正儿八经的二甲传胪,骨子里却不是什么喜欢伤春悲秋吟诗作赋的书生。

因而,和晋王在荷塘旁边那个造得颇为精巧的水榭中对坐小酌了几杯,眼见晋王诗兴大发一连做了两首,他就有些不耐烦地干咳了两声,随即煞风景地说:刚刚殿下的话还没说完吧?看我这记性!晋王又满饮了一杯,这才讥嘲地说,那次你和杨进周从杜府护送了陈澜回去,结果正好被淮王瞧见了,于是跑到父皇面前告了你们三个一状。

你是不是觉得这莫名其妙?要说这缘由简单得很,老五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家伙,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得知父皇对陈澜颇为嘉许,所以一早就心存不轨,可后来得知他自己的婚事已经定下了,这气急败坏之下,就做出了这等没头没脑的事情。

罗旭原以为自己听到这想起会雷霆大怒,可是,让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是,时隔多日,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滑稽,随即才是嗤之以鼻的蔑视。

那一回出城在路上遇着淮王挡道时,他就觉得对方似有所图,没想到所图的竟然是婚事。

这家伙难道以为威胁了陈澜答应,就能把这桩婚事顺顺利利定下来……话说回来,晋王怎么就知道是淮王坏了他的事,他那时候倾心于陈澜就那么显眼么?见罗旭不说话,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变幻不定,晋王便执勤地执壶为他满斟了一杯,这才又叹道:天何处无芳草,其实以罗贤弟你的出身才情,何愁没有名门淑媛相配?而且,如何陈家的架势你可瞧见了,分明是触犯众怒,随时就可能遭了灭顶之灾!身在内阁,晋王都知道的事,罗旭又怎么会不知道,当下便仍是自顾自是喝酒,并不言语。

而晋王却仿佛体谅罗旭的无精打采,等到多喝了几杯,又唉声叹气地摇摇头说:要说陈家,论本事不过寻常,论人才也只是寻常,可就是喜欢惹是生非!好端端的请父皇立储君……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哪家皇子的外家有这样不安分这样好蹦跶的?还有我那王妃!成日里装贤惠,可结果呢,我府里那么多人,一直到现在也只有一子一女,那个儿子还成日里病恹恹的。

她还特意打着我的名义从阳宁侯府要来了一个丫头,可到最后人是硬生生给她迫死了,我也是许久才知道,分明是阳宁侯太夫人恶了那丫头背主,于是就索性送到了我身边来……须知我那王府不是他侯府处理人的垃圾桶!这还不算,她还打着我的名义支使了钱妈妈去做事,事情败露了便……所以,罗贤弟我告诉你,阳宁侯府养不出贤惠的女人来,那都是蛇鼠一窝!早知道我就不该娶她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进门,书香门第之中尽有知情达理的贤良女子,不会给我惹那么多麻烦,还能辅助我做事……我现在一想到当初,便恨得咬牙切齿!带着醉意的晋王突然重重往桌子上一拍,又发泄了一通对王妃的怨恨,甚至又说出了废妃二字,结果却没等到旁边的回应。

醉眼朦胧的他抬眼一瞧,恰好看见了罗旭那满是阴霾的脸,就突然咧嘴笑了笑。

罗贤弟,宫中贵妃娘娘的丧子之痛谁都能体谅,可有些流言实在是没意思。

鲁王是我最小的弟弟,贵妃娘娘捧在手心里爱着护着,有心思的人固然会有,可有那本事的人绝对没有。

而且,他长大之后是什么样子还未必可知,母妃和我怎么可能有那种心思?所以,如今人都没了,与其咱们互相疑忌,结果两败俱伤让人有机可趁,还不如携起手来……殿下,你喝醉了!罗旭忍无可忍,终于站起身来,随即淡淡地说,今日多谢殿下招待了,我明日还要上朝会,不便久留,告辞了!撂下满脸错愕的晋王,罗旭便转身扬长而去。

待到重新站在了已经全数打烊了门板的脂粉胡同中,他方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心里更是对晋王生出了无穷鄙视。

道不同不相为谋!无论怎么样,那都是明媒正娶的发妻,一有事情就全数推到王妃身上,那还算什么男人?至于事涉阳宁侯府亦或是韩国公府,这都是别人的臆测,写在弹章里头上奏不过是别有用心,所谓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如果不是为了晋王,别人何必那么麻烦往那两家身上泌脏水?一路疾驰到家,罗旭才跳下马,那留门等着的门房就急匆匆上来牵过了缰绳,随即低声说道:少爷您怎么才回来?夫人今天强打精神进了一趟宫,回来之后人就很不好,大夫刚刚才走。

老爷又不在,上上下下担心得不得了!闻听此言,罗旭顿时大吃一惊,二话不说丢下缰绳就急匆匆地往里头冲去,心中悔之不迭。

然而,等到匆匆进了屋子,林夫人的第一句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你姑姑说,如今外头那一波来得正好,可以给她和鲁王殿下报仇,也可以雪了你的恨。

罗旭一时间只觉得又惊又怒: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后头也有她的推波助澜?第二百二十四章 反击的开始晋王府的银心殿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启用了。

平日里,晋王妃张惠蘅只是在水梦阁中起居,甚至连夫人侍妾们的晨昏请安以及平常立规矩都全部免了。

起初因为怀着身孕,而那美梦犹如泡影一般破灭之后,可她却放不下原本天天拿在手上的小孩衣裳等等针线活,直到前几日御医给出了那个残酷的诊断,她才彻底灰了心。

等到这几天连番惊讯传来,她就连惊愕愤怒的力气都没有,甚至也没在意晋王封了院子,更是根本没在她面前露面。

此时此刻,她斜倚在湘妃塌上,身上盖着一条袷纱被,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屋顶横梁上已经有些陈旧的宫灯,却瞧也不瞧一旁小几上的银耳莲子羹。

直到有人在耳旁唤了好几声,她才僵硬地转过了头来。

王妃,海宁县主来瞧您了。

晋王妃微微一愣,似乎一时想不起这海宁县主指的是谁。

旁边的京妈妈见着她这副表情,只得又解释道,就是阳宁侯府三小姐,应了太夫人之命,带着郑妈妈特意来探望您。

原来是三妹妹。

晋王妃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斟酌片刻才开口说,这当口,也只有她这个封了海宁县主的才进得了王府,换做别人早就被挡住了。

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不把我这个王妃放在眼里…….你也不用出去迎了,这水梦阁外头一层层一道道把守的都是人,想必也不会放你出去。

听了这话,京妈妈只觉得鼻子一酸,险些眼泪当场就掉了下来。

她是从韩国公府跟过来的陪房,眼看着这位从小受父母娇宠的嫡长女在成了王妃后过的那些日子。

别人看着是金尊玉贵的王妃,可在这王府里却得贤惠大度,甚至还要因为多年只有一个女儿而受人冷嘲热讽,实质上的婆婆淑妃又丝毫不体恤,晋王更是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王妃都是如此,那个死的无声无息的平夫人又算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终于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紧跟着,前头的葱绿色撒花夹门帘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

晋王妃淡淡地抬头一瞧,见前头的少女一身苏丹的藕荷色衣裙,虽只是耳垂上戴着珍珠耳坠,瞧着确有一股凛然的气息,而后头的郑妈妈则是死死咬着嘴唇,仿佛在外头的时候经历了什么。

心中有数的她看到陈澜上前行礼,连忙命京妈妈搀扶自己起来,又稍稍坐直了身子,随即让小丫头端了锦杌过来。

尽管上一回陈澜在韩国公府庆生辰时,晋王妃还打发京妈妈送了贺礼去,但毕竟是自从王府的赏梅盛会之后再未见过陈澜。

此时此刻,打量着面前犹如出水芙蓉一般动人的表妹,再想想自己在镜子中的那张暗黄苍老的脸,她不禁觉得悲从心来。

好久不见,三妹妹如今真真是大姑娘了。

她支撑着旁边的引枕,又示意京妈妈在身后垫高了,这才轻轻叹道,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出嫁的那一天。

第一次在家里见着晋王妃时,陈澜记得那是一位端庄高贵的美人;第二次在晋王府时,她也记得那时候被人簇拥在当中的晋王妃是何等的神采飞扬,面对诸多诰命夫人小姐时又是怎样的长袖善舞。

时隔大半年,看到眼前这个苍白消瘦的人,哪怕谈不上太多感情,他也觉得心里猛地一揪,而晋王妃的这番话更是让她没法强挤出笑容来。

王妃千万不要这么说。

我来的时候,老太太还说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但有些事情若是认命了,到头来便未必是最糟糕的结局,还不如打起精神好好设法。

昨晚上把赵妈妈的那个消息转告了朱氏,看到老太太的震惊悲伤之后,陈澜自然而然答应了往王府走一趟探望晋王妃。

然而,即便她想到了以晋王的薄情寡义,十之八 九又打起了撇清的主意,可她万万没料到门上竟以王妃身体不好为由直接挡驾。

若不是她之前封了海宁县主,仗了宜兴郡主的势,今日就是用尽解数也未必能进府。

设法?设什么法。

三妹妹今天进来大约也不容易吧?若不是殿下默许,这些下人敢这般怠慢贵客,而且到现在茶房连烧好的玉泉水都不曾送上来给客人沏茶?晋王妃右手握拳砸在了湘妃塌的边缘,可终究是虚弱没丵力气,人险些一歪栽下塌来,还是陈澜急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再加上郑妈妈眼疾手快托住了她的背,这才总算没出什么事情。

而本该在旁边伺候照应的京妈妈则是脚下一软,竟是一屁 股坐在了地上。

她也顾不得自己的失仪,甚至都没来得及爬起来,直接挣扎着直起腰膝行了两步,到了陈澜面前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头,随即带着哭腔说:三小姐,自从外头都察院上本弹劾,晋王殿下就一次都没来过王妃房里,上上下下闲话不断,就连府中的家务也都是李夫人管了,咱们这些王妃的亲近家人连府里大门都出不得。

昨天钱妈妈死了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情形就更糟了,咱们 院门前都守了人,王妃连用一碗银耳莲子羹,还是我舍下面子苦苦去求的…….别说了!陈澜见晋王妃面色越来越白,郑妈妈的表情死板,仿佛在死命藏下那股愤怒,立时喝止了京妈妈。

紧接着,她就坐到了床沿边上,放缓了口气说:王妃,我有几句体己话要对您说,请郑妈妈京妈妈先带着丫头们到外头避一避如何?晋王妃愣了一愣,随即就冲京妈妈使了个眼色,见其面色黯然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又看向了有些僵硬的郑妈妈,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

这两位年长的对视了一眼,终究还是冲着屋子里的几个丫头做了个手势,几个人蹑手蹑脚地推出了屋子。

知道这时候,晋王妃才叹了一口气:现在人都走了,三妹妹有话就直说吧。

看着形销骨立的晋王妃,陈澜伸手为她拉了拉身上的被子,这才抬起头来,直截了当地问:王妃可疼爱小郡主么?晋王妃原是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可是,陈澜一说小郡主,她顿时愣住了,旋即,刚刚一直死死忍住的她只觉得眼泪夺眶而出,声线更是异常颤抖:我只有这个唯一的女儿……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看开了,可只有嬛儿……只有嬛儿我放不下……没等晋王妃说完,陈澜就打断了她说:王妃放不下小郡主,当是知道,若小郡主没了娘亲,失了凭仗,将来在王府中的日子会何等的艰难!既如此,我再斗胆问您一句,小郡主和晋王殿下,您更愿意信赖倚靠哪一个?对于这个过分直接的问题,晋王妃顿时沉默了。

她并不习惯对别人吐露自己的心声。

可是一想到陈澜是待自己最亲厚的外祖母派来,又深得宜兴郡主喜爱,她终于还是选择了信任。

良久,她才一字一句地说:御医那天就撂了明话,我这辈子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

就算没有这次的事,殿下也会有更多的妃妾,我这个王妃不过是摆设而已。

嬛儿是我的女儿,我能倚靠的只有她。

王妃既然看透了,那有些话我就不用说了。

陈澜闻言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不无苦涩——一个做妻子的对丈夫完全心灰意冷,这却是从当局者迷到旁观者清的契机?斟酌了一下词句,她便继续说道:先前王府之中王妃和平夫人先后被人构陷的时候,殿下就曾经把废妃的题本递到了皇后那儿,事后此事却是无果,殿下自以为被人构陷,真相大白就没事了,可皇上和皇后多年伉俪,却从不曾嫌弃皇后无出,若是他又因别人弹劾阳宁侯府,还有钱妈妈的死怪罪王妃,皇上又怎么会高兴?想到自己身体亏虚巨大的时候,皇宫里不时有御医派过来,补品送过来,吴王落网之后,皇帝甚至还派人抚慰,晋王妃不禁觉得陈澜这番话在情在理。

她虽不管外务,可终究是权门之女,仔仔细细一思量便隐隐约约有了念头。

三妹妹你的意思是,让我以皇上的入手,设法规劝殿下?殿下会听王妃的话么?陈澜见晋王妃闻言哑然,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便压低了声音说,上一回劝殿下废妃的是王府典薄,足可见王府官多半是不可靠了。

王妃掌内院多年,也总该知道殿下最亲近的有那些名士抑或清客,有谁是殿下信得过,而且又对他有影响力的。

只要晓以利害,不信这些视殿下为明主的人看不透。

只要他们劝了,纵使能让殿下稍有回旋,也可避免最糟的结局。

单单如此毕竟还不够,我还会设法见一见淑妃娘娘的母亲秦太夫人。

但如今更要紧的是那些上书请立储君的人,若王妃信得过我,我妨与我一件信物。

盯着表情镇定的陈澜,晋王妃终于点了点头,随即一把抓住了陈澜的手:好妹妹,要是真能度过今天这一关,你便是我母女最大的恩人!第二百二十五章 她是我未来的妻子德胜桥边上的镜园紧挨着积水潭,相比什刹海边上的其他家宅园林,它有些小巧玲珑,可在引水上头却因为请了江南水乡园林的行家,从前院到后宅处处可见活水,更显赏心悦目。

而对江氏来说,这里虽原是汝宁伯府的东西,可自己在时从未来过,也就少了几分不舒服,更难得的是搬进来之前一切都已经收拾好了,她要做的只是安排人手。

然而,住着这偌大的院子,他却不得不习惯性的考虑量入为出的问题。

杨进周之前因兴和战升任锦衣卫指挥同知,皇帝赏赐了不少财帛,此次落马河大捷斩道八百级,除却升官之外,又赏了这座园子和千亩庄田。

再加上她在宣府那些年开绣庄积攒下的一两千银子,过日子绰绰有余,可要维持如今的开销和迎娶,却不是那般容易。

于是,一连几日,江氏都带着庄妈妈在园子里转悠,一项一项罗列成单子,又把一样样的事务分派给阳宁侯韩国公府奉荐的那四房家人,随着人手的充裕,各式小用器的添置,规矩等等立了起来,家中内外也渐渐有了些齐整的气象。

可这天下午,汝宁伯夫人郑氏却是带着好些人不请自来。

郑氏进门的时候,江氏那时候还是长媳,只一个是公公婆婆谁都不待见,一个却是能说会道深受偏爱。

如今这一照面,尽管郑氏还能安慰自己她是汝宁伯夫人,位居超品,比江氏这太夫人高一截不止,可从镜园门外一路进来,看到这庭院深深小桥流水的景象,她这心里却和猫爪挠着似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因而厮见之后一坐下,她便干笑了一声。

大嫂真是好福气,想当年老伯爷在时满心望着镜园落成,可终究没看到这一天。

什么福气……除了享儿子的福,更要紧的是天恩浩荡,明察秋毫。

江氏这不软不硬的一句话砸回来,郑氏顿时又是一僵,随即才不自然地附和点头。

干巴巴寒暄了两句,见江氏始终淡然坐着,她便只得开口道出了今天的来意:大嫂各全哥如今得了这御赐镜园,本是天大的喜事,你们不愿意开宴庆祝,一味低调,这原本是谦逊臣子应当的。

可这园子毕竟大,你们从前也没用多少人,所以太夫人吩咐我从家里调派几房精明的人来,也好帮衬帮衬。

端着茶盏的江氏这才抬头看了郑氏一眼,见其身后站着两个头脸整齐绮年玉貌的丫头,想起刚刚庄妈妈报说前院还有好几房家人等着,她的嘴角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当即点点头道:家里也确实缺人,太夫人既如此费心,回头我就让庄妈妈领着分派了差事。

只有一件事,先头宜兴郡主和阳宁侯太夫人也先后荐了几房人过来,又送了他们的身契,不知道太夫人送来的这些人归在何处?毕竟,家里除了原先那些人,新收的人也都是有靠身文书的。

既是荐来的人,身契当然是交给嫂子的。

早有预备的郑氏冲身后的大丫头做了个手势,见其捧着一个雕漆红木匣子送到了江氏面前,她不禁得意地一笑——这一趟送人自然是趁着这边百废待兴人手紧缺,先楔入几颗钉子,既如此,总不能留下口实。

挑的这几房家人都是拖儿带口亲属众多的,他们的身契送了过来,可他们那些亲戚的身契却还捏在自己手里,不愁他们不听使唤!眼看江氏点了头,又吩咐把外头的四房家人都叫到院子里,她知道此事已定,心顿时松乏了不少。

及至新进的下人们都磕了头,庄妈妈把人带下去安置,她这才寻了由头把自己带来的两个丫头派到了外头看着,又摆出了推心置腹的模样。

除了这一桩,今天我来,其实还为了另外一件要紧事。

她也顾不得江氏仍是那副冷淡疏离的表情,又朝炕桌靠近了些,这几日外头的风声,大嫂可知道了?那位阳宁侯太夫人早年搅事生事,之前侥幸没被前头东昌侯连累,可终究是涉得深了,更何况这一回还居然连结大臣请立储君,皇上虽还没有发作,可心里哪里会不怒,说不定转眼间就会发作出来!全哥的这门婚事虽然是皇上亲自赐的,可此一时彼一时,她一个小姑娘不懂事,不知道自家祖母做了那些事情,只知道一味愚孝,可这样一来,将来嫁过来许要连累了全哥!见江氏似乎是浑然不以为意,郑氏不禁心里发急,索性把宫中齐太妃也搬了出来佐证:大嫂可别不当一回事,君恩雷霆雨露,前时还觉得好,兴许这会儿风头一转,立时就觉得人可恶了!全哥正是前途好的时候,难道你能看着他被无端牵连,不若派个人过去,对她好好说说,让她明白利害取舍。

而另一边,你这个做母亲的,也得给全哥添两个颜色好的人,免得将来媳妇过门时受挟制……郑氏说得正起劲,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老太太,太人回来了! 这还是上午,怎么就回来了?别在这里守着了,先去瞧瞧怎么回事!闻听杨进周回来了,江氏脸上那冷淡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露出了无比的关切。

而郑氏见状,自然只能讪讪 地停下这个话题,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及至一身官袍的杨进周进了门来,她觑着人那健硕结实的模样,再对比自己先后没养住的两个儿子和都已经娶了妻仍是身体不见好的杨艾,她更是觉得嗓子眼堵得慌。

娘。

杨进周进来之后,先给母亲行了礼,随即扫了一眼郑氏,淡淡地叫了一声二婶。

但见郑氏笑着要说话,他就抢在前头说,二婶见谅,我有些要紧事要和娘商量。

待会隆佐长公主那儿还约请了娘过去听戏,实在没法留您用饭。

隆佐长公主是下了贴子请听戏,但那时辰是午后,离着现在还远,江氏甚至原本没打算去,此时实是没想到儿子竟拿这当成了挡箭牌。

见郑氏有些尴尬地说不打紧之类的话,又起身告辞,她少不得做出姿态和杨进周一同把人送到了二门。

眼见这一行上轿车走了,她方才转身看着儿子,似笑非笑地说:你倒是会寻借口,我不耐烦那些人多的场合,若是她也应邀了去那儿如何?隆佐长公主素来是有脾气的,她不像之前和东昌侯府定了亲事,后来那婚事却落了空的安吉长公主那般一团和气,只看她和宜兴郡主交情最好就知道,她下贴子决计不是什么人都请。

再说,娘你也该走动走动,家里的事情一步一步慢慢来没关系……路搀扶站母亲往里走,杨进周口中说着这些,脸色却并不是那么自然。

直到回了阳春馆,他又把丫头撵了出去,这才挨着江氏坐了下来,沉吟了片刻开口说:今天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刚刚在阜成门被陈四公子给截住了。

是阳宁侯太夫人和他姐姐让他来的,说了好些我还不知道的事。

娘,事情是这样……尽管郑氏刚刚已经添油加醋说了一通,但江氏毕竟不信,可这会儿杨进周说的详尽,又说是陈衍派人送来的消息,她不禁就有些不安了。

等到杨进周说完,她喝了一口水定了定神,就抬头说道:那衍哥儿找你说了这些,可有提让你帮什么忙?不是让我帮忙。

杨进周摇了摇头,想起陈衍那仿佛之间又长大了一截的模样,他略一失神,随即又回过神来,他姐姐让他带话说,这些事情我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与其等事到临头措手不及,还不如早早有个心理预备,咱们两家之间,不应该藏着掖着。

事情她会设法料理,我们只要知道这一回事就成了。

她竟然这么说!江氏先是大讶,随即立时大摇其头,皇上都赐婚了,两家也一直是当成姻亲走动,事到临头怎么能撂开手不管?那丫头也实在是倔脾气,她一个女孩子,为了祖母着想固然没错,可这种事情一个人怎么挑的起来……全哥,你有什么打算?我让陈衍捎话给她姐姐,我一个武夫,在京城人脉有限,别的帮不上忙,但也不会坐视不理。

娘,她是我未来的妻子,那是她的母家,但有使得上力的地方,我便不能坐视。

江氏尽管心中担心,但仍是点点头说:你说的是。

那你预备怎么做。

别的我帮不上,但夏公公那里我可以留心一二。

夏公公?江氏想起带着自己和杨进周看过镜园的夏太监,不仅却有些奇怪。

临安县主出嫁时的那桩事情,应当还没传开,钱妈妈死了,季夫人那种老实人,又没什么深厚背景,人又在长乐宫,想来别人未必会往她下手,既如此,看如今这架势,我总觉得夏公公那儿有些疑难……江氏起初还没明白意思,待发现杨进周面色有些晦暗,她猛地想起了一个可能性,一时间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也许有人……也许有人打算朝他……这只是也许……夏公公毕竟是在宫外有宅子的!第二百二十六章 千金为说客(上)顶着敕建护国寺这个名头,智永和尚又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主儿,因而执掌这座大寺十几年,香火鼎盛自不必说,就连寺庙的田产和邸店也在他手上有了些增长。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那里,这位主持大和尚那油光可鉴的光头上却隐约有些汗渍,脸上更是写满了为难县主这要求,实在是……陈澜淡淡的看着面前的智永和尚,良久在微微笑道:大师执掌护国寺已经有些年头了吧?不说阳宁侯府多年来的香火供奉,就凭着您曾经为我家老太太办事牵线搭桥,咱们家里也是一直感念的。

佛门虽是清静之地,可终究也免不了是非,大师您说是不是?智永原本就是额头冒汗,这会儿就更不自然了。

左思右想左右为难,到最后他觑了一眼陈澜,见这位阳宁侯府三小姐仍然坐着一动不动,那种异常笃定的架势分明是胸有成竹,他不得不再次斟酌了一番。

到最后,他只得把心一横点点头道:既如此,老衲也只能行个方便了。

只请县主到时候说话行事稍稍缓转些,留个余地给老衲回圜。

那是自然。

欣然答应之后,陈澜和智永又言语了几句,就见其脚下匆匆地转身离去。

等到人一走,她方才往靠背上挪了挪,又接过了一旁郑妈妈亲自捧上来的茶盏。

不等郑妈妈开口询问,她就主动解释道:他是这护国寺的主持,和那些因佛法闻名的高僧不同,原本就进项极多,威权极重,觊觎他这位子的人决计不少。

他怕被咱们连累,可更怕有些把柄落到对头手上,所以此时把话说清楚了,他与其去思量到时候是否会因今天的事受到牵累,还不如去想,若是这一次咱们府里安然度过,他有什么好处。

之前在晋王府时,郑妈妈就眼看着晋王妃因为陈澜的那一番话重新打起了精神,此时又见识了智永和尚的不得不屈从,心里已经是百感交集。

这大半年来家中的事情就没断过,而以往从来先不出来的三小姐陈澜,就仿佛一把钝刀经过了磨刀石反复打磨似地,逐渐焕发出了越来越显眼的光彩,实在是怨不得老太太这般倚重疼爱!如今陈澜所在的竹林精舍,并不是从前她和陈衍到这里拜祭亡母时呆过的这一间,而是从前智永招待过晋王的地方。

屋子并不算很大,布置得却整洁,小沙弥又早早烧好了寺中特产的泉水送上,因而这会儿她品茗看书,倒也自在。

只是,眼睛看的是书,她的心思却根本不在书本上,早就把此前想好的那些话温习了一遍又一遍。

淑妃的母亲秦太夫人并不是特别高调的人,每次前来只是提早一天和寺里打个招呼,甚至不拘初一十五,仿佛更重在散心而不在礼佛。

能正巧赶上这一天,也多亏了郑管事长年在外交游广阔。

由于其他权门的女眷家人并不在事先净寺的行列,她大可在大雄宝殿等等地方装作和那位太夫人偶遇,可无论是哪家女眷出来,都是仆婢环绕妈妈紧随,甫一见面要说道那些话却是几乎不可能的。

所以,她只能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智永和尚把人带过来。

等待之中,时间一点一滴过得极慢,只陈澜饮过两三杯茶之后,就再也没有多饮,倒是旁边的郑妈妈等得有些口干舌燥。

就当满屋子的人几乎觉得时间停滞了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三声轻轻的击掌,赫然是早就约定好的。

郑妈妈看了一眼陈澜,三两步到了门边上,将门打开一条缝之后,恰好看见一个小沙弥闪身离开的背影,这才慌忙扭过头来。

撂下这话之后,陈澜便丢下手中的书看着身后的芸儿,见她招呼了宜兴郡主昨日才命人送来的长镝和红缨,两人一个捧着瓦罐,一个提着风炉出去,她就轻轻吁了口气。

等到出了屋子,早就勘察好地形的几个丫头直奔这精舍西边的泉水处,依着石桌石凳忙碌了起来。

有的在石凳上铺设布垫子,有的摆好了风炉现烧水,至于芸儿则是不停地往来路那边瞧看,直到发现有人影过来,这才赶紧收回了目光,跟着两个丫头一块瞎忙一气。

那边厢智永陪着秦太夫人一路过来,远远低早就瞧见了泉水这边的动静。

尽管心里有数,可他还是尽量让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慈和自然,一面陪秦太夫人说佛理,一面留心陪伺在侧的那几个妈妈和丫头。

果然,立时就有人发现了那边的不对劲来。

其中一位较为老成的妈妈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大师,今天这儿还有外人么?看到秦太夫人往那边看了一眼,智永和尚便笑着答道:都是太夫人从前说了,不要打扰了其他人家上香礼佛,所以每逢这时候,只是阻着山门不让那些男客进来,女客都是不禁的。

更何况,那是海宁县主的丫头,上了早香之后想着咱们这儿的泉水好,所以特意多留了一会,老衲就更不敢拦了,还请太夫人见谅!海宁县主?秦太夫人只觉得这称呼有些印象,见几个仆妇丫头也是皱眉的皱眉,茫然的茫然,她索性就看向了智永和尚:大师,我这人老了,记性也实在是不管用了,这海宁县主是……就是宜兴郡主先头认下的女儿,阳宁侯府的三小姐。

秦太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微微点了点头就再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往前走。

然而,当远远路过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那几个丫头正在哼唱一首歌,那歌声婉转动听也就罢了,毕竟不是她曾经听过的,只那其中隐隐约约露出的一个词,让他颇有些动容。

###……女儿曾经提到过,当初皇后去世的时候,阳宁侯府那位三小姐似乎就曾在坤宁宫暖阁里唱过那么一首歌这才因此让皇帝爱屋及乌。

于是,她便冲身边的一个仆妇打了个眼色,见其蹑手蹑脚往那边泉水去了,她才跟着智永进了另一头的静舍。

落座之后,她难免有些心神不宁,向智永问了几句,智永就少不得说起了从前晋王罗旭杨进周三人来这儿的那一次,晋王得知陈澜姐弟在此执意要会会,结果只有一个陈衍出来,陈澜却避而不见,她就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说是亲戚,可终究不是正经的娘家亲戚,这位县主倒是知道避嫌,不像别人那般轻狂,也难怪先皇后喜爱,皇上也爱屋及乌。

智永又说道了几句别的,刚刚离开的那位妈妈就进了屋子来,当着智永的面笑道:老太太,我原本还以为那几个小丫头在忙活什么,却原来是在先烧水沏茶。

说是从福建捎带来的####,那位县主特意吩咐她们亲自烧水炮制的。

看到我过去了,那个小丫头还炫耀似的拿了罐##给我瞧。

咳,真是没见识,谁不知道您是福建人,家里其他茶叶也就罢了,惟独这####是从来不缺的!秦太夫人闻言莞尔。

相比那些传了数千年的名#,起自南宋的##从来算不得茶中上品,她也是因为生在福州,这才喜好####,于是和那些喜喝#####的贵妇们格格不入。

尽管由于这两日好些官员请立中宫和储君的事,她心下不是没有警惕,可最后终究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那位能入帝后法眼,又让宜兴郡主收为义女的阳宁候府三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人?既然是正好在这儿遇见,便是有缘,难得又是个喜好###茶的,你们去那边瞧瞧,请她过来叙叙话。

见两个妈妈答应一声去了,及至门帘落下,秦太夫人才仿佛是记起什么似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遮掩似的对智永笑道,这些年也多亏了大师一直往我家送泉水,否则那些###茶也沏不出好滋味来。

举手之劳,太夫人倒是记在了心上……谁不知道晋王殿下异常孝心,这玉泉水也常常往您府里送?两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门前的门帘再次一动,紧跟着,秦太夫人就看到一个少女随着自己带的两位妈妈进了门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举止得体的妈妈。

那少女一身秋香色的衣裙,头上不见多少珠翠,耳垂只有二颗丁香大小的玉塞儿,面色沉静,那眼眸中更是清澈见底。

见其上前行礼拜见,秦太夫人这才恍然回神,只受了半礼就慌忙把人搀扶了起来。

我刚刚还觉得自己托大了,我年纪虽大,可终究不是县主的正经长辈,可偏偏人都派出去了,派人追回来也来不及了,我又不好意思。

陈澜只听说秦太夫人出身福建,后来嫁给了时任福建布政使的丈夫,丈夫调回京又跟着上任,结果那位秦老大人一路仕宦至太仆寺卿,再无寸进,而淑妃选入宫中则是因为先头太后答应选文官之女充实后宫。

此时此刻,第一次见到秦太夫人的她不敢凭那些道听途说判断这位老妇的性情,只这句打趣却不得不答。

就算不论年纪辈分,太夫人在茶道上也比我早了几十年,这以茶会友,也该是晚辈拜会长辈吧?第二百二十七章 千金为说客(下)有道是先入为主,秦太夫人虽由于淑妃的话心存警惕,可终究因为好奇心见了人,此时从此记得陈澜这么一说,她顿时觉得心情畅快,于是就笑了起来:县主恭维我这老婆子可受不起。

京师之中,爱龙井毛峰老君六安瓜片的比比皆是,却少有风雅人说自已爱花茶的,我是难脱乡俗,可你这年轻姑娘若是不合群,那就麻烦了。

我也不是单单爱花茶,只是不惯茶叶的苦涩而已,带了花香,入口甘润,喝着更清口些。

陈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解释道,从前不敢太讲究,但娘知道了之后,便一股脑儿送来了好些花茶。

有玫瑰,栀子,梅花……林林总总大约七八样,这大多是江南和福建那边炮制的上品。

因权贵大多不爱,娘也不喜欢,如今给了我,她是物尽其用,我则是求之不得,正是皆大欢喜。

京师并不流行花茶,秦太夫人深知自已这点爱好要不是有个身为宫妃的女儿和身为晋王的外孙,也未必能让福建过来的海船特意捎带上那些花茶。

因而原以为陈澜说自已爱的是花茶,而不单单是茶花,她心里就不禁一松,却仍是开口问道:那今天到护国寺来,你莫非还带了其他品种?红螺,你回去把那几罐都取来。

陈澜吩咐了身后的红螺,又看着秦太夫人说,护国寺这儿的泉水满京师都是有名的,好茶也需好水来泡,所以我就带了桔花,木香,兰蕙和这几种茶茶,也想看看这儿的泉水泡哪种茶叶最合适。

等到红螺真的把那些茶花罐子都拿了来,秦太夫人一一看过,心里那丝念想也就淡了,渐渐的甚至便依着陈澜的话,不再是一口一个县主。

接下来闲聊之中,听陈澜说起花茶头头是道,并不涉及国事家事,她就更觉得人投缘,心念一转有心考较道:你既是喜欢这茶花的芬芳口感,可知道这制茶有什么决窍吗?只是在书上看过。

我记得<茶谱>上记着,玫瑰,兰蕙,桔花,栀子,木香,梅花,皆可作茶。

诸花开时,摘其半含半放之香气全者,量茶叶多少,摘花为茶。

花多则太香,而脱茶韵;花少则不香,而不尽美。

三停茶叶,一停茶始称。

看到秦太夫人讶异地看着自已,陈澜这才从容笑道,太夫人别笑话我,我在诗词歌赋上全不在行,就是喜欢看些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之类的文人笔记和杂书,也幸亏家里老太太放纵不管。

秦太夫人跟着丈夫从福建到京师,相比那些在京师大宅门中从未挪动过的夫人们,自是见识不同,此时更觉得陈澜直爽,不似别的千金只显摆优势藏着缺点,当即就连连点头:女人又用不着考科举,闺阁诗词难道还能留出去给外人窥视不曾?还是你这般自娱自乐的好,眼界宽阔了,心胸就宽阔了,怪不得也不怕人笑话喜欢花茶。

太夫人说的是,,其实,我也知道这些花茶的茶叶往往都不是上品,若没了那股花香便要跌落好几层,这就是各有所爱罢了。

其实,旁人以为这花香盖住了茶韵,于是失了品敬真道,可在咱们这些喜欢的人这儿,却觉得有了这茶香,原本苦涩的茶水入口时却更甘甜。

你说得极对……哎,我喝了这好几十年,奈何家里也就只有我一个好这一口罢了。

一老一少说得起劲,别人却听得无趣。

秦太夫人自然也看得出来,于是,品了陈澜带来的四味茶茶,她也委实不客气地分了一些去,随即就吩咐伺候的人等在外头,又偕陈澜到里屋说话。

至于陪侍在侧的智永和尚,此时终于觑着了空子,悄悄地就退了下去。

进屋之后,秦太夫人在当中的一具榻上坐了,又示意陈澜过来挨着自已一块坐,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县主今天想来是有意候着我这个老婆子的吧?此时别无外人,刚刚进来时,陈澜又看见两个妈妈守在了门外,郑妈妈也离得近,再加上这会儿秦太夫人说话低声,她也就坦然答道:太夫人说的是,我确实是为了您来的。

对于陈澜的直言不讳,秦太夫人不禁微微一愣:那你缘何要耽误这么久陪我闲聊?太夫人与我素昧平生,若没有花茶这引子,之后的话也就很难说了。

见秦太夫人面色微微一沉,陈澜仍是保持着刚刚那侧坐的坐姿,微微笑道,虽是投您所好,但<茶谱>是我家四弟从前搜罗来的书,我早些时候就看过。

花茶也确实是我增欢的,无论玫瑰或是栀子花茶,于我都是一样的。

今天寻着这机会,我并不求太夫人其他的事,只有一桩却不得不提。

太夫人可知道,前时晋王妃有喜被太医诊出乃是有假之后,晋王被人挑唆上了题本请求废妃,皇上对此深为失望?秦太夫人原以为陈澜是为了最近风口浪尖上的阳宁候太夫人朱氏求情,然而陈澜却只字不提那个,而是一下子拉回到了当初的旧事上,她顿时有些预计不足。

想起那会儿陈澜在宫中住了大半个月,兴许是皇后露出的口风,她不敢轻视了这一茬,微一沉吟就说道:晋王殿下也是无法,那时候接连两件事,他也是被逼无奈……太夫人可想过,别人要的正是晋王殿下这被逼无奈?陈澜一言已出,看到秦太夫人那原先还保持着淡然的面孔渐渐有些失色,这才徐徐说道:当今皇上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册立皇后,哪怕皇后当时膝下并无子女,母家又已经完全式微,几十年相濡以沫,废后的声音从未断过,可天下无人不知帝后情深。

因此及彼,晋王殿下那上书,当时的皇上皇后会怎么看?事后真相大白,可印象却已经铸成了。

皇后在时曾经无意间对我说过,皇上要的是有担当的储君,言谈之间不无叹息。

秦太夫人终于勃然色变。

家族因为出了一个淑妃,又有晋王这个皇子,再加上又是文人,自不能像那些存续上百年的勋贵那样可以两边下注。

晋王的上书她知道之后也觉得太莽撞,可晋王婉转表示的意思打动了她。

如今皇上削勋贵权柄的意思很明确,晋王娶一个书香门第的王妃,这对于拉拢那些文人自然是有利的,毕竟文人认的是嫡,认的是长。

可是,如果如陈澜所说……太夫人,夫妻不但是敌体,也是一体,有些事情,看似谋算的只是王妃,实则是谋算的晋王殿下。

晋王虽偶有过失,也有失察的地方,但终究不曾有大错,在这节骨眼上,看得不是才能,而是气度,是魄力。

前天我去探望晋王妃时,眼见堂堂王妃竟然形同囚犯不得出院子,甚至不得见外人,而这时节宫中因为皇上称病免朝已经有数日,奏折都还压着,更尚未有一言责备查问,试问别人对晋王殿下会怎么看?所谓一石 二鸟之计,不外如是。

说到这里,陈澜便停住了话头。

不管怎么说,她该说的已经差不多了,如果这位太夫人如传闻中那般颇有贤名,接下来就应该有所动作。

果然,当她站起身要告辞的时候,秦太夫人突然抬起头来。

你说的这些话,都是你自已想的?陈澜看了秦太夫人半响,随即微微一笑道:太夫人也太高看我了,我才多大年幻,哪有这许多见识?有些是从前皇后娘娘提过的,有些是娘和我说话时无意间露出来的,有些是我家里老太太的感慨,我不过是加加减减,做个传话的人罢了。

看到秦太夫人为之释然,陈澜心里知道,刚刚那番话如今在对方心中只会分量更重,因而便恭敬地屈了屈膝,又悄悄出了门去。

待到带着郑妈妈和红螺回到自已的那间精舍,她便吩咐长镝和红螺收好了那些茶叶,又接过芸儿递来的茶痛喝了一气,这才很没有淑女气质地伸了个懒腰。

三小姐……侧头看了一眼满脸忑忐的郑妈妈,陈澜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郑妈妈且放心就是,一切都妥当了。

满屋子丫头虽都不怎么明白是怎么回事,可陈澜这一笑一说,众人无不知道刚刚忙活的那一场总算没白费,一时间连忙叽叽喳喳围上来说话,尤其是芸儿,以这茶水难得,浪费了怪可惜的为由,提议不若大家分着喝了。

陈澜此时高兴得无可不可,自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因而这一闹,秦太夫人那一行已经走了好一阵,陈澜方才带着收拾好了的丫头们和郑妈妈出来。

然而,才在半路上,她就被匆匆过来的智永和尚给拦住了。

这位竟是连一个小沙弥都没带,脸上也不见平常的和蔼慈厚,竟是有些惊惶。

县主……右军都督府的杨大人,说是有要事见您!看到智永这般少有的模样,陈澜不禁心中纳闷得无以复加。

不过是要见她罢了,杨进周难道还会拿刀子威胁人不成,否则会把智永和尚吓成这样?第二百二十八章 真情流露,两两相依自从做了主持之后,就从来没有这么快地走过路, 是身穿长裙绣鞋的世家千金,怎么也赶不上他,他不得不频频停下往后瞧瞧,确保没把人拉下。

即便如此,他任是心急火燎地连声催促。

久而久之,跟在后头的郑妈妈和几个丫头心里直犯嘀咕,而陈湳也渐渐有些讶异起来。

这条路并不是通往山门,而是显然往寺中西边偏僻去处的!她心中担心的同时又警惕了起来,可看见身侧的长镝和红缨一个手叩这腰间箭囊,一个不时抚摸着袖子,顿时想起了两人的是甩手箭和短枪绝艺,她悬起的心方才有些定了。

想来智永和尚这样精明的人,决计不会做出那等糊涂事来!直到邻近西边周围,智永方才放慢了脚步,一面察汗一面回头等。

他是和权贵打惯交道的人了,瞧见陈湳后头那两个丫头的手势做派便知道是练家子,心里顿时更庆幸自己没带小沙弥,否则人家指不定疑心更重。

因而,往前又走了一箭之地,竟是邻近西门的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他就亲自推开了前头的院门,又殷勤地合十行了一礼。

杨大人就在这里头。

此时此刻,别说郑妈妈,就连芸儿那几个丫头也都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芸儿二话不说抢先闪身进了院子,红螺看了一眼陈湳和郑妈妈,亦是紧跟其后。

不消一会儿,红螺就急忙回转了来,冲陈湳点点头说:小姐,是杨大人在屋子里。

陈湳这才释然,即便如此呢,长镝和红缨任然紧紧护持着她进了院子。

这时候,落在最后的郑妈妈却停住了脚步,审视了智永片刻便冷冷地质问道:智永大师,你这是什么意思?郑妈妈,不是老衲不肯说,实在是……总之老衲把人安排在这儿,是为了方便起见,绝没有别的意思。

智永原来就冒着汗的光头这会儿更油光可鉴了,见郑妈妈那目光仿若针刺一般,他只得叹了一口气说,杨大人身上那样子,实是不好见人。

而此时此刻,陈澜已经见着了智永口中不好见人的杨进周,更是明白了智永为什么如此谨慎。

因为杨进周左臂包裹着白棉布,上头还渗着殷殷血迹,而他那一身绛红便袍的下摆以及胸前几处,都隐约可见红色的痕迹。

若不是那颜色和衣裳颜色有些相近,乍一看更家吓人。

你………你这是……陈澜使劲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声音却不可避免地有些颤抖,你这是怎么回事,这伤………杨进周看到长镝和红缨在一愣之后,双双蹑手蹑脚出了房子,又掩上了房门,不禁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容:不打紧,就是一点皮肉小伤而已,已经上过金创药包扎好了。

陈澜看着杨进周那不以为意的模样,想起他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血与火的沙场,心底不由自主地一颤,随机才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受的伤?我刚刚打夏公公的宅子过来。

杨进周见陈澜那脸色倏然一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惊悸,就放缓和了语气说,夏公公在宫外有座宅子,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早先毕竟在锦衣卫,所以知道这一茬,早早就让秦虎带着几个人过去守着。

今天我正当值,突然秦虎派人报信来说那边出了事,我就急急忙忙过去了。

我去的时候刺客才退走,秦虎他们受了点伤,可和夏公公没言语两句,又正好遇到另外一拨。

激战之后,那拨刺客死了三个活捉了一个,夏公公中了一刀,其他人总算都撑了下来,至于我……这胳膊只是被刀搪了一下。

尽管杨进周轻描淡写,但从他这番言语中,陈澜终于明白了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本竭力镇定的情绪顿时一下子失控了。

好端端的杨进周做自己的右军都督府都督,管着神机营那一摊子,为什么要去盯着那御用夏太监,还不是为了陈衍对他说的那番话?可恨的是,她完全不知道夏太监在宫外还有宅子!什么叫被刀搪了一下!上次你也是这样,带着伤就匆匆出来,这次还是这样!虽说是胳膊,但万一伤了筋动了骨头,或者刀剑无眼伤了其他地方,那时候要怎么办?我都让小四对你说了,只想你知道这般缘由,不是要你拼着性命。

说着说着,她只觉得眼前一下子迷离了起来,温热的液体无可抑制地从眼角滚落。

杨进周见过陈澜遇事时的当断则断,见过她在遇险时惊慌之下的强做镇定,也见过她在茫然时的无措失神,可却从来没看过她露出如此软弱的表情,一时间有些慌了手脚。

他本能地伸出手去要擦把滚落下来的泪。

双手却僵在了半空中,随即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了一通,发现怎么也不可能有汗巾手绢之类的东西,他顿时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别哭,我……真的没事。

笨拙地解释了两句之后,见陈澜仍是抽噎着,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话这才流畅了起来,我别的帮不上你,原是想着在这上头留心留心,若有事情也好只会你,可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变故。

我皮粗肉糙,打打杀杀的事情早就习惯了。

只要能帮上忙,我就心安了。

你看,真的没事。

看到杨进周又摆动了几下胳膊,竭力做出没事人似的架势,陈澜终于忍不住了,直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把人熊拖到椅子上坐下,她也顾不上脸上仍是泪痕宛然,三两下解开了杨进周的左臂上的绷带。

见那几层衣服都仿佛黏在了一起,上头尽是斑驳血痕,她不禁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一眼杨进周,随即又开口唤道:长镝、红樱,你们俩进来!片刻之后,长镝和红樱就进了屋子。

一看到杨进周左臂的白布绷带已经解开,心思灵巧的两人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红樱对长镝嘱咐了两声就慌忙出了屋子,长镝则是疾步上前,旋即就从箭囊中取出了剪子,三两下将杨进周那伤处的衣裳统统剪开,等露出深深的伤口之后,她才瞅了一眼面白如纸的陈澜。

不多时,红樱就又端出一盆水进来,放下铜盆之后又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瓷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两人忙碌地重新清洗了伤口,又用一个瓷瓶里的烧酒擦洗了一遍,随即才再次敷上了金疮药。

这时候,外间才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长镝疾步出去,却只是把门打开一条缝接过了一卷棉布绷带就关了门,两人方才如同进门时那般,悄无声息地处了屋子。

陈澜一直在旁边看着两人忙活,直到最后才想起眼泪未曾擦干,因而用手绢胡乱抹了两下。

然而,此时此刻她们走了,她重新又对着杨进周,心里满是各种复杂的感觉。

见他不太自然地站起身走了过来,她便抢在前头说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一定要让我心里有个数目,别又自顾自地放手去做,万一……没有万一。

杨进周只觉得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伸出双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双肩上,我出生之后,娘就去拜过菩萨,抽中的签说是我福大命大,逢凶化吉。

没事的, 我打了那么多仗都平平安安,不会阴沟里翻船……你还说?陈澜还是第一次和陈衍之外的男子有这样的亲密接触,心头虽异样,可这时候仍是被他的话激出一股子恼羞成怒来,我说的你究竟答应不答应?答应,自然答应!杨进周连忙点头,因见她瞧着自己,连忙又添上一句,我答应你,以后做事一定会和你说道一声,就和你这次特意知会我一样。

陈澜闻言释然,却仍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然而,紧跟着,她就觉察到自己刚刚的表现和平时大相径庭,一时间不禁呆在在那儿,竟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是好。

好早杨进周显然没觉察到这一点,有些不大自然地松开了按在她肩膀上的手之后,就详详细细地说起了之前在夏太监家里的情形。

……幸好夏公公随身的那个小宦官机警,一把将他推开,结果那脱手一刀才偏了。

秦虎护得及时,夏公公只受了轻伤,那个小宦官却挡了一刀,眼下都还没醒过来,我本该在那等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过来一趟…………之前我不知道哪儿更安全,城里神机营的营地固然有我不少用过的属下,可我怕人多嘴杂,不敢送过去,所幸就把人从侧门送进了镜园……秦虎他们守在那儿,那儿毕竟挨着什刹海,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地,料想应当不会有人再行不轨之事。

我刚刚出来时,已经往西安门那边,想请人先捎封信给郡主,但那边的禁军不肯通融,恐怕得由你出面…………夏公公受惊过度,这会儿还言语不得,那个活口我也命秦虎带人牢牢看着,不过据我看,恐怕他只是受命,未必真知道什么太深层的东西……屋子里,杨进周和陈澜正一五一十地说着那些经过,屋子外头,长镝和红樱正交换着眼神,芸儿和红螺正在窃窃私语,而郑妈妈也没有闲着,一双利眼死死看着智永和尚,竟是丝毫没有放他走的意思。

第二百二十九章 劈头痛斥,言辞如刀银锭桥西边的观音庵原名镇水观音庵,本是楚朝初年所建,只由于这是靠近什刹海的宝地,这座观音庵的地皮不免为权贵窥伺,逐渐越来越小。

到最后,晋王林泰墉也瞧中了这个地方,买下庵地的一半造了一座慧园。

尽管比不上附近达官显贵园林的壮阔气派,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亭一轩一台,但却胜在两面监什刹海,一面临湖,剩下的一面则是正对着一座造工精巧的亭子。

而那小亭所对恰是银锭桥,路过行人尽收眼底。

再加上这里距离皇城格近,那些文人墨客们站在小亭中仰望宫墙深处的万岁山,自然更添心中憧憬。

晋王为人大方,这座园子自己并不常常去,反而放任下头的清客幕僚和王府官们借着这儿文会饮宴。

由于门禁宽松,只要有人带挈,再穿一件得体的直裰就能蒙混进去,因而但凡大比之年,往往有不计其数的书生们削尖了脑袋往里头钻。

这一天也是如此,几个门子扫着那些三三两两进园子的客人们,少不得就有人打了个呵欠。

咱家殿下这些穷措大也太客气了些!你懂什么, 要没有这些人口耳相传,殿下仁善好学,不耻下问的名声能传得那么广?年长的门子见那年轻门子不服气,也懒得再说什么,只是嘱咐其余人打起精神,不要被来客当做是怠慢。

当他看到不远处的胡同口一骑人飞驰而来,到了门前才骤然勒马,不待那马停稳就飘然落下,却是站得稳稳当当。

那来人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穿青绸直裰,头上带着龙鳞纱巾,神情颇有些倨傲,丢下缰绳就径直走上前来。

公子您是……年长门子恭敬地问了一句,见来人一句话不说就往里头闯去,他登时愣住了,随即就听到胡同那头传来一阵马蹄疾驰声。

于是,当看见刚刚出口抱怨的年轻门子要拦人,他立时阻住了人,回头一瞥见那边一群随从似的人已经到了,又纷纷下来去照应之前那匹被弃在胡同中央的马,却是守在门前并不进去,他心里顿时更确定了。

不知道是哪家贵人的小公子,以往也有这种来凑热闹的,伸手拦了挨鞭子就不划算了,回头到哪儿说理去?陈衍用陈澜所说的法子顺顺当当进了门,原来有些紧张的他立时松了一口大气。

顺着甬道进了月亮门,他就看到三三两两的儒服书生正在说话谈天,入耳的之乎者也和诗词歌赋比比皆是,他不知不觉脚下一顿,随即才放眼在人群中找起了人来。

他之前一天带着郑管事有意侯在晋王府门前观察了一会,总算知道那个王府典簿邓忠是何方神圣,这会儿左看右看却发现没那个人,顿时有些失望。

此门的人他就没一个认识的,此时站在这里既觉得扎眼,也觉得无聊,于是索性就按照陈澜说的话,沿着墙根底下转了一圈,顺便竖起耳朵听这些人说些什么,又分辨着昨日望见的几个人。

靠着这双顺风耳,他很是听到了一些言语,渐渐地对于待会应该选择的站们以及其他各色问题就有了些打算。

哎呀,邓典簿可是来了瞎转了好一会儿,就在陈衍几乎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一个称呼突然蹦进了他的耳朵。

他下意识地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见来人一身天青色的潞绸衣裳,大约三十出头,留着小胡子,精神奕奕嘴角含笑,一路走来又是拱手又是说笑,仿佛是八面玲珑的主儿,他不觉心里一突。

可是,想到家里老太太的希望,姐姐陈澜的期许,他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邓忠离着这边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突然横里一步跨了出去,正正好好地挡在了去路上。

见四面八方的目光倏然间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竟然不觉得紧张了,昂着头就冷冷地问道:尊驾就是晋王府的邓典簿?满园宾客有老有少,但陈衍这年纪无论在谁看来,都决计是太小了一些,因而,四下里的人有些存着看热闹的心态,有些怕事的则是远远避到了一边,就连被拦路的邓忠自己亦是如此,当即风度颇佳地颔首微笑道:我便是邓忠邓恩铭。

陈衍扫了一眼四周众人,突然往前又进了一步:我还以为那个大名鼎鼎的晋王府邓典簿是什么人,原来就是你这么个看起来道貌岸然的!我问你,你懂不懂忠,懂不懂孝,懂不懂夫妻人伦,懂不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趁着邓忠对自己的突然发难而有些发懵,他趁机嚷嚷道:事情首尾还没清楚,就贸然进言陷主君于不义,事后真相大白之后,还恋栈位子不去,你这样的王府官算什么臣下!夫妻乃是一体,若有危难当彼此信任,若有疏失当彼此提醒。

莫非别人构陷你,你这个读圣人之书的就知道找女人顶罪不成!这没头没脑的两番话一出,看热闹的人不少就品出了滋味来,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两个年长的清客看见邓忠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忙上前回圜,其中一个更是板起脸指责陈衍轻狂胡言,结果却被陈衍一嗓子喝了回去:你们还有脸说我?能在这儿文会饮宴作乐,你们是沾了谁人的光,受着谁人的礼敬养活,可遇事有谁是真为晋王殿下着想的!可怜我大姐姐那样贤惠大度的人,却凭空被小人一次次算计,却没一个人看透点醒!这位小公子,大庭广众之下,说话还请留心些。

此时此刻,终于有个五十出头的老者站了出来。

见陈衍听了自己的话仍是满脸愤愤然,却不再说话了,他便瞥了一眼颇为狼狈的邓忠,虚手把陈衍请到了一边。

三两句一问,得知是阳宁侯府的公子而不是韩国公府的人,他不禁有些诧异,但终究是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小公子虽说是侯门贵胄,可也须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别没来由为侯府和韩国公府添乱。

我家里已经够乱了,再乱也乱不到哪去!陈衍不耐烦地冷哼一声,随即气咻咻地说,要不是韩国公府我姑姑已经气病了,大表哥大表嫂要待疾,今天就不该是我来!那些人左一个奏章右一个奏章,就知道弹劾我们两家这样的勋贵,还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的是背后的殿下!偏生邓忠这样的王府官都好像瞎了眼瞧不见似的,还跟着推波助澜,这算什么忠臣……以后就算得意了也是白脸大奸臣!今天只是骂,下次我再见着,揍他都是轻的!见衍说着便本能地去捋袖子,那老者连忙又劝说了两句,心里却有了计较。

他毕竟一把年纪了,说话又是在情在理,不一会儿就把陈衍安抚了下来,又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口。

等到回转来,见邓忠已经是不见了,他眉头微微一皱,就招手叫过了一个年轻清客来。

邓典簿人走了?刚刚讪讪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汤老,是韩国公府还是阳宁侯府的人?这小子说话虽是气咻咻,可倒是有那么一些道理。

是阳宁侯府的四公子,宜兴郡主教的武艺,韩明益教的经史,虽年轻,可也不是寻常人物,这番话看似气急败坏,其实必然是从哪儿听来的学来的,当然不可小觑!被人称作是汤老的老者沉思了一会,就对那年轻清客说,你安抚一下其他人,我去见晋王殿下。

离开了慧园的陈衍气冲冲地和几个随从会合,打马出了胡同,沿大街走了一箭之地,他就策马站住了,暗自把刚刚自己的表现回味了一遍。

发现没什么出错的地方,他就松了一口大气,一扬马鞭正要走的时候,他却突然瞳孔一缩,勒住缰绳一夹马腹往后退了两步。

不知道什么时候,刚刚被他怒骂过的晋王府典簿邓忠正挡在自己跟前,后头还有几个健硕家丁一般的汉子。

陈四公子刚刚骂得可还痛快?邓忠的眼睛里闪烁着阴冷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祸从口出的道理想必陈四公子应该明白,而且我也想附赠一句,别以为耍这样的小伎俩,阳宁侯府就能蒙混过关,天下谁人不知道你们这些勋贵 府邸吃人不吐骨头,贪婪无耻搂钱!要说搂钱,文官们似乎不比勋贵本事差吧?据我所知,邓典簿考中进士的时候,家里总共不过水田二百亩,如今少说也有三四千亩,店铺数十间,这些都是从哪来的?正愣神的陈衍陡然之间听到背后传来这个熟悉的声音,连忙转过头去,一眼就认出了罗旭,顿时大喜过望,急忙叫了一声师兄。

而罗旭只是笑着冲他点了点头,随即就不紧不慢地上了前,也不看邓忠那猪肝色的脸,懒洋洋地说道邓典簿可要我再报一报你的履历和做官历年来的身家?你……邓忠看了看身后的那几个人,付度这会儿扛上威国公罗家并没有太大好处,他方才使劲吞下了这口气,恶狠狠地瞪了罗旭和陈衍一眼,厉声说道:别以为你们能一手遮天!眼看邓忠带着人要走,罗旭顿时收起了笑容:这京师里头,除了皇上,没人能一手遮天!别以为皇上病着,你们就能兴风作浪!第二百三十章 真相 ,信赖护国寺西门。

这会儿出来时,杨进周那一身血迹的外袍已经换下了,也不知道智永和尚是从哪儿寻来的一件俗家衣裳,质料虽说不得上乘,可至少还合身。

原本在正中山门那边等候的侯府马车,因得了内中传讯已经到了这边等候。

然而,相对于大约知道一些事情经过的郑妈妈和几个丫头,这会儿侯在这儿的侯府家人如陈瑞等等,看见杨进周和自家小姐一块出来,不免就奇怪了。

瑞爷……少罗嗦,没瞧见郑妈妈在一旁么?记得传话下去,全都当成什么都没看见!陈瑞虽说学的不是战阵厮杀功夫,但也替朱氏在外头做过些阴私勾当,于争强斗狠这一点上颇有心得,因而察觉到杨进周左手不自然的模样,他心里就有了些数目。

及至郑妈妈过来低声吩咐,他就更警醒了。

干娘放心,我已经吩咐过了,决计没人敢乱嚼舌头。

郑妈妈回头看了一眼正要上车的陈澜,轻轻吁了一口气:那就好,你办事我放心。

姐,姐!正要转身的郑妈妈突然听见这声音,连忙扭过头,却见胡同另一边几骑人飞也似地疾驰了过来,为首的那个正是陈衍。

她知道今天这位四少爷另有任务,此时见状不禁心里一突,待认出陈衍身后除了楚平那四个伴当之外,竟还有个罗旭,她更是莫名惊愕了起来。

难道事情有什么变化?陈澜刚刚拢了拢斗篷要上车就听见陈衍的声音,也几乎和郑妈妈同一时间认出了策马飞腾而来的罗旭。

这是自从赐婚之后 ,她头一次遇见这位威国公世子,心头一时百感交集,原是打算避一避,但想到周遭这许多人,她最终还是站住了。

姐!陈衍一个纵身从马上跳下,也不理会郑妈妈和几个丫头吓了一跳的表情,径直冲到了陈澜面前:我从慧园出来之后,就被那个邓忠带着人堵住了。

她当场撂下了好些狠话,幸亏罗大哥替我解围。

他听说姐你今天在护国寺,说有要紧事,所以我 就带了他过来。

刚刚在山门那边,知客僧说了你打这边走,我们又赶到了这儿啊,杨大哥你也在!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完,陈衍才发现杨进周竟然就在陈澜身边,吃了一惊之后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上前行礼见过。

而他身后的罗旭瞧见这陈澜和杨进周并肩站着,虽不知道两人是约好了,还是偶尔撞上,心中仍是掠过一丝伤感,但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他立刻竭力收拾了心情 ,又走上前了两步。

杨兄,三小姐。

拱了拱手的罗旭忍不住打量着杨进周,见他的左手软软下垂,而身上的衣衫有些不太自然,顿时心生狐疑,但 紧跟着就移开目光,我今天过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说。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若你们暂且停一停,借着护国寺的地盘说两句如何?刚刚送人出来的智永听见这么一说,不禁感到头皮发麻。

他几乎是以一个养尊处优的住持少有的敏捷一个箭步上得前去,抢在前头对罗旭说:罗世子,杨大人和海宁县主似乎还有要紧事办,恐怕耽误不得一时半会。

智永的心思陈澜如何不明白。

今天先是杨进周一身血迹地进了寺里,尽管只在西门停留,未进真正的佛门清静之地。

可以智永的聪明,肯定能觉察到背后的棘手麻烦。

而她和秦太夫人的商谈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会不会牵累到护国寺也未必可知。

现如今罗旭竟然也要借这儿的地盘商量什么事情,人家要推脱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想到这里,她就侧头看了看杨进周。

不如索牲就请罗世子一道去镜园吧?杨进周和罗旭相交不深。

但仅有的几次往来,他也知道对方性子爽朗直率,再加上罗旭是陈衍的师兄,此时应是信得过,因而略一思忖就点点头:也好,这儿距离镜园不过几步路.罗世子可否劳驾与我们一道走一趟?这一声我们让罗旭脸色微微一变,但他立刻遮掩了过去。

又爽快地点了点头。

及至反身上马时,他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杨进周,见其果然仍是只用右手,左臂虚垂,心下不禁有七八分准了。

于是,当陈衍靠过来,满脸不好意思地道歉,他就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无妨,人家护国寺明显也不欢迎我,我就不当这恶客了,倒是镜园我还从未有缘赏过。

今日借这个机会倒是正好。

除了杨进周这个主人之外,此行的其他人全都不曾进过镜园,因而罗旭这么说,陈衍歪着脑袋想了想,倒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兴致也就高了。

等到了地头,陈瑞等一应亲随留在了外院,而陈澜等人则是在杨进周的引路下在内仪门下了车马,又来到了离这儿不远的一座小小的倒座厅。

尽管按理都是先去拜见太夫人江氏。

可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都暂时略过了这一茬。

察觉到陈澜和杨进周之间仿佛另有隐情,罗旭便打头直截了当道出了来意:今天在路上遇到了陈不弟,并不是碰巧,而是我让人打听了他的行踪,原就是直奔他去的。

皇上告病之后,内阁堆了好些折子,内外更是流言多多,我人在内阁行走,宫中消息也多,所以不免比别人更留意一些。

今天我特意寻来,为的是……罗旭微微一顿,随即就叹了一口气说:此次上书请立储君的那些大臣,我打探得知,礼部仪制司主事方德海和翰林院侍讲余舍庆,是宫中贵妃娘娘以我父亲的名义授意的。

些话一出,他就看到对面的陈澜倏然一惊,随即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而杨进周只是微微皱眉,反而是陈衍反应最大,竟张口问道: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为什么要……啊!陈衍一下子醒悟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闭上了嘴再不开腔。

这时候,罗旭才苦笑道:此事我回禀过父亲,父亲他得知后已经向皇上递了密折请罪。

我思前想后,也想请三小姐和陈小弟把此事对太夫人说道一声,以免起了误会。

毕竟,如今我两家若是起了纷争,不过是白白的便宜了别人而已。

至于其他那些上书附议的,据我的消息,不知道怎的,贵妃娘娘的授意大约是‘不小心’泄露了出去,结果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罗旭着重强调了不小心和有心人,陈澜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心里已是明白了这一波莫大风波的起源。

不消说,有人利用了罗贵妃的恨意,制造了这一遭事情。

只那人却聪明地藏身在黑暗之间,只由着侯府应接不暇,晋王原形毕露,王妃处境维艰,贵妃背着黑锅,罗家有口难辨——这竟不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数鸟之计!然而,那人却犯下了两个要紧的疏漏——他没料到罗旭的警觉罗明远的决断,也没料到在御用监夏太监那边得重施故计时出了岔子……亦或者是,两拨刺客不是一个来路?想到这里,她便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对罗旭深施一礼。

而陈衍一看到她这般光景,自是也忙不迭地冲着罗旭连声道谢,就连杨进周亦是如此。

而收获了这一番谢意的罗旭心头更是涩然,随即强笑道:贵妃娘娘毕竟姓罗,她闹腾出来的事情,我甚至没法收尾,你们这谢字我可没法承受。

倒是另外一桩,我有个朋友灌醉了东城兵马司的兵马副指挥,问出了几句话来。

说是仵作断定晋王府钱妈妈死的那个时辰,他曾经带人在路上巡行,撞见过有人犯夜禁。

那人嗓音尖细,听着像是……像是宫里的公公。

他后来怕降罪不敢说,但只要来回查问,料想他不敢不说实话。

此话一出,陈澜心底极为震惊。

而一直保持沉默的杨进周看了一眼陈澜,终于开了口:罗世子既然连这件事也查了,又据实相告,有桩事情我也不瞒着。

御用临夏公公如今正在镜园。

他是快要退了去南京养老的人,所以偶尔也在宫外住,今天他在自己那小宅子里遭了刺客,险些丢了性命。

竟有这样的事!罗旭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喃喃自语道:竟是连他这样的人物也敢明里下手,这背后的人太大胆了……难道之前的张阁老,还有东昌侯府众人,甚至大同总兵,吴王殿下……轻轻的嘟囔声在屋子里回荡着,坐着的陈澜忍不住把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即使如此仍觉得身上发冷。

已经换了一件外袍的杨进周习惯性地抚摸着腰间的佩剑,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年纪最小的陈衍龇牙咧嘴,可即使如此仍是打消不了那一股股冒上来的寒气。

而唯一一个作为下人却站在角落里的郑妈妈,牙齿也不可抑制地上下打起了战,心中一时大悔。

三小姐!门帘外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屋内众人的思绪。

陈澜回过神唤了一声进来,就只见奉命守在外头的长镝打起门帘进来,屈了屈膝就规规矩矩低下了头:那边秦大哥亲自过来了,他说是有要紧事,请杨大人赶紧去北边的跨院!杨进周径直站起身。

可看了一眼陈澜,又看了一眼罗旭,他就若有所思地说:应当是夏公公那儿有事,三小姐也一同去吧,若有什么话也能直接带给郡主。

罗兄不如也一起过来,有些事情琮能有个参详……罗旭则是不侍杨进周把话说完,就摇了摇头说:我叨扰许久,原本该告辞了,可事出非常,夏公公见了我只怕什么都不会说,我还是呆在这儿,免得节外生枝。

陈澜哪里不知道罗旭是为了防止离开后再有变故而避嫌,心中顿时更生感激。

站起来行过礼后,她吩咐陈衍在这儿陪着罗旭说话,随即对郑妈妈打了个眼色示意其跟上,这才往屋外走去。

走出屋子的那一刹那,她这才突然发现,刚刚转了多云的天空如今已经完全一片阴沉,豆大的雨点子正从高空零零星星砸落了下来。

要下雨了!第二百三十一章:前浪死在沙滩上深秋之际,北国的花木大多都已经惭渐凋零了,就连傲霜的菊花也搬到了室内。

因而,当陈澜随着杨进周一进屋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蹲在一盆开得正好的黄色菊花旁边,连头也不曾回一下的夏太监。

徐徐走上前去,她就认出,这盆黄丵菊和此前朱氏曾经分给过她一盆的名品黄西施有些类似,可正寻思的时候,夏太监就低低地说起了话。

咱家刚进宫之后,分派到的差事是御花园除草。

那会儿整整几年,全都是侍弄这些金贵的花花草草。

看着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每一盆每一株却都比下头杂役小火者的命金贵些。

后来,咱家就是因为救活了一盆先头太后娘娘最喜欢的黄西施,于是才从那边出来,被分派到了王府里头管花木,这才有了今天。

所以,咱家带出来的干儿干孙,其他的不说,有一条必须得学着,那便是能侍弄好这些花花草草……小路子是在这上头最有天分的,什么黄鹤翎紫鹤翎,什么黄西施赛西施醉西施,到了他手中就都服服帖帖,咱家还以为他命好……夏太监唠唠叨叨地说着,陈澜心中却是一紧。

刚刚在路上,秦虎已经把事情原委都说了 那个舍身替夏太监挡了一刀的小宦官虽经大夫全力医治,可终究还是没挺过去。

一想到近来那些一个个死了的人,她只觉得异常心悸。

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夏太监这才抬起了头,目光在陈澜和杨进周身上一转。

他才扶着膝盖渐渐直起身。

可大约是蹲的时间太长,他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就往后倒了,可就那么一刹那,他愣是避开了那盆黄丵菊花,肩膀却重重磕在了墙上,随即才被杨进周一把拽了起来。

多谢杨大人……人老了,不中用了。

满脸苦涩的夏太监站直身子,这才拱了拱手,又请了两人坐下,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太祖爷的话读书人觉得粗俗,咱家却觉得在理。

咱家又不好权,早就打算上南京养老,可谁知道别人还那么看得起咱家,居然左一个套右一个套,最后竟是干净直接地要咱家的命!干他娘,泥人都有三分火性,他以为咱家这下头没了,真被人欺到了头上还是软蛋窝囊废不成!夏太监起初还说得愁眉苦脸沮丧颓然。

可当最后一句出口时。

他的脸色一时间变得无比狰狞。

干瘦的手上甚至暴起了青筋,眼神中杀气腾腾。

紧紧捏着那太师椅的扶手,他的脊背不知不觉脱离了靠背,微微向前倾斜,就连那呼吸的气息仿佛都有些粗了。

赌咒发誓之类的咱家就省了,先头的事杨大人已经告诉了咱家。

没错,钱氏和季氏是咱家的老乡,从前都受过咱家的照应,可这不过是宫里人的通性,得意的时候拉扯同乡同宗一把,兴许什么时候就有用场。

咱家周全的不止她们两个,可她们两个是先前日子过的最得意的,咱家一个要去南京养老的人,还要见她们干什么,京师和南京可隔着上千里!李氏呆在长乐宫,过惯了没人算计的日子,可钱氏却是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人!明明是受别人指使给季氏下套,顺带坑郡主一把,她还偏打着咱家的名头,咱家要是再一死,这黑锅就背定了!陈澜一直没有出言打断夏太监的话头,此时听到这关键的地方,也只是倒头看了一眼杨进周,见他亦是看了过来,她方才轻轻一颌首,又看向了夏太监。

她是淑妃的永宁宫出来的,可最初跟过纪昭仪一阵子,后来才因为投了淑妃的缘法调了过去,吴王殿下在的时候,见过她好几回。

这只是一桩,李淑媛那边的银子,她也没少收过,甚至晋王府的清客相公乃至于王府官,也都求着她在晋王面前美言,尤其是那个典簿邓忠,差点没认了她做干娘,也只有淑妃和晋王这两个眼晴瞎了的才以为她忠心!又是邓忠!此时此刻,陈澜终于维持不住镇定的表情。

倒是旁边的杨进周仍是招牌冷脸,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就冲着夏太监问道:夏公公,今天是先后两拨刺客,你心里可有疑心的人?前一拨虽然看事不可为就退得井然有序,仿佛未必要杀了咱家。

只是做做样子。

可那十有八九是真正的黑手!因为只咱家遇刺,不管死了没死,谁都会想到杀人灭口上,到头来就是活着也说不清楚!至于死战不退被杨大人带人杀了几个,又拿下活口的后一拨……恐怕是死士,可后头的主子多半是想浑水摸鱼,结果却一头撞在铁板上的蠢货……总归脱不去那几位殿下吧!说到这里,夏太监突然顿了一顿,随即看着陈澜说:咱家知道县主大约是要送咱家进宫去见郡主。

但这些咱家只对你们俩说,再有人问,咱家是决计不会认的!皇上纵使念咱家侍奉多年的旧情,可也没有因为一个阉奴去追究皇子的道理,更何况咱家也寻不出什么证据。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但别忘了,咱家险些都快要送命了,再说假话岂不是坑自个?想来县主对于阳宁侯府韩国公府被人穷追猛打也烦恼得很,杨大人这回插手救人也是看在您这未来妻室的份上,既如此,咱家倒是有办法酬您俩这救命之恩,若用得好,也可以解开困局。

陈澜原想着能从夏太监这儿窥探事情真相的一鳞半爪,但这时候到来的却是另一番意外惊喜。

只是,她毕竟谨慎惯了,再加上今天全是多亏了杨进周,她也顾不得那未来妻室四个字,用征询的眼光看了过去。

可不料想杨进周沉吟了一会,竟是示意她到了另一边的角落。

这事情我本就是为了你和陈家才插手的,做与不做,我只能建议,你拿主意。

我只想说。

夏公公为人倒还公允,也算信得过,再加上骤遭大变,不至于还一味搪塞,应当只是被人当做了一颗死了才有用的死棋。

陈澜看着杨进周那认真的样子,愣了一愣便往屋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原本是想带着郑妈妈一块进来的,可这位到了门口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死活以下人不预大事为由,留在了院子里。

想来家中的老太太早就给了她全权,她先前的谋划虽说机会很大,但并没有完全翻盘的把握,既如此,夏太监这边的提议倒可以考虑考虑。

因而,等到回来,她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夏公公可否说明白些?夏太监看了一眼杨进周,又端详了一会陈澜,脸上不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皇上称病不朝,政事却井井有条,这是什么缘故?那是内阁的那两位一搭一档把事情料理得好,可这两个谁都不管朝堂这阵子的风丵波!杜阁老是你们阳宁侯府的姻亲,资历还浅,所以不偏不倚,这很自然。

可元辅宋一鸣呢?一个门生巡城御史于承恩在前头冲锋陷阵,一个门生晋王府典簿邓忠在后头兴风作浪,谁知道后头有没有他撑着?不论怎么样,把他拉下水就成了。

他看着两袖清风作风正派,什么事都不沾身,可他那些门生弟子家眷亲戚就没那么干净了。

他的侄儿,曾经在通州买庄田时打死过人,不是一个两个,是六个!夏太监一语惊人,随即冷笑道,通州知州衙门那边的案卷把这事抹了,正好有个是咱家干侄儿的亲戚,于是辗转把事情求了过来,咱家过问的时候,只来得及抢出了一页卷宗和两个证人,剩下的就都不成了。

可这要是阳宁侯府韩国公府出面,有这点东西足够了。

找个御吏把东西先砸出来。

对拼之下,阳宁侯府和韩国公府也许要失势,他却一样要下台!只要他知道这一点,他不敢不出面安抚下那些人,想来他不会愿意做那死在沙滩上的前浪!那些眼下蹦跶最欢的御吏们,上书请立储君的人,还有于承恩邓忠,屁股后头有几个是干净的?皇上与其说是病,还不如说是气,这局势混了,反而可以抡大棒子!至于浑水摸鱼的那几位殿下……淮王那个做户部郎中的舅舅,还有好几笔旧账烂帐!荆王倒是不哼不哈,可既然好那口,府里也未见得太平。

至于晋王殿下……咱家只希望这后头一茬刺客,不要是他昏头了派出来的!淮王和于承恩邓忠之流,陈澜早已心存戒备警惕,可内阁首辅宋一鸣这个名字却只是隐约在心头打转。

至于其他那些皇子,她一面听一面记在心里。

然而,夏太监一口气说得太多,她终究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而是默默和杨进周一起出了屋子。

待到了院子里,她这才发现外头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郑妈妈远远在那边穿堂处处和铁塔似的秦虎一块,正探头探脑看这儿,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向杨进周问道:你会不会后悔?后悔什么?杨进周有些奇怪地看了过来,见陈澜似乎有些低落,双手又轻轻抱着肩头,仿佛有些冷,顿时醒悟到她刚刚走得太急,没穿斗篷,当即自然而然地脱下身上的披风为她披上,随即想了想才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情之前就想清楚了,哪有事后才后悔的。

至于夏公公说的那些……我是杀人的将军,战场上都只讲兵不厌作。

我记得当年读书的时候,杜先生这位正人君子也引过太祖爷的一句话,对敌人要像冬天一样冷酷无情。

只不过,应对也得有个度,过则不及。

见杨进周满脸认真地看了过来,偏偏引用的太祖名言赫然来自她从前看过的雷锋日记,再想起夏太监说的那句前浪死在沙滩上,原本心头沉重的陈澜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习惯了一个人打拼的她在这一世的开始,便是姐弟俩的狰扎奋斗,后来虽有了一位接一位的长辈关怀,可那孤独感毕竟伴随她多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而这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一个可以倚靠的人在身边,感觉真好。

第二百三十二章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外头的雨声已经渐渐大了。

尽管镜园之中也有满池残荷,人可留得残荷听雨声,可这儿的倒座厅毕竟离着荷塘还远。

屋子里的两人也谁都没有那么好的兴致。

相比一坐就是好半晌不曾动弹的罗旭。

陈衍就毛躁多了。

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踱了多少圈,到最后他忍不住经直走到罗旭面前,一下子把双手撑在了扶手上。

罗师兄。

嗯?罗旭的心中远远没有表面上这般平静。

他从前是无职外男。

虽说顶着个世子的名头,可多年以来却从没有入宫见过姑姑罗贵妃。

儿时关于姑姑的印象已经很淡薄了,几乎一切事情,都是母亲林夫人偶尔进宫之后告诉她的。

而哪怕是母亲,也只在姑姑晋为贵妃之后,方才能够常常通行宫中,从前只有每季一次的探视。

所以,尽管他如今把事情查了出来,父亲也上了书,可母亲此次有身子后反应巨大,甚至不能入宫。

他真的不知道姑姑会再做出什么事。

所以,此时此刻坐在这儿,他几乎满心都是这些最坏的设想,剩下的那点空余也都是陈澜和杨进周的默契,根本没注意陈衍的举动。

惊觉过来的他看到小家伙正眼晴一眨不眨地瞪着他,就故作轻松地打趣道:怎么,等你姐姐姐夫等得不耐烦了?师兄,你刚刚说的那些……贵妃娘娘那么做,不会让皇上恼了她吧?就不能让伯母去劝一劝?罗旭没想到陈衍一张口就径直直夺这个最要紧的问题,而且自来熟地称呼林夫人为伯母,他不禁笑了起来。

示意陈衍挪开一些,他就站起身来,施即宠溺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这才摇摇头说:皇上称病不朝,如今见得着的就那么几个有数的人,探听不到什么消息。

娘这几日反胃得厉害,根本出不了门,贵妃娘娘又不是我能够见的,我实在寻不出什么办法来……我知道丧子之痛难忍,可我实在担心她受人蒙蔽把自己搭进去……说着说着,罗旭方才发现,自己连在那些狐朋狗友面前都深深藏着的那些话也不知不觉吐露了出来,于是连忙轻咳一声掩饰道:好了,陈小弟你别担心这些,我只是说说罢了,办法总是有的……可这一次是你发觉了,要是下一次闹出更严重的,那又该怎么办?被陈衍这异常认真的话一噎,罗旭顿时语塞。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耳畔又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四说的也是我想说的。

罗世子,从之前到现在,你帮了我姐弟不少忙,今次原本也可以不必捅穿这些,只径直把事情推到别人身上就行了。

可你如今既然把话说得这般明白,我也想越俎代庖问一句,贵妃娘娘那边,真的无可设法么?罗旭和陈衍扭头一看,方才瞧见陈澜和杨进周先后进门。

由于外头雨大,杨进周的半边身子都湿了,而陈澜则是只有左肩微微有些水迹,只却不见油纸伞。

看到陈衍急忙走上前去,罗旭的目光一闪,随即假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无可设法倒是未必……要说也不怕你们笑话,大约是姑嫂之间历来都是面和心不会,我娘虽常常入宫探视贵妃娘娘,可要说亲近,却及不上贵妃娘娘和罗淑人的儿时情分。

我娘每次从宫里回来都谈不上高兴,偶尔间也说起过贵妃娘娘常常惦记罗淑人。

只罗淑人毕竟不是正室,回来之后统共就在先头皇后千秋节见过一次,所以贵妃娘娘常常念叨,奈何见面难送信送东西也难,贵妃娘娘深以为憾。

罗旭对罗姨娘并没有什么感情,因而连一声姑姑也吝墙,知道陈澜和三叔陈瑛几乎差不多是不共戴天,因而说清楚了这一茬,他也没放在心上。

甚至也不问刚刚夏太监道了些什么,只若无其事地说:三小姐和杨兄要护送夏公公入宫么?若是如此,我倒是可以陪着走一程,那时再告辞就无碍了。

刚刚听那么一番话后,陈澜一直在低头思量,此时,她终于抬起了头来,却答非所问地说:罗世子,听你这么说,贵妃娘娘的事情并不是无可设法。

我家五妹妹看着孤高清冷,却是个良善人,和我向来处得好。

我借机对五妹妹说一说,兴许能让她去劝了罗姨娘,再由罗姨娘出面去劝贵妃娘娘。

至于进宫的事,皇上体谅贵妃娘娘丧子,再加上有人转圈,应当会破例同意的。

只你在外交游广阔,可知道有哪家人品好又门当户对的适龄公子?家中三叔一直在为五妹妹寻觅佳偶,只至今尚未有结果,三叔反而和罗姨娘闹僵了。

姊妹一场,我不想看她所托非人。

而且有了这由头。

罗姨娘那一关好过。

若再有你一封信,就更可信了。

毕竟,罗家是罗姨娘的根本,她总不会连这点都忘了。

旁边的陈衍已经是听得呆住了。

而杨进周在最初的惊愣之余。

不禁盯着陈澜看了片刻,冷峻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同。

而罗旭则是从不可置信到由衷佩服,最后不禁苦笑了起来。

三小姐,你这还真是……一石二鸟之计,想得面面俱到。

表妹有你这样的姐姐,足可安心。

这样吧,如今先解决夏公公的事,至于你说的这茬我会尽快去打探好,等有了眉目就让陈小弟告诉你。

时间不早了,咱们赶紧走吧。

皇城西安门。

西安门三槛三门,重脊飞檐,朱墙黄瓦,一进门便是司钥库果园厂借薪司等等内官衙门,在往里则是西苑,距离宫城远得很,因而在皇城的东西北三门当中,这一道算是出入人最多的,大太监们不用提,小火者出宫则多半走这条道,把守得也就稍稍宽松些。

此时,雨下得很不小,一群人正在忙忙碌碌往身上披蓑衣,所以,当三辆马车在门前一停,头前第一辆车上的夏太监才一揭开油布帘子,几个把门的禁军立时满脸堆笑迎上前来,只当听说同行的还有海宁县主,要去西苑见宜兴郡主,他们才面面面相觑起来,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夏公公不是卑职不肯通融……实在是,里头下了严今……废话,又不是让你们眼下就放行,去西苑宜秦馆报一声宜兴郡主罢了!夏太监身上的伤毕竟还没好,马车上一颠簸,刀口免不了火辣辣的疼痛,见几人仍有些犹豫,他便没好气地喝骂道,人家得管宜兴郡主叫一声娘,耽误了小心吃排揎!他这么一说,那几个禁军不敢怠慢,终于有人急急忙忙进去通报了。

而看见夏太监竟是也停车咋旁边,仿佛要亲自护送了进去,刚刚说话的那个总旗少不得上来搭仙,说着说着突然问起了小路子。

原本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夏太监闻言色变,当即重重一摔帘子。

别提了,那小子不知道死那儿野去了!吃了个没趣的总旗顿时讪讪的,退到一旁方才低声抱怨嘀咕了几句。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有人从宫中出来,却不是刚刚那个禁军。

而是一行抬着凳抚,披着油布雨衣的小火者,居中还有人打着一把曲柄大伞。

那总旗探头一看,认出是司礼监太监曲永,不禁有些吃惊。

等到那一行核对了乌木牌,抬着凳抚出了西安门,就直夺着这边的三辆马车过来行最前头的小火者轻叱一声,四个抬着凳抚的年轻宦官立时停住了,又稳稳放下了杠子。

曲永从上头下来,拍打了一下油布雨衣上的雨水,看着那辆车帘低垂的轿车出口叫道:老夏。

下一刻,那方格夹门帘一下子被一只手高高挑了起来。

探出头的夏太监看到外头是曲永门张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没好气地挑了挑眉:咱家只是帮着人求见宜兴郡主,总不会把你给招惹出来了吧?要办事快走,咱家今天一身晦气,没工夫和你磨牙!一时的晦气总比一世的晦气好。

曲永咧嘴露出了一个少见的笑容,随即才点头致意道,郡主之前刚刚从乾清宫回来,一会儿大概就有人出来了。

只她心情未见得好,你应付时小心些。

啰嗦,这些我还不知道……快走!夏太监又往外稍稍探了探身子,见那边已经有一辆黑油车行了过来,而曲永点头致意后,就和一个倒着身子撑伞的小宦官径直走了过去,他就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缩回了车中。

然而,坐回座位的时候,他却发现杨进周正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盯着曲永的方向瞧着什么。

别瞧了,那家伙是天字第一号怪人,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和他打交道多了,早晚得染上他的古怪习气……人是怪了点,心却还是好的,在宫里少见得很第二辆车上,陈澜也放下了窗帘,轻轻掸了掸飘进车厢的雨雾,又对执意跟来的陈衍吩咐道:这边应当差不多了,你赶紧出去,和后头车上你罗师兄一块走。

姐,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郡主也是我师傅呢!别讨价还价!陈澜直接屈指在小家伙头上敲了一记,又对一旁的郑妈妈说,就劳妈妈跟着四弟回去见老太太了。

郑妈妈连忙点点头说:三小姐放心。

第三辆车上,独自坐着的罗旭犹如坐禅的和尚一般,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外头的雨声人声浑然不入耳。

无数纷乱的念头之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竟是很早以前听说过,太祖林长辉禁不住楚国公再三相请,极其无可奈何之下给一座书院题的对联。

风声而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一一眼下风声雨声,眼前是家事国事,哪一样都没法放开手。

第二百三十三章:默契西苑宜春馆。

看惯了南边的绵绵细雨,此时站在临太液池的水榭中,宜兴郡主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千万条银线砸入水面,激起一团团水花,微微拧起的眉头更楚紧了些。

自打皇帝称病之后,她就从家里挪到了这儿,平素除了偶尔去乾清宫陪皇帝下下棋,去长乐宫陪武贤妃说说话,带着周王到琼华岛上逛逛,甚至是见见进宫串门子的女儿。

日子并不难过,消息也并不闭塞,可是,她的心情却很不好。

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偌大水榭,她突然手腕一松,原本倒提着的长剑立时探了出去。

一时兴起的她并未用平时最擅长的那些套路,只是左一剑右一剑,看似杂乱毫无章法,却是带起了呼呼劲风,到最后就只见一团银光,犹如水银泻地一般,和身后那天地间的一道白幕彼此映衬,更显寒意袭人。

郡主,夏公公和海宁县主……还有杨大人一块来了。

听到这声禀报,宜兴郡主这才动作慢了下来,却是又运了片刻才收住剑势。

接过那侍女双手呈过来的帕子搭了擦长剑,她这才将其收回剑鞘,随即自言自语地说:老夏神神鬼鬼的来见我也就罢了,杨进周跟着阿澜来干什么……禀报的人只说是阿澜,早知道有他,我也就不练这一趟了,见他总得换身衣裳。

惊鸿,待他们换下湿透的衣裳后,嘱咐人先上茶点,这都快傍晚了。

外头大风大雨,陈澜杨进周和夏太监刚刚这一路进来,全都是有些狼狈。

马车只能行到灵星门为止,虽有御用监迎着的人预备了凳杌和绢里青纱窄檐伞,还有竹胎绢糊的雨帽和官绿杭绸的雨衣,究竟是不如家中的那些蓑衣斗笠木展管用。

所幸宜春馆中有张惠心的旧衣,陈澜大可穿得,而杨进周则是在出来之前江氏给另外预备了,因而不消一会儿就装束了停当。

只有夏太监并不在乎身上那湿透的素青纻丝衣裳,两个侍女劝说无果,也就不再多说。

陈澜和杨进周才坐下不久,宜兴郡主便出了屋子来。

她并未匀脸上妆,满头青丝只用一根挑木簪挽了个简简单单的髻,身上配饰全无。

见三人齐齐站起身要行礼,她便没好气地摇了摇手说:不用拜来拜去了,下雨天的屋子里也潮,没来由污了衣裳。

我就直问了,今天正主儿是谁?阿澜想来只是个陪客,老夏也是宫里常来往的,莫非是叔全你?她原以为自己猜的有七八分准,可是,当发现陈澜和杨进周都看着一旁湿衣裳正滴着水的夏太监,她立时情知有异,脸色倏然一正。

果然,下一刻,夏太监就蹒跚上前几步跪下磕觑个头,复又长跪于地。

老奴好容易逃了一条命回来,如今满心彷徨,思来想去,只能径直来见郡主。

你说什么?看到宜兴郡主勃然色变。

陈澜忙走上前,把此前的经过一一低声道来。

随着她的话语,就只见宜兴郡主的脸色从震惊倒恼恕,最后才重新平静了下来。

于是,说完这些,她便悄悄地退开到了一旁,眼角又瞥了一眼杨进周,结果他也正好看过来,又轻轻冲她点了点头。

来来回回就是杀人,就不会玩什么新花样么!宜兴郡主冷笑了一声,随即就低头看着面前的夏太监,不耐烦地说,老夏,你也不是第一天见我了,少和我来这一套,再跪着别怪我把你踹出门去!你既然让叔全救回了这条命,又明白怎么回事,就该知道,要是皇上疑你,早就不容你这么自丵由自在宫里宫外乱跑。

至于要杀你的人,不过是做个样子,你又不知道什么要紧的东西,如今败露了难道还死追着你要杀人?夏太监一身湿淋淋的,再加上刚刚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换个人必定会怜他年老体衰又受此惊吓,可宜兴郡主却是一点不客气。

即便如此,他却觉得真正心定了,连忙扶着膝盖起身,又讪讪地说:郡主是最知道老奴的,不就是为了讨您一句准话吗?皇上是怎么病了,这你应该清楚,所以这事情暂且不要报过去,我让曲永去督着饰衣卫查办……不过你也应当知道,锦衣卫今年才刚换缇帅,这效率却是甭想指望。

你要有什么疑心的人,眼下就说出来,我寻思寻思,索性直接让他们盯着。

此话一出,陈澜不禁和杨进周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就全都看着夏太监。

然而,垂着头的夏太监却仍是刚刚那副哭丧着脸的样子,却是摇了摇头道:郡主,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栽赃老奴,又想杀人灭口。

老奴眼下看着满朝文武,除了杨大人和县主就都是可疑的,哪里知道是谁的手笔?小路子是老奴收的最后一个干儿子,这还指望他出息了将来好养老送终。

可他却就这么死了,老奴一想起来便心如刀绞……见夏太监鼻子一酸,竟是流下泪来,宜兴郡主原还想打趣两句让他提起精神的心情顿时没了,话到嘴边更是变成了安慰:我也不说什么缘法命数的话。

他舍身救了你,不单单是因为你是他干爹,而且是因为你平日里真心对他好,危急时刻,他才会弃了自己首先救你。

这样的干儿子,宫里头那许多大太监,恐怕也只你有这福分。

至于报仇……你自己好好活着,就对得起他了,其他的事情有我!夏太监顿时愣住了。

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宜兴郡主,嘴唇蠕动了一下,可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

只是用湿漉漉的袖子使劲擦了擦脸,这才强笑道:有郡主这句话,老奴清明冬至也就有脸给小路子烧纸了!好了好了,被你说得我鼻子都酸了。

宜兴郡主无奈地摇了摇手。

你这个御用监太监也警醒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还没退去南京养老呢,就这么在宫外乱晃,这全都是给别人亮空门你懂不懂?好了,赶紧回西上南门那边的御用监衙门去,有的是你要做的事。

等到一番话把夏太监打发了走,宜兴郡主这才轻舒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才走到杨进周面前,似笑非笑地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突然起意去盯着夏河?陈澜见杨进周一愣之下就踌躇了起来,忙抢在前头说:娘,是我让四弟去告诉他,都察院御吏弹劾的事,本想是让他心里有个预备,可没想到他竟是料敌机先,派人看着夏公公在外头的宅子。

哦,是你告诉他的,然后他就起了心留意?宜兴郡主瞥了一眼陈澜,这才扭过头来,看着杨进周的目光便有些意味深长,我原还担素来最会克制自个,你又是个冷峻人,你们两个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倒没想到关键时刻你不哼不哈,倒是靠得住!看到没有,阿澜就怕我责问你什么,立时夸你是料敌机先……不过私底下肯定没少数落你吧?此话一出,别说陈澜,就连杨进周也是撑不住子,表情很有些狼狈。

宜兴郡主却饶有兴致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才笑道:总之你们两个没事就好。

至于外头的风波,我是插不上手了,你们要有法子就尽管放手去做。

皇上说是病了,其实是郁结在心,休养一阵子就不会有事,眼下正可以借机抽身,退到局外看看。

这无疑是最好的暗示和保证。

陈澜立时按不住喜色,连忙道谢不迭。

而杨进周迟疑了一阵。

讷讷开口还没说两个字,就被宜兴郡主瞪了一眼。

外头雨都停了,你还不走?你可不是我们这些成日里只要赴宴串门子的女眷,还有正经事情的,虽不是掌印,可也要点卯的,※派※派※後※花※園※淺※愺※小心被下头御史逮空子参一个荒疏!赶紧回去,受的伤记得时时刻刻换药,再找个好大夫瞧瞧,别不当一回事。

别忘了今后你可不止要孝顺母亲,还有个媳妇!快走快走,我和阿澜娘儿俩还有体己话要说!要说斗嘴,杨进周哪里是宜兴郡主的对手,竟是连个插话的空子也找不到就兵败如山倒。

于是,他只得依言告辞,临走前看了一眼陈澜。

又没头没脑地说:若是晚上走夜路回去,三小姐别忘了多带几个人……还有咱们答应罗世子的那件事,你别忘了对郡主说……还不走?宜兴郡主把脸一板,看到杨进周无可奈何地一拱手出了门去。

她就笑了起来,看着陈澜说:看看,这小子以前不开窍,一开窍就比谁都明白,一口一个咱们……娘!陈澜终于忍不住了,一跺脚打断了宜兴郡主的话,您再这么说,我可是要走了!走什么走,你们小两口答应罗世子的事可还没对我说呢!陈澜这才醒悟到刚刚气急之下忘了这一茬,索性也不理会宜兴郡主那打趣,只拽着人的胳脖,把头低低埋了下来。

直到随着宜兴郡主的步子走了许久。

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水榭,此时大雨已停,眼前的太液池恢复觑平静,只有水面上被风次起的阵阵涟漪。

宜兴郡主看着右边挽着自己胳膊的陈澜,心里不自禁涌出了一股母亲的感觉:想来你们俩也不会胡乱答应人,说吧,罗旭有什么事找上了你们?第二百三十四章:情深不寿,交浅言深说是皇帝因病免朝,但乾清宫东暖阁中此时此刻却颇有生气。

周王林泰堪午后就来请安探望,要回去的时候偏遇着倾盆大雨,于是下雨天留客天,皇帝一向心疼这个长子,就把人留了下来,陪着用了点心,随即又留着他说话。

虽都是些孩子气的话语,听着甚至不如那几个小儿子机灵怜俐,但皇帝的脸上却始终壮着温和的笑容。

怜爱地轻轻摩挲着周王的脑袋,见他很享受似的靠在自己怀里,皇帝不禁莞尔。

他其他的儿子们不是看他犹如老鼠见了猫,就是巧言会色讨他欢心,就连一丁点大的孩子也不让人省心。

从母妃到下头的乳母宫女。

也不知道教了多少心机算计。

只有这个从来都仿佛是一张白纸似的孩子,和他呆在一块却最是松乏有趣,就连他这几日常犯的头疼也城轻了。

皇上。

侍立在门口的一个太监突然快步走了过来,深深低下了头说,海宁县主和杨大人去了西苑宜春馆见宜兴郡主,夏公公也陪在旁边。

陈澜和杨进周一起?皇帝不禁有些讶异,随即就漫不经心地说。

这几日因为联的病整肃宫禁,原只是为了让人把鸡毛蒜皮的小事送到内阁那里去。

本就不是为了防着他们……他们俩都是最谨慎的人,虽则联赐婚了,平日里应当不会没事情碰面。

去个人到西安门问问之前他们求见的情形。

再找个人去宜春馆,让九妹把陈澜带去长乐宫坐坐。

皇帝金口玉言,那太监自是不敢有丝毫违逆,又重复了一遍就蹑手蹑脚退了下去。

而周王则是等到人走了,这才拱着拱着坐直了身子,又抑着头问道:父皇要见人么?要见人的话,宝宝就回去了,娘娘说不能吵着父皇见人办事。

父皇不见人,父皇不是正在养病么?皇帝微笑地拍了拍周王的肩膀,待会父皇送你回长乐宫。

啊!周王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喜色,张口就嚷嚷道,父皇好!听到这毫无矫饰的话语,皇帝越发心情好了起来。

随手屏退了周遭侍立的那几个太监宫女,他就拉着周王到了书桌旁边,示意他坐上自己那张雕花太师椅,又亲自拿了纸笔过来,饶有兴致地指点他写字。

认认真真写了好一会儿,周王就有些要不住了,探着手腕子可怜巴巴地倒头看着皇帝,可却没出声。

见他这般光景,皇帝不禁轻轻敲了敲他的脑壳。

你呀……比起你那些弟弟,你不用拜师读书,可记性那么好,写字上头也得用些心才行。

不说别人,贤妃就写得一手好字,那都是你母后教了之后,她几十年苦练出来的……联回头给你找从前写过的字帖,你回去好好练。

看到周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皇帝想起皇后在世时对周王的怜爱,想起在王府时这头一个孩子出世时,皇后那种高兴得犹如小孩子的模样,他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怔忪,又无意识地握着周王的手,引着笔杆慢慢写起了字。

起初还只是一个个不成词的字,但渐渐地,一阕词却一个个字地跃上了纸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阕流传久远的《江城子》,便由皇帝握着周王的手一字一句写成,待到最后,他便扶着书桌,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周王伏在案上痴痴地看着那墨迹淋漓的字纸,盯着突然晕染开的断肠两个字发起了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身边的一声长叹。

我平生最不信命,到头来才知道,天意最会弄人。

福娘,尚未到周年,我便时时难以自禁,更何况十年生死两茫茫……联还有泰堪他们陪着,你一个人可寂寞么……是了,你至少还有庆成……乾清宫中如果说是冷清,那么,端福宫便是死寂。

自从那位虽病弱,却为上上下下带来了好些活气的鲁王殿下过世之后,在这儿服侍的所有宫女太监就无不是战战兢兢,生恐一言说错一步走错引来了杀身之祸。

服侍鲁王好些年的四个宫女全都自愿生殉了,乳母和保母则是这两日开始绝食求死,若不是罗贵妃显然还勉强吃些东西,其余人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落入那随行的行列。

坐在从前儿子的床上,罗贵妃突然狠狠捶着床板,随即便伏倒在了床上痛哭失声。

入宫的时候,她才只有二八年华,虽说皇后命人照拂,可终究是孤立无援,幸好她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可以给她解忧的儿子。

她想给儿子争得最好的东西,可也并不是一定就要储君之位,可他还是死了,痛苦地在她面前死了!培儿,那些害了你的人,我会让他们一个个去陪你……娘娘,娘娘!尽管已经听到了身边的焦急唤声,但罗贵妃仍是隔了许久,方才徐徐坐起身来,理也不理那散乱的鬓发,只是用森冷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太监。

娘娘,外头传来了消息。

那太监躬了躬身,又凑近了一些,那边说,请娘娘放心,既是答应了娘娘的事,一定会做到,晋王殿下和淑妃绝对没好报。

我不要听这些!罗贵妃倏然抬起了头,眼神中不带丝毫感情,你之前说的铁证,究竟什么时候拿出来?本宫的耐心有限得很,你不要意图瞒骗蒙混过去!那太监闻言一愣,随即赶紧陪笑道:娘娘说笑了,小的哪敢。

只是如今端福宫这边眼线太多,外头不敢贸贸然行事。

等风声小了些,晋王名声扫地,到时候小的立马把他们谋害鲁王殿下的证据拿来,让娘娘能够一雪丧子之恨!一场大雨过后,西安门城楼泛着晶莹的微光。

西边的西安门大衙亦是如此,青石地上连石板带缝隙被仔仔细细洗刷了一个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

从里头出的杨进周把油布雨衣随手一卷塞进了马褡裢里,又谢过了几个帮忙刷马的禁军,上马活着大衙徐徐出去,才到衙口,他就发现那边站着一个牵着马的熟悉身影,愣了一愣就策马靠了过去。

罗世子?你在这儿……杨进周跳下马来打了个招呼,略一迟疑才直言问道,你是在等我?罗旭扫了一眼杨进周,随即露出了一个没好气的笑容:算你还明白。

自然是等你,横竖我是对杜阁老告过假的,左右都是耽误,索性今天就偷个懒算了。

杨兄这会儿还要回右军都督府么?你不是掌印,神机营那边还有坐营官在,你总不会抽不出空吧?今日一事后,杨进周对罗旭亦是添了几许敬服,这会儿听人家就差没直接说你就是没空我也不管,他不禁莞尔一笑,随即点点头道:旁人也就罢了,罗兄既是寻我有事,我自然是有空的。

不过,眼下已经不早了,这肚中空空说事也没趣,不若找个地方一面填肚子,一面说事情如何?好,杨兄果然爽快!。

罗旭脸色原有些古怪,这时候方才和缓了,又一直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说,那不如就是这羊肉胡同中的一家羊肉馆。

我和东家熟识,那羊肉汤烤羊肉和烈酒都是一绝,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这才是男儿本色不是?那敢情好!两个大男人对视一笑,又双双上马沿胡同进去。

待到了那家羊肉馆,罗旭打了个招呼就把马匹交给了应门的小伙计,又熟门熟路地把杨进周带进了内院的一间幽静屋子。

待到伙计送上了一瓮酒,又上了两大碗羊肉汤,摆上了羊肉尖锅和诸色下酒菜,言说烤羊腿还得等等,他就摆了摆手把人打发了下去。

看到罗旭二话不说就撂开那两个小酒杯,而是把一边的大碗拿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倒了两大碗酒,杨进周不禁有些讶异。

他是在北边呆惯了,那种冰天雪地里,没有烈酒完全熬不过去,所以他早习惯了把酒当成水的日子,可罗旭却听说是在京城养尊处优长大的,这酒瓮泥封一开便是酒气扑鼻,显见是烈酒,他竟然还好这一口?先干了这一碗,再说正事!好!想不明白就不去想,杨进周见罗旭双手棒了酒碗过来,也就一抖袖子双手接了,旋即和罗旭又举过来的酒碗重重一碰,两人对视一眼后,同时举碗咕都咕都喝了起来,不一会又几乎同时翻出了干干净净的碗底。

痛快!罗旭使劲用袖子一擦嘴,这才重重放下了酒碗,看着杨进周说:我其实早就想这么和杨兄你喝一回酒了,只恨机会不那么好寻。

毕竟我和你没见过几回,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

但有些事情,若是眼下不撕掳清楚,日后难免被人钻了空子。

所以,哪怕有人瞧见你我这两个不该交往的却偏碰在一块喝酒,我也顾不得了!第二百三十五章:日久生情尽管陈衍是个很擅长讲故事的小家伙,然而,朱氏几乎从他口中把所有的细节淘了个一干二净之后,仍然止不住心中那股忧虑。

她知道宫中的宜兴郡主是陈澜的义母,怎么也不会对其不利,可现如今内外局势那样难以琢磨,就连夏太监这样的人都险些被人下了毒手,若是有人心生叵测对陈澜不利,那又怎么办?于是,尽管今天的晚饭是小厨房根据她最近的口味精心做的,四色酱菜色香味美俱全,可她仍是食不甘味,只喝了小半碗粥就摇了摇头。

绿萼苦劝无果,郑妈妈也是才开口就被朱氏瞪了回去,到最后还是陈衍亲自出马,她才勉强多用了半个小花卷,却再也不肯吃东西了。

晚间其余晚辈来请安的时候,她也一直意兴阑珊,更没在意陈瑛又没露面。

眼看快到了亥时,就在朱氏以为陈澜兴许要宿在宫里的时候,玉芍突然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来不及行礼就嚷嚷道:老太太,三小姐回来了阿弥陀佛,三清道尊,谢天谢地朱氏合掌念了一声,也没觉察到自己把诸天神佛全都念了个遍,这才接过一旁绿萼送上的茶水一气喝了小半盏,心里总算是舒畅了起来。

然而,就是二门到蓼香院这一会儿走路的功夫,她都等得有些不耐烦,直到外间传来了说话声,她的脸色才霁和了下来。

老太太,我回来了。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听在朱氏耳中却犹如天籁之音。

她一下子就露出了笑容,伸手把陈澜拉起按在炕上旁边坐下,又端详了一眼她身上的穿着,这才说道:想来是入宫的时候淋着了雨,所以才在郡主那儿换了这一身?真是苦了你了,今天那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你进宫那会儿,直拖到这么晚了才回来。

娘留我在宜春馆坐了一会儿,就去了长乐宫看周王殿下,又赶在宫城下钥前出来,再耽搁了一会儿就这时候了,也忘了派人知会您一声。

陈澜解释了两句,见郑妈妈已经领着绿萼玉芍退下了,而陈衍则是坐在炕上对面眼神炯炯地盯着自己瞧,她便长话短说道,秦太夫人今天应当已经听进去了我的话,再加上小四那边的进展,晋王只要还有一点脑子,就应当不会再听人蛊惑撇下王妃,所以这件事算是办成了。

朱氏就只有韩国公夫人陈氏这一个女儿,因而对于外孙晋王妃张惠蘅和世子张炤姐弟俩,她心里最是记挂。

每每想起晋王妃如今的遭遇,她就悔恨得无以复加,所以,此时长舒了一口气的她眼角微红,忍不住拉住陈澜的手说:多亏有你,多亏有你老太太,我也有功劳呢,你怎么单单只夸姐姐扭过头的朱氏看到陈衍一脸夸张的表功模样,忍不住笑着冲他招了招手,见他也凑了过来,她才顺手把他也揽进了怀里,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

温情过后,她方才想起陈衍说起的另一桩,于是连忙对陈澜问道:澜儿,小四还说了罗家的事,你觉得罗世子说的真可靠么?老太太,我知道因为罗姨娘的关系,您不待见罗家,但恕我直言,如今贵妃娘娘没了鲁王殿下,看似罗家受了重挫,可从长远来看,他们反而从夺嫡的泥潭中挣扎了出来。

只要贵妃娘娘能够不受人挑唆,凭着威国公的军功,罗世子的进士出身,日后的前景绝不输给咱们这些传承百多年的勋贵世家。

不说这些,罗世子从前也给咱们帮了不少忙,他是正人君子,否则只需说一半捂一半,何必吐露这些。

你说的也是……怪不得罗姨娘想把五丫头许配给罗世子却不成,她是满肚子坏水,罗世子却正派爽直,两边就不是一个路数的。

东昌侯府倒了,广宁伯府败了,以后哪怕不揽事不生事,咱们家也得多交往一两家,既如此,罗世子又是小四的师兄,便好好亲近就是。

朱氏以前提到罗家就皱眉头,帮了好些忙的罗旭得到如今这样的正面评价却还是第一次,因而陈衍忍不住咧嘴一笑,陈澜也笑了起来。

只关于罗贵妃的那点谋划涉及罗姨娘,她就决定瞒下朱氏这一茬,只说起那些铺天盖地的奏章,又提了提夏太监的意思。

从内阁首辅下手?这是不是手笔太大了?朱氏一下子蹙紧了眉头,微微摇了摇头,夏公公恐怕是这一回恨得咬牙切齿,这要真的掐了起来,那可不是一时半会摁得下的。

我对夏公公说了,主意他出了,如何用却全在我。

他原本还有些犹豫,但娘说会给他一个公道,我看他心里应当有所取舍。

可哪怕没拿到他手里的那些东西,他露出的信息咱们以后也用得着。

其实,我之前回来的路上就想通了,一旦晋王殿下真的醒悟过来,断然不会容人一味算计,总有反击。

那些幕僚不会都是饭桶,到时候咱们只跟在后头就是了。

陈衍一直在旁边乖乖听着,此时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一回毕竟是矛头冲着老太太,要晋王殿下不肯出面,只想由着咱们在前头冲锋陷阵呢?他已经落井下石了一回,只要他还记得韩国公在这节骨眼上正坐镇步军营不曾挪窝,就该知道皇上还信赖韩国公,这会儿正是挽回的机会。

再说,他如果还念着储君之位,这会儿就不能一味装贤良了,总得给别有用心的人一个教训。

退一万步说……陈澜顿了一顿,见朱氏亦是轻轻点头,她就苦笑道:想来晋王殿下知道近来那么多死人,又有幕僚在旁边相劝,应当不会用那种动辄杀人的激烈手段,既如此,即便是做得过头亦或是不那么妥当,心知肚明的皇上也会宽宥一二。

也只有希望如此了。

天色已晚,陈澜虽是从宫中用过晚饭回来的,可终究还是被朱氏留下,和陈衍一块陪着用了夜宵。

和晚饭时的没胃口不同,朱氏虽怕积食没用桂花小汤圆,小米粥却是用了一大碗,又吃了一个小饽饽,而陈衍则是吃掉了一大海碗的鸡汤面,看得陈澜吓了一跳。

等到搀扶老太太走了小半圈消化,最后服侍人躺下,姐弟俩才出了蓼香院,这会儿早就过了三更了。

这一整天经历的事情太多,陈衍回房之后直接扑在了床上倒头就睡,连鞋袜衣裳都是露珠春雨合力帮忙脱下的,却恪于陈衍的火爆脾气,不敢贸贸然把人抬了去沐浴。

而陈澜则是强忍倦意一边泡脚,一边把芸儿叫了过来。

你素来消息灵通,可知道五妹妹的婚事有什么进展?五小姐?芸儿一愣,随即就笑道,小姐这可问着人了,喜鹊前两天还说呢,因为婚事三老爷和罗姨娘闹翻之后,三老爷成日不着家,罗姨娘倒是设法走了好几户人家,可凭她顶着淑人的诰命,别人却根本不理会,气得她倒仰。

威国公夫人正怀着身子,压根没工夫见她,眼下她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偏生还里外不是人。

原来如此……陈澜又问了几句别的,见芸儿问一答十,比什么都省事,她不禁轻笑了一声,你啊,还真成了包打听。

有功夫在这些人事上头留心,也不妨想想自己的事。

你和沁芳年纪都老大不小了,有什么思量也不要一味藏在心里。

此话一出,别说芸儿,就连正在收拾东西的沁芳也脸色一下子红了。

正提着铜壶进来预备再兑些热水的苏木一下子笑出声来:小姐您还没嫁,这就预备咱们这些丫头的事了?没规矩,小姐只不过说一声罢了,就你嚼舌头芸儿一下子反应过来,狠狠一跺脚便追着苏木要扭打,慌得后者赶紧把水壶传给了胡椒,又一溜烟跑出了门去。

听着外头那一团笑闹声,陈澜脸上也不知不觉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她已经用自己的法子铺平了在这侯府中的路,而皇帝为她选择的夫婿无疑也超过了她的期待。

她为陈衍筹划了这么多,为朱氏筹划了这么多,为自己筹划了这么多,出嫁之前,也该给自己身边的人寻些好出路了,也不枉她们跟她一场,助她一场。

日久生情,不外如是。

看到沁芳蹑手蹑脚出了屋子,陈澜便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红螺。

可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红螺也瞧了过来,眼眸中却流露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小姐,您出嫁的时候,请一定带上我。

干娘那儿也说,她一个寡妇,不想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府里,要是做陪房不成,她愿意去田庄上看房子。

除了宜兴郡主提过的长镝和红缨,红螺是第一个主动提出要跟着她陪嫁的丫头。

陈澜盯着她看了片刻,随即微微笑道:好啊,没你在身边,我还真不习惯。

啊……多谢小姐,多谢小姐红螺几乎是一瞬间便反应过来,忙跪下磕头。

陈澜见她这喜出望外感激涕零的样子,心里很快就明白了——历来豪门千金出嫁,陪嫁的丫头都是在府里有亲人的家生子,很少有外头买来的随嫁,不过是为了将来无论姑爷收房还是做管事妈妈,都好拿捏而已。

可只看红螺从前甚至不愿意进晋王府,她便知道,这样的丫头最适合留在身边。

我还是刚刚对芸儿她们说的那句话,你将来若有瞧中的人,尽管告诉我PS:明天果然开始粉红票双倍了,居然要持续到五月七号……在此吼一声,等今晚十二点之后,大家把扣在手里的粉红票投俺一下子啊……第二百三十六章 知心知意,暗渡陈仓一大清早,水镜厅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的就都是人。

因快到月底,有各房回禀支取账目的,有把领用的器物归库房销账的,有各府婚丧嫁娶禀报常例的……总而言之,自从陈澜因为备嫁而渐渐不太理会这方面的事情之后,一个人坐镇水镜厅的陈汐便是日日和这些管事妈妈媳妇打交道,面上清冷归清冷,说话却比从前更有威势了。

这簿子是怎么造的?一不曾写领用日期,二不曾写当时东西的状况,如今那屏风磕破了边角,二姐姐已经出嫁,她屋子里留着的人只说领用时就是如此,谁来赔?你是管老了库房事的,竟然这么不晓事!我不管从前你是怎么做的,总之错就是错,下去领二十板子,三个月之内要是再出错,这差事你也就不用干了!当场撂下那笔账簿,又现开销了管库房的刘婆子,陈汐方才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润嗓子,却久久没有听到身边的丫头叫下一个,不禁扭头看了过去。

那丫头这才慌忙弯腰道:五小姐,都已经处置完了,外头那些妈妈和嫂子们都已经散了。

总算完了。

舒了一口气的陈汐这才站起身,虽则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的丫头,她却不敢放恣,稍稍走了两步活动腰腿,她更不想回庆禧居去——自打父亲和姨娘闹僵了之后,父亲常在衙门不回家也就算了,可罗姨娘那里却会有听不完的教训提点,所以水镜厅这边再繁杂,她都巴不得事情更多些,也好拖着不用回房去。

仿佛是老天爷也帮着心烦意乱的她,就在这时候,外头守门的婆子扬声禀报道:五小姐,三小姐身边的芸儿姑娘来了!话音刚落,芸儿就进了屋子。

她笑吟吟第行了礼,随即就开口说道:五小姐,郡主刚从宫里送了几匹新花样的杭绢过来,我家小姐已经给四小姐送去了两匹,又让我过来瞧瞧您可在,若是在的话就亲自过去挑挑。

这一次的花色实在是鲜亮,小姐委实决定不下来呢!尽管双方倚靠的长辈彼此之间剑拔弩张势不两立,但陈汐和陈澜姊妹之间确实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她们平日除了例行见面,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往来,可这会儿芸儿这般前来相请,别人看着不过是面上功夫,可陈汐却隐约觉得事情绝不止如此。

于是,答应之后随着芸儿前往翠柳居,她便左一句右一句旁敲侧击地试探,可一向最爱说话的芸儿却口风极紧。

等到进了翠柳居,把丫头撂在外面由着芸儿沁芳等人应付,她就径直进了屋子。

果然,在东次间里头等着她的就只有陈澜一个,连红螺都只是在外头看着。

厮见之后,她就有些不解地说:三姐姐怎么偏找这借口,回头姨娘知道了又得把我连头到脚盘问一遍。

是出了什么大事,还是……确实是与你和罗姨娘息息相关的大事。

陈澜拉着陈汐坐下,随即低声说道,你也知道,我昨日刚进过宫,很得了一些消息。

想来你也知道,最近朝廷的风头对老太太颇为不利,这隐情我也不详说了,只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贵妃娘娘却也在后头推波助澜。

若单单如此,我也就不寻你了,但昨天罗世子还通过小四见了我。

陈汐原还想着父亲和老太太势若水火,若真是罗贵妃想要除去老太太,父亲只会坐享其成,她根本没法做什么,可陈澜提到罗旭,她就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早年的芳心暗寄已经是过去了,可看着罗旭仕途稳当,她仍是心怀欢喜。

此时她飞快地想了想,旋即脸色一变。

罗世子是不是觉得,贵妃娘娘恐怕被人利用了?没错。

陈澜的心中充满了和聪明人说话的愉快,当即赞许地点了点头,如今威国公夫人身怀六甲,又极其不安稳,根本没法出门坐马车,罗世子纵然再急,也是不好进宫去见贵妃娘娘的。

所以尽管已经查证到了这一层,他却也只有干着急。

思来想去,能够进宫的,也就只有罗姨娘而已。

陈澜顿了顿,又原原本本对陈汐把事情剖析了一遍,见她面色苍白,使劲攥着帕子思量了起来,她就又低声说道:贵妃娘娘刚刚没了鲁王殿下,有人利用她这悲痛兴风作浪,到头来还是罗家遭殃。

罗姨娘这诰命说是因为三叔而来,其实也是看了罗家的面子,若罗家有什么起伏,她不占名分上头的优势,将来的日子如何,想来你也明白三叔的性子。

但光这些说动罗姨娘恐怕还不够……五妹妹,若我说能为你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你可愿意?啊?!陈汐一下子怔住了,随即是满脸的不可置信,爹是(看不清),姨娘又是另一个念头,两人一吵便是没完,爹都已经干脆不回来了,姨娘又根本亲近不了那些世家豪门。

三姐姐,不是我不信你,纵使你有合适的人,姨娘那一关兴许好过,可我爹……只要你能说服了罗姨娘,到时候在宫中贵妃娘娘面前一提,只要她做主,你爹莫非还能违逆不成?当然,前提是罗姨娘必得劝服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才会张口。

至于人选,你不用操心,我既然说出来,自然有把握。

陈汐这才算是彻底明白了事情原委,仔仔细细一想,她不禁佩服陈澜这缜密的考虑,可心中自不是没有顾虑。

而陈澜见她迟疑不决,心里知道单单口说无凭无用,又轻声说道:此事我只是预先和你说一声,这两日你做个预备就成了。

你那婚事罗世子说一定会设法留心,这一两日间他就会让小四捎信进来,回头我再请你来,捎带回去给罗姨娘好好看看,事情应该稍稍容易些。

至于入宫的事,我已经请娘拜托了贤妃娘娘向皇上说项。

原来……这一切也是罗旭的安排?陈汐呆了老半晌,终于露出了笑容。

她抬起头来看着满脸关切的陈澜,重重点了点头说:三姐姐,不管怎么说,多谢你费心了。

、 说什么客套话,我们不是姊妹么?姊妹俩彼此瞧了一会儿,四只手渐渐紧紧握在了一起。

看着脸上复又露出了坚定神情的陈汐,看到那眸子里映照着自己的身影,陈澜恍惚间仿佛觉得对面坐着另一个自己,不知不觉重重捏了捏陈汐的手:先不要着急,这两日你设法先对罗姨娘多说道说道,免得事到临头太过仓促,罗姨娘生出疑心来。

三姐姐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等芸儿送走了陈汐,陈澜方才往后靠了靠,又看着屋顶的横梁出神。

能做的事情她已经紧赶着做了一多半,又有杨进周和罗旭从旁援手,这一重难关就只剩下最后的一部分了——那些上书的御史。

建议立储君的那些好对付,皇帝并不是糊涂的人,这些人或下台或外放或贬斥——能被别人利用的,就算侥幸留下,将来阳宁侯府也不能用了。

可虑的是告朱氏和东昌侯府勾连的,以及告朱氏联络晋王谋立储君的,难道真要用夏太监那法子?想得脑袋都大了,陈澜索性靠着引枕闭目养神,也不去寻思这些。

只脑海中终究太乱,她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到最后一时兴起,她就默默算起了那位穿越同仁楚太祖林长辉在这个世上留下的各种痕迹。

可是个手指头都已经掰了两遍,却依旧还没有到头,她不禁沮丧第叹了一口气,心想男人和女人终究是不同的。

一个志在天下,一个只想自己和身边亲近的人能过得平安喜乐……她不幻想能改变一切,只要能改变自己身边的人,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皇城午门内东南角,文渊阁。

中午时分在权门世家中,多半是女眷乃至于没公事的男人们歇午觉的时候,京官各衙门也往往有午休,但对于这中枢重地来说,却是丝毫不得闲。

内阁中书和机宜文字们都在紧张地誊抄节略送呈那东西屋里的两位阁老,只等着那一东一西的屋子里写出票拟来送呈乾清宫。

然而,只有东屋里专司给首辅宋一鸣打下手的那个内阁中书知道,这两天宋阁老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头。

元辅,司礼监送了皇上的披红来。

宋一鸣一下子惊觉,随即立时吩咐身边的那位内阁中书下去取。

及至用秘匣落锁的东西送上,他方才取了钥匙打开,亲自将一沓沓奏章分门别类放好,见那些票拟有的除了自己和杜微方的字迹。

只有可或不可,有的却是长篇大论刺眼的朱批,眼神不禁有些变化。

然而,等到他若有所思翻开了最后折子的时候,却一下子瞥见了里头的一张夹片。

一瞬间,他几乎是用老年人很少的敏捷将那夹片取了出来,又不动声色地塞进左手心,随即吩咐一旁的内阁中书去分类,自己则是背着手缓步踱到了窗边,知道观察到没人注意,这才悄悄再次展开了手心中的夹片。

确信内容已经看全了,他方才将纸片揉成了一团,轻轻塞在了腰带中。

PS:最后三天双倍粉红票,简直是刺激人的玩意!摇手绢召唤啊,大家清仓大甩买吧,否则过期了……支持府天啊!!!第二百三十七章 好男儿当如是深秋的午后虽说没有夏季的燥热,照理也没有那么瞌睡,对于豪门大院的门房来说,这却是一天中最难得的打瞌睡时光。

大户人家拜客大多都是在早上,午后这雷打不动的午休时间里,少有人会出来走动。

于是,正门守着的几个门房都不复早上笔直挺立的光景,派了一个人去胡同口望风,其余的都是坐在门前台阶上闲聊天。

三老爷已经几天没回来了。

要我是三老爷,这节骨眼上也不回来!老太太还真是厉害,前两次每次都受不住病倒,这一回却硬生生挺了下来。

要我说,这一回比前两回都险,那时候还只不过是三老爷步步紧逼,这一会可是那些御史,一个都不好,就是锦衣卫了!可三老爷一味袖手旁观,就不怕殃及到自个?一个在旁听者的年轻门房终于忍不住了,不服气地插嘴道:再说,三小姐才封了海宁县主,老太太又和先太后有亲……小子,学着点吧,要说有亲,吴王和鲁王那可是皇上嫡亲的骨肉! 一干人正说着,一个眼尖的突然看见街口望风的小厮一阵风地跑了回来,立时快速招呼众人起身。

他们才刚站好,就只见一骑人飞也似的从阳宁街一头的牌坊底下疾驰了过来,连忙互相打了个眼色。

及至那人从前头掠过,到了那边西角门前勒住缰绳,又缓缓策马进了角门,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他们才解除了刚刚那端端正正的站姿。

四少爷陈衍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陈衍顺着甬道一路到了二门,这才利索的跳下马来,顺手一扔缰绳就急匆匆进去了。

向婆子问明姐姐陈澜这会儿应该在翠柳居自己房里,他就直奔了过去。

一进门,他就嚷嚷了两声,随即径直撞开帘子进了东间,果然看到陈澜并未睡午觉,而是在坑上绣花,几个丫头三三两两坐在下头小杌子上帮忙。

陈澜掉下手中的绷架,见陈衍欲言又止,他就索性下了坑来,扬手吩咐其他人继续专心做针线,他就拉着陈衍出了东次间,径直到了明间隔仗后头说话。

见陈衍一翻手就拿出了两封信来,她不惊吃了一惊:这才两天,罗世子就已经预备好了罗师兄是什么人,京城的地头蛇他几乎都熟,自然轻轻巧巧就办好了。

陈衍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把信塞到陈澜手中,他便低声说道:给罗姨娘和五姐姐的是一封,给姐姐你的又是一封。

师兄还让我捎话说,前时他和伯母始终不肯应承五姐姐的婚事,恐怕罗姨娘心中恨意不浅,若不能打消了这一点,事情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办的。

只如今再要补救为时已晚,这一桩就只能拜托三姐姐你了。

他帮了咱们这么多,这一回难得有你们使得上力的地方,又怎能不尽力……而且应当是全力,再说,这对咱们家也是有利的。

陈澜轻轻拍了拍陈衍渐渐变得宽厚结实的肩膀,又微微笑道,不说别的,若不是他,你又怎能拜入韩先生门下2?老太太这两日也常常唠叨,说是你真的长大了。

老太太也这么说?陈衍惊喜的挑了挑眉,随即咧嘴笑道,我就想早一天长大,到时候就用不着别人,姐,我一个人就能把你护得好好的!好好,我也盼着这一天,好男儿当如是……只不过。

眼下时辰似乎还早吧?韩先生那儿的早课上完了,你是不是还得去韩国公府》娘虽在宫里,可那几个家将似乎是留给你了。

啊!陈衍一下子打了个寒噤,刚刚的笑脸一下子变成了苦脸,随即看了那一眼铜壶滴漏,立刻惨哼了一声,这下糟糕了,师傅留下的那几个人一点情面不讲,铁定得罪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堂……姐,我走了,等晚上再和你说! 看到陈衍一溜烟跑出了屋子,陈澜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曾经那么一个暴躁易怒又冲动的小家伙,才不过半年多的功夫,虽是本性还没那么快变化,可从其他方面看,去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轻轻按了按胸口,他就低头看了看手中两封捏上去厚厚的信,索性到了正中的软榻上坐下来,又从底榻下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把裁纸小刀。

罗旭给陈汐和罗姨娘的信另有信封,因而她暂时搁在了一边,只裁开了自己的那封信。

取出那三张信笺,她才看到了几行字,脸上就一下子变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捋须打头竟然丝毫没有说那些正事,而是用平实的语气说,那天他在西安门截住了出了宫的杨进周,把把人能拉到了羊肉馆喝酒,并对他坦陈了昔年旧事。

与其经他人之口揭开此事,不若我对杨兄坦陈,则以杨兄胸怀,挑拨离间者必然无功而返, 促膝长谈,至夜深放散,有友若此,幸甚……捏着那薄薄的三张纸笺,陈澜只觉得心头百味杂陈。

罗旭毫无疑问是一个敢作敢当正直爽朗的好男儿,如今放下了从前的事,将来应该能寻到契合他的另一半……不,应该是一定能寻到才对!收好了信,陈澜斟酌了片刻,便决定晚上再约了陈汐过来说话。

从隔仗后头出来,她才打算进东次间,就听到外间有人扬声唤道:三小姐可在?陈澜直接挑开夹门帘出去,见院子中站着的是蓼香院的张妈妈,她就微微点了点头。

而张妈妈也连忙急行几步上前来,屈了屈膝就开口说道:三小姐,门上禀报说,晋王殿下来了!丫头们才叫醒了老太太,正赶忙换大衣裳,老太太说请三小姐稍微收拾收拾,待会儿也好陪在一块见。

晋王是韩国公的女婿,阳宁侯府算不上娘家,此次来探望阳宁侯太夫人朱氏已经是纡尊降贵,陈澜是未嫁女,论理并不在拜见之列。

只她也知道张妈妈转达朱氏这话的意思,无非是借着自己封了海宁县主成了半个皇家人,相见的时候能够在旁边随时提点。

况且,若秦太夫人真的把话带到了,料想她就算不出面,晋王兴许也会直接提出来见她。

知道了,妈妈请先回去吧,老太太身边多两个人也妥当些。

我换身衣裳就去蓼香院。

是是,那小的就先回去了。

看到张妈妈急匆匆从院门走了,陈澜方才回转了屋子,见几个丫头都已经丢开手上的绣活到了这明间里,想来不用她再复述怎么回事,她就支使了她们分头去准备衣裳首饰。

到了妆台前重新梳了头,见芸儿直接打开了那三层首饰匣子的抽屉,她就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说:只是见晋王,又不是拜客,找那么多珠翠干什么?就是王妃年前赐的那对虫草簪,再挑一对紫丁香耳坠,余下的就不用了。

至于衣裳,就是沁芳拿的那套秋香色的,别用大红大紫。

当初置秋装时,因为朱氏执意,陈澜那六套衣裳里头,竟有四套大红大紫的鲜艳颜色,其余也是葱黄柳绿。

平日拜客出门穿穿还好,可这等绝不需要高调的时候,她就不好那么招摇了。

因而,尽管一旁的芸儿嘀咕说那是去年的旧衣,她也没理会这么多,装束好之后,就只带了一个红螺出了门。

待到了蓼香院,她正巧遇上了急匆匆带着祝妈妈赶过来的马夫人。

二婶。

看到陈澜,马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随即就笑吟吟地说:我还想着老太太跟前没个人,莫要怠慢了晋王殿下,没想到老太太又把你叫来了。

既然来了,就一块进去吧。

陈澜不欲多言,便笑着应了。

及至进了正房,鹤翎和墨湘立时迎上前来,屈膝行过礼后就低声说:老太太原本是要在这儿见晋王的,只晋王执意让老太太在炕上歪着,所以这会儿正在东次间。

她打量了马夫人一眼,又和墨湘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又添了一句:晋王说有要紧事和老太太说,不许有人打搅,只吩咐海宁县主来了之后请进去,二夫您……此话一出,马夫人登时面色一变,亏得一旁的祝妈妈在旁边轻咳了一声,她才死命吸了两口气,这才按捺住不曾发作,又皮笑肉不笑地勘了陈澜一眼:既如此,三丫头一个人进去就是,我不在这儿碍着事情了。

马夫人说完这话就冷笑着摔帘子出去了,祝妈妈却不得不赔笑道:夫人只是生怕这儿有什么不周到,所以过来瞧瞧。

这会儿既然没事,就先走了,还请三小姐禀告老太太一声。

从前最是飞扬跋扈的祝妈妈如今却成了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陈澜却没发生出什么得意解恨的情绪来,只是略略一点头就转身进了东次间。

当看见炕上东面郑妈妈扶着朱氏坐的端端正正,西面却坐着晋王相陪是,她便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老太太。

陈澜先屈了屈膝,见一旁的绿萼已经摆下了拜垫来,她便肃了肃衣裳,打算上前向晋王行礼。

可还不等她膝盖弯下去,就只听那边晋王开口笑道:都是自家兄妹,哪来这般多礼,赶紧免了!否则要是让九姑姑知道我这般拿大,骂我个狗血淋头还是轻的……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劳什子撤了,请三妹妹做到老太太身边去!ps:虽说是双倍粉红票,可大家也真是太给力了,早上六百多,晚上再一看就成了八百多奔九百去了,老天爷……感激涕零,下去努力埋头码字第二百三十八章 王者心术晋王既如此吩咐,其余人自然不敢违逆,慌忙照办了。

而陈澜则索性屈膝道了万福,随即便依言坐到了朱氏身边,取代了刚刚在旁边搀扶的郑妈妈。

等到绿萼送上茶来,一干丫头连同郑妈妈都退得干干净净,晋王这才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陈澜,面上的笑容更深了。

父皇常说九姑姑是女中豪杰,三妹妹能够为九姑姑赏识,我就想总归和那些庸脂俗粉不同,如今再见,果然就瞧出了当日没发现的不同来。

话说回来,英雄配美人,等三妹妹他日出阁的时候,我一定让王妃好好送一份添箱礼。

晋王这番话虽说是恭维,但无论朱氏还是陈澜,都压根不在意这些,祖孙两人真正留心的不是那添箱两个字,而是王妃。

陈澜并没有侧头去看朱氏的表情,但感觉到那只手突然攥得自己紧紧的,她只觉得心中感慨,可还不得不答晋王这番话。

殿下过誉了,我只是侥幸得母亲青眼而已。

这会儿没有外人在,你还说什么侥幸之类的谦逊话?晋王笑容一收,突然站起身来,对着陈澜和朱氏的方向就是深深一躬,嘴里又说道:仅此若不是三妹妹这提醒,我险些铸成大错,还请老太太和三妹妹宽宥我之前的糊涂,也请回头对四弟言语一声,我得谢谢他。

此时此刻,别说陈澜慌忙站起还礼不迭,就连朱氏亦是一面挪动开去一些避开这一礼,以一面开腔说道:殿下可不要折煞了她这小孩子,您乃是千金之躯,尊贵不凡,哪有和咱们这等臣子说谢字的道理?再说,咱们也是道听途说,瞎琢磨而已……你们这琢磨,总比我想当然的好。

晋王满脸的诚恳,表情中更是流露出了一丝痛悔, 我这大半年实在是被连番打击给震得懵了糊涂了,都怪我平素里只顾着和那些文人墨客交接,他们不是灌输那些大义,就是说什么王者心术……唉,我还以为老三死了,我这身边也就干净安全了,谁知道还是众矢之的!还是汤先生那句话说的对,御史弹劾的全都是无凭无据的猜测之词,若是我真被他们蛊惑了走错一步,父皇只会更加伤心失望。

陈澜并不知道所谓的汤先生是谁,只听晋王唠唠叨叨又开始说自己的压力如何巨大,兄弟们如何会算计,身边被别人塞进了多少钉子……她打量着这位除却周王之外便是居长的皇子,心里越发觉得,皇帝没有依照立长的规矩尽早册立储君,还真的是一点不奇怪。

晋王今天能够来探望道谢,证明此人是能够听进别人劝告的,可是这般连心底深处的埋怨都一股脑儿倒出来的状况,却只能说明晋王从骨子里来说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否则,他也不必在这当口把那位汤先生搬出来,暗示自己就是不必她们提醒,也能够察觉到别人的算计。

因而,见朱氏已经有些倦意,她便有意轻轻咳嗽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晋王的话:殿下的苦处,不但咱们知道,母亲乃至于皇上,也都是清清楚楚的。

母亲常常对我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想来殿下乃是皇上给予厚望的皇子,这些曲折挫折何尝不是磨砺?殿下若不是名分上头占着优势,素来名声又好,众望所归,否则怎么会招忌?这一番奉承顿时把晋王林泰墉说得满心高兴,越发觉得面前的陈澜懂事可心。

于是,又坐了一会,等到要告辞的时候,他才突然摘下腰中的一枚玉坠,说是送给陈澜做见面礼,朱氏百般推却不过,只得命陈澜收下。

临别之际,晋王站起身的时候,却又脚下顿了一顿,看着朱氏说道:老太太放心,有些事情,我自然会给个交代,不会让那始作俑者继续逍遥,你且等着看我的决心就是。

朱氏见陈澜丢了个眼色过来,忙说道:殿下,咱们只望您好好的,至于其他的并不苛求,您还请三思而后行,别再让人……放心,本王自有分寸!见晋王自信满满地一笑,随即揭开门帘就走了出去,陈澜忙向朱氏微微颔首,又紧跟着追了出去。

见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外间的郑妈妈和几个丫头也没来得及进来,朱氏一直挺着的腰杆突然再也支持不住了,挨着引枕渐渐躺倒了下来。

一直都是你你我我的,不曾带出那些在外头的称呼来,这会儿却终于露出了本性……什么本王自有分寸,这一回若不是有陈澜看穿了,又苦心多方谋划,这才挽回了一局,他如今保不准就铸成了大错。

只盼陈澜能够再规劝一两句,千万别让这位晋王殿下霸气过了头,也学那些阴谋小人打打杀杀的愚蠢伎俩,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马夫人刚刚负气离去,而徐夫人又是服丧在家,所以此时,仍是陈澜亲自送了晋王林泰墉出去。

走在夹道上,四周仆婢无不是屏气息声离得远远的,而她落后晋王一步,心里寻思着刚刚这位皇次子的豪言壮志,有心规劝一两句,可碍着四周都是人,只能飞快地思索着如何开口才能起到效用。

然而,才走到半道上,她正有些心不在焉时,却突然听到前头传来了晋王的声音:三妹妹,我家王妃那边,上次你去了之后,如今她的气色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以后你不妨常常去坐坐,也好宽解宽解她。

王妃前日还对我说,若是嬛尔将来有你这般聪慧,她就放心了。

此话一出,陈澜心中一突,见晋王依旧是自顾自地往前走,神情中没有丝毫异样,她方才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心里却知道,晋王其实并没有弄清楚王妃的真实含义。

若不是晋王妃对于丈夫已经失望到了极点,又觉得自己朝不保夕,怎会说出要女儿像她的话?若是她一开始就有父母亲呵护亲长关切,又何必这样竭尽全力去拼?一路直送到大门,眼看晋王就要走了,陈澜终于下定了决心,走上前去行礼之后就低声说道:多谢殿下百忙之中还来探望老太太,只您是千金之躯,如今京城种种事端层出不穷。

,让人目不暇接,还请殿下多加留意。

就是老太太,听到这一回回的死讯也是禁不住心悸,想来别人也一样如此。

母亲以前还对我提过当日宁波市舶司那立枷的事,虽说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有些时候,活着的人反而警示更大些。

晋王看着垂着头恭恭敬敬的陈澜,思量片刻就笑道:三妹妹还真是和九姑姑学了不少东西……你放心,我省得了!眼见晋王弯腰低头登上了那一乘八人抬的亲王大轿,众多护卫亲随簇拥上前,不多时就顺着甬道出去,陈澜微微一笑,这才回转身去,见一众妈妈媳妇规规矩矩地垂首低头,大气不敢吭一声,便开口吩咐道:殿下既已经走了,你们各自回各自的地方做事,散了吧。

这边厢侯府大门的仆妇们各自散去,那边厢八抬大轿离了阳宁街,晋王就掀开了一丝车帘看了看外头,随即对一个跟在轿子旁边健步如飞的亲随分说了一句。

不一会儿,一行人就拐到了一处少有人经过的胡同里,又在中央停下了轿子。

只这一顿不过片刻的功夫,同一行人就从胡同另一边出了来,只晋王那八抬大轿上却多了一个人。

汤老,你之前所言不差,听陈澜的意思,应当是九姑姑流露的口风。

八抬大轿极其宽敞,足可容纳晋王和人对坐。

此时此刻,中间的小几上还摆着茶壶茶杯,晋王林泰墉正礼贤下士地亲自为那位汤老斟茶。

而被询问的人也谦恭地倾了一下身子,这才笑道:那是自然,否则陈四公子才十二三岁的少年,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更何况陈三小姐还是女流。

这一回殿下造访侯府,可还问出了什么?当然有收获。

晋王自信满满地一笑,又伸出了两根手指,旋即屈下了第一根,首先,我之前是疏忽了,之前发生了那许多事情,父皇其实也有在考我应对,也就是用磨刀石磨剑的意思,所以一直没出手……但前时汤老你已经提醒过我了,眼下还不晚。

他说着又屈下了第二根手指,这一次眉头却有些微微拧紧,第二,九姑姑的意思应该是不要再杀人了。

这两点意思听得汤老眼神大亮,又宽慰地连连点头道:郡主到底是知道皇上心意,只要按着这两条小心运作,殿下前时的颓势就都能挽回。

既如此,邓忠那儿,殿下还是不要逼得太急,狗急跳墙,更何况他还是宋阁老的门生……要不是因为他是宋阁老的门生,本王早就宰了他!晋王额头青筋毕露,捏起拳头要砸,终究还是强行忍住了,要不是汤老警醒,那天陈衍走后就派了人悄悄跟着,怎会看到他的那般嘴脸……罗旭果然好风采,唉,父皇分明是对他器重有加,如今贵妃所出的鲁王已经殁了,他为什么偏就不肯投了本王!看着满脸惋惜的晋王林泰墉,汤老蠕动了嘴唇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硬生生吞回了那句劝告。

罗旭分明是皇上留给未来储君使的,如今罗家刚好脱离了泥潭,怎生会再陷进去?大轿一路行至晋王府,从西角门入内,一直到一处垂花门方才落下。

晋王毫不避讳地和汤老先后出来。

他才一站定,就有心腹小厮急忙迎上前来,附耳低声说道:殿下,邓忠终于开口了,他说……他说这一会弹劾阳宁侯太夫人,其实是贵妃娘娘的指使。

晋王大吃一惊,阳光灿烂的脸上一瞬间阴霾密布。

PS:这就粉红票一千一了?一大早起来的我几乎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大家很好很强大,一天五百票,就算是粉红票双倍也太牛了,拱手拜冠盖满京华 第二百三十九章 情分入夜的阳宁侯府已经安静了下来。

阳宁侯陈瑛仍然未归,而二老爷陈玖也不知道去那儿风流快活去了,捎回一个口信便理所当然地夜不归宿。

偌大的大宅门里,大多数地方都笼罩在树影婆娑的黑暗里,只寥寥几处地方灯火通明。

这其中,就包括陈澜的屋子。

因芸儿使喜鹊带信,借口讨教针线,陈汐又来到了陈澜这儿。

姊妹俩拿着个绣架装样子,却谁也不看那鲜活的牡丹图案,只是头碰头说这话。

陈汐先讲了这两日按部就班对罗姨娘的劝告,最后就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姨娘有些将信将疑,而且对威国公夫人和罗世子心中有气,说的话很不好听。

只不过,她终究也害怕贵妃娘娘被人算计,以至于罗家也如同东昌侯广宁伯那两家一般倒了败了。

可是她也对说,若是鲁王殿下真的是死得蹊跷,淑妃和晋王自然嫌疑最大。

你说得没错,但嫌疑最大,并不是说真的就是一定是他们做的。

我并不是要让罗姨娘劝贵妃娘娘打消了疑心,那是不可能的。

如今我的意思是让贵妃娘娘多替自己想想,把查证放在暗地里。

她还年轻,比其他大多数宫妃都年轻,心里的怨气越重,越容易被人算计,还不如好好筹划,兴许能再添上一个龙裔。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世上之事也只有这么想,才能想得开些。

贵妃丧子,皇上心里总有几分怜惜和愧疚,若是把这些情分都磨光了,那日后她的处境反而更难。

这一点,罗姨娘应该清楚才是。

陈汐微微一愣,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良久才幽幽开口:皇后故世,皇上那般伤切悲痛,如今一连没了两个皇子,可只看礼部治丧的条陈规制,便可见孰轻孰重了。

那是不一样的。

不知怎的,一想到那位温婉宽容的皇后,陈澜便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依恋感,因而看见陈汐咬着嘴唇的样子,她便低声叹道,结发夫妻,情分本就不同,更何况那不单单是相濡以沫,还有几十年的共患难同甘苦。

六宫嫔御中有的是美人,皇子过世了两个,剩下的还有很多,可与皇上相知相得的皇后却只有一个……我知道,五妹妹大约觉着,如此对其他人并不公平,可天底下原本就没有真正的公平。

陈澜顿了一顿,见陈汐为之默然无语,她这才又拿出了罗旭下午让陈衍送来的信,郑重其事的交给了陈汐:这是罗世子的信,你可以眼下执开瞧瞧,也可以拿回去和罗姨娘一块慢慢看。

若是罗姨娘问起,你就说是罗世子托小四带回来的。

这封口印泥都是完完整整,料想她应该不会疑心我们偷过。

接过这样一封信,陈汐的表情先是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昔日她那一腔恋情甚至谈不上苦恋,说到头不过是父母的一厢情愿,而她又想都没曾多想就接受了罢了。

如今想想,与其绞尽脑汁嫁过去了,到头来婆婆不喜丈夫不爱,还不如早早撂开手。

掂着手中这封有些分量的信,她渐渐又露出了笑容。

三姐姐,谢谢你。

陈澜微微一笑,随即就拉着她站起身来,又把那绣架一股脑儿塞给了陈汐,时候不早了,你出太久,若到时候三叔知道了少不得盘问,快些回去吧。

要说谢谢,等到事成之后,你要说多少个谢字我都应了,如今却还不急。

等到陈汐出了门,陈澜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收拾了一阵之后便上床睡了,便翻来覆去,不觉思绪良多,最后一下子想到了那天在长乐宫再次见到皇帝的情景。

和皇后去世那会儿相比,这位帝王消瘦了许多,看上去精神也大为不济,只怕这所谓的病并不完全是放给外人的风声。

前朝尚未平定,若是后宫再生乱子,到时候皇帝是会大发雷霆,还是会真正气病了,这还未必可知。

于是,她渐渐觉得,只靠罗姨娘入宫劝说,只怕并不足够。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披衣起床,见红螺听了动静进来,她便对其做了个手势,主仆俩蹑手蹑脚到了梢间里头。

陈澜让红螺磨墨,自己就着小笺纸写了几个字,心里不知不觉想起了上次她在长乐宫见到皇帝时,皇帝还提过重阳节万岁山登高。

不过,宜兴郡主那天却说,不乐意在这等场合露面,打算带着她和张惠心戴文治夫妇去城郊踏青。

希望到了九月初九诸事已决,能够真正好好散散心。

不过,杨进周这个大心人未必有空,不若邀上杨母江氏同去……嗯,就逄不是讨好未来婆婆,多些相处也是好的……一日之计在于晨。

对于镜园上下来说,因为杨进周要紧赶着上早朝,所以寅时才过,几处屋子就有下人忙碌了起来。

虽则如今搬了房子添了奴仆,但杨进周习惯了夜里和早上不要丫头服侍,寅时起身的他在院子里练了两刻钟的剑,这才命人沐浴,又换好裳给母亲请了安,这才在寅正时分出府门前去长安右门等待上朝。

然而,这天刚刚策马出了家门口那条胡同,他就看到街对面停着一辆半旧不新的黑油骡车。

此时天色还是灰暗不明,除了早起上朝的官员,就连种地做生意的都未必有这么早,他不禁有些狐疑。

及至发现那车帘忽地被人挑起,一个人先是探出脑袋望了望,随即一下子跳下马车朝这边跑了过来,他才一下子认出了人来。

是从前陈澜打发给他送过信的那个仆妇!杨大人。

田氏走到跟前,见杨进周已经跳下了马来,知道人家认出了自己,顿时又惊又喜,忙屈膝行了礼,因为事情匆忙,生怕您去朝了,去右军都督府亦或是神机营送信又不方便,所以小的就起了个大早。

这是三小姐给您的信。

尽管品级已经不比往昔,可杨进周上朝仍是只带一个秦虎。

这会儿,秦虎在后头张头探脑地瞧了瞧,人还没认出来就听到三小姐三个字,立时往后头退了退,眼观鼻鼻观心作漫不经心状。

而杨进周二话不说接过信拆开,利索地就着马上挂着的那盏琉璃灯,草草看了一遍,随即就贴身藏了,又冲着田氏点了点头。

回去之后请复上你家小姐,重阳节之邀我代家母应了,另外那件事我会设法。

是,多谢杨大人,那小的这就告辞了。

看到田氏走了,杨进周又重新上了马,秦虎这才策马上前来,笑嘻嘻地问道:大人,时辰不早了,咱们走不走?怎么不走?杨进周没好气地瞥回去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警告道,记着回去之后不许对娘胡说八道,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是是是……我绝不说三小姐送了信给大人你就是!秦虎干笑了一声,随即忍不住又问道:不过,这重阳节之邀是什么意思?重阳节登高,我大约没法抽出空来陪娘登高赏菊插茱萸,难为她想得周到。

杨进周说着就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随即头也不回重重一鞭抽在马股上,却是风驰电掣了出去。

后头的秦虎来不及问出下一个问题,只得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随即赶紧一纵缰绳追了上去,不一会儿,一前一后两人便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重阳节将近,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市井百姓,但使有结闲钱的,多半会置办一两盆菊花,邀上三五好友在家里赏菊喝酒,也算是难能的松乏时光。

正因为如此,京城大街小巷中往往有推车亦或是挑担的花农,全都是近郊专司种花的,那车上担子上尽是各式各样的瓦盎瓦盂,尚街叫卖,生意极其兴隆。

而权贵家中往往有专门的花房暖棚,下人里头也少不了花匠等等,诸府之间送花的风气亦是极盛,炫耀多于实质,更没有太多忌讳。

镜园毕竟是新赐给杨家的,虽有个小花园,但各色花卉颇有些凌乱,眼看菊花将近,家里连搭一个九花塔的盆载菊花也凑不齐。

杨母江氏多年亲自操持家务,对于这些门面上的雅事已经不如年轻少女时热衷了,本意是在院子里摆个几盆应景,谁知道这一日杨进周上了早朝,她用过早饭在院子里散了一会步,下头人就报说,汝宁伯夫人带着长媳和几位本家太太来了,还带来了四盆菊花,说是太夫人特意指名送来的。

尽管对于这么一拨不请自来的客人,江氏要多腻味有多腻味,可门上的人尚未训练有素,而且也没那么有眼色,这会儿她也不能直接说病了,只能打起了精神到房中会客。

眼见汝宁伯夫人郑氏身后随侍着一位个子高挑容貌姣好,衣着打扮极其精致华贵的少妇,她便知道这大约是那位新娶的世子夫人,也就陈澜的好姐陈冰。

端详了两眼,她就觉得两人虽长相有些类似,可细看之下大有不同,至少,她那未来的儿媳绝不会在别人屋子里用那种挑剔的目光四处的打量。

果然坐定之后寒暄了一阵,郑氏便道出了今次的来意,却是邀她重阳节回汝宁伯本家祭祖。

闻听此言,江氏不禁眉头一挑,好容易才掩住了脸上怒气。

这重阳不比除夕清明冬至,朝廷又不给假,男人们白日里根本没空去宗祠,至于女人们……须知汝宁伯府和别家勋贵不同,从第一代开始就定下了不许女人进宗祠的规矩,纵使伯爵夫人亦然,再说她一个人干什么,看那太夫人的脸色?第二百四十章 恶客,通房冠上明珠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僵硬。

汝宁伯府虽说在勋贵之中已经算不上顶级,说二流已经是给面子了,可汝宁伯夫人郑氏在家中却是主持家务多年,最是说一不二的角色,于妯娌之间,那精明泼辣亦是名声在外。

所以,她开了口,其他几个本家太太谁也不答腔,一个个专心致志地打量着手中的茶盏,那目光仿佛恨不得将花样上头钻出几个洞来。

郑氏见江氏面沉如水,却不答话,心中暗自得意,又冲一旁的媳妇陈冰打了个眼色。

陈冰原还有些不愿意,可是被那刀子般的眼神一扎,只得咬咬牙开口说道:大伯母,重阳祭祖原本就是大事,大伯和大哥既然已经认祖归宗,总不能不露面。

再说,太夫人还下帖子邀了好几家夫人小姐,到时候赏菊听戏,大伙也好一块热热闹闹过个节。

尽管一忍再忍,但这会儿江氏终于克制不住了,当即放下茶盏问道:祭祖大事,我原不该辞,只是我离开本家的日子长了,倒是纳闷得很,什么时候汝宁伯府改了女子不得祭祖的规矩?而要说男人,别提汝宁伯,就是我家全哥也身有公务,只怕告假不是那么容易吧?此话一出,满堂的女人们全都脸色不太自然。

虽则是男尊女卑,可满京城那么多达官显贵书香门第,真正把女子拒之于宗祠之外的极少,也就是汝宁伯府有这等迂腐的破规矩。

平日里还能安慰自己说不用在宗祠又跪又拜的,可这会儿偏生被人揭开了这一茬!到最后,还是郑氏反应快些,当即笑道:没想到大嫂还记着这理……话虽如此,可咱们在宗祠前头拜一拜,总也是晚辈媳妇该尽的礼……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老太太,韩国公府派人送贴子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冰糕总算是打断了屋子里的话头,江氏心中一松,连忙扬声命送进来。

庄妈妈打起帘子进了门,目不斜视第走上前,恭恭敬敬第双手呈上,又笑道:老太太,我还原有些狐疑的,听了过来的韩国公府家人解说才知道,下帖子的是宜兴郡主,请老太太重阳节一块儿去西山八大处。

这不单单是游玩,如今京中多事,郡主也是奉了御命到八处寺庙上香礼佛,隆佑长公主正好身上不爽快,但还是许了让永乐县主随行,此外临安县主海宁县主都会一块去。

毕竟那些寺庙不是前朝古刹,就是太祖爷当年命工部造起来的,都是敕造,上一柱香也是礼敬先人。

若只是宜兴郡主相邀踏青赏菊,江氏还不能用这个由头推了汝宁伯府的祭祖,然而,此时,庄妈妈又解释说这是奉御命往八座寺庙上香礼佛,她顿时露出了笑容。

见那边的郑氏一副强装的笑脸,她就打开帖子瞧了几眼,却发现内中除了邀约,还有一张夹片,上头工工整整的小楷上注明了缘由,落款则是陈澜。

这时候,她心里就更高兴了。

有什么比准媳妇撞破了别人设的好局更让人开心的?想不到都撞了同一日。

她收好了帖子,又歉意地向郑氏点了点头,谁知道会有这么巧的事,还请弟妹替我回禀了太夫人,谢了她的好意。

这就快重阳节了,前时家里酿了菊花酒,今日我又亲自下厨做了些重阳糕,也请一并捎带回去,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BH: 话音刚落,庄妈妈仿佛是想到什么似的,又连忙开腔说道:老太太,外头韩国公府的人还送了几盆菊花来,说是宫中赏下的,宜兴郡主送了韩国公夫人和临安县主海宁县主各八盆,自己留了八盆,剩余的全都送了咱们这。

送来的人说都是西施鹤龄之类的一等名品,我眼皮薄见识浅也认不过来,不若也让汝宁伯夫人捎带一些回去送给太夫人?既是宫中赏出来的好花,自然不能留着独享。

江氏原本就不想占汝宁伯家的便宜,刚刚算算自己那些回礼太薄了,心中正有些烦恼,因而听到庄妈妈这话,顿时大喜,你去看看有哪些,挑四盆好的让二弟妹她们带回去。

另外,上次绣庄不是还送来了几匹好刺绣的表里嘛,送给各位嫂子弟妹正好。

其他那些妯娌今天本就是被请来帮腔助阵的,原没指望捞到什么捞出,此时一听全都是大喜,一个个道谢不迭,一时间好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

几圈话说完,江氏正打算寻个由头打发了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外头突然又有婆子禀报说,锦衣卫缇帅欧阳行求见。

这一声禀报和刚刚江妈妈这阵不同,便犹如一个惊雷一般,把原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客人们全都镇住了,一时之间你眼看我眼,只盼着有人能首先告辞。

见这番光景,江氏便站起身淡淡地说:不是我不想留诸位,实在是这一拨人来得突然,不若改日再聚吧?郑氏被这句话噎得半死,可终究是不敢和锦衣卫的人多打交道,至于其他那些妯娌们就更巴不得了,一时间全都站了起来。

江氏亲自把人送到小院的穿堂门口,便以要见锦衣卫那位缇帅为由站住了,谁料想落在最后的陈冰突然转身凑近过来,又屈膝行了一礼。

大伯母,今日头一回拜见,论理我不该说什么,只有件事一直噎在心里,不得不提醒您一声。

我家三妹妹心高气傲,其他姊妹素来并不在她眼中,外头那么多亲戚姊妹,她也只认临安县主一个。

早先因为家里头的纷争,她喝威国公世子颇有些交情,这才借了势……没等她讲话说完,江氏就皱起眉头打断了去:艾哥媳妇,论血缘她是你妹妹,论妯娌,将来她也是你的弟妹,这些话我如今就当成没听见,否则传扬出去不是伤了她的体面,而是伤了你的脸面!你婆婆和那些婶娘都已经去得远了,让人看见你对我嘀嘀咕咕,回头追问起来,你该怎么答?我那边还有人要应付,就不送了!看到江氏冷冷淡淡扭头就走,陈冰忍不住死死攥住了帕子,张口还要说些什么,却只见庄妈妈已经带着仆妇上来,一副送客的架势。

咬碎银牙的她只得把气往肚子里咽,恨恨第扭头就走,一面走一面在肚子里暗自咒骂了起来。

摆什么长辈的架子,不过是暴发户一般的人家,看你们能风光多久!江氏顺着夹道往另一边的正堂走去,一面走一面寻思此次锦衣卫缇帅登门的由来。

儿子曾经在那世人谈之色变的衙门里头待了大半年,她对锦衣卫的惧怕便没有那么深,可那种不确定却让她有些不安。

直到进了正堂,见那位原本端坐在右手第一位的中年人倏然起身,她才收起了那些思量,微笑颔首打了招呼。

欧阳大人。

太夫人安好。

锦衣卫新任指挥使欧阳行四十出头,人生得魁梧,面相向精干,下颏却不见几根胡须,只有唇上留着小胡子。

见礼之后,他就歉然说道:下官冒昧求见,实则是情非得已。

下官上任时间短,诸多事务还不曾完全上手,前时又出了几处纰漏,皇上一再责问,下官羞愧得无地自容。

有几处事务是从前杨大人在时交割给另一位指挥的,那人如今调去了南京,下官却是昨天才发现几处疏漏,如今就算求证也得十天半个月,实在耽误不起,所以只希望杨大人能够拨冗指点一二。

这……江氏由于了一会儿,随即有些为难地说,老妇女流之辈,从不干涉犬子的公务,若有所请,欧阳大人该直接去寻他才是。

杨大人近来事务繁忙,下官出入神机营营地亦或是右军都督府多有不便,所以唯有恳请太夫人说道一声,不论成与不成,下官全都感激不尽。

看到欧阳行起身又是长揖,江氏忙还礼不迭,思量再三就答应转告。

欧阳行没有再多逗留,千恩万谢之后就告辞离去。

而江氏虽说满腹狐疑,可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便决定等儿子回来再说。

才出了正堂,她便看到庄妈妈匆匆上前来,脸色似乎很有些古怪。

老太太。

庄妈妈不自然地行过礼,随即上前低声说道,汝宁伯夫人和那几位太太奶奶临走的时候,竟是在前院撂下了两个丫头,说是太夫人送来服侍大人的,端茶递水也罢,收了做通房也罢。

就是前次道咱们这儿来汝宁伯夫人带在身边的那两个,看起来妖妖娆娆,不是什么好路数。

看到江氏闻言面沉如水,庄妈妈不由得在心里叹气。

都多少年了,这些人怎么还只会用当年那老套?她以为全哥是和她儿子一样的窝囊废?多年含恨,此时江氏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即就再也没有多言。

等到回了屋子,见庄妈妈侍立在侧不敢说话,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既然是老太太送来服侍全哥的,那就先留着,回头全哥回来之后我对他说道一声。

他小小年纪就懂了事,又经历了战阵厮杀,决计不会连这点事都要看他人脸色!第二百四十一章:树欲静而风不止冠上明珠御用监设在西上南门西边,一头紧挨着西苑门。

这儿是管造办宫廷所用诸色屏风床榻等木器以及紫檀象牙乌木螺钿等玩器的地方,乃至于向宫外一多半的采办单子,也往往都是从这儿发出去的,所以说是油水最大的衙门也不为过。

现如今掌印的夏太监摆明了要退,下头人无不使劲。

可这两天来,好些日子不打理会监内事务的夏太监却突然雷厉风行,一下子寻由头拿掉了下头虎视耽眈的两个少监,偏那把柄还一揪一个准,旁人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此时此刻,夏太监一身大红团领衫,背着手从御用监衙门出来,后头则是跟着新调来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宦官。

他看也不看一路上让道行礼的那些个宦官,眼睛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脚下。

当出了西上中门时,他才不经意地往西边的西苑门和东边的西华门扫了一眼,又拖着缓慢的脚步向前走。

后头的小宦官规规矩矩地跟了老半天,可到后头实在是忍耐不了夏太监这一瘸一拐慢慢腾腾的速度,于是三两步上前搀扶住了那胳膊,随即低声建议道:公公,您腿脚既是不方便,不如还是坐凳杌吧?坐什么凳杌,不都想看看咱家的腿瘸成什么样子了吗?正好让他们都看看。

夏太监阴侧恻地说了一句,随即甩开了那小宦官的手继续往前。

直到过了兵仗局,他方才往西转往乾明门。

这过去就是西苑,身穿乌纱帽团领衫的太监渐渐少了,更多的是一身染色衣裳的小火者,一看到夏太监那般服色就慌忙退避。

等过了羊房夹道,离着内校场渐渐近了,头一回来这儿的小宦官就只听那边传来了震天喊杀声,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自打前一回御马监亲军哗变之后,内校场附近驻扎的亲军就换了一批人,而管辖的将领也从上至下撤挨了一个遍。

而由于之前的教训,将领们定下的规矩是一年一轮换,而真正掌管兵符的不是别人,而是宜兴郡主。

至于曾经在战阵多年,从底层百户到独当一面的偏师将领,一路升迁上来的杨进周,则是奉命每五日前来这里操练一次,但却不领实务。

论理这样的重地,哪怕是御前极其得用的大太监,也决不能越雷池半步,但皇帝终究不能时时刻刻亲自来,所以司礼监太监曲永和御用监太监夏河,连带乾清宫管事牌子成太监,只有这三个人领了御命能够前来观瞻操练。

这会儿夏太监把随行的小宦官打发在围墙外头等着,自乙则是通过森严的守备进了门。

直到蹒跚来到了内校场,看见那一队队的步卒正在操练,喊杀声响彻云天,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不傀是太祖爷立下的规矩制度,虽则是这么些人驻扎在皇城之内,很容易变生肘腋,但时时刻刻熏陶在这样的喊杀声中,至少不会安逸得连听到个声音就腿软.....话说回来,他是来专程找人的,不是看这些军士的威武之姿雄壮之姿的!夏太监也是常来常往的人,找了个地方抱手一站,面色虽然沉肃,可眼睛立时滴溜溜转动了起来。

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一一身披青黑色大氅的杨进周正站在高台上,拿着一张东西对旁边的几个将领分说些什么,瞧那模样异常专注,眼睛根本没朝这边瞟。

他也不着急,四处望了一下就招手叫了一个马弁过来,端了个小马扎稳稳当当坐下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几乎就要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睡着了,突然,那多年历练下的耳朵捕捉到了几许声音,当下他几手刹那间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

见是杨进周单身过来,他就顺势起身,笑容可掬地说:杨大人别笑话咱家,咱家是外行人瞧个热闹,瞧不出什么门道来 杨进周原本就是冲着夏太监来的,此时瞧见对方这模样,他顿时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他是不善于勾心斗角,可也不是傻瓜,夏太监虽是常来巡查,可哪里用得着这样在旁边死死等着看着?于是,盯着夏太监看了一会,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夏公公找我有事?咳咳……要瞒过杨大人你还真是不容易。

夏太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随即问道,杨大人对咱家有救命之恩,咱家也不拐弯抹角了.....上回的事情杨大人考虑得如何?要知道,欢迎您如今朝中虽看着已经风止了,可并不是云开雾散,接下来兴许就是暴风骤雨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陈三小姐才是正主。

杨进周见夏太监满脸掩饰不住的失望,思量片刻就诚恳地说,只是,有一件事还请夏公公帮着斟酌斟酌,是有关贵妃娘娘的……杨进周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夏太监起初还并不在意,可听着听着就露出了认真郑重的表情,到了最后,他才叹了一声:咱家还以为自己是最倒霉的,想不到还有人竟然这般卑鄙无耻,算计一个同没了孩子的母亲……既然杨大人信得过罗世子,咱家也就信一回。

这事情咱家理会得,回头就去设法,要是让那狗丵娘养的得了逞,咱家就不姓夏!但咱家说的那些,还请杨大人转告陈三小姐和阳宁侯太夫人,好好考虑考虑,这水混了才好脱身。

见夏太监拱了拱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几步,杨进周站在那里,总觉得心头有些沉甸甸的。

然而,还不等他思量些什么,已经走出数步的夏太监突然回过头来。

对了,还有件事要知会杨大人您一声。

咱家禀告过了皇上,之前贸然求退实在是不晓事,这辈子死也死在这个位子上。

此话一出,杨进周登时大吃一惊。

要知道,宫中内使即便之前再得势,终究只有皇帝为凭恃,到老子若能脱离宫中亦或是去南京养老,这几乎是最好的结局。

夏太监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内校场,远远看见那个张头探脑的小宦官时,他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了小路子那嬉皮笑脸的模样。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便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眼中突然流出了两行眼泪来。

小路子,你把咱家当成亲爹,咱家也不会看着你这个儿子白死!找不到那个支使人捅刀子的家伙,咱家就在这宫里守到老死!阳宁侯府翠柳居西跨院正房。

正在刺绣的陈澜突然只觉得指尖一阵刺痛,再一看,就只见指尖被绣花针扎了一下,殷红的血珠一下子晕染到了绣布上。

她连忙放下绣架咙了吮手指,随即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这都是画好的花样,要就着这痕迹补上其他什么别的容易,只是要应景就难了。

小姐,小姐!随着这招牌的大嗓门,芸儿兴冲冲进了屋子,随即凑上前去小声说:我去寻喜鹊聊天,正好遇着五小姐从屋子里出来,她便问了我两句,随即悄悄对我说,宫里来了人,说是贵妃娘娘召见罗姨娘,就是明天。

这么快!陈澜一挑眉,随即自失地苦笑。

没办成的时候希望事情能赶快有个结果,可那边有结果了,她却又患得患失了起来。

不过,今早已经嘱咐了田氏去见杨进周,他的答复简单直接,想来应该不出这两日就能办成。

想到这里,她就冲着芸儿点了点头。

这回又是你能耐!那当然!芸儿喜滋滋地笑开了,随即斜睨了红螺一眼,便在陈澜面前半跪了下来,小姐既然觉得我能耐,将来出嫁的时候可别忘了带上我!红螺提出要陪嫁,陈澜并不奇怪,但芸儿提出这一茬,她就有些讶异了。

和其他丫头不同,芸儿从来都是活泼好动,又是伶牙俐齿最擅长打探消息,可这仅限于在阳宁侯府,离了这熟悉的地儿,能发挥的效用就有限了,更何况其家人都在侯府,她实在不想让人骨肉分离。

只就这样让人留下,她也有些担心人素来喜欢往陈衍跟前凑,可这会儿,芸儿却分明请求了。

你可想清楚,你爹娘都在府要,跟着我过去,以后要回来终究不便。

在府里也是丫头,哪怕日后老太太抬爱做了媳妇做了妈妈,哪有在小姐您跟前好?芸儿那清澈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随即又笑嘻嘻地皱了皱鼻子,我跟了小姐这么多年了,总不成连红螺都不如吧?我不但会打探消息,我还能扮黑脸唬人,保管妥妥当当!陈澜被芸儿那认真的架势说得不禁莞尔,正要回答,突然只听得外间云姑姑禀报说晋王府王妃派京妈妈来了,她便在芸儿那挺拔的俏鼻上轻轻一捏,这才站起身来。

别贫嘴了,随我先去走一趟。

芸儿朝红螺吐了吐舌头,随即一溜烟跟上了往外走去的陈澜。

而红螺见她俩出了门,不禁低头看了看绣架,又沉稳地下了针去。

芸儿离了这里,是为了出人头地;她离了这里,是因为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当陈澜带着芸儿进了蓼香院正房,见着京妈妈的时候,这位当初从韩国公府陪嫁过去,最得信赖的妈妈快步上前,竟是忘记了尊卑,径直拉住了她的手。

三小姐,殿下身边的汤先生设法给王妃送了信来,说是……说是王府那位邓典薄一开口就把事情推在了贵妃娘娘身上!第二百四十二章 克星深秋的天气素来是白日里还好过,一到太阳落山便开始透出了重重寒意来。

千步廊之内朝房的百官们但凡有条件,值夜都换上了夹衣裳,而没日没夜在内阁直房里轮轴转的阁老中书们,则是干脆预备了棉衣棉裤,以备乳液寒冷。

毕竟,这世界惜薪司还没有给各衙门直房供应柴炭,入夜的冻气却是了不得。

|时值傍晚,内阁次辅杜微方终于把如小山一般堆积的公务料理完了,习惯性地抓起了一旁立柱云纹衣架上的一件半旧不新的棉袍披在了身上。

明日论理是他休沐,但由于皇帝称病不朝,内外事务就都压在了内阁,他自知责任非轻,也就不想贸贸然撂开手。

到首辅宋一鸣的直房走了一趟,约定今晚他回家悄悄,明日一大早就回来,他又回直房交代了公事,随即就出了门。

才到楼梯口,他就看到那边机宜文字和中书的直房门口,一个人匆匆走了出来。

罗旭这两日又要顾着内阁,又要抽空留心外头的消息,还要梦里偷闲趁着没人留意写信,忙得昏天黑地。

虽说他也算是铁打的禁锢,可这会儿出了屋子仍是觉得脚下打飘,因而并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人。

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表字,他连忙抬头,见是杜微方正面色肃正第看着自己,他连忙上前去行礼,叫了一声杜阁老。

我记得你两日没回了吧,这是回家去?见罗旭点头,杜微方打量了他两眼,当即开口说道,既如此,就一起走吧,正好陪我说说话。

从午门出去到长安左右门,这是一段漫长的路途,因而杜微方这话听着合理,可罗旭却暗自叫苦。

果然,一路出去,杜微方就好似考核似的,左一句右一句盘问着近来的那些要紧奏折,罗旭搜肠刮肚努力回忆应对,等出了长安左门时,这已经刮起了搜搜寒风的黄昏,他的后背心却是一阵阵的燥热。

好容易等到杜微方上车离去,他才擦了擦泛出油光的额头,暗想这杜阁老还真是自己的克星,和自己的亲随会合后上了马就拐往江米巷的方向。

东江米巷西口有座敷文牌坊,西江米巷东口有座振武牌坊,两座牌坊一文一武遥遥相对,仿佛和这两条巷子北边的文物衙门官署彼此对应。

只因为这儿乃是全天下最要紧的中枢之地,不少官员图上朝方便就把家安在了这里,久而久之酒肆等等也应运而生。

如今母亲林夫人身怀六甲,其他的都没胃口,偏惦记着他偶尔从这儿一家酒肆买回去的黑糯米酒,他好容易回家一趟,自是少不得特意再跑一回。

到了酒肆中,他只开口一说,掌柜立时就让伙计去忙碌了,觑着他衣着打扮是贵人,少不得套起了话。

罗旭见惯这些,此事也没心情搭话,正心急的时候,他就听到外头一声响亮的马鞭鸣响,紧跟着就是一声马嘶,不多时,一个头梳双鬟的小丫头便冲了进来。

掌柜,掌柜。

那掌柜这才撇下了罗旭,满脸堆笑迎上前去:小鹤儿姑娘怎么有功夫到这来,是路过还是要什么?只管说,小老儿立刻让他们去操办。

就是路过,小姐让我来看看,就算要什么,自然也是按价付银子。

那小丫头眼睛滴溜溜直转,见大堂里没几个酒客,倒是柜台前站着罗旭和两个亲随,她就收回了目光,又压低了声音:锦衣卫的人还来你这地方刮地皮么?不来了不来了,多亏了小姐的主意!掌柜嘿嘿一笑,又竖起了大拇指说,还请小鹤儿姑娘回禀一声,就说小老儿这家里能周全,多亏了小姐。

一旁的罗旭倒不是有心偷听,奈何三三两两的酒客们吆五喝六声音不小,而这两位说话的起先还压着嗓门,可后来就没怎么遮掩了,他竟是听到了一多半。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两边说着正事,突然又说起了另外一茬。

咳咳……我都忘了,小姐让我知会你一声,这几天她又查了古书,上次给你的黑糯米酒方子虽说是咱们从苗疆带来的,又能入药又能滋补,最是养人,可有一类人确实不适合多喝的,那就是身怀六甲的孕妇,而且要喝也一定得热着喝。

到你这儿的大多是官员贵人,万一出了事不是玩的,你可一定别忘了。

听到这话,罗旭一下子警醒了过来,正要开口发问时,就只见那个小丫头一阵风似的又出了门去。

他一个大男人追出去不好看,再加上门外一声吆喝,显然是马车又起行了,他**招手叫来了掌柜:你这黑糯米酒的房子,远不是你的主意,是别人给的?听那姑娘口气,她主人家是从苗疆来的?那掌柜没料想罗旭竟是把他们的话全都听在了耳里,一愣之下赶紧赔笑解释道:公子爷,小店原只是做些供应饭食的小本生意,这招牌的黑糯米酒方子确实是别人的。

她出方子,我出人,大家二一添作五,算是合股做生意。

说是如此,其实也只是人家帮衬小老儿一把。

几个月的利钱她们都没来取过,说是直接算做新添的本钱。

罗旭又问了几句,没多问出什么,只知道这房子曾经险些被前任锦衣卫缇帅卢逸云的家人侵占了去,如今新任走马上任,却是一样看中了他这屋子,仿佛打算打通了用作锦衣卫后衙,结果还是那位来自苗疆的姑娘点拨了几句,这位东家兼掌柜方才暂时保住了产业。

急着回家的他没再多言语,匆匆结账出了门,上马之后却回头看了看这间并不算起眼的店面。

虽说就在锦衣卫衙门的后头,可以一样的铺子多了,锦衣卫缘何非瞧中了这里?算了,这个以后再理会,眼下回家之后,还得先嘱咐了母亲,这甜得犹如蜜水一般的酒也得少喝……话说回来,会酿酒的从苗疆来的姑娘,若真是如此,在这京师的里坊中应该会鹤立鸡群才对,他怎么没听到圣手刘那几个狐朋狗友提过?杜府门前,杜微方一下车就得知了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张原本就容长的脸立时拉得更长了。

进门之后,看到角门边上的门房里头闪出了一个人来,他不禁狠狠瞪过去一眼,又没好气地说:你究竟知不知道避嫌?先生,我是真的有要紧事……本来就不善言辞的杨进周在杜微方面前,自然是只有低头的份。

果然,他这么一说,就只听杜微方劈头盖脸地说:你这个木头我还会不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要是没事情你就只会老老实实按着年节送礼,连大门都不会迈出一步来……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脑子一根筋的学生……好了,别傻站在这,跟我进去见你师母,今天算你好运,蹭饭就蹭饭吧!跟着杜微方进去,杨进周拜见了卫夫人,又被硬按着陪吃了一顿饭,他这才随着进了书房。

见杜微方大马金刀地在书桌后头一坐,那眼睛又瞪了过去,他只得上前了几步到旁边侍立了,这才低声说道:先生,这几日事情太多,我在旁边看着,实在是委实难决……比如说,眼下一人正被群起而攻之,明知道多半是诬陷,可大多数人却都是作壁上观甚至落井下石。

另一个人正因迭遭大变而悲痛欲绝,可却有人借着他的伤心做文章。

若此时手里捏着一样大把柄,能够让疑似在这几件事幕后兴风作浪的人一起陷进来,那究竟该不该这么做?官场之中,隔山打牛借力使力落井下石本就见得多了,你这个初哥看了自然会觉得义愤填膺……当然我也是一样。

可说到把柄……什么大把柄?是人家贪墨受赃,亦或杀人越货,还是仅仅只是寻常的人情往来,亦或是管教不严的小疏失?杜微方快人快语,一语说完见杨进周一下子愣住了,他就忍不住站起射来,恨铁不成钢地又瞪着他:把水搅混了,是可以让所有的鱼乱成一团,但若是有聪明的本就把自己埋在泥中就是不动弹呢?阴谋诡谲的手段只能管用一时,真正让人没法抵抗没法防御的,就只有堂堂正正的阳谋,你可明白?j见杨进周被自己说得一愣一愣,杜微方这才收起了那吹胡子瞪眼的架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你一个武将,斗心机斗不过那些在此道上玩了几十年的文官。

你这是帮你那小未婚妻问的吧?可人家真让你打听这种事了么?她虽说是姑娘家,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料想不会比你糊涂,你呀,操闲心!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是一个书童恭恭敬敬的声音。

老爷,陈家四公子来了。

瞧瞧,人来了吧?杜微方没好气地瞪了杨进周一眼,又笑道,得,那是我未来的女婿,你未来的小舅子,和我一块出去见见。

第二百四十三章 婚事和变故无论是谁,上午下午晚上被三位长辈或亲自或派人狠狠训了一番,这份疲累自然是说都说不出来的。

一贯一回来就直接扎进陈澜屋里的陈衍便是如此,从杜府回来,他一回府就赶紧先打发了人去预备热水,在木桶里竟是泡得完全睡着了,连什么时候睡上了床都不知道。

等到他在叫唤下不情不愿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姐姐陈澜正坐在床头,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

姐!陈衍一掀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紧跟着才往身上瞅了瞅,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随即便不好意思地冲着陈澜说,刚刚实在是太累了,原还想着沐浴过后去你房里说话,可结果就……咳,露珠和春雨也是的,我睡着了也该叫醒我才是!看你睡得这么熟,她们也心疼你这个少爷,禀报了我一声就让你先睡了。

陈澜打量着陈衍明显壮实了许多的身体,想起跟着露珠过来瞧看时的情景,免不了又想叹气,虽说文课和武课都要紧,可你若是真的太累,也不是不能请假,杜阁老那儿昨天也可以分说两句。

这一觉睡醒,就已经是早上辰初了。

、啊,已经是早上了?陈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见陈澜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立时苦了个脸,连忙下床趿拉着鞋子去拿衣裳。

可手才抓起了整整齐齐叠放在一旁春凳上的衣裳,他就回过神来,一扭头却发现陈澜已经避出了门,他这才释然,三两下就换好了衣服,又一面束腰带一面走了出去。

到了外间,瞧见露珠春雨等几个丫头都不知道上了哪儿去,只有陈澜正饶有兴致地往他身上瞧,他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姐,莫非是我衣裳穿反了?我只是觉得,如今你再不像是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家公子,没有丫头服侍,这衣裳也穿得妥妥贴贴。

原来为着这个……还不是师傅说的,男子汉大丈夫要是连衣裳都要外人帮手,遭了事情就更加不着调了。

陈衍一想起宜兴郡主是用什么办法灌输这些道理的,忍不住就打了个寒噤,露出了些许龇牙咧嘴的表情,咳咳,不说这些。

姐,原本是昨天从杜府回来就应该去见你的,可被我一觉睡耽误了。

昨天我在杜家见到了杨大哥。

他去了杜府?陈澜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捎带给杨进周的那封信忙向陈衍问道,他可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陈衍嘿嘿一笑,见陈澜没好气地瞪了过来,这才老老实实一字不漏地复述了杨进周的话:杨大哥说,事情办成了,那边答应帮忙,只却追问了先头的事考虑得如何。

他还说,他问了杜阁老,杜阁老说阴谋诡谲的手段只能管用一时,与其折腾这些,还不如用堂堂正正的阳谋,这才是让人提防不了抵御不能的手段。

好容易复述完这番他想着都觉得头大的话,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姐,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和师傅去商量?师傅是你的干娘,又疼爱你,如今虽然住在宫里,可你真要见也不是很难的事,让她去思量这些不是更好么,何必你在这殚精竭虑?你不明白。

陈澜轻轻叹了一声,见陈衍一副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的表情,她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对小家伙点透一些,娘不是寻常郡主,而是皇上最依赖的人,如今住在宫中,其实还掌着御马监的兵符。

所以,她才不能管晋王府的事,而我也不能拿着外头的烦心事去让她操心,那样会让她失去如今这种置身事外的地位,你明白吗?所以姐你才不和师傅商量?陈衍反问了一句,见陈澜点头,他顿时小大人似的连声叹气,等到站起身后,他突然转头看了看陈澜,旋即用力地抱了抱她,接着才生怕有人看到似的后退了几步,又搔了搔头,认认真真地说:我现在能帮上的忙有限,但等到将来,我一定能够帮姐你分忧解难!好好好,我可记着你这话了……姐弟俩说笑一阵,又一块去了蓼香院向朱氏请安。

等到陪着用了早饭之后,陈衍终究没答应请假一天好好歇歇,又精神抖擞地出了门去。

看到他这般光景,朱氏欣慰地对陈澜说道:这才大半年,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都是你这个姐姐想得周到,文有韩翰林,武有宜兴郡主,再加上他也争气,京城年轻一辈的子弟里头,再过十年就看他了!陈澜自己也觉得高兴,此时顺杆儿就又添了一句:老太太也别把功劳都往我这姐姐身上推,您也不是为他寻了一门好亲事?有杜阁老这位未来岳父看着,他也就平添了一位尊长教导,这可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

祖孙俩你眼看我眼,不禁坐视一笑。

由于朱氏惯了身边有人说话,她就把针线活都拿到了这里,闲时朱氏还指点她针法绣法,如此一来,时间是过得飞快。

期间杨府还打发了庄妈妈过来送时令果子,陈澜又回送了几瓶果酒。

及至罗姨娘和陈汐打宫里回来的消息传进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她们在宫里耽搁了这么久,还用了一顿午饭?朱氏看着前来禀报的张妈妈,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别说是她们,就是别的正派皇亲国戚,也没有这么招摇的,贵妃娘娘丧子心痛,她们也该在旁边劝着些,怎么没事尽给别人留话柄!张妈妈不敢接话茬,陈澜不得不在旁边规劝了朱氏两句——一涉及到陈瑛和罗姨娘的事,朱氏便很容易发火,这几乎是定律了。

然而,她才说得朱氏脸色和缓了些,外间鹤翎却进来报说罗姨娘求见。

这下子,朱氏一下子面色一沉。

她一个妾室,不经过主母跑来见我,哪有这样的规矩!对于罗姨娘的一回府就来求见,陈澜心里飞速思量了一会,最后觉得事涉陈汐,于是只得打叠了精神劝道:老太太,罗姨娘毕竟刚从宫里回来,不看僧面看佛面。

再说,平日里罗姨娘都只在院子里,并不来扰您,这次破例一回也无妨。

也好,看她能说什么!此话一出,鹤翎自是出去通传。

不一会儿,尚未除去那一身真红大袖衫礼服的罗姨娘就进了屋子。

平日里罗姨娘在家只穿桃红粉红,此时这一身大红色货真价实扎了朱氏的眼睛,若不是旁边陈澜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几乎当场发作。

即便没发作,此时见人行礼,她也没给半分好脸色,话语也是淡淡的。

贵妃娘娘可好些了?多谢老太太关心,娘娘已经好多了。

罗姨娘露着得体的微笑,坐在锦墩上又欠了欠身,今次进宫,贵妃娘娘也问起老太太的身子,得知您休养得好,也吩咐我带了一些天麻黄精和人参回来。

稍稍顿了一顿,她这才字斟句酌地说,另外,贵妃娘娘得知家中二小姐出嫁,三小姐四小姐都已经定下了婚事,只有五小姐未定,所以特意过问了此事。

贵妃娘娘说,襄阳伯李睿年方十七,打算撮合了他和家里五小姐的婚事。

朱氏闻言眉头一挑,当即说道:此事你该当和你老爷夫人商量,对我这老婆子说这些做什么?老太太您是这家里最大的长辈,这样的大事,自然得先禀告您一声。

罗姨娘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对朱氏深深行礼,又头也不抬地说,所以今日我才冒昧求见,回头就去回禀夫人和老爷。

见罗姨娘把徐夫人放在前头,朱氏这才面色稍霁,可终究不愿意和罗姨娘多说,没多久就借口倦了把人打发了走。

罗姨娘前脚一出屋子,她便长吁一口气吩咐鹤翎出去分派粗使婆子浇水洗地,随即就看着陈澜说:襄阳伯虽说是勋贵,嫁过去就有诰命,可她这等心性怎会答应?尽管罗旭前几日送了信来,但陈澜并不知道具体人选是谁,此时也还是第一次知道罗旭给罗姨娘和陈汐那封信上提到的竟是襄阳伯。

她对那些达官显贵毕竟只是一知半解,此时向朱氏又多问了两句,立时忍不住吁了一口气。

不愧是罗旭,知道陈汐这等性子该配什么样的人!李睿父母双亡,家中除了一个庶出的妹妹,再无嫡支亲戚,剩下的虽有不少本家族人,可终究关系就远了。

而且这位襄阳伯正在国子监读书,为人温润和煦,据说课业三年都在一等,只是稍嫌文弱了些,武艺上头极其稀松,不是掌兵的料子,家底也不算丰厚。

不过最要紧的是人品还好,而且罗姨娘既这么信心十足地提出,足可证明宫中罗贵妃的隐患解决了。

老太太,既是只来禀告您一声,您听着就是了。

五妹妹毕竟是和咱们一块长大的,性子虽清冷了些,可终究也正派。

若是这桩婚事真能成,对咱们家也是好事不是么?陈澜知道从哪方面相劝才是最好的,因而自不会忤逆朱氏的意思,以前不是传言三叔想要五妹妹嫁皇子的么?如襄阳伯这样势单力孤不涉及任何势力的,岂不是最好的?你说的很是。

朱氏这才转恼为喜,重重点了点头,既如此,他们家的事情,由他们家闹去!然而,这天深夜,睡得正香的陈澜突然被一阵用力的推搡和叫唤给弄醒了。

懵懵懂懂睁开眼睛,她就听到了一句足以让她惊醒的话。

小姐,庆禧居那边闹起来了,说是三老爷半夜三更突然回来了!第二百四十四章 如此人夫,如此人父尽管全家迁入了安禧居,但瑛从宣府回来之后,几乎就没有在家里住上几天。

他辛辛苦苦奋斗了几十年确实是为了承爵,可对于搬到主屋没什么兴趣。

父亲陈永去世之后,朱氏就搬离了庆禧居,可这里毕竟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在陈瑛的眼里,庆禧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佛都有了那个老太婆的影子,所以心中充满嫌恶的他根本不愿意踏入此地。

然而,他今天却不得不回来。

他在衙门里几乎快熄灯上床的时侯得到了家里传来的消息,又惊又怒之下便策马飞奔赶了回来,来不及去徐夫人的正房露个面就直奔了罗姨娘的屋子,一番质问之后,确定自己得到的消息一点都不假,他只觉得怒从心头起,忍不住一个巴掌就重重甩了过去。

你这个无知蠢妇!罗姨娘被这一巴掌打得跌倒在地,整个人都懵了。

她自从嫁给陈瑛这后,虽说阴差阳错失去了正室的名分,两人之间也偶尔有拌嘴吵架,但一般来说没过几日也就和好如初,只这一回时间长些。

可在她看来,到时侯女儿婚事定下,陈瑛自然会回心转意。

可是,多日来的奔走谋划,今天在宫里殚精竭虑的劝说打探,到头来竟然换来了这么一巴掌,这叫她怎生忍得下?最初的失神过后,她突然招着脸支撑着站起身来,一下子扯翻了旁边那边高脚几子,那个官窑粉瓷花瓶也随之跌落在地,重重砸了个粉碎。

我是蠢!我不计名分地跟着你,不分日夜为你谋划,可你是怎么对我的!左一个通房右一个侍妾地收在房里,我说过你个字?左一笔钱右一个女人的送出去,我说过你半个字?汐儿的婚事要不是你在旁边打岔,会落到今天的地步?陈瑛被那花瓶摔碎的咣当声震得惊醒过来,可一听到这连番质问,他心头刚刚压下去几分的怒火一下子又猛地窜了起来,见罗姨娘冲上来要扭打,他立时不耐烦地一拨一推,一下子把人撂在了那张架子床上,随即冷冷地看了一眼屋子里那几个目瞪口呆的丫头。

呆在这儿干什么?全都给我滚!要是谁出去嚼舌头,我饶不了她!一声怒喝之下,几个丫头这才惊醒了过来,一个个跌跌撞撞争先恐后出了屋子。

直到人都走了,陈瑛方才一个箭步抢到了床边,一把抓住了挣扎着要起身的罗姨娘的领子。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待罗姨娘说话,陈瑛便凶狠地低吼道,我还不曾质问你连个气都不通一场就决定汐儿的婚事,你还敢把从前的帐翻出来?你是疯了还是痴了傻了,襄阳伯那个空头爵位有什么用?他一个十七岁的黄口小儿,无权无势甚至连母家援手都没有,把汐儿嫁给他能有什么好处?汐儿的婚事我原来已经有了计较,须知道皇四子荆王可是至今没定下王妃,汐儿还小,再拖上两年也不打紧,这桩婚事便有六七分的把握!须知先头皇后可是见过汐儿的!原来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罗姨娘一下子愣住了,然而,尽管拎着领子的那只手用了大力,她几乎觉得透不过气来,可她还是猛地伸出右手搭在那只坚实的手腕上,恼怒地嚷嚷道:只有六七成的把握,却得让汐儿耽误两年,那时侯京城还会有更加年轻的淑媛,天知道结果如何?再说,荆王非嫡非长,又有好男风的名声,汐儿若是跟了他,也就是一个虚名王妃罢了!虚名王妃也比一个空头勋贵的夫人强!陈瑛一下子松开了手,重重地把罗姨娘丢在了床上,这才背着手冷冷地说,你别以为请动了贵妃,此事就定了。

你这些天在外头碰的壁想必不少,襄阳伯这样的人家想来也未必在事先说合过,说,是谁游说蛊惑的你?罗姨娘从未看过陈瑛这等阴冷酷烈的眼神,此时硬生生打了个寒噤,但随即便强自支撑着坐直了身子:那就是我打听得来的,没有谁的游说蛊惑!陈瑛悠然攥紧了拳头:这话你敢再说一遍?正当罗姨娘狠狠一咬牙,预备承认下来的时侯,一个人突然撞开门帘冲进了屋子,正是陈汐。

大约是匆忙之间被人从床上唤起来的,她趿拉着鞋子,外袍也只是匆匆套上,尚有两个扣子没系,鬓发更是异常散乱。

当瞧见罗姨娘脸上一个深深的巴掌印子倒在床上,而父亲陈瑛则是满面怒容,仿佛随时随地就会再次发作,她立时三步并两步到了床前,几乎想都不想就张开双臂挡在了罗姨娘身前。

汐儿,是谁去你那里饶的舌?陈瑛一下子提高了语调,声色俱厉地质问道,待会让我查出是谁多嘴多舌,即刻打死!陈汐听到外间传来了咕咚一声,知道是报信的喜鹊吓得瘫软在地,却是不闪不避地面对着父亲犀利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父亲难得回来,却是在房里闹得这般凶,别说是我,就连家里其他地方只怕也都知道了,打死一个丫头又有什么用!再说,主持家务的是母亲,父亲一个大男人越俎代疱喊打喊杀的,就不怕外人笑话么?好,好,,,,,没想到我倒是养出了你这么个能言善辨,,,,,吃里爬外的丫头!陈瑛气极反笑,连说了两个好字,却是上前一脚就踹倒了陈汐。

他看也不看那边惊慌失措扑上前来的罗姨娘,一氢抓起陈汐的手腕把人拖了起来,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质问道:你这几日三天两头往三丫头那儿跑,指量我不知道?你别忘了,她姐弟俩虎视眈眈的就是你爹我的爵位,还敢和她搅和在一起?这婚事是不是你听了她的蛊惑?婚事是贵妃娘娘提出来的,与别人何干!罗姨娘见陈汐咬紧牙关死不承认,而陈瑛已经是怒发冲冠举手欲打,她终于是真的慌了。

她几乎是一把抱住了陈瑛的腰,带着口腔叫道:老爷,老爷,不关汐儿的事,真的不关汐儿的事,是罗世子,是罗旭。

一听到罗旭两个字,陈瑛顿时一愣,手上不知不觉一松,而陈汐则是措手不及,一下子重重跌倒在地。

罗姨娘见状慌忙放开了陈瑛,扑到地上一把抱着陈汐,又手忙脚乱连拖带拽地把人扶起到了床上,一时间已经是泪流满面。

尽管罗姨娘在身上来回摩挲,口中焦急地询问刚刚是踢到了哪儿,可有伤着了,陈汐只是咬牙不语,眼睛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又是他坏了我的事!陈瑛冷笑了一声,又拽起罗姨娘盘问了起来。

见这一次她一五一十几乎什么都说了,他的眉头不禁越皱越紧,到最后忍不住轻蔑地骂道:蠢货,他说什么,你们俩就信什么?他一心迷恋三丫头,如今人没到手却还是一心讨好她,你们俩连这个都不知道?贵妃那边的事情我来设法,从今往后,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呆在院子里少往外走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正要开口再骂,门外一阵嚷嚷,紧跟着,陈清陈汉竟是一前一后冲进了屋子,一见这状况全都是呆若木鸡。

两人先是急急忙忙奔到了罗姨娘和陈汐身边,紧跟着,陈清就转过身跪了下来,磕了两个头说:父亲,不管是姨娘和妹妹做错了什么,您教训就是,这动了手之后,家中人就全都知道了,传扬出去于谁的名声都不好听。

陈瑛眉头一挑,森然问道:你这是教训我?儿子不敢。

不敢就给我滚,谁让你们来的!看到兄长遭训,年纪较小的陈汉也连忙跪了下来,咚咚磕了几个头说:父亲,二哥说的是,无论有什么事情,这么晚了,还请您暂且息怒。

老爷,老爷,老太太和夫人来了!心头大怒正要开腔的陈瑛听到外间这惊慌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看着面前并排跪着的两个儿子,看着床上目光清冷的陈汐和泪流满面的罗姨娘,他突然一言不发径直往门外走去。

到了明间,见一个个丫头都是头垂得死低,他也懒得再看,直接往前头出了房门。

下了几级台阶到了院子里,他就看到一群人站在那儿,两个丫头提着灯笼,四个仆妇抬着滑竿站在夜凉如水的黑暗里,而那滑竿里,身上盖着毛毯的朱氏正冷冷看着她,一旁则是一身素服的徐夫人。

一点家务小事,竟然惊动了老太太,都是儿子管教不严。

见陈瑛趋前深深行礼,朱氏便淡淡地说:半夜三更闹得鸡飞狗跳,还只是一丁点家务小事?你们大老爷们,妾室有不好,让主母教导训斥,更何况她还是有诰命在身的,你这样传扬出去,于你的名声好听?至于女儿,管教有家法,何尝听到咱们这样的勋贵之家有父亲那般发火无度的!尽管陈瑛恨得咬牙切齿,但仍是就势长跪了下来:是儿子的不是。

你知道有不是就好。

自从陈瑛回来,朱氏几乎处处受挟制,难得今天有这样名正言顺的机会敲打,她自是不会轻易放过,大老爷们,不要成天把精神放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没来由被人说小肚鸡肠!第二百四十五章 利欲熏心大半夜的,蓼香院里正房厢房耳房却几乎都点上了灯。

就算穿堂前 夹道上的明瓦灯也都亮了。

早已睡下的丫头仆妇好些都被惊起了床, 这会儿正屋里头,鹤翎和墨湘便在屋子里团团转,最后鹤翎实在忍不 住了,三两步走到了左手第一张椅子上坐着的陈澜身边。

三小姐,这大半夜的又起了风,老太太这会儿还没回来,是不 是要打发人再去瞧瞧? 郑妈妈张妈妈伺候着一块去的,又有绿萼玉芍两位姐姐跟着,那 边还有三夫人,不至于有事。

陈澜示意两人稍安勿躁,心里却不免 想到,以陈瑛平素的为人,在做事上会不留余地,但当面决计是恭恭敬 敬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只不知道陈汐和罗姨娘如何,要是让陈瑛知 道这背后有她,那倒无所谓,可罗旭会不会被牵扯进来?回来了回来了,老太太回来了!说话间,刚刚悄悄出了屋子的墨湘又冲了进来。

阵到这话,陈澜 暗自松了一口气,而鹤翎则是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和墨湘两个 又出去叫了小丫头预备热水等等,而陈澜也被了一件披风出了屋子等 候。

不一会儿,她就看到穿堂那边渐渐亮了起来,先是两个媳妇打着 灯,随即是四个粗使婆子抬着滑竿进来,后面还跟着郑妈妈张妈妈和 绿萼玉芍。

陈澜迎上前去,那边厢看见她的朱氏忍不住就嗔道:这都已经 深秋了,天气冷,你在屋子里好好等着就罢了,还出来做什么?才出来的,就一会儿,不打紧。

陈澜笑答了一句,等到几个婆子又用春凳把朱氏接下来,随即抬进 了屋子,她才上前帮忙解下了朱氏的那件大氅,把人扶进西次间寝室里 安置好,闲杂人等都退了,她这才开口问道:老太太,庆禧居眼下那 边情形如何?不枉你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果然老三这一回是动真火了,又是巴 掌又是脚踹,看不出那是他平日宠在手心里的女人和最疼爱的女儿! 朱氏想起罗姨娘和陈汐相互搀扶时出来的那狼狈样子,先是有一丝快 意,随即更多的便是嫌恶和轻蔑,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对妇孺这般下 得了狠手,还是自己的至亲,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算什么,连豺狼都不 如!陈澜原只是听说陈瑛动手打了罗姨娘。

这才匆忙赶到了蓼香院,可 没料到他竟连陈汐也一块打了,此时不禁脸色大变。

罗姨娘的性子她 不清楚,可陈汐看着刚强,实则心里已经压了太多的郁气,若是一个想 不开,那这一次她就是好心办坏事了!老太太,那五妹妹如今如何?朱氏诧异地看了陈澜一眼,见她眉头紧蹙,赫然是真的关心,不禁 心中一动,随即才叹了口气说:他毕竟是五丫头的父亲,我也只能拿 捏大道理数落,最后还是你三婶出面,把五丫头带到她那儿去了。

你若 是不放心,明日也可以过去看看,料想你三叔总不可能撂下正经政事成 天在家里缠夹不清……倒是你,想不到你和五丫头这般要好。

五妹妹是五妹妹,三叔是三叔。

陈澜见朱氏审视着自己,便 坦然看了回去,我以前对小四也是这般说的,就好比六弟是六弟,三 叔是三叔一样,总不能因为那点子记恨,便把再人一块算了进去。

老 太太可还记得,以前在通州安园那会儿的事?见朱氏沉吟了一会,似乎有些茫然,陈澜便知道她应当是不记得 了,心里不禁暗叹了一口气,就说起了那会儿陈滟和陈汐截然不同的反 应,见老太太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她便伸手为其将锦被又拉了一些上 去,这才低头说:所以,我一向觉得五妹妹面冷心热,虽是因为三 叔的缘由,不好过意亲近,可也总希望她日后能够过得平安喜乐。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这心也太软了!朱氏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拍了拍陈澜的手,随即便淡淡地说, 若是她爹占了上风,我那会儿又两脚一伸去了,这家中不单单是没有 你姐弟的立锥之地,只怕你们连将来都没了,只看她这一回连自己的 婚事都没办法就知道,那时候她就算心热,又能帮你们什么?她又不 是什么事不懂的小六!算了,你既是重情分,我也不拦着你,横竖是 不是多这一桩,你三叔也早就把你当成眼中钉了。

我只白嘱咐你一声, 自己多顾着自己,做人莫要太心善。

陈澜答应一声,服侍朱氏躺下,这才出了屋子,又罩上披风,带着 刚刚同她一块来的红螺和芸儿回翠柳居,结果一进院门就看到陈衍也已 经起来了,竟是正在她屋子里等她。

好容易安抚住了小家伙,她才回了 自己屋里上床躺下,可终究是已经梦醒难眠,不过略合了合眼就感觉天 光大亮了。

次日一大清早起 床梳洗之后。

陈澜先到蓼香院给朱氏请安,得知陈瑛很早就那,行过礼 上朝去了,她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吃过早饭便直奔了庆禧居。

由于陈 汀如今养在老太太跟前,三天两头她都会带着小家伙过来瞧瞧母亲徐夫 人,所以这正房也是常来常往,此时一进院子就有人报了上去,及至到 了正房门前,早有妈妈迎了出来。

徐夫人虽说听陈澜的话把陈汀安置在了蓼香院,可终究不放心, 派了吴妈妈贴身跟着服侍,自己身前则是换了其他两位妈妈跟着。

这 会儿和陈澜说了一会话,得知陈汀身体康健平日也活泼好动,她就露出 了几分笑容,因而,陈澜问起陈汐时,心情颇好的她自然和颜悦色。

我那时候也是看着她那模样实在是可怜,所以才把人留在了我这 儿。

只昨晚上听说她一宿没睡,早上精神也有些恍惚,我就让人请了 大夫,又知会了老太太,想来水镜厅那边郑妈妈会照管一两天。

你既 是来看她,就劝她一劝吧。

顿了一顿,徐夫人才又添上了另外一 句,毕竟老爷今天临走时撂下过话来,这几日衙门公务没那么忙了, 怕是会日日回来。

这才是更要紧的!陈澜心下一惊,连忙答应了徐夫人,这才跟着一个引路的妈妈出了 门。

等进了后头临时分派给陈汐居住的屋子,她随眼一扫就发现入眼 的几个丫头不是尚在总角之间一团稚气,就是年龄稍长而面貌陌生,竟 是几乎没几个眼熟的。

于是,在踏入了陈汐的寝室之后,她就直接把 红螺和芸儿留在了外头。

五妹妹……五妹妹?连唤了两声,见床上怔怔靠着四方引枕的陈汐丝毫没有反应,陈 澜不禁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又加快脚步赶上前去。

等到了床沿边上坐 下,她本能地抓起陈汐的手,觉得入手一片冰冷,连忙抬头端详了一番 陈汐的脸色,随即又开口叫了一声:五妹妹,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 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罗姨娘着想。

枯坐了半夜,一早上也是谁来都不理会,但这简简单单一句话,陈 汐却猛然间惊醒子过来。

痴痴地看着陈澜,她突然不管不顾地扑了过 去,使劲箍着陈澜的脖子痛哭了起来。

起初还只是抽噎,可渐渐地她就不再去遮掩那悲泣的声音,只想把 心里那股郁气和憋闷全都发泄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 一只手轻轻抚着自己背部,于是就渐渐停了下来,又不知不觉放松了 手。

既然哭出来了,总算好些了吧?陈澜体贴地递过去一沓子细 纸,见陈汐须臾就用了一小摞,这才婉言劝道,我知道你心里委 屈,可光是这么呆坐着也不是办法。

如今哭过了,你对我说说,究竟 怎么回事?这许多事情经历下来,陈汐对陈澜已经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信任,此 时又用绢帕擦了擦眼睛,她才定了定神说出了昨晚上喜鹊报信之后的 事。

当她说出从罗姨娘那儿得知,陈瑛有意把她嫁给荆王为妃的时 候。

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几许决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并不是不懂,可爹爹先是说早就定下了 我和罗世子的婚事,紧跟着却又想把我塞给晋王为次妃,到了如今好容 易把事情定下了一个眉目,他却又说出了这一桩,甚至为此打姨娘泄 愤,那时候不是我拦着,要不是二哥和五弟拦着……三姐姐,我真的不 知道如今该怎么办,我昨晚上甚至在想,大不了我绞了头发进庵堂去做 尼姑,也省却了这一番功夫!别说傻话!陈澜这才知道陈瑛的大发雷霆背后竟还有这般的隐情,不禁又惊又 怒。

一个做父亲的于女儿的婚事上头有千般谋刻万般思量,这很自 然,可陈瑛每每都是自作主张只想着利益,事有不谐就这般动手,哪 有这样的父亲?晓 而陈汐忍不住又抽噎了几下,随即便低低地说道:那时候爹爹 质问,我什么都不肯说,结果他一怒之下又要打我……姨娘为了护着 我,不合说出了罗世子的事来,看父亲那架势,怕是已经气急了。

三 姐姐,你千万传个信出去,我真怕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而且看 着爹已经连你一块恨上了,早知道如此,你还不如不管我的事,也不会 惹来麻烦。

之前母亲还差人对我说,父亲发话要把我那几个丫头全部打 杀了,她好容易劝住,只却留不得她们了,大约要打发出去配人 ... 从通州回来之后,她们才跟了我几天,我真是不祥之人,每个跟了我的 都是这般下场,我还留在这儿,不是害人么?第二百四十六章 童言无忌,骨肉情深冠上明珠从回来 陈澜只觉得脚底下异常沉重。

她低估了陈瑛追逐权势的野心 ,也高估了罗姨母在陈瑛面前的话语权。

只陈汐在那种悲伤和惊惧之下,却还没忘了详述昨天进宫的经过,包括怎么劝的罗贵妃,自罗贵妃在沉默之后就对罗姨娘说起了夏太监来过的事,之后端福宫那个管事牌子怎么熬不住私刑咬就舌头。

事情竟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些,唯一庆幸的就是罗贵妃终于勉强平静了下来,至少表面上再看不出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对于罗姨娘所说的婚事更是满口答应,又赏了陈汐一对金镶玉的镯子。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需要罗姨娘出面的那部分己经做完了,可偏偏陈汐的婚事又有了这样的变数 。

陈瑛上回想到的是晋王,这回想到的是荆王,他就不怕涉入到这夺嫡的浑水当中,让侯府和他自个万劫不复?要知道,就连朱氏也已经对竭力促成张惠蘅成为晋王妃的事后悔了 。

小姐,镜园那边送菊花酒来了,说是杨太夫人亲自酿的,用的古方,秋天燥气重,喝这个不上火,正适合老太太的身子。

陈澜一下子惊觉了过来,见面前来通报的是一个水镜厅里常见的管事媳妇,她便含笑问道来的可是庄妈妈?是。

郑妈妈已经带着庄妈妈去见老太太了。

得知人在蓼香院,陈澜再不迟疑,忙就顺着来道往那边去了。

到了地头,她才对庄妈妈寒暄了几句,朱氏便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我这老婆子精神不济,你且去前头侧座厅里和庄妈妈说话,也自在些,不用那么拘束。

陈澜知道朱氏是生怕杨家有什么事情对自己说,谢过之后便领着庄妈妈出了屋子。

到了边使人上了茶,她又屏蔽了丫头们,果然,庄妈妈就斟酌着开口说道:今次老太太差我过来,一是为了送这菊花酒,二则是那天接了宜兴郡主的邀约之时遇到的事情。

庄妈妈原原本本把那天 宁伯夫人带着妯娌上门来的情形说了,只略过两个通房的事不提,更不曾转述陈冰对江氏的那番挑拨,又讲了锦衣卫信任指挥使欧阳行登门的事。

见陈澜攒眉沉思,她就小心翼翼地说:本家的事只是请三小姐心里有个数,天知道他们会不会算计到您这来,毕竟那边大奶奶是您的二姐。

只是锦衣卫的事,老太太左思右想,因为大人昨天回来得晚,她便按下提。

老太太又没个人可以帮着参详一块拿主意,思来想去委实难决,便想着了三小姐,还请别见怪唐突。

汝宁伯府的事,陈澜听过也就放在了一边,可锦衣卫缔帅特意登门,她不免犯起了嘀咕。

及至庄妈妈最后说得这般谦逊客气,她忙笑道:太夫人言重了,这也是信赖我,才让庄妈妈你把如此大事拿来说道。

我是女流之辈,于这些大事上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大见识。

但既是那位欧阳都帅亲自上了门来,其实并不是寻不着杨大人,只是拣了这条路,所以太夫人一味隐瞒也不是办法,还是转告杨大人为上。

至于那些锦衣卫衙门有不明处的公务,杨大人既从前交割清楚了,如今要去帮忙.能寻个见证人才好。

就是这个理,太夫人也是担心大人被人诓骗了去。

陈澜听庄妈妈如此说,不免飞速转动着心思,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说道:既如此,我递个信向郡主言语一声。

毕竟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若出了什么纰漏不是玩的。

此时此刻,庄妈妈才真正放下心来,干恩万谢之后,她又问起重阳节的安排。

得知陈澜也是不明所以.万事只听宫中宜兴郡主分派,她也就不再多问,顺势起身告辞。

庄妈妈前脚刚走,后脚陈澜就立时带着丫头匆匆回转了翠柳居,又请来了云姑姑和柳姑姑。

她让云姑姑进宫送几色糕点,顺带把杨进周那言语捎带给宜兴郡主,等云姑姑一走,她又向柳姑姑打听起了荆王的事。

然而,毕竟这是个冷灶王爷,即便是在坤宁宫呆了好些年的柳姑姑.也只知道荆王生母早年只是个婕妤,去世之后才追封了嫔.而且本人在出阁读书时也一应资质也只是平平.偏还传出了爱好男风,所以在皇帝面前素来并不得意。

除却这些大路的消息,柳姑姑竟是再说不出什么其他的内幕来。

小姐怎会问起荆王的殿下7陈澜知道云姑姑和柳姑姑是皇后留给自己的人,论理决计可靠,可那事情大约满家里只有陈瑛罗姨娘和陈汐知道,陈汐因为信赖才告诉的她,她自然不能贸贸然透露出去,因而只说是随便问问。

可是,等到柳姑姑退下了,她才怔忡地起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一会步子,她便转身对一直侍立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红螺说道:去叫她们进来,预备预备之后,咱们去老太太那儿说道一声,下午去晋王府。

尽管晋王府还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但在二门下了车换小轿入内.到了水梦阁前下来,陈澜就发现了几许不同。

当日面上假笑动作僵硬的仆妇婆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几十容貌清秀的年轻丫头,一见着她便是县主长县主短,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而跨入正房之后,她就发觉内中的摆设器物仿佛都换了一茬.从定窑的瓷瓶到唐朝的铜鼎,从紫檀的离几到多宝格上的玉璧摆件。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焕然一新。

陈澜随京妈妈进了东次间,见晋王妃拉着一个小女孩离炕起身.她便快走几步上前行礼,却只是一屈膝就被人拽了起来。

紧跟着,她-就看见晋王妃低头摩挲着小女孩的脑袋说:缳儿.快叫三姨。

小女孩不过四五岁光景,头上用红绳扎着两十可爱的小鬏儿,身穿一什真红色的对襟小袄,哏晴忽闪忽闪,看着有些犹疑。

直到晋王妃弯下腰哄了两句.她才上前行了礼,随即眼巴巴地看着陈澜说:你真的就是那个本领很大,帮了父王和娘老大忙的三姨?陈澜哭笑不得,见晋王妃也有些意外,她就蹲下身来,看着小丫头的脸说道:小郡主,是谁告诉你,我有那么大本事的?父王。

林缳几乎想都不想就答了一句.随即认认真真真地说,之前父王对我好凶,可前几天突然就对缳儿好了,还带着去花园看菊花呢!嗯,又让厨房做缳儿最爱吃的菊花饼、…… 父王那次还对缳儿说,要是下次见到三姨来王府做客,要我一定好招待三姨,让三姨喜欢我,因为三姨本领很大,帮了父王和娘老大的忙。

此话一出,晋王妃只觉得鼻子一酸,本能地扭过了头去。

而跟着陈澜进门的红螺则是略一犹疑.退到门口要出去时,最终还是站住了。

倒是京妈妈赶紧也蹲下身来,亲亲按着林缳的肩头,佯装笑颜说:小郡主,王妃有话要对县主说咱们先出去好不好?不好不舒.缳儿要在旁边陪着,否则父王要怪我的!见林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的又是这般童言无忌的话.陈澜只觉得心中一沉,便微笑着伸出于臂抱了抱小Y头,发觉她最初颇有些僵硬,随即那身躯就柔软了下来,怀中尽是那种温温软软的触感,她便笑著抚摸着那柔软细密的长发.嘴里轻声说道:缳儿这么乖,三姨怎么会不喜欢你?你不是喜欢吃菊花饼吗? 三姨带了好多, 你跟着京妈妈先击外头吃好不好?要是你父王回来之后问你,你就说三姨很喜欢你,以后还会常来看你……微微一顿,陈澜便松开了手,随即变戏法般的摊开手,露出了一支小巧玲珑的小珠花,笑着插在了林缳的头上,这才又继续说道:他要是不信,你就说,这支珠花是三姨送给你的,是她自己串珠子做的。

林缳微微迟疑地摸了摸脑袋上的球花,终究还是禁不任陈澜说起菊花饼,用力点了点头,这才抓住了一旁京妈妈的手。

看着小Y头一蹦一跳地跟着京妈妈出了屋子.陈澜这才缓缓站起身来,眼中掠过一丝无言的怜惜。

待到发现红螺蠼悄悄跟出了门去。

她再转过身时.就瞧见昔王妃不如什么时候已经跌坐在了炕上。

王妃……陈澜走上前去,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却不防晋王妃冷不丁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随即声音颤抖地说:三妹妹,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兴许我就再也见不着缳儿了……你不知道,之前你来的那一回,她便是被禁在屋子里不能出来,前几天才解的禁足,我问过之后才知道她那几天几乎没好好吃饭……我又是担心又是后怕,那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竟然……刚刚还姿态优雅的晋王妃说着说着,已经是抽噎了起来语无伦次。

陈澜尽管并不是亲身经历,但设身处地想一想,却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

直到晋王姐好容易恢复了常态,她才轻轻捏了捏那只清瘦的手:王妃,事情已经都过去了,与其再后怕,还是往前看来的要紧。

第二百四十七章 借力,知己冠上明珠人贵有自知之明,陈澜很清楚,凭着自己那海宁县主的封号,根本不足以让晋王重视,那位皇子亲王在意的是背后的宜兴郡主。

她更知道,提醒时可以扯起虎皮作大旗,但其他的她就不能过分借力了。

所以,今天特意来一趟,她自不会再搬出宜兴郡主来。

慢慢劝服了晋王妃,她这才渐渐拐上了正题。

而晋王妃伤心过后,终究还知道分寸,便原原本本地说道:汤先生是殿下当初游西山八大处的时候遇上的,后来殿下打听到他年轻时高中传胪,授官却被人动了手脚,两任县令之后挂印而去,却在江南的好几座书院教过书,为两任巡抚当过首席幕僚,在士林中很有名望,于是便礼请了过来。

前时汤先生感染风寒病了许久,最近才好了,这些天日日在殿下跟前谋划……陈澜本意在于探究邓忠竟把赃栽在罗贵妃身上那件事情,对于汤老究竟是怎样的人倒并不在意,此时听着听着,心里便勾勒出了一个老谋深算的形象,于是心中就有些不确定了起来,到最后忍不住打断晋王妃道:那送了信之后,王妃可知道事情结果如何?是今天你来之前,汤老才差人捎信进来的。

意思是已经劝服了殿下,毕竟罗贵妃如今已经无子,父皇钟情母后,恐怕短时间内都不会出入其他嫔妃宫中,所以罗家并不是威胁。

只怕有人在暗中挑拨离间,殿下万不可上当……因是口信,晋王妃一边说一边仔细回想,末了才又补充道,殿下中午也过来了一回,说让我放心,如今一切都已经谋划齐全,不管是落井下石的,还是煽风点火的,这次保准都能一锅端了!晋王和那位汤老此次竟有这样大的把握?详细问明了情形,尽管心下仍然存疑,但陈澜也不打算插手过深,因而渐渐就说起了此来的另外一件事。

当她对晋王妃点透,陈瑛有意把陈汐许给一位皇子,以求泼天富贵,果然,她发现晋王妃脸色转白,显是想起了有人曾经提到陈瑛还谋过晋王次妃的位子,随即又惊又怒地用力一拍桌子。

他真是好猖狂的心思!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这时候,陈澜才词锋一转道:其实,为着这件事情,三叔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就在家里大闹了一场,甚至还动手打了人,让老太太训斥了一顿。

即便如此,看他那样儿,似乎并不打算立时放弃,毕竟,这攀龙附凤的心思一起,没有那么容易打消的。

说着她又讲起了昨日罗姨娘母女进宫,罗贵妃有意保媒襄阳伯,罗姨娘已经心动,随即才解释说:虽说有贵妃做主,此事至少准了六七分,可就是怕剩下的这三四分有什么变化。

王妃想必也知道,之前若不是三叔,老太太也万万不会被逼到这境地,所以若是可以……三妹妹放心,淑妃娘娘那儿,如今这几日连番赏东西赏人下来给我,这么一件区区小事,想来她和殿下决计不会驳我的面子……这也是你挣来的脸面。

晋王妃对陈瑛原本就没有好感,此时气怒之下,自是更答应得爽快,此事交给我,两三日之内我就让它尘埃落定!离开晋王府的时候,陈澜将窗帘掀开一条缝,再次看了看这座昔日的楚国公旧邸,如今庭院深深的王府,她不禁吁了一口气。

所谓借力打力.不外如是。

她是帮了只想平安喜乐过日子的陈汐一把.却也一样是帮了朱氏和自己一把。

阳宁侯府若是再出一位王妃,她和朱氏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被绑到陈瑛那驾马车上,毕竟在别人看来,陈家乃是一体。

哪怕荆王并不是如同表面上的好男风,可皇家绝非女子的好归宿,陈瑛的私心极可能害了陈汐。

而且,若他真成了荆王岳父,就凭他的野心勃勃,日后荆王也未必好过!晋王府和阳宁侯府的距离并不远,因而不过须臾,陈澜就闻知已经进了阳宁衙。

堪堪到了侯府西角门前,当有人上前来要解下马匹时,原本闭目养神的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立时让红螺吩咐外头暂且停一停。

细细一思量,她便开口说道:先不要进府,车就停在外头,你进去请云姑姑到帐房备一份厚礼,然后差人回禀一下老太太。

后日就是重阳了,那时候我要随娘去西山八大处,这一趟至少得两日,明天还要往各家府里送礼,索性就挑着今天去小四的老师韩先生府上拜望,亲自送上节礼,顺带也好接小四回来,我记得他今天是下午文课。

陈澜既然这么说,红螺自然不会违逆,答应一声就下了车去安排。

好一会儿之后,云姑姑就随着红螺上了车,手中是两个精致的锦盒和一个罩漆描金棒盒。

陈澜听说是御用监造的一刀好纸和一块家中珍藏的贡品徽墨,自家厨房做的几样精致点心,还有送给韩明益之子韩亦南的一套狼毫笔,她就轻轻点头道:多亏了云姑姑 替我想得周到。

云姑姑自是谦逊不迭。

很快,一行人便又出了阳宁衙。

时近黄昏,西城的官邸渐渐迎来了归家的主人,而东城的豪商大贾 们却多半不曾归来,做小本生意的还打算趁着夜禁之前卯足劲头再赚一 票,所以大多数里坊恰是冷清得很。

陈澜的轿车在韩府门前停下时,打 起窗帘一角的陈澜就从车窗里看到两三个小厮正从里头牵马出来。

下 一刻,她又瞧见罗旭和陈衍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她发现两人的同时,罗旭和陈衍也都看到了停在门口的这轿车。

陈衍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对罗旭招呼一声就一溜烟窜下台阶奔了过 来,就站在那车窗底下又惊又喜地问道:姐,你怎么来了?陈澜见罗旭大大方方地颌首示意,也就点头还礼,随即对陈衍说 :后日就是重阳节,你在韩先生门下受教匪浅,这节礼我当日恐不能 亲自来送,就只能提早走一趟了。

原来如此……先生不挑这些礼数,我就疏忽了。

陈衍不好意 思地搔了搔头,随即才想起什么,就回头看着罗旭说,罗师兄是趁着 外出送东西的机会到先生这儿转转,他晚上还要当值,这就要走 了。

如今名分已定,罗旭连那些话都对杨进周撕掳开了,又送给了陈 澜那样的信,此时再见,两人都是神情坦然。

闻听陈衍这话,陈澜就 对红螺点头示意。

红螺连忙先打开车门,将车帘挂在了银钩子上,又 和云姑姑先后踩着车蹬子下车,随即才扶了陈澜下来。

、两相厮见之后,陈澜便问道:罗世子这就要走?罗旭听出这分明是有话要说的意思,正好自己也有事告知,便顺口 接道:也不忙在一时。

三小姐还是头一次到这儿来吧?师母听小四 念叨你念叨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就是缘铿一而。

今天你来得这么巧, 我也算这儿半个主人,再偷半个时辰懒的功夫总是有的。

陈衍在一旁听着,闻弦歌知雅意,自然不会打什么岔,于是笑嘻嘻 地陪着一块进了韩府。

相比那些庭院深深的豪宅大院,韩府只是寻常 的二进院子,婢仆加在一块也只有不到十人,这会儿,得到讯息的韩明 益和韩夫人刘氏以及儿子韩亦南站在正房门口,须臾就见罗旭和陈衍伴 着一位妙龄少女进来。

看到来人一身水碧,眉眼娴静通透,举止落落大方,料想就是陈衍 的长姊,也是罗旭曾经异常着意的人,韩明蛊自是趁那功夫上上下下 好一阵打量。

发觉罗旭显然不复从前患得患失的情形,他心里大为高 兴,于是也就顺势下了台阶来。

不请自来,打扰韩先生了。

一直只闻其名,今天总算是见到了,高兴都还来不及,哪谈得上 什么打扰?韩明益见陈澜上前以晚辈礼见过,忙打眼色让刘氏上前搀 扶了,这才笑道,眼下已经是黄昏了,莫非三小姐也是像纪曦那样 的坏习惯,专门上我这儿来蹭饭的?韩明益的善意打趣顿时消解了陈澜初次见面的陌生感,她当即笑 道:韩先生既这么客气,我可要说却之不恭了,小四在家中常说师母 的红烧肉乃是一绝。

刘氏亦是真性情的人,闻言就横了罗旭一眼:都是纪曦最喜欢嚷 嚷,把小四也给带坏了!赶明儿让你这个君子去近庖厨,就知道吃 !知道师母比老师更不好惹,罗旭索性只是赔笑不语,眼见刘氏开 口留客,又亲自带着一位妈妈去了厨房,他随着韩明益和陈澜陈衍进了 屋子,这才苦着脸说:只有我一个命苦,拖延半个时辰还行,拖到晚 饭后再回去,非得被杜阁老记个半死不可,今天是没这口福了!活该,谁让你引得人家杜阁老青眼相加的?韩明益微微一 笑,随即仿佛无心地说道,小四,随我去书房找两本书,你上次不是 和我说你姐姐爱文人笔记么,今天她既然来了,正好送给她。

看到陈衍乖巧地随着韩明益离开,屋子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了自己和 罗旭,陈澜哪里不知道这是韩明益有心给机会。

正寻思该怎么开口解 释家里三房那点烦心事的时候,却被罗旭开口抢了先。

三小姐,今天午后申时左右,参奏晋王府典簿那忠和巡城御史于 承恩的折子送进了文渊阁。

我想着你大约晚上就能得到消息,所以也 没和陈小弟说,只和先生商量过两句。

除却这个,杜阁老之前还提过 一嘴,说这应当只是开始。

第二百四十八章 率性陈澜下午才刚去过晋王府,晋王妃提过晋王已经有完全大蒜,此次要一锅端,所以,眼下临时起意到了韩府来送礼,罗旭一张嘴就露出了这么一个大消息,她并不算太意外,可着实没想到这事情会来得这般凌厉无端。

多谢罗世子提醒。

陈澜谢了一声,也不拐弯抹角,把昨天晚上陈瑛匆匆回来,因为知道了陈汐的婚事,在家里很是闹了一阵的情形说了。

这才歉意地说,虽然五妹妹咬紧牙关,可他还是从罗姨娘口中知道了那襄阳伯是你的主意,恐怕会生出不利之心。

所以,我下午去过了晋王府,已经请了晋王妃游说淑妃娘娘,当是能把婚事定下来。

此事都是缘自我的主意,恐怕为你添了麻烦。

罗旭眉头一挑,随即毫不在意地说:要紧的是罗淑人和表妹入宫,已经把事情办成了,贵妃娘娘已经醒悟了过来。

否则此次晋王殿下这一反击,恐怕罗家也会被卷进去。

这事情就是让他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又忍不住低声说道,倒是你为了此事劳神劳力,该说谢字的应该是我才对。

而且,五妹妹有你这样的姐姐,实是幸甚。

只是将心比心罢了,她也让我谢你一声。

谢我做什么……我这个表哥可是最记仇的,要不是你提醒,压根想不到这上头。

罗旭自嘲地一摊手,随即看着陈澜说,这一关能平安度过,贵妃娘娘能够醒悟过来,多亏你出主意说动了罗姨娘,也多亏杨兄救下了夏公公。

我知道你定要说从前我也助了你们良多,所以眼下我也不说什么谢字了,以后咱们都是一样,成天谢来谢去岂不是累赘得慌?人活一世,难求良师益友,偏生我都齐全了,这还不是我罗旭的福气?背后夸人,偏生我还听见了,纪曦你确实是福气。

随着这一声笑,韩明益已经是和陈衍进了门来。

不等罗旭开口说话,韩明益就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也别在我这儿多待,早些回去,省得回头杜阁老气咻咻地来质问我怎么教导的学生,你如今可不是以前那样的自由身了。

先生你这赶人走就不能换个说辞么?罗旭无可奈何地一笑,当即角了陈衍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直起腰之后洒脱地向韩明益和陈澜拱了拱手,既如此,我就先走了,回头有忌讳再来品尝师母的好菜。

三小姐,珍重。

罗世子慢走。

等到人走了,韩明益才笑吟吟地让陈衍把首重的几本书交给了陈澜,略介绍了几句就打趣道:虽说我也讨厌科举那些敲门砖,但若是笑死一门心思只看这些,我铁定要教训几句的,只换成了你,那就无妨了,毕竟为了开阔眼界,这些书是最好的。

这事笑死不曾找到的,从国朝初年到前些年的都有,俱是不曾付梓(zǐ)的,你自己回去慢慢看。

还有一本大约是番人写的,都是朱红色的鬼画符,我也看不懂,还是早些一个学生寄存在我这儿的,后附在四夷馆总比我这个穷酸有门路,所以一并借给你了。

陈澜自是感谢这一番好意,可韩明益提到什么朱红色的鬼画符,这却勾起了她的记忆,因而她索性借机翻了翻,结果果然翻到了一本入目全是触目惊心红色字母的书。

已经极其熟悉那笔迹的她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必然又是太祖留下的笔记,浴室顺势合上之后,就欠了欠身说道:韩先生见笑了,我就这点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癖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不知道的话就不用谢了,我还得谢你把小四教导得好。

韩明益一边说一边看着坐得规规矩矩的陈衍,莞尔笑道,最开始他来我这儿的时候,左一个姐姐说的,右一个姐姐教的,再加上还有个纪曦一块,闹得我和内子心痒痒的,今天总算是见着真人了!这一顿饭自然是吃得宾主尽欢,尽管都是写家常菜,但陈澜之觉得吃着暖胃暖心,吃到最后情不自禁地就多添了小半碗,自是让韩夫人刘氏更加高兴。

直到眼看快到了夜禁时分,她才和陈衍一同起身告辞,临走前又邀了他们有空来家中做客。

也不知道是因为天色已晚还是别有心思,陈衍也不骑马,直接就钻进了陈澜的轿车理。

随着轿车的颠簸,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对陈澜说:姐,今天师兄送了一坛黑糯米酒给先生,我随便问了两句,他就笑着对我说,这酿酒方子是一位姑娘从苗疆带来的。

虽然他没再说下去,但我总觉得他似乎好气得很……陈澜见陈衍那笑嘻嘻的样子,哪里不知道小家伙是希望罗旭也能够尽早解决终身大事,可哪怕率性如罗旭,又哪里能真正左右婚事,因而她嘴上不接话茬,心理却默默祷祝了两句——她已经得到了远远超过自己期待的将来,希望罗旭也能迎娶一个知心知意的妻子。

姐姐不接话茬,陈衍有些失望,只能没话 找话说道,对了,罗师兄还说起,那家卖酒的铺子似乎紧靠锦衣卫后街,锦衣卫曾经上门 寻过事,似乎打算把铺子吃下来,把衙门扩建 扩建,后来大约那位姑娘指点了什么招数,就 没声息了。

罗师兄还特意去打探过,倒是查出 一段秘闻。

据说,建国之初并不没有锦衣卫, 如今的锦衣卫衙门那时候是一座大都督府,后 来那位大都督犯了事,凌驾五军都督府之上的 大都督府被撤了,这才多了锦衣卫,只是衙门 却缩减了许多,磆也从统辖军务变成了侦缉查 办。

这些事情刚刚罗旭压根没提起过,陈澜猜 测罗旭应是觉得这些都是已经沉寂在历史长河 中多年的秘闻,所以反而当成趣事轶事对陈衍 说了。

然而,陈衍是找话说,她听着却别有一 番滋味,不知不觉的,她伸手缓缓解开了刚刚 包裹那几本书的包袱皮,摩挲着那一本本书, 可终究还是没把那本应当是太祖御笔的书拿出 来。

姐弟俩的轿车几乎是踩着夜禁的铜锣声驶 入了侯府西角门。

在二门停下之后,陈澜就从 一个满脸堆笑的婆子口中得知三叔陈瑛已经回 来了,晚上给老太太请过安之后,就回了庆禧 居。

她也不愿意和陈瑛打照面,此时自是松了 一口气,带着陈衍去了蓼香院见过朱氏,她就 先把陈衍打发了回去,又把到了王府见到晋王 妃的经过以及那请托原原本本说了,到最后又 提及了罗旭的那些消息。

晋王要收拾那两个,我刚刚也知道了。

阿弥陀佛,他们那是活该有这一遭!朱氏冷哼一声,随即慈爱地看着陈澜点了点头,你 当初说的没错,晋王总算还有开窍的时候,不 必咱们抢在前头做什么反击!倒是五丫头的事 能够顺便一块解决了,你这一回真是做得巧妙 ,若是你三叔知道了,恐怕不是气个半死,是 得完完全全气死了!我只是想,淑妃娘娘和晋王殿下只要醒 悟了过来,当初宣府那档子事恐怕也会被翻出 来,既如此,忌惮三叔也是很自然的事。

再加 上还有贵妃娘娘,这桩事情应当就定了。

陈 澜说着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陈汐那样的性子 ,日后的家庭越简单,她越可能得到幸福,出 嫁了之后,陈瑛这个父亲难道还能逼着女儿改 嫁,亦或着逼着恬淡的女婿舍心可是全都解决 了。

最让我痛快的是,都没用着德妃娘娘出面 。

在蓼香院盘桓到亥初,陈澜才回了翠柳居 。

平日这时候往往做一会儿针线,随即就预备 熄灯就寝了,可她此时终于有时间好好看书, 因而就吩咐留着红螺和沁芳伺候,把其他丫头 都打发了去睡觉,又掌起了灯。

连同红螺沁芳 一起打发到了西次间里头做针线,她就在东次 间的炕上坐下,就着炕桌上的那两盏灯打开了 它,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起初她还有些紧张,但渐渐的,那上头的内容就让她深深陷了进去。

相比在西苑宜春馆读到的那几本,这一本日记大约并不是太祖林长辉晚年所写,更多的只是一本日记,记述了林长辉的种种心情,也记下了更多楚国公的事。

从这上头,她第一次知道了楚国公的错别字。

沐桓……那已经湮没在历史中的另一位穿越同仁叫做沐桓。

沐桓说,国富民弱,则徒有其表,当此转折点,首要之务是让百姓识文断字,脱离无知。

从江南开始,他依照宋朝的四大书院开设了一家又一家书院,又坚决认为,官府的涉足会让这些书院变得官僚臃肿。

算了,我从前就是个小军官,不和他这教授争……沐桓又来找我了,他骂我关闭科举是因噎废食……可老子从前就讨厌那些专家教授指手画脚,更何况现在这些成天之乎者也的圣人门生,看着他们老子就想吐!算了,看在沐桓的份上,给这些人一点甜头吧,唔,我记得朱元璋也开过荐举……沐桓这家伙,就是不信邪,他好好的支惹贞娘干什么,这君臣名分哪怕是做给外人看的,可也得做得像样一些吧?贞娘也是的,以前怎么没看出她脾气这么大,幸亏坤宁宫没有擀面杖,否则她赶人的时候,也许会把那用了十几年的擀面杖丢出来……虽然现在是皇后,可拿了那么多年的擀面杖和刀剑,她那双手已经变不回以前的十指纤纤了……第二百四十九章 尘埃落定,故地重游自打接受了自己的全新身份之后,陈澜还是第一次这般挑灯夜战,即便眼睛已经很有些酸涩,但却完全没有合眼睡觉的欲望。

由于未得召唤,沁芳和红螺都没有来打扰,屋子里除了那两盏油灯的火苗不时微微窜动着,就只有她翻书的声音和不时变重的呼吸声。

当合上最后一页的时候,她这才感到由于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腰背肩膀全都是酸痛难当,而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痉挛了起来。

这不是林长辉暮年记下的,只是早年一本平平常常的日记,统共跨度的时间不过小半年,或日日寥寥记上一笔,或三五日一记,或干脆十天半个月才涂抹两句,总而言之,林长辉似乎随性得很,只是将这个当成了疏解心情的消遣。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这些日记勾勒出的人,和史书上那平板的仅仅只有英明神武的楚太祖截然不同。

他时而对楚国公沐桓的主意击节赞赏,时而在日记里犹如寻常人似的赌气抱怨,时而唉声叹气埋怨皇后脾气暴躁,时而又嘲笑一阵子那些上书报祥瑞的儒生,时而又记录一些成熟不成熟的制度和想法。

在提到沐桓时,他总带着几分亲近包疪和无奈;提到皇后时,他总有几分敬重甚至是畏惧……总而言之,透过这些,她分明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收拾好书,陈澜终于唤来了沁芳红螺,收拾好了方才回西次间里上床睡觉。

这一晚上,她睡得并不沉,一个个从未见到过的形象轮番出现在梦中,演绎出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故事,到了大清早她疲惫地睁开眼睛时,她却几乎记不得一星半点。

倘若说先头御史们左一道右一道的奏折因为皇帝的突然称病,接着又是一次次地留中,蓄力已久的一拳仿佛是重重打在了棉花团上,那么,陡然之间发生的变化就让朝堂中仿佛刮起了一阴寒的风,蠢蠢欲动的变成了按兵不动,按兵不动的变成了缩头乌龟,而那些起初蹦跶得最厉害的一批人,则是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巡城御史于承恩被人参考收受五城兵司马指挥的常例贿赂,两年统共白银两万两!晋王府典簿邓忠被人参奏贪墨银两、侵占民田、行卷舞弊……林林总总七八项罪名,哪怕是轻判,少说也是流放三千里除籍为民,籍没家产的罪名。

这两个已经双双被下了宫中内官监狱,除此之外,那些上书请立储君的,除却几个名声还算不错的清流,其余的一个个都被查证出了和先头自缢的吴王有涉,弹劾过后,有的被下锦衣卫狱,有的则由大理寺会同刑部勘察。

而参奏阳宁侯府韩国公府和宣府大同互市弊案有涉的,则被一股脑儿打了包送去宣府,命从宣大总督刘韬重新查证,查不出结果就不许还朝。

总而言之,两天之中,原本已经一边倒的风潮完全转向,朝堂一时间为之息声。

于是,等到重阳节这天早上,皇帝早朝之后万岁山登高的时候,随行文武看着那个背手拾级而上,根本看不出半点病容的天子,不由都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心悸来。

至于那几位皇子亲王,则是不时低声交谈言语两句,瞧着言笑盈盈兄友弟恭,根本看不出他们的行列中已经少了两位。

唯有敏锐的人才能发觉,晋王身边的三步远处空空荡荡,其余几位皇子都有心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而阳宁侯府继天还没亮陈澜就出了门之后,这会儿又迎来了宫中的夏太监。

这一回,他却不是来传达圣旨,而是捎带来了贵妃和淑妃身边的令旨——事情很简单,为五小姐陈汐做媒,说的便是襄阳伯李睿。

对于这么一遭事情,除了朱氏心中有数,家中上下的其他人都是大吃一惊。

毕竟,陈瑛那一番闹腾上上下下都听到了风声,原以为事情就此告吹,可怎想到罗贵妃出面不提,竟还扯了淑妃?这先头不是还听说这两位全都窥伺中宫而不对盘吗?当被陈瑛严词警告连院门都出不得的罗姨娘被人从屋子里请出来,得知了这么一个消息的时候,她只觉得恍若做梦一般,只知道懵懵懂懂地跟着前来引路的张妈妈到了前头,却发现陈汐已经来了,表情和自己竟是差不多。

看到那两个跟着夏太监鷧的太监笑容可掬地拿出了贵妃和淑妃的赏赐,看到陈汐满脸复杂地跪拜接下,她终于接受不了那大起大落的折腾,双腿一软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阳宁侯府这边夏太监亲自鷧,襄阳伯府自然也有相应的人支。

两边府上鸡飞狗跳的同时,一个人也从阳宁侯府门中飞快地跑了出来,上马之后就一溜烟沿着后街走了。

约摸两刻钟之后,陪着登高万岁山刚刚回到左军都督府的陈瑛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相比对晋王凌厉精准手段的意外,女儿婚事的骤然来临无疑更让他觉得措手不及。

该死!真该死!他重重一拳擂在了桌案上,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狰狞。

然而,五指伸直了握紧,握紧了又伸直,哪怕指关节咔咔做响,但最后他却不得不颓然吁了一口气。

自然,这一切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只要皇帝肯赐婚……可是,如今荆王尚在孝期,陈汐又不像陈澜那样精明狡猾,甚至都不肯听自己的话,那千中无一的可能他是不用指望了。

罗旭……陈澜!他恨恨地念着这两个名字,不知不觉已是咬牙切齿,别高兴得太早,别以为你们这就赢了……来人!随着他一的这一声响,一个长随立时进了门,行过礼后就低头垂手站在了那儿。

陈瑛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即就扯过一张小笺纸匆匆写了几个字,当着他的面封口上了印泥,这才递了过去,一字一句地说道:记着,一定要送到那位殿下手上,不论是带话还是回执,一定要把回复带回来,否则你就不用回来了!那长随慌忙双膝跪下使劲磕了个头:老爷放心,小的一定办到!去吧!宫中正在登高万岁山的时候,宜兴郡主一行也已经入了大悲寺的山门。

寺中早已净过好几遍,得信的主持方丈带着一众执事僧人外出迎接,随即陪侍在侧的却是主持本人和两上七八岁的小沙弥。

陪着这些尊贵的女眷转了一圈之后, 主持便退了下去,只由两个小沙弥在门口应承。

这时候,众人才品尝起了用本地山泉泡好的香茗,自然而然分成了几拨。

今天这一行除了宜兴郡主、杨母江氏和陈澜张惠心之外,还有隆佑长公主之女永乐县主、安国公夫人、应国公夫人、南阳侯夫人……统共十个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家族相对独立不涉争斗,如后头三家勋贵更是已经式微多年的。

这会儿宜兴郡主带着江氏和陈澜张惠心单独进了一间禅室闲坐喝茶,闲聊了一会,她就看着陈澜说道:阿澜,看你这样子,在外头还不得闲!这些日子难为你撑了下来,今天好好散散心,虽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陈澜原有些心不焉,此时闻声抬头,却是错过了宜兴郡主的前半句,笑着要掩饰时,却不想被张惠心在脸颊上捏了一把,忙转头没好气地瞪着她。

看我做什么,登高就是为了放一放心头的郁气,哪像你这么重的心思!天塌下来有高的人顶着,反正砸不到我!江氏见张惠心虽已经是少妇打扮,言谈间却仍不乏少女娇憨,不禁也笑了起来,又看着陈澜关切地说道:三小姐,郡主和戴夫人说的是,今天既出了来,就好好歇歇松乏松乏,毕竟是难能的机会。

出城踏青从前往往都是在双塔寺那些城内的地方,走一趟远郊难得。

义母这么说,义姊这么说,将来的婆婆也这么说,陈澜自是点了点头,心里不免想起杨进周昨天亲自上门送了重阳节礼,又送了臫一事精致的黄杨木珠手串。

品尝了一杯香茗之后,及至上暖轿时,她方才得知下一处去的是龙泉庵,不禁挑了挑眉。

竟是八大处中她从前用轮椅推着病弱的弟弟唯一游全的龙泉庵么?想当初那位太祖林长辉,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据那日记所说,几乎后世北京有的那些地方,楚朝建立之初,他把有的都大力修缮了一番,没有的一座座都依照记忆造了出来,仿佛有了这些就能追忆那个再也见不着的时代,既是大手笔,也是小意气。

从这一点来说,史书上雄才伟略的楚太祖,民间传言中紫微星下凡的神人,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寻寻常常忘不了过去的普通人而已。

这一座座庙宇建筑,别人也许会觉得这是太祖信神佛,可究其根本,却是为了忘不了的过去。

然而她呢?午夜梦回,仅仅半年,她对于那个时代的记忆仿佛已经不剩下多少了……第二百五十章:寻秘龙泉庵(上)浮生若梦西山八大处不但在后世的北京闻名遐迩,而且在如今的楚朝。

也一直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最爱游玩的地方。

这儿四季风景如画,眼下这深秋季节,秋霜过后层林尽染满山红丹,恰是赏心悦目,行走其间更是心旷神怡。

因而哪怕是这些平日最讲规矩的贵妇们,也忍不住把轿子的窗帘拉开一条缝,尽情欣赏着这秋日胜景。

等到了龙泉庵前下轿,站在那青石匾额前,陈澜不禁一阵失神,恍惚间仿佛又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回到了从前自己带着年幼弟弟站在这山门前的时候。

妹妹,别愣着了,赶紧进去啊!陈澜被张惠心的一阵嚷嚷声惊醒,这才觉察到人家用力拖着自己往里头拽。

身不由己地进入了寺门,她就一下子看到了那一座雕栏方池。

就只见那座方池以青石围砌池壁。

潺潺水流至西边池壁的石龙口流出,消消细流掉入清澈可鉴的池水中,激起了好些水花。

尽管这儿没有满池的硬币,泉水亦是清澈,她却再一次陷入了微微的失神。

这是太祖爷敕建的龙泉庵。

这水池名曰龙泉池,是昔日楚国公亲笔画下图案,由工部请了巧匠,从龙王殿下的石洞中引出的活水o宜兴郡主徐徐走上前来,并不避讳那个已经湮没在历史中的名字,落成之日,太祖爷和楚国公曾经一同莅临,据说还在大雄殿和龙王堂中先后上了香,楚国公一时兴起,提笔题了一首《甜水歌》。

说完这话,宜兴郡主就转头对侍立在侧的庵主问道:那石刻据说是太祖御命还留着,可当年的真迹我翻阅过典籍,记得也是龙泉庵收着,如今可还在?那庵主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尼姑,衣着朴素眉眼清秀,唯有右手的手腕上套着一只铁环,闻声她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这才低着头说:郡主恕罪,贫尼掌龙泉庵多年,只听说过那《甜水歌》是太祖爷让工部刻石留念,却不曾听说过和楚国公有关,庵中也并没有什么真迹。

至于那首《甜水歌》的石刻,早就在几十年前被天雷劈了,因是御命之物,上报了之后也没人敢挪动……喏,就在那儿。

陈澜早在听宜兴郡主说起昔年旧事时就异常留心,及至甜水歌三个字出口,她那思绪就如同潮水一般喷涌而出。

西山八大处风景优美,她却只推着轮椅载着病弱的弟弟完完整整游过五处龙泉庵,记得还在角落里得过一个青年的瞪书,那扉页上头就题着锄月老人的这首《甜水歌》。

她于诗词上并不热衷,但这首却逐字念给弟弟听,因而那份记忆刻骨铭心。

此时此刻,她懵懵懂懂跟着宜兴郡主来到那焦黑一片的石刻前,见宜兴郡主蹲下身子,随手用一块洁白的绢帕逝去了上头的浮灰,又一个个字地念了起来,她不禁紧紧抓住了张惠心的胳膊,心中也默默跟着念了起来。

我来翠微涉其颠,上有佛刹名龙泉。

松拍郁郁布浓荫,千尺百尺森参天。

苍皮黛色四十围,虬枝盘曲生风烟……咦,这后头的字难以辨别,是被雷劈的?四时不放日光入,盛暑不热风冷然。

谁凿石待泄石髓,涓涓泊泊流清泉。

蓄以方池承以石。

跳珠嘎嘎名琴弦。

陈澜几乎是本能地接了上去,随即也仿若没注意到别人好目光。

自顾自地轻轻吟着.汲来煮茶香且冽,调羹炊泰味弥鲜。

或曰炊之令人寿,揆之于理宜有焉。

笑我饮此嗜且贪,自夏俎秋常流连。

轻尘十丈风怒吼,京师苦水篱论斗。

安能移此一勺泉,甘美芳馨润众口。

一首古风《甜水歌》念完。

陈澜只觉得整个人一激灵,一下子惊觉了过来,却发现宜兴郡主和张惠心都在满脸奇怪地打量着自己,倒是旁边的永乐县主和几位勋贵夫人不明所以,永乐县主更是笑说道:陈家妹妹果然是博览群书,这份记性更是难得。

醒觉到自己刚刚就仿佛是梦游一般,竟忘了藏拙和低调,陈澜不禁心中苦笑。

只是,站在这曾经呆过整整一日的地方。

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因笑道:那些名家诗词我都未必记得。

只在那些话本笔记之类的杂书上看过这么一首,因和龙泉庵有关就记下了,刚刚一时忘乎所以……这龙泉水固然好,可咱们是不是先进了龙王堂上香,待会再好好品茗?她这么一说,别人自是笑着答应。

一时间一众人便往龙王堂行去。

然而,刚刚带路的那位庵主此时却落在了后头,她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那下半截一片黑漆漆的石刻,随即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一众贵妇在龙王堂中烧过香之后,天色便已经很不早了。

说是重阳节来这八大处上香,但谁都知道一日之间要游遍这八大处绝不可能,因而原就是初九初十两天,这日晚上便是定下宿在这龙泉庵,田暇衙的一众锦衣卫则驻扎在山脚下,以免扰了这庵堂清净。

龙泉庵在八大处中素来以幽雅清静着称。

如今涌进来这么好些尊贵的客人,自然是有些难以分派。

只宜兴郡主之前就使人打过招呼,一应夫人小姐不论平日如何,这一回都是三三两两住在一块。

陈澜和张惠心便住在大雄殿与文昌阁之间的听泉水柑。

张惠心初来乍到看什么都是新奇的,而只有陈澜才知道,这座龙泉庵虽说与后世那座颇有相似,但地方格局却更大些,就连这听泉水柑也比她的印象中不同。

晚上的斋饭过后,陈澜终究是难以放下心头那纷乱的思绪,便对宜兴郡主提出想到外头转一转消食。

因外间锦衣卫提早净过山,庵堂四周也有自己府里调来的女兵看护,宜兴郡主便笑着点点头说道:1也罢,今晚好歹还有些月亮,不过,你还是带上长镝和红缨在身边,以免万一有事……惠心,你不和阿澜一块去?不去了,在轿子里颠簸了一整天,我都困死了!早先好几处寺庙转下来还生龙活虎的张惠心,此时此刻却呵欠连天,伸了出个懒腰就歉意地看着陈澜说,妹妹,我就不陪着你了,你自个小心些……尤其是别一个失神栽进龙泉池里去!姐姐又拿我开玩笑!我先出去了,走几步消消食!陈澜横了张惠心一眼,便带着长镝和红缨出了门。

直到站在了那青石铺地的院子里。

身上撒着那半轮月亮的皎洁光辉,她才褪去了人前的笑脸,露出了怔忡而恍惚的表情。

好在她还记得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很快就缓步往外走去。

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龙泉池的跟前,绕着池子走了半圈,竟是鬼使神差又在那石刻前停住了。

她孤零零地来到这陌生的时代,虽然逐渐收获了亲情友情,不久之后也许能有相濡以沫的爱情。

可是,骨子里那种寂寥孤独和格格不入,却是谁都没有办法体会的,也是不能向任何人倾诉的。

可是,太祖林长辉和楚国公这一对来自同一个地方,又一起戎马一生打下天下的人,明明是那样的相得相知,为什么到最后却偏偏到了那一步?可以共患难,不可以晋富贵么?阿弥陀佛。

陈澜用极低的声音呢喃了一句,可身侧突然响起的佛号却让她吓了一大跳,几乎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步,这才看到身穿灰色僧袍从一旁树木的阴影中走出来的龙泉庵主。

她白日里心不在焉。

并未记得人家的法号,此时乍一相见,惊讶之后便是有些尴尬。

只得含糊点头唤了一声庵主。

月下听清泉,海宁县主好雅兴。

龙泉庵主的脸上壮着淡淡的笑容,合十行礼之后便说道,县主想来也是第一次来龙泉庵,若不嫌弃。

贫尼便作为引路人,带你四处转转如何?傍晚时一众贵妇都疲累了,上香之后就到了一边雅室之中品尝龙泉水泡的香茗,谁都没心思到外头闲逛,陈澜也自然随波逐流,此时就是想再游一游这当年故地。

所以,尽管觉得龙泉庵主出现得有些蹊跷,她忖度身后还跟着长镝和红缨,迟疑一会就点头答应了。

大雄殿、文昌阁、卧游阁、祖师堂……一个个地方游览下来,龙泉庵主并未刻意套近乎,而是将工部当年修建这些地方,甚至如何找到龙泉水的典故娓娓道来,竟不像是一个世外之人,而像是一个深通典籍的才女。

因而,等进了闻妙香园时,尽管满园树木已经露出了萧瑟之意,不复春夏之交的冠盖如荫,但陈澜的心情却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

于是,龙泉庵主提出亲自煮茶待客时,她便自然而然把长镝和红缨留在了闻妙香园门口。

小风炉煮水,紫砂壶待客。

优雅地洗杯滤茶斟茶之后,龙泉庵主亲手奉了一杯给陈澜,见她举杯轻轻啜饮,她的眼神一闪,随即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龙泉池前,闻听海宁县主背了那首甜水歌贫尼心里却有些疑问。

贫尼儿时曾经听祖师提过,这石刻上的甜水歌,只有四句八节而已,可海宁县主刚刚吟的却是十一句,不知道看到这首诗时是在哪本文人笔记?尽管这言语犹如那一杯清茶,一样是清新淡雅不带任何烟火气。

但陈澜听在耳中却如遭雷击。

第二百五十一章:寻秘龙泉庵(下)毕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因而在当时接下宜兴郡主那首《甜水歌》的时候,陈澜满心都是旧日的回忆,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压根没像平日那样反复思量。

此时此刻,见龙泉庵主那目光依旧淡然清澈,仿佛并没有审视之意,她却不觉背上发冷,竭力镇定了一下情绪之后,就拿起茶盏轻品了一口。

庵主这可问住我了。

我打小就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靠着家里的能耐收罗了一柜子,母亲和其他亲长又赠了不少,前时在西苑宜春馆小住的时候,还看了不少宫中珍藏的珍本,一时半会真的是不记得那首《甜水歌》出自何处了。

顿了一顿之后,她便笑道,之所以会背下这么一首,实在是因为那句‘笑我饮此嗜且贪,自夏俎秋常流连’很有些意境,一时看着就喜欢上了。

陈澜轻轻巧巧把事情全都推在了宫中藏书上,这本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然而,龙泉庵主的眼神却一下子变得更加锐利了。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澜,突然轻笑道:其实,宫中摘抄的版本确实可能有所不同,毕竟是太祖爷让工部刻石留念,再多上几句也并不奇怪。

不过县主可知道,龙泉庵虽说有一个庵字,早年却也叫做龙泉寺,并非一开始就是尼庵。

此话一出,陈澜不禁愣住了。

别人不明白这意思,可她还记得,后世八大处成了公园,更是一等一的旅游胜地,其实和佛门清净地的初衷已经很不一样了。

尤其是龙泉庵因为相传有一口好泉,于是便索性当成了茶座,她那会儿倒是询问过人,可谁都说不准究竟这是和尚庙还是尼姑庵。

向来那两位开国定疆的同仁,也未必搞得清楚这些。

第一任龙泉庵主是清慧大师,相传是楚国公征伐天下时的一位红颜知己,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楚国公最后迎娶了公主,那位曾经立下过不少功劳的姑娘便誓意落发出家。

太祖爷心存怜惜,于是就把龙泉庵给了她。

之后,龙泉庵主传到贫尼这儿,已经是第十代……陈澜和龙泉庵主在闻妙香园中煮茶谈心的时候,守在外头的红缨和长镝却有些百无聊赖。

毕竟,这一日参拜下来,贵人们都是坐轿,而她们虽不曾步行,可这一路骑马下来,却也是颇为累人。

哪怕如她们这般自幼练武的,如今也是两股间一阵阵疼痛。

因而,既没有外人,她们便索性靠在了院墙上,又拉紧了身上的披风。

那老尼姑看上去神神叨叨的,不会是想个什么办法诓骗三小姐的香火钱吧?这怎么可能。

毕竟是敕建的庵堂,历代庵主都是朝廷册封的,哪敢对三小姐不利……呵……红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随即又揉了揉眼睛,只是都这么晚了,喝了满肚子茶怎么回去睡觉啊,三小姐这精神头也太好了些,就连二小姐都支撑不住了。

被红缨这么一勾,长镝也忍不住哈欠连连。

两人你一个我一个,不知不觉靠的更紧了些,甚至几乎打起了瞌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红缨突然察觉到那边有个黑影一闪而过,立时一个激灵惊觉过来,顺手拉车了身旁的长镝一把。

长镝才睁开眼睛就看到那边长草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下一刻,墙壁后头竟是传来了咚的一声,仿佛是有人重重掉在了地上。

这下子两人全都吓了一大跳,交换了一个颜色,红缨扭头看了看园子里头的树下还在谈天说地的陈澜和龙泉庵主,注意到那风炉已经是用作了烤火只用,那火苗忽闪忽闪放佛透着无穷热力,她便一把拉起长镝往发出声响的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园子中的树下,陈澜自然不知道守在外头的长镝和红缨贸贸然离开了。

由于那龙泉庵主实在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讲的又是她最关心的那段历史,因而坐在那里早就忘了什么时辰,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着,丝毫没留意手中的那一杯热茶已经失去了温度。

……太祖爷善于大局,行军布阵仿佛是神来之笔,起兵伊始,麾下就汇聚了众多大奖。

然彼时若不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楚国公相投,又说动了李善长刘基等人,也不会一举有那么大的声势。

太祖善军,楚国公善政,两人不多时便以兄弟相称,最是相得投契,楚国公设置出入后院都不忌,于高后亦是只以嫂视之……在后来历朝定都之后,太祖不顾物议,执意将国号封了楚国公,在那以后,便是好些年的太平盛世……只得了天下之后,太祖爷和楚国公便是君臣,楚国公虽说常可出入宫中,终有无数规矩要守。

可太祖爷为人散漫率性,不在乎朝中物议,楚国公又是于名利上头全不留心,只在意那些书院海贸玻璃等等,一时倒也相安无事……太祖爷和高后患难与共得了天下,再是夫妻情深,亦免不了三宫六院。

楚国公年轻时风流倜傥,可除却公主之外却不曾再纳姬妾,太祖赐美多是愿意的赠金送嫁,不愿的在府中教习歌舞,太祖爷亦无可奈何。

两人尝尝于楚国公梅林对饮,赏花赏月赏美人,却是留下了无数佳话。

直到楚国公义妹因有子而册了皇贵妃,这才惹出了一场祸事来……说到这节骨眼上,陈澜正觉得昔年旧事就要翻开最关键的一页时,却不料龙泉庵主忽然停住了,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在她身上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会,这才换上了没头没脑的另一句话:县主想必知道,太祖爷向来觉得诗词小道,一生之中几乎没留下多少墨宝,而楚国公确实最爱题跋泼墨,一生之中却留下真迹无数?这看似云里雾里的一句话,陈澜却一下子醒悟了过来。

她之所以能死硬地咬准了自己那首古风是从书上看到的,自然是指量龙泉庵主不可能进宫去找,也没法从其他方面求证,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龙泉庵主对宜兴郡主说楚国公没有什么真迹留在龙泉庵。

但若这一切只是龙泉庵有意推脱,庵中确实留有真迹,那么,对方必然能断定她在说谎。

沉吟良久,她只能索性抵赖到底,当即反问道:那又如何?龙泉庵主终于站起身来,又往旁边挪了两步。

洁白的月光正好洒在她的脸上,映照出那一张说不得如何国色天香,轮廓却异常清秀的面庞。

她冲着陈澜微微一笑,最终淡淡地说:不如何。

只是既有真迹,也也需有人鉴赏,县主可有兴趣随贫尼去一瞻先人墨宝?陈澜终于勃然变色。

饶是她素来镇定,此时也终于被龙泉庵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说话方式给弄得有些应付不来,更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由此认定了什么。

尽管心中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可她无意因此陷入什么陷阱,因而很快就把心一横说:天色已晚,若是庵主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告诉了。

言罢她起身颔首,随即就往那边的月亮门走去。

还没走上几步远,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龙泉庵主那淡然而悠远的声音。

楚国公当年饮药自尽时曾经有言,他将衣钵散于天下,终有一日,会有继承他遗志的人出世,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县主难道想让天下人知道,你继承了楚国公衣钵?陈澜终于忍不住倏然转身,眼睛盯着龙泉庵主,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拢进了左手的袖子里,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绑在小臂上的短剑。

尽管只是碰到了那皮质的剑鞘,可是,那种含而不露的锋芒却让她的心里多了几许底气。

庵主这是威胁我?她往前踏了一步,一字一句地说,陈澜虽然是女子,可也历经了不少事情,若庵主以为就凭一首诗便能拿捏我任圆任扁,那就大错特错了!不是威胁,只是要请。

龙泉庵主瞄了一眼陈澜的袖子,歉意地合十行礼道,也许贫尼言语过激,只是,有些事情县主现在能躲开,却未必将来也能躲开,还请县主三思。

尽管感情和理智的选择截然不同,然后注视着龙泉庵主,陈澜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如果不是和宜兴郡主一同来,如果不是随行的还有那么多人,如果她不是以阳宁侯府三小姐和海宁县主的身份来到这里,她也许会跟过去,但此时此刻,她要是真的跟过去,那么以后的事情就更说不准了。

而看着陈澜从月亮门那边离去,龙泉庵主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失望。

她转过身去默默收拾着风炉和茶具,又把腕上那只铁环往上拢了拢,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都已经过去百多年了,沧海桑田,纵使源头真是一样的,如今也已经拿不准了。

也许吧,咱们这些人除了你我和那家伙,还有谁记得源头的?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人影也藏在大树的阴影之中,看不见头脸,只能看见那一袭连头一块罩住的斗篷,于他们来说,掌握大权将来荣华富贵就醒了。

于我们来说,一时的荣华,哪里比得上心里的恨!说完这话,他也扭头看了看那月亮门的方向,脸上先是流露出了几分讥诮,随即又微笑了起来。

这个年轻的侯门千金,身上似乎也有秘密呢。

PS:大清早的,粉红票艰难爬到第三,可距离前头越来越远了……恳请大家再搜刮一下个人书屋,双倍活动只剩最后是一个小时了,拜谢拜谢!第二百五十二章:夜深千步廊外锦衣卫后衙。

哪怕是人来人往的白天,这条后衙也素来是少有人通过,更不用说阴森的夜晚。

时值深秋,鸣虫也已经几乎绝迹了,走在这寂静的地方,仿佛两侧那高高的围墙会随时随刻重重压下来,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此时此刻,策马走在前头的杨进周还泰然自若,一贯大胆的秦虎却觉得心里有些发毛,忍不住一夹马腹追上去几步,又索性摘下了马颈旁的灯笼。

大人,这么晚过来,要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们鬼鬼祟祟,不若改天再来吧?,白天各处的事务多,从明天开始就要在城外神机营的营地呆上十天半个月的,哪里有功夫再过来?再说了,来之前我已经和掌印的要都督打过招呼,娘甚至还特意去和陈三小姐言语过,再说事先就让人到这衙门捎了话,这一趟也算是光明正大了。

,杨进周头也不回地撂下这么一番话,也不去理会秦虎的唉声叹气,到了那小小的后门前就跳下马来,上前抓着门环叩了下去。

才一下子,那门就猛地被人拉了开来,探出了一个头发斑白脸色刻板的脑袋。

那人原是要呵斥,借着秦虎提着的那灯笼认清了来人,立时挤出了一个笑容来。

原来是杨大人来了……自从您调到别处之后,这还是头一回来这儿。

欧阳都帅听说您要来,还特意差人去江米巷订了夜宵,您快请!,如果不是在锦衣卫里头厮混了大半年,对这应门的赵狗儿并不陌生,听这谦卑的言辞恭顺的口气,指不定还以为这是什么无足轻重的门房皂隶,可杨进周却不会认错了人。

招呼了秦虎进门,他在赵狗儿身上打量了一会。

这才淡淡地说道: 欧阳都帅办事还真是滴水不漏,竟然让你这个千户看着后门,你也不怕耽误你在南衙的营生?,不耽误不耽误,办事要紧。

,赵狗儿搓着双手赶紧否认了,又打发了刚刚出来的一个校尉领秦虎前去安置,这才亲自侧着身子在前头带路。

顺着羊肠小道过了两处门,地下就变成了青石甭路,那尽头处是黑瓦硬山顶的三间厅,看着虽不算轩敞,却也齐整。

只杨进周知道,这个瞧着不显眼的地方,就是历任锦衣卫缝帅办事见人的地方,自卢逸云罢职之后一直空着,如今才算有了主。

还没到屋子门前,一个人就匆匆从里头出来,三两步下了台阶,恰恰好好赶在杨进周两人过来之并迎将上来,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

杨进周原待简化一下礼数,偏生欧阳行执意不肯,到底是见了全礼还了半礼,这才进了屋子。

而赵狗儿则是如同忠犬一般守在外头,那眼睛四下里扫着不说,就连耳朵也仿佛像狗一样竖了起来。

已经是千户的他一直不肯改掉这小时候爹妈起的贱名,就是为了让上司能够视自己这个没大志向的为心腹。

锦衣卫从卢逸云换成了曲永再换成欧阳行,他却一直稳当得很。

屋子里,欧阳行看到杨进周那公事公办的表情,就压下了原本要寒暄两句的打算,亲自到里头去搬了几本案卷出来。

就着灯光一桩一桩和杨进周比对过。

见人家知道的便直言不讳,不知道的亦是毫不掩饰,他松了一口大气。

于是手下动作嘴上话语更利索了些,不到半个时辰就对了大半,只不停悬腕写字的手也渐渐是酸痛得有些吃不消了。

直到翻开最后一本案卷。

他手上动作才稍稍一慢,心中有些迟疑,又看了一眼中指的指环,但脸上还是丝毫不动声色,如之前一般推过去给杨进周看:,杨大人且看这个。

这地契是已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涉及到西江米巷沿衙十几间房。

我也是上任之后才从故纸堆里翻出这些,问了之后发觉谁都没数目,顺天府那边也查不到案底。

可再去打听之后,那边的十几间房都是只有房契没有地契,既如此。

这地契在咱们手里,顺天府改办一下就行了……杨进周听着听着就眉头大皱。

他在锦衣卫的那大半年管的事情很普通,抓人、抄家、侦辑、护卫……唯独没涉及过这些实务。

所以。

听欧阳行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他忍不住打断道:欧阳大人既说是以前的东西,那便拿去问那些在锦衣卫中做事的老军官,我从前没和这些打过交道,你问我却是问错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向杨大人您讨主意么?,欧阳行微微一笑,也不理会自己的年纪比杨进周大上将近一倍,身子前倾凑近了一些: 我是打听过,据说早年锦衣卫出外差常常遇到伤亡等等,这些地契收上的租钱往往会贴补底下那些人,但后来不知道怎得找不到这些地契,自上一任卢逸云之后就没收上过一分钱。

如今,锦衣卫那些老人们要放出去一批,补进新人来,户部杜阁老偏卡着不肯拨钱,我就只能打上这个主意。

要是套用得好,整修衙门安置人手的钱就都有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但杨进周听明白之后。

当即反问道:,你既是打了主意,做与不做自当上奏,问我又有什么用?,。

杨大人真不知道?这西江米巷里头,可是有一家铺子是吏部尚书张家的产业。

听说张部堂入阁呼声高得很。

他又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性子,要说人缘,却比元辅大人和杜阁老好得多,要是能够借着这个机会……杨某一介武人,对朝堂上的这些事实在是不明所以,欧阳大人恐怕是对牛弹琴了。

,杨进周瞥了一眼一旁高高堆着的已经处理完的案卷。

就势站起身来,.我明日还要出城,一时半会恐怕再无法理会别的事。

欧阳大人若是再有什么急务,不妨去寻曲公公,他于这些上头恐怕比我更有心得。

今天时候不早了,就此告辞。

见杨进周拱手一礼,旋即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欧阳行不禁愣住了。

及至高高打起的门帘陡然落下,带起了一阵风,他立时沉下了脸,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目光又落在了那地契上头。

随即坐了下来细细思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听到外头轻咳一声,很快,弯腰控背的赵狗儿就蹑手蹑脚进了屋子。

都帅,杨大人已经带着人走了。

,, 走了就走了,难道还要我去送他不成!,,见欧阳行口气极其不耐烦。

赵狗儿赶紧陪着笑脸点头哈腰连声应是。

及至上司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他这才试探着问道:,要不,卑职明天再带上几个人去顺天府试一试?那位京兆不晓事,他下头的少府司马别驾总不会一再招惹咱们锦衣卫……,。

所谓的京兆,便是指顺天府尹,而少府司马别驾则是府承、治中和通判的别称。

比起总揽大局的顺天府尹,这些分司杂职的佐贰官在下头百姓那里反而更具实权,尤其是那几伞品级最低的通判。

然而,欧阳行却摇了摇头,看着赵狗儿就仿佛看傻瓜似的。

蠢货。

这些地契是怎么出来的你清楚,而那些个人都是在位子上一坐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比不得三天两头改换门庭的顺天府尹,你以为他们这些老奸巨猾的会心里没数?锦衣卫刚刚经历过这样的震荡,万一别人不怕,反而捅出去怎么办?这馊主意你趁早打消了,与其走官面上,还不如从那些店铺下手。

张家的那酒肆暂时不要招惹,从别处先下手。

,及至赵狗儿答应一声磕头离去,欧阳行才把地契从案卷中抽了出来,又到了书架旁边,郑重其事地藏在了一处暗格里。

直到重新把机关恢复了原样。

他才转过身来。

自然而然放下了刚刚不知不觉卷起的袖子,遮住了手。

吏部尚书张家管闲事也就算了,杨进周瞧着木头一样的武夫。

竟然这么不好打交道!山中的夜晚格外阴冷,陈澜匆匆出了那闻妙香园,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拢住了身上厚厚的披风。

随即却突然傅下了步子。

刚刚心乱如麻的她完全没有发觉。

应当守在门外的长镝和红缨竟然不见了!这个认知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听到的那些话,龙泉庵主似乎根本不怕她说出去……是了,仅仅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想来人家觉得她就是说给宜兴郡主听,也不能代表什么,再说,真到了那个地步,也许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她不能为了未知的风险把自己搭进去。

可恨的是龙泉庵主说的那些尽管都是她想知道的,可真正要紧的地方却只是透露了一星半点…… 三小姐,三小、姐!突然响起的呼唤让陈澜猛然为之惊醒。

她才抬起头左右看了看。

就发现那边有人提着灯笼一溜小跑过来,不是红缨还有谁?只是和之前她吩咐话时那好端端的人相比,此时此刻的红缨却是有些狼狈,身上的衣裳颇有些破破烂烂,人也是灰头土脸的。

怎么回事?。

,没,没事,就是我和长镝一时不小心摔了一蜘 ...,红缨脸色一红。

她哪里敢说,自己和长镝紧赶慢赶追了一会。

这才发现那黑影只是一只猫,还丢脸地被绊倒在草丛中摔做了一团,这才成了眼下这般狼狈的模样?PS:唉,眨眼间又掉到第四了……。

看来本月目标保住前五比较实际,阿弥陀佛,双倍最后四个多小时,有气无力召唤月票……第二百五十三章 婆媳当夜自是一夜无话,在别人看来,山下锦衣卫护持,山上值夜,没事才是正当的,只有陈澜睡得极其不踏实。

是日离开龙泉庵之际,看见龙泉庵主照旧恬淡地带着庵内众尼相送了出来,仿佛昨夜那一番促膝长谈根本不曾有过,她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异样。

临上轿的时候,她忍不住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龙泉庵主,见其双掌合十站在那里,僧袍那宽大的袖子被山风吹落了一些,露出了手腕上昨日瞧见过的那只铁手环,她暗叹一声就转身径直上轿。

这一日只是往剩下的四处去上香礼佛,又是认床又是有心事的陈澜因为一夜没睡好,不免精神萎靡疲倦,于是昨晚上张惠心嚷嚷着要休息而她却出外散丵步,如今这白日里,她却是随着上香之后就借口撑不住找地方歇着了,结界招来了张惠心好一顿打趣。

只有江氏以为自己腿脚不便为由,留下了陈澜做伴。

这会儿在静室中坐着品茗,江氏发现陈澜总有些心不在焉,容色也有些不好,便开口说道:是不是这两日行程太辛苦了些,所以有些熬不住了?若真是如此,就不要仗着年轻硬撑着,毕竟,那些小毛小病的一时不查,日后就会落下隐患,你要是觉得不好,不如我去那郡主说,剩下的那地方不去也罢,横竖我这腰腿不利索是老毛病了。

啊?谢谢太夫人好意。

陈澜一下子惊醒了过来,随即就冲江氏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是辛苦,都是我这认床的习性不好,昨晚上回屋里几乎没睡着,等回去之后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倒是太夫人,您这腰腿的老毛病是怎么回事?京城有的是好大夫,不论是内服汤药还是针灸推拿,总能够想些缓解的法子。

虽说陈澜轻轻巧巧岔开了话题,但问的是自己的老毛病,语气又是极其关切,江氏自然觉得心头熨帖。

只说起这腰腿,她不免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苦熬的那些岁月。

都是当年坐褥落下的毛病了,回了京城全哥也给我请过好些大夫,那位张大夫还是郡主荐给他的,但是也只是说多多静养少些劳累,也没什么根治的法子,倒是那汤药和热炙也还罢了。

要说劳累,如今我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里比得上从前没日没夜做针线,可京城究竟不比宣府那边,往来的都是些不用费心思应付的女人们,成日里总得操心。

说到这里,江氏顿了一顿,突然冲着陈澜微微一笑道:我可就是指望你赶紧过门,到时候,我就能过上几天舒心日子了。

江氏平日和蔼慈善,眼下这句话也说得异常认真,因而陈澜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那真诚之后的托付和期许,于是仅有的一丝羞涩也很快丢开了,只坦然点点头说:太夫人操劳了大半辈子,是该好好享享清福。

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江氏闻言大喜,又扳着手指头算了算,最后无可奈何地摇摇着道,算来算去还有三个月,全哥是脸上不急心里急,可我是哪儿都急了……什么都急了!随着这一个没头没脑的声音,张惠心一头撞进了屋子,粉面泛红,显然不知道刚刚那阵是一路小跑还是走得太急。

她用帕子使劲擦了擦汗,随即才瞅了瞅江氏和陈澜,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目前凑到陈澜耳边就低声说道:是不是打扰和你未来婆婆交心了?江氏最后一句话成功地让陈澜心生涟漪,偏生张惠心还不知死活地上前打趣,她一时恨从心头起,伸出手去就在张慧心的腰间捏了一把。

见其一面大笑一面求饶,又赶紧往旁边蹦开,她自是趁机站起身来捉住那手腕。

张惠心见陈澜当着江氏的面亦是这般光景,不禁目光一闪,探了探脑袋便对着江氏说:太夫人,你看我妹妹急成这样,我可没说错话呢!您和她刚刚可不是在交心?姐姐你还说?从前在宣府见惯了性情直爽的女孩儿,反而觉得京师这些大家闺秀不是刻板就是矫揉造作,所以,此时江氏见张惠心笑得露出了两个酒窝,心下也觉得喜爱,却存心故作糊涂地一摊手道:在山上这么连番走动,我这个老婆子几乎睡着了,三小姐在旁边陪着险些打瞌睡,哪里有功夫交心,分明是两个瞌睡到一块去了。

好啊,还没进门呢,这就成一家人了!张惠心不等恼羞成怒的陈澜伸出那魔爪,立时一个闪身躲开了,随即一面笑一面避出了门。

陈澜恨得牙痒痒的,干脆一个箭步也追了出去。

不一会儿,屋子里的江氏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中间还夹杂着张惠心的求饶和陈澜的嗔骂。

外头院子里,打闹累了的陈澜自是松开了手,见张惠心也是一手撑着院中那棵老柳树,一边喘着粗气,她少不得瞪了一眼张惠心。

气咻咻地说:别以为你出嫁了就能尽情笑话我,惹急了我,回头我就到姐夫面前揭你的短!看着面泛桃红的陈澜,张惠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才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他那个无趣的家伙才不会管这些呢!哎......阿澜,我真羡慕你,你居然在杨太夫人面前这般恣意......婆婆待我也很好,可我总觉得站在她面前,有一股说不出的东西压下来,从来不敢大声说话,更不用提说笑了......姑奶奶已经嫁人了,每次回来都能和婆婆说说笑笑,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刚刚还笑闹不休,此时张惠心却突然露出了黯然的模样,陈澜不禁觉得心头一紧,连忙把那佯怒的表情收了起来,上前拉着张惠心转到了这颗大柳树后头,细细询问了起来。

得知那位前太常寺卿戴世常在世时并不好女色,只有元配发妻,膝下一子一女,戴文治是家中独子,戴老夫人教养得颇为严格,也颇为注重家法规矩,所以张惠心嫁过去之前,那些侍奉过戴文治的丫头或是发落出去自主婚配,或是嫁了家中小厮,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在家里的时候,是爹和娘捧在手心里的人,所以无论说话做事都不用顾忌太多,如今嫁了人之后要守那些规矩,自然总有些不习惯,这些其实都是小事。

至于你婆婆......要知道,戴大小姐已经出嫁,难得回来,她见着了言谈甚欢是自然的。

归根结底,你畏惧她的严格,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可她何尝不是怕你是宜兴郡主娇生惯养的千金,怕你性子骄纵说话轻重难拿捏?你是媳妇,处处留心不敢恣意大声说笑,可偶尔撒个娇,多多在旁边陪着说说闺中趣事,老人家不寂寞了,难道还会远着你?不能拿女儿看待,也能当半个女儿看待!张惠心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忍不住伸出手在陈澜的脸颊上戳了戳,又捏了捏,见她没好气的推开自己的手,她才一把抱住了陈澜的胳膊:老天爷,你怎么什么都懂,我还以为是娘扮成你的模样来提醒我了......怪不得你能和未来婆婆处的好呢,敢情什么都瞒不过你,什么都看得通透!好了好了,别瞪我,赶明儿回去我就试试,要是成功了,我请你到家里吃饭看戏听小曲!好好,等临安县主您摆平了婆婆,我就去吃您的情!姐妹俩你眼看我眼,到最后笑成了一团,好一会儿等到宜兴郡主和几位夫人一块回来,她们才随着一块进了屋子。

歇息之后,众人便启程赴了那最后一处,等到那最后一炷香上完之后,恰是日薄西山,只这一回众人就不是留宿八大处了,二十径直转往西山附近的皇家别院,前呼后拥锦衣开道护持,一路自是太平安宁。

因是重阳之前就早早定下了届时投宿此处,因而早有宫里派人出来知会了管事上上下下洒扫除尘,换上了新的器物,一应人等不等太阳落山便在大门口迎接。

只谁也没想到,正主儿没到却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看着那个铁塔似的扎在那儿的碍眼大汉,管事是频频扫过去,心里直犯嘀咕。

直到眼见下了轿子的宜兴郡主毫不在意地招了人过去说话,他才松了口气。

叔全倒是惦记着母亲,人到了外头还把你派了过来......只在这边大门口说话不便,你先在外头等一等,回头到里头安置好了,你再去见太夫人不迟。

江氏原也是这意思,见宜兴郡主说了这话,自是道谢不迭。

及至到了里间,她就发现自己和陈澜恰是住一个院子,再隔壁则是宜兴郡主和张惠心,她心下越发感激,等和泰虎说了几句话,得知儿子只是把人派来送信和充当护卫,不禁莞尔一笑,把人硬是打发出去休息之后,她就请来了陈澜说话。

他是全哥当初离堡巡边时从一群鞑丵子手里救过来的,爹娘都在鞑丵子扰边的时候死了,好在官府黄册上总算留着档,这才证明了身份,可终究是回原籍不妥,就入了军籍,一直跟着全哥。

虽说叫一声大人,可全哥都是当自己兄弟待的。

你别看他人高马大,其实还比全哥小三个月......陈澜尽管如今比谁都守规矩,但那是因为不愿意被别人抓了把柄,骨子里就不是守规矩的人,而江氏在宣府多年,习惯了抛头露面的她对礼数规矩看得更轻。

因而,闲话过后,末了江氏又打趣陈澜说起今晚上不要再认床了,她索性就笑道不若自己挪过来。

正言语间,红缨就匆匆进了门来。

太夫人,三小姐。

红缨行过礼后,表情竟是有几分惶急,郡主......郡主刚刚突然有些不好,奴婢要请大夫,郡主却执意不允,只说请太夫人和三小姐过去瞧瞧。

第二百五十四章 喜事虽说没经过什么事可看到母亲呕吐之后,难过得脸色苍白,张惠心赶过来之后,仍是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几个丫头打热水找药丸,可临到最后,宜兴郡主却偏生摇手阻止了她打发人回京请太医。

她不禁觉得异常纳闷。

因而江氏和陈澜一过来。

她就立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陈澜的手。

好妹妹,你快些劝劝娘…,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她还不让我派人去请太医!这万一是晚饭有什么不干净,抑或者是在山上受了风总得及时医治调养才行!娘身子骨是好,可也不是铁打的,可她偏不听我的……听张惠心说着说着已经有些语无伦次陈澜连忙安慰了两句,而经多了事情的江氏则是顺手拉过了张惠心,又轻声说道:你既是知道郡主向来筋骨好身体康健,就当知道郡主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尽可放宽心些。

咱们随身都是带了好些丸剂的,要是一丁点小毛病,服下一锭也就没事了,要是大病,纵使郡主再不肯,到时候咱们也一定会劝着往京里请太医。

哎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看你这梨花带雨的样子万一哪位夫人进来,看到了岂不生疑陈澜情知江氏对付张惠心绰绰有余,便径直到了里间。

见宜兴郡主正斜倚着引枕躺在一具花梨木梨花榻上。

眉头微微蹙起,双眼似睡似醒地合着,只有赵妈妈侍立在旁边,她就放轻了脚步又向赵妈妈投了一个征询的眼神。

见其点头对自己打了个眼色,她才蹑手蹑脚到了榻前,轻轻唤了一声娘。

来了?,宜兴郡主睁开了眼睛,听到外间张惠心的声音渐渐低得听不到了,这才苦笑道幸好请了杨太夫人,治她这等年纪的小丫头了得,否则还不知道她会不会嚷嚷得人尽皆知……阿澜你不要站着了。

坐下说话。

见陈澜依言坐下,她吩咐赵妈妈扶着自己稍稍坐起来一些,随即仿佛是斟酌该怎么开口似的,竟是坐在那儿想了好一阵,旋即又叹了一口气:我原是心里有些数目的今天这么一吐,就更确信了七八分。

我嫁给你爹十几年,在惠心之后还怀过一次,那时遭人暗算,怀了没一个月就小产了,事后我急怒之下把那家连根拔起可终究已经没再了。

十几年来,我早就心灰意冷,谁知道就在这种要命的时候……。

宜兴郡主没有再往下说,可到了这个份上。

陈澜又怎么会不明白。

此时此刻她忍不住一下子攥紧了那只不似寻常贵妇一般保养得宜的手又惊又喜地说:娘,这是真的?要是这样,您怎么不对姐姐说一声,她刚刚已经急得哭了!,。

她的脾气我怎么会不知道。

宜兴郡主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示意陈澜坐近一些。

微微侧头靠在陈澜的肩膀上。

她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容,我和她爹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所以不希望她经历什么险恶,只想教一个率真可爱的女儿出来只女儿终究还是要嫁人的。

今天她在轿子里对我说起你的那番话,我听着实在是又高兴又愧疚。

高兴的是我有你这么个知心知意的女儿,将来哪怕不在了也不用担心惠心没人照应。

愧疚的是我做了十八年的媳妇,明明知道婆婆待我疏远是因为我把你爹拐到江南多年却不曾让惠心引以为戒。

娘!这种事情,本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陈澜还是第一次看到宜兴郡主露出这般软弱的表情,一时问有些失措,解释了一句之后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连忙又加了一句,再说,韩国公太夫人素来吃斋念佛不问外事这是京里谁都知道的。

宜兴郡主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只是又轻轻眯了眯眼睛:我的信期向来不太准还是回京之后皇后和贤妃强压着,请太医开方子吃了一段日子的药,这才渐渐调整了过来。

以前也不是没吃过那些药,所以并没有在意……如果真的是有了,虽说有些危险,可我一定会把孩子生下来,可眼下这种节骨眼上。

顾着这个,其他事情我恐怕就顾不得了。

陈澜这才明白。

宜兴郡主刚刚为什么说是这要命的时候。

她定了定神。

随即就低声问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这些事情告诉了惠心姐姐,只会让她担心,还不如让她快快乐乐高高兴兴的好。

只是,如今风波已经过了,您也不必太忧心。

,风波已过?你真的以为风波已过?,挪动了一下脑袋侧头看了看陈澜,宜兴郡主见其不自然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不禁哑然失笑,看,你自己都不信还拿这种话来糊弄我,我掌管着御马监侍卫亲军的兵符,此外还有京营的紧急调兵令箭,如今不再住在宫里,这责任就更重了。

我这一有身子,皇上就得另寻他人能够托以腹心的人有限得很。

要知道,连卢逸云那种人都可能生变,还有几个人是可信的?要不是如此,皇上当初也不会把锦衣卫临时交托给曲永一个阉宦。

朝堂上这么多文武官员,还有众多的皇子和皇亲国戚,宜兴郡主却说出没几个可以托以腹心的人,陈澜却并不觉得有言过其实之处。

就只看一波又一波的狂澜只是暂时过去,至今被拎出来的只是表面那几个小卒,就能看出,险恶远远还未过去。

况且,她昨晚上还在龙泉庵听到了那样的往事……她正打算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边的门帘被人高高打了起来,于是连忙缄口不言。

进来的人是江氏和张惠心,一个面色宽和,一个眼氟泪痕宛然,进屋之后。

张惠心挣扎片刻,仍是忍不住疾步冲了上来,就在榻前跪了下来。

灿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这会儿派人回城,京城九门都已经关了。

哪里还赶得上?我这身体如何你还不知道么,就是一阵子反胃而已……,。

然而,说到这里,宜兴郡主却觉得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犯恶心,紧紧抓住陈澜的手却依旧压不下,还是旁边的赵妈妈警醒。

赶紧端了银漱盂上来。

一旁的江氏见宜兴郡主只是干呕,心下不禁一动,抬起头和陈澜眼神一对,那个刚刚一闪而过的念头就又被她拽了回来。

难道会是……这么一闹,原本已经不情不愿打算依了母亲的张惠心顿时把心一横,站起身扭头就往外走。

这时候,陈澜连忙请江氏代自己照顾着,随即连忙追了上去。

而江氏到了榻边搀扶了宜兴郡主一把,忖度片刻就低声问道:,郡主的信期可是推迟了一阵子?宜兴郡主情知江氏毕竟是过来人,便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疲惫地说:昨天宿在龙泉庵的时候就有了一回反应,之前几天也是一直食欲不振,所以我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今天白天还好,这会儿竟是又…,大晚上的回城去请太医毕竟麻烦,这附近请大夫也不方便。

我当初怀惠心的时候东奔西走,压根就没留心太多。

太夫人于这上头应当有些经验,若是有什么偏方或是饮食之类的,还请指点一下赵妈妈。

听宜兴郡主的意思竟也是有七八分认准了,江氏立时笑着答应了。

两人坐在那里说了一会话,江氏一桩桩对赵妈妈吩咐了,随即又冲着宜兴郡主说道:,若真的是准了,郡主这一胎来得极其不容易,一定要好生留心保养。

千万不能累着了。

不是我危言耸听,我早年在宣府时,还曾经为一个百户的娘子接生过,她那时候也是三十五六,却是好容易才母子平安。

,。

知道对方是好意,宜兴郡主就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只有一桩事情还请太夫人多多包涵,叔全是就要成婚的人了。

若我这事情真的准了,他肩上的担子难免会更重一些。

他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既是腹心。

也是脑股。

说起来,皇上之前定了年底大阅京营京卫,只怕他和阿澜的这婚期得提前了。

,陈澜对付张惠心自然有经验盏茶功夫之后就把张惠心带了回来,从梨花带雨到破涕为笑,屋子里的两位长辈看着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姊妹两个,都觉得好笑得很。

这一夜,江氏便自告奋勇留在了宜兴郡主这儿帮忙。

陈澜则是索性和张惠心睡了一张床。

等到天明时长镝和前去服侍,就只见张惠心一只手伸在被子外头大包大揽似的搭在陈澜后腰,脸上还带着笑容,那胸前的大片丰腻肌肤和粉背全都落在了外头。

而陈澜则是侧头睡得正香,不时微微皱着眉头。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是对腰上的那只手毫无察觉。

这两位小祖宗,昨晚上也不知道怎得闹了一夜!长镝和红缨对视一眼,全都是抿嘴一笑。

却也只得上前死活把两人叫醒了。

张惠心呵欠连天地由着人服侍洗漱,陈澜却动作更快些,趁着梳头的功夫就轻声向长镝问起宜兴郡主的情形,得知昨晚上没什么大事,她这才放下心来,心里更确信了十分。

对于近来一直多事的韩国公府来说,这还真是难得的大喜事!第二百五十五章 婚期(上)一条河漕将京师宫城以西的西城分成了左右两块,河面上少不得架设了数座供路人通行往来的桥。

架在北大桥胡同和宝禅寺胡同之间的北大桥就是这条河漕最靠北的一座桥,再过去就是勋贵云集的什刹海,因而也算是一块宝地。

宜兴郡主的一座别院就建在北大桥西边。

往日宜兴郡主虽然也是隔三差五来这里,可毕竟只是闲来小住,此次经几位太医联手诊断,确定真是怀上了身孕,她思量再三就搬到了这儿来。

一来距离韩国公府就只有一刻钟不到的路程,有人过来也便不舒服。

只是,丈夫张铨恨不得撂下通政司的事成天守着她,女儿张丵惠新几乎打算回家住上几个月,就连陈澜也是三天两头过来瞧看,饶是她对这一胎也异常重视,可仍然受不了。

哎呀,一个个都成天唠唠叨叨,恨不得让我整天躺在床上别下地,不就是前几天反应大了些么?宜兴郡主在园子里散完步之后,就立时被几个丫头苦苦劝说着回了屋子,脸色要多勉强有多勉强,忍不住对同样是满脸紧张色的赵妈妈抱怨了起来,我又不是那一碰就碎的花瓶,再这样下去我就得被闷死了,早年怀惠心的时候还不是好好的!我的郡主,话可不是这么说,说一句打嘴的话,那时候您几岁,如今您几岁?赵妈妈接过旁边丫头递上来的热毛巾,仔仔细细地在小心翼翼地抹了两下,随即才撂下东西示意人退下,太医确诊了之后,想起您那会儿去西山足足转了两天,老爷魂都快唬得没了,把我叫过去好一顿责怪,再加上宫里三天两头派人来和您说话。

他就差没直接抱怨皇上不体恤人了。

这也不能怪皇上,谁知道能有这一遭,那里头没预备御马监侍卫亲军的一摊子事情还没个准,如今我突然撂开手,这叫他们怎么办?宜兴郡主正叹气,突然就只见门帘猛地被人撞开,一个丫头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压根连礼数都顾不得就急急忙忙地说:郡主,郡主……不好了,前头……前头皇上来了!是便服,才只十几个锦衣卫跟着……才十几个人?眼下这种时候,怎的这么不小心!宜兴郡主一下子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时,旁边的赵妈妈紧张地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连声说道:郡主,您可千万别动气!皇上素来谨慎,必然是明面上就那么些人跟着罢了!既如此想来是不曾惊动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您这么出去,走到半道上接着人还得赶回来,多费周折不说,上上下下也都惊动了……说完这话,她就看着那丫头斥道:都伺候这么多年了,偏还是遇事慌张!是前头就这么报上来的,还是皇上身边的成公公先进来的?那丫头这才退后一步,低头垂手道:是皇上身边的成公公先进的二门,对外头只说是是宫里差人来探视,前头黑总管认出了人之后,就分派了一应护卫各自提高警惕了。

我回来的时候,也知会了其他人小心伺候着。

既如此,郡主不若就到前头穿堂处等着迎一迎?去二门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太扎眼了些,皇上绝不会挑您礼数的,到时候您若真是到前头去了,指不定还会怨您不好生保养……宜兴郡主被这一通话念叨得犹如套上了紧箍咒,赶紧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答应了。

出了房门穿过院子往穿堂,她还有闲心腹诽——那时候在皇家别院有预兆时,赵妈妈还镇定得很。

如今却偏生这般紧张,果然怀疑和确诊不可同日而语。

在床堂门口没站多久,她就看到皇帝带着成太监缓步行来,几个年轻媳妇在前头侧身引路,正是自己以前从宫里带出来,如今却已经嫁给了府里管事的那几个一等丫头。

见皇帝似乎还问了她们什么,她就索性下了台阶沿夹道走了两步,结果就看到皇帝一下子加快了步子,上前之后就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都已经是这种深秋天了,还不知道多多保暖保养,走到这风地里干什么?皇帝见宜兴郡主张了张口似乎要辩解,却压根不给她这个机会,你都是这年纪了,有这样的喜讯不容易,自然应当处处留心事事注意,否则有什么闪失怎么办?来人,快上前好生搀扶着郡主,留心脚下!宜兴郡主见两个媳妇笑吟吟地上前一左一右稳稳当当扶住了自个,顿时哭笑不得,可当着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她也只好认命。

可等到回了屋子坐好,又依照赵妈妈的话在膝盖上盖了厚厚的盖毯,整个人就差没埋在厚厚的皮毛里头,这才总算把这些落锁的人一块打发除了屋子,旋即尝尝吁了一口气。

皇上,她们婆婆妈妈也就算了,您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君也曾经为人夫为人父,知道这当口是什么心情!皇帝却不等宜兴郡主说完便打断了她,旋即面色就有些惆怅,早年皇后怀了庆成的那会儿,朕何尝不是比这会儿更小心……若是福娘还在,她也必定会如我一般。

九妹,你毕竟年纪不小了。

满心抱怨被这动情的一番话给全数堵了回去,一时间,宜兴郡主只觉得喉头有些哽咽,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许久,她才轻声说道:我生来就是男儿脾气,一刻钟都闲不下来,身体也壮实得很,七哥你是知道的。

如今我也知道不同从前,只是要我整日里这般吃了睡睡了吃,我也觉得不习惯……不说这个了,七哥,接手的人寻好了么?说到正事,皇帝那高兴和惘然交织在一块的情绪总算是放了放,沉默片刻就叹了口气说:御马监侍卫亲军是太宗皇帝设的,一度曾经让御马监太监总领,后来因为祖训方才下放了给心腹武臣。

可如今出了这许多事情,朕实在是不放心,原是打算让曲永暂领一阵子……不行!出乎皇帝的预料,宜兴郡主竟是直截了当提出了反对。

他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妹,眉头一挑问道:九妹觉得他不可靠?不是可靠不可靠,二十可用不可用。

皇上当初用他暂掌锦衣卫,我并无异议,为的是事急从权,而如今听皇上的意思,仿佛并不是暂时,二十打算长久。

我一介女流掌御马监亲军,只是个名义,为的是代为保管兵符,可他成日里在宫中,若是多了这一重名义,能够掌握的东西就太多了。

太祖爷当年是要废除阉宦的,可禁不住群臣引经据典,再加上自宫的人又多,这才保留了下来,可他们身体残缺,性情难免受影响,再加上汉唐阉宦为祸,这才有太祖爷的遗训。

皇上若是真寻不出人来,我荐举一个人。

也不用设掌印,只由叔全掌符即可。

这提议显然并没有出乎皇帝的预料。

他看着宜兴郡主,突然笑了起来:媳妇是别家的好,女婿是自家的好,真是一点不假……朕也想过他,只没想过像你说得这般用。

御马监在宫中西苑,他操练还容易,这真正掌管却难了。

既如此,除了兵符宫中和他那里各一半之外,一应管带,朕让成奉去看着些,他这人独直,心里只有皇后,这你总放心了吧?见宜兴郡主还在皱眉,他忍不住打趣道:话说回来,你也不为女婿着想一下。

年末京卫京营要在城外大校场练兵,到时候他哪里离开,再照管一摊子就更忙了,上哪儿找功夫完婚?你这个做丈母娘就不想想这个?被皇帝这么一说,宜兴郡主方才想起自己也曾经对杨母江氏说过那话,眼睛骨碌一转就轻哼道:这点小事还怕没办法……我如今还不至于什么都管不得,索性再到西苑宜春馆住上个把月,免得他们恨不得把我就闷在屋子里不动弹。

趁着这时节,赶紧在十月挑个黄道吉日让阿澜和叔全先成婚了,又不是非得等到十二月!这就是你想的办法?皇帝闻言气结,见宜兴郡主拥被而坐,笑得又狡黠又轻灵,顿时想起了她少女的时候,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亏你想的出来……也罢,朕回头差个人去阳宁侯府和镜院知会一声。

要是两边聘礼和嫁妆都尚未预备齐全,到时候可得全从你这儿贴补,别掏空了留给以后的孩子空壳!我又不是没钱,这一点子掏不空我!宜兴郡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随即低头摩挲着平坦得似乎丝毫没有赘肉的小腹,儿女争气,留下再少的东西他们也会知足,儿女若是不争气,留下家财万贯高官显爵也会给他们败光!积攒下来那些还不是为了花的,等到这孩子平安落地长大了,日后一定会高兴又那么两个姐姐!,事情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

第二百五十六章:婚期(下)时间一天天走向岁末,阳宁侯府仿佛从此前的多事阴影中走了出来,平添了几分喜庆的气氛。

序齿第二却是实质上居长的陈冰出嫁了,接下来的小姐少爷们几乎全都定下了婚事,剩下的只有还不到十岁的那几位,而且一户户定下的人家都是异常体面。

哪怕下人们知道上头主子们仍然是面和心不合,可这并不妨碍他们走出门去腰杆挺得笔直。

而对于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朱氏来说,这一日宜兴郡主派了赵妈妈来,竟是说要把原本定在腊月里的婚事提前到十月十六!尽管家中自从赐婚的旨意下了之后就一直在预备,可这样的突然提前仍然让她唬了一跳。

追问缘由之后方才转忧为喜。

立时满口应承了下来。

赵妈妈前脚刚走,那一头江氏亲自从镜园赶了过来,也是商议的同一桩,等到了中午。

这消息就传到了陈澜手中,正在做针线的她一不留神,那绣花针就再次扎着了手。

小姐,您怎么这么不小心!,。

跑来报信的芸儿赶紧接过了绷架,见陈澜怔怔地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了两下,她这才咧嘴笑道,横竖都已经是定下的,早两个月迟两个月有什么打紧!横竖家里预备得都差不多了,如今赶一赶就行了!,。

你呀……什么时候改改这牙尖嘴利就好了!一旁的沁芳连忙打岔,而陈澜终于恍然回过神来。

她上辈子没有尝过相恋相守的滋味,这辈子却这么快就要嫁人了?此时此刻。

她半点也没有平日为人处事时的镇定自若,取而代之的则是说不出的茫然,就连芸儿在旁边叽叽喳喳撺掇着她赶紧去蓼香院都没听见。

这一日的午饭,陈澜自是在蓼香院里陪着朱氏用的。

江氏一走。

朱氏就把她唤了过来,把事情原委——说了,此时吃完午饭上茶之后,她把丫头们——遣开,又半是欣慰半是感慨地说:我活了大半辈子,没看准几个人,临到老这双眼睛却终于亮了。

能看着你出嫁固然好,可按照我的本意,是想多留你几日的。

可你的未来夫婿还有大用,也是耽误不得,自然得以你们的将来为重。

这成婚的事,连头到尾差不多也是要大半个月,过几日就要开始了。

陈澜自然知道,哪怕不是御赐姻缘,为了把这场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朱氏也必定会极力操办,更何况如今有了那铺张的由头?于是,听着朱氏说江氏刚刚过来时提到,因为眼下时间紧迫,之前赐婚之后因家里多事,杨家也杂七杂八忙不完,所以只曾过小帖文定,放聘礼的日子定在月末,如今却得改在这几日了,到时候该请谁观礼等等规程。

她只觉得原本躁动不安的心情渐渐定了。

我已经对郑家的说了。

今晚上连夜就把添箱礼时宾客的单子列出来,回头再让小四这个当弟弟的亲自写请束。

尽早送出去。

也让大伙都有个预备。

你母亲虽说有身子。

可只要能够走动,必定是要来的,再加上其余各位夫人奶奶,十丹二十位还是少的,到时候就摆在福庆堂里正好,一人一张几子,也少拘束些,我这里毕竟地方小,憋得慌……,长长的一番话听完了,陈澜只觉得心头满溢的都是温暖,人也不知不觉靠进了朱氏怀里,到最后便轻声说道:全凭老太太安排就是。

好孩芋。

朱氏一把揽过了陈澜,眼圈不禁有些红了,你婆婆瞧着是好相处的人。

出嫁之后也别忘了常回来看看我这老婆子,还有小四。

他要是知道了你这么早出嫁,恐怕又得闷闷不乐一阵子了!。

,正如朱氏所说,晚间回家的陈衍得知陈澜十月十六就要出嫁,那张嘴顿时惊讶地张大着合不拢了,很勉强地道了声喜,可看那表情怎么都是不乐意。

陈澜哪里不知道小家伙的别扭情绪。

吃过晚饭姐弟俩一块回房时,她就直接拉着陈衍去了他的屋子。

借着看窗课本子的借口说了一番题外话,她就把露珠春雨檀香三个丫头打发了出去,然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人。

姐,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陈衍坐在妩上,不自然地扭来扭去,可见陈澜就是只笑不说话,他才小声嗫嚅道,我原本以为还有三个月,谁知道会那么快,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陈澜看着小家伙那不自在的样子,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指头在那额头上戳了一下。

旋即才笑道:你没有心理准备,难道我就有?要说担心,那也该是我才对。

倒是你,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

镜园你也是认得的,杨太夫人也喜欢你,你杨大哥更是没有兄弟姊妹,闲来无事多往那儿走走,难道还能有人说你的不是?对啊!陈衍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猛地一拍巴掌道,镜园和韩先生家只要穿过北城就行了,我以后天天去蹭饭都行……,。

话一出口,他才醒觉到自己的语病,顿时有些讪讪的:姐,我是真舍不得你。

这么多年,只有咱们姐弟是相依为命一直这么过来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

陈澜招了招手,见陈衍从炕上那头跳下,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身边,她便将其轻轻揽住,又用手拨了拨他整整齐齐的头发,随即欣慰地笑了,要是你还像从前那样冲动不懂事。

我就是出阁了也放心不下,可你如今已经是有大人模样了。

我也没什么不放心地。

要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日后不但我这个姐姐还得靠你在后头撑着,就是老太太也得靠你。

你已经大了,是家里的顶梁柱,明白了么?嗯!,陈衍重重点了点头,随即攥着拳头说,我不会输给三叔的!刚赞了小家伙沉稳,这会儿人就冲动地直接把陈瑛给撂了出来。

陈澜不禁哑然失笑,却再没有数落他什么。

等到离开陈衍那院子踩着月色回到了自己房里,收拾一番上了床,她却靠着弹墨方枕有些失神,伸手去撩帐子的时候,就听见了在床前踏板上值夜的红螺出了声。

小姐睡不着?,。

嗯……我给您唱兵民谣吧。

,深秋的夜晚已经是寒意深重,红螺却不知不觉把手臂伸到了被子外头,此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这具楠木垂花柱拔步床,轻声哼了起来:七月晴皎皎,磨镰割好稻。

稻香千里闻,只盼郎来到。

郎立清课头,妾坐青山坳。

相对长依依,不知岁月老。

(注)婚期一下子提前了两个月,阳宁侯府上上下下自然是少不得忙碌了起来,就连陈瑛也破天荒过问了几句。

但得知朱氏一应包办了。

差了郑妈妈等几个每人统管一样,他自然也就索性撂开了手,虽说日日回来,可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转眼数日过去,就在府里各色人等最忙的时候,苏家老太太陈氏却带着苏婉儿登了门。

朱氏如今忙活陈澜的婚事还来不及,哪里耐烦见这么一个市恰,当下以自己病了推脱不见,可不料想郑妈妈出去了一会儿就匆匆回转子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老太太,她不肯走,我送的回礼很不轻了,可她竟是不肯收,说是今天上门是为了商议苏公子和四小姐的婚事,还撂下了几句很不好听的话。

万一撕破了脸,我怕……这个死皮赖脸的老太婆!。

,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朱氏又问道,那老二媳妇呢?四丫头怎么说也是她的女儿。

这时候倒是会把麻烦事推了给我?,。

郑妈妈闻言顿时有些不自然,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刚刚去紫宁居问过,祝妈妈出来见的我,很尴尬地说二夫人前一阵子小日子,结果却一直……不太干净,正悄悄去请人来调治,不好多动,很是赔了一阵不是。

老太太可还记得前时三老爷请过来的那个刘太医?一直都是他给瞧的,如今这毛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是脑子糊涂了,老三荐的人我都不敢用,她居然敢信,有什么病也是自找的!话虽如此,朱氏此时知道自己不得不见,于是就意兴阑珊地吩咐郑妈妈出去把人接进来。

待到陈氏和苏婉儿进来,不过寒暄一两句,陈氏就开门见山道出了此行的正题。

听说三小姐的大好日子定在了十月十六,实在是令人欢喜。

不过,十月倒是不止这一个黄道吉日,十月二十八也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不若一个月里双喜临门,把我家仪儿和四小姐的事一块办了。

由于先前陈澜的婚期定的是腊月,接下来陈滟的婚事得避开正月,就要推到了二月去,所以此时陈氏一开口就是要把婚事提前到十月,朱氏不禁大吃一惊。

还不等她想出什么话驳回了,陈氏就自顾自地笑了笑。

咱们虽是小门小户,可自打定下事情,各种预备也就都齐全了。

如今仪儿也正在等着吏部选官,若是成了,年末年初正是忙活的时候,再到那时候操办未免来不及。

再说,婉儿的年纪也不小了,她比三小姐她们还大了些,这婚事一味拖着,恐怕也不是一回事吧?前时吏部文选司一位主事正好提过,想要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续弦……,。

见苏婉儿面色惨白,攥着帕子一声不吭,想起那会儿陈氏答应自己好好的,苏婉儿的婚事不会贸然做主,朱氏顿时恨得牙痒痒的。

尽管她不再指望晋王能够继承大宝。

但也不能看着晋王妃只靠一个女儿在王府中度日,最好的法子就是挑一个自己能拿捏的嫁过去为侧室夫人。

而要符合亲王夫人这身份的人并不是那么好寻的,更何况还得甘心情愿。

而陈氏急忙想着迎娶,说来说去不过是指望尽早得到那份嫁妆!于是,看着面露得色的陈氏,她便冷冷地打断道:不用再说了,十月二十八就十月二十八。

就这么定了!注:比较喜欢当年现编的这首民谣,直接从《春宫缭乱》里头拿过来用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下聘陈澜和陈滟的婚事定在了同一个月这便意味着阳宁侯府要在一月内操办两场嫁女的喜事,哪怕是陈滟只是个不起眼的庶女,也有的事情要忙活。

于是侯府上下原本不忙的人也被派上了差事,忙的人更是脚不沾地,至于陈澜也带着几个丫头紧赶慢赶绣活,成日里除了蓼香院几乎不到其他地方去,水镜厅更是连面都不露了。

没过两天就是杨家放聘礼的日子。

和之前过小贴文定时请亲族中父母公婆丈夫儿子俱全的长辈女眷代行不同,这一回却是得大媒过礼,男方的母亲亲自登门,若是排场再大些,亲族女眷多是会一块来凑热闹。

可这一回是天子亲做大媒,总不能请皇帝亲自登门,因而杨家不禁犯了为难。

如今任了通政使的张铨倒有心凑个热闹,无奈被宜兴郡主啐了回去,说你这个娘家人凑什么热闹,而最终出面的那个人更把原本打算去露个脸的汝宁伯给吓了回去。

内阁次辅杜徽方竟是出面充当了这大媒,而前去插戴的则是隆佑长公主!这会儿站在杨家大厅里头,瞄了一眼外头院子里那一抬一抬的红漆描金边什盒,杜徽方便又收回目光端详着恭恭敬敬站在身前的杨进周,又抓了一把下巴上神气地翘起来的几根老鼠胡须:既是要娶妻的人了,以后记着,凡事不要让令堂多操心,于妻室更要多多关切,别听外头人那什么相敬如宾的一套。

夫妻之间重在信赖交心,成天如对大宾怎么过日子……教训了几句之后,杜徽方自己也不禁莞尔,随即就笑道:算了算了,你原本就是少年老成的无趣人,自己有数就行了,别整天板着木头脸。

今次我出面,一来是因为皇上使人言语了一句,二来是曾经和你昔日有一段师生缘分,三来么……是罗旭那小子担心汝字伯府的人闹什么幺蛾子给你的喜事添堵,令堂一个人难以应付。

杨进周愣了一愣,想起那会儿罗旭邀请自己喝酒时说的那些话,原本还有些冷峻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不管怎么说,都得多谢先生!至于罗兄那儿,改日我一定会亲自止门道谢。

道谢的话还不如请他喝酒,他和你差不多大小,亲事却是迟迟没定,之前我倒是听了些风声,大约也就在这两天。

说起罗旭,杜徽方的胡须又翘了翘,你们说是一文一武,可你的经史底子打得不错,他就更不得了,一身武艺相当可观,日后你们不妨多多交结……嗯,时辰不早了,再不走你恐怕就得催我了。

皇上既然给了你十月的婚假,你九月里就少告假些,今天放大定是例外,剩下那些日子可不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杨进周被杜徽方这番教训说得无可奈何,只得点头道:是,先生请放心。

够了,杜徽方这才摸着胡子出了正堂,那边早有人去飞报了杨母江氏。

而看着那几十抬的定礼,他突然忍不住揪了一把胡子,掐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如今寻常的富贵人家下大定,也多用十六抬,品官家里就更多了,三十二抬六十四抬只恨不能竭尽所能。

早年有人是想将这些写入律例,言道婚事不许过奢,结果被太祖一句话就驳了回来——婚嫁攀比自古有之,哪朝哪代真管得了,写了还不是白写?所以时至如今,不过是量力而为四个字罢了。

幸好自己儿女不多,先后两位夫人贤惠,三个儿女的嫁娶银子都备下了,否则还真是不好办。

看杨家眼下这架势……还好有杨太夫人会过日子,否则为了不负赐婚的名头,这日后家里的亏空就大了!须臾,杨母江氏便和隆佑长公主以及几个妈妈出了来,和杜徽方见过礼又说了几句,三人便 相继上了轿子。

然而,这一回却是聘礼先行,轿子押后,就只见一前一后身穿红光金喜字袍子,头戴大绒帽的抬郎一声吆喝抬起了那什盒,晃晃悠悠出了门。

所有的什盒都是喜铺定做的,长三尺宽一尺半,深曰六寸,乍一看去盛不了多少东西,可这几十抬在路上摆将开来,却是引来了无数人围观。

尤其是那雁笼中生龙活虎的一对大雁更是引来了众多羡慕的目光。

须知时至今日,这大雁成了珍禽,要身一只尚且不易,更不用说活捉。

有心人更是在路边上一抬抬地数着,直到一行人转进阳宁街,这才算数清楚了。

这才六十四抬,从前阳宁侯府往韩国公府嫁女的时侯,韩国公府聘礼就下了一百二十八抬,等到如今的韩国公夫人出嫁时,送妆发奁时,这一头还剩下大半东西不曾出门,那一头就已经到了韩国公府,那排场……这不是废话么?如今的太夫人便只有韩国公夫人那一个嫡女,可如今阳宁侯府光是孙女就有四人,听说年底前全都要嫁,要像当年那样陪送,怎么吃得消?这边厢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那边聘礼送进了阳宁侯府的院子,一应下人们虽是井然有序黓不作声,心中却不无思量。

杜徽方和江氏被请进正堂福庆堂用茶,应邀而来的宾客们则是随着主家把院子里的聘礼过了一遍。

别人也就罢了,马夫人见那一个个什盒被揭开了盖子,从大雁到酒海到绸缎尺头金银首饰应有尽有,虽是数量和些前汝宁伯世子的聘礼差不多,可品质却仿佛还高上两成,不免恼火地挑了挑眉。

到底是暴发户……夫人!曾经最是骄横的祝妈妈如今却变得比谁都谨慎,慌忙在旁边低声提醒道,让人听见了到老太太面前说嘴可了不得!毕竟也是六十四抬,并没有越过二姑奶奶去……什么没越过,这分明是示丵威!马春人恨恨地冷笑一声,见旁人无法是欢声笑语,立时觉得站在这里更没意思,这还要多久,大冷天站在这儿吹风么! 朱氏听说这聘礼当中还有一对货真价实的大雁,纳罕的同时自是说不出的高兴,更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看看院子中那聘礼。

因而插戴礼时,瞧着隆佑长公主将一只衔珠凤钗插在了陈澜的头上,她只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甚至挣脱了郑妈妈的手站直了身子。

杜徽方今天算是师出有名,可终究是告了假的,因而事情办完就早早告辞,江氏也得及早回家去操办接下来的事,只有隆佑长公主稍稍多留了一段时间,但仍是比其他宾客早走。

至于其他宾客,有的观礼之后领了宴就告辞了,有的关系亲近的则是多盘桓了一阵,倒是马夫人这个嫡亲的婶娘早早不见了踪影。

而待嫁的陈澜如今却不好在人前露面,一直待在屋子里,只这针线活却无论如何没心思做了。

偏生这一天一大早就撵出家里去上课的陈衍早早回了来,一头扎进她这里,好奇地盘问着今日放大定的一应细节。

陈澜哪里知道这些,就只见苏木和胡椒两个一人一句滔滔不绝地讲着,还不停地手舞足蹈比划,等到芸儿一阵风似的跑回来,屋子里就更热闹了。

那一对大雁听说是赐婚之后未来姑爷出城时赶巧捉到的,那会儿瞧见它们受了伤就带回府里养了起来。

如今直等奠雁礼完了之后就赎回去放生,这不是最好的兆头?多少年了,哪怕是京城顶尖的勋贵人家,也未必能弄到这么一对,小姐和未来姑爷真是有缘分……还有,这定礼的银子也是成色足的,不像当初汝宁伯世子下定那会儿,拿黄金替了白银,可那黄金还是化了家里早年积存的不少金首饰和金锞子,林林总总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多……陈澜终于听不下去了,也不理会陈衍是如何的津津有味聚精会神,一口喝止了滔滔不绝的芸儿,这才没好气地说:都没别的事情了,只顾着说这些有的没的!没事情没事情,我不就是为了今天送聘礼才赶回来的么?陈衍涎着脸凑到了陈澜面前,又咧嘴笑道,我明白得很,二姐当初是那么多,所以咱们也不能越过,老太太是给姐足足备了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他们怎么都不亏,这一趟其实更多的是表示心意。

只相比二姐夫那种面子功夫,我那未来姐夫倒是诚心得很,不枉皇上赐婚……话没说完,陈澜就给了陈衍重重的一记粟枣,正瞪眼的时候,外间小丫头就报了进来,说是四小姐陈滟来了。

一听这话,陈衍立时拉长了脸,陈澜虽诧异,可总不能避而不见,就吩咐请进了人来。

待到陈滟进屋子,见这个眼看快要嫁人的妹妹脸色灰白,身上穿的仿佛是去年的秋装旧衣,她不禁皱了皱眉。

就是庶出,都要嫁人的时候了,表面功夫也总得做一做,马夫人还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第二百五十八章:备嫁、锋芒从前二房还没丢了阳宁侯世袭爵位的时候,陈滟虽是庶出,但跟着陈冰后头在老太太面前承欢说笑,日子倒还不难过。

嫡母虽说不上丰分优待,可该有的东西总不会缺,再怎么也不会在蓼香院丢了二房的脸。

可自打家中剧变之后,她的日子就一天不及一天。

无论她怎么设法怎么尽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贯不出挑的陈澜日益光芒四射,而自己却不得不成了被牺牲舍弃的那个。

此时此刻进了屋子,她只一扫就发现这儿比从前锦绣阁宽敞了不少,而家具等等全都是新的,上头一样样摆设瞧着并不奢华,可料想都是老太太私房拿出来的好玩意。

以前虽也注意到这些,可从来都没有如今这么刺眼。

她不动声色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攥了攥手中的帕子,这才含笑上前和陈澜厮见了。

刚刚外头那么热闹,三姐姐你倒是还能在屋子里坐得住。

这句开场话一说,见陈澜坐在那儿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茬,陈滟下半截话顿时不太好出口。

可沉默一会,她暗自咬了咬牙,却不得不撂了出来,镜园那边确实是有诚意,该有的东西全有不说,而且全是品质十足。

可三姐姐得了体面,我却不得不提醒您一声,这样的排场落在别人眼里,好事也可能变得糟心。

陈澜斜睨了陈滟一眼,见芸儿站在陈滟背后撇了撇嘴,顿时给了她一个眼色。

眼见人不情不愿地招呼了其他丫头一块退下,而陈衍却摆明了车马分明还是打算继续听下去,她只得由着小家伙去,又似笑非笑地说:四妹妹这么说,我不太明白。

母亲看了那些聘礼回去之后,就在院子里找由头发作了几个丫头,这会儿还让人垫着青砖跪在院子里。

陈滟见陈澜挑了挑眉,但并没有开口,只得又说道,我能够出来,还是因为老太太那儿刚刚郑妈妈叫我出去陪几位夫人小姐,眼下人都走了,我回去之前顺带过来了一趟。

三姐姐,母亲刚刚在屋子里很是唠叨了一阵长幼有序,尊卑有别。

二姐毕竟是为长,而汝宁伯世子毕竟有世子名分,光是凭着这两点,日后……我还没出嫁呢,眼下就考虑什么日后也早了些。

陈澜看了一眼被自己一言噎住的陈滟,这才缓缓言道,至于尊卑长幼,杨家所送的聘礼一没有越过二姐当初的六十四抬,二要说珍奇,多是宫中此前赏赐出来的,毕竟是皇上赐婚,总不能堕了皇家体面。

而真正的聘金则是一千六百两白银,比汝字伯家的四百两黄金可还差了一截。

若是如此二婶还有怨言,那我这个晚辈也无话可说了,老太太自然会有个公道。

眼见陈澜始终不搭最要紧的那一档子事,陈滟顿时心里越来越着急。

她这一趟确实是偷偷来的,若不能说动了陈澜帮忙,她还能想什么办法?想到这里,她不禁把心一横,随即一字一句地说:三姐姐说如今考虑日后还早了些,那如果我告诉你,之前二姐还捎带话回来对母亲说,汝宁伯府对杨大人颇多忌惮,一心一意打算让他失势失宠,你还能这么平心静气?三姐姐,二姐姐和母亲是什么性子的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四妹妹这话过了!陈澜见陈衍额头上青筋毕露,仿佛就要暴跳如雷,立时抢在了他的前头喝止了陈滟。

见其停顿了一下,又要再说,她就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问道:四妹妹,你若有所求就直说,先让我忖度一下事情能否办成,再说接下来那番话也来得及。

陈滟不像陈冰,尽管对陈澜独占风光也是心怀嫉妒,可她只凭知道的那些,她就知道,要斗心机自己决计不是对手,只希望能够用话语打动对方而已。

因而,被这么直截了当将了一军,她却并未失态,沉默了一阵子就说出了一番话。

三姐姐,事已至此,我也知道,我的婚事也没什么别的余地,定在十月就是十月,嫁妆多少也就是如此了。

老太太早就把两份陪嫁的大部分实物给了二房,其中已经有不少都被母亲挪用给二姐了。

苏公子是三甲的同进士,馆选又不曾选中,按照惯例多半是在京城候缺。

运气好的能放出去做个县令,运气不好兴许三五年都未必能轮中。

我嫁过去身边还有嫁妆时兴还好些,若是那些都败空了,到头来兴许他们还会想出什么讹诈咱们侯府的法子来!我听说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只希望此次他候选的时候能够给个教训,等到了明年,家里能够出点力,要么让他在京城的清水衙门谋个不起眼的轻省差事,要么就在京畿或是山东谋个不肥不瘦的缺,如此我也好在婆家做人,不至于被那位老太太来回算计。

此话一出,陈衍顿时冷笑了一声:你说得倒容易,以为朝廷是姐姐开的么?四弟!陈澜一眼瞪住了还要再说话的陈衍,见陈滟鼓足了勇气说出这番话后,便露出了尽人事听天命的表情,略一沉吟便开口说道:苏公子的才学如何我不太清楚,但世人轻同进士,却不知道有多少童生白首欲求进学尚不可得,更不用说中进士了。

不过,此次候选若是落空,恐怕他会觉得这是因为咱们陈家联姻的关系。

自从婚事定下了也是十月,陈滟便几乎把积攒下来的体已银子全部拿出来四下打点,最后终于把苏仪这个人打听得差不多了。

情知他心高气傲,娶了自己这个庶女回去必然心怀不满,她便有心让其受点挫折,最后若是自己能回圆,到时候在苏家的日子总能好过些。

可她万万没想到,陈澜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竟是说了这以一番话。

三姐姐你是说,哪怕不设计,他这回候选也会落空?可我分明打听到了,他的门师是滇中名士于怀,和召集的首辅宋阁老是一个座师,照辈分甚至可以叫宋阁老一声师叔的……见陈滟打听得这般仔细,陈澜不禁笑了起来:一个是当朝阁老,一个却是滇中名士,而云南素来被士人视之为蛮荒之地,你以为,宋阁老和那位于先生的同年关系会有多深?前时家中多事,涉及其中的多有宋阁老的门生,哪怕宋阁老对此不记怀,有的是人往这方面下手。

你觉得如今你还有那般设计苏公子的必要么?朝堂上的事情陈滟不明白,可她却知道,要是让苏仪和那位苏老太太陈氏知道,仕途失意是因为和陈家联姻,那么,她在苏家别说过得好,就边安安稳稳四个字都做不到!三姐姐,求求你,求求你帮忙想想办法!打消了最后一丁点侥幸和要挟的心思,陈滟立时站起身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语气异常哀切,母亲和二姐的谋划我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二姐对母亲说,汝宁伯府太夫人生怕杨大人和杨太夫人对从前的事耿耿于怀,虽说对皇上赐下的婚事没办法,可打算在三姐姐你嫁过去之后,以杨家族长的身份给杨大人纳一位次妻。

这由头也找得好听,毕竟杨大人这一脉是独子,再没有兄弟姊妹,开枝散叶是最要紧的。

听说还有些其他的龌龊谋划,只要三姐姐你一时半会没有孩子,他们就可以……他们好大的胆子!陈衍今天一忍再忍,此时终于忍不住了,重重一巴掌拍在炕桌上,随即就跳了起来,这还有没有王法了,皇上赐婚,姐姐又封了县主,他们还敢这般谋算!别说是县主,公主下降尚且免不了附马在外头养人,更不用说出嫁之后也需得敬长辈礼公婆的郡主县主。

陈澜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陈衍,却仿佛事不关已似的,平静地点点头道,多谢四妹妹提醒这些,我心里有数了。

你说的事情我会想想办法,只我也要提醒你一句,无论是对咱们这些姊妹,还是对你身边的下人,多存几分真心比多存几分算计来得好。

言罢她也不管陈滟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客客气气地送了客。

等到人走了,她回到屋子里,就只见陈衍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小大人似的踱着步子,一面走还一面喃喃自语,仿佛仍在纠结着刚刚听到的那番话。

心下好笑的她走上前去,趁着陈衍转身就正好屈指弹在他的脑门上。

啊……姐,你回来了,快,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想法了……这是多早晚的事,用不着眼下就操心了起来。

见陈衍梗着头一副不依的样子,她这才拉着人到炕上坐下,随即低声说道,圣眷的好坏岂是汝宁伯府那几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人能够左右的?再说了,汝宁伯眼下是族长,可要说长房,其实还是你杨大哥这一支。

谁能保证那位汝宁伯就一直能安安稳稳保住他的爵位和族长宝座?他总想着算计,就以为咱们当真不会先发制人?说着这话的时候,陈澜的眼睛里闪动着锐利的光芒。

她对于爵位之类的东西并不稀罕,可若是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她也从来不是善茬!第二百五十九章: 郎舅,收伏原本定在十二月的婚事如今一下子提到了十月,对于杨陈两家来说,时间都有些赶,而人手紧缺的杨家就更显得捉襟见肘了。

偏偏在这当口,汝宁伯本家倒是提出了要派人帮忙,江氏是有心推拒,可镜园这儿确实忙不过来,一时就有些犯难了。

要知道,杜夫人虽说派了两个妈妈来帮忙,可杜家毕竟是书香门第,下人用得少,别的就再不能去麻烦。

宜兴郡主之前因为荐了人过来,如今又占着娘家的身份,就更不好往婆家这头插手了。

于是,这一天杨进周一回来,就听下人报说,白天汝宁伯夫人又带着几个妯娌来了,磨了一上午才走。

即便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这会仍是免不了皱眉。

总算是那下人紧跟着就报上了一个好消息,说是阳宁侯府四公子上门求教弓箭,眼下正被老太太叫到了跟前陪说话,他不免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脚下就加快了步子。

镜园之中的屋舍仍是沿袭着当年旧名。

他倒是有心更改一二,却被江氏拦住,说是日后媳妇进门大家一块参详不迟。

他深感母亲周到,自然答应了。

此时走过母亲院子那穿堂,他扫了一眼内中挂着的青地大牌匾上头金玉满堂四个字,脚下也不停继续往前走,直到过了穿堂和院子进了房门,那金灿灿的四个字方才从脑海中消失了去,因为里屋的说话声音着实不小。

我那时候是第一次见到农夫在地里翻地是什么样的,一个个都是穿着短打扮,不穿鞋,多数地里连耕牛都没有。

在天安庄整整转了好几天,比我之前活十几年都强。

所以姐姐从前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老是听不进去,可那次之后就听进去了。

以前老听人说,佃户欠租,地主夺佃之类的事,可总觉得远得很,那一回远远望了一眼,方才知道那黑压压一片的样子有多吓人。

姐姐说,那还只是跪着死求,若是真的闹将起来,人人哪怕只拿着镰刀斧头,却也是声势浩大。

听陈衍是在讲当初天安庄的事,杨进周不禁脚下稍稍一迟疑,又朝一旁的丫头打了个手势。

那并不是他和陈澜的头一次见面,也和前两次一样,不过是寥寥几句话,可却是第一次联手办成了事情。

那时候他就觉得,她这样又机敏又心善的姑娘,必然能够越过越好,只却没想到,最终有福气的居然是他。

想着想着,他的脸上就渐渐露出了笑容,这才进了东屋。

全哥回来了。

江氏笑语了一句,一旁说得正起劲的陈衍也忙不迭起身。

彼此见过礼之后,陈衍就笑呵呵地说:杨大哥可别怪我腿长,上一回伯母提过让我常来坐坐,我成天被韩先生和师傅操练得团团转,一直抽不出空,今天总算是提早溜了出来。

杨大哥,我听说镜园有练骑射的驰道,能不能趁着天色还亮堂,带挈我练一练?杨进周看了一眼母亲,见她笑着点了点头,他也就答应了下来。

出了院子,见陈衍一面走一面偷偷打量着他,虽是矮了他一个头,可却竭力昂着脑袋,眼神中仿佛藏着什么东西,他先是有些诧异,到了最后便索性停住了步子。

是不是你姐姐有什么话要和我说?陈衍闻言一愣,随即就嘿嘿笑了起来:这还没到十月十六呢,杨大哥你怎么见着我就想起了姐姐。

真没什么事,我就是来这么找你讨教的,顺便陪伯母说说话,这不以后我也会常来,总得先让伯母习惯我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杨进周见惯了豪爽的军中汉子,因而对京城人士说话非得藏半截的习惯很不以为然,因而陈衍大大方方说出了这话,他不禁觉得小家伙有些趣味,就点了点头说:我不常在家,母亲多有寂寞,你以后要是愿意不妨常来常往,也能陪陪你姐姐。

这可是杨大哥你说的,我可不会客气!两人打趣了一阵,这才去了后头的驰道上练习骑射。

只彼时距离天黑已经没剩多久,练了四五回,这天色就渐渐暗了。

通身大汗的两人又一道去了后头更衣,陈衍见杨进周直接用井水浇身子,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羡慕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了里头用热水沐浴,又换上了随身带着的衣裳-------为了应付宜兴郡主的魔鬼课程,他天天都在褡裢里备着三套行头。

在镜园又蹭了一顿晚饭,陈衍方才告辞了出来。

在二门口,他看着下人牵来了自己的马匹,忍不住回头看着杨进周说:杨大哥,小心汝宁伯本家!这没头没脑的话却让杨进周笑了起来,他一手轻轻搭在了陈衍的肩膀上,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放心。

夜色之下,阳宁侯陈瑛从威国公宜园出来,刚刚还满是笑容的脸上一下子凝满了寒霜。

威国公罗明远在云南时威风八面,战场杀敌也好,平定蛮乱也好,从来都是杀人不手软,可如今到了京城却失了那股锐气,一心想要和光同尘,只做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也不想想好端端的鲁王会突然夭折,罗贵妃又遭人算计,这当老子的竟然听信罗旭那一套!驾!用力一抽马股,陈瑛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往前疾驰而去,也不理会身后那几个拍马也赶不上的亲随。

等到熟门熟路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他才在一家黑灯瞎火的店前下了马,随手撂下缰绳就径直进了门。

他一进去,立时有伙计上前照管马匹,又手忙脚乱下了门板,只留着中间一块空着,却也有一个小伙计等在那里。

上了二楼包间,陈瑛就只见室内点着两盏昏暗的油灯,仿佛是因为有风吹进来,那火苗簌簌地抖动着,映照着灯旁那两个坐着的人越发脸色晦暗。

陈瑛死死盯着那个年轻的瞧了半晌,声音顿时有些发干发涩。

殿下怎的也来了?我只是听说,阳宁侯下帖邀了汝宁伯,所以特意来凑个热闹。

见陈瑛那种震惊得犹如见了鬼似的表情,淮王自然觉得很满意,深感给自己出主意的人果然高明,于是就不紧不慢地说,阳宁侯不用担心,我自愿在慈恩寺给母后念六六三十六天的经,这会儿九门落锁宫门下钥,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虽有巡查,可也难不倒我。

还是说,阳宁侯觉得我碍事?在下不敢。

此时此刻,饶是陈瑛平日异常善于应变,也有些乱了方寸,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就干坐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而汝宁伯杨珪就更不用说了,满脸局促坐立不安,根本不敢去看陈瑛那刀子似的目光。

到最后,还是淮王先开的口。

我听说,阳宁侯先头似乎打算和我那四哥接洽?这么隐秘的事情,淮王怎么会知道!陈瑛竭力忍住心中的惊涛骇浪,故作讶异地说:殿下这是如何说,我一介外臣。

阳宁侯一介外臣,从前做过的事情可是真不少呢。

淮王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了几分孩子气的狡黠,先头东昌侯府两位千金在路上被人误认为是东昌侯而遇刺,这似乎是你露的消息吧?佃户闹事围了安园,这似乎也少不了你推波助澜吧?想把令千金送给我那二哥晋王为次妃,事有不成,则是趁着晋王因王妃夫人假孕焦头烂额,唆使了王府一个亲信的太监附议了两句邓忠的提议吧?至于在宣府以我二哥的名义假传大捷等等,说是事急从权,其实无一不是在败坏我二哥的名声。

阳宁侯,我说得可对?此时此刻,陈瑛只觉得背后衣衫已经被冷汗沁透了。

淮王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愚蠢冲动的小孩子,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步一步偏偏被人完全看透了。

尽管他做的一切都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证据,可这种事情哪里需要证据,只要宣扬开来就足以让他掉入万丈深渊。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便声音低沉地说:殿下想怎样?我不想怎样。

淮王似笑非笑地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在手中玩转了一番,这才得意洋洋地看着陈瑛,这信封上的落款,阳宁侯可觉得似曾相识?他自己的字迹,自己又怎么会不认识,更何况信封上还有他的暗记!那分明是送给荆王的心腹人士,请其代致的,又怎么会落在淮王手中?难道。

是了,要知道一直以来,他都没有见过荆王,更没有见过亲笔,指不定那个心腹自始至终就是淮王楔入进去的一颗钉子!汝宁伯看见阳宁侯陈瑛那苦涩的样子,心头又是惊骇,又是快意,当即便干咳了一声说:阳宁侯,殿下也是看重你的才能,这才有意见你一面。

须知如今晋王虽扳回了一城,可终究是圣眷大损,至于荆王,先不说名声,此次定下的王妃就可见一斑。

至于小皇子们,更是不值一提。

如今这等节骨眼上,想来阳宁侯也不乐意被黄口小儿凌驾。

汝宁伯不用再说了。

我家里的黄口小儿还未成气候,倒是贵府那位已经独当一面了!一句话刺激得汝宁伯面色大变,见淮王亦是脸色铁青,陈瑛知道,自己总算能借着这个略略扳回一些失地,当即站起身推金山倒玉柱地对淮王拜了下去。

尽管他并未多说什么,但这样的态度,却已经让淮王分外满意了。

夜深之际,当三人各自从那酒楼的不同角落先后出来的时候,却是神情各异。

而上了马车的淮王摩挲着袖子里的那封信,嘴角又上翘了些许,随即脸又阴了阴。

只可惜那边只肯出主意,却不肯把正经东西给他,但就这一个信封,已经足可唬住陈瑛了。

有了这个有能耐的臂助,他总能把当初那一箭之仇报回来。

罗旭,杨进周,你俩洗干净脖子等着!第二百六十章 添箱(上)仿佛是之前晋王的反击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都镇住了,好些天来,朝堂上风平浪静,处处都是一团和气,就连内阁和六部会揖办事时,那扯起嗓门据理力争的声音也小了。

礼部议定了未婚的皇子们待已故皇后一年小祥之后便出居王府,皇帝准了之后,便把先头皇后已经选定的两位王妃单子撂给了礼部。

按照规矩,这些未来的贵人都是由宫中派教引宫女学习礼仪,不得再随意出门,直到出阁之日方止。

然而这一次,皇帝却破天荒发话,让两位未来的王妃入宫,于关雕右门西边的元辉殿居住学习礼仪,半年后放出。

淮王妃选定的消息早就透露了出去,乃是汝宁伯嫡出的四女杨芊,因而单子到了礼部,众人自是无话。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荆王妃竟只是淮扬一个寻常书香门第的女儿,父亲是已经致任的知府,元配老蚌含珠,四十岁方才又得了这么一个千金。

若是放在民间自也是尊贵,可放在朝中就不一样了。

于是,对比晋王和淮王,有心人自是不免有所计较。

朝堂上风平浪静,阳宁侯府自然能够安心为两位小姐备嫁。

陈澜一面打点绣活,一面还要被朱氏时而叫过去清算嫁妆,自然少了别的待嫁始娘那份羞涩,多了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而陈滟那边虽说简单多了,可马夫人终究还要些面子的,不愿意被人指指戳戳。

可是苏家送来的聘礼只是凑足了三十二抬的门面聘金银子却不过二百两,她气了个倒仰,恨不得把庶女剩下的那几匣子首饰也给扣了,还是朱氏发话方才打消了这小心眼。

陈澜警告了陈衍不要把陈滟那一日过来时说的话告诉别人,可事后知道陈衍特地去了一趟镜园,她少不得又告诫了两句。

而对于陈滟的所求,她则是让陈衍辗转对内阁次辅杜微方言语了一声,得到了公允两个字的答复,这才让芸儿设法给陈滟捎了信去。

如此一来苏仪就算会落选,也至少不会是因为阳宁侯府陈家的缘由,到时候也能另外设法。

忙碌之间,日子也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快到了添箱。

朱氏很早就让人送了帖子给一众亲朋女眷,而接了帖子的大多都应允了亲来,就连晋王妃亦是一口答应了。

宫中朱德妃和武贤妃却没有赶正日子,而是在十月十三这一日派了太监送添箱礼。

她们一个送了两匣子的御用监造办金玉首饰和两箱上好的宫绸毛皮,一个送了一个紫檀木玻璃镜梳妆台和一对掐丝珐琅的花瓶,这就少说占去了六抬。

虽说东西都是好东西,可朱氏看着这些,忍不住就有些发起了愁来,须知明日还有不少人,若是最后东西尚且超过了预定的数目可怎么好?心里这么想着,带着陈澜谢过赏赐之后,她拉着人回屋,不免就叹了一口气:别人家是担心嫁妆不够女儿在夫家受了委屈,咱们如今担心的却是东西太多超过了数目。

要是你比你二姐大两天就好了着长的名义,便是如你姑姑那样一下子陪送两百多抬,别人也挑不出理去。

我算了算,你娘那大手笔,只怕十抬八抬都是少的,再加上你大表姐……唉,我还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事情上发愁。

看到朱氏货真价实蹙紧了眉头,陈澜不禁笑了起来,便上前揽着朱氏的胳膊轻声说:,东西多还不好么?多余的老太太就收进库房里头留着您自己用。

朱氏没好气地拍打了一下陈澜好手:我都一把年纪了,留那么多东西干什么?您就算用不了,以后就给小四娶媳妇!陈澜凑近了朱氏的耳朵低声都囔道其实我早说了,最好的法子便是藏在库房里头细水长流,压根不用送聘礼送嫁妆来回倒腾给外人扎眼。

如果明天添箱的东西多,传扬出去就成了大伙助嫁到时候谁也不会再一天到晚编排咱们阳宁侯府钱多得烧手,您也能过得更舒心轻省些。

你呀小鬼灵精!祖孙两人正说着,外间绿菩便笑吟吟地进来,屈膝行了礼之后便开口说道:老太太,三小姐,外头镜园那边差人送了野味来,说是杨大人之前奉旨跟着皇上于西苑射猎,得了好些野物,所以命送了一些到咱们府上,还差人送了给杜府。

朱氏闻言看了一眼陈澜,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缝:看看,这人还没过去呢,就成日里惦记着。

西苑养的那些活物已经好些年没人理会了,却挡不了皇上这一回心情好,他这个陪侍一旁的又是箭法神准 陈澜抿嘴一笑,却看着绿萼又问道:,除了咱们府上和杜府,可还送了别家?绿萼微微一愣,随即连忙说道:奴婢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这就再去问一声。

见绿等匆匆出了门去,朱氏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突然开口问道:,你可是担心汝宁伯本家?越是如今他得用的时候,越是不能让人抓了把柄。

听到这样的回答,朱氏不禁笑着点了点头:好,好!你有这样的准备我就放心了。

不过是二流勋贵,咱们不惹事可也不能怕事!把该做的做周全,要是有人再挑刺,就好好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陈澜哪里不知道朱氏素来是睚眦必报,可这说法合着之前陈滟所说之事,也正好合了她的心情,当下她自是点头应是。

祖孙俩又说笑了一阵,绿萼总算是又回来了。

,老太太,三小姐,镜园送东西的那位管事说,杨大人总共打着了五六只野鸭,几只野免子,还有两只鹿,还陪着皇上杀了一只熊,皇上都一股脑儿赐给了他。

四只熊掌分别送给了咱们家,杜府韩国公府还有汝宁伯府,其余猎物则是分了分,自家留了一份就送了四家来。

那管事还提了一嘴,说是杨大人被罗世子找去一块喝酒了,还捎带了几样东西去。

朱氏点了点头,示意绿等下去,晚上让厨房先整治一块鹿肉,这才吁了一口气说:想得倒是周到。

镜园那头说是汝宁伯嫡支,可毕竟多年不在京城,关系不多,本家那边不能让人挑把柄,至于咱们这几家,自是都不能落下。

倒是没想到他和罗世子竟还有些交情,大后天就要迎娶了,居然丰闲情逸致跑出去喝酒!不过也说不准,兴许是高兴,吏部张尚书入阁,却还兼着尚书,罗家和张家联姻,罗世子日后就更稳当了。

得知杨进周又和罗旭出去喝酒,陈澜也颇觉得意外。

可想一想两人乃是一时瑜亮,罗旭不但拿得起放得下,而且甚至未雨绸缝消除了隐患,他们之间惺惺相惜才是自然的,她就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罗旭的婚事是在前几日刚刚定下的,亦为天子赐婚,文定过小帖就在明日,至于成婚则听说在明年二月,想来罗家也要忙碌起来了。

进了十月,京城的家家户户都烧起了暖炕,一到傍晚路上的人就少之又少,而酒肆的烧酒却因为可以御寒,照例变得好卖了起来。

至于如羊肉汤和火锅子这种生活驱寒的吃食,则是更加为人们喜爱,几家有名的店铺更是从早到晚宾客爆满。

只罗旭在京城乃是地头蛇了,虽说杨进周来得晚,可他早就在羊肉胡同这家羊肉馆里订好了包厢等着,杨进周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炽烈的酒香。

我还没来,你怎么就一个人喝起了酒?这不是坐等太无趣了么!罗旭随手把桌上那个空壶撂在了地上,待杨进周坐下就站起身摆了酒碗在他面前,又抱了酒瓮斟酒你放心,等你的时候不过是拿着小盏尝个滋味,眼下才换大碗过过瘾。

这第一碗,敬你……哪该是你敬我,是该我敬你才是,明日你家就得遣人去张府下定了吧?不等罗旭开口,杨进周又添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今天都得我先敬你一碗!见杨进周夺了那酒瓮去先给他倒满了随即才自己满斟了一碗,旋即拿起那几乎满溢的酒碗塞在他手里,又自己棒了过来和他一撞便一饮而尽,罗旭只觉得目瞪口呆,等杨进周一口气咕都咕都喝完,他这才笑出了声来。

,杜阁老还老说你是木头的,要是让他看见你这强词夺理的样子,指不定怎么惊讶!好,那我就喝了这一碗!喝下一碗之后,两人就没这么拘束了,你一碗我一碗犹如喝水似的下去不少,须臾小二又送了炮制好的野味来,他们这才对视而笑。

男人的交情不外乎三四种,不是在战场上并肩打出来的,就是在酒桌上喝出来的,亦或是在某种不好说的地方一块耍出来的,再者就是打小玩在一块的兄弟。

对于最初并不熟悉的他们来说,自然是第二种更多些。

说了一阵子题外话,杨进周就伸手拦在了罗旭还要倒酒的手上。

好了,还是适度些好,再喝多了你回去不好看。

说正事,我今天陪着皇上射猎,出来时夏公公给我捎带了一个好消息,说是他去太医院问过,几个有名的御医都说,贵妃娘娘只要把身子养好了,以后再有孩子并不难。

夏公公还另提了一句,令堂的年纪比宜兴郡主还大些,又不是身体健壮常常练武,如今这一胎得多加留心。

第二百六十一章 添箱(下)十月十四这天一大早.阳宁侯府前院的下人就都忙活了起来。

门前的阳宁街上,四个男仆在前头打扫.后头两个则是推着水车洒水.免得车马路过尘土飞扬府里的各条茵道大路,则是早就披收拾了好几遍.幕香院中更是从库房里头搬出来了不少摆设。

等过了早上巳时,陆陆续续就有受邀的宾客到了。

给待嫁的姑娘添箱.多是亲族的女眷出面,只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最早前来的人中并不是府里早年嫁出去的那些地位不显的庶出姑太太,却是如今还尚未显怀的宜兴郡主和出嫁未久的张惠心。

那一乘大骄一乘小轿一进西角门.立时有人飞报了幕香院.因而等轿子在二门落下.除了徐夫人在那儿迎接之外.还有府里步子最稳的仆妇抬了两乘青绸暖骄在那儿等着.等人下来便小心翼翼扶了上去.直到过了蓼香院的穿堂之后进了院子方才放下。

朱氏腿脚不便,便只在幕香院外穿堂相迎.接着人进去之后,她关切地询问了宜兴郡主的身体状况,得知并没有太大的反直.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合掌念道:既然是这关口出了这样的喜事.只希望诸天神佛都护佑一二,也好让惠心能够添个弟弟妹妹……承太夫人吉言了……宜兴郡主闻言顿时笑开了.旋即又四下里打量了一眼.这阿澜人呢?虽说是后日就要嫁了.可她又不是那等面薄的女孩儿,怎么偏生避开了不见踪影?她这么一说.张惠心也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我还打算谢谢她呢……郡主是她的义母,惠心又是姐姐,她就是避别人,也不会避开你们。

还不是剐刚杜夫人来得早,又拉着她到那边房里说什么话,小四也在旁边陪着……朱氏满脸的欣慰.又叹道.她这丫头.自己都要嫁了.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和小四。

昨晚上唠唠叨叨对我和郑妈妈关照了一大通,又是拉着小四教训督导,我有她这样的孙女,小四有她这样的姐姐,还真是福星高照。

.杜夫人竟是比我还早?.宜兴郡主恍然大悟,听到朱氏后头这一番话,她也跟着点了点头,太夫人这话只说对了一多半.阿澜对小四自然没的说,可她这个弟弟对她亦是全心全意。

小四的资质算不得是最好的.毕竟早年耽误颇多.可性子里偏有一股坚韧的倔劲头.听我那两个家将说.每日里坚持不住的时候便会一个人念念有词,听那话里.他是想早些练就一身本事,将来能够护得住姐姐。

再说,太夫人你待她还不算偏心……是是,我当然偏心.小四也是好样的……说笑了一阵,张惠心在屋子里等得不耐烦,正要站起身打算去翠柳居直接寻陈澜的时候,外间一阵话语声之后.门帘就打了起来就只见前头是一身宝蓝色茧调大袄的杜夫人,后头的陈澜则是葱黄配柳绿.看上去鲜艳出挑.越发衬得那肤色白暂眉眼如画,而一旁的杜筝则是一身大红,胸前戴着一个别致的金项圈,瞧着异常可爱。

众人团团见礼之后.杜夫人就笑道:我想着今天左右无事,就索性早来了一些,偏出门时筝儿硬要跟着,我就带上了她,想不到郡主和戴夫人也这般早……那是我的女儿.自然得上心些!,宜兴郡主招手唤过陈澜等人近前上上下下瞧看了一番.这才笑道要是依照我的意思,这回我来添箱的那些料子和首饰,你这辈子都穿不完戴不完.可结果还是你爹一口把我劝住了。

无论是绸缎颜色花样.还是首饰的做工样式,年年岁岁都变个不停.与其送这些要过时的.还不如多给你一些压箱钱,所以.除了四抬的细木家伙之外.还有两抬是兰州姑绒和漳纱,剩下的两抬全都兑成了银票给你压箱底!,这话一出.陈澜顿时吓了一跳。

要知道,嫁妆的排场再怎么大,把那些林林总总的东西折算成银子,寻常人家五百两就已经颇丰盛了,达官显贵则是丰俭随意,但一般也就是一两万.就连王府也大多只得五万.朱氏之前给她筹各了很多嫁妆.她死活劝说之下.东西也就是和陈冰的两万差不多.但口产铺子那些压箱底的契书更多些,总价值大约四万上下.可宜兴郡主竟一开口就说是两抬压箱钱.而且都是银票.这她怎么收的下手!娘.前头那些东西我自然收得,可这压箱钱我万万不能………宣兴郡主嘴角一挑.却是不容置疑地说:惠心出嫁,我给了她两万的压箱银.地产铺子不算在内。

我知道你家祖母必定那些都给你备了.所以也能省两个钱.但这压箱银却不能少.以后要办什么事应什么急都便宜。

我这人的脾气素来是喜欢的投缘的便是自己人.否则即便沾着亲戚名分也不理会。

再说,我和你爹在江南那么许多年.哪怕不刮地皮,可凭着咱们的本事.缺什么也不会缺银子。

阿澜,你现在还敢说这钱你万万不能收?一旁的杜夫人起初也被这两万两压箱银的大手笔给吓了一跳,可宣兴郡主解说得直爽.她听着也就释然了.因而也在旁边帮腔道:郡主这脾气,我家老爷在必定是要伸出大拇指夸赞的:澜儿就不要和你娘死顶了,不就是两万么?以后郡主这孩子落了地.你不妨说.日后那嫁娶的时候你加倍添送就行了!两句话说得朱氏和张惠心全都笑了起来.陈澜亦是忍俊不禁,嗯想宜兴郡主平日那脾气.她便不再推辞,索性也不道谢,只是跪下来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当最后一次额头触地之后,她就感觉到有人死活把自己拉了起来.抬头一看就是张惠心。

哎呀,好了好了.就你礼数多,晤,让娘和杜夫人太夫人她们说话,我到你屋子里坐坐,待会这儿客人就得多了。

宜兴郡主看着陈澜行礼,脸上自然而然挂上了笑容,此时见张惠心拖着陈澜就要走.到了门口才想起来看了看自己.她才没好气地摆了摆手: 去吧去吧.难得出一趟门,我就知道你心里想着寻她说话。

我们这里三个人说话自在.没有你们正好!看到张惠心做了个鬼脸.陈澜莞尔一笑.也就顺着她的意先行告退了。

等到两人回到翠柳居屋子里,没说上两句话.芸儿就探头探脑在门口嚷嚷了一句。

小姐,韩国公夫人和其他好几位姑太太都到了。

接下来再有人来你记着就行了,不用一个个来报,除非那儿要我去见:陈澜白了一眼兴高采烈的芸儿做了个驱赶的手势,留个清净地方让我和惠心姐姐说话。

芸儿这一溜之大吉,张惠心就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芸儿还不是为了你高兴,添箱越多,就说明娘家人能耐大.嫁人之后也不至于遭人欺负……看我说的.想来杨大哥也不会欺负了你……她说着就躲开了陈澜往自己咯吱窝下伸的手,却是夹紧了双臂,可怜兮兮地举起了双手.我不说这个了还不行吗……好妹妹,今天我是来谢谢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卷起袖子.露出了手晚上一个新鲜样式的金钏:那;天从八大处回去之后.我就照你说的.有事没事就在婆婆面前晃.一来二去就比之前自在多了,我针线功夫平平.婆婆还教了我好几天呢,得知娘有了身子,她还让我经常回去看看.每次都是亲目下厨炮制那些滋补的东西.我也跟在后头学了不少,这金钏就是上次婆婆画了样式.让人去金银铺给我打的……见张惠心那滔滔不绝高高兴兴的样子.陈澜自也是为她高兴.口中却不免打趣。

于是说着说着.两人就在床上闹成了一团到最后.陈澜满口答应了张惠心成婚之后也一定经常往来.又笑着伸出小指和她拉了勾。

咱们一辈子都是最好的姊妹!这一天里.除了先到的宜兴郡主和杜夫人、韩国公夫人、广宁伯夫人等一众勋贵夫人大多都亲自过来送了添箱礼,晋王妃原是要亲目来的.临出发之前却得知宫中淑妃身体有些不好.于是只得进宫侍奉.却让京妈妈代送了一具玻璃穿衣镜.一套汝窑的瓷器茶具.一对景泰蓝果盒和一张极其珍贵的白熊皮子,虽不见金银.可几样东西加在一起价值却也了不得。

因为这个.据说马夫人回去之后就大发了一阵脾气。

而最大的体面仍然是来自宫中。

午后,司礼监太监曲永便亲目来了一趟.却是代天子颁赐了一双压轿用的通体无暇的白玉璧。

在福庆堂中颁赏之后,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陈澜一阵.因笑道:海宁县主.京城那许多千金小姐.可要说能干懂事.却没人能胜过您,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县主还请留心审慎些.须知您这段日子的风光太盛,容易招忌。

第二百六十二章:迎亲十月二十五,是阳宁侯府发奄的日子,那一百二十八抬的光景,照例路上又是无数人围观。

陈衍作为陈澜的兄弟,自是当仁不让地亲往镜国送妆,坐了首席的他很是过了一把小舅子的瘾。

只过瘾归过瘾,小小年纪的他更见识了那些军中宿将的酒量。

由于杨进周曾经在兴和多年,因而宣府上下多的是一起打过仗的袍泽。

如今那许多人不可能人人抽出空来喝喜酒,自然就有七八个清闲的请了假特地赶来。

之前他们代表镜园杨家前去阳宁侯府催妆,这回迎来了娘家发奄的人,得知陈衍是陈澜的嫡亲弟弟,众人自是下了死力猛灌。

到最后还是杨进周发现不好,于是不得不挡在了陈衍前头。

诸位诸位,他年纪小,你们可得有个分寸!,哎哟,我说杨大哥,媳妇还没娶进门就心疼起小舅子了!好好,他一个小孩子家,咱们几个一把年纪的灌醉了他胜之不武,既是你出面,就替下他怎么样?这样,咱们也不为难你,每人敬一碗!,看到杨进周似乎要答应,陈衍顿时急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1杨大哥,明天就是正日子了,到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场面,你眼下可不能多喝!,,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剜了众人一眼,又豪气地举起酒碗说,.有志不在年高,我年纪小有什么打紧!既然今天我能坐首席,这些酒当然该我喝!杨进周一不留神就看见陈衍咕都咕都灌下去小半碗,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劈手夺了过来,这才没好气地一巴掌按在小家伙肩膀上,把人硬生生按得坐下了。

见座上其他人无不是大笑不等陈衍说话,他就举着剩下的半碗酒说:我说诸位兄弟们,大家大老远从宣府过来贺喜,我自是高兴得很,这半碗他替我喝了,接下来这半碗算是我谢谢大家!,,他一仰脖子一饮而尽,随即又连斟了三碗算是尽了主人之谊,这下子,其他人也就不再闹腾,纷纷竖起大拇指,更有人起哄似的嚷嚷道:.好好,杨老弟虽说离了前线在京城做了大官,可还没丢掉咱们军中汉子的豪气!还有......嘿,小子你也不差!,,没提防的陈衍冷不丁被这一个巴掌拍的差点一头埋进桌上的碗碟里,可他才恼火地抬起脑袋扭过头时,却看见这主桌上一个个人都笑呵呵地看着他。

刚刚发话的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更是热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虽说没见过你姐姐什么模样,可是看你这个弟弟就知道,必定是配得上杨老弟的贤内助!听说你一头学着文,一头还在练武?好样的回头也像杨老弟那样文武双全,又是一条好汉!,这话虽说得粗俗,但陈衍听着却不禁觉得心头暖烘烘的,刚刚那一丁点不高兴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

杨进周看着小家伙和几条大汉处的还好,心下不禁莞尔,待看到另一边汝宁伯本家的几个叔叔伯伯一副矜持的模样,眼神微微一闪,这才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招呼。

转眼间就到了丰月十六的正日子。

一大清早,陈澜起床之后便是梳洗打扮。

盘好发之后,便是先匀妆,由于宜兴郡主亲自送了四个梳妆的妈妈过来,化妆之后,陈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算还能认出来。

她是御封的海宁县主,尽管嫁到杨家之后还要等一阵子才会封下真正的诰命,但如今的行头却和当初陈冰出嫁时不同,并不是寻常无有诰命的女子出嫁时能穿的九品服和小珠庆云冠。

自古以来,迎娶都在黄昏,于是她直到午后才开始正式换上那一套衣裳。

里衣中衣之外,她又穿上了一件夹袄,紧跟着才是外头的大红丝丝通袖,罩上了深青丝丝金绣孔雀猎子披上了青罗金绣孔雀霞帔。

只这般穿好之后,她并没有立时戴上头冠和盖头,而是被人扶到了炕上等候。

直到外间传来了高声嚷嚷,说是新郎已经到了衙门,正在过关,她才再次被搀扶到妆台前。

两个妇人小心翼翼地将那顶县主才能戴的珠翠五翟冠戴在了她的头上,接下来就是珠翠花、小珠翠梳、金云头连三钗、金压鬓双头钗、金脑梳、金菩......林林总总的金事件一样样上头陈澜只觉得那沉甸甸的分量越来越重,当喜娘拿来那大红销金的盖头,说是等新郎进了三门就立时盖上,她只觉得更加紧张。

她今天真的要嫁人了!阳宁侯府的前院早已是宾客如云,阳宁侯陈瑛这一日破天荒地没有去左军都督府,笑容满面地迎接着往来宾客,那喜气洋洋的模样就仿佛是他嫁女儿似的。

作为姐夫的汝宁伯世子杨艾也是早早过来,和陈衍陈清陈 第二百六十二章迎亲汗兄弟几个一起待客见礼,除了人消瘦些脸苍白些,精神倒是还好。

至于已经出嫁的陈冰在陈澜面前稍稍露了一面就躲回了紫宁居,只有陈滟拉着陈汐到了陈澜房里陪着,虽都是说些喜庆的俗话,但总算是抚慰了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却七上八下的陈澜。

从衙门到府门二门三门过五关斩六将之后,杨进周顺顺当当应付了陈家一众兄弟,总算是进了蓼香院。

陈澜父母均已不在,他便按照礼数先拜见了陈玖和陈瑛,随即方才去见阳宁侯太夫人朱氏。

磕过头之后,他起身之后就看到朱氏笑吟吟地亲手递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连忙双手接过,自己又回敬了一个。

尽管他并不是第一次来,但从前几乎不是奉旨就是办事,此时此刻,打量着面前虽然苍老,但却精神叟铄的朱氏,他不禁想起了第一回进这院子这屋子的情形。

那会儿,他瞥见了东屋门帘后头的那双绣鞋.....如今想来,朱氏对陈澜这个孙女是信赖得无以复加,那会儿应当就是她才对......也许,这就是缘分?这大好的日子,陈玖和陈瑛自然也都是呆在这蓼香院的正房明间中。

朱氏和杨进周说了一会儿话,陈瑛就使人出去看了看铜壶滴漏,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他便笑道:.时辰问了,差不多该发轿了吧?,朱氏斜睨了陈瑛一眼,见他旁边的陈玖只坐着不说话,那满心的欢喜顿时添上了几许阴霾。

她招手示意杨进周过来,端详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往后,我就把澜儿托付给你了!,老太太请放心!,,短短的对答之后,朱氏自是派人去翠柳居迎了陈澜出来行礼拜别。

朱氏辈高,陈瑛位尊,两人自是便占了女方长辈的位子。

尽管是百多年来用惯的那几句告诫俗语但对于底下戴着红盖头四拜辞别的陈澜来说,陈瑛的那肃重话语中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而朱氏的声音里却多了几分感伤的情绪。

当最后懵懵懂懂被人搀扶着出了屋子,又当有人在身前伏下身背上了自己的时候,她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这背新娘上轿的必须得是叔伯兄弟之中的全合人,也就是父母均在,妻室儿女双全,家无再嫁之女,无再婚之男......这全部符合条件的人家里竟是一个都没有,陈家的本家之丰也是挑不出来,只能矮子里拔高子一一所以,此时背着她上喜轿的,是三叔陈瑛!耳边尽是噼里啪啦的爆竹,还有无数亲朋的吉祥话,可是,戴着红盖头的陈澜只觉得浑身肌肉都僵硬了起来,那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让她几乎不敢动弹半下。

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若有若无的感应,她只觉得陈瑛在将她背上轿子坐好的一刹那,低低言语了一句。

从今往后,你就是杨家人了!,,随着手上被人塞了皇帝御赐的那一双象征幸福美满的玉璧和其余好几样东西陈澜几乎来不及去考虑这话是什么意思,轿帘就重重落下了。

就只听外头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发桥了,,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轿子一下子离地而起,那种眩晕感差点让她失手丢了手里的玉璧,紧跟着就反射似的紧紧把那些东西都抱在怀里。

鞭炮声,锣鼓声,人声鼎沸赞礼处办 ...在这无数的声音中陈澜几乎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一直晃晃悠悠悬空的轿子就突然落下了o她来不及去想镜园和阳宁侯府之间的距离,就只觉得眼前微微亮了起来,仿佛是轿帘被人射落了可眼前仍是一片大红的色彩,只有人熟练地搀扶了她的胳膊,稳稳当当地把她搀扶下了轿子,朦朦胧胧似乎是跨过了马鞍之类的物事.随即则是那一条仿佛走不完的红毡。

头上戴着沉甸甸的头冠和无数金事件,再加上整整一天不过吃了小、半个花卷和半碗粥,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原本敏锐的思维也仿佛变迟钝了,只知道一味依照别人的提示又是走又是停,等到了赞礼夫人那一声参拜天地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天地桌前。

一拜天地!陈澜感觉到身旁的人已经有了动作,忙跟着拜了下去。

又拜了高堂之后,她听到那一声夫妻交拜,又打算伏下身子时,那红盖头摇摇晃晃,终于从旁边露出了一丝亮光来,入目的便是一旁杨母江氏那喜不自胜的脸,影影绰绰的,她仿佛看到了四周无数亮晶晶的目光。

PS:出嫁啦出嫁啦.....挥舞小红旗召唤一下粉红票,貌似好久没动了第二百六十三章:花烛(上)等到入了洞房,陈澜方才觉得刚刚那喧嚣一下子从耳畔消失殆尽。

坐帐撒帐之后,稳稳坐在床上的她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听着那几位妈妈一个接一个如同唱戏一般的赞礼声,她甚至还有了琢磨的空闲。

可刹那间,一根裹着红纸的秤杆突然伸进了盖头,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轻轻将那大红销金帕子挑到了一边,旋即秤杆落下。

露出了那张她极其熟悉的脸。

只是,和平常的冷峻不同,此时此刻的他脸上犹如醉酒似的红通通地,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高兴和愉悦。

发现她看过来的时候,他便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屋子里那几位妈妈却少有知道新郎新娘此前是见过的,见他们这第一眼看去就仿佛深有默契,几个人不禁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即就有一个站出来笑道:该喝合龛酒了!两个用五彩丝线系住的银盏子被两位妈妈双手捧着送了上来,一左一右亲自递到了两位新人的手里。

四目对视之间,尚未饮酒的陈澜感受到那股炽烈的目光,只觉得脸上竟是有点微热。

直到杨进周轻轻抬了抬手以目示意,她才和他一起举手交杯啜饮,等到喝了一半之后方才放下,而两位妈妈又笑吟吟地交换了两人手中的杯子,如法炮制地由他们喝完了剩下半盏。

虽然并不是什么烈酒,但此时已近黄昏,陈澜的肚子又是空的,这一杯酒下去却是觉得仿佛是一团火瞬间在胸腹间点燃,双颊更是绯红。

看到陈澜这般模样,杨进周微微一愣就醒悟了过来,知道她必然是腹中空空,所以饮酒难受。

他轻咳一声,正要吩咐的时候,那边一位妈妈早就知机地在门口候着,此时便顺手接上了东西快步走了上来。

请新人进子孙饺子!陈澜此时早就饿得眼也花了,听到这子孙饺子四个字,眼睛顿时大亮,而肚子也仿佛是配合着她的急切,竟是发出了咕地一声。

这时候,她终于醒悟到自己的失态,一张脸不禁红得如同火烧似的,恨不得把头埋到床上那厚厚的锦被里头去。

可杨进周何尝看到过她这般娇憨可爱的样子,一时间不禁看得呆了,直到妈妈又提醒了一声,他才看到两只装满了子孙饺子的盒子已经送到了他和陈澜面前。

尽管已经是饥肠辘辘,可被妈妈服侍着吃饺子的时候,外头还能听到童男高声问生不生的声音,囫囵吞下去的陈澜哪能察觉到这里头究竟是什么馅,只能红着脸吃一个答一声,见对面的杨进周还在瞧着自己,仿佛是平时吃饭走路一般自然,哪怕知道这仅仅是讨个口彩,但她仍是不免横过去一眼,随即又狠狠咬了一口嘴里的饺子。

她原本就觉得婚事太早,谁知道到头来又给硬生生提早了两个月,连心理准备都没有! `伴随着耳边络绎不绝的多子多孙儿女满堂富贵荣华福寿双全等等无数吉祥话,外加外头孩子们一声高似一声的生不生,陈澜总算是懵懵懂懂吃完了七个饺子,可就在两个妈妈笑眯眯地收起盒子退下的时候,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句话,顿时讶然抬起了头。

长寿面待会得等到入睡前才能吃,这会儿要是还饿,就再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杨进周见陈澜抬头,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我还要去前头一一敬酒,一圈下来至少一个时辰,毕竟不能闹洞房,他们大老远地从宣府过来,总得安抚安抚……还有,这满头金子戴着太沉了,赶紧让她们给你换下,也好松乏松乏……一旁两位妈妈听着这话,全都抿嘴偷笑,其中一人便笑着上前屈膝行礼道:老爷放心,妇人有咱们照管,决计饿不着累不着。

否则,咱们也不会绕了好几个圈子给送过来。

外面宾客们还在等着,您先去吧。

眼看着杨进周站起身来,陈澜忍不住提醒道:你虽说酒量好,可一桌桌的宾客若是都敬下来也不是玩的……多多留心些!好,放心!等到杨进周人走了,四位妈妈方才团团簇拥了上来,先是把陈澜搀扶到妆台前,卸下了那沉甸甸的翟冠,又一样样将金事件全都摘下来用绸帕包裹好,又打来水给陈澜卸妆洗脸,却没有出去那象征喜气的大红礼服。

只是虽然还穿着这一身,头上却没了沉重的负担,陈澜总算能活动活动已经完全僵硬的肩膀,及至站起转身,她又瞧见一个妈妈双手捧了一个黄杨木条盘上来,上头是一个瓷盅。

是冰糖燕窝粥,老太太早就吩咐厨房预备下的,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夫人请先用。

想起杨进周临走时的关照,还有江氏等人早就预备下的这燕窝粥,陈澜只觉得冬天的所又疲惫和不安都渐渐消失了。

重新坐在了床上,用小银勺缓缓地搅动着这小小的瓷盅,她仍是不可避免地担心起了前头。

这会儿应该在敬酒了……阿弥陀佛,这年头可没有能够挡酒的伴郎,他可千万悠着点!正如陈澜预料的那样,前头的杨进周轮番敬酒,那些勋贵高官还算好些,多半是略坐一坐就告了辞回家,难应付的却是同辈同僚和其余的年轻人。

他虽是酒量好,可今日因为瞧着他是新贵,又看宜兴郡主的面子,宗室贵戚占了大部分,他那些昔日袍泽尚未起哄,这些人却都是围着不让他走,左一杯右一杯地死灌。

几个稍稍有些面熟的也就罢了,见几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也过来掺和,他顿时面色微沉。

杨大人,这许多人你都敬了,总不能不给咱们面子!就是就是,要不是为着你是英雄豪杰,咱们可是早就走了!今天这大好日子,总得尽兴吧!就在这时候,杨进周冷不丁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压低的声音:姐夫,那两个是汝宁伯杨家的旁系子弟,还有一个宗室是从前和吴王走得近的,别搭理他们!不用回头,杨进周就知道说话的是今天从娘家送亲过来的陈衍,心下一跳,不禁暗赞小家伙倒是伶俐。

只这会儿不搭理是不可能了,他正要说话,旁边却有人上了前来。

杨大人这一路过来都灌了十几二十杯了,再喝下去这洞房花烛夜可就被各位搅了,想来大家不想我那二婶气头上来寻你们晦气吧?随着这说话声,韩国公世子张炤上了前来,平日略显绵软书呆子气的他这会儿却气势十足,那眼神如同刀子一般往头里三个人身上一扫一剜,这才淡淡地说,今儿个我也算大舅哥,要是喝酒的话,我给叔全代劳!勋贵世子当中,张炤虽是国公世子,可素来闭门读书不管别的事,因而名声不显,此时他往外一站,论理是扛不住的,可禁不住他将宜兴郡主抬了出来—这位主儿可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谁招惹了心里都发怵。

因而,后头那原本想附和起哄的就悄悄躲开了,一时间,前头那三人顿时显得异常显眼。

这种节骨眼上,他们退是不好退了,只得硬着头皮看着张炤连干三杯,这才不情不愿地灰溜溜离去。

多谢张世子。

张炤不胜酒力,此时三杯下肚就有些醺醺然,闻言却侧过头来看了一眼,没好气地摆摆手说:既然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了,以后记得改。

叫一声大表哥,当然你要叫大舅哥也行……谢就不用谢了,二婶都对我说了,这一回惠蘅能平平安安的,多亏了三表妹,还有你也帮了不小的忙。

我就这一个亲妹妹,可却帮不上她,如今给你挡挡酒算什么……呃……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见陈衍从杨进周背后闪出来,也是笑嘻嘻地向自己拱手,他一扫往日的正经,也笑着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小四,以后就看你的了!见张炤摆手示意不用管他,随即摇摇晃晃地走开了,杨进周轻舒一口气,索性就带着陈衍到了白己那些袍泽的酒桌上。

好在这些人虽也起哄,却总算还体谅他的洞房花烛之夜,只却免不了有人唉声叹气地抱怨,从前宣府的闹洞房是何等热闹喜庆,不像如今只得个表里。

他这么说,后头的陈衍却悄悄吐了吐舌头。

还闹洞房呢……那一闹,他的姐姐岂不是被谁都瞧了去,那可就白白便宜了别人!这边也总算敬完,陈衍趁机拉着杨进周躲到了角落里少人关注的地方,见早有小厩知机地送来了醒酒汤,这才松了一口气,可东张西望了一阵却有些失望。

罗师兄怎么还不来……不会不来了吧?罗兄说过会来,就总会来的。

大约内阁有事脱不开身,听说他年底就要正式授官了。

杨进周笑着答了一句,冷不丁却想起上次杜微方提起的事。

眼下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投在京城,无暇留心外头,可杜微方却让他留意京中各方的动向,因为皇帝在江南那边的动作不小。

正寻思间,他就觉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姐夫,你看,罗师兄来了!闻声抬头的杨进周看到那边罗旭已经踏进了厅堂,一点头就连忙迎了出去,陈衍自是赶紧跟上。

两人谁也没发现,背后早有好几双眼睛盯上了他们。

第二百六十四章:花烛(中)她作为威国公世子,罗旭本可令门上高声通报让里头的人来迎接,可他又不是那种喜欢显摆张扬的人。

在这样喜庆热闹的日子,他把小厮留在外院,只由一个婆子在前头带路自己从菌道一路闲庭信步似的往里走,直到进了外头的喜棚他才打发走了那个婆子,又悠悠然进了厅堂,谁知道才四下里看了一眼就被眼尖的陈衍给发现了。

此时此刻,眼瞧着那郎舅俩上前来,他想起了自己过几日就是下聘之礼,心里有些惘然,有些落寞但隐隐约约也有一丝终于放下的如释重负。

今日之后,她便已经名花有主,而再过一阵子,他也就成了有妇之夫。

也许如同韩先生说的那样,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会和妻子相濡以沫,而那过去便会永远成了过去。

因而待到两人近前,罗旭就笑道:杨兄,对不住了,今天我这恭喜可是来得晚了些!至于贺礼可是没有,我就一张嘴,今晚不能吃饱喝足,可是不打算回去的!师兄能来就好。

,陈衍笑嘻嘻地抢过了话头,却是得意洋洋地说至于吃饱喝足这话我可以代替姐夫打包票,酒肉管饱,今日不够明日再来,明日不够后日继续横竖我也是打算常来蹭吃蹭喝,不多你一亿 你这惫懒的家伙,还打算让我学你?罗旭毫不客气地给了陈衍一个栗枣,这才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红锦长盒来喝喜酒哪能真不备礼。

威国公府的贺礼是威国公府,这是我自己在脂粉胡同选的。

那地方不愧是太祖爷当年常常流连的去处真找到了好东西。

,杨进周双手接过来,谢了一声就径直打开了盒子,见里头竟是一对异常精致的大红同心结。

只和洞房中用的那些不同,这一对同心结赫然在结子的中央编织出了似龙似凤的图案。

旁边的罗旭见杨进周果然打开了盒子,面上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做那同心结的是一位老婆婆,并不是为了钱财 丈夫身子康健,儿孙满堂日子美满只是闲不住也含不得自己的手艺,所以每日都会出来卖自己做的这些同心结只那价钱旁人却不敢问津,所以每日坐上一会就走了。

我也是赶巧听几个狐朋狗友说起就特意去了瞧瞧,结果正让我挑着了这对龙凤呈祥。

老婆婆说她卖的不是同心结,只是多年幸福美满的好心情,所以一样一个绝不重复我自是求之不得正好买来贺了杨兄和三小姐的新婚之喜!,杨兄这贺礼实在是送得煞费苦心,我再说谢就见外了。

等你成婚之日,我们也寻遍享师,给你送上一份独一无二的贺礼!,好好好我可就等着你的这句话!,两人相视大笑 而陈衍则是不停地扫着那红锦长盒中的同心结眼神中除了高兴,却还在滴溜溜直转。

等到杨进周领着罗旭入了另一边尚未动过的一席,他却没有立时跟上去,而是站在那里摩挲着小下巴沉吟了起来。

他欠师兄的人情也大发了少不得现在就得预备起来,否则到时候再满城寻合适的贺礼岂不是麻烦到死?嗯…,姐夫是必定要和姐姐商量的,回头他去杜家找筝儿妹妹合计合计!何如花烛夜 轻扇掩红妆。

喜房中,喜字围屏前点着龙凤彩饰的喜蜻,罗帐上是一顶长乐宫武贤妃赐下的双荫鸳鸯彩绘宫灯,再加上从娘家阳宁侯府出来就已经点好的长明灯,偌大的屋子里异常亮堂,那耀眼温暖的红色随处可见,既撩动着人心也能让人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全感。

喝过一碗冰糖燕窝粥的陈澜并没有多吃其他的东西原打算静静丵坐在那儿等着可不知道是杨进周打听到了她平日的习惯,还是杨母江氏的异常周到在屋子里守着的妈妈见她枯坐了一阵,竟是笑吟吟地送了一本书上来,却是一本宋人路振的《九图志》!那妈妈没有解释,她也不好多问,谢了一声就坐在床上翻阅了起来只今天从中午起就是无数预备,她早就倦了上来再加上一心二用还想着外头此时是什么情形,看着看着,她的眼睛不觉发涩 到最后竟是头一点一点犯起了瞌睡。

是不是累了?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陈澜几乎是一瞬间就跳了起来。

睁大眼睛认出是杨进周 低头又看到手头还拿着那本书,她不禁有些不自然,连忙把书往旁边一搁正要说话却又被人抢在了前头。

外头人多,再加上有几位贵客还得亲自去送,所以我回来晚了些,让你久等了。

杨进周瞄了一眼床上的书,又笑道我听四弟说你喜欢看这些书,就让她们预备了一些,结果刚好用上。

陈澜这才知道果然是杨进周预备的,心底自是大为触动,可如今是夫妻,两人又不是今夜才头次见面,再说谢谢之类的话便显得生疏了,因而她便微微笑道:多亏了你周到,有这本书打发时间也不觉得等了多久。

倒是你,外头的客人那么多,你喝了不少酒吧?妈妈们都已经备好了醒酒汤,是不是趁热先用一些,也好先养养胃?,一旁的妈妈见他们犹如熟人似的,丝毫没有新婚夫妻洞房时的生疏羞涩不禁面面相觑了起来。

好在她们都是知机的,也没贸贸然打扰,直到陈澜提到了醒酒汤,其中一个才笑着上前施礼道:,醒酒汤是早备下了可看老爷这清醒的模样似乎是用不着了,不若就直接先用长寿面吧?厨房刚刚得知老爷回来就现做了下去,暖冒暖心比醒酒汤还能醒酒。

杨进周看了看陈澜,见她也不反对,便笑着说道:那好,就直接用长寿面吧。

须臾,妈妈就用系着红绸的黄杨木盘送上了一碗长寿面,又把两双筷子分别递到了一对新人口中。

见他们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挑起了一根送进嘴里,旁边的两位妈妈就笑着嚷嚷起了子别万代长生不老之类的贺喜俗语。

大红花烛的火苗光芒映照在两人的脸上,越发让他们仿佛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

陈澜刚刚那一碗燕窝粥这会儿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而杨进周在外头干喝酒,那些佳肴几乎都没动过几筷子,此时那鲜香的长寿面自是又爽口又开胃,不知不觉,等两人伸下最后一筷子的时候,这才发现夹起的却是最后一根面。

侍立在两侧的妈妈瞧见了,越发眉开眼笑连忙催促道:,老爷夫人,这可是天大的好兆头,以后必定永结同心,一辈子和和美美!,一句永结同心说得杨进周和陈澜同时抬起了头,你眼看着我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惊喜。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低头将那一截面条送进了口中,中间那柔韧的面身陡然之间从碗里跳了起来,随异绷成了两截同时进入了他们的口中,带起的面汤却很不应景地先后溅在了两人的脸上。

两位妈妈少不得上前服侍着他们抹了一把脸,另两位则是把面碗筷子等等全都撤下。

如此一来,这洞房的最后仪式也就算结束了,说了好一通吉利话之后,她们方才行礼退下。

等到那房门掩起,陈澜终于感到全身一松,可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将自己揽在了怀里。

尽管对杨进周已经颇有了解但这样亲近却还是第一次,她在最初本能的紧张之后,就听到了耳边那喃喃自语,身心不知不觉就柔软了下来。

没想到我也成婚了…从前在宣府,偶尔回兴和的时候,几个兄弟曾经拉我去过花衙可我硬着头皮呆了一会儿就受不了那脂粉味落荒而逃:回京城之后结交的人多了好事的人也多了,一直有人说要给我说媒可我老是拿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自己能娶什么样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总以为自己和别人一样必然是盲婚哑嫁,可从来没想到最后竟然能娶到你这简直像做梦一样……,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杨进周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见陈澜一头靠在他肩上,脸上又露出了那让人觉得安心的笑容,他忍不住托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在那红唇上啄了一记。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原本饶有兴致听他说话的陈澜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他紧紧拥在了怀中。

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从今往后,那些事情,我替你扛!杨进周前头那番根本不像情话的言语只是让陈澜心中触动,而此时这句干脆利落的话却一下子粉碎了她心底深处最后一道堤防。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了这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让她可以卸下沉重的负担——眼前的人是她的丈夫,是她日后一辈子的倚靠!几乎是本能地,她搂住了那宽厚的腰背,眼睛不知不觉迷离了:这是你说的,你不要忘了今天说过的话!不管什么时候也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回答她的,是一个坚决炽热的气息。

朦胧之间,她看到杨进周伸出手来,将一对鲜红的同心结挂在了帐钩上。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试验一下作者专区新功能……嗯,通知一下,周日起点九周年庆被邀请去凑热闹,所以后天只能更新一章,抱歉抱歉第二百六十五章: 花烛(下)两支大红喜字蜜烛的火苗簌簌跳动着,大红销金的罗帐一大半垂落在地,帐钩上那一对鲜红的龙凤呈祥同心结异常醒目。

帐子里,杨进周轻轻地将陈澜平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地仿佛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随即才一手拉上了剩下的半截帐子。

看着眼前这个男子,陈澜只觉得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了从前的一幕幕。

自从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她就不曾奢望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甚至也不曾期冀过一世一双人,她竭尽全力为自己谋求的,是在婚后不谐的情况下,也能够维护得了自己的利益,所以,她从来都是做着最糟糕的打算。

然而,上苍究竟垂怜她上辈子到头来孤苦伶仃,两辈子苦苦拼搏求存,让她得到了一个这样的丈夫。

澜澜,我喜欢你,我很高兴能娶你做妻子。

说出这么一句话仿佛是用了杨进周很大的劲头,也不知道是屋子里通着地龙过于温暖,还是这红绡帐里过热,他的脸比之前醉酒的时侯更红了。

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冲入耳畔,陈澜只觉得心头一下子更热了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她一下子伸手箍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硬是拉了下来。

四目对视之间,她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高兴和愉悦。

一件件的衣裳从罗帐里头悄然滑落在地,间中夹杂着轻轻的喘息和呻吟。

对于外间守着长明灯,还得顺带留意屋子里那对花烛的那位妈妈来说,这里头的声音自然是可以预见的。

她一面侧耳听着,一面看着眼前那旺旺的长明灯,不禁双手合十念叨了起来。

禇天神佛,保佑老爷夫人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儿孙满堂……罗帐中,两个人已经是彻底地裸裎相对,无论是身还是心。

尽管已经完全放松了自己,但当那如同撕裂一般的痛楚传来的时候,陈澜仍是忍不住一下子咬紧了嘴唇,然而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身子,仿佛要让两个人贴得更紧密,只耳边的那问语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是不是很疼?唔,要是忍不住,咬我一口也行。

陈澜不知道这是哪个混账给他出的主意,亦或是他从哪儿听来看来的,此时又好气又好笑,那种难以忍受的痛楚反而稍稍轻了一些。

见他同样是眉头紧皱,似乎是并未品尝到欢愉的甜美,她不禁想起出嫁前朱氏给她讲的那些,看的那些图册,脸上一红的同时,身子渐渐又放松了些。

这一次,那种刺痛感仿佛略略消减了一些,可杨进周那只结实的手臂也同时伸了过来,眼神中满是鼓励她咬下去的意思。

这个。

这个好骗的家伙!换成平日,陈澜早就打趣了上去,可这会儿,她却忍不住恶作剧地张开嘴,示丵威似的在那小臂上轻轻咬了下去,旋即就仿佛铬着牙似的皱起了眉头,随即连鼻子和脸都皱成了一团。

这还是人么。

为什么那么硬,她的牙齿咬上去甚至连个白印都没留下!还疼吗?你说呢!陈澜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可紧跟着,她就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随即忍不住双手用力,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和伴随着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让她脑袋一片空白。

这一次,她几乎本能地又在他伏下来的肩膀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却不像刚刚的浅尝辄止,她只觉得他的身子微微一僵硬,可紧跟着又将她紧紧箍在了怀里。

仿佛是漫长的时光,也仿佛是短促的瞬间,两个曾经紧密结合在一块的人终于分开了来。

疲累了一整天的陈澜经过这一番折腾,只觉得一根手指也招不起来,眼前也有些恍惚,只依稀间觉得身边的男人搂了她一会,可却难以分辨清楚他说了些什么话,好一会又轻手轻脚下了床,也不知道去做了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回来。

等到他轻轻扶着她的肩背,让她半坐了起来,嘴里流进了一些香甜的粥,她终于惊觉了过来。

怕你还饿着,厨房一直都有热着的燕窝粥,我刚刚让人又拿了些过来。

尽管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陈澜听着心动的同时,也忍不住微嗔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我和你平分了那半碗长寿面,外头才预备的?杨进周见陈澜还在紧紧蹙着眉,脸上不见平日那种从容镇静,反而多了几分妩媚娇人的风情,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这才笑道:一碗长寿面平时吃掉一半顶多了,可咱们吃得精光,恨不得连面汤都一块喝干净了,这宵夜不准备,半夜里难道躺着听肚子咕咕叫么?刚刚是我不该那么急切,弄疼了你,你多吃些,明天也好有力气,外头还有呢!呆头鹅!陈澜看到面前的男人因为她的微嗔陷入了呆滞,便勉力坐直了,抢过那一碗燕窝粥,吃了个干净,仿佛这样就能让那种挥之不去的疼痛减轻些。

见杨进周呆头呆脑地看着自己,随即问了一句还要不要添,她终于叹了一口气,径直把碗塞进了他的手里。

你真以为我是胃口那么大的大肚婆不成?我不饿了,要吃你继续吃吧!她只是随口一说,可看到杨进周冲着笑了笑,真的捧着碗出了屋子,她忍不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然而,接着进来的却不是他,而是四张熟悉的面孔。

恰是这一回陪嫁过来的四个丫头。

只她们和平素的做派全然不同,红螺是稳重上头添了刻板,芸儿是恨不得表现得无比肃重严谨,至于素来端广大干警的沁芳和茴香,那就更是连一丝声音都少有发出来。

泡在热水里,陈澜只觉得疼痛一点一滴地被缓解着,那满身大汗油腻粘人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

当身旁服侍的芸儿低声在她耳边嘀咕时,她才恍然回神。

小姐,咱们一直在耳房里候着,是姑爷叫了一位妈妈把咱们叫进来的,说是服侍您沐浴更衣,他一会儿就回来,红螺她们大概这会儿正在外头换被褥。

一想到刚刚那欢爱的痕迹要被这些最最亲近的丫头瞧见,陈澜只觉得脸色绯红,好在此时背对着芸儿,也不虑给人瞧见,因而她索性默然不语,可背后的芸儿却互素来是好事的,又贴上来轻轻言语了一句:小姐,姑爷刚刚还 嘱咐沁芳说,动作轻柔些,他很着紧您呢!尽管知道婚后的那些事情避不开也瞒不过自己这些贴心丫头,尽管知道自己选的都是最可靠的人,可是这会儿陈澜仍是恨不得把头埋进水中,这样就能彻底不用面对她们的笑脸。

可终究这时侯做不了鸵鸟,她只得顶着绯红的脸擦身换衣裳,等到重新钻入了被窝时,她已经觉察到,从锦被到褥子已经全都换了一个遍,就连枕头也不例外,刚刚垫在下对的白棉布也不见了。

一切都散发着一股清闲的阳光味道,再加上沐浴过后,她的心情明显轻松了下来,直到一个人拉开帐子也钻了进来。

收拾好了,咱们也能睡个安稳觉,明天一早给娘磕过头之后,还要进宫呢。

尽管昨日婚礼上宫中并未赐物,但无论是陈澜的嫁妆还是杨家的聘礼,都有不少来自宫中的赏赐,因而明日确实是要进宫谢恩的,况且,陈澜也想向皇帝求恳求恳,去坤宁宫中再拜祭一次。

而且,打宫里出来再去汝宁伯本家,很多难题也就不再是难题了。

只是,刚刚迷迷糊糊的她几乎忘记了这一茬,此时怔了一怔就点了点头。

只是,当他钻进了被子,一只手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时,她不禁斜睨了他一眼,却看见了她满脸的笑意。

睡吧,不用担心过头,到时侯我叫你!也许是因为有了这个保证,接下来的这大半夜,向来择床的陈澜睡得异常安稳,那些常常千奇百怪的梦境再也没有搅扰她,直到一双手轻轻推掇着把她唤醒时,她才迷迷糊糊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随即本能地唤了一声红螺。

醒了?听到这声音,原来还有些晨起慵懒的陈澜连忙完全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杨进周已经装束好了站在床前,一手轻轻把纱帐挂在了帐钩上。

而红螺那四个丫头,则是站在几步远处,那三个老实稳重的也就罢了,只有芸儿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时辰了?放心,我都算好了才叫你的,眼下是辰时还差一刻,梳洗打扮过后到了娘那儿,差不多就是辰时一刻,刚刚好好。

不论是否要去水镜厅里料理家务,陈澜往日在阳宁侯府都是卯正起床,风雨无阻,她原以为自己的生物钟已经很准,可没料到昨晚上这一番折腾过后,今早竟会硬生生晚了三刻钟才起身。

即便有杨进周这担保,她仍是免不了急急忙忙地掀开被子下床,正要趿拉鞋子起身的时候,她才想起屋子里杨进周还没走,自是坐在床上拿眼睛看他。

我今早已经练完剑了,一会庄妈妈来给你梳头之后,咱们再一块去给娘磕头。

陈澜这才知道杨进周留着是为了等候庄妈妈,脸上微微一红---她就想,除了晚上那种避免不得的状况,他应当不是那种乐意把亲密表现给别人看的人。

直到庄妈妈进来笑容可掬地行礼恭喜,又亲自搀着她到妆台前梳头,她一面看着镜子里自己渐渐盘起的圆髻,一面又透过镜子看着背后不远处那个站着的男子。

不用一个人撑大梁,这种感觉真好。

第二百六十六章 龙凤呈祥镜园上下原本统共只才三四十个仆人,主人却只有江氏和杨进周母子两人,因而这新婚头一日敬茶,陈澜也免去了很多麻烦。

磕过头叫了母亲,又敬茶起身之后,她便双手捧上了自己在家时早已做好的一套行头,从中衣襦衫湘裙禙子鞋子一应俱全,还有一件夜里用的小护肩。

江氏接过一件一件仔细端详了一番,就把东西交托给了庄妈妈,脸上满是高兴的笑容。

虽说是每个新媳妇都要做一回的,可却少有你这般用心。

江氏笑吟吟地看着陈澜,随即瞟了一眼一旁的杨进周说,日后你记着,要是他欺负了你,只管和我说。

陈澜见杨进周面色纹丝不动,想起昨晚上那番缠绵后,此时仍然挥之不去的那种不适,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才低头应了一声是。

这时候,江氏才满意地笑开了,示意夫妻俩到一旁坐下,又开口说道:郡主一大早就送了信来,本想是陪着你进宫一趟的,可她这两日又不安生,连昨天都没法去阳宁侯府露面,今天也只好缺席了。

不过,她捎话说,如今宫中是四妃一同主事,德妃和贤妃自不必说,淑妃也不会难为你,顶多是贵妃那儿难缠一些罢了。

至于皇上,如果有功夫或是一时起意,也会见你们两个,所以心里有个预备就成了。

既是宜兴郡主特意送来了这么一番提点,陈澜自是一一牢牢记在心里。

正当她以为接下来江氏也会告诫两句的时候,却不料迎来的却是另一番话。

全哥脾气像他爹,方方正正不芍言笑,再加上家里那番事情,所以人老成。

小时候那会儿看是好事,可事到如今定型了,却不免无趣了些。

我是对他没法子了,只希望你能让他多笑笑,整天顶着那张脸人人敬而远之,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滋味。

娘……这下子杨进周顿时有些尴尬了,张口叫了一声,结果到了嘴边的话却被江氏犀利的一眼给瞪了回去:不要死撑着,你是我儿子,有些话你不说,指量我就不知道?陈澜见平素冷峻的杨进周被江氏说得脸上极其不自然,心下一转,就知道知子莫若母,江氏这番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于是,她便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礼,诚诚恳恳地说:母亲放心,今后我既是杨家的媳妇,一定会让他多笑笑,家中多些欢声笑语。

好,好!这是我最想听的一句话!江氏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把陈澜拉了过来,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她一番,眼神中满是欣慰和放心,时候不早了,换身行头和全哥一块去宫里吧。

这不是正旦冬至千秋节之类的朝贺,不用穿你昨日那身压死人的礼服,略简单一些就行了,如此也不至于太招摇……,咳,料想你昨日戴过一次,今天也不会乐意戴着那压死人的头冠。

陈澜本就不打算再受一次昨天那罪,因而婆婆说话风趣,她自是笑吟吟地附和着点头:我正想和母亲通融通融呢,昨天那凤冠戴得我连脖子都几乎直不起来,要是今天再戴着住宫里走一回,只怕回来就得靠人背着了。

就是让人背回来也无妨,这不是有全哥么?婆媳俩一唱一和,一旁的杨进周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不禁微微一笑。

待到江氏又嘱咐了他几句,他这才站起身应了,随即就和陈澜一块回了屋子。

走在路上,他忍不住频频侧头看着身旁的妻子,见她只是低着头,仿佛正专心致志数着地上的青砖,急然伸手拉住了她。

嗯?这甬道的路之前也不知道清理过多少遍,别说青苔,就连杂草也不会有,哪怕你穿着绣鞋走路也不至于滑倒,你看着地下做什么?想想朱氏刚刚还说杨进周这张冷脸让人敬而远之,此时他却狡猾得明知故问,陈澜顿时气结。

正要答话,她突然意识到他刚刚有意在绣鞋两个字上加重了音,不禁又是一愣,随即轻哼一声说:我这不是在认路么?别看我了,快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感觉到他的大手紧紧地包裹着自己的柔荑,握了一握就放开了,又看到那边月亮门有人进来,她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跟着她回了屋子。

待到换了一身大红织锦绣金线牡丹的圆领通袖,罩上一件深青褙子出来,她就发现杨进周早已装束一新在屋子里等她。

和从前那些衣衫不同,那竟是一件大红纻丝的麒麟服!是落马河大捷之后皇上特赐的,昨天迎亲就是这一身,今日进宫正好,平常从没有过。

这是解释说明么?陈澜嘴角微微一挑,没有多说什么,便随他一块出了门。

只和从前一人骑马一人坐轿不同,她和他今次一同上了车,见他坐下之后最初还好,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马车的颠簸,他却露出了一幅极其不习惯的表情,她忍不住探究似的盯着他直看。

要是骑马,一路疾驰过去,顶多一刻钟就到了。

自打小时候有了一匹小马,我就再没坐过车,实在是不大习惯。

觉察到了陈澜的目光,杨进周也不知道怎的就解释了起来,旋即又看着她说道,如今对女子的规矩看得重,出门车轿都是严严实实捂着,若是你喜欢,以后我可以在府里教你骑马。

听到杨进周前头那半截,陈澜原打算说马车从皇墙北大街绕过去,大约至少两刻钟到三刻钟,忍一忍就过去了,可听到后头这一截,她立时怔住了。

如今的世道对女子约束极其严格,但相比历史上对名节变态一般的重视,三寸金莲甚至成为被无数人讴歌的对象,这个时代至少并不是完全不可忍受的。

她知道他的体贴,可骑马两个字,仍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娘那时候离开京师定居宣府,爹就曾经在家里教过娘骑马,还教过娘几手防身的剑术。

一来是因为京师距离鞑-水晶出品-子太近,虽说从来不曾兵临诚下,可也不能不防。

二来是因为人心难防,虽说男人应当保护妻儿家小,可万一有料不到的时候,也总能多个防备。

三来……这世上巾帼本就不逊须眉,比如说郡……咱们的干娘。

说到这里,杨进周不禁迟疑了一下,我那时候送给你那柄短剑,你不会觉得唐突吧?陈澜本以为那柄短剑是杨进周的家传之物,此时才明白另一重缘由,心中不禁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契合感。

男女有别,她虽然从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林长辉和沐桓那样的丰功伟绩,可也并不因此就认为自己低人一等。

她是独一无二的陈澜,她有属于自己的特长,有属于自己的坚韧,也有她力所能及的事。

她会去适应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但她不仅仅会屈从。

我很喜欢那把剑,除了进宫,只要出门便一直带着。

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她又想起了重阳节在虎泉庵的那一遭。

那是她今生今世遇到的最大的不确定,可袖子里的那把短剑,却给了她一种难以名状的信心,等回去之后,你就教我骑马练剑吧。

好!夫妻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之后便再没有言语。

良久,马车和随行亲从在东安门前停了下来。

其他人自然是等在东安门外,而他们俩则在早已等候在那儿的内侍引导下徐徐入宫。

由于如今政务不忙,又不是什么节庆,东安门至东华门一线并没有什么外官,甚至从文华殿后绕过时,也只是偶尔撞见几个身穿背上没图案圆领衫的小火者。

然而,走着走着,陈澜就觉察到不对劲了。

按照贵淑德贤的排位,她原以为该是先去西二长街头里的端福宫拜见罗贵妃,可瞧这方向分明是乾清宫。

她忍不住看了杨进周一眼,见他同样是眉头深锁有些意外,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其中有人捣鬼的可能性。

可不管怎么想,她都不觉得有这般必要。

然而,当进了乾清门,看到笑眯眯站在那等着的御用监夏太监时,她的心立时就落到了实处。

夏太监很随意地摆摆手屏退了那个带着两个小火者引路的中年太监,上前见过礼后就笑道:杨大人,海宁县主,咱家可是奉旨在这儿等你们多时了。

皇上在后头坤宁宫,请你们随咱家过去吧。

居然是坤宁宫!封闭了许久的坤宁宫除了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外人进入了,哪怕是武贤妃,据说也只是每逢整月,带着周王在长乐宫院子中遥祭上香。

此时此刻,陈澜再次踏入这座曾经流连过半个月的宫殿,只觉得心里翻涌着无数滋味。

等到夏太监引她和杨进周进了西暖阁,看到这间偌大的屋子仍是皇后在世时的布置,唯有角落中多了一张桌案一个香炉,她一下子醒悟了过来,不动声色地轻轻拽了拽杨进周,随即上前几步屈膝跪了下来。

深深叩首的时候,她偷眼瞥见旁边的杨进周亦是一同下拜如仪,她顿时露出了一丝微笑,心里默默祷祝了一句。

皇后娘娘,我带他看您来了!PS:第三卷《龙凤呈祥》完第四卷 月落星沉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子偏爱,无名有份十月中的京诚已经给了下来,宫中的大多数宫殿都已经烧起了火炕和地龙,摆置了炭盆取暖。

由于太祖林长辉登基之初曾经大力捉倡用黑煤,因而地龙之中多用黑煤,而炭盆则是一如从前历朝历代,这炭极其细致,上等的马口柴供御膳房,而红萝炭则是供太后皇帝皇后和高级妃嫔,其余嫔妃则是按照尊位分配,只到嫔一级为止,再下头的捷抒美人才人则是只用银骨炭。

然而,如今皇后已去,坤宁宫的供给自然而然就停了,这东暖阁徒有暖阁两个字,却是阴冷彻骨。

两个侍立在一刻的小火者尽量用最小的动作绞动着双手,又不露痕迹地缩了缩脖子,试图让自己能够温暖一些。

一个地位高些的太监弯腰控背地站在正在书案前写字的皇帝身后,不时把手贴在心口取暖。

只有专心致志写字的皇帝仿佛并不在意这阴冷的环境,只是专心致志地泼墨挥毫,直到听见夏太监的声音,他才抬起了头。

启案皇上,海宁县主和杨大人正在西暖阁中祭拜,大约再过一会儿就会过来。

唔。

皇帝搁下了笔,随即若有所思地揉着手腕,好一阵子才开口问道:江南那边的密折送到了没有?尽管是御用监太监,但密折往来一直是夏太监负贵的那一档子事,因而夏太监忙躬了躬身道:尚未,小的已经吩咐底下着意留心靠近京诚的那几个驿站。

不过从前也一直有早晚一两日的,料想不日之内就能有信来。

恕小的说一句大胆的话,如今张阁老已经去了,皇上又封赠了他和两个儿子,江南那边想来就能太太平平了。

你说得不错,毕竟,九妹和张诠在那里也经营了十几年。

只不过,那里书院太多文风太威,言事的书生比比皆是,就怕这些人闹出什么事情和……皇帝顿了一顿,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楚朝开国,为了震慑漠北,于是定都元大都,却因为江南富庶之地不可放弄,于是定金陵为南京,江南一带就成了天下财税重地。

然而,这些年来,不但田亩赋税,就连海贸赋税也是年年减少,若不是宜兴郡主和张铨在宁波整治一番,国库只怕要更加空虚。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所以江南……他这些年提拔的人才,几乎此时都在江南!至于朝中,宋一呜虽说心机深沉,但总算还是可用之人,再说还有杜微方……皇上,海宁县主及古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候见。

见皇帝点了点头,夏太监便退后几步到门边亲手打起了帘子,也不在乎那一股窜进来的给风,笑容可掬地高声宣进。

等到杨进周和陈澜到了门口,却是陈澜让了杨进周一步,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他才嘴角一挑放下了帘子,却是侍立在那儿不动了。

此时此刻,背手站在书桌前的皇帝看着两人下拜行礼如仪,原本异常犀利的目光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

他还记得,当年英明神武的唐太宗为他的儿子高宗李治择选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媳如,临终之前,将这对住儿佳媳托付给了重臣,可到头来,那佳语却成了笑语。

如今,他这个离明君还差得远的皇帝也一手给他这辈子最钟爱的女人了结了心愿,给她视之为女儿一般的陈澜挑选了女婿,他们之间又会成为怎样的一对?都平身吧。

淡淡吩咐了一句,皇帝看到两人谢恩之后先后起来。

只是杨进周在自己站起来的同时,又去搀扶了旁边的陈澜一把。

看到这情形,他的嘴角不禁向上挑了挑,可等到他们垂手站好,他就犹如长辈似的告诫了起来。

陈澜,皇后视你若女,所以联也差不多。

你是个聪慧女子,日后当尽心辅佐久夫,侍奉婆母,如此方不负联赐婚的本意。

微微一停顿,他又看着杨进周说,叔全,你少年去成战阵无敌,联视你若脑股,只你在家也不要忘了男子汉大久夫应有所独当!见两人深深躬身,仿佛又要说什么谨遵皇上教诲之类的俗语,他便摆了捂手说:既然拜过了皇后,陈澜,你且去贤妃德妃她们那儿拜见,也算是谢了赐,淑妃毕竟是在晋王妃的添箱礼时助了一份,至于贵妃那里,你不妨也去转一转,见与不见都在她。

叔全联留着有话吩咐,持会你见完了人,他自会和你一道离宫去汝宁伯府。

陈澜看了一眼杨进周,见其冲着自己轻轻点头,便回了一个笑容,随即施礼告退。

等到出了东暖阁,她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因为里头实在是太阴冷,而且面对着那位至尊,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压迫感。

才站了一站,侧面突然递过了一件姑绒大氂,她一愣之下住那一瞧,才发现是夏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

皇上和杨大人有的是话要说,咱家无事,索性就带着县主住东西六宫转一圈吧。

这怎么好意思……陈澜客气了一句,见夏太监已经摆手相请,知道他恐是有话要说,索性也就不再推辞。

从坤宁门出来,沿着夹道走了一箭之地,又住西过了月华门,须萸便是西一长街,往北走再从寿昌宫后头绕了过去,就是端福宫的后墙。

这里明显没几个人,因而夏太监令两个小火者离得远些,就挨着陈澜低声说起了话。

罗贵妃那儿提早给咱家捎过信,说是会亲自见县主你。

这位贵妃娘娘大概你只在御花园里见过一次,只如今和那时候不同,丧子之痛毕竟尚未消解,又被亲信的心腹给卖了,对于咱家也是半信半不信,所以持会若是说出什么不好听的估来,你别住心里去就是。

我明白了,届时一定会小心谨慎。

尽管陈澜对夏太监这么说了,但真正见到罗贵妃时,她才知道自己的预计严重不足。

那一次在御花园中,罗贵妃牵着鲁王过来,一身翡翠色的衣裙,再加上姿容秀丽,瞧着便犹如是出水笑蓉亭亭玉立,可如今即便算不上形销骨立,但也瘦得尽显衣服宽大,那憔悴的颜色连厚厚的妆都盖不住。

当罗贵妃用某种刺人的眼神在她身上反反夏夏看了好一阵的时候,陈澜甚至觉得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毛骨情然。

果然是水葱似的姑娘,怪不得皇后喜爱,郡主喜爱,就连皇上也喜爱。

见罗贵妃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陈澜定了定神,知道此时说什么爱屋及乌的话,必定会激起罗贵妃心中的恨意怨情,便柔声说道:其实这都是母亲抬爱,说是我投了她的缘法,所以怎么瞧我都觉得好。

其实要说缘法这东西还真是玄奇,我能见得母亲,能得皇上赐婚,如今能安安生生地在这儿,一切都是缘法便然。

我记得从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一句话,说是佛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尽管这是彻头彻尾地张冠李戴,但陈澜见罗贵妃神色有些怔怔的,仿佛是听进去了,顿时心头一松,又笑着说道:都说否极泰来,折磨多了,总会给些福报,否则人活在这世上岂不是一丁点盼头都没有?就我来说,别人越是希塑我过得不好,我就越是使劲自己好好活着,让那些心怀不善的人日日难熬。

贵妃娘娘是福极深厚的人,应当比我这浅薄之辈更明白这些道理才是。

先说缘法,再说自己的生活态度,紧跟着又说福报,一旁的夏太监见罗贵妃神经质的表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里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良久,他就看到罗贵妃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也不理会他们,竟高声吩咐道:来人,本宫饿了!这位主儿总算是知道饿了!因为罗贵妃一日三餐几乎都没多大胃口,端福宫上下如今都是战战兢兢,生恐再出什么事情把自己搭进去。

因而,这一声唤让无数人喜出望外,没过多久,一个个宫女就托着条盘送上了各种各样的食物,从参汤燕窝粥面果子到米面点心各色都有。

见罗贵妃盛了一碗粥大口大口喝了下去,夏太监趁机问了一句,等她没好气地说且领着陈澜去见淑妃,他自是如释重负,行过礼后就把陈澜带了出去。

相比罗贵妃的没有任何表示,淑妃便大方多了。

从永宁宫出来,跟着夏太监的两个小火者就一人抱了个红漆小匣子,一匣是六瓶政瑰清露,一匣是御用监精制的玻璃梳妆镜子。

那政理露价值寻常,难得的是盛装的玻璃瓶子,至于那巴掌大的玻璃镜,放到外头也是珍贵的货色。

相比金玉俗物,这些东西至少看上去不那么扎眼。

而朱德妃和武贤妃先头在添箱时大力助过一把,今天就没有再大张旗鼓,这次一人除了送了两样首饰插戴,武贤妃又额外送了一匣子书,德妃则是一袋金银稞子。

等陈澜转完这一大圈,预备跟着夏太监回坤宁宫和杨进周会合时,却在东二长街永安宫的转角处和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为首的赫然是淮王!第二百六十八章 母子异心,夫妻戏谑除却晋王之外,其余成年诸王的王府虽然已经建好,但如今还都住在宫里,才刚满十七岁的淮王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在永安宫转角处遇上陈澜,他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脚步依旧不疾不徐。

待到见陈澜和夏太监退避行礼,而两个小火者则是直接趴在地上磕头,他便笑嘻嘻地摆了摆手。

三小姐……咳咳,如今该称一声杨夫人了,你这是到宫里来谢恩的?既是新婚燕尔,怎的不见你那夫婿?陈澜尚未开口,夏太监便抢在前头说道:回禀淮王殿下,皇上有事,所以留着杨大人在坤宁宫说话。

若是换成别人,淮王早就厉声呵斥了过去,可夏太监毕竟是御前得用的人物,因而他只是眯了眯眼睛,脸上的肥肉愈发堆了起来:看来父皇对杨大人真是信赖有加,居然在这新婚当口还留着人议事。

既然来了,三小姐不进永安宫坐坐?皇帝对女色素来平常,因而宫中四妃以下的位子,绝大多数都是空着的,哪怕是九嫔,空着的加上多年下来病故的,如今在其位的也不过只有四人,对宫务更是插不上半点手去。

陈澜此番进宫,四妃那儿不得不去转一圈,可永安宫却真没打算去,可被淮王一说,再回绝就是过其门而不入。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就只见后头一个宫女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殿下,殿下,淑媛娘娘心口又疼了,已经差人去请太医了,您快去瞧瞧吧!淮王闻言一愣,而那宫女则是仿佛才发现似的转向了陈澜一行,旋即便快步走上前来,屈了屈膝之后就陪笑道:海宁县主,淑媛娘娘听说您进宫,本意是要去长乐宫那儿拜会贤妃娘娘,顺带见见您的,可谁知道又犯了老毛病。

闻弘歌知雅意,别说是陈澜听出内中的话外音来,夏太监亦是赶紧接过了话茬:原本淮王殿下都说了,县主是该进去拜见拜见,但既然李淑媛娘娘身上不好,咱们就不去打搅了。

回头咱家禀告皇上一声,再让御药局送些上好的天麻过来。

这天冷了容易犯病,得尽心尽力调养才好。

陈澜亦是附和着说了几句关切话,也不去看淮王,施礼之后便随夏公公沿长街那一头走了。

而淮王眼瞅着他们远去,脸色一时间完全阴沉了下来,回转身气咻咻地进了永安宫。

进了宫门没走几步,刚刚说话的那宫女就追了上来,在他旁边正要赔笑说些什么,他突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二话不说便是重重一个巴掌。

给本王滚远些!正殿寝室中的李淑媛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等了许多不见儿子进来,不禁越发着急,又派了个太监去外头瞧看,可那太监带着先头那宫女回来之后的禀报却把她气得倒仰。

这淮王人倒是回来了,可径直气冲冲进了前院东配殿,又把所有人都驱赶了出去。

这个孽障,都是木已成舟了,连装个样子都不会!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绢帕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摔,她后退几步重重地坐在床上,也没理会那张床发出的嘎吱嘎吱声,看了看脸上还留着一个鲜红巴掌印的心腹宫女,满脸的失望和无奈,要争要抢拼的是心计手段,他压根连个皮毛都不通,就知道恃强力逼放狠话捅刀子,别到头来落得老三那个下场!那一头陈澜和夏太监一路往日精门去,一路也在心中思量,对于淮王的冒失孟浪,陈澜已经见识惯了,可当初自己云英未嫁时如此还不打紧,如今她已经嫁为人妻,他却依旧纠缠,她简直不知道这位皇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候,她就听到夏太监低声说了一句话。

上次咱家险些丧命的那一回,老曲那边递了句话过来。

说是李淑媛娘家庄子上一下子收紧了防卫,庄子上因为风寒传染了人,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

陈澜只觉得心里猛地一缩。

那一次夏太监就说,前一拨刺客瞧着只是做个样子,后一拨才是真正要他的命,那主使脱不开几位皇子,如今这话一出,无疑是认准了淮王下的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角余光瞥见那两个小火者还在后头跟着,便低声说道:夏公公是觉得先头那事已经准了?还能不准么?那些小殿下没那么大胆子,鲁王殿下又不在了,晋王……晋王殿下之前那反击深得章法,料想是不会干出杀人这种蠢事的。

只有这位淮王殿下,一心要博得皇上注意欢心,什么事都敢干,什么狠手都敢下!夏太监说到这里,已经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要不是老曲劝咱家,先头那事情曝光了出来,咱家未必能让他追偿,自己说不得还得去守住,是拼了也得把拉下来!三小姐,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他日后便是汝宁伯的女婿,和杨大人绝不是一路的,而且因为有些事情,也不会善罢甘休。

日后,咱家和你还有杨大人,不妨多多通通气。

尽管不想惹麻烦上身,但麻烦既然早就已经如同跗骨之蛆一般贴了上来,陈澜哪里不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从和夏太监打过的几次交道来看,她知道他虽是阉官,却还有几分血性,更重要的是人品还信得过,因而沉默着一路走到了日精门,她就轻轻点了点头。

若有消息,我自然会第一时间知会夏公公。

好!咱家还是照常,有什么话直接通知杨大人。

短短一程路,原本晢的联盟就变成了长期的合作关系,而夏太监心情缓转之下,少不得又向陈澜透露了一个尚未传出去的消息。

等到两人进了坤宁门,杨进周正在不远处的正殿汉白玉台阶下站着,一看到陈澜便快步迎了上来。

待到近前,他关切地打量了一番人,面色微微一肃,随即就看向夏公公。

杨大人放心吧,有咱家领着还会出什么差错?皇上可说了要县主进去拜别?皇上已经回了乾清宫,吩咐我在这儿候着夫人回来,有劳夏公公陪着跑这么一趟了。

杨进周拱手谢了夏公公,见其笑眯眯地说举手之劳,寒暄几句就招手叫了个中年太监过来领路送人,他就和冠盖满京华一块告了辞。

等到出了坤宁门,四下里除了前头那个领路的太监之外,时不时有行色匆匆的小火者亦或是低品太监经过,他只得把心头的关切压下。

一直等到走过漫长的路途出了东安门,一应亲随迎上前来,他和陈澜一块登上了马车,陪着出来的云姑姑枊姑姑则是坐了后一辆青帷黑油车,他才一下子握住了陈澜的手。

这一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难为?是罗贵妃……还是淮王?陈澜原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了,可没想到杨进周一张嘴就问得八九不离十,抬起头的她看到他那赫然流露出焦虑的眼神,便笑着把另一只手按在他那宽大的手背上:没事,贵妃娘娘那儿,我只是陪着胡谄了些禅机佛理。

至于淮王,有夏公公在,李淑媛娘娘又是知情达理的人,不过是路上遇着说了两句话而已。

那就好。

杨进周吁了一口气,随即又认认真真地说:要是有事千万不能瞒着我,别忘了你当初嘱咐我的那些话。

如今我们是夫妻,不管什么事,两个人一块使劲,轻而易举就过去了。

尽管心下一松,但陈澜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却总有一种打趣的冲动:是是是,回禀老爷,你说的话妾身都记住了。

杨进周被那一声老爷逗得一愣,想起自己在夏太监面前说了夫人二字,他不禁笑了,顺势把陈澜揽进了怀里:你真是好记性,我才叫了一句夫人,你就记住了!你也应当知道了,我从前叫杨荃,可父亲自从出宗后,就改了我的名字,周自然是应着全,而加了一个进字,自是希望我能力求上进,不负期望。

但平日里,母亲还是或叫我阿全,或叫全哥,澜澜,你随便拣一个喜欢的称呼就行了。

在车上再一次听到了昨日洞房花烛夜的那两字称呼,陈澜脸上微微泛红,想到外头既有车夫,还有跟车的亲随,甚至有种说不出的心虚,于是头也不抬地轻哼一声说:那两个字不许在外头叫!至于你……你的表字叔全好听又好记,我就叫这个了!好听……这表字便是宜兴郡主送的,说是好听好记,如今她竟然也这么说,还真是母女相似。

杨进周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搂着她的同时,忍不住低头又看着那长长的睫毛、挺翘的鼻子、嫣红的嘴唇,昨夜那短短的销魂瞬间陡然又浮上了心头,旋即就被他用莫大定力强压了下去。

再这么下去,只怕他就得变成好色之徒了!车轱辘的声音有节奏地传了进来,车厢中彼此依偎着的两个人说了一会今日在宫里的情形,在最初的震惊和思量之后,却渐渐有些迷糊了。

直到车停稳了外头车夫禀告了一声,杨进周才一个激灵先惊醒了进来,又拍拍推推陈澜,总算是把这位睡得香的夫人给闹醒了。

他先正了正发冠和大氅下车。

不消一会儿,后头车上的云姑姑和枊姑姑就弯腰登上了车来,见陈澜双颊绯红鬓发散乱,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看到她们这表情,陈澜哪不知道人家在想些什么,一时有心里把外头的杨进周埋怨了个半死——他就不能别那么张扬,让她在车厢里自己挽好头发再下车么?第二百六十九章 下马威(上)尽管从前汝宁伯家杨珪在袭爵时备了厚礼请阳宁候太夫人朱氏指点迷津,但两家从前往来并不太多,还是后来汝宁伯夫人想为世子杨艾聘陈氏女为妻,这才有了走动,后来又成了真正的姻亲。

可作为陈澜来说,位于金城汝宁伯胡同的汝宁伯府她还是第一次来,而且如果不是新婚之后必须要见南方的亲戚,她甚至根本不愿意踏入这儿半步。

此时此刻,随着杨进周入内,她便敏锐地察觉到,这座府邸不比常常修缮的阳宁候府,尽管最外头的门面还光鲜,但哪怕是如今的中路正宅,也已经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颓败来。

青石甬道上有不少断裂的地方,厢房屋顶上的瓦片瞧着有些参差不齐的景象,而从引路的那位妈妈刻意挺直腰杆,左一个咱们汝宁伯府右一个咱们太夫人如何如何,又是炫耀往来的那些人家,又是炫耀家中少爷们如何争气,她更是感到了一股底气不足的迹象。

怪不得朱氏曾经评价说,汝宁伯家如今不过是二流勋贵!陈澜原以为如今总当是在正堂见长辈,谁料引路的妈妈竟是过其门而不入,径直带她从旁边的门继续往里头直走。

这时候,她不禁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杨进周。

汝宁伯府的正堂名曰奉殊,是早年太祖爷钦赐的牌匾,除非正旦冬至这等祭祖的大日子,素来并不开启,咱们这会儿是去太夫人的荣寿堂。

那妈妈却是眼睛贼尖,看到杨进周仿佛要答话,便抢在前头解释了两句,又接着说道,这会儿除了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五夫人,六夫人,还有上头老太爷的二老太太和四老太太,再加上所有少爷奶奶小姐们,全都在荣寿堂里等着。

这无非是炫耀此时的排场有多大罢了,陈澜晒然一笑,没有答话。

须臾,夫妻俩就又过了一道穿堂,这回才一出去,就之间正房大门口整整齐齐地站着八个丫头,全都是一色的青衣小袄墨绿色比甲,一个个肃穆得仿佛是雕塑,全都是垂手低头大气不吭一声,待到她和杨进周从挑起的门帘入内,就只见大堂中亦是一声咳嗽不闻,所有人都稳稳坐着,那脊背一个赛一个的笔直。

只这安静的气氛总得要有人来打破,右手第一位坐着的汝宁伯夫人郑氏便笑着站起来上前来,半真半假地说:家里人一大早就等着了,你们竟是这会儿才来。

陈澜本能地感觉到,踏入这屋子,杨进周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气息徒然增强了一倍不止,甚至连人都仿佛僵硬了些许,因而便笑道:二婶恕罪,实在是在宫中耽搁的时间长了些。

皇上留着老爷吩咐正事,几位娘娘则是拖着我不放,再说又要绕道东城,所以时间就耽搁了。

郑氏也不过是一说,杨进周和陈澜夫妻俩先去的宫中这儿谁都知道,也都明白此时挑不出理,只陈冰看着陈澜那一身大红的二品服色,心里怎么都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当即嘲讽道:西安门距离这儿那么近,偏偏绕道东安门,近路不走反走远道,倒是看不出顶顶聪明的海宁县主居然这般迟钝。

多谢二嫂指点,若是换做母亲,不论西安门东安门北安门自是完全不忌的,,只我区区一个县主,除非事出紧急,否则还不够资格走西宛。

陈澜笑吟吟地把这句质问挡了回去,这既是驳斥了陈冰的挑衅,又表示了若是遇到紧急,她自己这个县主绝非是摆设,因而此刻她环视一眼众人,见有些人不屑地或抬高或别过目光,有些人却露出了刻意讨好的笑容,她心里明白,汝宁伯府果然如自己探听的一般并非铁板一块,便又对郑氏歉意地笑了笑:不过确实晚了些,若耽误了各位长辈和兄弟姐妹妯娌的功夫,我代老爷赔个不是。

一硬一软之后,众人不好再挑剔,就连陈冰在领了汝宁伯夫人一个颜色之后,亦是怏怏然坐下了。

紧跟着,陈澜和杨进周方才依次上前拜见一众长辈。

虽说这磕头行礼甚是繁复麻烦,入手的红包垫着也都轻飘飘,这一个个人端着派头的嘴脸也令人厌恶,但陈澜在家里对陈瑛马夫人之流尚且能够恭恭敬敬,此时这难能见的一拨人她自然有足够的耐心去应付。

及至晚辈相见时,她一口气撒出去了颇多小荷包,可给着给着,她就觉得最后数目不对了。

为了以防万一,她早就一一写了名单,甚至还多预备了一些,可如今后头还有四个才一丁大的小男孩,她备下的荷包却只有一个了,电光火石之间,她就发现这几个孩子从五六岁到三四岁不等,总之比前头小了一大截,而且辈分竟都是侄儿,她眉头一皱就计上心来。

所以,在几个人胡乱磕头叫了婶婶之后,她便笑道:想不到我竟然突然变成婶婶了,还真是怪不习惯的。

云姑姑,之前德妃娘娘赏下的那个锦囊是你收着?云姑姑在坤宁宫多年,那是何等心计的人,当即站出来毕恭毕敬地答道:是奴婢收着。

陈澜伸手接过了云姑姑双手呈过来的那个锦囊,因笑道:之前在咸阳宫的时候德妃娘娘还说,汝宁伯府人口多家大业大,我带的见面礼若是少,只怕还不够分,所以硬是塞给我一袋金银锞子,说是兴许就会多出一两个人来,想不到还真是给德妃娘娘料中。

她一面说,一面笑着伸手在那锦囊里头掏着,最后是每个小孩都是一对样式精致的金裸子。

见座上的好些夫人奶奶脸色变了,她心里知道自己这一招奏放,不动声色地收好锦囊,回身交给了云姑姑,这才和杨进周一同到了那边空着的两把椅子落座。

然而,接下来说话的都是汝宁伯夫人,而那位坐在上首的太夫人一直都是转着佛珠眼睛半开半闭,仿佛并不在意。

只说的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家族中事,她不过是略听听罢了。

汝宁伯府衰败多赤,家中妯娌都是最会算计的,自家孩子回到身边,一估摸之前那荷包里银裸子和陈澜另掏出的那一对对的金裸子价值大不相同,就有人小声嘀咕了起来。

末了甚至还有好事的两样一块弄到手掂量了一下,于是更品出了滋味来,当即有人也不管汝宁伯夫人正在说话,阴阳怪气地说:哎哟,三奶奶,这见面礼怎的还有厚有薄的?按照规矩,给侄儿们的见面礼,不是得比给弟弟妹妹们的见面礼更厚些么?陈澜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眼神中满是无辜,我素来都以为是这个道理。

什么侄儿,这些小兔崽子是三奶奶你哪门子的侄儿!二两金子和二两跟子的差别,足可让最看重实际的妇人们怨声载道,当即就有最泼辣的霍然起身,没好气地嚷嚷道,也不知道哪个昧着良心的哪儿拉来的野孩子,也敢冒充咱们汝宁伯杨家的人,这是混淆血脉!被她这么一嗓子嚷嚷起来,堂中顿时一片哗然。

陈澜冷眼看着汝宁伯夫人站起身来又是呵斥又是劝告,便冲着杨进周看了过去,见他正巧也看了过来,眼神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她就轻轻眨了眨眼睛,随即瞄了一眼大厅中角落里的铜壶滴漏。

好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夫人终于轻喝了一声,见众人仍是喧哗了一阵才安静了下来,她方才淡淡地说,镜园新妇登门,请了大家来,原是认认亲戚叙叙情分,看看你们闹成了什么样子,什么一丁点大的孩子都敢往这儿拉!人多气息乱,十岁以下的孩子统统先领回去安置,闹得大家脑仁疼!三言两语发落了之后,见几个夫人奶奶们不情不愿地把孩子往外推搡,她方才看向了陈澜:都是她们胡闹,全哥媳妇你别放在心上。

德妃娘娘想得周到,备下了这许多好东西,她们这些眼皮子浅的难免就眼红了,竟是争抢了起来,没来由亏了德妃娘娘的心意。

这些年娘娘在宫里也不容易,又没个子女傍身……听到太夫人一语就点出了德妃没有子女这一条,陈澜顿时眼皮一跳,暗想姜还是老的辣。

只不过,她早有准备,因而并没有阻止太夫人在这个话题上发挥什么,当对方问起在德妃宫里的情形,她也并不讳言。

直到一众人连同她自己在内都是饥肠辘辘,外头终于有人问起在何处摆饭的时候,一个妈妈突然急急忙忙进了屋子来,原是蹑手蹑脚要往汝宁伯夫人后头闪,却被早就不耐烦的三夫人给喝住了。

咱们家什么时候改规矩了,什么事要这么藏着掖着!那妈妈见一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不禁一慌,直接就开口说道:外头传了消息……说是内阁转了皇上的意思给礼部,要择吉日册德妃娘娘为皇贵妃!第二百七十章 下马威(下)皇贵妃一时间,偌大的厅堂中一片安静,刚刚还屁股在椅子傻瓜扭来扭曲坐不住的几位夫人奶奶一下子僵了。

能说会到的汝宁伯夫人一下子紧紧闭上了嘴,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目光甚至还往那对新婚夫妇的方向扫了过去。

见杨进周面色一如刚刚的冷峻,丝毫瞧不出有什么变化,陈澜则是仿佛微微有些诧异,她只觉得心中大恨。

面带笑容的汝宁伯太夫人也一下子紧紧捏住了手中的佛珠,脸色异常复杂。

当初群臣先后上书,请求先定中宫,再援引子以母贵之法立太子,可结果却是不了了之,可就在谁都以为皇帝只怕要长长久久拖着此事的当口,皇帝竟然册了膝下无子的德妃为皇贵妃!中宫无主,皇贵妃就是副后,难道以后还能从其他妃嫔中另立皇后不成?早从夏太监那里得到消息的陈拦你低头看着手上的那只白玉镯子,面前又浮现出皇后的模样。

为了丈夫,皇后牺牲了家族,牺牲了健康,到头来连唯一的女儿也没有保住,甚至最信赖的嫔妃也没有能养住一个健康的儿子,自己更是早早撒手人寰……可不管怎么说,帝后之间的感情和信赖却是实实在在的。

皇帝宁可立无子的德妃为皇贵妃,也不愿意册封继后。

这是莫大的喜事汝宁伯夫人终于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寂,又笑道德妃娘娘可还真是苦尽甘来……什么苦什么甘,不要胡说八道给家里惹火!太夫人厉声打断了汝宁伯夫人的话,随即便轻轻摆手示意那妈妈退下,这才冷冷看了一眼其他众人,以后记得规矩,这样大的事情不要拿出来浑说!眼下不早了,先在后厅摆饭吧。

新媳妇进门,素来是要服侍家中一众尊长,从上菜摆碗安箸直到立侍,但若是自己的母亲也就算了,可母亲没来,此时这一大堆人还要继续摆尊长的谱,杨进周只觉得额角一阵暴跳,一手按着扶手正要开口的时候,却被人轻轻按住了见她又用眼睛看了自己一眼,他只得强自按捺了下来。

他正暗自恼火,就看到陈澜身后的云姑姑弯下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若不是你提醒,我险些忘了陈澜见在座的众人全都看着自己,便连忙欠了欠身说,今天一连去了太多地方,一时间忘记了在宫里的时候,尚有一位贵人拖我捎话给太夫人。

不是指名道姓,而是含含糊糊地称为贵人,不少人便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可太夫人和汝宁伯夫人郑氏交换了一个演示,却都不敢以为这是虚张声势。

太夫人更是当即笑道:既如此,咱们先到东屋里头说话,由得她们先张罗。

此话一出,她便先站起身来,陈澜自是也忙着起身,临走前还不忘向杨进周投去了一个眼色及至搀扶着这位身穿素青长衣的太夫人到了东屋炕上坐下,见跟来的丫头在外头放下了那厚厚的门帘,并没有跟进来的意思,陈澜就依旧如刚刚那般站在了太夫人身侧。

全哥媳妇,让你带话的人是……太夫人,那位贵人的名讳,我不太方便说。

陈澜见太夫人面色一板,似乎很是不悦,这才不疾不徐低接着说道,她提醒说,顺天府的事虽说已经清了,可还远远算不上了结。

因为四妹妹进宫学礼仪,如今御史当中很有几个盯上了府里。

见太夫人脸色大变,随即那眼神突然如同利箭一般射了过来,仿佛随时就要质问上来,陈澜便垂下了眼睑说:她说的话我也不太明白,只听说辽东的人参……别说了!大夫人几乎一瞬间打断了陈澜的话,随即人也站了起来。

见陈澜仿佛是吓了一跳,她不禁狠狠抓住了那一串佛珠,深深吸了一口气。

良久,她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也不知道是家里哪个孩子胡闹,竟是触怒了宫中的贵人,回头我一定让你二婶详查。

你今天跑东跑西,定然也是辛苦了,用过饭便和全哥早些回去吧。

接下来的一顿饭吃得异常诡异。

原打算是享受一下新媳妇服侍的那些长辈们,见是太夫人执意叫了陈澜在身旁相陪,一个个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而杨进周则是仿佛丝毫没有成为目光焦点的自觉,自顾自地吃饭,那种冷冷的气息让所有想上来说几句话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好容易捱到饭吃完,陈澜退下来拉着他说是要告辞,他才稍稍缓转了些,可即便如此,他今天在杨家统共说的话加在一块,也不满一个巴掌。

放下帘子,见陈澜没了人前的端庄,竟是径直倒在马车里头那软软的引枕上,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把人又托了起来。

你刚刚究竟说了些什么?没说什么!陈澜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见杨进周仿佛要沉下脸,这才叹了口气,我还没出嫁就听说那边伙同我那二姐姐要算计我,所以就及早预备了,这回借着宫里的面子压一压,免得这一开始就过不了安生日子。

她说着就笑着向杨进周招了招手,见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就侧耳靠过来,她少得凑上去低声说了起来。

顺天府放印子钱那档子事我也知道,可这辽东的人参……见杨进周异常震惊,陈澜倒觉得他那张木头脸总算是日益生动,不负她对婆婆的承诺,便轻描淡写地说:你别忘了,我三叔可是和前任辽东总兵结了姻亲,有些事情只要费些心神抽丝剥茧,总是能看出端倪的。

汝宁伯府和淮王搭上了关系,宫中知道这些,他们自会发慌。

就算真以为是咱们故作姿态,他们也得手忙脚乱好一阵子了。

你呀……杨进周想想陈澜在阳宁侯府时的情形,心里也就释然了,可仍是忍不住伸手揽住了她,我压根不在意他们最看重的爵位,哪怕先头的认祖归宗,那只是完成了父亲对祖母的惦念而已,真要闹翻了,就是出宗我也不在乎……你不在乎,皇上如此安排,难道你也不在乎?见杨进周沉默了,陈澜便索性往他温暖的怀里又靠了靠,随即才说道就好比在家里,我也不愿意和三叔相争,无奈人为刀俎,我却不愿意为鱼肉,所以其实这些都只是为了防备。

你也看到了,连区区见面礼都有人算计,更何况其他。

我陪着太夫人在里头说话,你在外头的时候,他们可是都曾劝过你搬回来住,还搬出了条条大义?是又怎么样?杨进周冷笑了一声,奉殊堂掌的是祭祀,素来是历代长房嫡支掌管。

当初出府的时候,母亲早就把父亲掌管的一应钥匙和祭器都交了,可上一次我认祖归宗时,也只是进了宗祠而已,奉殊堂也没开,你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些祭器是太祖爷御赐的白玉祭器,可也不知道谁掌管时失落了两样,如今是拿着赝品蒙混的,他们生怕祭器不全开了奉殊堂,被我笑话。

只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我好歹还在锦衣卫厮混过一阵,这些却瞒不过我!任着这条,他们就不敢拿咱们如何!陈澜这才一下子挪开些许,又抬起了头,却发现杨进周也在低头看她。

两人你眼对我眼看好一会儿,陈澜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而杨进周也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不想对你说,是因为我觉得这事情有我家二婶和二姐在其中挑拔,再说我觉得我能想出法子治治他们……我是不想让你看见杨家这乱糟糟的模样,再怎么说也是本家……两人几乎同时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随即互相又看了一会,陈澜便嘴角一勾笑了起来,又伸出自己的小指:拉钩吧,要是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形,大家一块商量,免得你想你的,我想我的,到头来反而手忙脚乱!杨进周见陈澜露出了少有的孩子气,不禁哑然失笑,可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孩童时和那些低阶军官和军汉子弟厮混在一块的情形,只那些记忆已经很遥远了。

自然而然的,他就伸出了小指头和陈澜的小指勾在了一块,又听她低声呢喃着那早就听熟了的话。

汝宁伯府和镜园之间隔着一段远路,就在陈澜险些又睡着了的时候,耳畔终于有人提醒她说已经到了。

好在这一回,她的头发总算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只因为身旁的人就犹如天然的发热源,她下车的时候,脸颊上仍带着几许艳红。

还没等她站稳,就只听到了一熟悉的嚷嚷声。

姐!看到笑眯眯和两个妈妈站在一块的人正陈衍,陈澜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这会儿陈衍应该是上武课的时候,怎么突然就跑到镜园里头来了?姐,是师傅硬赶我过来的!陈衍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见不但陈澜露出了好笑的表情,杨进周也不禁莞尔,他索性也就不装了,横竖伯母和姐夫都说过我能随便来做客,我就来串串门子,难道不行吗?第二百七十一章 寒冬里的春光傍晚的江米卷由千千步廊内的女武官员陆陆续续地出来回家,因而相比白天,自是越发热闹。

而眼下天黑得早,随着太阳落山距离宵禁的时辰越来越近,路上行人很快就稀稀落落了起来。

接近戌正的时分,罗旭方才从长安左门出来,两个翘首盼望的随从已经几乎等得头发都白了,慌忙迎上前去。

少爷这是一天比一天晚了,就连那些部堂们也没有您这么辛苦。

屁话,不辛苦的部堂们都是在养老,内阁那边,三位阁老哪一个不比我晚……罗旭没好气地从袖子里飞出一把扇子,合起来在那说话的小厮头上一拍,可自己着实是腰酸背痛,可这会儿在宫门口又不好活动身子,只能骑马匆匆驰出了长街,等到拐过弯之后,这才在马上伸伸手扭扭腰,好容易挪动开了,他便一抖缰绳转往了江米巷的方向。

两个小厮不明所以,自是慌忙打马去追,直到在一家酒肆门前下马,这才总算是撵上了人。

一看招牌,其中一个小厮顿时迷糊了,下马之后也来不及照管马匹,径直追上了旱旭。

见其只是背手往里走,他连忙提醒道:少爷,您先头不是对夫人说,这黑糯米酒不能多喝……谁说我是来买黑糯米酒的……罗旭扭过头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却也不解释,径直到了掌柜面前,留下那小厮站在原地发愣。

而他走到柜台前的功夫,外头另一个小厮已经在栓马柱上系了马,又急匆匆地进来,到了同伴身边就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

少爷这半个月来三四回了,你这还是第一次在宫门接人,所以不清楚。

总之少明知故问惹火了少爷咱们有什么好果子吃……还有这事……原先那小厮毕竟才十六七岁,能被挑着迎送少爷入宫也是一等一的机灵伶俐,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就凑近了同伴身边,咱们府里过几日就要往张府下大定了少爷不会是心里头另有什么……少瞎说!,一头呵斥了同伴,另一个小厮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毕竟,就是在这酒肆买黑糯米酒,结果却听说了这方子来自一位从苗疆回来的小姐,自家少爷就行迹古怪了起来。

虽说每回过来都是变着法子向掌柜另外探究一些事情,可天知道是不是存了其他心思?罗旭自然不知道那两个小厮竟猜疑起了自己的目的在柜台前一站照旧又是一瓮黑糯米酒,外加一只荷叶糯米鸡,他就和掌柜攀谈了起来。

他每回都是天黑之后才来,买了东西不多时就走,聊的又不是朝中事而是这店里从前那些勾当,因而掌柜一来二去和他熟了,也就打消了最初的提防戒备,言谈间热络了许多。

从自己这买卖怎么做的,到一日里生意多少,如今更是说到了这铺子的过去。

要说咱们这店,算得上是老铺子了只辗转过手的人家很不少,到我已经是数不清第几位了,之前开过面馆、茶馆、成衣铺甚至还有当铺,毕竟,这朝上的大人们不少也是精穷,借了朝服去上朝拿着家里衣服来典当换体面冬衣的,都不在少数。

只不过年数长了,这地契已经是破纸片一堆,听说隔壁几家都是如此,锦衣卫又说地方是他们的要收回去这已经闹了有一阵子。

毕竟,谁敢惹那凶地……掌柜说的这些罗旭若是请了自己那些朋友打听,自然也早就齐全了可他如令人在内阁,姑姑在宫里又是刚刚丧子他又怕有人对自己那些朋友使坏,于是想着事情只是蹊跷而并非紧急,索性耐着性子一次次亲自出马。

此时此刻,他用中指若有所思地叩着桌面,又笑道:,掌柜既这么说,难道你们这店就要关了?,咳我就是怕这个!不过,亏得是那边以讹传讹,左右店家都是不胜其苦,我这儿倒还撑得住……说到这里,掌柜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洋洋得意,我也是前几天才从管着这江米巷的南城兵马司那儿得知,锦衣卫那边有人透出风声来,也不知道是谁在那瞎传,竟然说我这店铺是小张阁老家的。

嘿,这下子沾光了……小张阁老?罗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要知道,如今入阁的吏部尚书张翰便被人称之为小张阁老,一是为了和之前致仕后突然病故,追赠了太子少师的张阁老区别,二则是因为张翰年富力强,如今才四十出头,以这样的年纪先是执掌吏部,再是入阁,国朝以来极其罕见。

脑袋里飞快转着各色思量,到最后,一个突兀的念头一下子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不会……这么J5吧掌柜的,掌柜的!他正站在那儿出神,后头就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他还没回头,就感觉到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就只见一个小丫头双手直接压在了柜台上,脸色一正说:掌柜的我家小姐来了,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小姐说有很要紧的话要问你。

好好好,小鹤儿姑娘你放心,我这就去,这就去!罗旭看到掌柜一溜烟地跑到后头去安排,忍不住就往身边那丫头打量了一番。

见其顶多十三四光景,一身葱绿,那肌肤异常的白暂,五官轮廓依稀有些南方夷人的痕迹,甚至并不避他的目光,他不禁心中一动。

只这会儿伙计已经捧着酒瓮和他要的荷叶鸡出来,他便吩咐小厮接了,随即就转身往店门外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候,偏巧刚刚那丫头又冲了回来,越过他就径直到了店外一驾骡车跟前,和已经下来的一位妈妈一块搀扶了一个少女下车。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那少女又戴着帷帽,影影绰绰瞧不分明,但他仍不免多看了两眼,旋即才转身上马。

只是疾驰在路上,早先不曾想过的那些念头就都冒了出来……——他之前怎么就忘了,他那位准岳父在回京升任吏部尚书前,任的是云南巡抚!不过据说张家素来低调,应当不会在懵懵懂懂任事不知的情形下,就和刚刚那酒肆搭上关系吧?莫非原本早就知道什么?须臾便是陈澜三朝回门的日子。

尽管陈衍已经上镜园串门了两回,朱井也已经知道陈澜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可到了这一日,她仍是早早起床,又吩咐郑妈妈亲自在外头守着,而自己也穿了一件平日很少上身的玫瑰紫绣大团花茧绸大袄,安坐在房*中等候。

由于这是大日子,马夫人徐夫人自是带着陈滟和陈汐到了,只有已经嫁了的陈冰送了信来,说是汝宁伯太夫人身子不适,自己脱不开身。

朱氏虽心中不悦,可喜悦的心情很快就盖了过去。

来了来了,老太太,三小姐和三姑爷来了!张妈妈喜气洋洋的声音让朱氏精神一振,而屋子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坐直了身子。

不多时,众人就只见门帘高高打起,那一对方成婚三日的小夫妻进了屋子。

走在前头的杨进周一反平日的冷脸微微含笑,进门之后,甚至还助后头的陈澜解开了那一袭大红猩猩毡的斗蓬,这才和她一块上前来拜见。

行礼的时候,马夫人斜眼打量着陈澜头上那一对缀着红宝石的衔珠凤钗,认出又是从前不曾见过的,眼睛里几乎能射出嫉妒的火来。

朱氏满脸笑容地看着孙女和孔女婿,待磕完头之后就立时一手一个拉了起来,又如从前陈澜未嫁一般直接按她在身旁坐下,又对杨进周问了几句。

见他话里话外都是帮着陈澜,她自是更高兴了因笑道:你这个孩子,有福气!陈澜忙应道:这也是托老太太的福!朱氏见杨进周目不斜视,眼睛只瞧着陈澜,心里自是更加满意,只觉得这寒冬犹若春日,让人暖意融融,又对杨进周说道:今日她二叔和三叔都有差事,脱不开身,所以我这个祖母便越俎代庖嘱咐你们几句。

论才貌,论性情,论人品,我家阿澜都是顶尖的,唯一的遗憾便是幼时没了爹娘护持。

我只望你们夫妻和睦,早些领个重外孙来给我瞧瞧。

是,谨遵老太太吩咐。

杨进周见陈澜面色微红却还用大眼睛瞪他,心里觉得有趣,嘴里不自觉又添了一句话,老太太长命百岁,不止是重外孙,将来还能抱上曾外孙。

平日冷峻的人这会儿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别说朱氏大笑,就连屋子里其他人亦是忍俊不禁只有陈澜瞪目结舌,倘若眼神能变成刀子,她恨不能在他身上先戳几个洞出来。

这个呆头鹅知不知道,这话转眼间就能在上上下下传开来?这一番厮见之后,朱氏毕竟还有私底下的话要对陈澜说,少不得让今天硬是赖在家里的陈衍带着杨进周闲坐说话,至于马夫人徐夫人她们母女几个则是让散了。

等到人一走,她拉着陈澜先是问了几句闺房之趣,见陈澜虽是脸红,却仍是明明白白表示了夫妻之间的和谐,她顿时大喜。

又指点了几句管家的事务等等,最后她就把话题转到了册皇贵妃的事情上。

这一回德妃册皇贵妃,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那日你正好进过宫,可有什么消息?第二百七十二章 姐夫省心,圣心独运陈澜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说:之前夏公公陪着我去宫里拜见诸位娘娘,隐约提过一句,只说是皇上的意思。

朱氏闻言自是更有些忧心忡忡:德妃……唉,以后就该改口叫皇贵妃了。

论辈分她是我侄女,是你表姨,升了皇贵妃权摄六宫本是好事,可怕就怕其他人容不下她。

武贤妃膝下失了爱子,正是恼羞成怒的时候,就怕有什么刺激;按照道理,皇上总该安抚安抚罗贵妃,要册也该册她才是。

见朱氏拿了蜜饯碟子递过来,陈澜谢了一声接下,却只是放在手里:自打皇后娘娘故去之后,皇上一直冷落诸妃,群臣之中已经颇有议论,总不能长长远远就这么下去,而罗贵妃毕竟还年轻……先头我就和老太太说过,德妃娘娘素来低调,而且从未有任何错处,为人也好,尊德妃可以说是礼敬太后。

只如此一来,德妃娘娘难免就在火上烤了。

唉!朱氏长叹一声,黯然摇了摇头,我原本还想让她选一个小皇子养在膝下充当养子,如今看来是不成了,要是那样,就更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你大表姐嫁了晋王,她升了皇贵妃,那边淮王又要娶汝宁伯家的三小姐,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我想想就头都大了。

别说朱氏,就连陈澜也知道,由于姻亲连着姻亲,如今的阳宁侯府可说是与各方都存着关联。

但实质上,无子的朱德妃顶多是难熬一阵子,真正让老太太牵挂放不下的,只有晋王妃。

因为,晋王那个自私自利没有担当的人,关键时刻是靠不住的。

想了一会儿,她就低声说:总之,老太太您接下来便安安心心养病吧,外头的事情什么都不要管。

横竖东昌侯府已经倒了,广宁伯府也会过一阵子缩头乌龟的日子,而姑父则一定会约束了姑姑。

至于储君之争,这不是咱们能插手的事,接下来决计会愈演愈烈,晋王他真要做什么,也不是咱们能够约束控制的,只能期望他身边的能人谋士能够如上次反击一般精准,不要再犯那些拙劣的错误。

希望如此吧!朱氏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疲惫,端冬候鸟茶盏细细品了一回,她便抬起头说:外头的事我如今是力不从心,只这家里却撂不开手。

你三叔如今一反从前的忙碌,日日回来,你又嫁出去,我实在是怕他使坏,所以这两日我寻思着,是不是再带着小六去安园将养一阵子,让小四索性搬到他老师韩先生那儿去住着……看着脸上皱纹越来越多,眼神也不复往日犀利明亮的朱氏,陈澜何尝不明白,老太太的心已经累了,所以以前不愿意接受的以退为进,如今却第一时间就想到了。

沉默了一会,她就低声说:老太太,同样的法子用了第一回,第二回再用,这效用就大不如前了。

那会儿三叔才回来,您可以用这个做姿态,可即便如此,仍是有佃户闹事,而且那偏僻的地方毕竟不比京师,万一有事根本来不及,哪怕是头疼脑热也兴许会变成时疫风寒……陈澜没有再往下说,但朱氏已经明白了过来,可越是如此,她面更显苦涩,直到觉察到一又温暖的手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她才脱离了那种恍惚的状态。

老太太,我会常回来看您的。

而且,四弟也长大了,再过两三年,您就能看着四弟娶亲了。

陈澜说着就笑着眨了眨眼睛,老太太别光顾盼着抱重外孙,日后还有嫡亲的重孙呢。

你这张嘴真是比从前更甜了,怨不得你婆婆喜欢!朱氏被陈澜这话一下子说得心情好了起来。

而陈澜自是趁热打铁,又说了好些吉祥话,等到杨进周和陈衍这郎舅俩再次进了屋子,看到的就是陈澜正在用皮尺和手指在朱氏身上比划尺寸的情景。

陈衍最是明白这光景代表什么,笑眯眯地几抢上前,在陈澜面前站得笔直。

姐,即是又要给老太太做衣裳,也给我再做一套吧!这小家伙,莫不是把她汉针线裁缝了!陈澜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见一旁的杨进周亦是莞尔,又伸手按在了小家伙的肩膀上,似乎郎舅俩甚是亲近,她叹了一口气,索性又拿着皮尺过来上上下下丈量了一下,又默默记在心里,随即屈起中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天天都在长个子,今年给你做的明年都不能穿了,偏还成日里挑挑拣拣,针线房送的又不肯穿!你呀。

就是没你姐夫省心!没你姐夫省心,顿时让小家伙露出了极其无辜的表情,眼巴巴看了杨进周一眼,而朱氏忍不住大笑。

只有杨进周不甚明白这姐弟俩的话外之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冷脸上露出了几分探究的表情。

陈澜却也不解释,把陈衍按到椅子上坐好,就走到杨进周跟前,一样画葫芦丈量了起来。

杨进周待明白过来这意思之后,忍不住就开了口。

我的衣裳都够穿了,成婚前你不是给我做好了一套么?再说家里也有针线房。

话一出口,见朱氏和陈衍全都是笑了起来,他方才明白陈澜那省心两字的缘由,自己不禁也笑了。

而陈澜手脚麻利地量完尺寸,一面收起皮尺,一面说道:即使给老太太和四弟做了,却把你丢下,我哪能这么偏心。

虽说四季衣裳兴许我没法全都亲手做,但在外头穿的那些,我总不会给你丢脸就是。

再说,有几个丫头帮忙裁剪,这功夫我还是有的。

屋里四个人说笑得正高兴,门外突然传来了郑妈妈的声音,陈澜忙亲自到门边打帘子,郑妈妈瞧见了忙亲自扶了一把,又屈了屈膝说:怎敢劳烦三姑奶奶,我自己来就行了。

进得门之后,她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老太太,通政司那边刚刚捎了信来。

说是都察院一位刚刚转了试御史的新科进士,上书参奏汝宁伯府昔日长幼尊卑不分,如今皇上既是命杨大人认祖归宗,如今的汝宁伯便是借袭,如今杨大人既已成年成婚,就当还爵。

而且借着这意思,大谈嫡庶长幼。

话音未落,就只听砰的一声,却是朱氏气怒之下,一掌重重拍在了炕桌上。

而陈澜则是一下子本能地抓住了杨进周的胳膊,心头雪亮。

陈衍看到老太太拍了桌子之后更是忍不住嚷嚷道:这些吃干饭的御史早干什么去了,如今才借着姐夫圣卷好闹出这一茬,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这个说其他呢!郑妈妈也不比那些浅薄的仆妇,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忙又说道:通政司那边张二老爷还捎话说,近来还有人议论过咱们侯府的爵位。

即便是借袭,这多年下来,能翻转的万中无一,反倒是争爵官司打的败落的人家不少。

陈澜淡淡地开了口,随即又看着杨进周说,叔全能够在战场上一道一枪搏出眼下的前程来,本就不看重那汝宁伯的爵位。

至于小四。

连襄阳伯那样名正言顺承爵的尚且为人轻视,更何况他一介童子?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这世袭的爵位,百多年来又不是不曾削过,也只有愚蠢短视的,才以为守着这么个金疙瘩能太平安宁。

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杨进周听的面色大霁,正要开口说话时,就只见陈衍直接跳了起来,气鼓鼓地说:就是,就算要封爵,那也是名正言顺,争争抢枪的东西我不稀罕!我回去之后就预备上书。

杨进周才说了一句,就发现陈澜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一时间到了嘴边的话就给吞下了,而朱氏看看面前的三个晚辈,脸色有些微妙,随即就叹道:虽说我这个老婆子也不舍得这么个机会,可时机不对。

圣心独远,且再瞧瞧,也不用杯弓蛇影。

晋王府水梦阁。

一手揽着女儿的晋王妃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丈夫,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好容易等他滔滔不绝把话说完,她方才淡淡地说道:今日是三妹妹三朝回门,我这会儿寻上门去,岂不是太过招摇?不若明日等三妹妹去探望二婶,我再打着那名义过去,如此遇上,也省得人疑心。

倒是殿下,这通上书选着如今的时机,未必就一定是好事。

你明日去就明日去吧,总之见一见她,探探口风。

至于那个御史我当然查控了。

晋王背着手转过身来,在炕上对面坐下,又看着晋王妃说,他是山西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师承背景,平素也不高调,这一回上书,不外乎是看准了杨进周的圣眷好,但另一方面,兴许也有人暗示撺掇。

但你要知道,父皇册了德妃娘娘为皇贵妃,也就意味着她只要认一个皇子在名下,我这居长的优势就全都没了。

事到如今,我退无可退!你退无可退……难道比得上我的步履维艰……甚至是步步泣血?晋王妃垂下眼睑,手上更加揽紧了女儿,头也不抬地说:既如此,妾身听殿下的就是。

第二百七十三章 铁骨柔情新婚之后第一日进宫谢恩,又回了汝宁伯本家拜见一众长辈。

第二日出城静祭杨父的坟茔,第三日回门一仇对于陈澜来说,从侯府千金成了镜园新妇,这角色的转变虽说匆忙,但比想象中却容易些。

然而,一连三日都在外头奔走,这天从阳宁侯府回到镜园的路上,她免不了又打起了瞌睡,直到在二门下车时方才发现,天上已经下雪了。

槎着双手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陈澜突然发现头上被什么东西遮盖住了,低头一瞧才见是杨进周亲自撑伞遮在了她的头上,不禁冲着他嫣然一笑,随即就自然而然拉紧了身上的大氅,又靠近了他一些。

此时才只申初,夫妻俩并肩走了一阵子,旁边陪着的一位妈妈见两人谁都不说话,免不了凑趣地笑道:这还是入冬之后第一场雪,看这光景只怕至少得下一个晚上。

夫人要是有兴致,后头还有一座听雪亭,地势最高,正是看雪景的好地方。

你喜欢赏雪么?陈澜等那妈妈说完,就转头看着杨进周,见其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随即面上就露出了几许尴尬,她就不禁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在那贼冷贼冷的兴和一呆就是好几年,只怕看下雪都看腻了,哪来那么好的兴致。

就是我,打小就是在京城长大的,又不是头一回看下雪,有什么好赏的?这又不是小时候,还能堆雪人打雪起……她的声音逐渐轻了下来,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恍惚,但随即立时惊觉了过来,可没想到身边的人竟是若有所思地附和道:堆雪人我倒是没什么印象,倒是打雪起……,…想当年那条巷子里十几二十个人全都被我打得落花流来……………见杨进周没追究自己一个侯府千金怎生会打雪仗,那妈妈也讪讪地退开了些许,陈澜大大松了一口气,自是赶紧岔开话题:所以说,咱们谁也不是那些风雅人,喜欢下雪天拥裘围炉赏花赏雪的那一套,再说大冷天的那么折腾,家里多少人要围着转。

说起听雪亭……这雪下起来素来悄无声息,哪儿听得见,这是谁起的名字?听说是老伯爷在的时候,请了不少文士游园,他们七嘴八舌题的名字。

那妈妈才解释了一句,杨进周就接口道:这样乱七八糟的名字还多得很,如今再看,许多都是庸俗不堪,也不知道究竟是名士还是俗人。

搬进来之后也没空清理这些所以也就都留着了。

你要是有功夫,不妨琢磨琢磨怎么改名。

陈澜瞥了一眼左右的那几个妈妈和媳妇,见有些责同,有些则是低头不接话茬,她哪里不知道杨进周是看着这些痕迹就勾起旧事。

只不说她如今才是新妇,就算已经过了三年五载,自己改这些总归是要落人话柄的,因而她心下一转,便索性笑而不答。

江氏的居处原名金玉满堂,正房五间耳房两间,东西厢房三间,乃是整个镜园除了正堂之外最轩敞的地方。

她原意是留着这地方给儿子儿媳,但禁不住杨进周执意,只得自己带着庄妈妈并几个大小丫头住在这儿,距离杨进周和陈澜那座名为国色天香的小院只隔着一座荷塘和木桥,若是从后头夹道过来则更近。

这会儿她坐在东次间里,见杨进周陈澜一块进来,她忙摆手吩咐不用多礼又指着椅子让他们一块坐了。

庄妈妈则是冲几个丫头使了个眼色,带着她们蹑手蹑脚退了下去。

你们想来是应当知道了。

江氏二十年独居宣府,早年养尊处优的习气早已洗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则是京中贵妇没有的爽利,乍一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可再想想却觉得不对头。

皇上有这意思,那是天恩;可下头人这么说,不是趋炎附势,就是另有所图……你们两个觉得可是?娘虑的是,刚刚在阳宁侯府得到消息时大伙也是这般认为。

杨进周答得言简意垓,随即就侧头瞥了一眼陈澜,澜澜在那儿还说了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鹊之志。

若是咱们真要爵位,难道我在锦衣卫时捏着汝宁伯府的那些把柄还会留到现在?媳妇夸儿子,江氏自是听得异常高兴,此时笑着招手让陈澜过来在身边坐下,就直截了当地说:要是换成了别人,能挣一个伯夫人的超品诰命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你看得明白!这事情来得诡异,我如今也懒得费脑子,你就帮全哥多操操心,别让人算计了去。

说来这三天你们都在外头跑,我倒有件事险些给忘了。

她一面说,一面从旁边捧了一个红木匣子来,直接递给了陈澜:这里头是镜园库房的钥匙,帐房支大笔银钱的印章,还有则是管事的一整套对牌。

你既是在阳宁侯府那么大的地方都能打理好家务。

镜园的这点事情我就放心交给你了。

回头我就让庄妈妈去把管事媳妇和妈妈都召集起来,你见一见,心里也有个数目。

再有就是这些亭台楼阁的名字,不是我太讲究,实在是听着就觉得一股子艳俗之气扑面而来,回头设法换上一拨…………,江氏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屋子外头传来了一阵厉声喝斥,又过了一会儿,庄妈妈就进了屋子来,脸上满是不安和尴尬:老太太,老爷,夫人,是后院种花洗衣裳的两个丫头………陈澜看到江氏面色一沉,杨进周则是一下子板起了冷脸,不明所以的她就没有贸贸然开口。

果然,就只见江氏也不起身,只是地打断了说道:既是种花的怎么容她们闯到这里来,还大吵大嚷的……都是我一时不察,有人给她们通融行了方便……庄妈妈连忙屈了屈膝,又解释说,我已经吩咐都堵上嘴拉了出去,不如明日就把她们送到城外庄子上,免得再生事………我就早说了与其留在府上,不如送出去嫁了人。

全哥你那许多袍泽下属,也不知道多少没有娶上媳妇,你这个做上官的给他们说上一房,人家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把人留在家里,总有一天闹得不得安宁……话说到这份上,陈澜心里哪还会不明白,这两个丫头不是汝宁伯府送来的就是不知道哪家送来侍奉枕席的,因而少不得拿眼睛斜睨杨进周。

而他觉察到了她的目光苦笑一声就站起身说道:娘,我也知道军中儿郎有不少都是无力娶妻,若有这样的美事自然会喜不自胜。

但人是汝宁伯太夫人送的,眼下无论是送到庵里还是配人都不好,再说她们这等轻浮性子,哪肯跟着丈夫吃苦,到时候把人家那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倒有份,还是先让她们种花洗衣磨磨性子。

磨去了骄纵,日后挑一户好人家放她们出去时,也许她们得了归宿,别人也高兴……把人家送来当通房的丫头放在家里的花园种花浇水磨性子,然后送出去配人?这才是杨进周一…他只是战场上杀伐果断,在日常生活中却做不到冷酷无情,总会不自觉地为别人着想,而她就喜欢他这一点。

此时此刻,陈澜看着杨进周的目光顿时大为不同,临到最后一句更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听到这笑声,原本皱眉摇头的江氏也不禁莞尔:称呀……我就是想别没来由给媳妇添堵,你倒好!想当初我和你爹成婚的时候,那些上下塞过来的女人全都是他解决的,虽说因为这个我后来在汝宁伯府举步维艰,可这一集你得学着他………等江氏又嘱咐了好一通话,陈澜捧着那匣子和杨进周一同出了屋子的时候,这才醒悟到由于这突然横出来的一档子事,她竟是没有推拒就接下了家务,顿时往回看了一眼。

可还没等她犹疑着往回走,胳膊就被人拉住了。

娘是素来说一不二的人,你回去了也没用。

再说,庄妈妈已经去召集人了……见陈澜抬头看着自己,杨进周便仔细为她系牢了刚刚出来时又穿上的大氅,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可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得一定那么分明。

以后家里要是有什么实在闹心的,你就告诉我,就像外头的事我不会瞒着你一样。

眼下我送你过去……尽管此时此刻,天空中的雪飘得越发细密了,但陈澜丝毫未觉得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由得杨进周撑伞送她,一只手还搭在了她的肩上。

待到一路走到那议决家事的小花厅,她才觉察到他不动声色挪开了手,由是回了一笑,随即就施施然进了门去。

一夜的鸦毛大雪,京师上下尽披素颜。

然而,对于安然享受难得假期的杨进周来说,拥着娇妻睡到日高起却只是个奢望,且不说他自己寅正不到就会惊醒已经成了习惯,练剑更是哪一天都扔不下,就连他的小妻子,在第一日的晚起之后,其他时候几乎都是随着他起身,如今接下家事则更是如此。

这天清早,当他在雪地里一趟训练得大汗淋漓,洗了澡换好一身衣裳去了母亲那里时,果不其然就看到陈澜已经早她一步到了。

而更显突兀的则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大清早就赶过来的郑妈妈。

此时此刻他才看了她一眼,坐在下首小机子上的她连忙站起身来,行过礼后就解释道:杨大人,实在是早朝上风头有些不对,所以老太太赶紧命我来预先知会一声,说是锦衣卫……有人告锦衣卫与民争利,也不知道怎得,突然绕到了杨大人头上,又有好几个人参了您,还有人说您任用私人……第二百七十四章 拜见岳母,天下之治郑妈妈不过是才来片刻,刚刚压根没提这话茬,此时此刻,不单单江氏吓了一跳,就连陈澜也吃了一惊。

然而,她和朱氏虽说实际上的相处只有大半年,可却已经心意相通,因而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老太太的苦心,心中感动的同时又有些无奈。

杨进周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就一如平常点了点头:多谢老太太关心了,这么一大早就派郑妈妈特意走了一趟。

此事我有数了,今日要先去拜见郡主,只能改日再登门拜谢。

江氏见杨进周淡然若定,心里的担忧就少了几分,因而也对郑妈妈笑道:郑妈妈若是没事情,就留下来坐坐逛逛,今天他们俩出门,我一个人也闷得慌。

若是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倒是昨日有位相熟的千户娘子送来了两篓南边来的橙子,你带一篓回去给老太太尝尝。

郑妈妈今天是特意过来报信的,自是不好多留,忙赔罪说回去还有事要做,当即江氏就让庄妈妈送了人出去。

等到人走了,她立时维持不住刚刚的镇定,忧心忡忡地问道:怎么锦衣卫又有了事情?难道是上一回我答应那位欧阳都帅所提之事惹的祸?娘,不是那回事,只要是在朝中做官的,不挨上弹劾的凤毛麟角,我以前也不是没被人骂过,再说,如今我早就不是锦衣卫的人了。

杨进周这话刚刚说完,陈澜便接口道,娘,外头不还有笑话说,不被人弹劾的官员,不是闲汉,就是庸才,叔全若不是圣眷好,别人怎会盯着他?他如今既是不在其位,那不过被人指带一回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夫妻俩一搭一挡,江氏虽仍是心怀忧惧,可看看儿子,再瞧瞧媳妇,她终究露出了一丝笑容:好好,我都说了等你们成婚之后就放下心思好好歇歇,这事情你们说没事,那我就当没事了。

你们两个,一个到小花厅里处理了那么久家务,一个一大早就去练剑,赶紧过来陪我一块用了早饭,然后赶紧出门,别让郡主等急了!虽说意外的插曲让这一天的早晨生出了几许不和谐,但是,一家三口终究没有在这事情上纠结,一顿早饭倒也吃得其乐融融。

等到陈澜和杨进周一块出了正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夫妻俩却没有立刻换衣裳预备出发,而是对视了一眼。

待会见到郡主,先不要提此事。

嗯,我明白,让娘安心安胎才是正经。

简单的两句对答之后,两人便分头去换见客的大衣裳。

女人出门究竟比男人要麻烦些,等陈澜穿了丁香色对襟小袄,牙色滚云纹边的湘裙,外头裹了一件大红噌啰毡的斗篷出来时,就只见杨进周早就坐在明间的椅子上等,旁边还摆着一个茶碗。

知道他必定等了好一会,她少不得瞪了一旁在挑首饰时啰啰嗦嗦好一阵子的芸儿一眼,却见人冲着自己吐了吐舌头。

宜兴郡主的别院位于北大桥西边,距离镜园并不远,走浣衣局胡同,上新开道街,从宝禅寺胡同进去过了北大桥就是,车马快些不过两刻钟功夫也就到了。

但今日下雪,平日极其好走的路途,今天却走了大半个时辰。

等到了地头,早就在此候着的几名家将把卸了骡子的车推进了角门,又套上内中的大走骡拉到了二门放下,在此等候的赵妈妈就迎上前来。

见一身斗翌蓑衣的杨进周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又脱去那些避雪的器具,接过油伞到车门接了陈澜,随即才一块过来,她不禁笑了。

杨大人还是和从并一样,就是不喜欢坐车。

宜兴郡主自己是不拘小节的性子,赵妈妈说话自也直爽,陈澜听得抿嘴一笑,杨进周倒想起了为避招摇坐车到宫里去的那一回,忍不住看了旁边的妻子一眼。

一行人一路往正房去,陈澜便低声问起了宜兴郡主如今的情形,接过赵妈妈刚刚还满是笑容的脸就沉了一沉。

先后来过几茬御医了,就连给皇后娘娘瞧过病的林御医都来了。

说是幸好郡主一向打熬的好筋骨,否则根本撑不下来……如今郡主确实和怀着二小姐的时候大不一样,这几天变本加厉,成日里吐得昏天黑地,好容易吃下去一些东西,没过多久又吐得一干二净,里头甚至有时还有血丝。

这还是郡主能硬挺着,换成了别人……唉,二小姐是担心得不得了,郡主每每都是赶了她才走。

对了,这会儿周王殿下正在里头呢。

周王殿下也来了?陈澜闻言一愣,见杨进周亦是同样的表情,她忙问道,这大雪天的,路上也不比平日好走,是谁送他过来的?是欧阳都帅亲自护送的,随行的锦衣卫都在外院,说是不要那么扎眼,所以大约三小姐和姑爷都没瞧见。

发现陈澜和杨进周又瞧到一块去了,赵妈妈不禁有些诧异,怎么,三小姐和姑爷莫非觉得有什么不对?杨进周从宫里回来后,对于皇帝所提之事,也约摸对陈澜透露了一二,其中便有皇帝对宜兴郡主怀上这一胎的担忧,所以很多消息都禁止透露到这座郡主别院,以免让她多操了心。

所以,往日消息最灵通的赵妈妈居然对早朝上的事懵懂不知,陈澜自是并不奇怪,当即三言两语岔开了去。

等到了正房门口,她正要从那打起的帘子进门时,就听见里头又传来了一阵呕吐声,中间还夹杂着一阵咳嗽,她连忙迅速跨过了门槛。

才一进东次间,她就看到两个丫头端了一个用毡布盖着的银盆出喜,鼻子还能闻到一股酸臭的气息。

见宜兴郡主斜倚在炕上,面色有一种少见的苍白,而一旁的周王显然是被刚才的一幕给吓着了,正眨巴着眼睛有些惊惧地坐在那里,她连忙上前去在炕边上坐下。

娘,您没事吧?唉,真是人老了不管用,要不是这般折腾,你出嫁那天,我本该去送送你的……结果便宜了叔全!宜兴郡主勉强提起精神,扶着陈澜的手坐直了些,见上前正要行礼的杨进周有些尴尬,她便笑着打量了他一会,早先我和贤妃都说要给你做媒,结果你推三阻四,如今总算是要到了我的宝贝女儿,还不赶紧给我这个当岳母的磕头?杨进周没料到宜兴郡主都这个样子了,见了自己的第一面还是戏话。

见陈澜也站起身来退到了身边,他便和她一块跪了下去,可两人才磕了两个头,就同时发现身边有些不对劲,再一看,却只见周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炕上那一头溜了下来,竟也像换像样地和他们一块趴在地上,这会儿眼睛也正滴溜溜看了过来。

宝宝!你居然跟着添乱!宜兴郡主只觉得哭笑不得,忙示意赵妈妈把人搀扶起来按在自己身边,这才把他揽进怀里,又在他脑袋上拍了拍,乖乖坐着,有个哥哥样子,别让你妹妹妹夫笑话。

宝宝是好妹妹的哥哥,可杨大哥怎么成了宝宝的妹夫……陈澜被周王念叨得完全没法严肃,差点笑出声来,又见杨进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随即屈着一条腿挪了过去,对着拉来拉去的周王板着脸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只见这位立时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等到他们好容易再次行完了礼站起身,周王就立时跳下炕来,对着他们左看看右瞅瞅,那眼神中满是好奇,只不过总算没有一嗓子嚷嚷出什么来。

眼见这情形完全没法子好好说话,宜兴郡主只得一指杨进周,没好气地让他帮忙把人带出去玩耍,等人走后就立时把陈澜拉到了身边坐下,似笑非笑地问道:这几天晚上,你们两个处得可还好?这话虽说朱氏也问过,可毕竟没那么直接,好在此时没别人,陈澜干咳一声就不自然地压低了声音说道:还好……那就好,夫妻之间,白日里的那些毕竟多是给人看的,夜晚过得好,那才是真正的好……宜兴郡主用过来人的态度旁若无人地对陈澜很是灌输了一通夫妻相处之道,见她几乎没有脸红到脖子根,这才放过了她,又问道,如今我在家里安胎,连最后一点事情也被皇上给拿去了,几乎什么也不知道。

如今朝中可有……见宜兴郡主话还没说完,脸色就突然又变了,赫然是又要呕吐的换样,陈澜忙一个箭步跳下炕来,拉开帘子就叫了人来。

等到两个丫头熟门熟路地服侍好了,又给宜兴郡主灌了一碗热汤下去,她才再次到了炕边陪着坐下。

娘,那些事您就别摆心了,好生安胎才最要紧。

至于外头的事,有那么多老大人在,再说皇上必定已经心有定计,叔全也马上就要销假回朝了,您还担心什么?是啊,别人都会说,如今不比之前那乱糟糟的一阵子,我还担心什么……,宜兴郡主自嘲地苦笑了一声,随即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澜,阿澜,你也许从叔全那里听说了,皇上正在经略江南。

你没有去过那里,所以你不知道,那儿和京师完全不同。

那些书院里头出来的书生,那种精气神,和朝中谨小慎微的官油子完全不同。

我一直没告诉过皇上,那一座座书院,甚至是江南民间,流传着一种源自国朝初年的说法。

她顿了一顿,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天下之治,无需明君,只需贤臣。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夫妻之道(上)如果是别人听见这话,指不定立时跳将起来指斥这是大逆不道,然而,陈澜毕竟是来自后世那个在明面上宣扬人人平等的时代,更何况,这短短十二个字,她在林长辉留下的那些笔记上曾经看到过。

而据这位太祖用无奈而又恼怒的口气,那是楚国公沐拒的原话。

果然,宜兴郡主在叹了一口气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起初听见这话的是你爹,他默不作声去打探了一回,方才知道这话已经深入人心。

你当知道,我朝素来是勋贵掌兵所以皇位更迭,北边常常要动乱一阵子,可为了海贸和江南财赋,南边素来是风平浪静,上百年来,无论是书院,还是世族商家,都已经完全根深蒂固。

再加上皇族很少放出京城,除了当地的官员,朝廷于江南来说一看上交的税赋,二看政令是否通达,三看民间是否太平,其余的并不太在意。

所以,江南的这种说法流传许久,朝堂也许听到过风声,可也并不理会……陈澜一边听一边琢磨,想想太祖林长辉的出身,她不禁暗自苦笑了起来。

穿越人士原本就不是全知全能的,林长辉出身军旅,对于一同腥风血雨里头拼杀出来的袍泽自然会多几分优容,再加上这位一看就是重武轻文愤世嫉俗的主,所以有沐桓这个足可互补的人辅佐,自然而然就打下了那立国之初的根基。

如今看来,北边的蒙古虽说阴魂不散,但楚朝的北疆终究还算平静,海贸商业繁盛,宗室因为降等承袭而始终拘在京师这个小小的地方,所以天下可称得上是盛世太平。

然而,盛世之下的隐忧,却也如任何朝代一般,暗流汹涌。

疲惫地喝了一口热茶,宜兴郡主这才缓缓将自己在江南的许多事情一一道来,不少事情是只有她和张栓夫妻二人知道,丝毫不入他人之耳。

与其说她是说给陈澜听,还不如说她是说给自己听。

而一旁的陈澜越是听得多就越是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临到最后一番话时,她不禁更是大吃一惊。

所以说,这一次回京之后,我方才去皇史庞和文渊阁借了许多当年的典籍出来。

楚国公沐框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就连宁国长公主也已经仅仅成了皇家陵园中的一座墓碑,只是,他们留下的东西,也许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多得多。

江南文华之地,不说其他地方,单单苏州和松江,百多年来所出的进士便不下数百,这么多年,朝中官员几乎半数都是来自江南!就连如今的首辅宋阁老也是。

嗯当初,他就是金陵书院山长的弟子,可三元及第出了仕之后,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回过江南………陈澜和宜兴郡主在屋子中详谈,而杨进周带着周王在别院里四处闲逛了一阵,终究拗不过周王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前院。

才一出月亮门,杨进周就觉察到了一种有几分熟悉的气息,顿时直接把周王往身后一拉。

下一刻,那边抄手游廊的廊柱后头,东厢房的门口,几个人就先后现身出来。

为首的欧阳行更是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杨大人……没事了……杨进周这才松开手,对身后轻轻嘱咐了一声,见背后的周王丝毫没有动静,他不禁回过头来,见这个面目憨厚的大孩子一手拉着他的大氅仍是躲在后头,他不禁心中一动,便柔声问道,怎么,宝宝怕他们……宝宝才不怕……周王被这一句话一激,立时从杨进周背后闪了出来,还作势挺了挺胸。

只当欧阳行大步走过来时,他还是本能地往杨进周身边靠了靠,嘴里低声嘀咕道:宝宝不喜欢他,他的眼神让人不舒教……杨大哥,都是你不好,你现在都不带宝宝出来了……杨进周仍然记得,自己初进京四面恶意冷语,几乎孤立无援的时候,皇帝时不时将周王托付过来让他带着这个心地如同白纸一般的大孩子走遍了京城各处风景名胜。

在别人看来那不过是形同保镖保嫣一般的角色,就连他自己最初也是这般认为。

可相处时间长了,习惯了周王那如同孩子一般的言语和举动,武贤妃又是宽厚慈祥,他渐渐把周王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一般——尽管论年纪,周王比他还要大上十岁。

是我不对……以后要是有空,我带你去爬山……听到这话,周王顿时大喜,眼里再没了走过来的欧阳行,一个闪身跃到杨进周面前,笑嘻嘻地伸出了一根小指头。

杨进周!愣之下,只得无可奈何地伸出小指拉了拉,听他和陈澜一样认认真真念叨着那一百年不许变的话儿他更是哑然失笑口本是下官该做的事,却还有劳杨大人照应周王,下官实在是愧疚得很。

我从前常常护送殿下出来,欧阳都帅不用客气。

欧阳行说得异常恭谨,杨进周则是点了点头一丝不芶地还了礼。

见周王依旧拉着他,他便说道:郡主吩咐我带殿下四处转转,待会我自会把人好好地送还欧阳都帅。

咳,下官怎敢质疑杨大人。

话虽这么说,可看到周王枯着杨进周,对自己却异常警惕,欧阳行不禁脸色微微一沉,随即就笑着说,本不该打扰殿下和杨大人,只今日早朝的事情,下官实在是措手不及,更不知道会牵累了杨大人……,…谈不上牵累,若是欧阳都帅觉得事情并不是那回事,不妨上自辩折子丰诉。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就算是御史笔如刀,要想颠倒是非黑白,也表示那么容易的。

如果不是发现杨进周说这话的时候面色丝毫不变,仿佛是事不关己,又仿佛是信心十足,欧阳行几乎忍不住嘲讽的冲动,可此时此刻也只能眼看着杨进周略一点头,就拉着周王从菌道往那边的马厩走去。

盯着两人走在雪地上异常和谐的背影,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都说此人冷面冷心,可刚刚进来时在二门却还知道扶着新婚妻子下车,此刻对周王的态度与其说是敬重地位,不若说是兄长一般的宠溺……这人不是大善,便是大伪!杨进周带着周王几乎把整个别院走了牟遍,等到重新回到正房,预备看看情形再决定是午后再走还是尽早告辞的时候,赵妈妈却几乎同一时刻送了消息来,道是晋王妃来探视了。

面对这种意外的状况,宜兴郡主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而陈澜立时主动站起身来。

娘,我去外头迎一迎。

见到宜兴郡主答应了,杨进周目光一闪,随即就放开了周王走上前去,不露痕迹地握了握陈澜的手:锦衣卫绎帅欧阳行在外头,你小心些。

陈澜正要回答,可一看见那边的周王正脸色古怪地看着她和杨进周,她生怕他喊出什么要命的话来,赶紧轻轻甩开了自己的丈夫,眨了眨眼睛便出了门。

待到了外头,她免不了一路走一路猜测晋王妃此来的目的,等到了二门,她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晋王妃今日前来并没有坐亲王妃的凤轿,只是寻常的青帷座车,前后也不过十余护卫罢了,远没有从前出门时的招摇。

此时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踩着车蹬子下车,突然一阵寒风卷来,竟是吹得她微微一趔趄,而身上的大袄披风则是更显得宽大了起来。

见陈澜已经走过来相迎,她便含笑也多走了两步,又在对方下拜前托了一把。

都是一家人,叙那么多没用的礼数做什么。

陈澜也就顺势搀扶了晋王妃一把,见那手腕依然是消瘦得摸得出骨架来,她心中嗟叹,嘴里却说道:王妃倒是来得巧,周王殿下今天也来瞧母亲,这会儿正在上房呢。

原来如此,那倒还真是凑巧。

今日晋王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奉旨去礼部,临走前罗罗嗦嗦交待了一大堆,却没有说起过周王也会出宫来。

此时晋王妃愣了一愣,心里思量着这话,嘴里言语就留心了些。

在进二门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就瞥见了外院的人,于是等离得远了些,她就忍不住问道:是锦衣卫护送周王殿下过来的?是欧阳都帅。

见晋王妃一下子打了个寒噤,陈澜略一沉吟,便低声问道:王妃可知道,叔全在今天早朝上被人弹劾的事?晋王妃一愣之下,想起晋王天不亮出门,自己光顾着昨夜有些发热的女儿,心神不宁地出了门,压根没见过外人也没听过什么话,不禁又摇了摇头,随即歉意地说:媚儿这两日身子不太好,再加上殿下成日里都只是嘱咐着我见了你和二婶该说些什么,我心烦意乱得起……,…你不知道,自打有御史提出让妹夫承继汝宁伯方才为正统之后,他整个人一下子就耐不住了,反反复复在我面前说,眼下这机会一定得抓紧,至不济,也得试探皇上的真*实心意。

见陈澜默然无语,晋王妃自己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回头吩咐京妈妈和几个丫头离远些,这才诚恳地说:三妹妹,我也知道,殿下的心性优柔寡断,有了事情瞻前顾后不说,还动不动就会推卸责任临阵脱地……,…我现在只希望能守着媚儿好好过日子其他的都不想,可我实在是怕——我不指望他荣登九五,可我就怕他拖累了咱们母女,拖累了韩国公府和阳宁侯府,我实在是怕极了!第二百七十六章 夫妻之道(下)在陈澜面前表达了内心难以平复的惊惧和恐慌,可到了宜兴郡主面前,许是因为情绪已经缓和,许是因为陈澜的提点,晋王妃并没 有露出一星半点来,笑容得体地表示了关切之外,她便把自己当年怀孕时用过的几个药膳方子都交给了赵妈妈,又关切地陪着说了 些闲话。

论皇家的辈分,晋王妃该叫宜兴郡主一声姑姑,而论韩国公张家的辈分,晋王妃则是该叫宜兴郡主一声二婶。

说来亲近,但宜 兴 郡主多年在江南,之前也只是两三年三四年回来一次,因而两人之间竟是没多少亲近。

从前宜兴郡主不喜欢晋王妃肖似韩国公夫人 陈氏的为人,但如今见她迭遭大变形容削减,顿时又生出了几话怜意来。

惠蘅,你的好意我承领了,只你如今看着我,也该打起精神来。

我这般年纪,当年也是经历过和你差不多的勾当,上上下下都说 我再也生不出来了,可如今还不是老蚌含珠?你还年轻,日子长久得很,切不可就此心灰意冷。

若是真伤了身体,那就是得不偿失 了。

晋王妃刚刚和陈澜诉苦时就已经眼圈微红,此时被宜兴郡主这通话一说,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可她的一只手终究被陈澜紧紧握着 ,紧紧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有放声,只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二婶。

说什么谢字。

等我平平安安熬过了这段时日,若他还是如此,我找他说话。

不管怎么说,你终究也是我侄女,多年也没犯什么大错,被人算计还不是因为他。

宜兴郡主勉力说了这么些,终究是有点倦意上来,就看着陈澜说:你陪着你大表姐去说会话吧,这儿有宝宝和叔全陪着我就行,我还要嘱咐嘱咐我这女婿。

陈澜陪着晋王妃到了东厢房里,丫头送上茶才一退下,晋王妃的眼泪一瞬间就夺眶而出,却是哭得无声无息。

陈澜知道此时此刻劝 也没用,因而只是默默坐在那儿,一直等到京妈妈看不下去上前送了帕子又小声劝慰,她才轻声开了口。

王妃,之前说的那话,以后还望你不要一下惦记在心里。

恕我直言,你就是在殿下面前一味贤惠惯了,反而惯坏了他的性子。

今日明知你要到这儿来,却没有人告诉你一声早朝上的事,无非是王府中人仍然心存轻视,所以,今后王府中事,以前怎么管,现在 还应该怎么管。

在殿下面前,更是不可一味逆来顺受。

须知王妃是朝廷册封的,也是韩国公府的长女,该有气势的时候,也该拿出 气势来,这样小郡主才不会遭人轻忽。

见晋王妃用帕子擦干了眼泪,面色一肃的样子终于流露出了几分气势,陈澜知道这一位并不是不明白,只是多年来习惯使然而已。

只是,如今她已经出嫁,不能再如从前在阳宁侯府那般出入晋王府,因而少不得接着提醒几句。

至于殿下的筹划,王妃虽不能参与其中,可也不能一味不闻不问。

就如同这一次汤老给王妃送信一样,若不是知道王妃必然会有 所处置,他为什么要送信给王妃?所以,除却家事,王妃也要更留心殿下的事,如有不对立时送出消息来,事情总还有回圜的余地 ,错过之后就可能铸成大错。

而这一回殿下觉得汝宁伯爵位变动可能是机会,我和叔全却不觉得如此。

当此之际,我们这些娄事的 尚且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晋王殿下?表姊妹两人足足坐着说了小半个时辰。

陈澜并不讳言汝宁伯本家的状况,更直接点出淮王对汝宁伯本家这门姻亲本就不满意。

若是 汝宁伯爵位没了,那么他能够甩脱这个未婚妻,说不定就乐见其成---除此之外,陈澜的内心深处却隐隐约约觉得,以淮王的扭曲 心理,即便函如此,若汝宁伯爵位真的发生更迭,他对她和杨进周的记恨恐怕要更深了。

陈澜原打算中午回去,但送走晋王妃,宜兴郡主便留了饭,再加上周王又死缠着杨进周不放,还缠着要给她讲故事,因而夫妻俩直 到午后未时这才离开,却还把周王先送到了北安门,这才回转镜园,只来的时候这丁点人,回去的时候,她的车里又多了长镝和红缨,外头还多了四个出身孤儿的家将。

因当初嫁的时候,她已经有陪嫁丫头四个陪房四户,所以宜兴郡主留到今天,这才把六人送给了她。

我冷眼瞧着,他们年纪正好相配,日后你看着好就成全了两对,剩下两个也配个贤惠女子,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到了镜园,陈澜从车上一下来就发现,外院甬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了,只是垂花门两侧的那两个憨态可掬的雪人瞧着异常醒目。

她见杨进周在那里等她,忍不住投了个征询的目光,结果杨进周还没说话,斜里就钻了个人出来。

大人,夫人。

认出是秦虎,杨进周直接一眼瞪过去,止住了他下跪磕头的打算,这才没好气地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回居然跑到我家里头堆起了雪人?是刚刚拜见老太太时,老太太说家里人少,如今大冷天的冷冷清清少人气,我就出了这么个主意,又亲自动了手。

秦虎憨笑着搓了搓手,随即不自然地说,大人,我跟着您挺好的,金吾卫那边虽说是优差,可我是个粗人,真干不来……陈澜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起早上郑妈妈来的时候,说是御史参了杨进周任用私人,此时此刻看着这满心不情愿的黑塔大汉,她忍不住有一种翻白眼的冲动。

见杨进周恨铁不成钢把人拎到一边教训提点,她一下子联想到了陈衍在自己面前乖巧的模样,忍不住莞尔。

秦虎耷拉着脑袋听训,眼睛却在四下里张望,见陈澜一笑,他如蒙大赦,立时对杨进周说:  大人,您看夫人都笑话咱们了,我是大老粗一个,什么小旗总旗的都当不好,就一个当兵汉的命,您走到哪,随便给我安插一个亲兵的位子不就行了?犯不着为了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让人弹劾大人您任用私人……这是朝廷赏军功,不是我酬你的私义!杨进周终于耐不住性子了,眉头一挑,那冷脸更是如同凝了霜一般,之前落马河之役,你斩首五级,按照兵部的赏格,至少就是该升实缺总旗的,只是一直没腾挪出位来,所以日前刚刚补上。

外人怎么说由得他们去,我什么时候怕过这个!这些话要是你敢再到我面前聒噪,小心军法!秦虎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军法,此时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说半个字,老老实实应了下来。

临走之前,他又上前向陈澜行礼告辞,挠了挠脑袋,冷不丁又说了一句。

夫人,我大虫是个粗人,可也知道事情轻重,若真是牵累到大人……看着这个说了半截话,随即绞尽脑汁仿佛是想着该怎么接续的憨厚大汉,陈澜不禁笑了起来:你家大人既说了没事,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做好你的事,他就铁定高兴了!秦虎没料到陈澜也这般说,抬起头愕然了一会,就不好意思地讪讪告了退。

陈澜看着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等杨进周过来,忍不住就开口说道:不是我给你泄气,他虽是厮杀上头的一把好手,但在京师这种地方厮混,又是总旗这样的低等军官,上头还顶着无数上司,被人挑刺实在是太简单了,真不如给你做个亲兵省力省心。

可他也不能跟我一辈子,他父母都不在,若是没个前程,日后娶妻生子总免不了被人挑剔,再说,我也是秉公办事……见杨进周一脸公事公办的刻板面孔,陈澜一下了想到了江氏那会儿的吩咐,趁着没人注意就在他的胳膊上轻拧了一把,见他诧异不解地看了过来,她就摇了摇头。

有些事,你不能光从这上头想。

他无父无母,心目中不但把你当成上司,只怕也当成父兄来敬的。

如今你以为给他找了好前程,反而他会觉得你不要他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培植私人,可是,你那一次救夏公公的时候,身边何尝没有几个亲信?这一次的事情你是不是原本打算一直沉默着,只等皇上处置了就直接应下?横竖你都是准备认,还不如顺水推舟,把他要回来。

今天早上郑妈妈才来报的信,这一路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在宜兴郡主那儿的时候更是一会儿周王一会儿晋王妃来回纠缠,压根没来得及商量什么,所以,杨进周听陈澜一语道破了自己那点子应对,他不禁怔住了,而最后一句话则是让他有些犹豫。

你……让我先想想。

东二长街,永安宫东配殿。

看着面前那个满脸堆笑的太监,淮王的脸色一连数变,到最后才摸了摸肥硕的下巴,倨傲的点了点头:回去告诉那位大人,这个人情,我领了!等人跪下磕过头后退下,他才一下子捏紧拳头在桌子上重重的一捶父皇,我倒要看看,这一回你是不是还偏心到底!PS:谢谢大家,让我觉得自己的文字还值得!第二百七十七章:事端汝宁伯府中路华安居几十年来都是太夫人的居处,哪怕是如今的汝宁伯杨珪袭爵位,又娶了妻室,可也从没提过让母亲搬出去的话,自己和妻子儿女一直住在旁边小上一号的宁伊馆。

十几年下来,杨珪虽然是汝宁伯,可身上担的事情越来越轻,之前放印子钱的事闹到顺天府之后,他更是连仅有的差事都丢了。

若不是女儿进了宫学习礼仪,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淮王妃,兴许家里早就闹翻天了。

此时此刻,站在华安居东次间的暖炕前头,见母亲依旧双目紧闭地坐在那儿,一颗一颗转动着佛珠,而妻子则是已经急的坐立不安,他不禁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母亲,事到如今,咋们若不能一举扳回来,这爵位……包括这宅子就都要拱手让人了! 慌什么!太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瞪了杨珪一眼,只是有御史那么提了一笔,这几日朝中不是还没定下么?再说,这当口又有人弹劾了他,他能否自辩清楚还尚未可知,哪里谈得上什么承袭爵位!这当口你拿着钱出去四处求恳铺路,只会让人瞧不起! 太夫人,话不是这般说,皇上偏心已极,万一顺水推舟,咱们家就完了!汝宁伯夫人郑氏对婆婆的死不松口恼怒已极,可面上不敢露出半点,只得苦苦劝说道,再说了,消息是淮王殿下送来的,他和是如此说,,不拿准这机会把杨进周掀翻了,迟早有一天这爵位要易主。

所以,老爷并不是拿着钱出去恳求铺路,而是要主动出击,朝中不少文官早就心存不满…… 太夫人不耐烦地打断了郑氏的话,拿着佛珠的手一下子按在了炕桌上:那些文官?一个个都是喂不熟的狼崽子,眼里除了钱还有上呢吗?养坏了他们的胃口,到头来借着这由头要挟了咋们家也说不定!再说,他毕竟是杨家的血脉…… 汝宁伯杨珪终于忍不住了,前冲一步一手支撑在炕桌上,一字一句地说:母亲,都这当口了,你还惦记着这些!你送过去的两个丫头,他根本不领好意,直接打发到了后园子里种花,上一次带着新媳妇到家里头来请安,统共说的话还不满五句。

他母子是恨意已极,万一得势,咋们这一脉全都没有活路了!须知上一次全哥媳妇就在母亲面前提了辽东人参的事,万一再派人详查…… 事情还不至于如此!太夫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随即淡淡地说,再说,当初你夫妻俩既然那得出放印子钱的银钱来,更何况刚刚娶进门来的艾哥媳妇光陪嫁就不下一两万,如今何必纠缠我这老婆子?我倦了,你们先退下吧! 见太夫人执意不松口,郑氏额头上青筋毕露,还是杨珪拽了一把,这才咬着嘴唇施了礼。

夫妻俩一块退到了外头明间,郑氏就忍不住愤恨地嘀咕了一句,而杨珪则是威严地看了一眼周遭那几个肃手而立的小丫头,又飞快地拖着妻子出了门。

直到出了穿堂拐上了夹道,郑氏方才骂骂咧咧地说:她说得倒是轻巧,这家里的家底几乎都要掏空了,要不是艾哥媳妇拿出陪嫁撑着,她能有如今的吃穿用度!整日里捏着那些体己钱一丝一毫都不肯放出来,这都什么时候了! 杨珪的眼神一闪,随即又沉寂了下去,却没有接妻子的话茬,只是默默往前走,步子却又急又快 。

只在把其他人都甩下老远时,他嘴里方才轻声呢喃了一句。

母亲,这么多年了,你终究没把我当成你亲生儿子!待到了一处月洞门,杨珪方才停下步子,等后头的妻子赶上来,他也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艾哥媳妇那边,你去好好设法。

她过门之后,你手把手教了她那许多,想来她这个媳妇也已经把你当成自家人了。

她既是对她三妹又妒又恨,总不会乐意人家爬到了她头上,说清厉害,钱的事她应该不会不答应。

可是老爷,艾哥媳妇虽说有钱,但那毕竟是有数的……短视!她老子娘就她这么一个嫡女,下头连个庶子都没有,将来就算留下的家当少,凭她老娘的性子,也必定会给她这个女儿都悄悄送过来!见郑氏恍然大悟,他也懒得再多说,一转身就径直往另一条道走了。

等到出了二门,见有小厮迎上前来,他就低声说道:你现在就悄悄去佐军都督府,寻着阳宁侯的亲信捎个信去,就说晚上我在灯市胡同得意楼请他喝酒。

对于杨进周来说,新婚之后的这段闲暇时光大约是他人生中最轻松的几日。

打从懂事之后,他就日日在父亲的督促下练武,再大一些甚至又拜在杜威芳门下学经史,等到父亲去世,便直接承袭了军职去兴和镇守,回京之后又干起了锦衣卫……短短二十年的时光,他第一次觉得,身边容下一个父母之外的人竟是那般容易,那般惬意,那般快意。

所以,好容易过了五日悠闲时光,司礼监太监曲永突然造访了镜园,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流露着歉意的笑容,对他传了皇帝的意思——原本的半月婚假只能改成五天时,向来对这些并不在意的他头一次生出了几许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皇上原本既给了假,也想让你好好松乏几天,可如今你也当知道了,通政司那边的嘴仗打得震天响,你也该在朝会上露露头,否则再闹下去就不得消停了。

说到这里,曲永顿了一顿,又意味深长地说,杨大人,温柔乡里时间太长了一样是要生锈的。

尽管杨进周没有把这话复述给任何人挺,但是这一夜,陈澜便敏锐地擦觉到,相比前几日,这一日的他只是浅尝辄止,那只手一如平常一样轻轻搭在了自己腰,人也是侧睡着躺在那儿。

尽管屋子里不像那日新婚夜时燃着大红的喜字蜜烛,灯早就熄灭了,但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还是能看见对面的丈夫睁着眼睛,分明醒的炯炯的。

明日寅正就要起身上朝,怎么还不睡?没关系,睡多晚我都能起得来,不会误的,你早点睡吧。

陈澜沉默了一会,随即轻声说道: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眼下就不啰嗦了。

总而言之,我们是夫妻,外头的事你放手去做,家里有我。

言罢她就转过了身去,可才合上眼睛,身后就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澜澜,明日我就把大虫要回来。

你说的对,他这性子放在外头,只怕是寸步难行。

清晨杨进周起身的时候还只是寅正稍过,他也执意让妻子多睡一会儿。

然而,陈澜还是强撑着起了床,眼看着他梳洗完毕用了几口点心出门,这才重新回到了床上躺下。

只是,一行到这一日的早朝,她就更加睡不着了。

一头里寻思所谓的锦衣卫与民争利是怎么回事,一头里寻思别人是想让杨进周失去圣眷甚至身败名裂,还是仅仅只想让皇帝不能再用这样一个人。

想着想着,她就眯上了眼睛,可迷迷糊糊似梦似醒的时候,她就被人推醒了。

夫人!长嫡一看见陈澜清醒了过来,便低声说道花园里透管事的诸婆子急急忙忙找了来,说是之前发落去种花的那两个丫头,一大早偷偷摸摸在后门见人,她悄悄跟过去瞧,发现两个人在屋子里抱头痛哭。

他不敢怠慢,就赶紧报了上来。

陈澜的睡意一下子无影无踪。

那一日那两个丫头来闹过之后,她就听说江氏把管他们的一个婆子革了三个月银米,另派了一个婆子去管花园,又罚了两人每日须得提进水灌满水缸备着浇花,所以也就没再理会这一茬。

可如今却不同那时!她几乎是一掀被子立时下了床,一字一句地说道立刻派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过去,把人分别看起来,不许有任何闪失……不,你和红缨也一起过去!还有,传令下去,把后门先封了,暂时不许人进出,再把今天值守后门的人叫进来,立刻!长镝毕竟服侍过宜兴郡主,此时觉察到陈澜严峻的口气,她立刻点点头便立时转身冲了出去。

不消一会儿,红螺和沁芳便一同进了屋子,二话不说服侍陈澜更衣梳洗。

待到两人捧着首饰匣子挑选发簪头花时,芸儿就挑帘进了来。

夫人,值守后门的万婆子已经来了。

让她跪在院子里!陈澜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冷冷地说,等她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回我!三个丫头极少看见陈澜这般发火,此时就连最是活泼的芸儿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应了一声便蹑手蹑脚出了屋子。

而红螺沁芳则是对视一眼,红螺就选择了一根样式极其简单的翡翠玉簪插在了陈澜的发髻上,而陈澜站起身时,沁芳又匆匆取了一件红呢面子的披风,仔仔细细地服侍穿戴了妥当。

到了明间里,陈澜打发了沁芳去对江氏禀报一声,自己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约摸盏茶功夫,她就看到长镝进了门来,紧跟着,外头就传了了一个哀求声。

夫人饶命,小的知道错了,小的罪该万死!第二百七十八章 雷厉风行京师的习俗是到了十月初一便烧火炕,也就是入了冬。

已经进入了十月下旬,又下了初雪,尽管院子路面上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可这寒冷的天气跪在地上又岂是好受的? 那万婆子被人叫过来,却是什么也不说就罚跪,她原还有些不服,可才一个儿就有些吃不消了。

且不说膝盖犹如针刺一般疼痛,地上的寒气也仿佛跗骨之蛆一般住身上各处钻,不一会儿她就打起了哆嗦。

待到长镝从身边径过,又冷冷地撂下了一句话之后,她终于更是惊惧了起来。

连连磕了好几个开头,又大声哀求了一会,她的脑门上渐渐被磕出了好此乌青,可她却丝毫不敢停下。

知道她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只听头顶传来了一声叱喝。

好了,不用磕头了!夫人传你进去!万婆子这才如蒙大赦,赶紧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

可终究是膝盖麻木腿脚不便,她才屈起一条腿就一个踉跄,正以为要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却被人一下子抓住了胳膊,随即又在一股大力下被拖了起来。

抬头一看,她便认出这是夫人院子里管事的一位姑姑,赶紧赔笑道谢,等低着头跟其迈进了屋子,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刚刚几乎冻僵的她终于回过了气来。

小的拜见夫人。

见万婆子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陈澜放下了手中茶盏,盯着她看了一会,便淡淡地问道 : 你是府里的老人,还是哪儿荐过来的?回禀夫人,小的是从宣府开始就跟着老太太和老爷。

不等这万婆子絮絮叨叨说自已的功劳苦劳,陈澜就打断了她的话: 我接管家务之后便宣明了府里的规矩,若是府里下人有亲戚上门来寻的,需得报上顶头的大小管事,不许私自见人。

你既是在后门看守门户的,总不会不知道吧?大清早的两个花园里的丫头在你眼皮子底下去见人,若是传出什么私相授受亦或是芶且之类的事情,你可承担得起?你说你该当何罪!小的不合收了她们一根簪子,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行了方便,一时忘记了家里的规矩 。

小的该死,小的罪该万死!刚刚长镝那一句你做的好事,万婆子就吓了一跳,此时听陈澜把事情说得越发严重,她更是骇得魂不附体,一下子磕头如捣蒜连连队罪。

见她这般,陈澜连忙喝止了,见其脑门上又是青又是紫,不禁生出一丝恻然,但随即便立时把心一横。

平日可以心善,但心肠该硬的时候就得硬!你既是一直服侍老太太和老爷的老人,就更应该给新人们做个表率。

那一日那个纵容她们跑出来闹的吴婆子被革了三个月银米,又革了差事,她们俩也都受了罚,你竟然还敢纵容了她们,若是不罚你,让之前被罚的如何能服?从今往后,后门也不用你再看了,也是革你三个月银米,外加十板子,去花园给禇婆子打下手,你可服气?万婆子已经是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听到这处置,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又是感激涕零地连连磕头。

等到她被人架下去,陈谰才站起身来,眼睛则是看着长镝。

可还额外问出了什么来?我吓唬了她们两句,那个叫白芬的只是哭,什么也不肯说,但那个叫紫鹊的却说,到后门口见她们的是月前有把人卖给汝宁伯府的那个人牙手下的一个伙计胡三。

那胡三说是从镜园传出去的风声,老太太和老爷对她们恨之入骨,要把她们交还给那人牙子木老大,然后卖到。

卖到那些最下等的私窝子里头去,说得绘声绘色声很是一回事,还说如今镜园已经防着她们逃跑,到最后很是殷勤地给了一瓶药给她们,说是能假死。

她们觉得没活路了,所以就接了东西,才回屋子里在预备的时候,就给我和红樱撞破了。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森然怒色。

她素来最痛恨的便是用无辜者的性命铺路,所以,她很赞同杨进周原本对那两个丫头的处置,可现在,那原本就意图不良的人又祭出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一招!她松开了手上原本篡紧的帕子,又对长镝吩咐道: 你再去见她们,就说老爷原是想预备一此妆奁给她们寻个好人家发送出去,之前她们听到的都是一派胡言。

若是她们还有脑子,就好好想一想, 把那个险此害了她们性命的恶棍供出来!长镝答应一声就退出了屋子。

而这时候,侍立在一旁的几斤大丫头不禁面面相觑,心头敬服的同时,又免不了生出了深深的惊惧。

而陈澜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最后终于静下心来: 沁芳,你留下看屋子,红螺芸儿,随我去见老太太。

江氏年纪大了,素来睡得轻,每日里习惯了早睡早起,因而杨进周寅正二刻出门时,虽然没有来给她请安,但她己经醒了。

捱到卯时许起身先是在院子里活动了下腿脚,回屋还没坐上多久庄妈妈就进来禀报了陈澜吩咐的那一揽子事。

她听着心下暗自琢磨,可面上却笑道: 既是家务都变给了她,这些事情自是她做主。

那几个跟着咱们时间长了的如个搬进镜园,一个个都生出了骄矜之气,否则上次也不至于让那两个丫头冲撞到了院子里,是该她好好治一治了。

你不要再去过问了,若是有事,凭她的性子,自会过来知会一声,不会藏着掖着。

江氏既这么说,庄妈妈自不会多事。

忙答应了。

只主仆俩不打听,接下来处置万婆子的事却自有人进来禀报,可江氏不待那管事媳妇说完就露出了不耐之色进了东屋,而庄妈妈则是板起脸把人撵了出去,又跟进了东屋去。

老太太,夫人到底是厉害,这下子她们可都慌了。

她厉害一些好,省得日后生出大事端。

江氏感慨了一声,旋即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可这才一大早,她突然这么大张旗鼓。

难道是觉得这有什么大干系?江氏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外间就通传说夫人到了。

见陈澜进屋之后就一丝不苟地行了礼,随即便站在了她的身边,面色粗看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细看之下却是略显阴霾,她不禁心中大奇。

而陈澜也没有卖关子,径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明了。

竟有这等卑鄙下作的人 ! 江氏又惊又怒,但紧随而来的便是心有余悸 , 虽说是奴仆可,若是她们真的就此自尽了,毕竟伤了两条人命,万一被有心人追究起来,还真的是不请不楚!好孩子,多亏你,多亏你警醒能干,我真是老了,就没想着她们好端端的见了个人就会寻死。

陈澜闻言苦笑。

须知到这个时代仅仅只有不到一年,可她却经历了太多惊风密雨,仅仅是这几个月来她听到的那些人命就已经是一个心惊肉跳的数字,所以一有事端几乎本能地就往那方向上去想。

所以对于江氏的如释重负,她却仍是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母亲我已经让长镝去讯问她们了。

若是问出那个人牙子和伙计的来历我想从府里调几个人先下手为强,不知道是否方便?我把得用的人说给你听,你尽管调 ! 江氏重重点了点头,语气里头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决 , 虽说镜园里头真正靠得住的没几个。

但终究还有一些是你公公在世时留下的老家将。

他们不年轻了,可一个却足抵两三个壮汉。

陈澜盘算了一下 ,觉得差不多够了,但还是决定把宜兴郡主送给自己的四个家将一块派出去。

她和江氏计议之后没多久,长镝就径直到这边来禀报。

果然,那边白芬和紫鹊果然被生死之间的遭遇激出了绝望的怒火,没费多大的劲就招供出了那人牙子和手下在京师的住处。

婆媳俩对视一眼,陈澜立刻出去调派人手,而江氏刚是再次仔仔加细盘问起了长镝。

宫城奉天门前。

这一日的早朝注定难以平静。

销假回来的杨进周递了折子,详细罗列了从自己立功的将士名单,以及自己自先头大捷之后向兵部举荐的人员名单,一应人等的升迁一清二楚,末了承认秦虎升任金吾卫有所不妥,把人要了回来。

自然,少不得有人要借题发挥,可还没等他们发挥开来,站在皇帝身边的夏太监便宣读了一桩任命。

授罗旭为翰林院编修,仍文渊阁行走,每五日至翰林院听讲。

一瞬间,朝会上的文武大臣全都大吃一惊。

威国公罗旭如今奉旨只朝朔望,这一日并不在场,而罗旭本人则是由于身上的是试职,还不够资格参加朝会,而他最上头的内阁三位阁老,一个形如老僧入定,一个老神在在,一个面色如常,一看便知道这是通过了内阁的柬书。

仿佛还生怕此时不够乱的,当值的鸿胪寺官员代读了又一份官员奏表—— 劾汝宁伯府放高利贷、私掘辽东人参、侵占邸店、田庄匿人等诸事。

那奏章言辞犀利举证扎实,任凭谁看来,都是知情者所为。

一时间站在武臣班前列的杨进周顿时承受了无数目光。

就连伞盖下御座上的皇帝,也是意味深长地朝自己的宠臣望了过去。

这一刻,更多的人不免都生出了一种无力的念头—— 不管他们拥有如何犀利的目光,可哪里能从这张一贯冷峻的脸上看出变化来?第二百七十九 人善不可欺就在镜园中派出了人去寻那个人牙子之后不久早朝上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然而第一拨来送信的却不是阳宁侯府那是一个来自宫里的年轻太监外头停着一辆大车上头全都是一袋一袋的米面说是奉皇帝之命,将御田里出产的米面赏赐文武重臣。

因是宫使陈澜自是少不得出来应对可那人直接让小火者跟着一个妈妈将那两袋东西搬出去等人一走他就向笑吟吟地给陈澜行了个礼:干爹让小的给县主带好。

陈澜见着人的时候心里隐隐约约就预料到了此时听他这么说自是更加确信了。

须知御用监虽是管造办玩器等等但诸如甜食房御酒房御茶房等等杂七杂八管吃食等等的内官衙门 一应都是御用监统辖,而夏太监更还兼掌着酒醋面局。

刚刚这姓金的太监说是酒醋局外厂的掌事料想总不脱夏太监属下。

因而她便含笑点了点头却没有贸贸然接话茬。

果然那金太监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出了今日朝中的那些事由。

说完话他也不多留又行了一个礼便笑嘻嘻她告退了。

而自家才刚刚险些出事朝中就已经是那般风起云涌陈澜默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最后才有了几分计较。

出了屋子她便径直转往了江氏的居处略说了说那金太监带的话果然就只见江氏皱了皱眉。

放印子钱虽说已经是大罪名但真正闹开了被责罚的向来并不多见只是名声不好听侵占通州运河边上的三间邸店也是如此多半会被推到下人身上。

可是这田庄匿人就可大可小了更何况还有一条私掘辽东人参 就是全哥最初人在锦永卫也只是查到前头两条人参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参奏的御史哪有这般能耐把这些事都挖了出来?如今不止是母亲质疑这一点恐怕更多的人也都在恩量这事情。

就好比您刚刚立时刻就想到了锦永卫别人也会这么想。

陈澜顿了一顿随即轻声说:之前我和叔全没有对您说新婚次日去汝宁伯府拜见诸位长辈的时候我曾轻借宫中贵人的由头和汝宁伯老夫人说了几句话其中便有辽东人参的事。

这还是因为我家中三叔和前任辽东总兵要结姻亲罗姨娘听到了一星半点一时不查对丫头泄露了风声的缘故。

这么说你之前是知道的叔全也从你这儿听说了此外汝宁伯太夫人也听说了?见陈澜点了点头 江氏攒眉沉思了良久最后忍不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不管别人怎么想此事和咱们无关。

那一个个罪名是不是捏造查证之后就知道了咱们且看着。

晚间等全哥回来了你夫妻俩好好商量商量我就不掺和了。

半个时辰之后阳宁侯府便派人送口信亦是关于早朝之事这一回来的却是张妈妈据她所说 郑妈妈夫妻俩被老太太派去通州铺子上巡查了。

之后则是韩国公府派了人来是韩园公张铭下头的一个心腹管事只在屏风前头答了话。

而这两拨人之后虽是消停了一会但陆陆续续便有些军官家的夫人亲自登门江氏却没有摆诰命架子一个个都亲自见了。

一直捱到中午时分奉命带着人出去的老家将终于带着人回来只出去的时候是五六匹马回来的时候却多了一辆骡车。

两个四十开外的家丁从骡车上犹如拖死拘一般拽下来两个人, 随即两人服侍一个架着胳膊把人拎进了镜园。

尽管从门上到外院的小厮仆从们都对此觉得异常奇怪可今天家里一大早就发落了人至今还不许下人出门他们自是个个噤若寒蝉。

得知人已经成功拿到了正在屋里心不在焉做针线的陈澜立刻丢下了手中那件才缝了一小半的大袄。

站起身的她沉吟片刻就吩咐道 去柴房把紫鹊带过来在荷糖边上的那三间倒座厅见人记得把屏风等等都布设好。

再去回一声老太太问一问是否也要过来。

等到安排好这一切又到了那边倒座厅坐下陈澜就得到了江氏派人捎的口信。

得知婆婆把一应事情都交给了自己她就瞥了一明身边三 四步远处被两个健壮婆子挟持着的紫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汝宁伯太夫人送过来的这个丫头虽不是十分出众 可体态妖娆容貌明艳尤其是那双眸子更是宛转流波自有一种大家闰秀所没有的妩媚。

正打量间她实然听见外头传来了咚咚的两声立时收回了目光。

屏凤外两个家丁直接把被捆住了手的人牙子木老大丢在了地上压着他跪好随即又从外头架进来了伙计胡三,这才拿掉了两人口中堵嘴的那一团破布随即一左右看住了他们,这会儿牙齿微微打战的木老大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四周想起了之前人去开门之后一下子扑进来的这此凶神恶煞的人物,想起自己养的打手一个个全都下五除二被打趴了,想到那刀架在脖乎上的滋味他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紧跟着就听到了屏凤里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你们押着人出去看看可是正主儿?下一刻他就看见了一个丫头被两个婆子押了出来。

只一照面他就依稀认出是自己手里卖出去的因是在南边受过两年瘦马的调教虽不是顶尖货色可两个人也足足卖了二百两。

就在这时候旁边却传来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

他扭头一看就只见胡三骇得脸色惨白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那腿脚更是打起了战要不是被人死死按住怕是直接就瘫软了。

为什么要害我们你这个狗东西为什么要害我们!紫鹊一下子爆发了突然往前冲了两步尽管两个婆子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 可她还是疯狂地猛力踢了出去嘴里又嚷嚷道,你不是告诉我说这些年的积蓄已经买了十几亩地 等安排好了咱们假死出府就娶了我回家做少奶奶再给姐姐安排个好人家你为什么要用毒药骗我们 尽管陈澜没有出去着不见紫鹊在外头是怎样歇斯底里的光景可只听这话她就知道之前在柴房长镝用那瓶子里的两滴药水直接毒死了一只猫的情景恐怕是把这丫头给真正震住了。

直到外头的动静小了些她才让长镐出去把人唤了进来见那两个婆子死死拖着人, 而紫鹊巳经是披头散发站都站不住脸上满是泪痕,她方才转回了目光却没有开口。

然而她这屏风后头没有声音 外头的人牙子木老大却已经被吓坏了。

刚刚被拖下车时被蒙住眼晴的他没看见自己进了什么地儿可如今跪在这厅里眼见得这副富贵气象他要是再不明白那就枉在这一行当里浸淫了二三十年。

他扫了一眼身旁惊惧交加的伙计胡三,恨不得用牙齿活撕了他可终究还是只能膝行上前咚咚咚连磕了好几个头。

夫人,小的万万不敢支使胡三这个狗东西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小的哪里知道一个没留神他就溜了出去,小的真是冤枉啊! 那一直在打寒战的胡三这会儿终于醒悟了过来慌忙也大声嚷嚷道:夫人饶命,小的也是听命行事小的都是听木大爷的话 全都给我闭嘴!屏风后头的陈澜心中合计随即眉头一挑喝道,把这木老大拖出去另外审说的每一个字都一五一十好好记下来不许漏了一句至于这个胡三 拖下去先打二十再问话那胡三 眼见得供自己吃饭的木老大被人拖了出去原是松了一口气可听到这后头的先打了再说他顿时魂飞魄散挣扎着正要起身膝盖弯就着了重重一脚随即就感觉到只大手猛地拎住了他的头发住后拖看那股大力仿佛连拽脱了他的头皮也不在乎。

当他被拖感觉到自己半个身子已轻被拖出了门已经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寒风而小腿和脚还勉强能够到门槛的时候那种愈演愈烈的恐惧终于让他再次大叫了起来。

小的说实话.小的说实话是汝宁伯夫人和世子大人差了人来赏了小的二十两银子又给了小的一瓶药唆使小的上门来哄骗两位姑娘的!小的原想牧着钱溜之大吉也好到外头乐呵乐呵可才从木大爷那儿溜出来就遇到了一个说话不男不女 有些像宫里公公的人。

他又给了小的二十两银子连小的私下里贪了木大爷十两银子还有和底下的姑娘勾勾搭搭的事情都晓得, 还说小的不照那边的意思办就告了木老大 小的实在是害怕这才从了他.小的真不知道那是真的毒药否则怎会回去收拾行头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两个家丁没听到里头传来吩咐照旧把人拖了出去又下五除二把人直接绑在了一张刑凳上。

他们把人堵了嘴蒙了眼晴正要打的时候内中屋子里却有云姑姑出来却是招手叫了一个家丁上前对其低声耳语了几句。

那家丁仔细听了随即就大步走了回来在刑凳前半蹲下一把扯掉了胡口中那堵嘴的破布。

夫人开恩这会儿使人来问你。

问一句你答一句要是你敢耍花招 那胡三 还来不及回答臀上就突然传来了蹼地一声闷响 紧跟着就是仿佛深入骨髓的剧痛他不禁杀猪一般惨叫了起来。

等觉察到那板子还搁在了自已背上明前什么都看不见的他立刻连声答应随着一个刻板的女予问话声一五一十地答了起来。

末了他又感觉到有人拿着他的手在什么东西上头按了手印随即那脚步声方才又远了。

第二百八十章 敲山震虎,卖身投靠捏着手中的那份供词,陈澜脸色铁青,手指上不知不觉用力越来越大,到最后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让激荡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这样狠毒却拙劣的戏码,果然走出自两个女人之手!汝宁伯夫人也就罢了,那毕竟是为了丈夫儿子的爵位,所以牺牲两个不相干的人想来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可是她的二姐,汝宁伯世子夫人陈冰,竟然也是帮凶!这两个还自以为聪明,派出一个妈妈来接洽那胡三,以为不会有别人知情,却不知道这年头市井混混原本就是最奸猾不过的,别转身就立时追踪过去,最后三两下就套问出了内情!长镝侍立在陈澜旁边,见她怒形于色,便弯下腰来低声提醒道:夫人,虽说这事情着实可恨,但宣扬开来却有些不妥,不若把人送到顺天府递张条子让他们当廷决了,免得再生后患。

王公贵戚府中私刑打死个把仆婢是常有的事,平日自然无事,但在朝中应景儿发作了就是使人下台的把柄。

至于私刑处决良民,泄露出去则更走了不得的大事,因而,陈澜虽说对那胡三痛恨已极,所谓的二十板子也只是嘴上说说,纯粹是吓唬人的。

此时此刻,她沉默了许久,终于看向了云姑姑:让那几个家将把人押到顺天府去,请云姑姑跟着,就说人私窥官员府邸,偷盗府中财物,立时把这事情了结了。

是。

云姑姑在宫闱呆了多年,虽说皇后不管事,但她却不得不参与处置某些琐事,因而此时心领袖会,屈了屈膝就应道,奴婢必然会看着他们料理干净。

见云姑姑出了门去,陈澜方才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去看看那个木老大可审完了若是审完了,就把人带到这来!一旁的紫鸩被两个婆子架着最初那种死里逃生的疯狂劲头已经过了,整个人便渐渐知道了害怕顿时抖得犹如筛糠似的。

眼见长镝答应一声出去叫人,她突然挣了两下膀子,蝎尽全力跪了下来,又死命膝行上拼了两步。

夫人,夫人,奴婢二人一直都是被人支使的求求您发发慈悲饶过我们这一次吧!奴婢愿意做牛做马,一辈子报答您的恩悔……,…她这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吓了一跳的婆子就赶紧把人拽了回去,其中一个还三下没啥二掏出了手绢一把塞在了她的嘴里。

而陈澜转头盯着她看了片刻,见人已经是泪流满面那眸子里全是深深的绝望,哪里不知道是刚刚长镝说的话和自己对云姑姑的吩咐吓着了她。

想必你们之后该知道,什么人可信,什么人不可信!若是要你们的性命,亦或是要拿你们泄愤,还用可着等如今?陈澜并没有提匹配良人之类的话,见紫鹄一副逃得性命如释重负的模样她便不再言匹,只摆摆手吩咐两个婆子把人拉下去看好,这才往后头靠了靠。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柳姑姑两个人,那种静寂的气氛竟是有些瘪人。

须臾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声响。

很快两个押人进来的家将就循原路退了出去,而那个木老大则是活动了一下被绑得严严来实的双手,又小心翼翼地开了。

夫人,小的已经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小的敢指天发誓,这事情真的是一星半点都不知道若是小的有半点虚言,管教出门让马车撞呃……这等赌咒发誓之类的言语陈澜从来就不信。

要是真有因果报应,这世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多恶人?因而不等木老大说完,她就径直打断了他:你既是曾经为汝宁伯府送过人想来京师的达官显贵冉邸,都有你手上出去的人?木老大闻言一愣,随即赶紧陪笑道:回禀夫人,小的是做这个的营生,可只要走出去的人,就和小的再也无关了,除非是主人家嫌弃他们笨亦或是其他缘由发落卖了,小人才会接手,只那种人再不敢往贵人府邸送,多半是随处找个人家卖了。

另有就是,小的从不做那些青楼楚馆的生意,就是那两位姑娘,也只是贵人府邸也需要经过那等i导的丫头,所以小的专门寻了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人。

虽是看不见人,但陈澜听着这字斟句酌的话,心里倒是对这个看似低微的人牙子生出了几许赞赏。

即便是如今生死捏在别人手里却也不敢大包大揽,倒还是个审慎人。

因而,她不禁微微一笑:没想到你还是个实诚人。

看来,这一次你只是被下头胡作妄为的伙计连累了。

只是……她说着词锋一转,语气又犀利了起来:这么大的事,不是你一句不知情便能过去的。

木老大闻声暗自叫苦,捱了好一会儿,他方才低声说道:小的知道这一回闹出了大祸事,也不敢奢求夫人就这么饶过了小的。

夫人*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豁出来做就是。

哪怕夫人想要小的帮忙安插人………柳姑姑深知陈澜放着四个陪嫁的大丫头一个都不用,却只带着自己和云姑姑还有长镝红缨那两个处理此事,这便是一种明明白白的态度,因而听木老大越说越过头,她不禁开口呵斥道:自作聪明,我家夫人乃是宜兴郡主义女,又深得皇上爱重,家中老太太怜惜,夫婿敬爱,哪里用得着你这等低三下四的人帮忙,更不用提什么安插人!夫人,这等市井小人着实可恶,一并送去顺天府处置了吧!。

陈澜看了一眼柳姑姑,见她素来冷凝的眉眼间露出几许笑意,又冲着自己微微眨巴了一下眼睛,顿时大为意外,但很快就回了一个笑容,口气却越发冷峻:柳姑姑说的是,来………不等她说出接下来的一个人字,木老大立时咚咚磕了两个头:小的该死,夫人恕罪!是小的不会说话,是小的想茬了!这一次的事情小的虽不知情,可之前倒是另外有些风声。

因两位殿下就要开府,近来有几位小公公见过京师的不少人牙子,小的也有幸见过一位。

荆王殿下要的都是俊美男童谁王殿下却是要十二三岁的处女,小的是因为提过径汝宁伯府送过那两位姑娘,谁王殿下身边的那位小公公才见了小的一见,还特意问了小的此事………听到木老大几乎是一气把自己见了谁王身边那位阳公公的事一五一十道来,陈澜倒是佩服此人的急智,却一句话也没说。

果然,那木老大说完之后大约是觉得屏风后头的她没反应,只停顿了一会儿就又说起了另外一桩。

小的从前并不常往汝宁伯府送人,并不是为了别的,是汝宁伯府如今境况大不如前一二百两的身价银子也往往难能立时三刻拿出来这一次送去的时候给钱却是爽快,那钱竟是今年初官制的大元宝,还另有记号,似乎是赏云南诸将平南大功的。

正巧在交割的时候,有庄子上送上半年的租子上来,小的一时多嘴就问了一句,说是素来田租都是一年一整收怎么还这般零零碎碎的,结果就被管事训斥了一顿。

小的平白无故被人骂了,心里不痛快,后来就想方设法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那不是庄子是伯府在灯市胡同开的一家当铺,只那当铺比别家的胆子都大些,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都敢收,连是否贼赃都不问………这一次,等到木老大说完陈澜就冲柳姑始使了个眼色。

柳姑始咳嗽了一声,就轻声开口说道:夫人,不是奴婢多嘴。

往日奴婢在坤宁宫也见惯了这等能说会道口舌如簧的货色,可实质上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拉扯这么些不过是为了自己活命,万不可轻易饶过……陈澜不等外头有什么反应,便笑着接口道:柳姑姑走过来人,自然比我明白些。

但听他的说法,倒真像是不知情的。

况且老太太慈悲心肠,若听说牵连无辜,只怕也会不高兴。

但今日之事不是玩笑,若就这么放了也不妥当,我倒是真有些为难…… *v_+a:里头一唱一和,外头木老大顿时更是心惊肉跳。

自打猜到这应当是杨府镜园,他就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先头册封了海宁县主的陈澜,如今再听说旁边那个冷冰冰的中年女声竟是从坤宁宫出来的姑姑,他不免更觉得无望。

所以,当听到最后这为……两字他猛地把心一横,又一个头磕了下去。

若是夫人肯网开一面,小的愿意写下靠身文书……此话一出,陈澜见柳姑姑露出了十分喜色,心中亦是松了一口气。

哪怕此人真的是毫无关联,但下头出了这样的事,总脱不了干系。

而且镜园今日之事也不能外传,便只有如是方才能免除后患。

更何况有了如此地头蛇,镜园的庞大人员缺口,也就能慢慢填补了。

她不会凭着一份文书让人上刀山下火海,可却能凭着这样东西如臂使指地支使人。

在她的目光授意下,柳姑姑就拿了纸笔出去。

不消一会儿,外间就传来了一阵蟋蟋蟀蟀的声音,大约是在解绳子。

然而,那木老大却是自始至终不曾哼出一声来。

等到写好的墨迹淋漓的靠身文书送进来的时候,她就看到柳姑姑的脸上还流露着一丝自得的微笑。

屏风外,木老大看着自己刚刚放松就再度被死死捆紧的手脚,只觉得欲哭无泪。

这就是宫里出来的女人?麻利的动作冰冷的神情,竟然这般凶神恶煞!ps:昨天表妹婚礼,我们全家早上八点出门,晚上十点多回来,累疯了……不得不说,洞房花烛夜虽说是人生最大喜事,但之前的那些仪式东西简直要累死人的!推荐本书 !第二百八十一章 圣裁北城金台坊在什刹海东边,占地并不大,也没有什么达官显贵的府邸,唯一出名的便是有两座佛寺,此外还有一座酒醋局外厂。

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内官衙门中,酒醋面局看似排不上号,而且和御酒房不相统属,但如今掌印的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御用监太监夏河。

夏太监兼掌一监一局,下头又揽着御酒房等数房的事情,即便不预政务,在太监里头也算是权势滴天了。

所以,这酒醋局外厂管事的金太监既是夏太监的干儿子,年纪轻轻却也逍遥。

一上午亲自出马,把颁赐重臣的米面全都做完了,又把干爹托付自己的事料理子妥当,他自是松了一口大气。

这会儿闲来无事正要叫人进来陪着杀两盘象棋,外头就有一个宦官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那宦官一进了屋子,立时脚下不停地冲到了金太监的跟前,附在其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还不等他说完,金太监就赶紧拔腿出了屋子。

脚下生风地到了外头大门口,他就看到夏太监由两个小火者扶着从车上下来,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

`干爹有什么事情使人来传一声就罢了,什么大不了的要您亲自跑一趟……夏太监斜睨了干儿子一眼,却没有搭腔,只是做了个手势就径直往里走。

一旁搀扶着的金太监不敢违逆,一直到了最里头他的屋子里,眼见夏太监坐下,他才立时一个眼色把跟着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又赔笑弯下了腰。

干爹,莫非这一趟是万岁爷的差遣……知道就好……见金太监一愣之下立时站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比刚刚更要恭敬十分的表情,他便开口说道,你管着这酒醋局外厂有三年了吧?虽说都是从户部和内府所辖的那些库房*中调拨米面粮食等等,但想来各处想往你手面上塞钱的也不少,尤其是每年前往通州那边接漕粮的时候……这当口,金太监已经是额头冷汗滚滚。

他过手的都走进贡宫里的食货要想捞钱很简单,可他的前任一个个几乎都倒在这个位子上,他虽也有雁过拔毛,但却极其有分寸可怕就怕这个分寸惹恼了上头。

想到这里,他几乎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干爹,您是知道儿子的,儿子没那胆子决计不得………你的胆子咱家知道,所以咱家只问你,通州运河边上那些邸店的勾当,你可清楚……金太监顿时愣住了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干爹,运河边上的邸店至少有好几百,这里头的水深着呢您究竟问的是哪一茬我明白了也好细说……就是汝宁伯府侵占邸店的事……恍然大悟就是今早朝会上的那场风波,金太监自是有了底。

虽说这勋贵的事轮不到他小小一个酒醋局外厂的掌事来掺和,但他这人就喜欢刨根问底,自然仔细打听过。

把自己所知的犹如炒豆子一般对干爹解说了一遍,见夏太监一面仔细听,一面手指还在膝头轻轻叩击着,他不禁试探着问道:干爹莫非……汝宁伯真要………那是万岁爷圣裁的勾当,你不要多问……说归这么说,但死了一个小路子,夏太监对其余干儿子不免多存了几分爱护的心,于是少不得又嘱咐了几句末了才问起今早让金太监去各府送米面的事,得知在镜园见到了陈澜本人,他心下稍安,没再耽搁就转身出了门。

打道回宫时,他却不合在北安门遇上了从里头出来的杨进周。

发觉这一位在北安门口和几个亲兵会合其中赫然有之前提到的那个所谓任用私……里头的私人秦虎他不禁眼皮一跳,索性便仿若无事一般上前说话。

杨进周在西苑训练御马监亲军时,两人就已经熟识了哪怕是寡言少语如杨进周,和他也是说话无忌可这一回竟只是略一领首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还是旁边陪着的一个太监上前行了礼,趁人不注意向夏太监解释了一番缘由。

公公别多问了,宣府那边出了事。

专管神统火药的一个锦衣千户在和几个军官出城狩猎的时候,竟是不知道怎得喝醉了酒,一群人大醉在了那儿,结果唯独他被人割了脑袋。

这事情铁面刘才刚刚报上来,皇上大为震怒,所以派了杨大人过去,毕竟宣府那地儿他熟……明白了事情原委,夏太监自是不会再计较杨进周那冷淡的态度,眼见得一帮人上了马呼啸而去,他暗自合计了一下,觉得当还会出城往神机营调了兵将随行,也就打算由北安门进宫。

这人还没进去,他就听到后头有人叫唤,扭头一看才发现是锋衣卫指挥使欧阳行。

欧阳行自知资历浅薄,因而接任促帅之后,应付上上下下都多是笑脸,因而也得了一个笑面虎的井号。

他也不在乎这个,此时又是笑容可掬地厮见之后,便说自己奉旨进宫,和夏太监走了同路。

夏太监本对其有心敬而远之,可还没上凳机就听他说了一番话,立时竟也顾不得腿脚不太利索,摆了摆手吩咐小的们抬着凳杭跟在后头。

你说的都是真的?,夏公公,这种事情我怎敢胡言乱语,自然是真的。

今天一大早,镜园里头就派了十几个人出来,气势汹汹地直奔那处院子,没费多大功夫就把人抓了回去,往顺天府报的案却是家中失窃。

如果不是锦衣卫有巡街,也有坐探,再加上镜园……总而言之,事情来得快,镜园那边也处置得快,海宁县主倒是雷厉风行得很……夏太监听得眉头大皱,暗自琢磨着之前从酒醋局外厂听金太监说的那些,心里渐渐有了计较。

他已经吃准了之前险些丧命的那一回是淮王下手,只可恨寻不到机会,既如此,身为淮王姻亲的汝宁伯府自然就被他惦记上了。

一想到那家人同样是龌龊卑鄙,他渐渐就露出了一丝冷笑来……,他虽帮过陈澜杨进周一些小忙,可相比人家的救命之恩还差得远些,这一回……就帮忙把汝宁伯杨佳从位子上拉下来好了好歹也为人除了心腹大患,顺便也给淮王一个难堪!赶在吃午饭之前,镜园里这突如其来的一波事情终于是告一段落。

江氏听说那个送口信捎毒药的恶棍已经在顺天府乱棍之下毙了命,心里大是满意,又冲着陈澜说:这事情你做得好!虽说是那边送来的丫头,但好歹也是活生生的人,总不能这样平白无故送了性命。

至于那个人牙,有了靠身文书在,也不用担心他在外头胡说八道,而咱们家里用人也便利了不少。

怪不得郡主那会儿就说我有福气,这家里的事,果然是要你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来处置……和婆婆的赞赏相比,婆婆的认同无疑更要紧,因而陈澜闻言一笑,正待谦逊的时候,却见江氏冲自己招手。

她依言过去在身边坐下,结果就听到了一番出乎意料的话。

你们夫妻和谐,我看着也高兴,只有一点我要提醒你。

我当初生下全哥的时候,已经老大不小了,一来因为他爹常年在外,二来因为他爹记着母亲难产的事,不想让我早生。

你如今年纪也还太小了些,这上头不用着急,免得万一有事,大伙后悔都来不及。

我自己便是受过那些磨折过来的,决计不会在这上头为难你。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陈澜却听得眼圈红了。

尽管这世上的媳妇不少都是年轻时熬得极其辛苦,可等自己成了婆婆,却往往是把曾经的辛苦,可等自己成了婆婆,却往往是把曾经的苦难加诸在媳妇身上,就是心善的那些,骨子里也都更偏向早些抱孙子,有几个能这样善意的提醒?想到自己一直在思量该如何对云姑始柳姑姑开口,好让她们答应给自己预备避孕的汤药,她只觉得脸红发烧。

母亲………这汤药的方子回头我就给你,是我当年用过的,安全可靠自不用说。

其实,要不是当年全哥他姿执意,我也想再给他添个弟弟妹妹,可他爹却是生怕重蹈覆辙,决计不肯……唉,全哥那倔强冷硬的性子,全都是随他爹……尽管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公公,但陈澜从祖母朱氏的话语中,从此时江氏的感慨中,从杨进周的只言片语中,已经完完全全能还原出一个铁面硬汉的形象。

然而看着那个面露怅惘追忆的婆婆,她素来坚强的心一瞬间有了一丝动摇。

他们在从前,一定也是相互信赖相互扶持的一对,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半,她的婆婆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够把仅剩的儿子送上了战场?然而仿佛是她的心声被人听到了一般,江氏竟是轻声呢喃了起来:那时候,要是全哥不去兴和,我们母子俩一个都保不住,那时候的咱们没有能耐……我一直都想跟着他走,可是,我决不容许让卑鄙无耻的外人得了逞……就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晦暗气氛时,外间传来了悉悉翠翠的声响,侍立在一旁的庄妈妈以为是午饭送来了,松了一口大气,慌忙蹑手蹑脚出了屋子。

但下一刻,重新进来的她脸上便添了几许惶然。

老太太夫人,夏公公奉旨派了一个小公公过来知呢……说是老爷奉旨去了宣府!第二百八十二章 一举两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纵使如今的汝宁伯杨挂甚至北路到不用再上早朝的地步只需参加朔望大朝,名副其实的富贵闲人,但是,他总算还有自己的渠道,因而早朝结束一个时辰之后他就得到了消息。

只是,在菲报信的人出去之后外头伺候的小厮就听到里头先是砰,然后是咣当,最后则是稀里哗啦乱七八糟的声音。

尽管很不想听,可这些声音充斥在耳畔不得消停,他也只能极力缩了缩脑袋。

整整一刻钟之后,汝宁伯杨挂方才走出了书房。

只是,和刚刚里头传来的声音相比如今的他已经恢复了镇定,目光犀利地往那小厮身上一扫,仿佛一瞬间就能在他身上扎两个洞出来。

而那小厮亦是在心慌之下退后了两步随即赶紧跪了下去。

你该知道怎么做。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那小厮磕了几个头,最终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家主人已经远去,这才松了一口大气,赶紧爬起身来,又从那书房的大门进去可看到的那一幕立时让他惊呆了。

平日那书桌上从砚台到笔架镇纸等等一应俱全,眼下上头却是空空荡荡,仿佛还被人挪过位置。

地上零零落落散着无数的东西,甚至还有几本线装的古书。

面对这种情形,他只觉得欲哭无泪。

这该怎么收拾?还有,损耗的东西该找谁报账去?而大步出了屋子的汝宁伯杨珐自然不会理会小厮的烦恼和苦楚。

在二门口站了一站,他终究打消了径直去寻太夫人的主意,叫了两个人就坐上车匆匆出了门。

他是没有差事,可好歹还有些人缘,在所有相熟的亲朋之中转了一圈,可没有一个人说此前得到了风声,心中大恨的他没有办法,只得怏怏回家可才一到门口,门房就立时迎了上来。

老爷,左军都督府阳宁侯派人送了信来。

,快呈上来!,杨佳闻言一惊,立时打起了车帘。

一手接过门房毕恭毕敬呈上来的书信,他直接放下车帘,随即三下五除二撕开了封口,见那张薄薄的信笺上只写了简简单单的八个字__ 事出突然,请君小心,他顿时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了一声:陈瑛,你这个狗丵娘养的!左军都督府签押房中,陈瑛正在对几个下属分派事情。

五军都督府向来是各分辖区但除了地方上的卫所之外每个都督府都会统辖在京卫所,如今他的手下计有驻扎京师的留守左卫、镇南卫、骁骑右卫等等七卫,驻扎南京的水军左卫、英武卫和龙江右卫。

只是,这七卫都并不是驻扎在京城之内,所以七个指挥使他也不常见,这会儿见过人,等分派了之后人走了,他不免坐在那儿沉思了起来。

南京那边的防务只是定期报上来,他想插手也鞭长莫及,想来其他四军都督府也应当是如此。

从云南回来时他曾经路过了江南,那种富庶的盛世景象,那种平民也能穿金戴银马夫亦能穿得起丝绸的情景,让他深受震惊。

据说太祖初年曾经把军队调防定为制度,如今却早已成了空若江南的军队也一直是沉浸在这种纸醉金迷的情形中,那还能剩下多少战力?侯爷!陈瑛闻声抬头,随即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就只见进来的是一个精瘦的皂隶。

自打他正式掌印,他也不怕人说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就是把上上下下的皂隶书吏逐渐换了一个遍,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亲信。

此时见人进来之后毕恭毕敬地行礼,他的眉头就微微一挑。

侯爷,右军都督府杨大人奉旨出城去了。

这井候竟然奉旨出了城?尽管知道皇帝应当不会仅仅因为朝中的风波而质疑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但这样的处置仍然让他生出了一种很是不快的情绪。

然而,他毕竟不是汝宁伯杨佳那种沉不住气的略一沉吟又开口问道:宫中派谁去传的旨意?杨大人带了几个人出城,大约是什么时辰的事,走的是哪个城门?,这样事无巨细的盘问别人兴许应付不下来但那皂隶却是经历多了,此时忙答道: 回禀侯爷,宫中派的是司礼监曲公公传旨,杨大人带了几个亲兵...哦,还有那个泰虎也回来了。

一行人是从北安门出来,又打卓成门出的城,马不停蹄,而且杨大人似乎没往家里送信。

是急着走来不及,还是不想在这种时候太扎眼?陈瑛心念一转,当即摆了摆手示意那皂隶退下谁知道对方却仍是杵在那儿,腰杆又往下弯得低了一些:侯爷,还有一桩事情,锦衣卫欧阳都帅朝会之后就被召进了宫去,这会儿大约已经至少有一个时辰,可人还是没出来。

不过,小的发现锦衣卫有调动的迹象 皇帝登基之后,留着那个老的锦衣卫指挥使好几年但实质上一直都是藩邸出来的卢逸云掌权,如今换了人,那曾经煊赫的锦衣卫缝帅职位仿佛就褪去了一层金光,因而陈瑛并没有把欧阳行放在眼里。

然而,毕竟锦衣卫之前也遭人弹劾,他少不得问了两句,见那皂隶也说不出更多的消息,就摆了摆手吩咐人退下。

可是,他还没清净多久,刚刚那个皂隶就再次求见,这一次带来的却是一个让他有些琢磨不透的消息 锦衣卫缝帅欧阳行原本已经被罚在乾清门前跪地反省,可不知怎的又被召了进去,这会儿已经好端端地出了宫!这还不算,那皂隶还捎带来了一封密函,说是人送到门上就走了的。

他接过来折口看了一眼就一下子变了脸,只那不是愤怒,却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种要命的时候,汝宁伯竟然跑去求见李淑缓的娘家,试图求见淮王,被拒之后又来求伽...这个可怜的男人知不知道,谁王根本就不想要这么一个准岳父,这事情根本就是这位皇子一手挑起来的,既想让皇帝了解到杨进周的贪得无厌,又能甩掉汝宁伯府这一门讨厌的岳家这样一举两得的戏码还能不沾身,天知道这位谁王什么时候这般聪明了!只谁王为了能把此事办得天衣无缝,很是借重了他一番,好在他有个身为前任辽东总兵的姻亲。

而且,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举两得。

你出去,把我的那两个长随叫进来。

是。

,这边厢陈瑛正在安排分派的时候,那边厢皇城西安门,四个小火者抬着一具凳机从里头出了来,上头安然坐着夏太监,后头还有好几个手执拂尘等物的宦官跟随者。

至于西安门外早已备好了几匹马等着。

在门口下了凳杭,夏太监却没有急着上马,而是在那儿等候了好一会,直到瞧见西安门大衙那一头一行锦衣卫拍马过来,他才往宫中的方向瞧了瞧。

果然,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脚下生风,已经迅速追了出来。

夏公牟,下官慢了一步.还请不要见怪。

,欧阳都帅言重了咱家也就才出来一会儿。

既是都到了,那就走吧。

,尽管上次伤了一条腿,上马骑马都极其不便,但这不比平日里,因而夏太监还是在两个小火者一个扶一个顶的帮助下踩着车蹬子上了马。

由于他的缘故,原本可以打马飞奔的其他人都放慢了速度,一行人顿时好像游衙示众一般在宣武门大衙上悠悠前行,路人在退避让路的同时少不得窃窃私语,而更多的索门家仆亦或是眼线等等,则是在观察这些人前行方向的同时又派人回去往本家报信。

可这样的尾随,终于在一行人拐进汝宁伯胡同之后结束了。

接到陈瑛的信,汝宁伯杨佳不得不把希望再次寄托到了太夫人身上。

这一回他磨破了嘴皮子,总算是说动了太夫人松口。

然而就在那个妈妈进屋子去取银票的时候外间一个妈妈突然撞开了帘子进来脸色煞白地嚷嚷道:太夫人,老爷,外头御用监夏公公......还有锦衣卫欧阳都帅一块来了!,,此话一出,原本暖意融融的屋子里就好像突然吹进了一阵三九天的寒风似的,一个个人的脸上都结起了冰,甚至还有胆小的丫头牙齿上下打颤。

汝宁伯杨佳见太夫人本能地捏着佛珠按在胸口上,就强笑一声说:母亲还请在这儿安坐着,儿子去前头看看怎么回事。

,眼看着汝宁伯杨佳大步出了门去,太夫人顿时失了神,直到耳畔突然传来了啪嗒一声,紧跟着又是一连串的类似声响,她才一下子低了头,却发现自己随身多年的佛珠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线,此时此刻那乌黑圆润的珠子竟是散落了一地。

那一刻,念了几十年佛的她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一下子撑着炕桌站起身来。

不会真出什么大事的....毕竟那边早就送过讯息来,说此次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局只要她配合着演好了.汝宁伯府不但可过了这一关而且日后爵位就能安安稳稳,还能除了眼中尔 ...那是她孙女的未来夫婿,总不会骗她才对!就算爵位丢了,那边也担保能够让世子杨艾承袭,相比那越来越贪心的杨挂,杨艾就容易对付多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锦衣临门(上)相较百多年来那此被除爵毁券,完全消失在人们视线中的*贵,汝宁伯一系自从跟随太祖立下赫赫战功的先祖之外,几乎没出过什么有名的人物一一唯一一个靠自己打拼出锦绣前程的杨椅还被先头老伯爷逐出了家门。

所以,汝宁伯府至今仍能位列二流勋贵,靠的不是别的,而是这一家素来女儿多。

每到嫁女时,汝宁伯府拼凑嫁妆时虽然都紧紧巴巴,可等到一个个女婿发达或是富足,总能维护一下岳家,而且百多年来,汝宁伯府的女婿里头倒走出了好些人物。

然而到了这一代,费尽苦心维持的豪门气象仿佛彻底崩溃了。

家里官司缠身,汝宁伯连个闲差都丢了,前头的三位小姐嫁的都不如意,后头的杨四小姐虽内定了谁王妃,可杨进周横空出世,即便就连汝宁伯府的仆役们也都忧心起了未来。

而这一天,锦衣卫的临门无疑是压垮骖胎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院里一个个犹如钉子般扎在那儿的校尉们全都是端着一张丝毫没有表情的脸,正堂上那两位正主儿亦是口风丝毫不露,连端上来的茶亦是瞧都不瞧一眼。

哪怕是迎来送往最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总管,面对这油盐不入却又身份特殊的两位,那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就露出了几分苦涩来。

汝宁伯的步芋倒是慢的很。

听夏太监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那总管赶紧弯下了腰,竭力让已经僵硬的脸部肌肉挤出一个更得体的微笑来:夏公公恕罪,老爷在太夫人那儿那边距离正堂颇有些远,这应当是就快到了,劳您老人家和欧阳都帅再稍等片刻。

他一边说一边朝欧阳行又看了一眼,见这位锦衣卫新任缇帅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儿他不觉心中更是没底,勉强赔笑又言语了两句,就匆匆到了门边上,打起门帘瞅了瞅。

眼见院子里几个小厮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看那十几个锦衣校尉的眼神如同看瘟神,他不禁心头火起,回头瞄了一眼就一脚跨出了门槛,低喝一声道:还有没有规矩!老爷就快来了,一个个都给我站好了,否则回头出了差错挨板子,可别怪我没提醒!这一阵发落总算是稍微起了些效用,几个小厮对视一眼,终于在院门两侧整整齐齐站了,一个个垂手低头规规矩矩。

总管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正要回身进屋,就看见院门处有人飞也似地跑了进来。

认出是自己的一个心腹管事他立时停住了脚步。

果然那人奔上前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来了……来了!不消一会儿,死板着面孔的汝宁伯杨佳就进了院子。

尽管他刻意让自己显得威严肃然,但在熟悉他的总管眼里,这与其说是勋贵伯爵与生俱来的气势,还不如说是最后关头强装出来的色厉内径。

尽管如此,他仍是毕恭毕敬地把杨佳引到了正堂,又亲自守在了门口。

杨佳进屋之前,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

可是,当眼睛熟悉了室内外的明暗差别,看清了座上两人的表情,他的一颗心就立时沉了下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了一丝微笑上前拱了拱手,口中说道:夏公公欧阳都帅恕罪,实是没想到下人无状,竟是将二位先迎进来了,原本该当是我亲自出门迎候才是……这些没意思的话就不要说了!复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了杨佳的话随即一弹衣角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说,咱家奉皇上口谕查问汝宁伯三事。

杨佳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那种镇定的风范,几乎差点就站不住了。

用最后那一丁点力气跪下之后,他的目光就停留在了地面上,仿佛井在那平滑如镜的水磨砖上抠出几个坑坑洞洞来。

好一会儿,他才颤声答道:微臣必当如实对奏。

屋子里原本就只有三个人,而在夏太监问话的当口,欧阳行就大步到了门前,竟是一掀帘子径直出了门去。

见门口那总管忙不迭地避开数步,他才地吩咐道:一应人等,悉数退到五丈之外!这声音并不算大,但闻听此言的锦衣卫全都是整整齐齐往后移了数步,而那些小厮则是没这么训练有素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院门跑去,不一会儿就溜了个干净。

至于胆子稍大一些的总管,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墙根处方才站住了。

外头人听得心惊胆战,里头跪在地上的汝宁伯杨佳就更觉得仿佛有一桶凉水当头浇下,整个人甚至不可抑制地打起了寒颤来。

而站着的夏太监打量着杨佳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很瞧不起那脓包势,不禁哂然一笑:皇**你,与山东青州五通商号联手往过东私采人参,此事可有,当头第一桩就问此事,杨佳珐不禁咬了咬牙,随即硬着头皮答道:此乃有心人诬告,微臣奉公守法,绝不敢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夏太监见杨佳抵赖,目光一闪就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皇上问你,侵占通州邸店数间,淘换漕粮新米之后,将陈米霉米原封不动送禄米仓,再变卖新粮牟利,此事可有……此时此刻,尽管膝下如同针*刺一般剧痛,但杨佳更在意的是那御史弹章上是否真有这样的细节。

可他也没工夫思量那许多,索性又伏下身碰了一记头,这才暗哑着嗓子说道:此事决计没有,微臣亦是自小读书的人,不敢有如此大胆……这样拙劣的抵赖,夏太监这几十年来着实是见多了,面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嗤之以鼻的表情:,那好,最后一桩……皇上问你,放任家中女眷放高利贷,由是逼死良民,此事可有……这最后一桩是曾经在顺天府挂过号的,尽管压了下去,终究只要去个人查证就能问出来,因而杨挂思量再三,最后只得状若痛悔似的又趴伏了下妻:此事是有,但微臣确不知道家人奴婢竟如此胆大妄为!这是家仆瞒着母亲和内子出去做的,事后已经为微臣送到了顺天府严办,但微臣自知有过,甘领管教不严之罪。

,区区一句有过,就想完全蒙混过去不成!夏太监一想到小路子帮自己挡了的那一刀,看着杨佳后脑勺的目光越发犀利如刀。

站了好一会儿,思量杨佳这会儿只怕是惊恐得魂也没了,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咱家奉旨要问的话都已经问完了。

按照皇上之前的吩咐……欧阳都帅,还请进来吧……欧阳行应声进门,见汝字伯挪动着膝头,惊疑不定似乎要站起来又不敢的样子,他就沉下脸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奉旨下汝宁伯杨佳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尽管刚刚在回答问话时极尽小心,心里也有极其糟糕的预感,但是当欧阳行撂下了这冷冰冰丝毫没有温度的话时,杨佳仍是勉力用双手支撑,这才没有栽倒在地。

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别人甚至难以听清的字眼,他就眼睁睁看着外头两个锦衣校尉大步走了进来,一左一右熟练地架住了他的胳膊。

可还不等他们用力他就突然警醒了。

夏公公,欧阳都帅,请务必帮我代奏几句话给皇上……见夏太监眼神有异,欧阳行却爽快地点点头答应,他顿时生出了最后一丝希望,慌忙大声说道,我自知庸碌无用,可却素来对皇上一片忠心!万望皇上明察秋毫,那些看似忠诚可靠的人不过是装样子,其实还不是星星念念只惦记着爵位!用了这等野心勃勃却又善于伪装的人,这才是大害………杨佳开口,此时听见这话不禁勃然大怒,当即喝道:好了!若是你真的清白,到时候有的是时候让皇上听你的话!来人,把人架出去……说完这话,眼看两个校尉熟练地在杨佳身上某处一按便让其失声,随即把人架出了门,他方才转头看着欧阳行:欧阳都帅,审理之后杨佳有什么话要你代奏我不管,可这会儿任其胡言乱语,出了事谁担着……是下官孟浪……欧阳行却是诚恳得紧,立时长揖道,亏夏公公反应快,下官只瞧着他是勋贵世爵,一时竟忘了那一条……汝宁伯后院华安居正房里挤得满满当当,汝宁伯夫人郑氏和陈冰婆媳一左一右侍立在太夫人两侧两个人都是面色慌乱。

而下头坐着的杨佳则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至于其余姐姓,一个个脸色不一,甚至还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大约是室内太热,正中的太夫人已经是额头密布汗珠,手中常戴的一串佛珠却不见了。

太夫人!前头有消息了……随着这一声嚷嚷,一个妈妈急匆匆进了门来,见满屋子人都看着自己,她一下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叫道:老爷……老爷给锦衣卫带走了……一瞬间,屋子里犹如死一般的静寂。

千步廊外锦衣卫后街上,又是一行面无表情的锦衣卫从衙门里头鱼贯而出,须臾便驰上了西江米巷。

在巷子里众多茶楼酒肆中闲坐等候的豪门管家亲随小厮们闻声而动,一个个匆忙起身,探头探脑地向那滚滚烟尘的方向张望了过去,三两相熟的还互相交换着眼色。

这又是该谁倒霉?第二百八十四章 锦衣临门(下)早上出门时还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会儿却传来消息说杨进周居然去了宣府!陈澜和江氏对视一眼,各自都看见了对方眼神中的忧惧和不安。

僵硬的气氛只持续了一小会,陈澜就开口打破了这沉寂:庄妈妈,夏公公派来的人眼下可还在?庄妈妈瞅了一眼江氏,这才点点头道:回禀夫人,人己经走了。

来的是一个大约十五六的小公公,撂下话就说还有要紧事,拔腿就要走。

我原还想留着他坐一会,说是要去预备大人的换洗衣裳,又让人送茶,又让人预备赏钱,可他只是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说这是急命,这会儿去追也来不及,一口水都不肯喝就走了。

我一路亲自把人送到了大门口,又让他给夏公公捎带个好,他先是嗯了一声,后来才说夏公公本是亲自来,但临走时却又奉了皇上的旨意另有公干,所以只得他来,请老太太和夫人恕罪。

江氏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才对陈澜说道:如今这情形越发让人糊涂了。

不管怎么说,万动不如一静,咱们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干净,那边的事情总会有消息。

今天除了那一遭,你闭门不许人外出,选样很好,免得人以为咱们家另有所图。

选样,这几日除了必要的采买,仍是不许人出去。

是陈谰站起身答应了,接下来方才是午饭时光。

如今这家里的主人仅剩下她们婆媳二人,江氏压根不要她立规矩,饭桌上也只是家常的四菜一汤,再加上她们全是心里有事,不说食不甘味,可也都只是匆匆扒拉了两口。

饭后闲坐片刻便是午睡小憩,陈澜告退出来,出了屋子却倦意全无,只看着阴沉沉的天发愣。

夫人。

红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旁边闪了出来,轻轻拿起一件斗篷盖在陈澜的肩头,又低声说,这天寒气大,别在外头站太久,咱们回屋吧。

看这天气仿佛又要下雪,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准备,若是在路上遇到风雪,早知道如此,早就应该让他在马褡裢里头预备些应急的东西。

隙澜喃喃自语了一句,想到那些防雪的特制蓑衣和斗笠都还在家里,新做的大袄还只缝了一半,她不禁越发心生牵挂。

宣府到京城只有三百五十里,若是快马加鞭再加上走夜路,前半夜就能到了,可这样的天气路上又岂是好走的?而且,还不知道当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何心意,这才是眼下最令人不安的。

红螺见陈澜双眉紧锁,连忙劝道:夫人,老爷既走出去公干,就算缺些东西,沿路驿站卫所城池都有,总能补齐。

再说,老爷连战阵厮杀那样凶险的场合都过来了,宣府是咱们大楚的地界’总不至于比沙场更危险,您还请放宽心些。

你说得对,担心太多只是庸人自扰。

陈澜勉强提起精神,却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了红螺伸出来的右掌上,又微笑着问道,这几天我恐怕要多多留心这镜园内外的事务,院子里就交给你们几个了。

沁芳稳重芸儿跳脱,再加上有你,不愁不稳妥。

红螺本待谦逊几句,可话到嘴边心中一动,随即抿嘴笑道:夫人做大事,咱们做小事,您大事都能做好,咱们这些小事,又有何足道?你呀,……主仆俩笑语了一会,就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大约是因为红螺的话,大约是因为潜意识里认为杨进周是吉人自有天相,栋澜这一个午觉竟是睡得出奇妥稳。

然而,大半个时辰之后,当她起了床正由红螺沁芳服侍着梳头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却传了来。

你是说,咱们府里大门口外头的胡同两边,有锦衣卫看守?见芸儿死命点头,那模样滑稽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陈澜心中震惊,面上却极力不动声色,随即又问道,那后门口如何?啊,我忘记了,这就去瞧瞧……见芸儿一阵风似的往门外冲去,陈澜本欲开口叫住她,但最后还是索性随了她去。

镜园中除了原有的杨家老仆,还有她带过采的陪嫁丫头和陪房,其他都是各府荐过采的,其中有绝对可靠的,也有两面三刀的。

芸儿这内院丫头都知道的事,没道理还能瞒下其他人。

既如此,如今虽是局势未明的时候,却也是趁势清理人的时机!一刻钟之后,陈澜装束好了出房门的时候,芸儿却也忽匆匆冲了回来,带采了一个同样沉甸甸的消息l、后门口的胡同两边,也同样是有锦衣卫守着!不但如此,她还满脸紧张地说,后门口东边裙房住着的仆役们似乎有些骚动。

想着长镐和红缨一个在后院柴房看着那两个丫头,一个在金玉满堂守着江氏,陈澜沉默了一会就对身边的云姑姑和柳姑如说:烦劳姑姑分头去前门后门,一头是府中原先那些老家将,一头是娘送给我的那四个,把前后门户牢牢守住。

不为了防着外头,只为了防着家里!红螺,你去后院柴房,让红缨带两个婆子把紫鹄和白芬直接押到老太太那儿去,然后带几十孔武的婆子四下去巡查。

沁芳留下看院子,芸儿随我去老太太那儿。

坏消息素来是传得最快的,江氏得知锦衣卫守了前后胡同的时候,比陈澜还早一会儿。

她虽不太关心外头的大事,但毕竞不是深宅妇人,因而见屋子里几今年纪还小的丫头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庄妈妈也是急得了不得,她示禁没好气地斥了一句:事到临头有什么好怕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又不是锦衣卫上门抄家!老太太,这话可不能说!庄妈妈吓了一跳,正要提醒江氏话不能乱说,可看到服侍了多年的女主人那毫不在乎的模样,她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我再到前门去看着。

然而,已经到了院门口的庄妈妈却被陈澜拦了回来。

虽是心中有些腹谤,但她还是陪着陈澜重新进了子予。

听陈澜语气平静地说了自己的措置,她这才知道前后门已径分头守好了人,不禁心中一跳,本能地开口道:夫人,您这是……还不知道究竞是什么事,万一家里哪个下人胡乱跑将了出去,兴许没事也会惹出些麻烦来。

陈澜见江氏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才又补充了一句‘从前我在阳宁候府的时候,锦衣卫也不止登门一两回了,终究多半是有惊无险,只要府里不乱,什么都好说。

正如陈澜所料,由于前后门突然出现了锦衣卫,镜园上下人心浮动。

老世仆们都是在杨家几十年了,再加上万婆子早上才挨过打,他们多数都消消停停,剩余的顶多是密密私话几句。

而阳宁候府韩国公府或荐过来,或是陪嫁过来的,也大多是谨守本分,只有汝宁伯府和本家其他亲戚荐过来的人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甚至还有试图从前门后门溜出去的,只全都碰上了硬的不能再硬的钉子。

有个胖婆子还想撒泼,可挥舞着肥胖的巴掌才冲上去,就被面无表情的云姑如一扬手,一阵乱棍给打了回采。

当傍晚时分,司礼监太监曲永踏入镜园的时候,早先还有些杂乱的前门早已径是一片肃然,甚至连内中各处也已径都收拾了整齐。

毕竟,这刺头如今都清理干净了。

江氏和陈澜婆媳俩在仪门迎了人,又一路陪看到正堂,谁曾想曲永开口一说话,就让她们大吃了一惊。

想来镜园前后门胡同口的锦衣卫让老太太和夫人受惊了。

这只是以防万一,就在中午的时候,御用监夏公公和锦衣卫指挥使欧阳都帅,奉旨去了汝宁伯府。

如今汝宁伯已径下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夏公公正和欧阳都帅查看汝宁伯府家产。

为免闲杀人等惊扰了镜园,所以才会有锦衣卫把守。

尽管心中认定儿子绝不可能有事,可此时此刻听到汝宁伯府正经历了那么一场动荡,江氏仍然大吃一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既有些许快意,却也有说不出的惊惧,好容易理清头绪要说话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察到陈澜箍着自己的手突然之间收紧了些,一时怔住了,也就没有贸贸然开口答话。

曲永没等到两人的回答,却也不恼,又淡淡地说:,‘杨大人奉旨去宣府公干,因事出紧急,所以只来得及往镜园通告一声。

至于我眼下过来,一是为了此事,二则是受托为德妃娘娘跑个腿。

德妃娘娘五目后就要受册了。

按照礼制,皇贵妃受册,虽不能受内外命妇朝贺,可还是能接上家人去见一见,可偏生武陵伯夫人身上有些不好’只伯是不能到贺,再加上阳宁候太夫人身子也尚未大好,所以皇上特意恩准,到时候海宁县主入宫道贺.这话即便连江氏这等不理外务的人都不信朱德妃出白武陵伯朱家,武陵伯夫人就算病了,可娘家的其他人总不能都一块病了吧?就算朱氏是嫡亲姑姑‘陈澜也已经隔了不知道多少层,为什幺偏偏指定她去?想到这里,江氏不禁大生狐疑,只得笑道:天恩浩荡,届时我一定让阿谰好好装扮装扮,贺娘娘大喜。

陈澜用眼角余光在曲永那张看不出多少表情的脸上扫了一扫,心里总觉得极其不妥。

第二百八十五章 跪!尽管前门后门的锦衣卫校尉依旧如同钉子一般矗立着,但对于镜园里头的下人来说,曰子并没有太大区别---或者说仅有的区别是,往日那些做事情挑肥拣瘦,领月钱却争先恐后的奸猾之辈,这一次几乎被彻彻底底地扫地出门。

尽管有不少费尽心思想要打点老主母江氏的身边人,或者有人试图玩什么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一招,但是,在老太太明确表示再不管家务的情形下,陈澜的决定无疑不可动摇,一时间,镜园内外为之一肃。

用名正言顺的理由把别人楔入自家的大多数钉子一扫而空,陈澜却还没工夫过上清闲日子,因为接下来就是阳宁侯府四小姐陈滟的添箱礼。

十月二十三这一天,她一大早就回了阳宁侯府。

只是,和前一次她出嫁前添箱时的盛况不同,这一日的阳宁侯府显得冷冷清清。

无论是前头的仆役,还是后头的主人们,一个个态度也都冷淡得很。

此时此刻,陈澜一踏进蓼香院的正房明间,就觉察到了一种喜庆场合不该有的冷硬气氛。

祖母朱氏坐在软榻上,倒是如平常一样一见她就笑着点头,又招手示意她过去嘘寒问暖。

然而,一旁左下首第一位的马夫人则是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直刺到了她的脸上,丝毫不见嫁女时该有的高兴。

当她转过去向马夫人和徐夫人一一行礼时,马夫人甚至重重冷哼了一声。

我倒是要恭喜你了!如今汝宁伯下狱,想来应该称了你们的心!二婶这话是什么意思?汝宁伯的荣辱皆是皇上的圣裁,与我何干?都这时候了你还装蒜!马夫人再也顾不得这是在朱氏面前霍然起身,声音异常尖厉,要不是杨进周和汝宁伯府有仇,支使了御史诬告,汝宁伯怎会下狱!别以为仗着皇上宠信就能任意兴风作浪这老天都是有眼的!二婶说得没错老天确实有眼!陈澜面色丝毫不变,只嘴角微微往上勾了勾,只不过诬告两个字,还请二婶斟酌斟酌收回去为妙!汝宁伯罪名如何固然是还未有定论,但那两个上书的御史还不曾被安上诬告这个罪名。

还是说,二婶觉得自己的话可以代替皇上圣裁,亦或是朝堂公论?你……你这个目无长上的丫头!马夫人终于勃然大怒,可才喝骂了一句,就只听咣当一声她吓了一跳,慌忙回头看去,就只见一个茶盏已经是砸得粉碎,再看朱氏正用讥诮的眼神死死盯着她,她只觉得心里一慌,随即又生出了无限的伤心和痛悔,竟是腿一软直接坐倒在了椅子上。

想到自己嫁到陈家几十年偏生膝下无子,连个仅有的庶子也是早早没了,丈夫更是丢了爵位,她终于撂下了平日对婆婆的敬畏,豁出去一嗓子嚷嚷哭闹了出来。

我苦命的冰儿,人都说姊妹扶持,可你才嫁过去,你的妹妹妹夫就容不得你在婆家好过,非得让你们家破人亡才罢休……眼看媳妇越说越不像话朱氏不禁怒喝道:你那女儿女婿眼下可还没受什么牵累,你要是嫌他们命太长,你就尽管哭,尽管叫,别忘了老二当初是什么罪名!就仿佛是声音犹如断线风筝被人一下子割断了似的,马夫人的哭叫声一下子戛然而止。

陈澜见她抽动着鼻子满脸愤恨,偏又不敢再出声的样子,心里虽冒出了一丝同情,但只片刻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不是二叔陈玖贪得无厌,又怎么会被夺爵?若不是马夫人自作孽非要把陈冰许配给汝宁伯世子,又怎么会闹得如今的地步?朱氏喝住了马夫人,随即就嫌恶地皱了皱眉,又看着脸色慌乱的祝妈妈:愣在这里干什么,这大好的日子,还不赶紧搀扶着你家夫人下去梳洗补妆,要让别家看笑话不成?祝妈妈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叫了两个丫头上来搀扶了马夫人出去,临走时又是连连屈膝赔罪。

等到人走了,一直没出声的徐夫人见朱氏依旧是面色铁青,忙打岔道:老太太不是一直念叨着澜儿么,如今人回来了,我就不打搅您和澜儿说话了。

时候还早,我带着汀儿到后花园走走。

朱氏自是巴不得如此,等徐夫人一走,她拉着陈澜到身边坐了,又把闲杂人等都打发了出去,这才问起了汝宁伯被下狱那天的情形。

得知曲永上过镜园,却只是说了德妃受册那一日的事,她不禁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到最后就叹了一口气:只希望皇上对叔全多些信赖,不至于因为这一次的上书就疑心了他。

不得不说,这一小来得太突然了。

是突然了些,最要紧的是,汝宁伯府和商家勾结,私贩辽东人参的事极其隐秘,真没想到竟会落在御史眼中。

一夜的辗转反侧,陈澜心中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这会儿见朱氏亦是点头,她就轻声说,老太太,这事情我是曾经听罗姨娘那边透过一点风声,所以那天去汝宁伯府拜见一应长辈的时候,就在太夫人面前稍稍提了提,原意只是敲山震虎,只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了。

这会儿,只怕是他们都认准了我和叔全下的手。

可叔全对爵位并不热衷,我亦是和朝中御史全无往来,而咱们之外……最清楚这事情的应当是三叔。

什么!朱氏一下子变了颜色,可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点了点头:你三叔和前任辽东总兵最有交情,这事情的首尾应当他最清楚,若是他支使的人也能说得通。

她突然顿了一顿,又露出了几分凝重,可据我所知,你三叔和汝宁伯走得颇近,他在这当口落井下石又有什么好处?这一计,可是未见得一定就能陷害了叔全!陈澜对此也不明所以,因而自是唯才瘩笑。

只由朱氏说话的几气,就知道老太太在三叔陈瑛身边仍是埋下了钉子,否则也不会连陈瑛和汝宁伯杨珪来往密切的事情都晓得。

难得回来,之后祖孙俩默契地不再提那些烦心事,拉扯起了各式各样的闲话。

当朱氏笑着提起陈衍三天两头往杜家跑,从请教到考较之类的借口几乎都找遍了时,陈澜不禁也跟着乐了起来。

这个小弟,亏得摊上了杜微方那样一个准岳父,否则谁能吃得消?午时前后,受邀前来添箱的亲戚朋友就陆陆续续到了,只有作为长姊的陈冰竟然还没来。

马夫人原是执意要等,但禁不住朱氏的冷眼,也只得开始接一应亲朋的添箱礼。

朱氏送的是一对沉甸甸每只都有八九两重的金项圈,徐夫人送的是一对大约四两重的喜鹊绕梅纹样金镯子,陈澜是一对金背梳,少说也有三四两,外加一对如意长簪,陈汐则是四对式样各异的金锞子。

至于阳宁侯府早就嫁出去的几位庶出的姑太太,亦或是其他沾亲带故的亲朋,出手就寒酸多了,有的送银簪,有的送牛角梳,有的送衣裳尺头,有的送衣箱摆件……林林总总添的嫁妆,依稀也有十几抬。

马夫人冷眼旁观,算算大约也能凑出六十四抬嫁妆,暗自撇了撇嘴就站起身谢过一众亲朋。

而陈滟和陈澜陈汐姊妹三个坐在里屋,听外间传来了马夫人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面上心里自然各自感受不同。

突然,陈滟也顾不得陈汐也在旁边,一下子站起身对陈澜拜了下去。

三姐姐,以前我莽撞不懂事,如今我终于明白你的好处,请受妹妹一拜。

见陈滟竟是直接直挺挺跪下磕头,陈澜愣了一愣,见陈汐瞅了自己一眼,随即就别过头去装成没看见似的,她便没有伸手去搀扶,只是淡淡地说道:四妹妹能明白就好,也不枉我一份心思。

今天这些添箱的东西都是过了明路的,想来二婶也不敢再染指,你自己收好,日后在苏家有难处的时候,这些和老太太给你的两户陪房便是最好的倚靠了。

变现最容易的金子,能干泼辣的陪房,陈滟自然知道这一切的来由,起身之后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而陈汐见着这一幕,心里又想到了父亲陈瑛这些天对自己和罗姨娘的冷漠,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就在马夫人团团谢过一众夫人奶奶,打算就此留人用饭的时候,姗姗来迟的陈冰终于闯进了屋子。

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她却偏生一身素淡颜色的衣裳,进门之后努努嘴示意身边的丫头放下添箱的那一对金指环,很勉强地行过礼后,和众人打了招呼,她就径直闯进了里间。

见此情形,朱氏不禁满脸恼色,而马夫人则是心道不好,正要跟在后头追进屋子,却被朱氏一口叫住,只得讪讪停下了。

里屋的陈澜一听到外间的声音,得知陈冰来了,心里就已经有了预备。

因而,看到陈冰冲进来怒瞪着她,她虽是站起身来,面色却镇定得很。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陈冰并没有如同马夫人那般撒泼大骂,而是在最初的恶狠狠之后,突然木着脸,双膝一软对着她跪了下去。

第二百八十六章 教训屋子里只有她们姊妹四个。

她们从小一块儿长大,面上和和气气,转过身斗心眼使手段,彼此之间都有深刻的了解。

做错了事情当面服软赔个不是,这对于别人都是很平常的事,如陈滟这般身份矮一截的庶女,就是跪下赔罪也不是头一次了,但惟独骄傲得永远昂着头的陈冰,却从来没向人屈过膝。

所以,此时此刻,无论是陈滟陈汐还是依稀存有从前记忆的陈澜,一时都愣住了。

你不就是想看着我跪下来求你么?我已经跪了,你还想怎么样!,尽管跪在那儿,但陈冰那低沉而硬梆梆的话听在谁耳中,都不会觉得这是赔罪亦或是求人的态度。

而陈澜立时往旁边挪了两步又看向了陈滟。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陈滟咬咬牙,三两步上前到了陈冰身侧,伸手就去拉人,可却被陈冰一下子甩开了手。

滚,别碰我……陈冰低喝了一声,人却一动不动,仿佛不在意面前已经没了人,看着陈澜的目光越发幽深冷峻,三妹妹,我出来之前,家里婆婆和老祖宗已经说了,要爵位你和杨进周尽管拿去,可你们如果又要爵位又要害人,到时候大不了鱼死网破……………说够子没有……外间欢声笑语透过门帘一阵阵地传了进来,虽然听着刻意,但却和此时屋子里冷得能够结冰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陈澜轻哼一声截断了陈冰的话时,剩余的两姊妹全都把目光转向了她,却发现刚刚还面露震惊的陈澜竟然径直在炕上坐下了。

第一,爵位世袭是要朝廷认的,不是你们一家人想怎样就怎样;第二,我早就说过,尔之蜜糖,我之砒丵霜不要以为谁都像你们这样眼皮子浅;第三………陈澜微微一顿,随即看着陈冰一字一句地说,你刚刚说到鱼死网教……想来你是觉得,你和你婆婆做过的事情指量我一丁点都不知道?,陈冰脸色陡然一白,却仍是倔强地撇了撇嘴:你别想套我的话……我没兴趣套你的话!。

陈澜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和之前与陈滟陈汐说话时相比,竟是一丝一毫的温度也没有,先是让太夫人送两个婢女过来,然后买通一个恶棍瞒骗她们自尽,这种下三滥手段以为能瞒得过人?你不承认也不打紧我既然说出来了,就有相应的证据!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年汝宁伯府江河日下,那些罪名恶行远远不止御史弹劾的那些,要是你想再闹下去,那么我也没什么不能奉陪的,大不了咱们一桩桩一件件撕掳开来……你………陈冰只觉得一阵热血上头,蹭地站起身正想大骂,突然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

一旁的陈滟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而陈汐则走动作更快,从后头上去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

眼见陈冰就软软倒在了陈拖怀中,竟是昏厥过去,她才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

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样的母亲什么样的女儿,什么样的婆婆就活该配什么样的媳妇……她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陈滟,镇定自若地说,回头二婶要是问起,你就实话实说,二姐歇斯底里发了瘾症,我为防给家里闹笑话,所以把人打昏了。

陈滟一下子目瞪口呆而陈澜看着面色清冷的陈汐,回想起她刚刚干净利落的动作,忍不住心中惊叹:五妹妹你真是……四妹妹,要是回头二婶和二姐还闹,你就把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原封不动转给她只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就是。

今天添箱之后,你的嫁妆和陪房都已经归到了老太太这儿存着熬过这两日她也就不能如何,更何况还有老太太……见陈汐二话不说就先出了屋子,陈澜撂下这话领首之后也掀帘出去了,陈滟低头看了看怀里人事不知的陈冰,突然只觉得一阵后怕。

她自然不会像陈冰这么愚蠢自大,可嫁出去就是人家的媳妇,倘若当初是她真的想方设法最后成了汝宁伯世子夫人,有汝宁伯夫人郑氏那么一个无知的婆婆,她就算再有心计又有什么用?倘若没了爵位,汝宁伯杨家甚至还不如苏家,至少苏仪还是个进士,仕途才刚刚起步,而杨家却已经是日落西山!至于嫡母待会的火气……横竖只有两三天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而陈澜从东次间进了明间的时候,却已经不见了陈汐的踪影。

尽管很感激陈汐给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但她更知道陈瑛如今才是这阳宇侯府的真正主人,因而也就打消了出去寻人的打算。

正巧这时候,绿菩从隔仗左边的珠帘出来,一见她就笑着迎上了前。

三姑奶奶这是要走么……绿善故意稍稍提高了些声音,随即就轻轻拉***陈澜的袖子,里头已经有两位夫人先行回去了,三如奶奶若是要走,这便进去见老太太吧。

闻弦歌知雅意,知道朱氏也明白这会儿多留她只会多事陈澜就顺势跟着绿萼进了里头。

一阵客套之后,她就在朱氏关切欣慰的目光下辞了出来,而等到出了二门,轿车也驶上前来时,她扭头又望了望这大宅门的深处,随即就打算登车,可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阵马蹄声响,下一刻,一骑人就从那边墙根后头的菌道拐了出来,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

陈烘一个利落地前跃跳下马来,又随手撂下了缰绳,见陈澜愣了一愣便裣衽施礼,他就单单点了点头:难得回来一次给姊妹添箱,居然这么早就回去了?回禀三叔,家中老爷不在,老太太一人在家,我这个做媳妇的总得回去照应。

到底是阳宁侯府出去的,贤惠孝顺,叔全倒是好福气。

陈瑛说着便微微一笑,汝宁伯如今下狱,那些罪名据说已经审出了一多半都是属实,照此看来夺爵只怕是铁板钉钉了。

叔全是杨家名正言顺的长房,如此一来,大约就能拿回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了。

若是此时面前站着的是另一位长辈,那么这番话听着自然是另一番意味,可眼下陈澜却觉得心里一紧。

陈瑛不会不清楚此事的意义,可偏偏却仿佛是鼓励纵容的意思,他是觉得,她从前就帮着朱氏,如今一定会借着此事让夫婿夺回爵位,顺便为陈衍日后铺路么?如果这事真的如她先前所想那般是陈续掺和而来一脚,如今陈漠又这般说,这对他有什么好处?陈澜心中转过了无数思量,面上终究是若无其事地说:三叔说笑了,这等大事尚未有明论,哪来的什么铁板钉钉的话?哦?陈瑛细细审视着陈澜,最后就淡淡点了点头,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你如今既已为人妇,日后当更加审慎地侍奉公婆丈夫,不要堕了咱们阳宁侯府的名声。

撂下这长辈似的告诫,他就再也没有多说什么,脚步匆匆地进了二门。

而转过身的陈澜则是目视着他进入二门,这才登上了轿车。

坐稳之后,见随行的柳姑姑也猫腰跟了上来,她也没有说话,只是挪动了一下让整个人埋在厚厚的软垫中,这才状似闭目养神似的合上了眼。

如今的局势看似极其有利,但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该有个决断了!勾阑胡同琼芳阁。

作为京师有名的烟花之地,勾阑胡同的处处脂粉当中,也有纯粹只卖艺不卖身的地方,琼芳阁就是如此。

这里有的是绝色的歌姬舞伎,却等闲不卖肉色,一掷千金只为一首绕粱之音,一曲天魔之舞,却是比其余地方更像是销金窟。

只不过,看得见摸不着素来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们最痛恨的一点,所以只要有钱,他们大多选择把看上的人赎身出来,这些不在贱籍的女子自比其余院子里的姑娘容易安置得多。

然而,这会儿厅堂里高台上歌舞正酣,各处小包厢中或是门帘高高打起,或是大门紧闭招了三两歌舞伎单独表演,丝竹声不断,可三楼角落中,一个小包厢里却充斥着低低的呻吟声。

许是外头的管弦声歌唱声太大,许是那包厢的隔音效果很好,许是地上的那个女子嘴里牢牢塞着布条,总而言之,外间没有任何人不识相地闯进来,而那个肥胖身影更是越发在她身上疯狂驰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瘫软了下来,却仍是勉力用手在那高耸的地方用力拍了两下。

很好,回头爷重重赏你!这包厢对面的另一个包厢中,此时也是包厢门紧闭,内中的三个人却是一个专心作画,一个站在门边透过缝隙观察着外头的情形,一个东张西望满脸局促。

良久,门边那人方才转过身来看着那作画的人没好气地轻喝了一声:喂,还画,你叫我来可是为了正事!作画也是正事!圣手刘头也不抬,只专心致志地继续画着那副美人图,既然你刚刚已经认准了,那不就结了?接下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管我什么事!罗旭无可奈何地看了圣手刘一眼,这才负手沉思了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是抓到了这一茬有用的…——虽说递个信锦衣卫撞破这一幕不难,但欧阳行那个人阴阳怪气,再加上那处铺子的疑云未解,他实在是不放心,而且风流罪过毕竟轻得很——不管怎样,先下手为强,教训就是要狠的!想到这里,他就招手叫了那边的小家伙过来,低声对其说起了话。

第二百八十七章 陈澜的决意!中午时分,紫禁城中无数宫殿在地面投下的影子亦是矮小子许多。

禁宫中的宫女太监素来起得早,一大早就奉了主子的命互相送东西亦或往各宫走动,这时分露头的就不多了。

偶尔露面的无不是有头有脸的主,只下巴都抬得高高的,彼此看见也只是对视一眼,亦或是不动声色地稍稍领首,打招呼的声音都稀罕。

守着宫门的杂役小火者不似早上那么机灵警醒,往往还有闲工夫聊天。

这会儿,咸阳宫门口的两个小火者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

嘿,这宫里已经多少年没出过皇贵妃了,早上那情形……啧啧,又是金册,又是金宝,你没瞧见,那些前来拜见的各宫娘娘们都什么样的眼神。

这再往上就是皇后了,也不知道咱们娘娘是不是有那福分。

与其盼望这个,还不如盼着咱们娘娘也和宜兴郡主盛国公夫人一样,老蚌含珠得个皇子。

说起来,皇上额外恩典,今天海宁县主也会进宫拜见娘娘,这可是极其稀罕的事……两人正说着,其中一个突然瞧见东一长街那一头跑过来了两个小火者,瞧那服色赫然是乾清字那边的装扮。

他赶紧拉了拉同伴,两人立时站得笔直,脸上都露出了紧张之色。

快知会德妃娘娘,皇上午饭前要过来坐坐!,这消息一下子电得两个小火者几乎跳了起来。

一个一溜烟似的往里走,另一个则是赶紧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裳帽子,觉得半点错处都没了这才想着要寻刚刚过来的人探问一二。

谁知道这才一闪念间人就已经从身旁过去了。

不过一会儿功夫,刚刚还略显沉闷的咸阳宫一下子变得无比热闹,就连后院东西配殿那两位失宠已久的美人也派了人出来打探消息。

然而正主儿尚未到,司礼监太监曲永却引着陈澜先到了。

上上下下的宫女太监对于前朝发生的事也都知道一些,觉得杨家如今风头不好,不免有人生出了疏远怠慢的心思,可不曾想竟是司礼监太监亲自送人来,而且还是亲自把人送到了正殿东暖阁里,又陪着说了几句方才离去。

他这一走少不得又激起了一阵议论,于是乎各说各话,猜测什么的都有。

暖阁中,刚刚册封的皇贵妃却是精神不错。

和从前朱氏带着陈澜进宫时她的犹疑冷淡不同,如今的她对这个隔了好几层的表侄女显得亲切热络了许多,而陈澜也并不拘束,只两人都默契地不提此次进宫的缘由。

当陈澜谈笑间说起当时赏赐的那袋金银棵子在汝宁伯府给见面礼时派的大用场皇贵妃立时笑了起来。

我原是想着,比起什么金玉首饰,还是这些东西变成现钱方便,压箱底也好,谁知道正好给你解了这么个局面。

怪不得汝宁伯府是江河日下,连这点子见面礼也有人要贪小,什么乱七八糟的孩子都往那场合带,这宗族之长不知道是怎么当的……,皇贵妃的声音并不小,仿佛是有心说给别人听的,只很快就岔开了话题。

陈澜自是应景似的问着皇贵妃如今的身体如何,吃的什么药,该如何保养,如是也不知道在乱七八糟的话题上闲扯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一个太监恭谨的声音。

娘娘皇上已经出了日精门……知道了……皇贵妃点点头应了一声,见屋子里一个太监蹑手蹑脚出了屋子她才冲着两个宫人摆了摆手,见她们到了门边上双双对站着,她才示意陈澜起身过来,随即一把拉着她的手说,皇上一头拿着汝宁伯下狱查看家产,一头又把你家那位打发了出去,这会儿又接了你进宫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娘娘,不瞒您说,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澜见皇贵妃露出了不信的表情,她只得低声说道,母亲如今正在别院安胎,这些烦心事我也不敢拿去在她面前说。

而这御史弹劾汝宁伯的种种不法事,也不是从咱们家里出去的风声。

而且,娘娘,他进京至今也只有一年多,素来并没有什么结交的人,怎会有这般能耐?,可有人说……,皇贵妃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剩下半截说了出来,杨进周是杜阁老在宣府时的弟子,只要有这层关系在,动员几个御史上本参奏汝宁伯,还不是手到擒来?。

此前陈澜只是隐隐约约的猜测,但此时皇贵妃这一席话拨开了最后一层迷雾,之前一直想不通的疑点如今也已经彻底清楚贯通。

见皇贵妃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诚恳地说:娘娘,恕我直言,武陵伯朱家虽说降了一等,可终究还是伯爵,但如今在京师的达官显贵当中,可还排的上号?这话问得异常直接,皇贵妃先是脸色一沉,随即想起朱氏一直以来让人捎带给自己的那些言语,她方才神情缓和了下来,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自然排不上号武陵伯朱家也就是在先头大后在的时候有人买面子,如今的情形比汝宁伯府还差些……那娘娘觉得,这情形归根结底是因为什么?,皇贵妃被陈澜这一问给问得愣住了。

她既不能说是先头太后因为是天子生母而太过强势,也不能说是本家哥哥无能只知道接钱,更不能说是皇帝如今挺直了腰杆,要消除一切旧日的影响。

她正思量间,就只听外间一声万岁爷到顺德左门了。

当此一刻,她立时把那些想头抛在了脑后,立时起身整了整衣裳,冲陈澜略一点头就走出了门。

见一应人等几乎都迎了出去,只有一个宫女仍留下陪着自己,陈澜不禁放松了一下心情。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天子了,从前的诚惶诚恐仍在,但更多的则是深入的思量。

就比如她刚刚对皇贵妃说的话,豪门世家存留至今,能否有话事权的根本,只在四个字后继有人。

一个家里哪怕不能代代出人才隔几代也总得出一个英杰才行。

等候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听到外间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只这声音显然不是冲着这方向,须臾就又安静了下来。

等待的时光异常漫长,她沉住气坐在那儿,也不碰茶盏,也没有任何人可供说话足足等候了约摸两刻钟,就只听外间赫然是传膳了。

算算时辰也该是晚饭时候,她心中暗自苦笑,只背后还守着那样一个宫女,她也只得依旧稳稳当当坐着。

片刻功夫,她就听到背后那厚厚的门帘仿佛被人打了起来,一阵温暖的风顺着那缺口一股脑儿冲了进来。

一个捧着各盘的小太监乖巧地上来行了个礼,她正要说话,对方却抢在了前头:县主,成公公说,撤下的膳盘得赏赐了东六宫的几位娘娘,这是御膳房的山药枣泥糕还有水晶饺子,您先用一些……赏膳于别人来说是荣耀,但陈澜自然宁可用这些看上去干巴巴的点心,也不乐意用别人吃过的东西,此时忙起身谢过。

两样东西用了大半,她就觉得空空的肚子总算是有了实在感,正用刚刚那小太监留下的软巾擦手时,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异常突兀的声音。

县主,皇上传您后院正殿毙见……终于来了!皇贵妃素来是住在咸阳宫的前院正殿,后院正殿一直空关着,多年来虽然勤加打扫可由于没人气,自然而然就多了几分阴森的气息。

此时,陈澜一进正殿,就看到昔日的坤宁宫管事牌子,如今转任了乾清宫管事牌子的成太监迎上前来带路。

随着他绕过明间的那座大屏风到了后间,她就看见皇帝正站在一块上书德成柔顺,的牌匾下头,连忙下拜行礼。

平身吧。

其他人都退下。

,陈澜依言起身,见成太监带着一应人等退得干干净净,只余下自己和皇帝二人,越发眼观鼻鼻观心了起来。

默立了片刻,她就见皇帝头也不回地问道:若是汝宁伯杨佳遭人弹劾的那些罪名一一坐实,你觉得联应当如何处置?,这样一个开门见山的问题,但却不该问她,可这会儿陈澜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回禀皇上,按照律例,若是弹章上的前几条属实,当夺爵。

但若是弹章上的最后一条亦属尖,当毁券……哦?,皇帝一下子转过身来,见陈澜低头垂手而立,不禁微微一笑,,若是夺爵,以借袭旧例,叔全以长房嫡子,当袭汝宁伯爵位。

若是毁券,则传承了百多年的汝宁伯一系就到杨佳为止了,你就不为叔全觉得可惜,勋贵世家,若是一代代都没有出色的人才,只靠祖辈的余荫,哪怕不车爵,也有败落的那一天。

若是家教得当力求上进,代代皆有杰出人物,就算没有世袭的爵位,文武双途也未见得不能传家。

一个爵位而已,想来若是叔全在此,也必然会说不值得记挂。

,想起数日前召见杨进周时的情形,皇帝嘴边的那一缕笑意顿时更深了些。

这一次的弹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在杨进周刚刚新婚燕尔的时候,别说别人,就连他都不免嘀咕,这年纪轻轻的宠臣是不是指望双喜临门。

好在当时他召见人时,那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也是这般直言不讳。

当初祖父正是因为有了爵位便能够高枕无忧,所以整日不务正业,甚至做出了逐子出宗的事,而祖父故去后,诸叔又因争袭而闹得家境越发败落。

到了如今,汝宁伯亦是几乎于正事上一无是处,于是一族方才败落至此。

没了爵位,族中人没了绮靠,也许还能振作些,夺爵毁券反而是好事。

至于借袭一事,恕臣直言,臣年轻居高位,再袭爵不宜。

,想到这里,皇帝看着陈澜,一字一句地说:联没看错人。

第二百八十八章 牵肠挂肚,反击开始宣府府城外大校场。

作为北边的重镇,宣府最有名的就是眼前这一座号称长四十里宽十里的大教场,即便是站在专为阅兵所用的高台上,一眼望去也难能瞧见那教场的边缘。

国朝初年,据说太祖曾经在这里检阅了驱除鞋虏大胜而回的三十万军马,而之后尽管再也没有那样的盛况,可每年一次大阅仍然是宣府军民的一大盛事。

眼下这座大教场并没有铺天盖地的军马,奉命前来的宣府左卫神统营军马在这教场上一站,才仅仅占了一巴掌的地方,看上去毫不起眼。

站在高台上的杨进周俯撤着底下这些和神机营一样使用火器的军马在下头操练阵型,却是丝毫不见任何使用火器的迹象,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而这时候,旁边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往日军中操练火器时也并不是这般吝惜的,但宋雅一死,我和定北侯一块清查了火药库,这才发现足足少了四分之一的库存,而且之前新换下来的神镜数目也不对,所以如今也只得封锁消息,以天寒下雪为由,暂时停止用实弹。

偌大的高台上,只有宣大总督刘韬和杨进周两个人,就连镇守宣府总兵官定北侯卫真也不在场。

他们一个五十出头两鬓斑白却不怒自威,一个剑眉英目面色肃然,乍一看去竟有一种如出一辙的感觉。

此时此刻,杨进周并没有立时答话,而是思量着自己到宣府这几天的情形。

良久,他才抬起头问道:请教刘部堂,塞外鞋子眼下情形如何?这时节已经入冬了,他们宰杀了大垂牛羊,即便如此也顶多够个温饱,而且风雪天攻城不易,所以他们自然都龟缩在避雪避风的去处。

答了这一番话之后刘韬不禁若有所思地看着杨进周,这么说来,杨大人这几日下来已经有了定论?读不上定论,只是觉得这种人命案要说是鞋虏谍探所为实在是太牵强了。

杨进周见刘韬面色不变,便接着说道,所以下官不明白,定北侯和刘部堂上奏的联名折子中说是鞑虏所为,这是为了激起将士警惕自省之心,可为何定北侯在下官面前仍然一口咬定?刘韬新来乍到,此任宣大总督尚不满一年而镇守宣府的定北侯卫真也仅仅是比他多上三个月资历。

相形之下,杨进周在隶属宣府最前沿的兴和堡呆了好几年,此前又是在宣府长大,反而比他们俩更称得上地头蛇。

见人称铁面的刘韬竟是面露犹疑,他便转头远眺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宣府城墙。

刘部堂下官如今不是锦衣卫,奉旨前来查问,也只是因为下官熟悉宣府的情形,所以并无意干涉众多。

若是有为难之处,刘部堂不妨密奏皇上,也总好比皇上一再催问的好。

诚恳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杨进周拱了拱手正要从一旁的云梯下去,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刘韬的叫声。

他站住回头,就只见刘韬再一种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随即又缓行走了过来,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杨大人今年贵庚几何?我?杨进周愣了一愣,随取方才答道过了腊月便该是二十了。

年不满双十便有如今的成就,果然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

刘韬仿佛是无意义地低头感慨了一句,很快又抬起头来,不瞒杨大人说此前阳宁侯陪侍晋王殿下前来宣府办案时,曾经与我提起过一桩婚事。

那时候我想为我家性子顽劣的二郎寻一门能管束他的妻室,因而被他言语说动了只最后这事情自然是不了了之。

直到此次见着杨大人,我也存了好奇的心思不说这些了刚刚杨大人所提之事,我并不是不能回答。

见杨进周对自己刚刚所提到的事只是微微一挑眉,仿佛并没有太多的其他感觉,刘韬就爽快地解释道:定北侯此人,谨慎有余进取不足,所以上任以来都是用之前的旧班底,宋雅这个人也是如此,毕竟他是多年按部就班升上来的,而且没犯过什么错处。

而这一回他无缘无故在护卫亲军环绕之中被人摘了脑袋去,他要镇压住军中其他部属,自然只能这么说。

而且,只怕也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些危言耸听的话。

至于我,密奏昨天刚刚,送上,至于内容如何,恕我不能对杨大人明言。

堂堂总督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杨进周自然不会再追问,再次深深躬身行礼之后,他就敏捷地从高高的云梯上下了地,前后不过是数息功夫。

和留在地上的一应亲随护卫会合之后,他就二话不说径直**马往宣府飞驰而去。

只当迎面而来的寒风兜头兜脸沿着衣裳上所有的绝隙口子往里钻时,他在那彻骨寒意中,终于能够分神思念着京城的妻子。

此行有宫中禁卫随行,除却上奏之外,要传达私信却不合适,而且他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

但是,他更记得临行前皇帝的那番问话。

在京城的那种局势下,他不在的时候,陈澜一个人得独自承担很多压力,哪怕她素来明白他的心意,可若是有什么万一……带着种种思量,他风驰电掣穿过宣府的南城门昌平门楼,和一众随同一块,在一家铁匠铺门前停了下来。

见他们要跟上来,他便摆了摆手,只示意春虎上前跟着,这才淡淡地说:晚间定北侯设宴,这家铁匠铺是宣府最有名的,我进去看看可有什么适合做礼物。

他既这么说,其他人自然也就留在了门外。

然而,大多数人都受不了这铁匠铺那呵叮当当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再加上坐骑全都有些骚动,他们自然不约而同地渐渐离远了些。

进了铁匠铺的杨进周却把春虎留在了外间,自己熟门熟路进了里头,和一个抡着大铁锤的老铁匠扬手打了个招呼,又扯开嗓门嚷嚷了两声,他就径直从后头小门溜了出去。

穿过狭小的后街,又拐过了街角,打铁的声音立时减弱了许多。

步履飞快的他到了一户小院门口,很自然地拎起铁环叩了两记,等两扇大门一开,他就动作敏捷地闪了进去。

从那开门的小丫头身边闪过时,他还不忘撂下了一句话。

别慌,我是来寻田姨的。

那小丫头原本险些要嚷嚷出来,一听这话方才释然了。

而杨进周径直穿堂入室,踏进最后一间屋子时,他不等那埋头刺绣的妇人抬头就疾步上前,弯腰一礼,叫了一声田姨。

那妇人起初唬了一跳,可看清来人顿时又惊又喜,随手一撂绣架就把人拖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哎呀,我听说了那桩离奇的杀人案子,也听说了朝廷派了大官下来,想不到是你!你这小子,才立了大功娶了媳妇,这会儿又跑出来办事了,也太辛苦了些……s 杨进周听着这些少有的絮叨,面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耐着性子回答了对方对母亲和妻子的关切询问,之后才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中年妇人连忙去取了纸笔来,眼看杨进周当着她的面简简单单写了几个字,又掏出了私章盖上,随即给信封口,她不禁有些迟疑。

若是不想让人知道,就不必署名了吧?万一被别人拿到,有这私章在,谁都知道是你。

有这笔迹在,若真的被人截着,有心人就能认出来,多一个私章不打紧,再说只是平安信。

杨进周摇了摇头,随即开口说,总之,就请田姨想法子送到京师给我娘和夫人,我在这儿多谢了。

中年妇人拗不过,终究是答应了下来,又亲自把人送出了门,却是千叮咛万嘱咐,眼看着人走又叮嘱了一通自己雇来的那个小丫头,随即回房换了一身衣裳,揣上信出了门。

一个时辰之后,宣府最大的兼职送信的奔驰车马行中,往京师捎信的几匹快马出发了,信使们无不是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

傍晚时分,难得休沐的罗旭一个随从都没带,径直来到了老师韩明益的家里。

尽管一个学生是堂堂盛国公世子,如今又正式投了官,另一个学生则是阳宁侯府的长房嫡孙,但韩明益丝毫没有复起的打算,依旧是优哉游哉地一面教导着眼下唯一一个学生,一面浸淫在自己的诗词书画中。

只不过这一次,师生俩吃过饭之后,便关在了书房*中商量事情,足足将近一个时辰,罗旭才从里头出来,临走时又就自己的行色匆匆歉意地向师母赔了不是。

次日的朝会上,都察院一个监察御史的上书,又打破了朝堂中难能的数日平静他以下了诏狱的汝宁伯杨硅言行不谨为由,请为淮王另选淑嫁为妃!当这个消息以及皇帝不置可否的态度一块传到淮王耳中时,正在永宁宫前院东配殿中狎玩一个宫女的淮王在最初的诧异之后,免不了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笑容。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当他得到另一个小太监带来的讯息之后,却立时雷霆大怒,一气之下竟是推翻了书桌。

竟有人假冒他的名义支使那御史上书!第二百八十九章 心有灵犀露欢颜昨日陈澜一趟进宫,回来时虽然是皇贵妃颁赐不少,可相比在皇帝面前的那一番简短对答,那些金玉之物的分量就显得很轻了。

皇帝并未明确表示什么,可那一句没有看错,就足以卸去了她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

因而,这天一大早,她轻轻松松料理完了内外事务,就笑吟吟地请了江氏来,婆媳俩第一回有功夫一块逛逛后园。

这院子格局不错,可原本就是古朴的设计,种着这么一丛牡丹芍药,就显得俗了,不若前头种三两株竹子,后头种上一些红梅,夏天的时候荫凉,冬天的时候也能有些生趣。

母亲说的是,这楹联也不好,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气息……说起来,昨日进宫我求过了皇贵妃娘娘,改明儿她赐几个字下来,如此一来也就有理由淘换一些牌匾楹联了。

之前我还寻思着请郡主赐几个字,可她如今身怀六甲,就不好太劳动了,若是皇贵妃肯赐字自然最好!还是你有法子……此时此刻,陈澜搀扶着江氏的胳膊,婆媳俩正走在花园的一处青石小路上,怎么看都显得异常亲密。

江氏说着顿了一顿,又叹道,昨天我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没睡好,只想着你进宫的事,心里都是后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咱们家看着兴旺,可也不容行止有错,亏得你不贪不燥,否则此次未必就能讨得了好去。

母亲也不要尽夸我,若不是叔全在皇上面前已是表明了心迹,我说什么也没用。

陈澜说着就嘴角微微一挑,又扫了一眼花园,不禁感慨于这深冬的肃杀气象,又微微笑道,不单单是皇贵妃,我还求了皇上恩典,皇上已经答允,等叔全回来之后会御赐正堂的堂号牌匾。

那敢情好!江氏笑着拍了拍陈澜的手,满脸的欣慰,要说你和叔全还真是心有灵犀,什么事情都能想到一块去。

不过也难怪,你和你弟弟的情形要是换成别个,早就一心一意去谋夺那袭爵之事了,哪像你们这般一心只想着上进。

对了,这几日全哥不在,衍哥儿也不见踪影,是课业太忙,还是他另有什么事情绊住了?镜园里只有两代三个主人,如今杨进周还不在,别说江氏觉得寂寞,就连陈澜也感到冷清。

只这几日朝中风云变幻,她也还没来得及理会这些,此时听婆婆提到了陈衍,她方才记起确实是如此没错。

她如今已经出嫁,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时时钟刻盯着弟弟,可既然生出了牵挂惦记,免不了就生出了几许担忧,连忙接口说道:母亲想见他还不容易,回头我就找个人回去问一声,看看他最近都在什么地方野。

两人说笑了一阵,风就渐渐大了。

虽说婆媳俩都不惯成日里憋在炭火温暖的屋子里,但也不耐烦拥着厚厚的皮裘在外头久逛,当即陈澜就叫上了跟着的几个丫头,又扶着江氏回去。

此时已近午时,庄妈妈正要问何时摆饭,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小丫头的声音。

老太太,夫人,阳宁侯府四少爷来了。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陈澜不禁笑了,又拉着江氏说,多亏母亲今天念叨了一句,否则他这小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记得登门。

屋子里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等到陈衍进来,他立时发现满屋子人的目光都古怪得很,尤其是座上的杨太夫人和姐姐。

满心摸不着头脑的他依礼上前拜见,结果才起身,一根手指头就轻轻戳在了他的脑门上。

你还记得来?陈衍这才明白这一遭从何而来,顿时抱着头哭丧着脸:冤枉,我这几天全都帮罗师兄跑腿来着,就连武课也没好好上,今天早上销了假过去的时候,被几个家将料理得凄凄惨惨戚戚。

姐,你也不可怜可怜我!姐弟感情深厚,陈澜倒是多次见过陈衍的装可怜卖乖,而江氏却是头一次得见。

嗯起杨进周小时候无论有什么苦痛都是自己咬咬牙忍着,就是亲近如她这个母亲也只能私底下默默垂泪,这会儿她不禁有几分恍惚,当下就招手把陈衍叫了过来。

她才关切地问了几句,陈衍就可怜巴巴地卷起了袖子,露出了手肘上擦好药酒的那几处伤痕,还有另一边胳膊的淤青,她不禁吓了一跳,眼神越发慈爱了起来。

难为你竟然吃得起这番苦!只不过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练武不辍固然好,可饮食也得多多留心。

我这儿还有几张当年全哥他爹亲自觅来的食补方子,回去让侯府的厨房按着做,否则这筋骨跟不上,练得过猛反而伤了身子。

是,多谢伯母!陈衍早在上一次过来时就直接把客套的老太太改成了伯母,此时乖巧地谢过,转头见姐姐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己,他不免得意地眯了眯眼睛,随即又笑着说道,伯母别笑话我,好容易捱过早课过来,就是想在镜园蹭一顿饭,伯母您不会赶我走吧?江氏闻言大笑,立时让庄妈妈出去吩咐厨房,再多预备两个菜。

而陈澜见庄妈妈知情识趣地把几个丫头都带了出去,她就顺手把陈衍拉了来,按了按他坚实的肩膀方才嗔道:都已经不小了,偏生到这儿来装小孩子。

不要卖关子了,你这两日帮你罗师兄跑的什么腿?陈衍这才嘿嘿笑了起来,见江氏也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而姐姐陈澜则是脸带嗔怒,他就站在两人当中,低声说道:罗师兄说,之前御史弹劾汝宁伯,弹劾锦衣卫和姐夫,都是淮王支使人做的。

他不满汝宁伯那样一门亲事,所以搬开了这块石头的同时,还不忘给杨大哥添堵。

不但如此,他还设法给威国公送了两个异国美姬,据说还盅惑了些别的,结果气得威国公夫人险些不好,这就惹恼了罗师兄。

所以今天早朝上,有人上书说汝宁伯言行不谨,其女不堪匹配皇家,要为淮王断另寻名门淑媛。

嘿,总之,伯母你和姐姐就等着看好戏吧。

对于淮王,陈澜始终心存警觉,所以陈衍这前头半截话她并不奇怪,但后面的事情她还是首次听说。

当听到今日早朝的新变故时,她不禁眉头一挑,随即就恍然大悟。

这事情日后徐徐提自是顺理成章,但眼下这么快就撂出来,无疑是罗旭的第一步棋了!江氏对淮王的事却不甚了了,只知道那是汝宁伯府四小姐杨芊的未来夫婿。

尽管她对汝宁伯府一门都没什么好感,可听到淮王竟是使出这样的手段,而且险些累得杨进周招疑,她不禁心生怒火,于是一听得好戏两个字,她倒是觉得这话合脾胃了。

都说朝堂上水深,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全哥那性子还真是吃亏得很。

他也说过,罗世子为人爽利仗义,又是机敏练达,比他强多了,衍哥儿你有这么个师兄,正要趁机多学学,日后长大了也不会吃亏。

那些大事儿我这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但你万事都得小心,不可逞强,不可轻忽。

否则若走出了差错,别说你姐姐牵肠挂肚,就是我也不舍得。

从小就是姐弟俩相依为命,直到现在,陈衍对姐姐陈澜嫁人的事情,心里还一直有些小嘀咕,所以常常往镜园跑的同时也告诉自己说这是为了看看姐姐过得好不好。

可是,此时听见江氏的这提醒,他的眼睛就不知不觉有些红了,点了点头之后又扭头瞥了一眼陈澜,就看到她也是同样的关切,眼睛里头满是期许。

这一顿的午饭由于有一个风卷残云的大肚王在,气氛无疑是异常活络。

江氏起初还不停地让庄妈妈给陈衍挟菜,可眼见他有多少吃多少,就索性吩咐把一个个盘子直接挪到了他眼前。

而陈澜盯着一个个盘子逐个消灭的陈衍,瞪目结舌的同时又只能强自忍着。

及至一顿饭吃完,丫头们撤了桌子下去,她立时忍无可忍地拉着陈衍从屋子里告退了出来。

你呀,就不怕镜园里日后留下一个大胃王来者不拒的传说!陈衍有意响亮地打了个饱嗝,这才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师傅说了,吃得下睡得香,不矫情不小气,这才是好男儿的本色!你是没看见师兄,正经的时候瞧着还好,那天和几个狐朋狗友放浪形骸,喝醉了直接就舞起了剑……咳咳!醒悟到说漏了嘴,他赶紧辩解道:那是师兄,我可没喝酒!废话少说!终于逮着了机会的陈澜自然不会就此轻轻放过了他,加重了手中力气,等到把人带到了自己的屋子,让几个丫头在外头看着门,她才突然一下子轻轻拧住了陈衍的耳朵,不许打马虎眼,这几日你罗师兄都带着你干了什么,你给我老老实实交待清楚!陈衍本就是要说的,只不过从没想到姐姐竟会用上这一招,一时间目瞪口呆。

他突然感觉到,自从姐姐出嫁之后,原本一味稳重谨慎的性子似乎变得跳脱了起来。

否则,这种拧耳朵的招数,从前姐姐是决计不会用的。

二百九十章 气度事实证明,胳膊拧不过大腿,而陈衍一贯是当惯了乖弟弟,在姐姐面前自然是耍不出人前的威风,小耳朵才被轻轻拧了两下,他就立时三刻把这几天跟着罗旭的经过原原本本如实道来,恨不得连每一个细节都剖白得清清楚楚。

而陈澜听着这番话,脸色的变化却是精彩极了,先是感激罗旭带挈陈衍一块做事,让他学会那些诡谲伎俩的好意;再是恼怒罗旭居然把自己好端端的弟弟带到青楼楚馆,就算不闹出什么事情,坏了名声却也了不得;最后则是震惊于罗旭的擒贼擒王的策略,竟是绕开那些细枝末节,剑锋直指淮王,分时是铁了心!若淮王只单单给威国公送了两个异国美人,你罗师兄应当还不至于冒这样的风险。

见陈衍不自然地缩了缩脑袋,陈澜顿时又板起了面孔,还要装样子了,你师兄既是叫你做事,必然是把话说了明白,赶紧说,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陈衍眼看瞒不过去,这才硬着头皮说:姐,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师兄原本不让说……好好,我实说就是,淮王给威国公送了两个异国美人,威国公只是让她们侍酒或是演演歌舞,并未近过身,要紧的是,淮王不知道怎得买通了威国公的一个心腹部将,竟是离间他们父子,罗师兄自是大怒,这还不算,据说淮王看中了小张阁老的一个侄女……听到这里,陈澜已经完全明白了过来,一时眉头大皱,然而,这还不算,陈衍迟疑了片刻,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据说淮王手底下还有人去探过杜阁老家里的亲戚……他这是找死!陈澜此时也有一种掀桌子的冲动,最终虽然止住了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见陈衍缩缩脑袋不说话了,她方才缓缓坐下,手指轻轻揉了揉眉心,心里突然想到了远行的杨进周此行困难与否,光是好端端一个人号称被鞑虏的谍探割了脑袋,这就已经够离奇了,甚至还隐隐约约透着一种邪劲。

他不在身边,她少的绝不单单是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姐,姐?陈衍见姐姐失神,深悔自己没把住把这些事情都说了出来,赶紧补救道,总之这些事都不打紧,我和罗师兄一块,保准能处理得妥妥当当……陈澜终于回过神来,见陈衍昂首挺胸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便站起身来到了一旁的箱笼里,不一会儿就翻找出了一条绣着仙鹤云纹的腰带。

到了人跟前,她就弯腰替陈衍解下了那条旧的,又将新的系好,见他低头看着满脸吃惊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脑袋。

和你罗师兄好好学着,少说多做,不懂的事情人前忍着些,人后多多请教。

有这样的师兄带挈,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福气。

至于今天你对我说的,不要对你罗师兄提起,就让他以为你什么都没说好了。

陈衍闻言松了一口大气,赶紧连连点头,一只手却忍不住抚摸着那条新腰带,脸上露出了极其高兴的表情——哪怕姐姐已经嫁人了,自己这个弟弟却还是她最惦记的人——带着这种情绪,陪着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下午文课的时辰差不多了,他方才跟陈澜去向江氏告辞,出门上马的时候,嘴角仍然翘得老高。

然而,陈澜说是对陈衍那般说,在江氏面前也是绝口不提。

可知道罗旭的筹划,她虽无意画蛇添足奢望帮上什么,心底却免不了细细思量。

身为女子,她不能抛头露面,但说到人脉,她在那些夫人姐姐小姐之中,并不算是交游广阔,但却颇有些有分量的人物。

义母宜兴郡主因为身怀六甲,她不好贸贸然前去打搅,可此外对她极其依赖的还有皇贵妃朱氏、晋王妃、她的祖母朱氏、三婶徐夫人……就是卫夫人也对颇为喜爱,若再算上姻亲连着姻亲,还有张惠心陈汐这些嫁了或没嫁的姐姐妹妹,她能做的事情并不少。

她的丈夫既然不在京城,那么,她能做的不单单是巩固后院,还有巩固后方。

夫人,那个人牙子木老大来了。

陈澜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撂下绣架才想起,因为从镜园扫地出门了好些下人,她确实让写下靠身文书,实际上已经成了镜园奴仆的木老大送一批可靠人进来。

站起身的她简简单单用抿子重新整理了一下两鬓,罩上一件披风就出了屋子。

照旧在之前那小厅坐了,木老大却只是隔着帘子在向她行了个礼,随即就有婆子引了一群人进来。

其中既有年长的仆妇,也有从总角之间到十四五的丫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干干净净。

外头的木老大只是等了一小会,就有婆子出来让他靠边回避,又等了一小会,他就用眼角余光瞥见几个簇拥着一个身穿杏红衣裳的女子出来,不多时就出了院门。

等到抬起头之后,他少不得开口打探,结果那过来的婆子一句话就把他说得沮丧了起来。

夫人只是来瞅瞅这一批人瞧着如何,具体挑拣自然不用亲自,云姑姑和柳姑姑都是打坤宁宫出来的,还能办不好这点事情?倒是夫人还说了一句,你办事尽心尽力,没有敷衍塞责,到时候挑中的这些人的身价银子,自然会多给你两成。

木老大原还以为是自己签了靠身文书,此时要么不给银子,要么象征性地给上一两块碎银说是打赏,万没料到陈澜竟是般爽利,身价银子不但不少,甚至还多给两成。

一时间,他颇有些懵懵懂懂,最后清醒过来时不免觉得,跟着这么一位大方的主儿也许不是坏事。

陈澜如今掌着镜园内外的开销,由于江氏之前精打细算,账面的账面的收入和支出竟是差不多,而此前由于婚事,杨进周的一年俸禄就提早预支了出来,虽只有一百多两,可也总好过没有。

庄田的出产暂时尚未送上,但三间铺子却是一月一交租金,所以除却这一回买人,她竟是没有任何需要运用私房压箱银的去处。

而这一次多给的钱,她也是完全乐意的。

因为,这会儿翻看着云姑姑写好的名册,她很庆幸自己当初连消带打拿下了木老大。

此次新进了四个丫头,八个仆妇婆子,丫头们都是北直隶遭灾人家卖的,而仆妇和婆子也多半是无亲无故,就是两个有儿女的,儿女也都会一并签了死契进府干些杂活,总之没有一个是和什么官宦人家搭边,免去了日后出事的麻烦。

至于前头的六个小厮,竟还是因为家贫,险些就被那些无良亲戚糊弄了净了身进宫做宦官。

二位姑姑觉得好,那就都留下。

只是分派上头,我这儿人太多而不是太少,不用进什么小丫头,四个都送去服侍老太太,至于那些仆妇,后院管花的人已经够了,不用再调人过去,倒是库房那边,得调一个去打下手,帐房那边的院子里,调两个小厮洒扫,马房调两个人过去学着洗刷喂养,还有辨别年岁等等,其余的就照看你们的分派办。

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了一眼,齐齐屈膝应是,而她们才刚应了,正打算出门去办,长镝突然匆匆进了屋子来。

她如今和红缨两人轮班,一个在陈澜身边,一个就在前门后门那边监察,眼下轮着她在后门的时候偏回了来,陈澜不禁心里奇怪。

夫人,汝宁伯太夫人来了,在胡同口却被锦衣卫拦了下来!此话一出,陈澜先是一愣,随即立时站起身来。

如果她没猜错皇帝的心意,汝宁伯杨珪的爵位是丢定了,哪怕不会落得东昌侯金亮那样的下场,贬为庶民也是铁板钉钉,决计不至于如当初处置她二叔陈玖那样宽容,甚至连汝宁伯诰券都未必能保住。

然而,只要爵位一天还不丢,汝宁伯太夫人就仍是超品诰命,而这位和陈冰不同,那是长辈!母亲可知道了?老太太让庄妈妈到养虎遗患去打探打探。

陈澜知道,江氏虽不比寻常妇人,可终究对当年的恩怨记得极深——毕竟,若不是汝宁伯老伯爷那般举止,兴许她的公公杨琦也不会英年早逝。

而她自己对汝宁伯府一样是嫌恶极深,但此时也不能一味靠锦衣卫来挡驾,因而深思片刻,她还是站起了身。

胡同口,汝宁伯太夫人透过帘子的缝隙看着那几个拦路的锦衣卫,心头又惊又怒。

若是平日,她必定是就此打道回府,可现如今家中已经闹翻了天。

三房四房五房有的吵着要她使钱通门路,有的闹着要分家,甚至还有的请了家中辈分最长的一位老叔公来,说是要重立族长,她只得使人去求淮王,可对方只是轻飘飘回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她不得不含羞忍辱到了这里。

也不知道捱了多久,她终于看到几个媳妇婆子簇拥着陈澜徐徐走出了镜园大门。

第二百九十一章奉命守住镜园前门的锦衣卫校尉一共四个若真是硬闽…今豪门世家出门时前呼后拥的架势,这点人自然不在话下但只要不是脑袋出了问题的,谁也不敢招惹这些天子亲军。

所以,陈澜亲自出来说了好话,为首的那个总旗又曾经在杨进周手下干过一阵子,于是便大手一挥放了井,只在看着马车过去之后,他忍不住又拱了拱手。

卑职知道夫人尊老心善,只汝宁伯的案子北镇抚司那边透出的消息很不好,还请您小心些,不要被人糊弄了去。

,对于这样的善意提醒,陈澜自是连声道谢。

深知这些天子亲军不比其他人,打赏馈赠之类的容易出事,她进门之后就吩咐一个管事媳妇,在这几个校尉值守期间,记得按时供应茶水点心,若是雨雪天则提供蓑衣斗笠雨靴等等。

等到安排完了这些,她方才径直去了正堂,一进门就看到太夫人正站在居中的大匾下,那背影显得颇为落寞萧瑟。

太夫人*……太夫人转过身子,见陈澜只一个人进来,她不禁眉头一挑。

要是之前镜园一直没人出来,她丝毫不怀疑外头的锦衣卫会继续挡着不让自己进来,因而陈澜的态度给了她一丝希望。

此时此刻,她把随行的两个妈妈也都留在了外头,只希望能达成此行的最低目标。

全哥媳妇,如今家里这番情景,你婆婆又不肯见我,所以我也只能求你了。

你二叔下了诏狱,家里如今一下子乱了套上上下下可谓是一团糟,我虽是一大把年纪,可也不得不拉下这张老脸过来一趟。

我知道,之前你二婶,还有你二姐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多亏了你没传扬出去,保住了她们的名声。

你素来有识大体的名声,为人又机敏能干,只要你肯回汝宁伯府,我立马就让你二婶和二姐姐把对牌一应钥匙都交出来到时候你二叔若真的到了那地步,一众叔伯兄弟族人那边,我可以出面去说让全哥袭爵……,见太夫人脸上含悲,话语口气异常诚恳,陈澜心里却没有什么感动。

对于如今的汝宁伯府来说,指望世子杨艾承袭爵位原本就是不现实的。

要知道当初汝宁伯府的争袭官司可是整个京城人尽皆知,为此丢了镜园丢了庄田,至于面子里子更是一体丢得一干二净。

对于那些爵位之争中的失败看来说如今豁出去再闹一次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而倘若她们夫妇对那爵位有贪得之心,一脚踩进妻那么有多少石失望,就有多少人高兴!因而强耐着性子等太夫人说完,陈澜原本低垂的头就微微抬了起来,却是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面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太夫人进门之时,可看见了镜园门前的锦衣校尉?,这不是废话么?太夫人忍住心头恼火点了点头,缩在袖子里的右手却紧捏成拳。

他们既是敢拦住太夫人,自然是奉了圣命,太夫人可知道,圣命如此,又是为何?,这……嘴里只迸出了一叮,字,太夫人的脸色就一下子变了。

她是长辈,哪怕游说不成也可以搬出大义来压服这镜园里头的三个晚辈,可是,天地君亲师,拦着汝宁伯府的人上镜园是君命,皇帝的意思如何,这就很清楚了!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挤出了一丝笑容来:皇上固然不待见如今的汝宁伯府,可既是信赖全哥这个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总是要令其承袭爵位的。

既如此,你日后就是汝宁伯府的主母,接掌家务也是理所当然。

,看着竭力维持着镇定的太夫人,陈澜也露出了微笑:若是按照一般的情形,太夫人所言自然是不错的,可谁说皇上就一定会许了我家老爷汝宁伯爵位?今日早朝的事情不知道太夫人可曾听说了,一旦二叔丢了爵位,四妹妹和淮王的亲事,只怕也不作数了。

素闻淮王志向远大眼高于顶,不知道此时是火冒三丈,还是如释重负?,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夫人几十年历经浮沉,当是识人知人,对于时势也该是极有了解的。

须知道京师达官显贵众多,从前的汝宁伯府无论才力人力哪怕是人脉,都不是最出众的吧?尽管在家中遭遇大变之后,太夫人已经对淮王的袖手生出了几分怨恨,然而,这些都不及此时陈澜的这番话来得震撼。

这一瞬间原本想不通的关节犹如水到渠成似的,一个个点全都连在了一块。

她怎会不明白,汝宁伯府根本不能说是不出众,压根就是已经式微了,这样的不能提供强援甚至还要拖后腿的姻亲,凯觎大莹的淮王怎会看得上?喜然是这样……亏我一直都相信他……,点穿了最关键的一点,见太夫人已。

一在了椅子上,脸色灰白哆嗦着嘴唇喃喃自语个停。

…便悄悄退出了门去。

见院子里跟着太夫人过来的两个妈妈正在那儿探头探脑,她便走上前去说道:太夫人眼下精神不大好,有劳二位妈妈进去服侍服侍。

见两人先是一愣,随即就一溜小跑往里头冲去,陈澜哂然一笑,这才向跟看来的长镝和红缨招了招手。

等长镝先快步走了过来她就吩咐道:,你去里头向老太太禀报一声,就说太夫人这儿已经妥当了。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院门那儿出现了两个人影,细细一瞧才发现是江氏和庄妈妈,连忙迎上前去,因笑道:,母亲怎么来了?我还想让长镝去禀报一声,这儿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

,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这个媳妇挡在前头*……江氏苦笑一声,又叹道,,我这心里总放不下从前的旧事,明知道刚刚就应该亲自出门的,却偏偏心不甘情不愿,其实拉下面子又如何,这还不是为了全哥,不让他被人挑刺?这一点上头,我不如你*……入吣母亲可别这么说,您是婆婆,我是媳妇,这种情形自然是媳妇服其劳。

,江氏既然来了,陈澜便亲亲热热地代替庄妈妈搀扶了她的胳膊,看了一眼丝毫没动静的正堂就低声问道,不过,您既是来了,我陪您一块去见见太夫人?、,见吧……丑媳妇也总得见公婆,从前又不是没见过!,自嘲地摇了摇头,江氏便扶着陈澜进了正堂。

屋子里吊着一盏一团和气的宫灯,把四处照得极其亮堂。

正中椅子上,友夫人正木木地坐着两个妈妈都垂手站在一边脸色很是不好,仿佛是刚刚被骂过。

见着江氏和陈澜进来,两人全都露出了一丝讶色,其中一个赶紧上前对太夫人低声言语了两句。

哪怕是上一次杨进周认祖归宗,这一对婆媳也没怎么打过照面,此时再见,太夫人打量着江氏那丰润的面庞和身材,以及眼神中掩藏不住的欣悦,就知道江氏的日子过得极其舒心,脸色不知不觉又晦暗了几分。

到了这份上,她也没心思再摆什么婆婆架子,彼此间厮见过后,她甚至没提让陈澜回去主持汝宁伯府的事,只又坐了一会儿就匆匆告辞。

这一回,依旧是陈澜代替江氏将她送到了二门。

上车之前太夫人突然回转身子,一把抓住了陈澜的手,那眸子中闪动着一丝异样的光芒:全哥媳妇,希望你之前不是胡乱说话蒙骗我。

要是事情真的如你说的那样我这老婆子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也绝不是任人欺负的*……陈澜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笑着。

等目送着那辆车顺着甬道往大门而去,她才转身往里走,心里却思量着淮王在今日早朝之事后会怎样应对一想来也绝不会坚持认下这一门亲事,多半是墙倒众人推,索性把汝宁伯杨珐一撸到底。

而太夫人既如此说想来也有自己的路子。

天黑的时候,天上星星点点又飘起了雪huā,喧闹了一天的京城恢复了寂静,而没了男主人的镜园也是显出了几分冷清。

而这份沉寂却被一阵马蹄声给打破了。

从宣府来的信使捎来了杨进周的信!吃过晚饭因为天冷无事,原本已经早早歇下的江氏立时掀开被子,要下床时却被挨着床沿坐下的陈澜给止住了。

陈澜笑吟吟地拿着信给江氏看了,见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少不得又劝慰了一番。

等到服侍婆婆再次躺下,回了自己屋子,她又仿佛是不经意间把信撂在了桌子上,自个去了梢间里头沐浴,最后才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中衣,捏着信钻进了被子,靠着软硬适中的四方形大引枕再次逐字逐字地看了一遍。

和平日里杨进周的为人一样,这封信言简意赅,只百十个字,主要是说自己在宣府公干,诸事都好,让家人勿念之类的言语。

然而后头却还添上了他临行之前对皇帝说的话,看着那句年轻居高位,再袭爵不宜,她再想想自己对皇帝说的那几句话,嘴角不知不觉就勾了起来。

皇帝说他没有看错人,她何尝不是没弄错人?等再一次看到末尾留给她的那一行字,她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一他一直都不怎么懂得送女人小玩意,头一次是剑和凉茶,第二次是西苑陪侍时打来的野味,这次从宣府回来,会捎带的好东西,她可真是期待得很呢!PS:明天表妹办回门酒,又要出去,所以明天只能更一章……另,距离小粉红一千票仅仅只有五票了,为了让成绩好看一点,大家千万帮个忙突破一千好吗?俺这边厢万福道谢了!第二百九十二章 生得好不如嫁得好?人人都觉得天底下最舒服的一张椅子是龙椅,但只有当过皇帝的人才知道,那张坐在上面既够不到两边扶手,也完全无发挨着靠背的椅子有多空空落落。

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乾清宫中平曰使用的一应座椅用具都极尽舒适。

比如眼下,皇帝就能舒舒服服地靠在弯曲度极好的椅背上,眯缝着眼睛扫了一眼桌上那两张小小的夹片。

早朝之后,锦衣卫就上报了昨天汝宁伯太夫人找去镜园的事,又送来了这张摹本信笺。

而曲永也送来了这张夹片,上头原封不动的转载了杨进周的那封家书。

两者的内容自然是一模一样,他只粗略一看就知道确实是杨进周的口吻,只末尾说会从宣府捎带些小玩意回去,倒是让他这些天颇为糟糕的心情增添了一抹欣悦。

叔全那家伙长进了,如今倒是知道惦记媳妇陈澜倒是有福分,生得好不如嫁好……一旁的曲永斜睨了一眼另一张夹片,随即就垂下了眼睑。

果然,下一刻皇帝又笑骂道:他也不是没在锦衣卫呆过,怎会不知道那些送到车马行代寄的信件,绝大多数都要再过锦衣卫那一关,还偏偏神神秘秘往家里捎了这么一封家书,也不怕人说他因私废公算了,铁面刘的密奏说他此行尽心尽职,甚至还劝到他这个总督头上了,也还是不负朕的期望,这回就放过了他。

吩咐锦衣卫不要存档了,这东西放在锦衣卫有个什么用?见曲永答应一声要走,皇帝突然又叫住了他,沉吟片刻就又开口说道:让那两个宫女好好服侍,皇后派了她们去陈澜身边,并不是为了做眼线的,曰后有些东西就不要一再往宫里报了。

陈澜对人宽厚,她们跟着她比在宫中终老好百倍是,小的回头就让人捎信去。

曲永再次躬了躬身,眼神脸色仍然没有多大变化,只直起腰时方才问道,皇上,因为汝宁伯下狱的事,元辉殿那边很有些闲话,杨家四小姐只怕也已经知道了,此事……不等曲永说完,皇帝就不快地打断了他:朕还没有一句言语,他们难道就敢怠慢?不说汝宁伯尚未处置,就算真的定了罪,一曰人留在宫中,他们就一曰需得把人当成贵人礼敬若是谁有踩低逢高的,传谕立刻打死口气虽然严厉,但若是细思,却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于是,当曲永躬身倒退走出屋子之后再度直起腰时,嘴角不仅下垂了少许。

他做事素来细致,出了东暖阁之后就立时对下头一个小宦官分派了下去,至于人家是会先跑去元辉殿,还是先往其他地方报信,他并不关心。

一盏茶功夫之后,永宁宫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李淑媛倒还把得住,淮王却几乎变了脸sè。

等到李淑媛瞧着不对把宫女太监都遣到了外头,淮王就忍不住咆哮了起来。

难道我就那么不值钱,非得配一个罪臣之女小祖宗,你小声些李淑媛对儿子这爆躁脾气简直是又气又怕,一把拉住了他,厉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痛快,可婚事是皇后酿酿在时就选定的,想那杨芊好歹是伯爵嫡女,总比老四的那门亲事好再说了,你父皇又不曾说定罪了之后还把人留在宫里我当然不痛快淮王一把甩开了李淑媛,è狠狠地说,别拿我和四哥那个废物比,他是什么名声京城那么多勋贵,怎么偏偏就给我选了这该sǐ的一家人?别和我说是因为齐太妃,她一个没儿没女的太妃,哪有那么大能耐说动母后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我非嫡非长,所以要那这么一门没用的姻亲压着……可大哥娶了韩囯公长女又有什么用,成天一有事就想着废妃,哪有一丁点的担当气度李淑媛听儿子一连串的抱怨,心里又觉得懊恼,又觉得叹息。

只这会儿她怎么也不能再跟着火上浇油,只得婉转劝了两句,好容易把人按在椅子上安抚住了,她这才笑着说道:总之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被人捅到你父皇面前去也不好。

再说了,曰后就是杨芊不好,你还能迎娶夫人。

你一个皇子,还愁没有女人?说到女人,淮王不仅想起了琼芳阁的那个尤物,小腹一下子涌出了一团热火。

他很早就知道女人的滋味了,身边有母亲给的绝色宫女,外头母亲酿家也有人孝敬,然而,如今囯母大丧之期未过,他这个儿子要为母亲服丧,决计不能近女色,也只能靠在外头泄火。

心念一转,他就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但能带来财富和后援的女人却少得很说完这话,他就示意李淑媛靠近一些,旋即低声说:我已经都打听过了,小张阁老家里有个一直养在膝下的侄女,杜阁老也有个族女,颇受他喜爱。

只这两个毕竟不是正牌子的……首辅宋阁老的嫡亲孙女,如今已经十三了你这眼界也太高了些李淑媛听得心惊胆战,你可别忘了,有人借着你的名义鼓动了御史上书,说是要给你另寻名门淑女为妃,这事情可还诡异得很。

淮王闻言面色一沉:这事情还没查出来。

兴许是他想要巴结我,却又不敢担责也有可能……不过也不打紧,正好借着这机会вī迫一下父皇决断,否则真摊上那么一门亲事,我就倒大霉了对了,说起来,威囯公有好几个庶女,年纪最大的已经十一了,再等两年就能许人。

虽说这身份做不了王妃,但若是真能……此时此刻,李淑媛终于勃然色变。

盯着满脸得色的儿子,她恨不得如寻常孩子的母亲那样一巴掌打过去,至少能把这个昏了头的小子打醒些——然而,她没有这个泉力,她也不敢赌儿子吃了这一巴掌就会清醒而不是疯狂。

她能做的,只是含含糊糊岔过这个话题,暗自决心让酿家人卡住钱袋子,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可在她看来,嫁得好还不如生得好,生个不省心的孩子,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活活吓死气死 。

对于晋王府来说,之前的风波仿佛是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上上下下安然平静。

晋王妃再次掌握了王府内务大泉,李夫人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剩下的姬妾就更服帖了,银心殿也恢复了初一十五打开的旧例。

在这样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晋王新添了两个通房新宠,自然没有引来任何的波澜,毕竟这两个新人连给王妃敬茶的资格还没有。

汝宁伯下狱之后陈澜首次造访晋王府,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座安定的王府。

她原本还觉得自己打搅了这儿难得的宁静,可当晋王妃把闲杂人等统统打发了出去,冷笑着对她说,因为她上次回来提起过,晋王这几曰对淮王极其关注,在她面前也是絮絮叨叨总是提起,她不仅为自己此前的预判苦笑了起来。

身在朝堂漩涡之中,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宁静?殿下说,如今皇后酿酿已去,皇贵妃泉摄六宫,只要她以礼敬先后的名义压着,淮王这桩亲事也只能认了。

至不济就让叔全受些委屈,让汝宁伯受些申饬,如此一来,汝宁伯留着爵位却已经伤筋动骨,曰后要拿下他的爵位换人就简单多了。

陈澜见晋王妃虽是一字不落地转达,脸上却写着不以为然,心里也不仅对晋王越发失望。

晋王虽是实质上的皇长子,可事事都从别人身上打主意,不想自己如何力争让皇帝信服信赖,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这位看似文采不凡颇有人望的皇次子,会彻底从储君序列中消失。

殿下这主意看着倒是不错,但汝宁伯生sǐ荣辱皆在皇上一念之间,谁能担保人能从诏狱里头丝毫无损地囫囵出来?再者,淮王费尽苦心搬开了一块大石头,又怎会甘心认下这桩婚事,否则,昨曰早朝怎会有人上书另选名门淑女?见晋王妃连连点头,显然是极其赞同自己的判断,陈澜就靠近了她一些,又低声说:我听到消息,说是淮王殿下在让人留心几位阁老家里。

什么晋王妃这一回却是货真价实吃了一惊,随即哂然冷笑道,殿下是这个德行,淮王也是这个德行,他们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殿下虽然一直都藏着心思,但我和他夫妻多年,多少也明白一点。

他这个人好文不好武,老觉得太平年景武将没用,只要掌着内阁和六部,就能令通达万事大吉。

所以,当初那个等忠提出废妃的时候他才心动了,因为人家对他说,几位阁老和部堂家里都有待嫁的千金,正是最好的姻缘。

这事情我省得了,回头就设法对汤老通个气。

他如今倒是有事就知会我,亏得你之前提醒。

陈澜这一趟在晋王府并未盘桓太久,等到要走时,小郡主林嬛却突然才缠上了她,她自是许了好些承诺,这才得以拖身。

难得出一趟门,她原是想去戴家瞧瞧张惠心,可思及自己和戴家并不熟,此前未曾打过招呼,只得按下了这打算,按照此前的打算径直转往杜府。

然而,车才上崇文门大街上走了没多久,她就听到后头传来了一阵扯开嗓门的吆喝,旋即就觉得马车仿佛突然在变方向,紧跟着就是车夫一声嚷嚷。

夫人坐稳了,后头是元辅宋阁老的车驾,咱们先到路边避一避`PS:粉红票第三啦第三啦,兴奋ing,拱手拜谢大家第二百九十三章:恰是一见如故大楚朝最初没有内阁,只有六部。

太祖虽然勤政,但也不是能够时时刻刻面对繁重国政不厌烦的,好在有楚国公这个没有宰相名分的重臣分担,最初还察觉不出来。

而到了太祖晚年重病休养,高后胡氏掌权的时候,没有宰相总揽全局的弊端就浮出了水面。

因而,到了太祖崩逝,胡太后和太宗在仔细研读了太祖一大批手札的时候,文渊阁就从单单的藏书之地渐渐成为了朝廷的中枢,上百年下来,由三四重臣组成的内阁赫然已经被视为文官的顶峰。

陈澜这段时日恶补楚朝的各种小史杂记,对这些自然清楚得很。

尽管内阁首辅宋一鸣的名字如雷贯耳,她却还从没见过这位实质意义上的文官第一人,可无论是之前的晋王府典薄邓忠,还是巡城御史于承恩都出自宋一鸣名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无数的事件中,都有这位首辅大人的影子。

此时此刻,她把窗帘掀开一条缝,眼神复杂地看着大衙上的那一行人。

相较达官显贵那些诸如双飞燕等等无数奢华名头的车轿,一次动辄十几二十家丁扈从的阵仗,宋一鸣的车驾可称得上异常简朴。

那轿车只是寻寻常常的云头青幔朽木车,拉车的是一头还算壮健的骡子,车辕上坐着个干瘦的车夫,除此之外,就是前后四名亲随。

退避到路边的行人们不少都冲着那过去的一行人躬身行礼,甚至还有的平民直接趴在地上磕头,嘴里还虔诚地喃喃自语。

看到这种少见的情形,陈澜只觉心中震惊。

今日跟出来的是云姑姑,她当初在王府时就跟着皇后,虽是一介女流,对朝堂人物却极其熟悉。

此时见陈澜面露诧异,她就笑着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宋阁老当初是三元及第,最初分派的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后来没两年因为得罪了上峰,就被派了宛平县令。

谁都知道,京县的县令是最不好做的,一个不好丢官去职都是轻的,可他三年却硬是做得面面俱到,顺天府几十年不遇的水灾,他料理停当,讼案处断公允,积欠的赋税缴齐了七成,治下横行乡里的恶霸地痞也一时绝迹。

直到现在,京城的老一辈还惦记着他治理宛平县的时候。

听起来仅仅是光鲜的政绩,可陈澜不用细想就知道这样的政绩要做到有多困难,于是,在点点头的同时,她忍不住又往那过去的车驾多看了两眼。

就在这时候,那个有气无力骑马吊在最后头的家丁突然回过头来,竟是径直往她这边看了过来。

尽管看上去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很快就收了回去,但她还是觉得那眼神有些刺眼。

随着内阁首辅车驾的离去,大衙上很快就恢复了刚刚熙熙攘攘的模样,车马又渐渐起行了,或是因为抢道碰擦争执,或是因为拥堵而骂娘,和几百年后的情形如出一辙,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顺着车流,陈澜终于抵达了杜府,一在二门口下车,她就看到了杜筝正站在那等她。

小丫头身后站着两个一身翠绿的丫头,衬着她一身大红遍地金的裙袄,越发有一种绿叶衬红花的感觉。

而她却丝毫没在意这些,等陈澜踩着车蹬子下来站稳,她立时笑吟吟地行了礼,又很自然地拉住了陈澜的手。

澜姐姐,你可好久没来了!我问衍哥哥好几次了,他每次都说你很忙。

对于这未来的弟妹,陈澜一直是打心眼里喜爱,闻听此言少不得歉意地表示日后会常常来。

只是,听杜筝天真烂漫地替陈衍抱不平,说是每次他过来都会被爹爹考较得满头大汗,实在也太可怜了,她不觉心中偷笑,嘴上却有意套她的话。

待听说陈衍每回来都会捎带上各式点心或者零零碎碎的小玩意,从准岳父准岳母小舅子直到杜筝,有时候甚至还会暗地里送给那些下人们,常常是人人有份,她那笑意终于露在了脸上。

不得不说,在有些事情上,陈衍无疑是无师自通,看来是不用担心那小子了!对了,澜姐姐今天来得正好,小张阁老府上的张姐姐刚刚来给娘送帖子,这会儿人还没走。

听说你来,她原是打算告辞的,却硬是让娘给留住了,说你不是外人。

小张阁老?张姐姐?那是......罗旭的未婚妻?陈澜心中一动,当下笑着应了。

不多时,她就随杜筝到了卫夫人的院子。

一进大上房,就有丫头笑吟吟地打起了东次间的帘子,而杜筝则是松开她的手疾步先进了屋子去,她就把云姑姑交给了旁边的妈妈款待,自己跟着进了门。

弯腰从门帘下头走过,她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坐在卫夫人下手的少女。

只见她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翡翠色的妆花缎斜襟小袄,鸭卵青的绣折纸花湘裙,五官轮廓却不似南方人一般柔媚,眼神中自然而然透出了一种健朗爽利。

几乎是她进门的同时,这位张小姐就站起身来,在卫夫人两两介绍了一番,序齿之后发现陈澜只大了五天,于是两人便互相见了礼,这才两边落座。

及至上了茶,卫夫人这个主人就对陈澜笑道:你这出嫁之后可就比从前忙多了,竟是半个月后才登门。

对于如今才来杜府拜见,陈澜心中不无惭愧,但更知道自己若是来得早,只怕是更加给杜微方添麻烦,于是便叹了口气,可怜巴巴地说:卫姨,您就别提这个了,前头五天一家家一户户拜见长辈,后头叔全就奉旨公干,里里外外却是一堆事情,我要不是忙昏了头,也不至于如今才来拜会。

好好好,这次算你蒙混了过去,下次要是再十天半个月不上门,我可没有这么好打发。

卫夫人说着顿了一顿,这才用手向一旁的张小姐让了让,张家侄女你刚刚见过了,只毕竟是从前没遇见过,我还得另外对你引见引见。

她虽不是那些了不得的才女,可要说本事,却比那些只会吟诗作对的强百倍!她爹在云南做了多年的巡抚,她在那儿却学了染色,学了酿酒,学了配药,而且也没落下读书,我还是头次见着她这样的官宦千金!夫人若是再夸奖下去,我可要无地自容了。

张冰云嘴上这么说,可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羞涩的表情,而是落落大方地说,京城都觉得云南是蛮荒之地,其实昆明府着实漂亮得很,尤其是翠湖,那儿如今还留着一座威国公别院呢。

至于当地的土人,其实也不是别人想的那般穷凶极恶,我家那会儿就请了好几位摆夷女子做女仆。

她们心灵手巧,织布裁衣等等都是上手极快,至于那些酿酒之类的杂学,也都是她们教的。

爹爹也教训过我许多回,说是以后总要回京城的,少摆弄那些,可我琴棋书画还好,作诗遇到那些险僻的韵律就头疼了。

陈澜原本还担心张冰云出身书香门第,兴许会有才女的矜持,未免不好相处,谁知道性子竟是如此大方,因而闻言就笑了起来:张妹妹至少还通琴棋书画,不像我惫懒性子,什么杂学都不会,还只爱看些山河地理之类的杂记,一遇到诗会就成了哑巴。

陈姐姐的名声我早就听说了,原来你也怕作诗?张冰云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就笑开了,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真是一点不假,谁没有一两桩短处?要说我真正的短处还不在那些诗词歌赋,而是在针线功夫。

只回来有些日子了,女红上头的姑姑一请就是好几个,可她们一个个都是刻板着一张脸,我这个笨学生一看就怕了烦了,于是也不见长进,刚刚夫人还在敲打我来着。

一旁的杜筝一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此时却突然插口道:张姐姐要是真想学绣工,为什么不找澜姐姐?衍哥哥身上的衣裳好些都是陈姐姐亲手做的,针脚细密绣工也好,就连娘也赞过,还说以后要让澜姐姐教教我的。

陈澜没想到兜兜转转,话题又落在了自己身上。

可说到针线女红,她不由得暗自苦笑。

到了这个世上,女人的消遣极少,所以除了正事之外,为了不拆穿自己从前善于针线的名声,她不得不下了苦功夫磨练,如今看来,成效是有,可那也多亏她的身体早就习惯了这些繁琐的活计。

正想着,她突然一下子回过神,却见卫夫人已经是拖着张冰云站在面前。

吃了一惊的她连忙站起身,待听了卫夫人的话,她才为之释然。

小张阁老是我家老爷的同年。

她家里就一个长兄,再说初来乍到京城,再不多久就要出嫁,我如今眼睛不好,针线也拿得少了,筝儿更指望不上,你就做个好人,赶紧教教她。

见张冰云已经直截了当地说请姐姐多多指点,随即行下礼去,她赶紧伸手把人扶了起来,心下一合计就打趣道:好好,这事我答应了。

只是我可不白教,别的不说,张妹妹那酿酒、和药、染色的绝学,可得至少传授一样给我!什么一样,三样一块都行,那咱们一言为定!PS:是不是很意外?哈,今天吃完饭紧赶着再次看了表妹那房子,我就提前赶回来啦!月底了,不拼不会赢啊,怎么也得对得起大家的粉红票不是?第二百九十四章 长辈苦心,惊鸿一瞥张冰云是为了母亲的四十大寿送请束来的。

因而,事情办完了,又多了一户可以走动的人家,而且连去镜园拜访的理由都是现成的一自己最头疼的女红终于有了个师傅于是,又说笑了一阵,眼看时候实在是不早了,她这才起身告辞。

而等到她走了,卫夫人才笑着招呼陈澜上炕坐。

杜陈两家已经立了婚书,阳宁侯府下了文定之礼,两家自然就成了铁板钉钉的姻亲。

再加上她喜爱陈澜的谈吐举止,自是更将其当成了自家人。

她也不顾杜筝不情愿,让妈妈把人带回屋去,又吩咐丫头重新换了家常的茶叶沏了一盏送上来,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女人不管他们男人的公事,但叔全在京城人脉极少,你又走出身勋贵,在文官家眷中寻些妥当的往来,这也是好事。

陈澜闻言连忙点头谢过。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卫夫人又接口说道:我看你和冰云还投缘,可她是小张阁老的女儿,你交往起来也许会有些顾忌。

其实,这也是老爷的意思。

老爷崖岸高峻,看得入眼的人极少。

偏生如今内阁这其他两位,就全都在其列。

只他和元辅宋阁老不太合得来,和小张阁老却因为同年的关系稍稍亲近些。

而且,小张阁老在外头多年,反而在京城没有太深的根基,说得不好听些,和我家老爷一样差不多是孤家寡人。

别看他们走得近,在内阁里也会因为一件事吵翻天。

冰云聪慧,你们彼此都能多个朋友。

如果此前只是感激,那么,此时此刻陈澜便是感动:卫姨,多谢您和杜阁老的一片苦心。

叔全年轻居高位,我也是初为人妇,若没有你们常常提点,我也不知道要多担多少无用的心思,做错多少事情。

看你说的你在皇上面前还能侃侃而谈,还怕做错了事情?卫夫人见陈澜满脸诚恳地起身向自己行礼,连忙伸手托住了她,又嗔道,你再这么拜下去,下一回衍哥儿来的时候,我可是不敢留他了。

顺势站起身来,想起此前得到的讯息,想起今日竟然会在杜家正好遇上张冰云,陈澜越发坚定了决不让淮王得逞的决心,但她却改变了最初的打算,只在陪着卫夫人说话的时候拐弯抹角地打听着杜家族人。

待得知杜家人口单薄,杜筝的那个族姐是杜微方未出五服的堂弟所出,如今已经十四岁因性子娴静精通四书而著称,很受杜微方喜爱,她更是暗自皱眉。

等走出杜府上车之后,思量陈衍先前三言两语透露的罗旭计划,她却总觉得有些问题。

罗旭的主意没有错……可他也许没有把淮王的疯狂和偏执算在其中。

这样的人要是费尽心机却没能成事,天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而且,淮王从前并不是善于谋划的人,这从他两次堵路就可以瞧出来,可如今却突然高明了,背后有人才是唯一的答案。

思来想去,她便打定了主意,一到家就命人给陈衍捎信,让其对罗旭知会一声。

由于皇帝迟迟未曾定下汝宁伯杨佳的罪名,御史上书提出的为淮王另选名门淑女也没有回应,因而朝中自然而然又恢复了诡异的宁静。

尽管天南地北的十三个省总有各式各样的大事小事,但总体来说,除了宣府那桩奇案,没有部阁院寺处置不了的。

这样的平静一连延续了三四天,就被突然冒出来的一桩事情给打破了,皇帝因为**里头出了一桩太监夹带的案子,一怒之下命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并刑部合力协查,一时之间引来了无数鸡飞狗跳。

在这样严查到近乎苛刻的情形下,本就无暇他顾的汝宁伯府又出了事,那家收贼赃的当铺被东城兵马司抓了个正着,毫无疑问地大白于天下。

消息传到镜园时,陈澜正带着头一回来镜园的张冰云四处闲逛。

尽管从木老大那里早就得了这样的消息,但她在这种节骨眼上自然无心落井下石,只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揭了出来。

此时此刻,她的第一感觉却是狐疑。

张冰云对汝宁伯府的事情所知不多,闻知讯息不过是挑了挑眉,随即就叹道:京城的官宦人家还真的是爱做生意,无论是灯市胡同还是前门大街,亦或是东西江米巷,身后没个人的产业极其稀罕,而且多半做不了几年就得转手。

尤其是江米巷,因为紧挨着千步廊,甚至连地契房契都缠夹不清。

陈澜很快放下了之前那些千头万绪,听张冰云这么说,她倒是想起了之前江米巷锦衣卫被弹劾与民争利的那桩公案。

只她和张冰云才只刚刚相交,也不好交浅言深冒昧探问,于是就说起了自己之前也曾经受家中祖母之命去过前门大街越吉绸缎庄。

因为此事还涉及到东昌侯府主导的私开互市走私,所以她原意只是岔过话题,没想到张冰云若有所思地听着,到最后就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

想不到姐姐还有这等本事,赶明儿有空再来,我可得好好请教请教!逛过了之后,张冰云也不敢忘了正事,老老实实地到了房里向陈澜请教针线,尤其是各种各样繁复的绣法。

等到临走的时候,满脸苦色的她怀里就多了一个包袱,里头的各式边角料上都画着各式各样从简单到复杂的花样,全都是陈澜给她布置的小作业。

而亲自送人出门的陈澜不禁露出了微笑、这是她这个过来人当初捡起绣花针时想过的法子。

只她那时候还有这个原本就熟悉女红的身体,而张冰云就比她麻烦多了。

不过,想来罗旭也不会要求妻子样样能耐,针线活只要过得去就成了。

正这么想着,就只见前头一个小厮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到了近前头也不抬地径直行了礼,随即垂头说道:启禀夫人,罗世子和陈四少爷来了……此话一出,陈澜就看到原本正打算上车的张冰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她自己就走过来人,哪里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又走上前去,低声对张冰云打趣道:你可是还从没见过他?尽管才和陈澜见过两次,但张冰云觉得陈澜不像从前见过的其他官宦千金,也有心亲近些,可毕竟是还没到闺中密友的地步。

因而她犹疑了一会,这才不自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就轻轻握了握陈澜的手:姐姐保重,我先走了……陈澜却没有立刻放开手,而是把人更拉近了些:待会他就是这条路进来,你出去的时候悄悄拉开车帘瞅上一眼,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是盲婚哑嫁,谁都是一样心里不安。

不过却不是我背后说他的好话,罗世子和我家四弟源出同门,一直亲近得很,品行才能都是上上之选……尽管同样的话家里上至父母,下至丫头仆妇,也不知道多少人夸过罗旭,但从陈澜口中说出来,张冰云顿时觉得莫名可信,可一时赧颜,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就赶紧逃上了车。

等到轿车沿着宽阔的甬路行出去,她不自觉地将窗帘拉开了一些,在漫长的等待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看到拐角处有两骑人站在那儿,显然是给让路等她这一行过去。

只一眼,她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今年纪稍长的青年身上。

当发现对方也看了过来时,她拉着窗帘的手轻轻一颤,原本是想要放下的,可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竟索性大大方方地把窗帘挑高了些,也不回避对方那眼神。

直到从旁边过去,她才轻轻放下了窗帘,人往靠背上轻轻一靠,嘴角已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她的婚事其实是天子做媒,便更不容她有什么意见子。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管怎样,她比自己那些堂姊妹们都幸运,至少在婚前亲自看过了人!路旁的罗旭看着马车四周的亲随们全都好奇地打量自己,无论是骑马的还是步行的,都恭恭敬敬行了礼,可自己并不认得他们,只那马车有些眼熟,他不禁露出了几分疑惑来。

而他旁边的陈衍则是探头探脑了好一阵子,这才扭头说道:罗师兄,刚刚在门上,咱们也忘了探问镜园是否有客。

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小姐,见着姐姐可得好好问一问。

咱们是为了正事来的,你也不怕你姐姐教训你多管闲事*……罗旭用鞭柄在陈衍的胳膊上敲了敲,随即按下心头那一丝奇怪,没好气地说,人都走了,咱们进去吧。

两人到了二门,陈衍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那儿等候的云姑姑,不禁四下里望了一眼,因问道:咦,刚刚不是有客人走了吗,姐怎么不在?既有罗世子一块来,又是自己人,夫人到老太太那儿禀报一声,说是径直把罗世子和四少爷领到那儿去。

云姑姑笑容可掬地摆手相迎,见陈衍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罗旭也并不在意,她又引着走了几步,直到踏进二门上了甬路,才仿佛漫不经心地透了一句,刚刚夫人才送走了小张阁老家的大小姐,罗世子和四少爷就一块来了,这还真是巧*……第二百九十五章 托之以大事,祝之以同心小张阁老家的大小姐!此时此刻,陈衍大吃一惊,本能地扭过脖子去看罗旭,却见这位师兄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

虽然罗旭变脸极快,须臾就恢复了淡然不惊,可他毕竟与其熟得不能再熟了,有意拖着罗旭放慢了步子,又趁云姑姑在前头离得远,轻声嘀咕道:罗师兄,我刚刚看得仔细,那位张小姐瞧着毫不扭捏,倒是落落大方的人。

不用陈衍说,罗旭就已经想到了自己在江米巷那家酒肆外头见过两回的那辆马车。

只是今日随从全都换了一个遍,他这才没有想起来。

但严格来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当面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之前那两回,一次是只见车不见人,另一次则是隔着一层帷帽--于是,加上如今这惊鸿一瞥似的相遇,他心目中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但这会儿他就像没听见似的,没去理会使劲在那嘀咕的陈衍。

等到了低头拜见杨太夫人江氏的时候,他方才按下了这些思量。

江氏之前才见过张冰云,这会儿又见到了罗旭,放在心里两边一衡量,越发觉得这是一对金童玉女,脸上表情越发慈和。

而罗旭落座之后先解释今日休沐,又说冬至将近,今天是特意奉母亲之命来送节礼,一旁的陈澜顿时有些脸色古怪。

现如今的规矩是冬至大如年,可真要说到过节,朝廷往往走到正日子才大宴群臣颁赏显贵,而文武官员们也走到了这一天方才互相拜会,哪有提早五六天就先来送礼的?这个罗旭,分明是有了什么要紧事要过来说,然后绞尽脑汁想了这个借口而已。

江氏也是久经沧海的人了,哪听不出这其中的弦外之音,当即笑着谢过,又吩咐几个丫头出去清点整理,把庄妈妈也派到了外头。

等她们这一走,罗旭才歉意地起身行礼,有些尴尬地说:太夫人见谅,实在是一时仓促,只寻出了这么一个理由。

今日我来,实则是为着汝宁伯府被查抄的当铺。

见江氏皱眉,陈澜则是若有所思,罗旭正打算再说,可下一刻就看见江氏摆摆手阻止了:罗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全哥和你交情既好,你说的话我自然信。

但这些外头的事情我素来不管,一来我在宣府时间长了,于京城的那些人情关系难以梳理明白,二来我一把年纪,也不愿意费这个脑子。

倒是我这媳妇是明白人,我给你们腾地方就是。

说着江氏就站了起来。

陈澜连忙上去扶她,却觉察到手被人轻轻捏了一捏,自然明白婆婆的意思,于是就把人搀扶出了这东屋,旋即方才回返了来。

见罗旭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微妙,她不禁心生奇怪,坐下之后就笑道:罗世子为何这样看着我?你有个好婆婆。

只说了这么一句,罗旭就按住了这话,干咳了一声说:当铺的事情汝宁伯府虽做得隐秘,却并不是密不透风,所以我事先也知道内情。

原是打算寻个机会告诉你或杨兄,却没想到这么快就事发了。

而且,诱其事发的皇宫里的那桩窃盗官司,其中另有文章。

陈澜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眼神中立时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质疑。

须知夏太监在宫里手眼通天,却丝毫没有此类的消息传出来,罗旭怎会这般确定?因为当年太祖爷最讨厌阉割男子为奴,所以,此后宫中添人,战后的战俘最多。

此次因夹带而在宫门口被当场格杀的那个小宦官,正在我爹从云南送去的三百阉奴之中。

因为这一层关系,我有意仔细打听了一下,果然出事之后,文渊阁中本应该由我整理的某些密奏,如今都转了别人的手,想来是有人弹劾我爹。

但是,在我看到的那些折子里,上书言汝宁伯罪大,杨家理当连坐的人却才好几个。

陈澜看了一眼陈衍,不觉压低了声音说:之前小四曾经提过,罗世子打算对淮王出手?一听这话,罗旭一下子朝陈衍看了过去,见其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脑袋,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旋即才转过头来点点头道:不错。

之前御史上书请为淮王另选名门女是我的第一步打算,可没想到他竟是须臾便下了这一城。

我之前是打算一个人想办法的,只带挚着陈小弟见识见识,如今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到镜园来一趟。

我知道兹事体大,风险亦不小……陈澜瞥了一眼陈衍,见小家伙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她就打断了罗旭的话:在更大的危机面前,如今的风险终究有限。

罗世子既是实言相告,我也不妨实话实说。

淮王此人心术不正,也谋算过我和叔全好几次。

所以,镜园和罗世子想做的事,原本就是一致的。

罗旭见识过淮王在路上截下陈澜的车马,也听说过这一位在皇帝面前告自己的刁状,所以潜意识中就觉得其人对陈澜意图不轨。

此时陈澜的话无疑是承认了这个,他听了顿时心中大怒。

冷静下来之后,他就将自己从之前两个月就开始查的事忙和盘托出,末了才诚恳地说道:单单那风流阵仗,还不足够。

我知道你和夏公公有联系,所以,能不能在宫里散布淮王因不满皇后定下的汝宁伯四小姐的亲事,而暗中搜罗汝宁伯罪名的流言?原本也不是不能走贵妃娘娘的路子,但她好容易定下心来,我不想再搅乱了她。

这法子好!见陈衍一下子眼睛大亮,又嚷嚷了这一声,陈澜立时一眼把兴奋的小家伙给按得老实了。

她仔仔细细一合计,不禁觉得罗旭此计可行,就点了点头,但犹豫片刻,她便开口说道:此事我会设法去知会夏公公。

只有一条,罗世子不觉得,如今淮王这一步步棋走得虽狠,却也极其聪明,不像是从前那么易冲动?而且撇开他不提,之前那一桩桩公案,可是至今仍不曾清楚分明。

你是说……,罗旭一下子止住了。

随即站起身来,你也觉得背后另有人操纵?一个也字,陈澜一下子品出了滋味来。

而陈衍则是瞧瞧姐姐瞧瞧师兄,到最后见陈澜微微点头,罗旭则是坐下身来不说话,他不禁糊涂了。

然而,偏偏这两位谁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他想要开口又怕招骂,只得一个人坐在那里干着急。

我曾经和韩先生商议过这大半年来的事。

我那时候说,从晋王府王妃和夫人假孕,再到东昌侯车驾路上遭人行刺,紧跟着吴王谋逆,再接着一个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如今淮王又出头挑事,总好像是有一只别人看不见的手在操纵在谋划,所图决计不小!晋王优柔寡断,吴王已死,淮王阴毒无谋,竟是只剩下了荆王,指不定就是这位殿下在后头作怪。

那时候韩先生却摇了摇头,只用了一句话就驳了我回来。

此话一出,不单单是陈澜大是关切,就连陈衍也好奇了起来:韩先生说了一句什么话?先生说,假使你说的三位殿下或是有罪或是失宠,巳成年的只剩下荆王一个,不说群臣怎么看,难道皇上不会疑心荆王?说到这里,罗旭顿了一顿,又苦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韩先生淡出朝堂多年,确实目光如炬!除却前头五位殿下,剩下的小皇子年纪最大的也只有九岁,若真的出现那种情形,荆王必是众矢之的,到时候,年长的皇子便都没了。

尽管两世为人,但陈澜一直知道,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见识并不充分,靠着自己从前积累的那些经验知识,并不足以时时刻刻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因而,罗旭的这番话可谓是拨云见日,她思忖良久,一时不知道是否该将太祖初年的事情再次翻出来说道。

毕竟,那只是她私底下的猜测和判断,哪怕是龙泉庵的那一遭,也没有其他的实证。

无论是云姑姑柳姑姑亦或是长镐红缨,对于那座尼庵都提供不出什么额外的消息,就连夏太监也是一样。

她倒是想对杨进周提一提,可新婚五天他就去了宣府,不知不觉就耽搁了。

不知道罗世子可听说过楚国公?楚国公?,罗旭被陈澜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老半晌才有些愕然地皱了皱眉,我倒是听说过那是太祖初年的第一功臣,只却因为事涉谋逆自尽,就连宁国长公主也受了牵累,至于其他的倒不甚了了,只知道晋王府从前便是楚国公府。

怎么,他和如今的事相干?陈澜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手里的那些东西是不能见人的,而且就是被人看见,别人又怎么看得懂?这些时日来,她已经明白了太祖林长辉和楚国公沐桓的经历--一个是尚武的军人,行军布阵军略高明,讲究兄弟义气,却有一种帝王不该有的天真和粗疏;一个是理想主义者,天下之治不需明君只需贤臣这一条,就能看出此人竟是在一个皇权时代希望推行君主立宪。

也许单单两个人能够相安无事,但他们是一个大国的皇帝和权臣,注定了要留下悲剧。

而沐桓的所谓衣钵散于天下,也是龙泉庵主的一面之词。

没什么,只是闲来看过些国朝初年的书,满心以为罗世子学贯五车,应当比我知道得多。

罗旭闻言眉头一挑,却也没追问,之后未盘桓太久便起身告辞,又去向江氏辞别。

陈澜在他的坚持下只把两人送到了小院的穿堂门口,临别时又微微一笑:张小姐性子爽朗大方,而且既会酿酒,又会染色和药,琴棋书画也都拿得出手,倒是比我强多了。

当初罗世子送了我们一对同心结,他日你那好日子时,我也必定好好送一份同心之礼。

ps:算了一下,本月巳经更新了十七万字,加上今晚这章和明天两章,预计仍然能够有十八万字。

俺自觉更新给力,质量也还不错,所以在距离月底还有最后不到三十小时之际,再次请求大家粉红票票支持,至不济帮我冲过一千二百票整数关吧!第二百九十六章 各方角力,谁执牛耳?离开镜园的时候,陈衍敏锐地察觉到,罗旭仿佛有此心不在焉,骑在马上虽握着缰绳,可那架势分明是让马自个走,哪有半分操控的心思。

()暗自大奇的他少不得在旁边插科打诨,可不说那位张小姐还好,他才提起那三个字,就只见罗旭用某种让他浑身冒寒气的眼神看着他,又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

到最后他实在吃不消了,索性把话题又岔到了楚国公。

罗师兄,好端端的,我姐怎么会对那位楚国公感兴趣?,那是你姐,我怎么会知道?罗旭懒洋洋地答了一句,突然心中一动,口气就缓和了下来,她做事不会无的放矢,回头你向韩先生打听打听,看看是否有什么消息,我也会设法打探打探。

对了,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

见陈衍立时勒住了马,一副恭聆训示的模样,他忍不住想拍小家伙的脑袋,可这会儿骑在马上实在不方便,他只得翻了个白眼,做了个手势让跟着的随从散远一些四下里看着,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之前汝宁伯府的那桩案子既然有你三叔的插手,指不定他对你另外使出什么损招来。

你姐姐出嫁了,你家老太太毕竟年迈了,有些事情你自己警醒些。

要知道,杜家的女儿可比杜家族女金贵得多,下了婚书不等于就是迎娶,不要不要中了美色陷阱,到头来被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陈衍闻言一下子愣住了,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点头的模样自是有些尴尬。

而罗旭说完这话又一抖缰绳继续前行,心里却知道,这话不但适用于陈衍,也适用于他自己。

他不觉得淮王和汝宁伯府四小姐的婚事失败之后,就能攀上三位阁老,可那个自命不凡的皇子却未必这般认为,他千万别阴沟里翻船被人家的诡计设计了。

哪怕那一段感情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可他如今已经有了未婚妻,他可不是他爹那样左一个美姬又一个侍妾收在房里的人!淮王之前那伎俩固然使得漂亮,他也可以借用一下!酒醋局外厂的金太监办事极其利索下午得了镜园的口信,傍晚他就原封不动地把话转达给了自己的干爹夏太监。

尽管那话头有些隐晦,可他却仍是背心直冒凉气,见夏太监一瘸一拐地在屋子里转圈,他更是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干爹,会不会是镜园那边不想背黑锅,所以才把事情推在淮王身上……,蠢东西淮王是什么性子,你在宫里这么多年还会不知道?咱家倒是真上当了,还以为扳倒了汝宁伯府也是给他好看,却不想正好给他搬开了一块大石头!他的人杀了小路子,废了咱家一条腿如今还要另外攀亲高门,哪有这样好的事情!,恶狠狠地挥拳一砸桌子,夏太监就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还是回你的地方办事,日后有什么消息就设法送进来,咱家不会亏待了你。

这酒醋面局掌印的衔咱家早就想另找人替了,你好好干,三五年之内跑不了一个掌印。

多谢干爹!,见金太监跪下磕头,夏太监便摆摆手吩咐其离去,过后才又叫了几个心腹进来。

不一会儿,这些他多年培植的班底就悄悄从御用监衙门撤了出去。

宫中的太监宫女素来是无事不能随便走动,更不要提出宫,因而没事情的时候传播些闲言碎语就成了最大苒乐趣。

只不过一晚上功夫淮王不满汝宁伯府这门亲事,于是使人把汝宁伯的种种劣迹都揭出来的事就几乎传遍了东西六宫,而且绘声绘色什么细节都有。

尽管李淑媛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便下了禁口令,又责罚了好几个人,可她能够管的也就是自己宫里的人甚至管不住淮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气冲冲出了宫去。

然而,流言虽盛乾清宫的皇帝却仿佛丝毫不知道似的。

于是,派人推波助澜的淑妃很快便偃旗息鼓静观其变的皇贵妃依旧岿然不动,心如止水的罗贵妃仿佛是万事与己无关,武贤妃一心扑在周王身上,只有低级嫔妃们在彼此走动时往往会惯用那句你可知道……,作为开头,眼神手势乱飞,一副会心知意的模样。

和前一次汝宁伯府遭变时,那边还试图派人做低伏小游说不同,这一次再次添了这样一桩决计不算小的罪名,伯府却是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外出的人都没了,紧闭大门只容采买的下人进出。

只下人们终究不愿意和主子一块倒霉,少不得就有人往外头的亲戚那边求救,甚至连镜园也有人来投靠。

江氏在听庄妈妈提了之后。

只是闭目感慨了一声自作孽不可活,吩咐但有背主来*的奴仆,直接拿了遣送回去。

而陈澜则是对亲自跑过来报信的木老大吩咐了一声继续留心,自己不是闭门做针线,就是看书写字。

果然,在无数人的观望中,盖着内阁大印的旨意终于发了下来汝宁伯杨佳放高利贷、侵占邸店、田庄匿人、私掘辽东人参、开店收赃,一应罪名属实,着草除汝宁伯世爵,流开平军前效力。

以私掘辽东人参乃太宗禁绝之大罪,收汝宁伯功臣铁券毁弃。

此议一出,整个京城都震动了。

如果说之前的东昌侯金亮夺爵毁券之后又被当众处死,这只是让人觉得遍体生寒,那么此时此刻,勋贵们的感受便犹如置身冰害。

皇帝这走动真格的!人们本以为凭借杨进周的圣眷,必定会顺顺当当袭封汝宁伯,岂料竟是夺爵毁券。

短短不到一年,就已经有两家勋贵因此彻底垮台,而且还不是谋逆的罪名。

如果皇帝的屠刀仍然高高举着,之后可还会轮到其他人?相同的惊惧压在无数人心底,倒是此前因为邓忠和于承恩的倒下而息声已久的文官们有些聒噪了起来。

在这样万马齐喑的气氛中,汝宁伯四小姐杨芊离宫回家的事情自然显得微不足道。

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谁都知道这个道理,顶多嗟叹一番杨家没福分出一个王妃,没法趁势维持家名不衰而已。

只刑部顺天府五城兵马司联手整饬京城治安的行动仍在继续,可已经没有人再关注他们,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小事。

尽管曾经的整治和记名让勾阑胡同很是冷清过一阵,但时过境迁,这里又恢复了从前的热闹。

哪怕连汝宁伯杨佳夺爵毁券,京城上下屏气息声的时候,也不乏有人到这里来醉生梦死。

处处的院子都是客满,处处的姑娘都是huā枝招展,处处的迎客龟公都是笑容满面。

天魔之舞绕粱之音,仿佛外界的纷争和这里丝毫关系都没有。

因而,哪怕在这种时候,恋上琼芳阁这种偷偷摸摸滋味的淮王又悄悄到了这里。

此时在那一扇门之外就是夹堂的小包厢内,他肆无忌惮地折腾着身下那具美妙的**,直到身下人已经完全昏死了过去,他又冲刺了好一阵子才停止了下来,却是趴在那儿直喘粗气。

比起汝宁伯杨佳,阳宁侯陈瑛倒是个人才,只可惜他的女儿竟是贵妃牵线定下了婚书,否则要是娶过来也不赖…………只是宋一鸣死活不肯松口,曲永也丝毫不理会他派去人的拉拢,看来,他们应不是背后给自己帮忙的人……他们就是永不露面也不要紧,只要他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其他的事情他都不在乎…………只可恨也不知道是谁竟敢坏他的事,在宫里散布那样的流言,幸好父皇没有轻信,仍然是把汝宁伯夺爵毁券,一点没让杨进周占着便宜!砰,砰砰外间突然传来的喧哗让淮王一下子回过神。

费力地一堆身下女子,他正要起身,却惊恐地发现整个人竟是失去了力气,就连那深入其中的凶器也一时没法动弹。

又惊又怒的他当即大喝了一声叫人,可门外竟是诡异的丝毫动静也无。

情知情形不对的他使劲用手掌支撑着半探起身子,谁知道下一刻,大门突然被人一下子推开,两个人一下子冲了进来。

你们是起……大胆!淮王只来得及叫嚷了一声,就被人一下子捂住了嘴。

其中一个三下五除二地抓起一件外套直接把淮王裹了起来,这才低声喝道:殿下别嚷嚷,东城兵马司顺天府和刑部的人都来了,不知道哪个混账告密说这里有人收宫中的赃!殿下如今可是居丧期间,要是被人一本弹劾上去,别说其他,恐怕连王爵都未必能保住!,闻听此言,淮王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只得忍住心头惊怒,任由那人带着包成粽子一般的他从一扇他从来没见过的活门出去。

一炷香功夫之后,屋子里紧闭的大门被人一下子用脚踹开,随即十几个差役兵丁一拥而入,一下子就看到了当中软榻上那一丝不挂的女人。

一个为首的班头愣了一愣便大步上前,一试鼻息就变了脸色。

快追!这贼人竟是杀了人跑了!第二百九十七 火中取栗(上)做生意的最怕便是黑白两道的人物,因而但凡在勾阐胡同经营烟花场的无不在这两头全都打点了齐全。

此时此刻,琼苦阁中的鸡飞狗跳自是引来了门外好些人围观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

而等到听说里头那位当红的头牌花溅泪姑娘竟是毙命于一个小包厢中,顿时激起了喧然大哗。

有震惊的,有惋惜的,有破口大骂的,有捶胸顿足的……在这不一样的众生百态中,也有人匆匆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了出来,随即趁人不备闪进了对面黑漆漆的院子里。

金粉院是几天前就关门大吉的。

说是为了避风头,但眼看着里头桌椅板凳一应陈设都卖了个精光,勾阑胡同的传闻却都是说这家得罪了不得了的贵人,于是东家招架不住方才关了门。

只如今这本应当是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二楼临街的一扇窗户却露着一条缝。

那条缝后头,一个人正站在那里看着那边的琼芳阁和围观的人群。

当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时,那人方才旋风似的转过身来,一只手敏捷地按在了剑柄上。

直到门外传来了约定好的敲门暗号,他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沉声喝了一声进来。

很快大门就被人推了开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闪身而入,又反手掩上了门。

大少爷,花溅泪死了,那帮差役军士全都扑了个空。

眼下事情闹大发了,顺天府的那个班头已经让人去禀报李推官,东诚兵马司的人也紧赶着去报巡诚御史,至于刑部那边似乎也正要往总脯那边知会。

怎么可能!窗口的那人一下子往前跨了一步,语气满是震惊,分明是瞅准了人进去的,前后都派了人看着,并没有瞧见他出来,怎么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那个花溅泪……她连自己这位恩客的棋样都没见过,怎会丢了性命!连珠炮似的反问了两句,见来人低下头并没有回答,他方才气恼地在墙上捶了一拳,骂了一声畜生,这才冷静了下来。

来来回回在屋子里又踱了几步,他总觉得自己漏过了什么,可偏偏是想不起来到最后不得不放下这此思量。

你去后头那边看看可有什么线索,若是没有,就让他们留着继续监视,至少从今晚到明天不得挪窝,等我的消息。

这金粉院还是你和他们一个继续看着,过了这两天就尽快脱手盘出去,别砸在手里浪费了钱。

是!等到前来禀报的人走了,他才跟着出了门,却是直接走的后门。

从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出来,赫然又是一条入夜仍有灯光,甚至也不乏人走动的胡同——这便是本司胡同。

在那迎风飘荡的灯笼的照射下,他虽是罩着风帽,面目却仍是流露了出来不,是罗旭还有惟?尽管是突然出现在这条胡同里,但到处都是这等装扮的人,因而他自是丝毫不显得突兀。

须臾,他熟门熟路地上了一户小院前头的轿车,轻喝一声后那轿车就缓缓起行了。

尽管此时已经是夜禁时分,但五城兵马司对于权贵官员家的车马自然通融。

然而,这辆丝毫没有任何记认的轿车却仿佛是早已熟知五诚兵马司的巡行规律,所走的大街胡同拐弯林角生僻得很,而且马蹄铁和车轮轴等等仿佛也是特质的,一路上声响极小,别说撞上什么巡行卫士,就连罗旭几次从后头的窗帘往后看去,也不见有任何人盯梢。

这一路直到什刹海边上,巡行方才严密了起来。

而这会儿,外头的车夫已经动作敏捷地在车厢外加了一层方接车围子,又挂起了威国公府的信符。

于是当第一队巡行卫士打照面的时候,立时二话不说闪身让了过去。

平安无事地到了宜园门前,那车夫正要从一直留着的西角门往里头进去,却不防旁边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来二话不说撒手就将一样物事往车厢抛去,随即不等车夫和门房回过神就撒丫子跑了。

别追了!早在那东西从窗帘中飞进来的时候,罗旭就敏提地闪身让开,甚至又直接撞开后头的车帘跳了下来。

此时此刻,他没好气地喝止了举着火把要边上去的几个小厮,疾步过去一把抢过了一个松脂火把这才回转了车边,一把掀开车帘把头探了进去。

见掉在车厢角落里的是一个纸团,他方才把火把交给了一旁的车夫,自己一步跨上车捡起了东西,直接在上头展开了来。

待到去了里头包着的那颗石子,看清楚纸上墨迹淋漓的四个字,他顿时脸色阴得吓人。

少管闲事!罗旭冷笑一声,随手把这纸又捏成了一团,这才面色沉静地下了车。

见几个举着火炬的门房满脸不安,他便淡淡地摆摆手道:不过是个吃饱了饭撑着的妄人不用理会了。

把丰弄进去明日再洗刷。

还有,你们这些天日日值夜等候,也辛苦了……他说着就随手丢了个银角子给领头的那人,微微一笑说:拿着这个去大厨房,料想这时候还没熄火,正好给你们这些值夜的打一顿牙祭!多谢大少爷在参差不齐的谢声中,罗旭点点头就进了大门。

此时宜园早已是一片安静,他那脚步声跺在其中,反倒刺耳得渗人。

然而,他却仿佛根本没注意这些,眉头紧锁在一块,反反复复琢磨了许久,最后终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恶人自有恶人磨……就算给淮王逃过这关,他又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倒是那之前想不通的地方,他如今想明白了。

既是死了人,淮王这把柄无疑就落在了那支使救人的家伙手里。

到时候,恐怕就是太祖爷留下的那个典故——万般设计,只为火中取栗了!傍晚,宣大总督府。

自打在巡抚之后又设了总督之后,统辖宣府大同的宣大总督就向来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位子——原因很简单,国朝以来对元蒙用兵极其频繁,尤其是宣府前沿的兴和开平,练兵似的骚扰就是一个可观的数字。

然而,此前那一场大战再加上互市的关闭,让宣府陡然之间安静冷清了不少,就连宣大总督府也因为新添了一位铁面的主人而变得门庭冷落。

而比一位铁面主人更麻烦的情形,自然是这儿又住进了一位冷面的客人。

杨进周原本是不想宣扬的,奈何总兵定北侯卫真一个说漏了嘴,人人都知道已经飞黄腾达的他故地重游,于是一个个纷纷到驿站求见。

不胜其烦的他索性搬到了宣大总督府,这下子总算是消停了。

换上便装进进出出多次,又见了此前的不少袍泽战友,他终于梳理出了头绪。

此时此刻,将刚刚写好的密奏用特质封蜡封口装进了秘匣中,又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信使带走,他关上房门回来,方才看着案头的那/水晶/一封信出神。

让田姨差车马行送信回镜园的时候,他就料到多半是要经过那一关的,如今陈澜这家书竟是通过官方的邮路送过来,足可见皇帝并末恼了他,想来也不至于恼了陈澜,心头这一块大石头总算能落地了。

坐下之后,他一把扯起旁边的裁纸刀,三下五除二破开了封口,伸手一掏就觉察到里头足足有两张信笑,微微一怔的同时,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担忧。

待到展开来一看,他的眉头才渐渐舒展了。

起头自是说了家中一切都好,从母亲的身体到她治家理事顺遂,再到陈衍努力争气,总之是一片喜气洋洋。

可除此之外,陈澜并没有报喜不报忧皇帝召见时的应答;因此前汝宁伯夺爵事,镜园中汰换了一批滑胥的旧仆,又进了一批新人;汝宁伯太夫人来访,说是请她回去主持家务,但为她婉拒……等到了第二张纸,那笔调方才陡然一转,嘱咐冷暖,嘱咐起居,嘱咐衣食,总而言之比之前更是絮絮叨叨,末了提的那一笔却让他原就不知不觉弄轻下来的心生出了一丝涟漪。

兵器?玩器?珍禽?首饰?书画?典籍?君之平安乒来,尤胜一切嘉物。

然若携妻所猜之物,则君输一诚矣。

杨进周看得发怔,好半晌才扫了一眼案头的那物事,忍不住伸手过去。

待一层一层又检视了一遍,他才放心地站起身,又信手把这两张信笺装回信封,郑重其事地放好。

只当走回临窗的火炕时,他方才露出了微笑。

这一回,应该能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五更天的什刹海按理已经到了预备上朝的时候。

尽管象门夜要常常是什刹海边那一座座豪宅的习惯但,在如今这种节骨眼上,自是没有人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夜饮宴。

而挑灯夜议密商情的则不在少数,再是达官显贵,在如今这种节骨眼上就赶不敢等闲视之。

只镜园如今男主人不在,论理不用鸡鸣而起,可天还没亮,后门就两次传来了少有的急促叩门声。

第一次,睡得正好的陈澜被惊醒之后,得知是不知哪里送来的急信,署名只是知名不具,拆开一看略一扫,见是勾阑胡同琼芳阁命案一个当红的头牌被人杀了——尽管乍一看没头没脑和自己丝毫没有关联可她是从陈衍和罗旭那里知道其中隐情的,接下来少不得辗转反倒满心思量。

于是,当第二次大门又被人敲开了时,她正好醒得炯炯的。

这一回,却是阳宁侯府的人。

来的是一个衣着扑素的妈妈,她只一瞧就认出这是阳宁侯府给夫人身边的吴妈妈。

吴妈妈进屋解了斗篷就径直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三姑奶奶我家夫人……我家夫人突然犯了病,请来的大夫说情形很凶险,连诊金都不敢收,只开了一个方子说试一试……第二百九十八章 火中取栗 (中)骤然听闻这样的惊讯,披着衣裳的陈澜自是眉头紧锁:怎会突然这副光景?吴妈妈欲言又止,可想想夫人正在生死线上挣命,她才带着哭腔说:都是前两日广宁伯夫人上了门,屏退了我们这些下人,和夫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夫人之后就一直精神恹恹茶饭不思,昨个傍晚就突然昏了过去,奴婢吓了一跳正要吩咐着去请大夫,却有丫头掐着人中把夫人给闹醒了。

夫人执意不肯惊动别人,可到了晚上更是极其不好,之前还吐了血。

三姑奶奶,您是县主,能不能帮忙请个好御医,小的下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记得您的情!眼见吴妈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砰磕起了响头,陈澜慌忙出手把人拉了起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这事情不用你说我也会帮。

来人,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等等,这会儿太早了,不要用帖子,我修书一封,长镝待会你拿着去太医院,若是可能,把林御医请来!长镝应声答应,其余几个丫头则是有的忙着去里问预备笔墨,有到又去拿厚衣裳给陈澜添上。

而看着陈澜裹上一件厚大氅又进了里屋去,吴妈妈一下子瘫软在地,刚刚这一路紧张赶来和苦苦相求的力气仿佛都用尽了,不知不觉已经是泪流满面。

诸天神佛,你们一定要保估夫人,她命苦了一辈子才好容易有了六少爷。

要说老太太如今还好,三姑奶奶又心善,可夫人要是真不在了,六少爷可怎么好嘴里喃喃自语着,她突然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抢出了门去,就在外头对着那一轮残月又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就连额头青紫也浑然不顾,直到身后有人一把捏住了她的肩膀。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又是晚上,青石地上要多冷哼多冷,妈妈若是真心为三夫人着想,就不要再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了。

三夫人身边得力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你总不想让这时候三夫人连个倚仗的人都没有吧?吴妈妈闻声一震,回头一看见是红螺,怔了一怔才木木地点了点头,又扶着红螺的手艰难站起身来。

等到直了腰,她才想起刚刚陈澜的言语,眼神中立时流露出了期盼之色。

而红螺看出了她的心思,随即才指了指一旁的长镝:妈妈,夫人已经写好了信,你就和长镝姐姐一块出发吧。

靠着宜兴郡主和夫人两个的面子,太医院但使有好的御医在,总能调出人来去阳宁侯府给三夫人诊治。

夫人说这会儿大半夜的她不好出去,明日一定回去看三夫人。

这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吴妈妈自是连连点头,揉了揉已经僵硬得没知觉的膝盖就朝长镝走去。

红螺见她跌跌撞撞,干脆就在旁边搀扶了一把,又对跟出来的芸儿言语了一声,这才一路送了人出去。

而内间重新躺上床的陈澜则是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眼前又浮现出了陈汀那可爱的小脸。

徐夫人如今还不到四十岁,应该不至于到那一步吧?阳宁侯府这半年多来一连三位小姐出嫁,原本这当口正在筹办陈汐的婚事,正是上上下下既忙碌又欢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阳宁侯夫人徐氏会突然在这当口犯了重病。

偏生阳宁侯陈瑛这一晚上并不在家,于是下人回禀了老太太之后,急急忙忙请大夫,可这位大夫不中用,吴妈妈苦求了朱氏允准,急急忙忙赶到了镜园,又通过陈澜从太医院请了林御医回来。

忙活了好一会,可到了天明时分,徐夫人也只是清醒的时候稍稍多一些。

天一亮陈澜就赶了回来,先去上房见了朱氏就立时直奔庆禧居。

一进徐夫人寝室,她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香,待到床前,见徐夫人眼神黯淡,气息奄奄,她不禁心中大为震惊,旋即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戚。

昨夜大半夜的不好过来,她还对自己说徐夫人虽是一直身体不好,可也没什么大毛病,不至于一病至此,可如今对着那苍白得丝毫血色都没有的面孔,她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徐夫人兴许真的有可能捱不过去。

在床沿坐下,她有心说几句安慰的话语,却见徐夫人费力地摇了摇头,她顿时觉得喉咙口噎得慌。

下一刻,她就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住了,旋即就看到徐夫人蠕动了一下嘴唇。

她一惊之下,连忙把头凑了过去,侧耳仔仔细细听着,她好容易才分辨清楚了那几个字。

老爷……再娶……汀儿……托付……老太太……尽管词语凌乱不成句子,但这简单的意思,陈澜又怎么会不明白。

心中悲凉的她打叠起精神,又凑在徐夫人耳边说道:三婶,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还年轻,有什么撑不过的关卡,挺一挺就过去了!六弟还小,您怎么忍心丢下他一个人?林御医是宫中最好的大夫。

从前还替皇后娘娘瞧过病,只要您自己有求生之心。

一定能挺过去的!徐夫人的眼神中一瞬间绽放出了慑人的光彩,但随即很快就黯淡了下去,紧跟着就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吴妈妈慌忙上前来亲自捧着银唾盒,然而,就只见那吐出来的不是什么黄白之类的浓痰,而是--猩红的鲜血。

见此情景,陈澜只觉得心里越发沉重,而几个丫头也都是面露戚容,吴妈妈更是一下子别过头去。

再次吐了血之后的徐夫人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红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费劲地从枕头下掏了一会儿,方才摸出了一封信函,随即看着陈澜颤颤巍巍地递了过去。

面对这几乎伸到眼前的手,陈澜只得接了,可看到徐夫人几乎是如释重负一般地又瘫软了下去,大吃一惊的她连忙叫了吴妈妈过来,眼看丫头又出门去唤林御医,她思量片刻就避进了梢间,毫不犹豫地直接撕开封口取出了信笺。

信封里一共是四张信笺,密密麻麻都是小楷。

陈澜一张张看下来,先是心惊,随即是愤怒,到最后却觉得说不出的疲惫。

她预想中,徐夫人这病兴许是三叔陈瑛逼出来,可没想到,把人逼成现在这样的,却是徐夫人的嫡亲兄嫂!就因为广宁伯府失了圣眷每况愈下,如今这位广宁伯不觉得父亲故去之后,自己能袭封爵位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反而还觉得阳宁侯府亏欠了他们,上门打起了秋风,还指桑骂槐撂下了许多不好听的话,甚至语出威胁。

可即便如此,徐夫人在信上却让她瞒下此事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和广宁伯夫妇一般计较,又是言辞恳切地托她说项,把陈汀直接养在老太太膝下,还说若是陈瑛再娶,请她劝老太太不要再插手,免得母子再出嫌隙,亦或是再造出什么样的悲剧来。

看着这一字字犹如托付后事一般的言语,陈澜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缓缓把信笺折叠好放进封套,又郑而重之地贴身藏好。

到了门边挑开一点帘子一瞧,她就发现林御医大约已经离去了,因而就信步跨出了屋子。

吴妈妈一眼就看见了她,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就走上前来,正要说话时,外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就是一个丫头的高声嚷囔。

三老爷回来了!话音刚落,陈澜就看到一只大手拨开东次问头里的门帘,随即进了屋来,正是三叔陈瑛。

只见他还是一身黄褐色的军服袢袄,腰束布带脚踏乌皮靴,看上去风尘仆仆,再加上那面沉如水的表情,越发让人敬而远之。

见他朝自己看过来,把陈澜连忙裣衽施礼。

没想到你也来了,倒是有心。

陈瑛淡淡点了点头,随即就不再看她,径直走到了床前坐下,随手抓起徐夫人的手腕,竟是搭着三指半眯着眼睛诊起了脉。

看到这样的情形,陈澜心中不免吃惊,但也知道自己再留着也没有多大的效用,意味难明地看了一眼床上靠着大红引枕面色虚弱的徐夫人,她再次屈了屈膝,这才悄悄往外头退去。

打起门帘的一刹那,她忍不住转过头去,就只见徐夫人正看着陈瑛,那眼神中既有哀痛,也有悲凉,可其中仍然不乏情意。

进了蓼香院正房,她刚刚这一路走来的寒气被室内的温暖冲得干干净净。

见过礼之后,她就被朱氏拉着上炕坐下,先说了徐夫人的病情,随即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

见朱氏摆了摆手,示意她拣要紧的念来听听,她自是从头到尾读了。

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朱氏怒火高炽骂了一声,随即就露出了无力的苦笑,要是早想到他们竟是这般不要脸,我索性吩咐门上把他们挡了驾,也省得害了她!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作孽啊……陈澜也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尤其是当郑妈妈带着陈汀进来时更是如此。

虽说小家伙摆弄着她带来的九连环七巧板玩得欢快,可一想到他兴许会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她不觉就想到了自己两世孤苦。

就当她沉浸在这等难言的情绪中时,三叔陈瑛却突然来了。

在两句毫无意义的客套寒喧过后,陈瑛便看着她开门见山地说:三丫头大概还不知道吧?一早叔全的密奏就到了,皇上今日早朝当庭发作,拿了淮王的舅舅,工部军器监的李政李大人下狱。

PS:哎,一觉起来看榜,昨晚上最后一小时还是被翻盘啦一.一不过能进前三就很好了,多亏大家力挺。

今天六一儿童节,祝愿大家都保持童心,天天快乐,顺带召唤新月份的粉红票啦!话说回来,俺的生日就在这月份,比六一还六一,因为多了一个一,哈哈哈第二百九十九章 火中取栗 (下)冬日的天素来亮的晚,因而卯时还差两刻,大街小巷依旧是昏暗得紧。

皇宫的长安左门前,早就站满了等候早朝的官员,可紧闭的宫门丝毫没有提早打开的迹象,因而他们只能搓手跺脚取暖,甚至还不敢太过高声。

只有几个尚书侍郎一级的高官手里提着灯笼,更多的都是只能在这漆黑的地方竭力分辨看来人,等候宫门开启的那一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宫门方才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随着那缝隙的渐渐扩大,人群终于骚动了起来。

至少,到了午门前头还有各科道部堂的直房,好歹能取取暖,于是,等到大门开得差不多了,众多官员一拥而入,那架势简直胜过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也正因为如此,几个官员彼此擦着碰着自然难免,至于那碰擦之间的小动作,则是没人瞧见。

而在东安门西丵安门北安门,等候宫门开启的宦官们也在开启的那一刻争先恐后。

运马桶出去的、出去采买的、进宫办差的、进宫送玉泉水的……在这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淮王终于顺顺利利从北安门混进了宫,可往日身边至少还有两三个人,今天却只有他一个,自然显得仓皇狼狈。

昨天夜里淮王一夜未归,永宁宫的李淑媛也是整整一夜未眠。

大清早的起身洗漱之后,已经耐不住性子的她正打算把心一横差个人出去打探,就只见一个心腹太监急匆匆跑了进来,上前膝盖一点地就低声禀报道:娘娘,殿下进来了。

因为怕玄武门那边察觉,所以先进了都知监,让咱们派个人去接应接应。

这个混账小子!李淑媛没好气地骂了一声,终究还是点点头,你领两个可靠的人去,赶紧把人领进来!小半个时辰之后,淮王终于顺顺当当进了永宁宫。

然而,见到李淑媛之后,他却是什么也不解释,只气咻咻地对身旁那个太监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木桶和热水,派个人铺床暖床,我都累死了!李淑媛见那小太监不敢多说一个字就一溜烟跑出去安排,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眼见淮王一屁股坐下,她就上前斥道:这己经不是头一次了,你这一晚上又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可知道万一你父皇召见可怎么办?你也给我收敛些,要不是从前皇后的恩德,所有嫔妃可以养着自己的子女,你早就到乾清宫西五所去了,哪有如今这般逍遥自在!淮王却压根听不进这教训,冷笑着顶了回去:什么好心,要不是她自个没有子女,又连挑一个儿子养在膝下都不肯,储位怎么会留到现在还没定!要不是她偏心,怎么会给我挑那么一门亲事!你……,李淑媛被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一阵子才憋出了一句话,你到哪去了?是不是还是那什么琼芳阁……那是什么地方,你一个皇子白龙鱼服,就不怕被鱼虾所戏?不说这话还好,一听到鱼虾所戏这四个字,淮王登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经历,脸色顿时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深深吸了一口气,本待不答的他禁不住李淑媛一再追问,终于猛地站起身甩开了她的手,厉声说道:别问了!都是你给我安排的好人,关键时刻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不是有人伸出援手,险些就被人算计了去!从今往后,我的事你少管!见淮王气急败坏拂袖而去,李淑媛越发觉得事情不好,却也来不及和他计较,慌忙使了人出去打听。

等到了午间,她终于盼来了外头的消息,可打听到的结果却让她一颗心如坠冰窖。

她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直奔了淮王寝室,一下子拉开了那桃红幔帐。

见一个赤裸的身体正蜷缩在淮王身边,她不禁怒从心头起,劈手拽起头发把人拉下床,又冲着背后喝了一声。

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拉出去!淮王被这动作和声音惊醒,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顿时大恼,掀开被子就恼火地嚷嚷道:你究竟想干什么!这话该我问你!李淑媛见背后两个太监已经把那宫女拖了出去,这才一把抓起那幔帐,泄愤似的将其全数拽了下来,琼芳阁出了人命案子,那个头牌死了,眼下顺天府刑部和五城兵马司都动了!死了……,淮王一下子惊呆了,好半晌才皱起了眉头,怎会如此……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她顶多只是昏死了过去,难道……他一下子脸色发白,随即一把拉着李淑媛坐了下来:阿娘,你从哪得到的消息?可会有错?还有,琼芳阁里头可曾发现我那几个亲随?李淑媛被他这连珠炮似的几个问题问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起来:难道……难道你昨晚真的在那儿?阿娘!你再拐弯抹角,事情就真的大发了!淮王烦躁地下了床,趿拉着鞋子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随即就又转身冲了过来,双手紧紧接住了李淑媛的肩膀,我实话告诉你,那会儿顺天府五城兵马司那些人冲进来的时候,正好有人闯进来,说是有人算计我,随即就带着我从暗道走了,至于我那些随从全都没顾得上,更不要说那个头牌!兴许是那两个帮了我的人把那女人杀了灭口..她毕竟听过我的声音,死了也好,可要是万一我那几个护卫被拿住,那我就真的什么都说不清了!结合自己打听到的结果,再加上淮王这番话,李淑媛心里已经大略有了个底。

她强忍心头惊惧,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那时候在琼芳阁的所有人,除却几个要紧的显贵被记了名,其余的都被顺天府带回去了据说锦衣卫也加入了追查,只不过没听说拿着你那几个人……,你别高兴得太早,我问你,难道你就没想过,那两个救了你的家伙是有意杀了人,然后又掳走了你的那几个护卫,有了这把柄在他们手中,你就成了他们的提线木偶!淮王这一晚上都是浑浑噩噩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刚刚又是粗暴的泄欲折腾,此时听到这一番话,方才隐隐约约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就在他使劲搓了两下脸,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的时候,外间忽然又有人提高嗓音叫了两声。

娘娘,殿下!进来!李淑媛没好气地唤了一声,见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进了门,脸上满是惶然,她不禁喝道,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娘娘,右军都督府杨大人从宣府送了密奏,今天早朝前到的,结果皇上当场发作……,那太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顿了一顿才接着说,娘娘的兄长,工部掌军器监的李政李大人,被查出与宣府守神统千户宋雄勾结,皇上雷霆大怒将其下狱…………什么!李淑媛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瘫软了下来,而淮王则是劈头怒喝了一句,待证明这就是前朝传回来的消息,他原本就糟糕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这母子俩失魂落魄,那太监立时蹑手蹑脚退出了屋子,而他才放下门帘的一刹那,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淮王的一声咆哮。

杨进周,你我死!阳宁侯府蓼香院正房东次间。

陈瑛的话让陈澜大吃一惊,连朱氏也露出了异色。

而陈瑛打量着两人的表情,又微笑道:皇上如今信赖叔全自然是好事,但那边毕竟是淮王的母舅,难免会招来些事情。

三丫头你既是知道了,也好有个预备。

顿了一顿,他的口气这才沉了沉,夫人的病也多亏你去请了林御医来,我已经见过了他,他说是夫人状况很不好。

刚刚夫人竭力对我说了好些话,我都答应了。

汀哥儿日后就养在老太太膝下,老太太颐养天年也能有个伴。

她若真有万一,我丵日后也不会再娶了。

听着像是成全妻子的话,但陈澜听着那种平淡的口气,却不觉感到面前这个人异常冷酷无情。

而朱氏则是一如既往淡淡的,等到陈瑛离开方才一把拽住了陈澜的手。

叔全密奏的事情,你事先可知情?见陈澜摇了摇头,朱氏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松开了手,也是,这毕竟是朝廷大事,他在外头就算给你写家书,也不能添上这些……,你三婶的事情暂且不说,李家是几代在工部做事,李政如今是管着军器监,之前都是管营缮司,专管宫室修建,不知道捞了多少钱,要查自然是能查出无数问题来。

可他家里是淮王的钱袋子,淮王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怕就怕这是有人撺掇了他火中取栗……想起那个从来都是居高临下自说自话,兼且又阴狠毒辣的淮王,陈澜也没料到,自己的祸水东引策略尚未成功,杨进周就突然正面直撄其锋。

可是,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杨进周是奉御命前去,此番密奏才到皇帝就立刻翻脸,那架势分明是早就知道了,只等着这最后一个由头而已!与其说这是火中取栗,还不如说这是天子的帝王心术……ps:预告,明日单更,累翻了,休息一下……,除了明天之后,还有表弟的生日,我的生日,所以预计本月会单更至少三天……第三百章 冬至说过正事,朱氏毕竟也惦记着徐夫人的身体,最后跟着陈澜又去瞧了一次,待一回屋里却忍不住低声说道:以你三叔的个性,无论婚姻也好,子女也罢,只要能利用的,无不是人尽其用,断然不会因为你三婶是他的妻室,就在如今这病重之际随随便便答应日后不再娶。

要知道,他屋里头那位盼望那个正室的诰命,也不知道盼望多少年了!陈澜瞥见郑妈妈和几个丫头已经避出了门,这才苦笑道:老太太怎生忘了,这封增诰命素来的规矩是一嫡一继,元配和续弦封诰平齐,若是三婶真有万一,三叔再娶,也是不能给那位诰命的,如此一来,但使有些家世背景的人家,总不至于亏待了自己的女儿。

至于罗姨娘,从前封了淑人,也就断了扶正的指望。

再说若没有诰命,那只在府里头管用的侯夫人又有什么用?没错,我竟是忘了这一茬!朱氏这才恍然大悟,嘿然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他怎么突然改了性子,却原来依旧是算计好的!如此一来,他在外头还能得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而没有再娶,也就没了人压在那个女人头上,顺带还能讨好了罗家。

至于家务事,老二媳妇到时候就算再动心思,可那个女人有三品诰命淑人在身,也就算半个主母了,到时候她也未必争得过她!不止这个……到了那时候,五妹妹的婚事恐怕也得拖下去,,陈澜的声音异常低哑,见朱氏亦是面露沉思,这一刻,她对那对广宁伯夫妇充满了鄙薄不齿,而对三叔陈瑛则是存了更深的戒备。

尽管侯府和襄阳伯已经通了婚书,按理是铁板钉钉,但只看如今这架势,安知两年后京师还是如此光景?如今之计,只有希望徐夫人能撑过去,为了她自己和儿子陈汀,努力地撑下去!尽管徐夫人仍旧时昏时醒,陈澜心中不安,可她如今已经是杨家媳妇,也不能只顾着娘家丢下婆家。

于是,午时不到,她就告辞了出来。

车行在路上,一夜没睡好的她自是异常疲惫,不知不觉就倚着靠垫睡了过去。

一旁跟车出来的云姑姑和这会儿跟她回来的长镝对视一眼,默契地都没有出声。

等一行车马从镜园的角门进去,在二门口停下,迎上前来的婆子不等车门打开车帘卷起,就急急忙忙地说了话。

夫人,夏公公奉旨来咱们府里赏赐冬至日的赤豆粥,这才刚到。

车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陈间闻言一惊,掐指算一算,方才发现今日恰恰正是冬至,早上出门的时候竟连预备好送给江氏的一双鞋袜也忘了。

轻轻拍了拍脑袋,眼见云姑姑和长镝先下了车去,她也就往前挪了挪踩着车蹬子下车,问明了夏太监如今正在正堂,她自是直奔了那儿。

一进门,她就看见了江氏和夏太监分宾主而坐,俱是满脸笑容。

见着她来,夏太监自是也站起身笑容可掬地行礼。

杨澜还了礼,又上前见过江氏,没寒暄两句,夏太监就说起了早朝上杨进周的密奏。

江氏还是刚刚得知此事,闻言不免面露忧色。

而夏太监立时知情识趣地笑道:也不全是杨大人一个人奏的,宣大总督铁面刘也一样上了本,所以两相印证,皇上自然是立时拿下了人。

这毕竟是铁板钉钉的证据,无论是淑媛娘娘还是淮王殿下,都不好说什么。

况且……,他拖长了声音,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咱家出来的时候,汝宁伯……咳,如今该说是杨府才对。

他们往上头递了奏章,中间夹了淮王给军器监主事李政作保的一张字据,还有一张则是那家被查抄当铺送给李政的干股。

总而言之,这会儿淑媛娘娘和淮王殿下自顾不暇,也没工夫理会别的太夫人和县主就放心好了。

江氏深知这些消息来之不易,自是道谢不迭。

因夏太监急着还要去别的要紧人家颁赐她也不好多留,遂在例行的打赏之外,又额外添了几样看似不值钱的小玩意做添头。

而陈澜亲自送夏太监出去,走在路上时少不得低声问起之前所托之事可有添麻烦,夏太监却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

一点小事而已,咱家还不至于连这点能量都没有。

只是,夏太监犹疑片刻微微一顿,原本就低沉的声音又压低了三分,琼芳阁的人命官司,李淑媛娘娘命人仔仔细细打听了,瞧着应当是和淮王殿下脱不开关系。

现如今是最好的机会,墙倒众人推,咱家寻思着再狠狠地推上一把,县主觉得如何?此事不妥。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陈澜就按下了心头有怨抱怨,有仇报仇的冲动,立刻摇了摇头。

见夏太监仿佛有些意外,她沉吟片刻就开口劝道……我知道夏公公你忘不了当初那桩生死之间的公案,但是知道,那件事你并无证据,而如今琼芳阁的人命官司也是一样。

除却这个,淮王的母家出事,他就算签押作保,也顶多是一个失察的罪过,多半申饬之外闭门思过。

而你若是这一回不能一力把他彻底扳倒了,风声又露出去了,宫中你还能立足么?,她说着就侧过头去继续稳稳地前行,发觉夏太监很快跟了上来,她知道响鼓不用重锤,就没有再吭声。

果然,下一刻,夏太监就吁了一口气:咱家是操之过急了。

若是在皇上面前告状,咱家还真不能保证就能够瞒着所有人……也罢,这当口先坐观其变再说!。

劝服了夏太监把人送出了二门,陈澜方才回了正堂,冬至节的一应赐物还摆在那儿。

只是一瓮御酒,一雄赤豆粥,并不是什么值钱的金玉绸缎。

而江氏又解释道:别看就这些,刚刚夏公公说,今年的赐物比往年少。

阁臣和部堂们都是和咱们一样的东西,只多一样果子。

而勋贵中间,竟是大多数人什么都没得。

这会儿正好快到了中午,咱们娘俩正好吃了这赤豆粥,至于御酒,等到全哥回来再好好庆祝庆祝!,陈澜笑着点了点头,庄妈妈则连忙吩咐丫头下去预备碗和调羹,等东西拿上来又亲自盛了两碗。

见剩下的还有半罐子,陈澜就笑说道:剩下的不如就先放着,晚上留着当宵夜也好。

话说回来,早上急急忙忙出门,我连冬至的节礼都忘了送上。

你新婚头一天送给我的那两套衣裳鞋袜我还穿着,若再有新的,就得压箱底了……江氏说归这么说,接过庄妈妈送上的碗之后却叹道,这针线手艺我从前也是拿手的,如今眼力不好,越发不成了,若没你这个心灵手巧的媳妇,我也就只有指望庄家的给我做做。

说来说去,全哥还是有福气的人……咳,说来说去我都忘了,今天你去瞧你三婶,她的情形如何?一说到徐夫人,陈澜只觉得那香甜的赤豆粥也变得难以下咽。

低声说了林御医此前的诊断,她却略过了徐夫人留给自己的那封信,以及对陈瑛的最后托付。

果然,听得徐夫人竟是极可能熬不过月底,江氏也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冬至大过节的,却是突然这般重病,别人倒好,苦的是孩子…………也罢,这几日你若有空,多多回去看看,也宽宽她的心。

库房里只要是有的药材补品,你尽管带上就是。

陈澜一直知道江氏宽和心善,最好说话,尽管知道朱氏对徐夫人素来还好,家里也不会缺这些,可婆婆的一片心意到底非同寻常,因而她连忙起身谢过。

等到吃完了这一碗赤豆粥,她和江氏从正堂回屋,用过午饭后,婆媳俩便分头歇了午觉。

等午睡起来之后,江氏却唤了她过去,二话不说地递给了她一条围裙,自己则是在庄妈妈服侍下三两下系好了。

母亲,这是……,冬至吃饺子,这是各府素来都有的惯例,可也鲜少有主母亲自下厨的。

可咱们家当初在宣府时,家里统共就用了几个人,所以每到这天,便是我下厨给全哥和他爹包饺子,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我知道你大约是不会的,跟着我打个下手就行了……陈澜恍惚间想起了自己从前和弟弟相依为命的时候。

那时候是除夕,从来不提过分要求的他对自己说想吃饺子,于是她立时去买了面和猪肉白菜,一个人忙活了好几个小时,这才做出了一顿很不像样的饺子。

然而就在这之后不久,她就失去了他。

从那之后,她就再没有碰过擀面杖,再没有剁过猪肉白菜馅……阿澜?,听到这一声,陈澜终于惊觉了过来。

看江氏诧异地看着她,她连忙笑着遮掩了过去:我还真是不会。

只既是十几年都如此,日后我总不能每回都靠您亲力亲为,您可得好好教教我。

,一旁的庄妈妈原还担心陈澜心不甘情不愿,此时闻言顿时露出了笑容。

而江氏则更是为之大悦,眉眼间尽是喜色:好好,你聪明剔透,要学这个还不容易?全哥是最爱吃我亲手包的饺子,日后他也断不了这口福!他如今不在,做好之后给你祖母三婶和弟弟妹妹都捎去一些,也让他们尝尝你的手艺!第三百零一章 我回来了!杨家毕竟不比那此动辄奴仆数百的豪门世家,再加上主人只有三个,所以镜园之中只有一个大厨房,一共是四个厨娘。

领头的管事媳妇尤宝家的是从前江氏的陪嫁丫头,多年忠心耿耿地跟着江氏和杨进周母子,最是泼辣不过的性子,下头人稍有不是便是劈头盖脸一阵训斥。

对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看得最牢,哪怕是江氏身边的庄妈妈,贸然进厨房也会招来埋怨,更不用说其他人。

可此时此刻,她却被人轰出了厨房来。

看着另外三个满脸好奇探头探脑的厨娘,她不禁没好气地呵斥了两句,见她们谁也不理会自己,她顿时低声嘀咕了起来:老太太也真是的,夫人出身侯府,又封了县主,哪里会这厨房的勾当,没来由浪费了那些米面……厨房里只有江氏和陈澜两个。

江氏最初只是支使着陈澜递盘子工具,可终究拗不过她执意要提刀剁馅,她只得让出了菜刀,在旁边担惊受怕地看了好一会儿,见媳妇动作最初还有些生疏,可没多久就渐渐熟悉了起来,她不禁暗自称奇,到最后忍不住就夸了一句。

看来果然是人聪明就一样通百样通,连这厨艺你都上手这么快,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学不会。

陈澜笑而不语,虽说手上已经有些酸痛,可那种难言的感觉却让她满心轻松快意当然,肉馅原本就是准备得差不多的,否则这十几斤的肉馅她还真干不了好容易把馅料都拌匀了预备好,她自是洗干净了手,又到了江氏面前,眼看着她手底翻花似的擀出了一张又一张的皮子,又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包。

对于这一道工序,她就露出了少有的笨拙来,不是包好的饺子根本站不住,睡倒在那里爬不起来,就是馅料四处露出来,好容易包出一个勉强能立住的,却好似吃饱了的大肚汉。

你这一个饺子,可抵得上别人两个。

江氏虽打趣,脸上却尽是满意的微笑。

头一回能做到这样,已经是不容易了,慢慢来就是,不要心急,横竖这会儿离晚饭的时辰还早。

嗯。

陈澜应了一声,可看着那饺子的表情却发了狠。

她连那许多困难和险阻都度过去了,就不信奈何不了小小的饺子皮!想到这里,她少不得仔细观察着江氏那简简单单的动作虽说未必就像那么一回事,可至少比她从前只能一个人琢磨时好多了。

婆媳俩就这么在热火朝天的厨房里忙活,不时从一个碗里拿出一枚钱币包进饺子里,丝毫没顾得上去想外头的人。

厨房外头,其余三个厨娘都到避风的另一间耳房去偷懒了,尤宝家的却依旧是来来回回在厨房门口踱着步子,几次要进去却在临门一脚上算了下来。

就在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一只手已经触摸到了那厚厚的蓝色厚棉门帘时,她突然听到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就发现是庄妈妈,这下子顿时如释重负地慌忙迎了上去。

姐姐你总算是来了!尤宝家的扶着庄妈妈的胳膊把人拉到了一边,连珠炮似的说,往常老太太包饺子,好歹还有你在一边陪着,今天却换成了夫人天知道这顿饭得等到什么时候?这天色已经很不早了,姐姐也好歹进去劝劝老太太,让你我进去打个下手……。

庄妈妈却没说话,好半晌才莞尔笑道:老太太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这说初一就绝不十五。

夫人刚刚听说这要求之后就满口答应,你总不成去扫了两位的兴致吧。

再说,阳宁侯府四少爷也来了一听说包饺子就立马跟着我到子这儿来,他也等着夫人的手艺呢。

听到这话,尤宝家的方才吃惊地四下里一望,就看见一个身着宝蓝色直裰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院子,此时正站在厨房门口将门帘拉开一条缝往里张望。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叫唤,就只见他突然一猫腰,竟是溜进了厨房。

面对这一幕,纵使她从前是大厨房说一不二的霸主,这会儿也变得目瞪口呆。

陈衍蹑手蹑脚溜进了厨房,看到姐姐正在木桌后头全神贯注地忙碌,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白乎乎的饺子放在一旁的黄杨木大条盘上,他一时间眼睛瞪得老大。

姐姐大道理一套又一套,做针线活也没得说,见识也比自己深远,可如今就连包饺子也学会了?一想到姐姐学了一手好厨艺,可以有无数好东西做给姐夫杨进周吃,他忍不住就生出了一丝妒忌来,但随即想到今天这头一顿饺子却应当是自己喝头汤,姐夫远在宣府望尘莫及,他顿时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和一门心思扑在饺子上的陈澜不同,江氏毕竟做惯了这活计,一面擀饺子皮,一面还有精神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因而陈衍一进屋子就发现了他,只一开始不曾喝破而已。

见他先是好奇地东瞅瞅西看看,随即就盯着陈澜,又是皱眉又是咬牙,到最后却偷乐了起来,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张口就叫道:衍哥儿,这厨房岂是你们男人该来的?陈衍见陈澜也抬起了头来,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着了面粉,立时快步走上前去,拿着块帕子讨好地递给了她,又指子指她的额头。

见她手忙脚乱地擦了起来,他方才看着江氏笑道,伯母,我这不是听说姐姐跟着您一块包饺子,所以来看看么?我还从来不知道姐姐会包饺子,心里怪好奇的。

好奇什么?待会吃的时候留着肚子就行了!陈澜没好气地甩手丢出了那条帕子,正正好好丢在了陈衍头上,见他涎着脸赶紧抓了下来,她才板着脸说,好了,别在这碍事,到外头去等!待会包好了有的你吃的!眼看陈澜不由分说把陈衍赶了出去,江氏不禁也笑了起来。

只上前检视了陈澜那两盘饺子,她少不得又指点了几句。

等到再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约摸有一百五六十个,她才出门去叫了庄妈妈进来,又让尤宝家的去叫另三个厨娘。

这许多人一块上手,须臾就将剩下的肉馅差不多都包完了,然后才将饺子分头下锅煮。

忙活了整整一个半时辰,陈澜一回屋子就坐上了炕不想起来,这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等到红螺笑着端上一大盘饺芋时,她几乎看也不看就夹了一个,甚至也没来得及蘸醋。

而陈衍则是还有兴致观察着饺子的形状模样,一边看一边小声嘀咕,直到心不在焉的他一。

咬着什么,险些崩了牙,他才收了心思,一口吐出来一看,却见是一枚黄澄澄的新铜钱。

江氏见陈衍木头木脑地拿着那枚铜钱反复看,她不禁笑道:哟,几百个饺子里头,总共才包了十个有钱的饺子,这就叫衍哥儿你吃到了,赶明儿一定是福运好!嘿……我运气真好,姐,我吃到了福气饺子!陈澜见陈衍一下子从发愣变作了狂喜,不禁越发没好气地瞪他,可这一不留神,自己也一下子觉得口中咬到了硬物,连忙一下子吐了出来,这才发现是一枚银钱。

看到对面的陈衍眼睛瞪得老大,她便含笑拈起这枚银钱在他眼前转了转,随即似笑非笑地说:福气也分金银铜三等,我的福运比你强那么一星半点。

姐,这个你也要和我比!陈衍顿时有些郁闷,可想到自己今天来得正好,心情又好了起来。

冲着这心理,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盘二三十个饺子,直到打着饱嗝肚子已经完全撑不住了,这才在陈澜的白眼下停了筷子。

可紧跟着看到那送到自己面前的三层食盒,他不禁呆住了。

发愣干什么?今天是冬至,也是团圆日,你也得早些回去。

这些饺子是给祖母那些长辈和几个弟弟妹妹的,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带回去给他们尝尝。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走吧。

说完这话,陈澜也不理会陈衍那满脸苦色,不由分说地把人往门外赶。

只到了院门处,她方才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按在了陈衍肩膀上。

三婶病成那副样子,你要更懂事些,平时也要更注意饮食起居。

要知道,身体是最要紧的,给你的那些方子要记得照着用,不可偷懒。

嗯,姐我记住了。

这时候的陈衍收起了那嬉皮笑脸的表情,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自己一定能照顾好自己!一顿饺子让镜园上上下下多了几许过节的气息,而此外派发的赏钱才是重中之重。

有道是冬至大如年,这一晚发的赏钱几乎和过年时平齐,因而下人们无不是皆大欢喜。

而陈澜在陪着江氏说了许久的话,好容易消化了一肚子的猪肉白菜饺子之后,这才回了屋子。

收拾干净上床钻进了被窝。

尽管身下早已经捂热了,可她心里仍是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期盼。

要是他能回来,那这个节就过得更有意思了。

兴许是肚子饱饱的,兴许是下午已经补眠了昨夜的疲惫,她在床上翻了好一会才迷迷糊糊合了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身边仿佛多了一个人,顿时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一个硬朗的侧脸就映入了眼帘,她一下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澜澜,我回来了!第三百零二章:小别胜新婚(上)看着陈澜那瞪大了眼睛的惊讶样子,杨进周不禁弯下腰来,轻轻在她那面颊上落下一吻,可结果却发现她受惊似的一下子支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面对这一幕,他轻轻伸手按住了她的红唇,知道这会儿她再问不出什么话了,他这才解释了起来。

我今天赶在城门关闭前就回来了,之前紧赶慢赶地入宫见了皇上,也没来得及知会家里。

好在皇上体恤,总算赶在子时前放了我回来,还赶得上冬至的最后半个时辰,也正好能给你一个惊喜。

那几个丫头原本要对你说,是我让她们不要打扰了你。

听着这话,陈澜再打量杨进周那身风尘仆仆的装束,这才醒悟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也不是看错了人,立时只觉得心里填满了意外的喜忧。

然而,牵壮思念关心的冲动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你可吃过了?厨房还有我和娘包的饺子!哦,是你和娘一块包的?杨进周英眉一扬,随即笑了起来,先头急着见皇上,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下肚,后来皇上原本要赐膳,可我想着是冬至,惦记家里,就辞了出来,这会儿肚子还真是空落落的……你别动,我自己来就成,哪怕厨房没人,这点事情我还会做。

陈澜原本是有些倦意,可此时眼见他回来,哪里还能在床上呆得住,终究还是趿拉着鞋子下了床,又窸窸窣窣地套衣裳。

等到穿好了贴身小袄,她就感觉到肩头突然多了一件衣裳,伸手一摸,见是新的,立时就回过了头。

是宣大总督刘部堂送的两件一斗珠的大袄,正好你和娘一人一件。

这大袄最是软和细密,正适合体弱的人穿,比那些貉皮狐皮都好。

见陈澜低头打量着这件大袄,随即又眼神奇怪地看着他,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竟是伸出手去摩挲着她的脸庞,又在右边耳廓上轻轻拂动了下去,放心,我可不会借花献佛,这是刘部堂的好意,不是我信上说的小玩意。

心底那点小心思被人道破,陈澜顿时恼羞成怒,拨开他的手就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谁记着你说的那些……带不带都不打紧!见陈澜一阵风似的到了外头,仿佛又叫了丫头,杨进周不禁哑然失笑,可他却不想在屋子里干等,索性也跟了出去。

见红缨和红螺都已经收拾停当随了陈澜出来,他哪里不知道这两个丫头恐怕是早就预备好的,心里暗赞她们训练有素的同时,也有一丝说不出的懊恼。

这厨房的活计,她之前包了饺子就算了,这会儿何必亲自去?难道是他之前说错了什么话,亦或是太轻薄了,于是惹得她不高兴了?然而,等到子大厨房,看到已经衣衫整齐在那等着的尤宝家的和庄妈妈,杨进周才发现,自己在进了镜园之后说不要惊动人,结果却上上下下的人都早已闻风而动。

好在庄妈妈拉着尤宝家的行过礼后,隐晦地暗示老太太已经歇下,晚上不用再过去,随即又把想跟进去帮忙的尤宝家的拉了走。

进了大厨房之后,红螺和红缨忙碌着加火顿茶,可麻利地倒好了茶水,等到要下饺子的时候,陈澜才发现两个人却溜得没了影子。

怎么一眨眼功夫人就不见了?埋怨归埋怨,陈澜心里却猜到了两个丫头的心意,于是见杨进周跟上来要帮忙,她只得开口说:君子远庖厨,你什么时候变得和小四一样不管不顾了!小四今天也来过?杨进周却答非所问,见陈澜头上包着帕子,正专心致志地将一个个饺子下到热气腾腾的滚水中,根本没顾得上理会他的话,索性站在那儿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从前听人说,小别胜新婚,他一直没办法设想那是什么感觉,可这次他是新婚再加上小别,那种牵肠挂肚的滋味甚至比得上从前初上战阵想母亲想家的时候。

见她下完了一锅饺子,脸上被热气蒸腾得微微泛红,额头上甚至还冒了汗.他就悄悄走上前去,一把抢过了陈澜伸手去拿的竹捞勺。

你……我又不是君子,从前和那帮兄弟们一个大锅里头吃饭,这把捞勺我用得比你在行。

嘴里说着这话,他的眼睛也自然看着那一口大锅里沉沉浮浮的饺子,盖上木盖子之后,脸上露出了几分追忆的表情,还记得有一个冬至,正好轮到我带队出去巡逻,结果打退了一伙扰边的鞑丵子,缴获了十几只羊。

回去之后,我们几个就把这些战利品都杀了,后来晚上就煮羊肉饺子,那情形我到现在还记得……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大过节说这话很不合时宜,一回头就看到陈澜正看着自己,那眼神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仿佛还在问后来呢。

因而,等听到了锅子里那水滚的声音,他转头过去再次加了一碗凉水之后,随即就头也不回地说:那个冬至是我的初阵,那一回,我第一次杀人,是第一次看到自己人死在面前,也是第一次在埋了人之后,又回去和别人一块庆祝冬至……话音刚落,他就感到有人轻轻环住了自己的腰。

觉察到背后那轻柔的触感,他不禁用左手握住了腰上的那双柔荑,随即轻声说:澜澜,嫁给我这个懂得最多的不是风情而是杀人的汉子,委屈你了……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陈澜把头埋在那坚实的肩背上,许久才离开了少许,以前怎样我不管,但以后,我别的都不图,只希望一家人能平安喜乐!嗯,平安喜乐。

杨进周笑答了一句,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低声说道,这次去宣府,我曾经遭遇过一拨刺客,幸而警醒得快把人打退了,只没留下活口,不知道是谁干的。

我本不想说,可一想你万一从别的地方知道了,心里还得埋怨我。

打心眼里说,我是真的不想你知道那些打打杀杀的危险事……幸好你说了,否则等我知道的时候,至少三天不理你!陈澜这才放开了箍着他的手,一闪身到了另一边,心有余悸地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可和你约法三章,一是以后有这种事,不许瞒着我:二是不许再说刚刚那些话;三是……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总之你不许拿我当外人!好好好!杨进周无奈地答应了一声,这才注意到锅里的水又开了,顿时手忙脚舌抛揭开了锅盖。

将一个个水饺用捞勺盛到一旁的大盘子里,他这才接过了陈澜递过来的筷子,竟也不回房,径直在这厨房里吃了起来。

他是真的饿慌了,也不怕烫,二话不说就一口一个,须臾便是七八个下肚。

及至陈澜又盛了饺子汤上来,他又喝了几大口,这才感到空空落落的胃里满是温暖,原本僵硬的四肢百骸也有了力气。

看着杨进周将之前她亲自包好还剩下的二十多个饺子风卷残云一般全数扫尽,而且丝毫没在乎她包的那些大肚饺子,陈澜心中自是松了一口大气,却也犹如每个刚刚下了厨盼望评价的妻子一般问道:味道如何?不错,好吃,汁多鲜美!杨进周意犹未尽地接过手巾擦了擦嘴,又点点头道,不过似乎一个的分量能顶两个?按照我平时的饭量,这些下去,顶多还是半饱。

尽管明知道杨进周并不是存心打趣戏谑,可陈澜仍不免有些面红耳赤。

等到夫妻俩出了厨房,外间探头探脑的尤宝家的立时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笑嘻嘻地行礼问好。

陈澜还没开口,杨进周就点点头道:里头还没收拾,有劳尤嫂子了。

都是小的分内事,原本就该伺候老爷夫人的。

陈澜之前才听庄妈妈解说过尤宝家的习性,此时微笑颌首就赶紧拉着杨进周走了。

此时此刻,外头已经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知道已经过了子时,外头的风又大,乍然从温暖的厨房出来,她不禁拉紧了身上的大袄,随即才注意到红螺和红缨仍然不知所踪。

可随着那坚实的臂膀揽了她在怀,她很快就把这些思量都丢到了脑后。

等到回了屋子,红缨和红螺上前禀报说,东西梢间里都已经预备好子热水沐浴,她这才明白两人为何早早先回来了,但仍是有些讶异地问道:为何两边都要预备?夫人,不但预备了沐浴的热水,就连床上被褥也都换了一遍。

杨进周见两个丫头站在那儿忍俊不禁,却没人解释正事,他便干咳了一声说:她们说得没错你忘了,我这一身尘土带累得床上和你身上都脏了?我刚刚回来时,还在床头坐了坐。

陈澜这才低头一瞧,却见刚刚除下的大袄上好几处污痕,立时又想到了之前他刚刚回来时的情景。

情知这光景落在别人眼中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思量,她也索性不去看那边的两个丫头,径直闷头进了西梢间可才打起门帘,她就听到背后传来了红螺的声音。

夫人,那边是给老爷预备的……把我的衣裳拿过来就是了,啰嗦那许多作甚!然而,等到整个人泡在温度适宜的热水中好一会,陈澜才意识到,这个木桶比自己平日用的至少大了一小半,分明是专给杨进周用的。

一想到杨进周在那小了一号的浴桶中如何辗转身子,她不禁扑哧一笑。

活该他难受!第三百零三章:小别胜新婚(下)尽管更夫那小心火烛的嚷嚷传到这镜园深处,已经是隐隐约约约微乎其微了,但四更天的梆子声仍旧清清楚楚。

屋子里的烛火大半都熄灭了,只留下了靠窗的一盏小小的青铜仕女灯台。

床上水墨画青绫帐子一半好端端地掩在床垫下,一半却垂落在地,隐隐约约露出了内中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体内的灼热还未退去,那只手又在她的背后轻轻摩挲,连带着让那一股酥麻震颤仿佛更深入了一些。

此时此刻,陈澜不知道自己是在云间还是在地底,最初主动的迎合如今已经变成了本能,可身上脸上那股滚烫的热力却每每把迷迷糊糊的她拉了回来。

就在她几近忍受不住的时候,那一团热火终于离开了她的身体,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下来的同时,她已经是一丁点都挪动不了,只任凭枕边人轻轻伸手揽住了她。

细碎的吻轻轻落在了她的面颊额头和双唇上,她原本一动都懒得动,可不知道是那种火热的气息终究感染了她,还是她无意间碰触到了那坚硬的下颌,她一下子感觉到那硬梆梆的异物又顶了过来。

别……就在她满心惊惧的时候,杨进周总算是停下了动作。

松了一口气的她这才第一时间躲远了些,随即卷紧了被子,又气又恼地看了过去。

只那脸上的红晕和眸中的媚意并未随之退去,瞧在杨进周眼里,不免又生出了几分冲动。

可他终究知道她的身体柔弱,于是就这么侧躺着看她,直到她轻哼一声移开了眼神嘀咕了一句,他才低低地笑了。

这都四更天了,再睡一个时辰就得起床预备上朝,你也该老实些了!你以为我昨天为什么捱到那么晚才回来?皇上看我这次的事情办得利落,又看我勤勉,自然就想起了我如今还是新婚。

今天明天都不用去上朝了,只可惜了当初那半月假。

窗外的寒风似乎突然大了,木格窗子被吹得出了一阵阵的轻响,好在那高丽纸厚实牢固,一丝风也吹不进来,拥着被子的陈澜反而觉得有些燥热,不自觉地就把一只白玉似的胳膊伸出了被窝。

见杨进周眼神一闪,仿佛真在可惜那半月的假,她便忍不住问道:我还不曾问你,早上你的密奏才到,因而皇上拿下了那个工部的李政,怎么晚上你就回来了?我送上密奏之后,次日一早就得到了皇上的密旨,大概是两头错过的缘故,那是召我回去的,所以我大清早就出了,晚上回的城。

至于那个李政……就算他是淮王的母舅,我也顾不得那许多,再说,宣大总督刘部堂似乎对此也心里有数,应当也有密折送上。

况且,我觉得……杨进周顿了一顿,声音又轻了三分,我觉得皇上派我去,是事先就有猜测。

陈澜闻言一惊,可细想那一次入宫时皇帝的召见,越觉得杨进周所料不差。

所以,尽管在此前的家书上已经对他说过那一趟的经过,但她还是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连按照罗旭的要求向夏太监求得帮助也没有漏过。

果然,杨进周听完就靠了过来,轻轻松松把她拉紧了的被子扯了过来,却是把他们两个一块卷了进去。

这样暖和些。

打着这样的借口,见陈澜并未再像刚刚那样躲开,杨进周自是不会再得寸进尺,又沉吟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夏公公在宫中多年,这散布消息的事应当也做得得心应手,所以皇上虽没有表示,但并不代表就不相信。

所以,此次才会骤然得信就立时拿下李政。

至于汝宁伯夺爵毁券,照你说的当是震慑剩余的勋贵。

如果我没猜错,从今往后世子承爵,只怕朝廷会日渐收紧了。

我也这么想。

可是,勋贵世袭罔替毕竟是太祖年间传下来的规矩,东昌侯罪大,汝宁伯亦是有大过,如果要是在别家承爵亦是这般卡着,岂不是人心惶惶?皇上的心思太大,我们这些臣子没法轻易猜透。

也许,皇上只是觉得,皇族子弟尚且不能世袭封王,勋贵后人若是一代不如一代,又凭什么占据要职?说到这里,杨进周见陈澜竟是露出了赞同的表情,心里竟是生出了一丝难言的喜悦,这还是因为我爹和我都算是破门而出,所以才能体会到这一点。

尸位素餐的人太多,绝非天下之福。

要是这样,牵连的人就多了……陈澜想起那时候宜兴郡主对自己说的话,于是拣能说的对杨进周又复述了一些,继而就叹了一口气,你说过,皇上在江南也是大有动作,不是预备整治投献,便是清理从前的积欠赋税和徭役。

可积弊已深,相比数目能够数的过来的勋贵,江南那边只怕就难多了。

所以,我才不想袭爵。

袭爵了之后便推不掉杨家的族长,那些人从前怎么倚靠汝宁伯的,日后就会怎么靠上咱们。

而且,若不是为了这个爵位,父亲也不会被赶出家门……我痛恨这个爵位!我还年轻,如果这辈子运气好,未必就不能封伯。

可是,如果咱们有了孩子,我却不希望他落地就能有这样的前程。

不能让他们枕在富贵上,也不能用这样一个爵位限死了他们……我这些天常常在想,威国公看着如今的罗兄,大约会后悔早请封了世子。

你呀,这话罗世子听了应当高兴……夫妻俩靠得近了,陈澜的手不知不觉就贴在了那精壮的胸膛上,刚刚少许退去了几分红晕的脸此时一下子又渐渐热了起来。

当感觉他的手亦是沿着自己的脖颈摩挲下行,在峰峦处轻轻捻了两下,随即趁着她面红耳赤低声呻吟之时又探了下去,她浑身一僵,犹豫了片刻,抵在他胸膛上的手终究还是没使力将他推开,也不知道是真的没了力气,还是终究不忍心。

只是,当那预料的冲击再次到来时,她在喘息日重的同时,忍不住在他的腰上拧了一记。

也许,明天是该让他兑现教自己骑马和剑术的承诺了,她的身体终究太弱了些……冬至的次日是一个大晴天。

天仿佛比平日亮得更晚了些,一贯准时的陈澜也比平日起得迟了,而且在跟着杨进周一块去江氏屋里问安的时候,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但一路上见到的所有人,乃至于江氏在内,所有人都是含笑不语。

小别胜新婚的道理,如今还有谁会不明白?因而,在杨进周满脸歉意地说不曾尽早打发人到家里知会,江氏就摇了摇头。

你这回是公干,自然理当先公后私,否则兴许就被人抓了把柄。

总之回来了就好,赶上了冬至,还吃到了饺子,也不亏了你。

至于这两日又给了假,你就在家里好好陪陪你媳妇,哪都别去了!是……杨进周看了一眼一直垂着头的陈澜,心里想着她早上的要求,于是冲庄妈妈使了个眼色,直到她招呼了几个丫头退下,他才低声说,娘,我想从今天开始教澜澜骑马,还有那几招剑术,也一并教给她。

如今京多事,若有万一,也好用得上……江氏早就听说过儿子媳妇的这打算,最初也没反对。

然而如今再想想,她那时候已经出了汝宁伯府,和娘家也断了往来,因而最初的闺训女则抛在脑后自是无所谓。

可陈澜毕竟是侯门千金,又封了皇家县主,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事情传扬出去,名声还是其次,怕就怕有心人编排出什么别的来……想着想着,她就看向了陈澜:阿澜,你真想好了?一直以来,陈澜已经习惯了为自己和陈衍谋划,之后多了一个祖母朱氏,而如今,她多了丈夫和婆婆,因而也迫切需要一个强健的身体。

因而,为了安江氏的心,她就笑着解释道:母亲放心,后园的驰道既然可以练驰射,让我骑马自然是无碍的,只说是叔全练驰射,不让人进去打搅,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至于剑术,我也不求精,只求一手防身术,只在房中习练就好,不会让人窥见。

既如此,也好,你们俩自己忖度就是,我就不管了。

由于一夜贪欢,陈澜自然不敢在这时候去骑马,夫妻俩回了屋子之后,她便翻出了压箱底的那把匕首,在西次间寝室里由杨进周手把手教着她一招一式。

尽管她前一世还学过几手三脚猫似的女子防身术,但如今却是货真价实的娇弱千金,才只没几下就已经出了汗,少不得脱去了外头的袍子,只着了贴身小袄。

尽管如此,时而响起的低喝声,仍是不免夹杂着微微的喘息。

于是,这些传出屋子的声音听得几个丫头面红耳赤,就连往日最爱挤眉弄眼的芸儿都有些吃不消,到最后一个个人索性都避出了门去,站在风地里一面吹寒风一面摇手绢。

结果,一个急匆匆进来的婆子一进院门就看到了这几个丫头整整齐齐一排站在门外的诡异一幕。

哟,这天寒地冻的,姐姐们都不怕冷?笑着寒暄了一句,听得里头隐约有些动静,她就没再往这个话题再深入,而是赶紧改口道,司礼监曲公公差了人来,说是明日给咱们府里送正堂的御笔大匾,所以预先派人知会一声,老太太打赏之后已经让他走了。

PS:咳咳,很理解大家想看鸳鸯浴的心情……等得了温泉一定好好犒赏大家,这木桶里洗实在是很没情调不是?慢慢来慢慢来,老夫老妻就不用正经啦……第三百零四章 簪发求同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陈澜一直觉得自己很善于学习,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很快上手。

上学时,她为了奖学金什么苦都能吃。

在公司时,她总能在艰难的人际关系中找到突破口,错综复杂的决策执行也难不倒她。

在阳宁侯府时,在那几乎看不到光明的困境中,她硬生生地闯出了一条通路。

而哪怕在面对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皇帝和皇后时,她也能镇定以对。

至于女红的上手,环境和情势的熟悉,甚至是昨天重拾厨艺,也不如眼下拿着一把剑来得困难。

在练了整整半个时辰的下盘功夫之后,她终于忍不住软倒在了杨进周的怀里,汗水已经浸透了衣服,她气馁地看着手中那把短剑,她第三次觉得自己从小就不善亦不喜运动是一桩最大的短处如果那一次在龙泉庵真的遇险,那么,哪怕凭借着出其不意的利器,她真的能全身而退?杨进周见陈澜低着头,脸色变幻不定,到最后那编贝似的牙齿轻轻咬着嘴唇,仿佛是有些气恼,他便轻声说:不要心急,这练武不同于其他,欲速则不达。

你毕竟筋骨弱,多练几回就好了,以后我每天晚上回来,咱们就一块习练。

就是娘当年,听说也是爹手把手教了好几年呢。

可小四才学武不到一年,就已经像模像样了。

看到陈澜说这话时满脸不服的样子,杨进周不禁哑然失笑:他是男孩子,而且小时候在侯府时也偶尔跟着家将学过骑马,再加上又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小厮陪练,郡主又生怕他闲着似的天天死活操练,他自然进步快些…………你呀,虽说是姐姐,可万事都比他强怎么可能?,陈澜这才醒悟到自己犯的毛病,不自觉地露出了讪讪的笑容。

只此时一身热汗,她实在是不习惯这种粘糊糊的感觉,少不得出声叫人。

可看到几个丫头鱼贯而入,落在他们夫妻俩身上的目光异常古怪,她不禁有些狐疑,可一注意到自己和杨进周的满头大汗,再是刚刚紧靠在一起纠正动作而造成的衣衫凌乱,纵使是她也不觉脸色一红。

去预备沐浴的热水……杨进周一说到沐浴,陈澜一下子又想到了昨晚的情形,嘴角不免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而几个丫头答应之后出了屋子,却也是彼此对视偷笑。

等到夫妻俩分头收拾好了,换了干净衣裳出来,长镝方才上前禀明了先头司礼监太监曲永遣人来知会的讯息。

而杨进周闻言之后,立时看着陈澜。

皇上竟然已经答应题字了?见陈澜含笑点头,又说起皇贵妃也答应题几处地方,他不禁也觉得异常欣悦,打从搬进镜园的头一日,我就想换那些匾额楹联刻石了只毕竟是祖父留下的屋子,不好轻动,如今总算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换一遍。

唔,皇上题过正堂,皇贵妃赐的字可以把母亲那院子的金玉满堂换下至于咱们的院子,你好好思量一下,到时候想出好名字,让郡主代写两个字怎样……,昨夜杨进周回来得晚,之后又是一晚上缠绵,今天早上去江氏那里问安回来之后又是练剑然后又是沐浴换衣裳,此时听着杨进周说话,陈澜却突然有些心不在焉随即也不知道怎得突然想起了他之前提过的礼物。

一个眼色把丫头们都打发出了屋子,她云鬓微松地斜倚在炕上西头的大引枕上,突然开口截断了他。

先不说这些……你从宣府捎带回来的好玩意,究竟在哪呢?,杨进周这才猛然记起这一茬,随即就二话不说地往外走去。

看到他这般雷厉风行,陈澜想起自己这些天的担心牵挂,终于安心欢喜的同时,又生出了隐隐约约的期盼,但同时也不乏小小的猜测。

那会儿她的家书上已经极尽可能罗列了无数东西,他还能从宣府带什么意料之外的玩意回来?她依旧维持着那慵懒的坐姿,而几个丫头先是面面相觑,随即就趁她不注意打起了手势,彼此之间也猜测了起来。

芸儿悄悄指了指头上的小珠花,红螺则是摇了摇头,斜睨了一眼多宝格上一对模样喜人的泥娃娃,长镝和红缨两个同时摇摇头,一个摸了摸随身的箭囊,一个则是比划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又画了一个圆圈,小声说护心镜。

良久,这边厢还没争出一个结果来,那边厢的门帘就有了动静。

眼疾手快的芸儿一步冲过去,高高把门帘挑了起来,可睁眼睛一看,却是只发现了两手空空的杨进周。

于是,素来快人快语的芸儿忍不住问道:老爷,您这是……,杨进周见陈澜也坐直了身好,就顺手指了指外间。

见此情景,陈澜犹豫片刻就起身下绕随了他出去。

而芸儿立时好奇地蹑手蹑脚跟在后头,红螺伸手一把没抓住,只得没奈何追了两步,一到外头明间,她却发现杨进周陈澜都不在,只有沁芳守在西次间的门口,犹如门神似的把芸儿拦了下来。

别去打扰了老爷夫人,难得一个惊喜。

,屋子里,陈澜看着杨进周一层层打开面前梳妆台上的那个三层梳妆匣子,不禁大吃一惊。

深沉的色彩,圆润的光泽,雕着花开富贵纹样的精细做工……但这些都是其次,第一层摆着一面海碗大小的掐丝嵌珐琅玻璃镜子,第二层是一套玳瑁梳篦,第三层则是整整齐齐的一套四枚发簪一非金非银非玉,却是质地圆润的乌木所制,上头雕刻着形制各异的图案。

你…………这真的是你从宣府捎带回来的?,尽管陈澜素来并不在乎配饰,但丈夫送的这些东西却异常符合她的心意,可高兴之余,她想着他毕竟是去宣府公干,忍不住又生出了几许忧心,你毕竟是带着好些人同行,这样的东西捎带不便,万一有人说你公私不分怎么好?,可发现杨进周那从来没有太大变化的脸上似乎还掩藏着几分期待,陈澜一下子顿住了,目光又落在了那四枚发簪上头:东西很好,我很喜欢……你喜欢就好!,杨进周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方才淡淡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成婚的时候从宣府过来吃酒的那些客人么?是我九月的时候就写信拜托他们,请了一位经营了几十年喜铺的老匠人做的。

只那会儿老匠人病了,成婚之日东西也就没能拿到手,这次过去,我就决定自己亲手带回来。

镜子和梳篦都是很早我预备的,只有这梳妆匣和发簪是我亲手画的花样……我身边素来没有多少积存银钱,也不想去问母亲,所以这发簪就用了核桃木……。

呆子,木的才好,金银的就不稀罕了!,撂下这句话,陈澜随手拿起一根发簪递给了脸上放光的杨进周,随手拔去头上一支玉簪,解开了满头如云秀发,又随手挽了个发髻,示意他替自己插在头上。

尽管他戴簪的动作异常笨拙,可那种下手小心翼翼的轻柔触感,仍是让她面露笑容。

等到夫妻俩重新出了屋子的时候,几个丫头无不注意到,陈澜头上的发髻似乎和起初不同,而且绾发的簪子竟是一根样式古朴的木簪。

可看归看,却没有谁不识相地发问。

而陈澜和杨进周在东次间里的炕上对坐下来,沁芳方才上前开口问道:老爷,夫人,昨儿个宫中赐出来的御酒还在,中午用饭时可要摆上来?,自然摆,以后要他否有空在家里用午饭恐怕就难了。

,陈澜才说了一句,杨进周又补充道:再到外院帐房去一趟,那边还有我从宣府带回来的葡萄酒,是宣大总督刘部堂献给皇上的,八罐里头我得了两罐。

皇上之前还笑说是用玻璃瓶装才好,可谁家里能有那井多玻璃瓶?,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庄妈妈的声音。

不一会儿,人就进了屋来,却是笑意盈盈地说:老爷,夫人,御用监夏公公差了人来,说是奉皇上的旨意送来了四个盛酒的玻璃瓶……说曹操,这曹操就送东西来了!陈澜暗自腹谤皇帝拿着杨进周当枪使,如今只送一块正堂大匾再加上几个玻璃瓶,已经算是做了无本生意,可屋子里几个丫头终究是欢天喜地。

因这不算是正式颁赐,也不需要出去磕头谢恩,总算是让她平了肚子里那口气。

当下几个丫头连忙出去看东西收拾,等到用午饭的时候,那玻璃瓶盛装的葡萄酒就摆在了饭桌上。

江氏瞧着稀罕,陈澜却是看过无数更精美的玻璃制品,对此自是习以为常。

然而,这难得的一天悠闲欢乐时光,却在午休小憩时起了变故。

当迷迷糊糊的陈澜听说汝宁伯杨家的几位族里长辈在自家门口被人追打,那睡意一下子无影无踪。

前头的人呢?难道就那么袖手看着?,回禀夫人,老爷已经先过去了……,直到这时候,陈澜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睡在枕边的杨进周已经不见了。

第三百零五章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上)镜园门前,在三五个家将的护持下,四今年纪少说也有五十朝上的老者狼狈逃了进来。

他们有的脸上破了相,有的痛苦地捂着胳膊,有的走路一瘸一拐,总之没有一个是囫囵的。

可这会儿他们谁都没顾上这些,一踏上那坚实的青石甬路,一个跌跌撞撞的就一下子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喘了一会粗气,随即慌忙回头看向了那西角门。

只希望那个挺身站着的英武人影能够把那些该死的家伙挡下来,可就算如此,他们这会儿逃过一劫,可回去之后却怎么办?大门口,杨进周冷冷看着那些手执棍棒的汉子,见他们依旧没有退去的迹象,便淡淡地说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撤野?为首的一个汉子抬头看了看那书写着镜园二字的牌匾,眼神有些闪烁,口气却异常凶横:我管这是什么地方,老子只知道这几条老狗该呃……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紧跟着右颊就着了重重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腾空而起,随即重重摔在地上,等好容易翻身坐起的时候,却一张嘴吐出了两颗断牙。

看到这一幕,刚刚还蠢蠢欲动的其他汉子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用既畏惧又凶狠的眼神瞪着那个突然跳出来的黑塔大汉。

秦虎是下午才刚刚过来的,听说杨进周正在歇午觉,就执意不让人通报,径直坐在门房上等了。

然而,终究是门上早得过杨进周的吩咐,又知道这位不是外人,因而早趁人不注意悄悄报了进去,于是,杨进周就闻讯出来见他。

可还没等他俩相见说上两句话,外间就突然闹将了起来。

杨进周在最初的片刻犹豫过后,自是吩咐秦虎把几个本家叔伯先护了进门。

此时此刻,秦虎满不在乎的地扫一眼那些汉子,粗声粗气地说: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大人面前自称老子?还有你们……单凭冲撞官宅,口吐狂言,一个条子送到顺天府,你们就等着蹲大牢吧!见一群汉子面面相觑,虽是有人面露畏缩,终究没人退去,杨进周不禁皱了皱眉。

他正要说话,终于有人排众而出,扯开嗓子叫道:就算是官,也不能不讲理!那几个老东西从前借着汝宁伯府的势,侵占了我们的田地,如今我们让他们吐出来,有什么不对!闻听此言,杨进周一下子想到了从并似曾相识的一幕,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犀利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被他看到的人往往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仅有少数几个还能硬挺着。

当他的目光略过其中一张脸时,突然停顿了一下,紧跟着,他的瞳孔就猛地一缩,一只手本能地去按剑柄,随即才发现这是在家,他压根就没有佩剑。

而秦虎只看杨进周习惯性地按剑动作,立时就挺身冲了出去。

他虽是块头大,但在军中就素来以力大敏捷著称,此时一阵风似的撞入人群,拳打脚踢肘撞头槌,总之是所到之处哀嚎遍野,就连两三个见机得快转身就跑的也吃那一声大喝而停顿了片刻,紧跟着就被背后飞来的板砖给砸了一趔趄,径直倒在了地上。

不出一顿饭功夫,这帮子刚刚还凶神恶煞追打人的家伙就躺满了一地。

几个在杨进周进京城之后才入了门的新进家将家丁平素只见秦虎笑呵呵的,仿佛说什么都不恼,哪曾见过他这般彪悍的模样,一时间都庆幸往日不曾小觑了他。

而几个老人则是在人出手的时候就笑吟吟数起了数,及至人都倒了,他们才彼此之间打了个隐晦的眼色,就只见三个人摸出了一把铜子,不情不愿地交到了其中一个人手里。

这才多久不见,这条大虫竟比从前更暴烈了!秦虎却不管那些满地哀嚎的人,拍拍双手就来到杨进周跟前,叉手行了一个礼,随即憨厚地笑了笑:大人您是什么身份,这些人我替您料理了,纵使有什么不对,到时候也有我顶着,决计不会牵扯到……话没说完,他就只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那拍胸脯的下半截话一时就给堵了回去。

等他转过头时,就只见杨进周已经在那满地痛苦呻吟的人当中弯下腰去,拽着领子拖起了一个瘦高个。

他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迎上前去。

大人,这狗东西可是曾经惹过您?那瘦高个汉子刚刚鼻子上直接挨了一记狠的,这会儿眼睛还有些睁不开,听到那招牌式的粗嗓门,立时打了一个寒战,慌忙讨饶道大人,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该跟着别人闹到这儿来,您大人有大量……那个麻子脸呢?瘦高个汉子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愣在了那儿,好半晌才想起了一星半点,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杨进周,他的脸一下子白了,随即赶紧陪笑道:什么麻子脸?小的还是今天头一次看见大人……头一次?杨进周手上一松,见那瘦高个脚底不稳,一下子坐倒在地,他便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冷笑道,那一次在通州,跟着那个麻子脸的家伙追讨债务的,难道不是你?要是你还记不起来,我倒是可以让人帮一帮你,看看你是否能想起那档事情。

一旁的秦虎虽是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立时上前一步,嘿嘿一笑的同时,左手顺势捏着右拳,关节咔咔作响。

他这不怀好意的表情终于吓坏了那个瘦高个,他几乎是用手撑地飞快地往后头挪了两步,随即才哭丧着脸说:不关小的事,小的那一回只是吃邪老三撺掇,又许了一吊钱,所以小的才跟着他去追债。

谁知道事后没两天他就溺死了,传言说是事情没办成被人迁怒。

小的怕被牵连,在乡下躲了好一阵子,这一回是才出来……瘦竹竿,你闭嘴!要是你敢坏了这次的事情,小心你的……旁边一个彪形大汉勉力爬起身,才喝骂了一句就被飞起一脚猛地又踢趴下了。

杨进周看着这满地的人,收脚立定,示意秦虎拎着刚刚那瘦高个,随即就回到了西角门口。

这时候,早有一个家丁迎上前来,低声说道:老爷,已经去报了顺天府和北城兵马司……恕小的多嘴,昨儿个冬至守着咱们家的锦衣校尉才撤走,他们就突然来闹事,是不是太巧了?你说得没错,自然是故意的。

杨进周应了一句,随即回过头看着地上噤若寒蝉的这些汉子,淡淡地说:有冤情去顺天府,若是下次再到这里撤野,便不是今天这般客气了!我不是那些好性子的绵软人,要到这里找茬,先去打听一下我杀过多少人!眼见得杨进周头也不回地反身进门,须臾便有一排家丁家将从门内出来,一个个都是整整齐齐的衣裳,挎着腰刀扎着绑腿,看上去既利落又彪悍,那些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汉子顿时面面相觑。

而那个脑袋肿得犹如猪头一般的中年人和那个掉了两颗门牙的大汉看着镜园那并不算太高的围墙,又见纠合起来的其他人不少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们的脸色不禁极其阴沉。

陈澜起身匆匆梳洗换了衣裳,外头又报来了消息。

也不知道是那婆子是躲在西角门亲眼看见了,还是对她叙述的人过于绘声绘色,总之她说得一如亲见似的。

一旁的几个丫头听了,大多是目光闪烁,等人一走芸儿就忍不住轻声嘀咕道:老爷何必亲自出去,这满京城的勋贵武官都是自矜身份,遇到这种事多半是让下头人叫官府料理,这不是掉了身份么。

陈澜笑而不语,一旁的长镝却皱了皱鼻子说:你说的那是通常的情形,官府的人行事亦是有快有慢,谁知道他们是否会借口拖延。

再说,咱们老爷又不是朱门绣户里头当成公子哥养出来的,不到成天讲究身份排场的时候,还是以雷霆之势压倒了那群狗东西来得方便。

就是皇上知道了,轻描淡写责老爷一句冲动已经算重的了。

要说的话都被长镝说去了,陈澜自是更懒得开口了,靠着炕椅靠背想起了那杨家本家的一群叔伯,心里倒是安心得紧。

不管怎么说,他回来了就是好,否则这等事情还得她去挡着。

他在门口动手立威,撂话震慑,那几个杨家的人也应当能老实一些。

这年头,怕的不是有权有势却要名声的,怕的是有权有势却偏生不按常理出牌的!而且皇帝眼前心机深沉的人已经太多了,还不如冲动一点来得好。

想着想着,见芸儿和长镝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低声斗起了嘴,陈澜也不理会,伸手召唤了红螺过来,低声说:你去外头瞧瞧,仔细看看来的都是杨家哪些长辈,一个个光景如何,我好付度是否出去见。

第三百零六章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下)汝宁伯杨家本家一系传承了百多年,根深叶茂支系众多,不少出了五服的旁支已经是败落潦倒,连上祠堂拜祭的资格都没有,而今天狼狈逃入镜园的这四位算起来和杨进周都是一个曾祖,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之前就连杨进周成婚的时候也只是随了一份礼,面都没露,这会儿却在那样的情形下进了门,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含羞忍辱。

尤其当杨进周逾正堂而不入,偏生把他们带到一旁的三间小花厅时,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忍不住干咳了一声。

这也是咱们头一次来镜园,全哥就不带我们好好看一看正堂么?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槛的杨进周闻言微微一顿,但直到另一只脚也一块跨了过去,他才转过身来,淡淡地扫了说话的人一眼,见他一手捋着下头胡须,满脸的矜持,不禁想起了他们刚刚被人撵在屁股后头火烧火燎的那一幕,嘴角便微微往上翘了翘。

正堂里头正在重新布置。

那堂号大匾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了,昨日皇上提过,要重新御赐堂号,明日就会颁赐下来。

刚刚路过的时候,五叔没瞧见里头人正在忙活?那五叔被这话说得哑口无言,旁边的三位彼此对视了一眼,面上全都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和羡慕。

当下谁也没再多言,进了小花厅入了座,四人便暗暗用目光四下里打量着这座小花厅,两个当初镜园落成时进来游览过的更是一面比较着记忆,一面摩挲着那交椅的扶手,脚下还往那高脚踏上轻轻蹬了两下。

他们自以为动作小心,可主位上的杨进周全都看在眼里。

上了茶之后,四人便是拐弯抹角好一阵寒暄,发现杨进周的回答一律都是惜字如金,很难套出什么话来,他们你眼看我眼,刚刚那位碰了壁的五叔在别人不约而同的眼神中,只能把手中茶盏搁在了一边。

全哥,咱们此次是代表阖族的老老少少一块来的。

因为你二叔犯的大罪,他自己丢了爵位,还害得咱们杨家传了百多年的爵位一块给夺了如此罪人,自然不配再为族长。

说起来你才是真正的长房嫡支,他既是要充军开平,这族长之位,理当是你担当起来。

族里上上下下都已经认同了,开宗祠的事情自有我们去和婶娘说。

前时他不在时太夫人来过,想请镜园设法回圜,愿意保他袭封爵位,此事杨进周已经听陈澜提过了。

如今杨家又来了这么几位叔伯,却是想让他担当族长,想到当初父亲被祖父赶出家门时,这些人全都装聋作哑,争袭的时候更是闹得天翻地覆,他不禁露出了一丝讥诮。

当年汝宁伯爵位空缺的时候,拿出族谱证实出自嫡支,有资格承袭爵位的叔叔伯伯们似乎至少有五六个,如今二叔既是获罪流军前,大伙同为嫡支,总有人能挑大梁才是。

我如今年不过二十,年轻识浅,兼且公事繁忙,这族长之位只怕是担当不起。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面前的这四个人,只见其中三人大失所望,唯有最下首的一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五叔却仍不死心,又连忙苦口婆心地劝道:话不是这般说,族长之位,自然该是能震慑族人的杨家子弟担当。

全哥你只需领一个名义,族中事务可以选出族老,在年轻一辈中再选出几个执事料理,你以族长之名主持祭祀。

不是我说,此次全哥你若是早在京城就好了,你是皇上的心腹重臣,这爵位……爵位如何是圣上决断,五叔提这个,不怕别人说怨望?杨进周一下子打断了五叔的话头,见他们一下子噤若寒蝉,他便一推扶手站起身来,脸色比之前更添了三分冷峻,倒是今日各位引来了那么一群人滋扰镜园,总得给我一个交代所谓的侵占田地是怎么回事?一连两个问题问得四个人一愣,随着头一个人的矢口否认,其余人自是七嘴八舌忙不迭地撇清,总之是一口咬定绝对有人买通了这些闲汉意图把杨家赶尽杀绝,继而更是摆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

然而,这唱做俱佳的戏对杨进周却没多大效用,眼看这位依旧是一脸的漠然,为首的五叔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既是来了,我们也理该去拜会拜会嫂子,还有你媳妇。

这两天天冷,母亲身体欠安,只怕没法接待各位。

至于夫人……杨进周想起了昨夜和陈澜的那番缠绵,眼神微微一偏,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夫人连日来打理家务,又忙着去各家回访,已经累病了,下次再拜见各位叔伯。

这无疑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当婆婆的身体不好,当媳妇的也病了?可明知如此,四个杨家长辈在杨进周那犀利的目光下,一想到本家连爵位都丢了,一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当即只能讪讪地关切了两句。

等到杨进周送人出去的时候,奉命过来的红螺正好看到这一幕,愣了一愣就悄悄地退开了去,径直打另一边的穿廊走了。

杨进周只是把人送到了二门,见等在那里的一辆轿车虽是通体铮亮黑漆,但隐约还能看出从前那种斑驳痕迹,驾车的马亦是毛色不佳的劣种,不禁更是暗自叹息。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察到有人靠了近前。

全哥……这次我过来,实在是拗不过五哥他们几个。

杨家从前一场争袭官司打得伤了元气,多年来又是乱象丛生,如今再遭遇了这么一场大变,你这个族长当上了也是焦头烂额。

你放心就是,回去之后我一定会设法劝了他们,决不让你趟这浑水。

诧异地转过头,见说话的赫然是今天从始至终都没说上两句话的十一叔杨珞,杨进周不觉挑了挑眉,但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及至看着马车从甬道离开,他立马冲着前头一个小厮扬了扬手:外头可料理干净了?回禀老爷,顺天府和北城兵马司的人刚刚才到,锁了几个人回去,为首的班头和一个兵马副指挥连声赔不是,说是因事耽搁了。

那之前我带进门的那一个呢?人在前院马厩,虎爷正在问话。

一听到是秦虎问话,杨进周的脸色不禁有些微妙,颔首示意那小厮退下,随即便往马厩的方向走去。

秦虎跟着他不是一两天了,从前也不是没审过拿到的鞑丵子,但所谓的问话几乎都是一个模式,到后来,那蒲扇似的巴掌便被军中汉子们戏称为刑具,哪怕在锦衣卫里头也没少用过,只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光景。

果然,离着马厩还有一段路,他就听到了里头的呻吟,脚下立刻加快了几分。

等到进了马厩,他一眼就看见秦虎正背对着自己,那只手正举重若轻提着那瘦高个的领子,而本该在马厩这边当值的马倌和几个新进的小厮却无影无踪,不知道是知机地避开,还是给吓跑了。

大虫秦虎这才松开了手,回头一看便咧嘴笑道:大人上前几步,看见那个瘦高个被放开之后一下子趴倒在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地咳嗽不止,杨进周哪里不知道这家伙没少受折腾。

虽说知道秦虎这家伙懂得分寸,可他还是冷冷看了人一眼,随即问道:他都招了?他怎么敢不招秦虎哼了一声,这才兴高采烈地说,之前他说的那个邢老三是个放印子钱的,所谓的赌债根本就是他和那个该死的严家老大串通好的,事后因为什么都没入手,大人又吩咐把严家老大送了通州知州衙门,断了个忤逆发配到天寿山种树,邢老三什么都没得,这才跑到京师来向支使他的人讨个说法,这小子也悄悄跟了去,结果发现是汝宁伯府。

我就知道必是如此。

杨进周毫不意外,瞥了一眼地上还在喘粗气的瘦高个,突然一脚把人踢飞了出去。

秦虎见状吃了一惊,待见那瘦高个手上掉下了一样东西,他才疾步上去,见是一枚长长的铁钉,他不禁勃然色变,上前拎起那人就是两巴掌,继而还要再打的时候,却听背后传来一声住手。

大人,这狗东西竟然想行刺,何不打死他算完杨进周也不答话,见那人两边面颊肿得老高,神色又惊又怕,他便淡淡地说: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敢暗藏凶器想要翻盘,你这人的心性可想而知。

上一次你既然有心跟在后头瞧个究竟,这一次的事情,你敢说不知道?那瘦高个张了张嘴,面上又流露出了一丝犹疑。

当此之际,杨进周淡淡摆了摆手,秦虎立时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子往外拖去,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送到顺天府一阵乱棍打死,还不如虎爷现在就结果了你来得痛快大人,小的愿意招认,小的什么都说话音刚落,秦虎就一把将人再次高高拽了起来。

在他凶狠的眼神下,瘦高个吃力地吞了一口唾沫,喉头剧烈起伏,好一阵子才发狠似的说:小的瞧见……瞧见那带头的两个在小酒馆见人时,点头哈腰地叫那人楚公公。

还说什么要是大人见死不救,就是枉顾宗族亲情;要是救了,就是徇私枉法……第三百零七章 御赐堂号(上)听红螺说杨进周直接把来访的四位本家叔伯挡在了外头,陈澜并不觉得有多意外。

尽管只是新婚夫妻,可她和杨进周的相识却远远在此之前,在错综复杂的局势面前,他的直截了当大开大阖看似鲁莽,可也不失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果然,就在她手中的那副暖额才锁了一小半的边时,杨进周就回来了。

见他低下头好奇地打量她手中的活计,她便主动解释道:今年的天气格外冷,这是给母亲预备的。

虽说外出的时候能用招鼠卧兔儿,可在家里顶着那东西却累赘。

从前我也常给家里老太太缝制这个,最是保暖。

而且母亲不喜欢那些珠玉之类的装饰,绣些花样,中间用金线勾一勾就成了。

一整天又是家务,又是外头的事情,针线活少做些也不打紧,我和娘都不是挑剔的人,你可小心熬坏了眼睛。

杨进周说了一句,见陈澜但笑不语,只是把手中没做完的针线收好了放到一旁的箩筐中,随即冲着丫头们打了个手势,他便上炕坐了,沉吟片刻就开口说:你可还记得,那一回我在通州半道上遇见你、四弟和罗世子的事?刚刚在门前那些闹事的人里头,正巧给我抓着了一个当时在场的打手,问出了一些事情。

那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陈澜自然有印象,据张庄头说,那之后那个赌债累累的严家老大被家里的妹妹用擀面杖追打,后来以忤逆的罪名被送了通州衙门,随即被发了天寿山种树,而那几个追债的家伙倒是没什么消息。

此时此刻,她立时坐直了身子。

可是他透露了,那会儿是京里什么人在后头作祟?是……是杨珪。

杨进周的语气异常平淡,但从他不曾称呼二叔,而是直接用了杨珪两个字,陈澜便知道他心中必是痛恨嫌恶。

于是,她便有意岔开道:想来他也没料到你竟是有这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打过一次照面,这回仍然把人认了出来。

你说问出了一点事情,应当不止是这个吧?你怎么知道?陈澜狡黠地一笑,双手托着下巴,双肘轻轻搁在了炕桌上:他们是什么货色,咱们又不是头一回知道,之前还不是险些闹出了人命?若单单为了这个,你绝对不会特地拿出来说道,应当是从这家伙口中又问出了什么……莫非是此次的主使?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看着对面笑得阳光灿烂的妻子,杨进周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说是一位楚公公。

能用太监服侍的,不出那几位皇族。

我从前在锦衣卫的时候,曾经因事调阅过那些在外头王府的太监名册,并无人姓楚。

当然,也不排除用了假姓。

但正好,淮王身边有两个亲信的太监,到没有姓楚的,可其中一人姓林,从前跟过李淑媛,形容相貌与此人形容颇有相似。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陈澜皱了皱眉,面前突然浮现出了淮王那张嚣张跋扈自以为是的脸,赶紧甩了甩手,试图把这形象从面前驱散,随即就哂然笑道:这还真是阴魂不散,算了,总之不是没办法治他,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明天的事情预备好。

话说回来,之前我也忘了,这样的事情,可应当下个帖子请些宾客?随意吧,也不用广发帖子,郡主只怕不能来,你请上三五亲友也就差不多了,免得好好的事情还要招人非议。

既如此,那就请上惠心姐姐,冰云妹妹……小四是一定要来凑热闹的,总不能少了他。

至于罗世子,只怕是公务繁忙无暇脱身。

韩国公府也得送去帖子,然后便是杜阁老夫人和筝儿妹妹……见陈澜歪着头扳手指计算人,不知不觉身子已经完全压在了炕桌上,那挺翘的鼻子就在眼前,杨进周突然生出了一丝玩心,冷不防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点,随即就一纵身下了炕,也不等陈澜反应过来就开口说道:我再去马厩里头看看,挑一匹性子温顺的出来,让他们再好好驯一驯,日后好给你使。

若是挑不出来,我就带上人去马市上瞧瞧……嗯。

陈澜一回头,就看到那厚厚的门帘已经落平了,有心靠近窗子再叫一声,可探了探头看见外头的人影映在厚厚的高丽纸上,她忍不住没好气地嘟囔道:呆子,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就不知道派个人去嘱咐一声……早先完全忘记了这一茬,此时既是想了起来,陈澜自是忙不迭地写帖子,又让云姑姑和柳姑姑亲自去送。

等到傍晚,各处的回应几乎都到了。

张惠心和张冰云都是满口答应,卫夫人也乐意带着杜筝过来。

阳宁侯府那边,因为徐夫人的病,朱氏又行动不便,只有陈衍有空抽身,倒是出嫁之后第二次回侯府的陈滟正好在场,一口提出要过来贺一贺,送帖子去的云姑姑自然也不好回绝。

此外,纯属礼节似的往杨家送的帖子却也得到了回复,汝宁伯太夫人打发了一个妈妈送了一份厚礼,自己却说没法过来。

而宜兴郡主想来却有心无力,只得让戴文治和张惠心两口子一块来,韩国公夫人借口有事,世子夫人尹氏身子不爽快,倒是世子张炤允了,而晋王妃则是不能贸贸然离了王府,只说明日会送贺礼……于是,连江氏请的几位相熟的军中诰命,统共也就是十几个人。

次日清晨,镜园内外的下人全都早早起了床。

洒扫准备之后,便都换上了整齐的衣裳,又有两个机灵的小厮守在胡同口预备。

辰正三刻,一个打前站的小火者就急匆匆先跑了过来,撂下一句曲公公巳时一刻出发拔腿就走。

有了这知会,上上下下心里有了数,整套诰命装扮的江氏和陈澜少不得都摘了头上那珠冠。

婆媳俩看着彼此那镶满了沉甸甸金事件和珠玉翡翠的行头,几乎是一同苦笑了一声。

就为着凤冠霞帔的诰命,外头人全都是争破了头,却不想想这东西不能当饭吃的。

江氏感慨了一声,随即招呼了陈澜挨着自己坐下,又叹道,你这诰命还是之前封的县主,全哥还没来得及给你请封就去了宣府,如今既是回来了,就该向礼部陈文了。

娘,这又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大事,不着急。

见江氏笑得慈和,陈澜便顺势说道,说起来前日晚上叔全提起皇上答应题正堂,昨天一早司礼监就派人过来预先知会,今天一早就送过来,这点时间连制一块大匾也未必来得及,大约是早就预备好的。

当是如此。

江氏不觉想起了之前汝宁伯府生变时这里的惊惧,不禁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全哥和你应对得宜,咱们家才因此得益。

而且,有了御赐堂号,我们虽还是杨氏一支,却几乎就相当于另起炉灶了。

颁赐的司礼监太监曲永尚未到,巳时不到,应邀而来的宾客就已经陆陆续续都来齐了。

张惠心和陈衍几乎是前后脚来的,随即便是陈滟,再接着是自个带着几个护卫前来的张冰云,然后是卫夫人和杜筝,至于江氏邀的那些军官家的夫人奶奶们,偌大的后堂挤得满满当当。

虽说是文武殊途,但卫夫人是好相处的人,张冰云和杜筝又年少,满座说话自是少有顾忌,倒反而是满堂欢喜尽兴。

曲公公已经上了德胜门大街,老爷已经在门外迎候了,请老太太和夫人预备出仪门。

随着庄妈妈进来禀报,陈澜连忙搀着江氏起身,和众人说道一声就出了屋子。

婆媳俩在仪门外站了没多久,就有人报说曲公公已到了。

又等了片刻,陈澜就看到甬道拐角处,杨进周落后曲永半步走了过来,须臾又现出了两个抬着红绸掩盖的一面大匾过来,再后头则是一队衣衫鲜亮的锦衣卫。

在仪门前和曲永见礼之后,陈澜和江氏自是随着前往正娶。

往日垂在门前的厚厚门帘此时已经完全除掉了,从外头便可以看到里头那大案上,原本挂着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两边总共十六张楠木交椅排列得整整齐齐,偌大的屋子只在两边沿墙根站着八名仆人。

曲永看了看正堂大案前正中设着的香案,脚下顿了一顿就先行入内。

等到杨进周等人进来,依礼在香案前一一跪下,他方才展开了手中的诰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强力干事,刚正可嘉,念及勋贤,今赐镜园正堂名曰致远。

钦此。

等众人齐齐下拜谢恩之后,曲永将诰旨双手交托了过去。

等杨进周接过在香案上摆设好,众人又一一随他退出正堂,眼看两个身强力壮的锦衣卫架起梯子挂匾,他才对身边的杨进周和江氏陈澜轻声说道:皇上之前对我说,诸葛武侯旧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是故镜园正堂曰致远。

若不是杨大人此次面临这样的诱惑尚能不为所动,夫人亦是如此,皇上也不会预备这两个字。

满朝公卿重臣,能得这二字评语,果真是难得啊!陈澜早在听到致远两个字的时候,心中便是一动,此时自是全都明白了。

望着那两名锦衣卫上好匾额之后,其中一个猛地一扯那红绸,那一瞬间,她便看到了那块金字青地大匾。

斗大的致远堂三字之后,尚有一行小字,亦是皇帝御笔亲题——永熙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六,书赐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而更重要的是下头的那一方玺印。

PS:端午节却是下雨天,又要去赴老弟的生日宴,所以今天就这一更。

一大早吃了俩粽子,祝大家今天粽子吃够,和和美美,顺带讨要端午节的礼物粉红票,纯当提前给俺过生日好不……第三百零八章 御赐堂号(下)陈澜隐约听说过,当年大楚立国之际,由于传国玉玺被蒙元残余带入了北边大漠,大军数次追袭杀敌无数,可终究是没能找到那一方宝玺。

而登基之时,太祖林长辉则是取于阗美玉,一下子铸造了从皇帝奉天之宝到皇帝制诰之宝等十六枚御玺。

这其中,除却登基时所用的奉天之宝之外,其余都是各具用处,书赐臣下往往只盖私章小印。

现如今,这致远堂大匾上赫然盖着皇帝之宝,从今往后,这座镜园便和失却了汝宁伯爵位的杨家本家断开了联系,真真正正属于了他们这家人颁赐之后,曲永并没有在镜园多做停留,象征性地用过茶便带着随行的小火者和锦衣卫匆匆离去。

这时候,之前已经到了的一众宾客方才到了这座正堂来,既是瞻仰那苍劲有力的御笔,少不得也顺势在东西屋里转了一圈。

因来的都是或交情极好,或不羡富贵的,说笑恭喜的话在这偌大的五间大正房中飘荡,那些不合时宜的酸话却是绝迹。

就连陈滟也仅仅是在那御笔大匾下头多盘桓了片刻,脸上分毫异色不露。

等到一众人又回了东廊那边的屋子歇息,江氏和陈澜分头支应来客,她在江氏面前奉承了一会,随即便退步去寻陈澜。

挑帘子到了东屋里,她就看到陈澜和张惠心张冰云正紧挨着坐在炕上西头说笑,张惠心没个正形,直接笑倒在了陈澜怀里。

……你们是没看到我家那位姑太太进来和出去时的模样进来的时候神情倨傲口口声声三从四德,就差没指着我的鼻子让我给文治纳妾了。

可我扯着娘的虎皮做大旗,说是皇上舅舅怜惜新入的宫女,预备赐给亲信重臣,姑老爷好歹也是官居三品,少不得会有一两个,她立时脸色就变了,再不提送丫头给文哥哥的事哼,以为我真是草包么,还治不了她?陈澜早就预料到以张惠心的个性,必然和张冰云能处得好,果然才一会儿,这丫头就得意洋洋把家里的事拿出来说道了。

见张冰云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悄悄向张惠心伸出了大拇指,两个人你眼看着我眼,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她自是更加欣喜,随即就瞥见了陈滟进屋,忙推了推腻在自己身上的张惠心。

好了,姐姐别闹了,瞧瞧你头上的鬓花,都歪了,赶紧请冰云妹妹替你打理打理见张冰云知情会意地拉了张惠心起来往梢间里头走,她方才站起身迎上了陈滟。

她还没开口说什么,陈滟就抢在前头说:三姐姐,今天杨家得了这样的恩赐,我这个做妹妹的瞧着也觉得高兴。

咱们姐妹几个,素来是你待人最好,如今才有这福报,老天终究是开眼的。

听陈滟这么说,陈澜少不得又打量了两眼。

见其身上丁香小袄配着水绿裙子,倒是显得清爽,脸色精神也都还过得去,她就知道陈滟在苏家的日子就算艰难,也总比于阳宁侯府时在嫡母马夫人手下讨生活来得好。

再加上陈滟这话说得也还中听,她就微微颔首道:这都是皇上赏赐你姐夫忠心不贰,做事扎实。

你在苏家可还好?陈滟回门的时候,恰逢汝宁伯杨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因而陈澜也没来得及和人说上几句话,此时念及也就问了。

话才出口,她就看到陈滟露出了几许犹疑,随即竟是左右看了看,又踏上一步离着她近了些。

老太太把我那小姑接出来了,另买了院子给她住,又把之前教过我们礼仪的周姑姑送了去教习。

她搬出去的时候我去送了送,她是高兴得很,只家里那老祖宗不高兴,事后冲我使了好几回绊子。

我悄悄打听后才知道,她竟是私底下发脾气说,养这么大的孙女,侯府给的好处太少了,不合算。

苏老太太陈氏是什么德行,陈澜自是见识过,想到只说不做必然不是陈氏的性格,她不免眉头大皱。

果然,下一刻,陈滟的声音就更压低了些:所以,她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上门寻了我那小姑,也不嫌丢脸大闹了一通,结果老太太使人捎口信给我,我也没法,只得在老爷面前使了点手段,这才让她消停了下来。

只没想到,前几日吏部选官,老爷原定了外放知县,可上头突然有什么话压下来,她一知道就冲着我大发脾气,还摔了碗,几乎撵了我出来寻家里,等晚间消息出来,说是选了他于都察院行走,也就是俗称的试御史。

陈澜对苏仪观感不佳,原觉得此人外放当个知县,那书呆子却又偏偏盛气凌人的习性都会惹出麻烦,此时听得居然人调入了都察院,她不禁大为诧异。

沉吟片刻,她就开口问道:都察院御史和给事中谓之科道,素来不选新科进士,往往得从庶吉士除授。

他是三甲的同进士,若无人提携断然不至于如此,你可打听到是何人举荐?三姐姐真是蕙质兰心,一听此事就想到了这关键。

陈滟逢迎了一句,见陈澜并不在意这个,连忙解释道,并不是我卖关子,实是我拐弯抹角问过老爷,他却说妇道人家少管外头的大事。

我后来设法让芳枝灌醉了他,这才知道,他压根不知道背后的贵人是谁,只听说去吏部办理关领上任事宜的时候,有人嘱咐他说不要因为和勋贵联姻就如何如何,所以他回来之后发了狠,说是誓要做出点事情来。

我听了担忧得很,所以就借今天的机会,想过来对三姐姐你提一声。

二房的两个姊妹,陈澜素来都是敬而远之——陈冰的自以为是冥顽不灵她是最讨厌的,而陈滟的冷酷和扮可怜也让她觉得不耐烦——所以,她宁可去亲近三房的陈汐,也不乐意和她们多往来。

然而,今天面对陈滟的这番言行,她却着实生出了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的感觉。

这事情我知道了,自会设法,四妹妹你放心就是。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随即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的芳枝,似乎是你陪嫁时的丫头?芳枝是老太太给我的。

有了陈澜的承诺,陈滟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可听到后头一句,她的脸色不由得一暗,随即才苦笑说,回门之后不久,我的那日子就来了,他瞧中了芳枝,要了去服侍,那时候家里那老祖宗正死死盯着我,我索性就遂了她的心意,又抢在她前头,让他收了原先在他身边的一个丫头做通房。

有了这两个,她再要塞人过来的时候,他就意兴阑珊了,毕竟是从前见惯的丫头,不是自小服侍的情分,也不是乍见美艳的动心。

见陈澜脸色不好,陈滟又恢复了若无其事:母亲都是这么过来的,更何况是我这么一个庶女?多亏三姐姐从前提醒,我对那两个和善宽和,那好处阖家上下都看见了,她们不知不觉也都对我死心塌地,齐齐提防着那老祖宗再塞人进来,我的日子这才舒心许多。

当张惠心和张冰云从梢间里头收拾好了出来时,陈滟就起身告了辞,说是家里还有事。

因满屋子的其他宾客还没走,杜筝又钻进了这儿来,她便只把陈滟送到了屋子门口。

瞧着腰背挺得笔直的陈滟离去,她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这便是如今这世道女人的生存智慧么?如果她不是嫁给了杨进周,而是别的贪好女色虚有其表的男人,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守着自己的心冷眼旁观?恐怕她不会……她更可能利用此前积累的一切人脉力量资源甩开那个面目可憎的人,然后在筹划其他。

她是幸运的,这世上嫁得好的人,只怕比生得好的人更少……是不是今天的客人太多了?要真是累了,我对娘言语一声,横竖都是最熟的亲朋,你就算早些退场也没事。

听到旁边突然传来的关切话语,陈澜一下子回过神来,见是杨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侧,她只觉得刚刚那莫名情绪一下子有了宣泄的方向,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二话不说拉着他往隔仗左边的珠帘走去。

面对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和杨进周只隔着两三步的陈衍不觉目瞪口呆,到最后忍不住又懊恼又无奈地低声嘟囔道:就从我身边过去也没看见我,还真是有了夫郎忘了小弟……隔仗后头,见陈澜拉着她进来,随即就放开了手,整个人犹如泄了气一般跌坐在了居中的软榻上,杨进周亦是不明所以,遂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又伸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感觉到陈澜背对着他靠了过来,呼吸仿佛粗重了少许,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突然开口问道:可是五姨妹对你说了什么烦心事?她说了朝事,也说了家事。

朝事诡谲繁杂,家事烦闷阴郁,竟没有一桩省心的。

我刚刚不免在想,比起处处起火的后院,我宁可应付前头的惊涛骇浪。

杨进周顿时心里敞亮,见她虽低着头,可那一对珍珠耳坠衬得那耳垂异常可爱,忍不住伸手轻轻拂了一下,见她愣了一愣就一偏脑袋,随即气恼地看了过来,他立时一本正经地说:咱们家就那几口人,连火星子都没有,哪来的起火?当初父亲在外,母亲初到宣府抛头露面开绣庄维持生计的时候就说过,咱们家里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关在后院的。

第三百零九章 事纷纷陈衍傻乎乎地在明间的隔仗前头站着,直到看见那边珠帘一动,继而姐姐和姐夫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刚刚颇有几分出神的姐姐艳若桃李,尤其是双颊更是露着可疑的红霞。

而姐夫则是一如既往的挺立如松,只那背着手的架势怎么瞧怎么像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

他心里腹谤个不停,可到头来还是走上了前去。

姐……陈澜这才看到了陈衍。

想到那会儿杨进周在外头招待着几家的男丁,也包括陈衍这个小舅子,刚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料想也不应是一个人进来,兴许陈衍就在旁边,她顿时为了自己那会儿的忽视而有些尴尬。

只是,当惯了威严的姐姐,她少不得在陈衍面前继续维持那端庄肃然的样子,可走上去点点头还没说话,她就感觉陈衍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姐,刚刚是不是四姐姐对你说了什么,所以你火烧火燎地拉了姐夫去商议?你也和我说说吧,我如今不小了,也能帮你分忧了说这话的时候,陈衍竭力挺了挺胸膛,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最近也常常帮罗师兄跑腿来着这个罗旭……帮她教导一下弟弟她很感激,可他千万别给小家伙灌输太多有的没的,到时候把好端端的一个陈衍教得油嘴滑舌。

不过真要那样,该头疼的应当是岳父杜微方才是……不过是一闪神间,陈澜就转过了好些念头,可最后还是亲昵地敲了敲小家伙几乎要和自己平齐的脑袋。

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你四姐姐吐了些烦闷,我一时感慨,找你姐夫说道说道而已。

对了,筝儿妹妹在东屋里,要不要去见见?又拿我当小孩子……嘴里嘀咕着,可陈衍终究也惦记着自己的小未婚妻,用古怪的眼神瞧了一眼杨进周,终究还是闪身先进了东屋。

而陈澜这才冲着杨进周指了指西屋那边的方向,示意他先去见了卫夫人等那些诰命夫人们,可还没等她转身也回了屋去,就见那门帘一闪,却是张冰云出了来。

张冰云瞥见杨进周还在,忙低下头行礼拜见,见其肃然拱手还礼之后就去了西屋,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冲着陈澜悄声说道:都说杨大人最是冷峻刚正,今天一看还真是如此,只对一眼就觉得有些吃不消……澜姐姐,今天来,我还有件事和你商量,可有什么方便地方?对于张冰云的那四字评语,陈澜不觉莞尔,却也没多做解释,点点头就先到东屋门口打了帘子,扬声请张惠心代自己照管好杜筝,可看到张惠心笑意盈盈地冲着那边正在说话的陈衍和杜筝指了指,她顿时无话,瞥了一眼一本正经的两个小家伙,就放下了帘子。

等到出了这正房,系好了大氅的她正要偕张冰云往不远处荷塘边去,就见一个婆子迎面匆匆而来。

夫人,张小姐。

陈澜略一颔首,随即问道:外头有事?回禀夫人,是杨家十一老爷亲自来道贺。

门上请了人小花厅奉茶,让我来报一声。

得知是十一老爷陈珞,陈澜不觉想起之前杨进周在自己面前大略提过,便点了点头说:老爷在西屋老太太那儿,你到了门前请人进去禀报一声,只说十一老爷来道贺。

那婆子本有些担心,闻言大喜,连忙谢过之后侧身让路。

而陈澜带着张冰云出了院门,张冰云就叹道:幸好你们住在镜园,要是和杨家其他人住在一块,那一大堆亲戚恐怕认都认不过来,更不用说记排行记辈分了。

放心,你嫁入了宜园之后,那里头的人口比杨家就简单多了。

好啊,姐姐你敢打趣我?张冰云一下子柳眉倒竖,可却无论如何扮不出什么凶相来,末了只是轻轻皱了皱鼻子,长媳难为,长嫂更难为,这些天在家里娘天天是耳提面命,我听着不知不觉都有些怕了……不说这个,车到山前必有路,惠心姐姐那样大大咧咧的人都能挺过来,我还怕什么?我要和你说的是江米巷的事……陈澜一听到江米巷,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因而摆了摆手示意她待会再说,随即就回头冲长镝和红缨做了个手势,径直把人往荷塘那边带。

待到来到那座冬日里很少有人再走的木桥上,见长镝和红缨很见机地一人守住了木桥一头,她便带着张冰云到了木桥中央。

在这亩许方圆大半结了冰的荷塘上,就是这么一座弯弯曲曲的木桥,两头一堵谁也过不来,顶多是说话的两个人遭罪受冻。

只陈澜出来之前就提醒张冰云带好了手炉,两个人拉起风帽捂着手炉往那儿一站,倒像是冬日里还有闲暇看着满池冰水玩赏的闲人。

这还真是好地方……张冰云看着满池零零落落的残荷,随即拉紧了一下风帽,这才回过头说,我当初刚回京城不久,闲来无事也曾学着别家千金到佛寺道观闲逛。

可我终究对那些没多大兴趣,倒是在路上行走更有趣些,常常让车夫绕远路,曾经从江米巷走,远远从车里望了一眼千步廊和皇城。

就是那头一回,我不合管了一桩闲事。

她也没详说那是什么闲事,紧跟着就说:原只是想我在苗疆学了酿酒,家里只有爹娘吃,那样的酒方若能推广开也是好事,所以就与了那掌柜,之后也没理会,只告诉了他可以从顺天府和南城兵马司下手,其他的不说,几坛酒便能派上用场。

毕竟,锦衣卫虽说听着不可一世,可要滋扰这些铺子的,总不能用大人物出马,毕竟这是千步廊外的要紧去处。

事后事情也就过去了,可后来我方才知道,锦衣卫图谋的是他们的房子。

说到这里,张冰云顿了顿,见陈澜听得仔细,她才一气说:这事情我和父亲提起过一回,原是说把投过去帮忙的本钱给收回来,但父亲思量过后却说不用急,只让我知会那掌柜,留心锦衣卫的动向,可没过多久就传出了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被人弹劾的事,那边突然消停了。

这些天父亲要在大内当值半个月,我的丫头小鹤儿偶尔去了一回见了那掌柜,得知这附近突然好几家相邻的铺子关了门,没两日又都开了,生意都是门可罗雀,不像是真心开店的样子,倒是时常有莫名其妙的人进出。

掌柜往兵马司那边探问过,却听说是锦衣卫旗下的买卖,让他少管……啰啰嗦嗦说了这许多,姐姐你别见怪,实是我怕给爹添麻烦,又没人商量。

听张冰云一气把这些事情都原原本本说明白了,又见她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陈澜就笑说道:怎么会,我从前也常常烦恼没个人商量事情,后来认了宜兴郡主做干娘之后,方才是万事有了主心骨,你要是愿意,随时来寻我都行。

至于你说的这些,我回头对叔全好好说说,他毕竟曾经在锦衣卫里头干过,若有什么发现,回头我一定知会你。

而且,令尊老大人既然说过只让你留意,想来也另有安排,你不用太惦记,该干什么干什么。

有姐姐这话,我就放心了张冰云松了一口大气,随即就笑开了,我大哥读书和文章上头是一把好手,可这些事务管的少,如今正在预备三年之后的会试。

爹一早就说他顶多是翰林院的材料,所以我想想也没和他商量,生怕他又拿出大道理教训人。

还是姐姐和惠心姐姐好,说话爽利行事干脆,不会耻笑我这在外头野惯了的。

瞧你说的你这书香门第出来的要还说是野惯了的,难道我们都是野猴子不成?打趣了一句,陈澜终究在外头站久了,脚下有些僵冷,于是便拉了张冰云往回走。

而木桥另一头的长镝看到这一幕,少不得快步赶了上来。

等到一行人从冷冽的外头回到了温暖的屋子里,就只见西屋一阵说笑之后,门帘一动就是一行人出来,却原来是江氏送客了。

陈澜见状拉着张冰云在旁边避了避,又随着江氏的招呼上前一一和两位家中有事的指挥使夫人告辞。

及至她亲自将这一拨客人送到二门,她就正好撞见了同样送客出来的杨进周。

只瞧见那位十一老爷杨珞笑容可掬地还了她的礼,陈澜忍不住斜睨了杨进周一眼。

昨天才对人说江氏和她都身体不好,这会儿大冷天她还能走出来送客,这不会平白叫人笑话?然而,等到杨进周亦是送客完毕,夫妻俩往里头回去的时候,她就从他口中听到了一句极其让人惊诧的话:十一叔今天前来,是想要争杨家族长之位。

族长?陈澜忍不住脚下停了一停,仔细想了想,才不太确定地说,我仿佛记得,十一叔是你曾祖父的嫡次子一系?没错。

杨进周淡淡地点了点头,所以说,无论是辈分还是其他,他本就是有资格当族长的,奈何在宗族里头无论家境背景官位都并不算出挑。

他今天来找我,说保证会整顿杨氏一族,不指望能恢复先祖时的光景,只求能栽培几个人才。

事情来得突然,我还没应下他。

第三百一十章 易得一日闲 难得百年归前一日杨家整整来了四位叔伯,言辞恳切想劝杨进周接下族长,这一日御赐堂号的大日子,杨家却只有这位十一叔杨珞登门,道贺的同时却又表示出了对族长之位的心思,拉杨进周作为声援。

这一前一后实在是差别太大,以至于陈澜拧着眉头走了一路,到最后还是杨进周突然拉了她一把,她才感觉自己被绊了一下,稳住身子的同时就注意到前头是台阶。

又不是大事,用不着这么分神!杨进周眉头一挑,旋即不以为然地说,答应不答应都在我。

横竖我油盐不入的名声在外,也不在乎他们背地里说什么做什么。

只不过,十一叔言辞却也恳切,我当了族长,哪有功夫时时刻刻料理他们那一头,仓促之间还不是要寻族老执事,到头来被架空的可能性倒大些,平白无故担了名声却没落下好处。

这位十一叔还真是会说话……陈澜微微一笑,自然而然伸手挽住了杨进周的胳膊,他怎么不说他自己人微言轻,若是没你在后头挺着,他这个族长就当不下去。

如此一来,他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就决不至于让族人对你不利。

至于族产,汝宁伯府之前是被查看家产而不是被查抄家产,单单那一个字,差别就大了。

如今当铺被收了上去,产业也没收了不少,可祭田没动,族田也没动,归在宗族名下的产业更没动,他这个族长好处还不多?你呀……真真是眼睛雪亮,幸好十一叔见的不是你,我刚刚一时间也只想到十一叔没了我的支持,决计当不了那族长而已。

男主外女主内,你这个只管大事的男人可以不管,可我这算账的女人可不能不管。

你别忘了你当初在安园见到我时,那时候是个什么情形!杨进周见陈澜笑得狡黠,眼前又浮现出了当时的那一幕。

那时候,安园门前是黑压压的佃户,自己在帐房里见着陈澜的时候,年少的她却依旧冷静自持,后来又扯起虎皮作大旗,拿了他当幌子去应付三叔陈瑛。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挂在他臂弯上的手,随即才抬起头说:既然这样,我回头就答应了十一叔。

宗子不好当,宗妇又岂是好当的?费力不讨好,家里迎来送往和产业措置等等就已经够让你劳神了,更何况宗族事……这个世上才华横溢任事卓越的男子兴许很多,但能够从这种细处体恤妻子的却极少。

此时此刻,陈澜不觉往身边的人又靠近了些,想要说什么话,却觉得说什么都显得生分,临到末了便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又嘟囔道:晾他两天也没事,就算那边军流立时就要起行以前族中事务也决计不会是二叔一个,总有老一代的族老执事等等管着。

只有他们自个先不稳了,事情才好办,否则十一叔也未必能上得去。

再说,指不定还有人来透露更多内情呢?低头看了一眼紧紧靠着自己的小妻子,杨进周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捋了捋她额前的一丝乱发。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沿着青石角道往前走,沿路虽也偶有媳妇婆子看见,但大多忙不迭地低头屈膝行礼,等人过去再好奇地多瞅几眼。

尽管有宾客走得早,但剩下的自是少不得在镜园中叨扰一顿午饭。

统共就这么十几个人,无论是正堂致远堂,还是江氏这五间大正房都尽可摆得下,可因都是交情最好的亲朋,刚刚已经闷在屋子里许久,陈澜便早早和婆婆商定了,在荷塘边上的一座草堂另外摆席。

一来是大厨房就在旁边,热饭热菜不至于在路上冷了,二来则是因为几户军官家里都送来了新鲜野味,除了厨房炮制之外,还可以在前头摆上烤架亲自动手。

果然,这顿饭下来,一众宾客一人一张高几吃得畅快不拘束,几个年轻姑娘媳妇也都是好奇地在前头玩起了烤肉,有一个精通厨艺的云姑姑在旁边帮忙看着火候,就连杜筝也吃了好几块野猪里脊,而张惠心玩心最重,自是又吃又玩。

而仗着年纪小混迹在这儿的陈衍就更不用说了,要不是陈澜盯着,他恨不能装一肚子香啧啧的烤肉进去。

等到饭后告辞时,杨进周偕了戴文治和韩国公世子张烟以及今日前来的其他几个军中子弟再来正房见江氏,戴文治就只见张惠心揉着肚子可怜巴巴地说走不动了,脸上满是喝了太多酒的红晕,一时满脸的无奈。

而张炤则是看着正乖巧地站在卫夫人身边说什么的陈衍,又瞅了一眼虽年纪小却明显是美人胚子的杜筝,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

总而言之,杨进周难得的最后一日假期,镜园中又是因正堂得了天子题匾而上下喜庆,宾客们又是游园赏玩尽享吃喝玩乐的快意,等到这冬日的夕阳落下余晖时,依依不舍的最后一拨客人方才离去——这其中拖在最后面的自然是阳宁侯府的四少爷。

姐,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决计不能拉下我!行了行了,难得给你偷上一天懒,要是天天如此,别说韩先生,就连娘那边也说不过去。

你要来随时都行,文课武课别落下!看到陈衍唉声叹气地点了点头,一转身却不是径直上马,而是又溜到了杨进周身边,神秘兮兮地拉着人到一旁说些什么,陈澜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当眼看着张惠心从轿车里探出身子向自己招手,戴文治则是在一旁紧张地拉着她,上了马的表哥张炤轻轻领首,而陈衍说完了话上马,索性拉着缰绳让坐骑来回打圈,她只觉得心里堆满了幸福。

短短的两日假期尽管远远不足冲抵此前的婚假,但杨进周仍是恢复了寅时二刻起身,练剑之后再预备上朝的惯例。

不惯起这么早的陈澜强撑着跟了两天,就因为补眠效果不佳而被江氏和杨进周紧急叫停,于是也只得每晚临睡前多嘱咐两句。

而御赐堂号过去没几天,皇贵妃便使人送来了一幅字,上头却是惜福二字。

江氏极其喜欢这副手卷,立时让人拿去制匾,旋即就替换了自己穿堂前的金玉满堂四字,一时下人都改口称此为惜福居。

而宜兴郡主则不知道是因为在家憋了太久实在闷得慌,还是要显露一下自己并不是只安胎不管别的,一日之内让人送了三块已经制好的匾额。

从陈澜和杨进周所居的怡情馆,杨进周的外书房瀚海斋,还有后边的演武厅武功堂。

按着这回领头前来的赵妈妈的转述,若不是如今行动不便,这位从来闲不住的郡主便打算把镜园上下好好游览一遍,和陈澜夫妻斟酌着把所有名字都好好改一遍。

张冰云所托之事,陈澜对杨进周提了之后,细细一想就索性修书一封送了罗旭,也算是让这位世子给自己的未婚妻解难题。

杨家本家那边,遭了军流的杨珪再拖延了好几日之后,终于凄凄惨惨戚戚地上了路,她只按照杨进周的意思使人送了二百两程仪。

至于淮王算计杨进周的事,她又托了夏太监在宫中造势,放出淮王凯觎几位阁老家女儿侄女乃至于族女的消息,淮王立时自顾不暇。

偶尔去阳宁侯府探一探朱氏和徐夫人,去别院看看义母宜兴郡主,往杜府戴家和张家走动走动,总体来说,这十来天悠闲的日子可谓是陈澜的难得享受时光。

然而,就在她暗叹若是日日如此该有多好的时候,阳宁侯府报丧的使者却到了镜园阳宁侯夹人徐氏故去了!陈澜正在缝那对要送给婆婆的暖额,一下子把持不住,东西失手掉落在地。

看着那扎着孝带脸色蜡黄蜡鼻跪在地上的吴妈妈,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只觉堵得慌。

是什么时候的事?吴妈妈又磕了两个头,随即才带着哭腔说:就是今天早上。

夫人昨下午能够进食了,大伙都高兴得很,谁知道今天早上便突然不好,林御医竭尽全力依旧没能救回来。

夫人临去前只是瞧着六少爷,什么话都没说。

是来不及说,还是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如今再说徒留悲伤遗憾?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吩咐云姑姑搀扶了吴妈妈起来,又让人去赶制孝服,随即方才去惜福居向江氏禀报了一声。

江氏自也是嗟叹不止,忙打发了庄妈妈去预备吊唁的螬仪等等,又吩咐人送陈澜去阳宁侯府。

等到人都走了,她才在屋子里合十祷祝了几句,最后摇了摇头。

唉,终究是孩子可怜……当车停稳时,身穿素淡衣裳的陈澜从车上下来,看着已经挑出了白灯笼,上上下下也都扎上了白孝带的阳宁侯府,脚下仍是不由自主地一滞。

在这个偌大的家中,相比时不时还要兴风作浪的马夫人,徐夫人哪怕封了阳宁侯夫人,可依旧没有太大的存在感。

如今,这最后的一丝存在感,便要在这漫天凄惨刺眼的白中消失殆尽么?第三百一十一章 伤逝主母去世的庆禧居越发流露出了一丝凄然冷清。

站在院子里,陈澜并没有听到太多撕心裂肺的哭声。

大约她是来得最早的,来来往往的丫头媳妇们有的还在忙不迭地扎孝带,当她跟着吴妈妈进了屋子的时候,就只见明间里的灵座已经立了起来,陈瑛站在那里,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上前行礼时,他也只是略略一抬头,那眸子里闪动着难以名状的光芒。

至于下首的陈清陈汉陈汐并六娘等三个庶女则是纷纷还礼不迭,小小的陈汀懵懵懂懂跪坐在陈汐身边,还是姐姐动手轻推才反应过来。

陈澜乃是至亲,如今徐夫人初丧,尚未小殓,还停在床上,她此时也无暇理会众人的情绪,起身之后便直奔西屋,也没注意别人有没有跟上来。

待到了那张大床前,影影绰绰看到了那僵卧在床上的人影,原本就觉得有些恍惚的她更是脚下猛地一打颤,捱上前几步之后,就在床前的脚踏板上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以前那个她和这位身体不好并不常常在人前露面的三婶很少打交道,也就是偶尔同桌时行礼问安打个招呼,逢年过节送针钱收压岁钱,仅此而已。

而后来的她,虽是和徐夫人走得近了不少,可要说真正有多亲近,还不如说是那种于徐夫人的同情。

作为陈瑛的继室,徐夫人只是朱氏和陈瑛之间角力的牺牲品。

当年来在京城独守空房,还要忍受着一群庶子庶女在身边打转。

她这个嫡母尽管对陈汐他们三个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有多少苛待,至少陈清陈汉和陈汐该读书的读书,该练武的练武,几乎什么东西都不缺,更没有三天两头失足蛇咬饮食出岔子。

这个寻寻常常的贵妇只是守着嫡亲儿子陈汀,再大的心眼,也仅仅是想把庶子调到外院,不在自己跟前碍眼而已。

而如今,她却因为本该给自己撑腰的娘家人冷言冷语气得重病不起,抛下了自己只有几岁的儿子撤手人寰。

这便是这个时代一个寻常女人的命……这便是不能掌握自己未来的女人的结局!陈澜只觉得眼前一下子迷离了,突然伏倒在了床沿上,眼泪夺眶而出。

她没有听到身边陪着自己跪下的吴妈妈亦是嚎啕大哭,她也没有听到屋子里服侍徐夫人的两个大丫头哭得声音嘶哑,她更没有听到外间传来了稀稀落落的哭声。

那一刻,她想到了皇后的去世,想到了这一年多来逝去的无数认识不认识的生命,她只觉得这一年多来所有的惶惑,所有的忧惧,都在这放声大哭中尽情宣泄了出来。

随着进屋的柳姑姑见陈澜先只是抽泣,渐渐声音就大了,不禁眉头一挑。

她是知道陈家长房三房之间那段公案的。

最初还以为陈澜不过是应景地哭一哭,可眼见人仿佛是渐渐失了控,她就渐渐皱起了眉头,但随之就很快舒展了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动容。

只她知道这越哭越难以止住,只得上前去挨着陈澜半跪了下来。

夫人,逝者已矣,您也节哀些。

若是阳宁侯夫人泉下有知,看到您这般待她,自也能含笑了。

她一边说一边掏出帕子,不由分说地扶起了陈澜,见她果然是哭得止都止不住,帮着擦眼泪的同时又少不得连番相劝,好容易见人抽噎着渐渐停了,松了一口气的她方才搀着起身,可往外走了没两步,她就看到陈澜又突然甩开了她的手,扭头望着那张灵床。

夫人……我知道,三婶已经去了……你放心,我只是想再瞧瞧。

刚刚就跟进了屋子的陈清和陈汉面上泪痕宛然,但此时却有此举止无措,全都拿眼睛瞅着陈汐。

而陈汐一手无意识地搂着陈汀,丝毫没在乎吴妈妈那利剑似的目光,眼睛呆呆地看着陈澜。

她隐隐约约觉得,陈澜这一场痛哭,并不单单是为了徐夫人。

良久,她才上去叫了一声:三姐姐,共外头拜拜吧。

陈澜这才回过头来,轻轻颔首就沉默地随陈汐出了西次间。

明间里,陈瑛已经是换了席地而坐,那一身素色衣裳穿在他身上,却愣生生多了几分刚硬的线条,少了几分凄婉的悲凉。

陈澜没有多看他,在灵座前拜过之后,又接过柳姑姑递来的香,随即再次深深下拜。

可就在她起身的一刹那,突然听到了身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哭声。

娘……,我要娘!一直安静得有些碜人的陈汀突然叫了一声,一下子大哭了起来。

原本拉着他的陈汐吃了一惊,手一下子一松,随即就只见小家伙一溜烟似的跑进了里间。

见陈瑛面色一沉,陈澜几乎是一瞬间拔腿追了上去。

再进西次间后,她一眼就瞥见陈汀已经爬在了床上,不顾吴妈妈的阻拦,伸手去摇床上那已经僵硬的尸体。

娘,娘!你今天都没说过话。

你说话啊……那稚嫩的哭声虽没有撕心裂肺的绝望,一声声却仿佛自刺人心。

陈澜几乎是下意识地奔上前去,借着几个丫头和吴妈妈扳开了陈汀的手,她猛地伸手把小家伙从床上抱了下来。

见陈汀挣扎着还在闹。

她只能蹲下身去轻轻拍着他的背,轻轻哼唱着自己也说不出名的调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怀里的孩子终于平静了下来,这才稍稍松了松手。

然而,看着泪眼朦胧偏又是满脸茫然的陈汀,她却没有说什么。

拉着他走出屋子,不等陈瑛开口说什么,她便抢先说道:三叔,六弟如今才只四岁,尚不知道生死大事,他虽是丧主,可趁着如今吊唁的人应当还不会太多,不若我带着他到老太太那儿先安抚安抚?否则若是有个万一,三婶在九泉之下只怕也难能安心。

陈瑛抬起眼睛看了看陈澜,见其对自己的目光不闪不避。

他便淡淡地点了点头,惜字如金地迸出了一个字:好。

去蓼香院的路上,陈澜紧紧攥着陈汀的手。

脚下步子先是极其缓慢,可渐渐就加快了,到最后小小的陈汀跟不上。

又被那大力攥得小手生疼,终于忍不住叫道:三姐姐!陈澜这才停下了脚步,看了看眼睛里又露出了泫然水光的小家伙,她在心里轻叹一声,随即弯下腰把人抱了起来。

身后的柳姑姑慌忙走上前来要帮忙,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反身大步往前走去。

柳姑姑只得暗自叹息一声跟上,再后头的几个婆子面面相觑的同时。

有的抹眼睛,有的深深叹气,更多的则是不以为然。

蓼香院中撤去了众多喜庆的装饰,连带宫灯亦是如此。

下人们都系好了孝带。

尽管徐夫人并不是长子妇,但毕竟是名正言顺的阳宁侯夫人,因而郑妈妈也打算去给朱氏预备大功孝服,以便大殓盛服之后能够用上。

此时此刻,见到陈澜抱着陈汀进来,正要出门的郑妈妈吓了一跳,屈膝叫了声三姑奶奶,随即赶紧给陈澜打帘子。

澜儿?正斜倚在引枕的朱氏没什么精神。

见了陈澜进来才坐直了身子。

眼瞅她先把陈汀放了下地,引着行了礼,方才又把人抱上了炕。

拿了软枕于他垫着,她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过来,忍不住叹了一声,你这孩子就是心软心善……罢了,一个四岁的孩子,如何敷得了三日不食不眠不休?郑家的,你去吩咐下头预备参汤和蜜水,若是有人乳或是牛乳,也都先放着。

郑妈妈答应一声就转身离去。

而陈澜面对着朱氏心软心善的评价,却上前挨着她坐了,又突然伏在了她的肩头。

虽不曾再次失声,可仍是微微抽泣了起来。

朱氏初还面露讶然,可渐渐地就明白了过来似的,活络的右手顺势在陈澜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人终有一死。

你三婶自己也料到了预备了,你不要想这么多。

我那么多事情都挺下来了,如今就是扛,也要扛到你给我抱个重外孙进来,还有小四媳妇给我生个重孙。

如果别人想要再把我气死,却是没那么容易了!老太太……陈澜知道不用自己再接着这话题下说,见刚刚还坐在炕上的陈汀不知不觉歪倒了,竟是仿佛睡了过去她才放开了手,搀着朱氏靠上了炕椅靠背,这才低声说,话不是这么说。

三叔能够一口答应将六弟养在您这儿,不是已经胸有成竹,就是……,如今府里前院的那些人,您可还能把得住么?我的人,已经全都拨给小四了。

见陈澜先是大吃一惊,随即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喜悦光芒。

朱氏的嘴角不觉微微翘起了一些:有舍有得。

更何况他比他爹强多了,又有你这样的姐姐,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有了这些人鞍前马后跟着,我也能安心放下,至于我……我死了他要守孝不说,这家里还要分家,再加上长房不似从前那般式微,他休想再占便宜!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绿萼的声音:老大大,广宁伯和夫人来了,正往庆禧居那边吊唁。

右军都督府三姑爷命人捎来口信说,让三姑奶奶在这儿多陪陪老太太,不用急着回去,他傍晚会过来吊唁。

那时候再接了三姑奶奶一块回镜园。

她说着微微一顿,又压低了声音,另外,庆禧居那边吴妈妈来了。

PS:又把自己写得心酸了,555……还差一票就一百五粉红了。

大家帮忙凑个整吧,拜托了!第三百一十二章 心狠手辣,忍无可忍起初听说杨讲周派人捎来过样的口信,朱氏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扭头看着陈澜,欣慰地点点头说:看来,皇上不但用人神准,就是给人挑选丈夫的眼光也是无人企及。

你的性子虽机敏,但总嫌太刚强了些,我一直就怕将来夫妻之间不够和满。

只如今看你说话行事,比从前更显温情,也难怪他那样的冷面汉子却这般细心。

老太太你又取笑我……他细心是不错,但也有粗疏的时候。

陈澜如今对这种打趣已经有相当的免疫了,脸都没红一下就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说,先让吴妈妈进来吧。

至于广宁伯和夫人,也不知道他们可敢来拜见老太太。

朱氏点点头发话叫吴妈妈,听到下一句又没好气地冷笑道:他们怎么不敢来?你三婶病倒之后,他们自知心虚,那不值钱的药材一批批送过来,上好的人参也拿了两三支,满心都是疼爱妹妹的哥嫂样儿,想来是知道了若妹妹去了,他们和咱们侯府就断了关联,日后想要再倚靠就难了!如今满京城的勋贵人人自危,谁都知道咱们阳宁侯府还算圣眷好,别说是他们俩,自你出嫁之后,哪一日没人来拜见我这个之前不受人待见的老太婆?吴妈妈一踏进房门,正值朱氏那话到了最后,一听到不受人待见的老太婆,她的脸色倏然一变。

待瞥见陈汀正蜷缩着在炕上睡得正香,她只觉得鼻子一酸,上前屈膝行了礼,待要说话时,却见后头跟进屋子的绿萼瑞了小杌子上来,她慌忙谢过之后斜签着身子坐了。

一想到昨晚上偶尔听到的那些话,她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比之前更快了,神情也很难保持镇定,好容易平复了一下,她就立时低头说:老太太,三姑奶奶,我打小就伺候夫人,后来配人之后,又跟着过来当陪房。

如今夫人故世,我和男人也没什么别的心愿,只求在那坟茔旁边要间小屋子守灵,平平淡淡过了这余生。

闻听此言,陈澜不禁看了朱氏一眼,见她亦是眉头大皱,她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三婶过世,我知道吴妈妈必定是哀伤悲痛。

只当初三叔答应过把六弟养在老太太这儿,可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虽有郑妈妈几个帮衬,终究不可能面面俱到。

所以,我刚刚和老太太商议过,还是继续让妈妈来伺候六弟。

妈妈想为三婶尽忠没错,可丢下六弟,难道就是有义?吴妈妈一下子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发颤,面上似乎还有些不可思议:老太太要……要让小的一直伺候六少爷?去坟茔前守着有什么用,你只四十出头,汀哥儿还小,换人伺候他要熟悉起来就难,况且还未必会认。

你既是伺候惯了,便长长久久跟着他,日后继续做管事妈妈,如此岂不是对你主人尽了忠?朱氏在这家里从前当仁不让惯了,此时一板面孔,又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威势,要是你还有什么难处,只尽管说!眼见绿萼悄无声息退出了屋子,吴妈妈只觉得那几个字在喉头上下翻滚,良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起身离开那小杌子,直挺挺跪了下去,使劲磕了两个头之后方才带着哭腔说:老太太,三姑奶奶,不是小的狠心撂下六少爷,实在是实在是小的担心若是留下来,恐怕更带累了他!昨前半夜夫人不好,小的忍不住在那儿多陪了一会儿,可后来内急从后头净房,不合抄近路走过了罗姨娘的窗户后头,就听见三老爷的说话。

她停顿了一下,拳头一下乎攥紧了,也没留意朱氏和陈澜都突然死死盯着她,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罗姨娘讲,看夫人这样子熬不到月底,如此一来,五小姐和襄阳伯的婚事一拖就是三年,是不是借着这机会办喜事,也好冲冲喜,可话音刚落就被三老爷怒喝了回去。

三老爷骂了她好些不好听的话,末了又冷冷地说,襄阳伯正好奉旨要送高丽使团回国,礼部定的是走天津卫的海路,到时候指不定一记大浪就把船给打翻了。

就算不是如此,三年里头也有的是各式各样的变故,让她不要再耍什丵么花招。

此时此刻,说话的吴妈妈固然是脸色煞白,朱氏也被惊呆了。

陈澜更是深深吸气,以压下心头的骇然,之前她只以为吴妈妈是心存什么顾虑,可谁知道这一位竟是无意间听到了这般了不得的。

尽管她己经算到这三年的孝期会耽误陈汐的婚事,可谁想到陈瑛竟然隐藏了这般狠辣的心思……难道他在襄阳伯出使的事情上真能做些什么,真敢做些什么?然而,仿佛是生怕刚刚爆出的那一件事情还不够吓人,吴妈妈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神情紧张地说:那时候,小的实在是被吓坏了,想也没多想就立时间闪身要走,可却没想到临走前发出了响动,生怕被人发现,小的自是赶紧回房。

才进了屋子,结果夫人正巧不好,小的赶紧忙活着伺候,一直等到天亮林御医来了,又是一番诊治,临到末了却仍是无济于事。

可小的去接了三姑奶奶一块回来,随即才知道,三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宝喜碰柱子殉主!人已经抬到厢房去了,三老爷发话赏了她家人纹银二百两,那边连一个字都没多问,可小的却记得,夫人临去前,已经给宝喜选定了人家,她断然不会这般莽撞,直到看到人时,小的才发现,大约是昨夜忙乱,轮流休息的时候,宝喜不合穿了小的那双鞋……事情的原委如何,朱氏和陈澜已经完会明白了。

端详着吴妈妈那张惊恐万端的脸,她们如何不知道这一位如今已经是惊弓之鸟。

陈澜只忖度片刻,强压下心头对于又一条人命逝去的悲哀,又徐徐开了口。

吴妈妈,你因为宝喜的死而担惊受怕,那是因为你知道三婶已经给她选好了人家,等三月孝期满了就能出嫁。

可是,你两口子若是去守灵,撇下了六弟不管,别人就不会觉得这反常?妈妈说的这些只要烂在肚子里不对第二个人提起,日后你就在老太太这儿尽心尽责伺候六弟,没什么可担心的。

待会就请老太太放话下去,以三婶早有言为由,七天守灵之后,就把三婶身边那些大丫头调过来服侍六弟。

要知道,碰柱子死了一个是刚烈,再死其他的便是蹊跷了!吴妈妈飞快地琢磨着陈澜这些话,一直高悬的心渐渐落了下来,末了那一口气泄了,也就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

朱氏也就顺着陈澜的言语不咸不淡提点教训了几句,随即又高声唤了绿萼进来,及至吴妈妈被搀扶出屋,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好一个老三……光是狠辣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万中之一!陈澜没有接口。

尽管烧着炕的屋子里异常温暖,但她只觉得浑身冰寒彻骨。

那一瞬间,她甚至希望杨进周早些过来,也好让她靠着好好想一想。

然而,这终究只是奢望,想见的人还没来,不想见的人却是由人通报了进来。

老太太,广宁伯和夫人来了。

朱氏见陈澜眉头大皱一副不想打交道的模样,便示意她抱着熟睡的陈汀进捎间避一避,旋即才吩咐把人请进来。

见两人一进来便客气得近乎谄媚似的大礼拜见,她不得不伸手虚扶了扶,可等到广宁伯和夫人双双跪了,她却缩回了手,脸上露出了冷淡的表情。

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姑妈,看在您和父亲是表兄妹的份上,您可一定要帮咱们这一回。

广宁伯徐峥生得方方正正,可配上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的五官,这副模样自然离相貌堂堂远得很。

再加上他这会儿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越发显得没有一点勋臣贵戚的架势。

刚刚我和夫人去吊唁,可没说上几句话就被四妹夫给赶了出来。

天可怜见,我们当初真没对四妹说什么,只让她拉扯家里几把而已,此前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体已经这般糟糕!要是早知道,哪怕从林公公口中得知,皇上对广宁伯府至为厌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发落,至不济也会夺了勋田产业,我也不至于心急火獠……听到林公公三个字,梢间里的陈澜猛然一惊,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随即转头看了一眼一旁软榻上睡得正香的陈汀,眉宇间闪过一丝沉痛,旋即那沉痛又变成了深深的怒色。

广宁伯还没说完,广宁伯夫人就抢过了话头去:姑妈,您老人家评评理,四妹嫁人之后,他就一直在外头,人还没回来这身边的姨娘就封了诰命淑人,这天底下有几家人家有这般道理?就算是圣命不可违,可他对四妹向来不闻不问,如今出了事倒怪上了咱们娘家人,咱们不参他一个宠妾灭妻就已经不错了!牙尖嘴利的她还要顺势再往下说,突然察觉到一旁的广宁伯使劲拉了拉她的袖子,再一看炕上的朱氏端着茶盏满脸怒容,这才把到了嘴边的另半截话给吞了回去。

好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既然你们这么多道理,还到我这儿聒噪干什么?我累了,没工夫给你们评这个理……来人,送客!随着这一声喝,忍无可忍的朱氏猛地把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了炕桌上,那盖子猛地一跳,竟是跌了出来在炕桌上打起了圈,茶水四溅而出,顺着炕桌一下子流得满炕都是。

PS:拖歉,今日陪爸妈出门,只有这一更了……第三百一十三章 栋梁突如其来的响声终于惊醒了熟睡的陈汀。

他犹如受惊的小兔子一般猛地弹跳了起来,见身旁不见熟悉的吴妈妈和丫头,他一下子想到了那时候久喊不醒的母亲,鼻子又是一酸,猛地又叫了一声娘。

门边上的陈澜闻声回头,见小家伙伏在榻上,仿佛又要放声大哭,她不由得三两步回身奔上前去,轻轻地搂着那肩膀把人揽进了怀里。

六弟乖,别哭了,有三姐在这儿……听到这声音,抽抽搭搭的陈汀也就把外间那说话的声音忽略了过去,直接把头埋进了陈澜的怀里。

尽管那种香味和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并不相同,可是,无论是母亲还是吴妈妈,都对他提起过无数遍这个名字,而那时候她抱着他折下的那枝桃花,直到干枯了也还被他好好保存着。

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陈澜的脖子,喃喃地叫了一声三姐姐。

四岁的孩子已经颇有些分量,身上多了这么一个人,久而久之,陈澜不禁觉得有些腰酸背痛,却不敢贸贸然松开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她抬头一看,见是玉芍打起帘子扶了朱氏进来,她正要站起身,可却被犹如八爪章鱼黏在身上不肯下来的陈汀给绊住了。

直到朱氏轻轻咳嗽了一声,陈汀才回头瞅了瞅,旋即一蹦就闪身躲到了陈澜背后,好半晌又嗫嚅着叫了一声老太太。

陈澜感觉到陈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热得发烫,见朱氏的眼神中既有无可奈何,也有惋惜懊恼,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仇恨,她便开口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

眼下不早了,让人把东西送过来,我喂六弟吃些东西,待会再让人送他去三叔那吧?一听到要送自己去见父亲,陈汀连忙从陈澜背后闪了出来,站在榻上嚷嚷道:我不走,我不走……陈澜缓缓站起身,见光脚站在榻上的陈汀小脸涨得通红,她便伸出双手抱着他的双臂,一字一句地说:六弟,你不是一直在问,你母亲到哪儿去了吗?我现在告诉你,你母亲到天上去了,以后你再也见不着她了,但她会在天上看着你。

如果你一直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她在天上也会冲着你笑。

可要是你不听话,那么她会流泪伤心,那眼泪就会变成雨雪,从天上掉下来……见陈澜娓娓对陈汀轻声说着,朱氏眼皮一跳,随即摆手阻止了要上前说话的玉芍,旋即眯起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

长房姊弟俩先是丧父,继而失母,只有陈澜这样的过来人,才能知道如何安抚小小的陈汀。

该知道的总得让孩子知道,否则,陈瑛连那等绝情绝义的事情尚且做得出来,哪里会怜惜自己的这个亲生骨肉?对于小小的陈汀来说,他的脑袋根本消化不了永远见不着母亲的事实,所以乍然听到之后,他忍不住就要闹腾。

可是,当陈澜那温和的声音说着母亲在天上看着他,他渐渐地就安静了下来,不是还轻声问上一两句。

待到陈澜用浅显的语句说了几个自己编的童话,他已经忍不住依偎在了她的怀里,大大的眼睛里亮闪闪的。

陈汀紧紧握着小拳头,发誓似的说:我听三姐姐的,我要快快长大,我要做家里的栋梁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撞开帘子进了屋来,正是陈衍。

他还来不及行礼就看到陈汀依偎在陈澜怀里,不免眉头一挑,但旋即就装成没看见似的,上前对朱氏和陈澜一一行礼,随即才抓下了头上那顶帽子。

我乍听到的时候实在不敢相信,三婶之前明明还是好好的,怎会突然……这些都不要说了。

陈澜打断了陈衍,又问道,你可去庆禧居行过礼了?去了,正好左军都督府也已经有人来吊唁。

陈衍偷瞧了一眼仍旧赖在陈澜身边不肯动的陈汀,小眼睛又闪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归于了平静。

他可是大人了,没来由和这么个小不点争风,横竖那是他嫡亲的姐姐。

所以,在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他就原原本本说起了庆禧居那边的事。

从料理内外的陈汐,到几个形同透明的侍妾通房,再到半点精神也无的罗姨娘,总之是头头是道哪里都没落下。

说话间,玉芍已经是捧了点心和燕窝粥过来。

陈澜亲自端起来,眼看着陈汀大口大口吃了,随即她又奉给了朱氏,待轮到自己和陈衍时,她却只是拿了一杯蜜水,略润了润唇就放下了。

再看陈衍亦是看都不看那捧盒里的四色点心,她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斩衰三日不食,齐衰二日不食,大功三不食。

除却老幼可以从权例外,他们这样年轻的晚辈总不能太过分了,况且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用过点心,朱氏得知韩国公张铨和夫人陈氏也已经双双来了,自然就打发郑妈妈带着陈汀过去庆禧居,这几日就宿在那里帮忙看着。

等到人都走了,她又寻个由头把陈衍打发了走,旋即才示意陈澜坐到身边。

祖孙俩就这么你眼看我眼,好一阵子,朱氏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从前我只是本能地恨他,如今人真正天天在身边出没的时候,我才知道,那种感觉远远不是如坐针毡,也不是有如芒刺在背,而是仿佛利剑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下子掉将下来。

事情到这个份上,我也没什么最后的侥幸心了。

不把这祸害彻底了断干净,不论是我还是小四,亦或是已经出嫁的你,谁都没有好日子过见陈澜业已拳头攥紧面色铁青,朱氏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捂着胸口说:事到如今,我才觉得后悔。

这家里我把持了几十年,所以当初他丧了元配,我明明得到了云南那边的讯息,却执意去广宁伯府定下了你三婶。

我不容有人挑战我的权力我的尊严,可到头来……到头来我却害了你三婶。

她素来温柔和顺,直到临去也没学会什么大心眼,甚至没能看到唯一的儿子娶妻生子……我对不起她……听到从前两次犯病,甚至一度小中风失语,却依旧倔强的朱氏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陈澜只觉得心里一片惘然。

她不能轻飘飘地腹谤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更不能说什么软弱无力的安慰,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低语了一句。

过去的事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老太太只要照管好六弟,三婶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你说得对。

朱氏勉力打起精神,随即便目露寒光,我立时就吩咐下去,日后广宁伯府那些狼心狗肺的不许再放进来,没来由恶心人至于小六,这家里不太平,我回头就寻个由头,说是他母亲的遗言,这孩子体弱,把人送出去到佛寺静养,放出风声之后就挪个安全地方,看他还如何打主意至于他……我就不信他在云南,还有在左军都督府没犯过差错陈澜知道,如今并不适合再劝说什么。

尽管广宁伯只是露了一个林公公,可在她看来,陈瑛和淮王走得近,就是他害死自己的继室妻子亦不无可能。

于是,她只得打起精神在旁边安抚道:老太太先平平心气,纵使是要做,也不用急在一时,先把三婶的后事料理停当……庆禧居中,韩国公张铨和夫人陈氏一块祭拜了灵座之后,身为庶长子的陈清就送了他们出来。

而想起随着父亲陈瑛磕头行礼的陈汀动作有板有眼,虽是眼中水光盈盈,可却总有几分不一样的光芒,走在往蓼香院的夹道上就不免开口说道:汀哥儿这孩子养得不错,日后想来会是个敦厚友爱的人。

汀哥儿?你怎的看出来这个?刚刚清哥儿送咱们出来的时候,他很得体地冲着清哥儿行礼道谢。

才四岁的孩子于庶出的兄长如此,日后心性必然也好,若读书练武有成,则是栋梁之才。

陈氏眉头一皱,随即不以为然地说:还不是三弟妹一向软弱惯了,这才使得他一点都没有嫡长子的气派,对一个连亲娘都不知道是谁的庶兄客气什么再说老三没丵立世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世子之位还不知道要着落在谁身上。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铨瞥了陈氏一眼,接下来便再没做声。

等到进了蓼香院正房东次间,见陈澜陪着朱氏,夫妻俩在行过礼后,陈氏就拉着陈澜到外间说话,而张铨对朱氏先解释了世子张炤和世子夫人尹氏去了护国寺礼佛,尚未来得及得信赶回来,这才回到了正题。

刚刚我在庆禧居行礼拜祭的时候,夫人进了里头哭拜阳宁侯夫人,我和阳宁侯也曾经略言语了几句。

我从前在左军都督府的时候,说是掌印都督,可也不多管事,更不如他精干,所以他上任之后,挑出了不少疏失来。

所幸不曾上奏天听,趁着今日都一一提醒了我。

说着是感激庆幸的话,但张铨的脸上却看不出这些端倪。

至于作为倾听者的朱氏来说,闻言却面色巨变,好容易才克制住了不曾口吐恶言。

而张铨接下来,则是又添了两句话。

阳宁侯为人精干有力,且毕竟是奉圣命袭爵。

岳母您毕竟是他的母亲,平素维持个和和气气的样子给人看便罢,闹得太僵了,落人话柄不说,就是皇上也未必会高兴。

至少,如今家里正办着这白事的时候,有什么事也暂且忍一忍。

PS:中午带着爸妈去吃泰式菜,偶尔换个口味,另外也是提早两天给自己庆生,所以本想着单更的。

可是可是,这年头也讲究惊喜不是么?既然笔下有感觉,就多奉上一章给大家,也算是庆祝俺的粉票逼近二百^_^第三百一十四章 男人的责任!阳这侯夫人乃是朝诰延封品诰命,位在一品夫人上,因而徐失人去世,阳宁侯府自然少不得通报了礼部,至于朝廷派人吊唁,按照一般的规程,则至少要等到大殓之后的成服日了。

而得了讯息的武官员们,则是按照亲疏远近各自遣人吊唁,送上的螬仪轻重不一,少的不过一二十两,多的则是一二百两,这忙忙碌碌便一直到了傍晚。

眼看阳宁街两头一次又一次出现的车轿从络绎不绝到稀稀落落,再到如今的一刻钟也难能看见一拨,不停往里头通报的门房上头才松了一口气,有的跑去喝水润嗓子,有的则是寻个地方靠一靠,至于蹲下来放松一下麻的脚则是难能。

不消一会儿,天色就已经昏暗了下来,为的那年门房抬头觑了觑天气,不禁嘟囔了一声。

看这天不会是要下雪吧?要真是那样倒应景了,可灵堂里头就算烧了炭火也不好捱……唉,夫人没福气,才当了不到一年的阳宁侯夫人……说话间,他突然瞥见有前后两骑人从街那头的木牌坊下疾驰了过来,连忙头也不回地喝道:赶紧都站起来,精神些,当是又有人来吊唁了…,咦,是三姑爷!门内众人却并没有因为这一声三姑爷而放松,一个个慌忙在门口排成两列站直了身子。

等到杨进周在门前勒马停住,看到了这两排钉子一般的人,面上就露出了一丝赞许。

而为的那年门房迎上前去,见杨进周已经换上了素袍,腰也换上了素色腰带,他的神情顿时更恭敬了些。

三姑爷里边请。

带了一今年轻门房引着杨进周进了西角门,又沿甬道把人送到了二门口,一直到看着人进了二门,那身影沿着小径很快便消失了,他才回转身来。

同来的那年轻门房好奇地探头探脑,嘴里又问道:彭大叔二姑爷和四姑爷都来过了,这三姑爷倒是来得最晚。

你懂什么!二姑爷和四姑爷都是来了打个转就回去了,四姑爷还是一身簇新的宝蓝衣裳,看着不像是吊唁,倒像是上门做客,哪有三姑爷晓事?虽说他们是侄女婿,连缌麻都不用,可总是长辈,怎么能没一丝敬意?前头两个仆役轻声议论着主人们的事,后头杨进周在一个婆子的引领下,须臾已经到了正房。

他是男子,自然不能如陈澜那般入正寝哭拜因而只是按礼在灵前下拜之后,拈香又拜了一次。

陈瑛只是沉默地答礼,而一旁三房的三子四女则是磕头回拜。

这也是杨进周第一次瞧见三房的另三个庶女见她们都是一丁点大的年纪,他面色微微一凝,也没有多做停留,略言语了几句就退出了屋子。

待他来到蓼香院,早有张妈妈闻讯等在了穿堂,面色殷勤地将他领了进去。

拜见了朱氏,他不等坐下就往陈澜的方向看去,却见她的眼睛微微有些浮肿精神也很有些不好,他不禁暗叹了一声,可旋即就听到朱氏说话,忙正容坐直了身子。

朱氏不过是随意问了两句公务可繁忙之类的俗话,见杨进周一一恭敬地答了又问可需要帮忙治丧,她就摇了摇头:你的好意咱们家心领了,但上上下下这么些人,也用不着你们夫妻劳心劳力。

澜儿在这儿帮忙操持一整天了,你也接了她回去好好休息。

明日若是有功夫就再来,没工夫就先顾着你们那一头。

老太太我好歹也是大功之服,这几日功夫还是抽得出来的。

看了一眼站起身来的陈澜,朱氏只得点了点头却又紧催着两人早些回去。

陈澜无法,只得站起身告辞随着杨进周一路出来,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而身边的杨进周也偏生一个字不说,直等到了二门,她来时乘坐的马车驶了过来,车夫将车蹬子搬下来摆在车辕下,她正要上车时,背后就有人突然执住了她的手。

天冷,我陪你上车说话。

原本跟在后头的柳姑姑听到这话,在起初的诧异之后,便垂下了眼睑。

及至杨进周扶着陈澜上车,她就突然开口说:今天出来得急,夫人往日的座车没预备好,只坐了这辆备车出来。

上头陈设不齐全,地方也比平日小,老爷陪着夫人坐车,我骑马便是。

已经上了车的陈澜忍不住探出了半个身子出来:车上尽可坐得下,姑姑可不要勉强。

夫人可别小看了我,别说这骑马缓行,就是策马狂奔我也尽可使得。

柳姑姑说着便接过一旁小厮递上来的缰绳,踩着马镫一跃上了马,动作潇洒自如,待上马之后又笑道,王府具规,我这衣裙都是特制的,骑马无碍,夫人就尽管放心好了。

天色不早,看样子快要下雪了,咱们环是尽早回镜园才是,免得老太太久等。

柳姑姑既这么说,陈澜自是无话,杨进周亦是点点头就转身上车。

待到关上车门放下卷帘,车厢一下子昏暗了下来,不多时就传来了车轱辘转动的响声,马车微微一颠簸就缓缓前行了开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昏暗的气氛,还是因为车厢的阴冷,陈澜很自然地靠在了杨进周身上,几乎用呢喃的声音说起了今日前来拜祭吊唁的经过。

从始至终,杨进周只是静静地听着,哪怕在听到吴妈妈那番话时,也没有插嘴评述。

直到陈澜说完,整个人已经完全放松地靠在了他的怀里,他才揽紧了她:,怪道是就连司礼监曲公公也曾说阳宁侯陈瑛阴刻冷酷,我自付杀人不少,却决计不会对至亲之人如此。

若真是他通过淮王放出的风声,激了那一对愚夫愚妇前来闹事,结果害得妻室郁郁而终,这等男人,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说得没错,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害怕。

陈澜无意识地抱紧了双手,仿佛这样才能驱走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在明白了吴妈妈那番话里隐藏的讯息之后,我只觉得后怕极了。

从前和他的周旋拆招,若是他也用上了如今这样狠辣的手段,也许这家里还得更添上几条人命!那毕竟是和他同床共枕过的人,为他养育过儿子,他竟然会这般狠心么?杨进周沉默了片刻,把陈澜搂得更紧了些:听娘说,祖母当年怀父亲的时候,祖父成日在外纵情声色,一口气抬了三位姨娘,染指的丫头不下七八牟。

祖母为了能够顺利产下这一胎,什么都不理会,什么气都忍下了,却不料丫头得了旁人好处,给她吃了太多滋补之物,于是生育时因孩子太大而难产。

最后,父亲保住了,她却……所以,自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过,娶妻是一辈子的事,揭开了盖头便要负起一辈子的责任,这才是男人!只可惜我无缘见一见公公他老人家,陈澜只觉得那只大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柔荑,心情激荡的同时,亦是对公公杨琦生出了深深的敬意,陈瑛给自己造成的巨大冲击终于变淡了。

平复了一下心情,她便苦笑道:虽说吴妈妈如此说,可终究是她一面之词,而且广宁伯和夫人那边亦是无可求证,眼下要做什么竟也是难能。

兼且今天照着韩国公的意思,三叔还捏着他好些把柄。

这些过失扳不倒韩国公,可却能让他灰头土脸,再把不住马军营。

咀嚼着陈澜这些话,想起下午得到的消息,杨进周有些犹疑。

本不想对身边的妻子说,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淮王的舅舅李政那边,锦衣卫查出了好几桩罪名,但唯一确凿的那一桩,却因为工部存账簿的那三间屋子炭盆起火而暂时搁置了下来。

倒是一直都还照看着锦衣卫的曲公公今天给我递了个消息一说是李家老太爷前些天在家里宴客的时候,曾经得意忘形说过一句话。

有京城顶尖的侯门勋贵,愿意把女儿嫁给他那个呆傻暴虐的小儿子。

这是什么意思!陈澜一下子呆住了。

京师如今能称得上顶尖的勋贵不过寥寥数家,而要添上侯门两个字,兴许只有阳宁侯眉才能算得上号,可是,家里只剩下了还有婚约在身的陈汐……然而,一想到三房存在感薄弱的庶女六娘八娘九娘,她的脸色就一下子变了。

三年孝期只要守二十七个月,那之后,六娘的年纪也差不了夹多!外城烂面胡同,观音庵。

相比整个外城数十家佛寺道观,这座观音庵占地不过两三亩许,总共也就是十几个出家的女尼,因为大门紧闭,平日里几乎香火全无,都是靠一应女尼耕种后头的菜地,以及少得可怜的施舍度日。

然而,这一天,这只有女尼的庵堂里却破天荒出现了几个男人。

此时此刻,为的那个披着黑色大氅的人冲着身后一众随从打了个手势,随即当先进了屋门。

尽管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相比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却仍是亮了不少。

因此,乍然进了屋子,那人哪怕眯起眼睛,也不免看不清四周环境,于是本能地按住了腰上的宝剑。

本王已经按约来了,你要是再遮遮掩掩不露相,休怪本王拂袖就走!话音刚落,角落里就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殿下若一直都这么没耐心,就是再苦心算计,那大位也落不到你身上。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话音刚落,淮王顿时雷霆大怒,一按机簧便抽出了鞘中宝剑,那剑尖直指出声的方向:不要躲在角落里装神弄鬼,给本王滚出来!然而,眼瞅着那人缓缓出来,望着那装束,他猛地瞳孔一缩,脸上就露出了怀疑的表情,继而那种被愚弄的懊恼更是犹如火上浇油一般,让他的怒火更高炽了起来。

他竭尽全力方才止住挥剑刺上去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那个约本王出来的人在哪?约殿下前来的人,便是贫尼。

来人终于走出了昏暗的角落,渐渐露出了头脸来。

一顶半旧不新的僧帽,一身宽松的尼僧袍,光洁的额头下,一双状似冷淡的眼睛下却闪动着一种慑人的光芒。

见淮王眉头大皱,她便双掌合十,微微躬身行礼,随即直起腰淡淡地说道:贫尼龙泉庵主,殿下若是不信,可要贫尼手书几个字给你瞧瞧?送到殿下手上的一应信件,都是贫尼亲笔……话说到这个份上,淮王虽仍是半信半疑,但平举在手中的剑却渐渐放下了。

然而,他却没有回剑归鞘,而是又端详着对面这个自称龙泉庵主的女尼,好半晌才不耐烦地说:既然你说一直都是你写信知会的本王,那本王姑且信你一次。

不过,在此之前,本王先问你,上次在琼芳阁,那两个给本王料理后头事情的,可是你的支使,是你让他们动手杀的人?怎么,那时候情形危急到这个份上,殿下还不忘怜香惜玉?你少给本王岔开话题!淮王一时暴怒,大步上前蹭地提起手来,直接把宝剑架在了龙泉庵主的脖子上,既是杀人,你们分明可以做得更不露痕迹些!只稍稍费神就能把人伪装成自尽,或着干脆也从密道一块弄出去,怎么会让顺天府和刑部有追查的机会!尽管利刃加颈,但龙泉庵主却丝毫不动容,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殿下既然知道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多半是冲着您来的,怎么会觉得把人弄成了自尽便能阻止人追查?有了死人,至少能拖延他们一段时间才会发现密道。

若是一间空屋子,他们第一反应便是在房中四下翻查,而不是先在琼芳阁里头找人。

如果殿下怕要挟,不妨想一想,这么久了,这么多隐秘事,可曾有一件牵扯到殿下的身上?就连琼芳阁的事……据说威国公世子曾经有一度颇为流连勾阑胡同那些个院子……淮王一时为之哑然,但听到罗旭的名字,不禁眉头一挑恶狠狠地说:你敢说那时候传出本王对亲事不满,由是支使人尚书对付汝宁伯不是你的手笔?你敢说最近放风声说本王打内阁那几位阁老主意,不是你故意而为?殿下不会忘了吧?想当初为了把事情栽给晋王殿下,您可是派过几个刺客去对付御用监的夏公公……此话一出,淮王更是勃然色变,手里的剑一下子贴近了龙泉庵主的脖子,锋利的剑锋甚至在那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红痕,仿佛下一刻就会割断那脆弱的脖颈。

他死死盯着那双淡然的眼睛,声色俱厉地说:你好大的狗胆,这种事也敢栽在本王头上!是与不是,殿下自己心里清楚。

可是,夏公公在宫里浸淫多年,殿下总该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

自己险些丢了性命,心爱的干儿子更是挡刀子送了命,他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会就这么安安静静?他在宫中的徒子徒孙众多,只要认准了是谁干的,什么流言放不出来?进一步说,就算在皇上面前搬弄一些是非……你给本王闭嘴!咆哮了一声之后,见龙泉庵主止口不言,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嘲弄的表情,淮王顿时心生气恼,反手一挥剑,硬生生劈落了她头上的僧帽,见露出的果然是光溜溜的脑袋,他方才解气似的垂下了手,呼吸却粗重了许多,拳头捏得咔嚓作响,可好半晌却终究不敢翻脸。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色厉内荏地冷哼道:你这是危言耸听!罢了,本王也不和你计较,你今天约了本王出来,不是就为了这些废话吧?殿下母家风雨飘摇,准妻家汝宁伯府虽是殿下有意点火,可覆灭得也太快了些,足可见是皇上早已心存此意。

而且,至今传出的几家新王妃备选也不是什么项尖的人家。

殿下就不觉得,皇上对您防备已深了么?龙泉庵主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淮王的表情,见他握剑的右手轻轻颤抖着,便知道自己这一句句话无疑都说到了他心坎上。

只刚刚那两番交锋,她已经摸到了这位天潢贵胄的底线,因而就不再步步紧遇,而是话锋一转道:殿下是皇子想来也应该知道,当今皇上是什么样的天子。

昔日吴王是颇得圣眷,缘何会突然走出那样行险的一招?又缘何会在被禁西内之后选择了自尽?鲁王殿下缘何会突然病故,晋王缘何会迟迟不得储君之位?说到这里,她方才意味深长地说:群臣看来,国赖储君,而在陛下看来,正当年富力强,若是副君位子上是一今年长的儿子,兴许是国稷之福,却未必是他之福。

须知殿下你下头的小皇子们,可是还剩下不少。

这话说得更露骨,而这一次,淮王却没有开口喝住龙泉庵主,而是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才不自然地反问道:那你觉得,本王当如何?等,决。

这惜字如金似的回答显然不能让淮王满意,他皱了皱眉,正要呵斥时,龙泉庵主便接着解释了起来:所谓等,无非是等待时机。

所谓决,便是当时机到来之时,用所有的力量发出雷霆万钧之击。

殿下不是一直都在做这样的预备么?否则,又怎会让林公公给广宁伯送去了那样的讯息,迫死了阳宁侯夫人?你……尽管之前的种种已经使得淮王对面前这尼僧生出了深深的忌惮,可这都比不上此时此刻的最后一句话。

强忍住杀人灭口的冲动,淮王眯了眯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最终大步往外走去,可临到门边时,他突然又转过身来。

你一介世外之人趟进眼下的浑水,就不怕拖着整个龙泉庵还有这观音庵的尼姑陪葬?俗世人常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贫尼敢做,自然便有本钱。

龙泉庵主仿佛预料到了淮王转身相问,双掌含十却并不行礼,贫尼只求事成之后,殿下能复了贫尼的身份。

身份?咀嚼着这两个字,淮王面露狐疑,但随即就回剑归鞘,一下子拉开了两扇大门。

随着寒风一下子涌了进来,将他头上的高头巾子吹得簌簌作响,他便头也不回地说,好,本王答应你了!一行人来得快,同时也走得快,不过是须臾,这出现在观音庵中的一群男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办好了事情的龙泉庵主沉默着回到了一间陈年旧屋中,重新披上了来时的那一袭宽大灰色斗篷。

就当她把风帽戴在头上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丝动静,她敏捷地回过头,看到是一个尼僧袍上打看好几块补丁的中年尼姑,按在手镯上的手顿时放下了。

那中年尼姑面相清秀,声音却有着一丝诡异的尖厉:你既那般说了,他回头必然会去暗中访查你的身份,这不是多此一举?还有,为什么要见他,继续暗中谋划不好么?就是要他查。

龙泉庵主微微一笑,随即就不紧不慢地系着那斗篷的领线,查到以前的秦王府,他就一定会自以为明白一切而歇手,决计不会再继续。

至于我站出来,是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大,我不露头,何以取信于他?那时候若是成功便罢,若是失败,也不至于全部都搭进去……从宣府弄回来的东西,就都靠你了。

见中年尼姑沉重地点了点头,她略一颔首便往外走去,步伐稳健再不回头。

而等到两扇大门含上,那留下的人跌坐在椅子上,沉吟了老半晌,终于从后门悄悄出去,等到了菜地边上,她才招手叫来一个面色黝黑的老尼,低声言语了几声就回头走了。

待回到屋子里,她三两下扒了那件僧袍,那贴身中衣下,赫然是极其平坦的胸部。

一刻钟之后,距离南面胡同三四条街远处的小巷中驶出了一辆不起眼的骡车,在外城绕了两个圈子,方才从崇文门进了内城,最后拐进了东安门大街,径直停在了东安门外。

看到上头下来的几个人,守门的士卒验过了乌木牌之后便直接放了行。

傍晚,阳宁侯府报丧的题本从通政司经内阁,最后终于到了皇帝的案头。

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陈瑛亲笔写的这三四张纸,皇帝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到最后却又拧紧了,好半晌才在内阁转呈的这公文上随笔批了几个字,又摆手吩咐送呈上来的太监拿走。

等到人走了,他这才擦了擦手,眼前又浮现出了皇后的脸。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只这话对于阳宁侯陈瑛想来是用不上的。

既是如此,成全了他也罢!次日,礼部派人治丧阳宁侯府的同时,却又有一条旨意颁行天下。

命阳宁侯陈瑛总领将军宿卫!第三百一十六章 默契(上)相较于惊涛骇浪的朝堂和暗流汹涌的阳宁侯府,威国公府宜园却是显得平静了许多。

尽管后院有两位姨娘,尚有皇亲国戚文武大臣送来的好些美姬,但威国公罗明远并不常常着家,在京营驻地时只有几十名亲兵和两个侍女照料起居——就为着那两个女人,他还招来了御史一轮又一轮的弹劾,自然家里的其他女人就没可能再跟过去服侍。

至于挑战威国公夫人林氏这个主母,在这座被林氏和罗旭母子经营了十余年的府邸中无疑是更不可能的。

因而,哪怕罗旭成日里被繁重的内阁事务压得早出晚归,哪怕林夫人正身怀六甲,哪怕如今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庶子庶女,可是,每日里蓝妈妈代管家务,四处都是井井有条。

于是,直到现在,罗旭仍然没能认全自己的那些弟妹他,也完全没有理清楚这些的打算。

这一日晚上戌时许,他冒着漫天大雪回来,一进宜园便直奔母亲的香茗居。

解下了已经落满雪花的黑貉大氅递给一旁的丫头,他挑帘进了暖阁,见是没外人,也就省去了毕恭毕敬行礼的那一套,叫了一声娘就上前笑嘻嘻地蹲下身来,把脑袋贴近了林夫人的小腹,听了好一阵子便无可奈何地撇撇嘴道:这小子和我犯拧,我一回来他就不动了!又是满口胡言乱语!林夫人没好气地在罗旭脑袋上敲了一下,见他挪开来在一旁坐下,忙示意丫头给他端上冬日炖品,这才满怀宠溺地说,谁和你说就一定是弟弟了?上一回那位常给后宫娘娘安胎的御医不也说是男胎么?于后宫那些娘娘身上,他不敢说实话,可于您身上,他总不至于信口开河。

再说了若是妹妹,必然是乖巧的,哪有他这样成日里就和我作对,连给我听个动静都那么难?看到蓝妈妈亲自端了炖品送上来,罗旭忙站起身谢过,坐下之后见林夫人眼神不善,他赶紧又嬉皮笑脸地说,不过是男孩子也好,最好和陈小弟那样机灵有趣,以后有我这个兄长调教,自然不会让他吃了一丁点亏去!此时此刻别说蓝妈妈,就是见惯了儿子做派的林夫人也终于被逗乐了。

扑哧笑了一声之后,她终究碍着满屋子的丫头,只是白了罗旭一眼,随即低下头轻轻摩挲着已经隆起的小腹,最后方才抬眼笑道:无论是男是女,都小你太多,都说长兄如父,日后自然是要倚靠你的。

算一算,如今才四个多月五个月不到,差不多明年五月才能落地,这中间也不知道要遭遇多少事情……娘担心那许多干什么,既是我的弟弟或是妹妹,自然有的是福气!罗旭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林夫人,随即方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忙对蓝妈妈说,我刚刚进门的时候顺手给了那小丫头一个食盒,劳烦妈妈去拿进来。

等蓝妈妈出去了,他才解释道:是我今天特意从江米巷那家店里带回来的蜂蜜酥,还特意要了配方,回头若是吃了好,就让厨房依样画葫芦做。

我打听过蜂蜜和羊乳原本就利于冬日服用,再加上娘身怀六甲,却吃不惯牛乳羊乳,做在点心里香甜些,兴许就无碍了。

林夫人知道罗旭这些天一直变着法子安排这些此时心里又是高兴骄傲,又是心疼他费心思,当下便半是埋怨半是关切地说:家里那友多仆妇丫头,你一个大男人不要老是盯着这些,劳神费力。

就是人家那店里,好端端的配方,凭什么教给你?一说这话,罗旭的脸上就有些不自然,忙打哈哈蒙混了过去。

林夫人自然也不会盘根问底,等到食盒拿进来,她用了一块便赞不绝口,一连吃了两块半,这才顾忌太饱伤身而住了。

罗旭在一旁看着高兴,自也在林夫人的目视下狼吞虎咽吃了两块。

陪着说了一会话,等到母亲要传饭的时候,他却以自己早就用过了为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让林夫人到了嘴边的教训提醒全都没地儿出。

这孩子……终究长大了,生怕我一个不好动了胎气,什么都不拿来我面前说!罗旭却没有回自己的畅心居,而是径直往外书房浩淼斋的方向走去。

只背着手悠悠闲闲走在路上,他却忍不住舔了舔嘴角,仿佛仍在回味着那若有若无的甜味,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陈澜的那封信。

不论是看她的面子,还是看着自己未来岳家的份上,亦或是为了他自己早就在追查的某些线索,他都不会袖手旁观,只却不知道陈澜竟似乎也对张冰云透露了些什么,于是,但凡他去,那位掌柜总会笑容地预备上几样小食,无一例外都是适合孕妇的。

他的未婚妻……还真是一个心思细腻却又灵巧能干的人哪!踏入书房,瞧见两个三十出头的亲随垂手站在那里,他便点了点头,在母亲面前的漫不经心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缕慑人的英气。

在书桌后头坐下,他微微一颌首,下首左边的那个亲随立时上前了一步。

大少爷,小的奉命带着七个人日夜不停地看着淮王,可是自从琼芳阁的事之后,他行踪诡异得很,而且常常有李家的人帮忙打掩护,往往是前脚从一家店铺进去,随即就从后头走了,跟起来很麻烦,毕竟人手太少。

说到这里,他面色不安地抬起头来偷觑了罗旭一眼,见看不出什么变化,他连忙屈起一条腿单膝跪了下来,小的只能竭尽全力记了记他这些天去过的地方,全都在这册子里。

罗旭没有说话,只示意呈上来,却没有立刻翻看,又掉转目光看着另一个。

那人待同伴退了下来,也忙走上前去,低声禀报道:小的仔仔细细去查过,那家酒肆之中出入的人物,大多是锦衣卫外围的探子出没最多的车马行,料想是锦衣卫吃下的,可那几处车马行最近都招收了大量的人手,据说不少是来自西山煤矿……详情小的都一一记了。

第二本册子呈上,罗旭方才点了点头,又和两人嘱咐了一番,便让他们一人到账上支五十两银,随即由得他们退了下去。

先后翻看了一下两本册子,他的目光在几处紧要地方逗留了一下,记下了几个要紧的地名,斟酌了片刻就决定还是通个讯息。

尽管他那些狐朋狗友是京师的地头蛇,但要是真出什么大事,却抵不上官家一指头。

而且,要是照着他之前刚得到的讯息,只怕圣手刘那儿不太妙……既然都是因为和他扯上了关系,他也得维护他们周全,不然他怎么对得起他们!只他回来时,身后隐隐约约那些尾巴,恐怕别人也和他采取的行动一模一样……来人!他高声一唤,立时有一个书童应声而入,他便看着人直截了当地问道,阳宁侯夫人新故,咱们府里之前是怎么送的赙仪?那边情形如何?回禀大少爷,是夫人差了蓝妈妈去送的赙仪,事先打听了韩国公府和安国公府那边的情形,最后送了一百二十两。

至于阳宁侯府的情形,最初只是勋贵里头派人拜祭,只有杜阁老家因是姻亲,夫人亲自去了,此外便是小张阁老家的大小姐代母去了一遭。

后来因为皇上下旨阳宁侯总领将军宿卫,一时倒是有不少文官跑了过去,不过大多都是不怎么起眼的,并没有太多大佬。

这个答案和罗旭预计的差不多,因而他点点头后,就再没有多问,只是嘱咐人磨墨伺候,等到砚台里蓄了小半池的墨,他才吩咐人退到一边等候,连自己拿过两张小笺纸,略一思付就奋笔疾书了起来。

不过小一刻钟,他就写好了一封信,待墨迹干透亲自封口盖上了印章,随即递给了那个书童。

大少爷,这去……立刻送去镜园给杨大人。

见那书童吃了一惊,他又加了一句,打上咱们威国公府宜园的灯笼,带上腰牌,若遇上五城兵马司,便报上府名,只说是紧要事务。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书童再不敢多言。

等听罗旭又嘱咐挑上两个护卫同行,他不禁更是油然而生狐疑,可终究是领命而去。

等到他一走,罗旭又站起身来,这一次却走到了书房门口,直接敲响了自己很少动用的云板。

不消一会儿,几个身着黑衣的汉子便悄无声息地汇集了过来,看着短小的人影却显得极其精悍。

悄悄地跟上我那个信使,若一路平安,你们就立时回来,若有人拦截……他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见他们默然行礼,他便示意他们立刻出发。

等院子又恢复了平静,他才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只有微微茸须的下巴,嘴里轻声念叨道,烂面胡同?外城每个地方我都踩遍了,记得那边除了济南湖南江宁汉中几座会馆之外,就只有一座不起眼的观音庵……那便是父亲留给他的班底,他一贯藏着不用除却带去京营的那些个护卫亲兵之外,这才是罗家纵横南疆的真正倚靠——一群在山地密林之中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斥候!第三百一十七章 默契(下)闻丧当曰,陈澜一整天粒米未讲,即使如此肚子却依旧感觉不到饿,直到半夜里饿醒了方才吃了小半碗面条。

次日小殓,她想着是否要回阳宁侯府帮衬,却闻听四妹陈滟亲自回去帮忙料理,马夫人更是当仁不让地接过了主持家务的差事,她就只是在下午过去了一趟。

直到成服之日,她才依服制服了孝服回府拜祭。

那一日,就只见门外前来拜祭的车马把一整条阳宁街堵得严严实实,从上到下但凡有名头的官员哪怕自己不露面,也总有家人上门送礼。

不论是徐夫人生前怎样,这死后哀荣,怕是要及得上当年老侯爷陈永了!由于是服大功,因而陈澜不得不和杨进周分房而寝。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从惯于一人独寝到枕边有人陪伴不过是一两天的功夫就习惯了,而如今枕边空落落的,她竟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一连两三日都没睡好。

此时此刻,这张她陪嫁来的极其结实的黄ua梨拔步床由于她常常翻身,不时出了微微响声。

到最后,睡在床前踏板上的芸儿终于给惊醒了。

夫人?芸儿一整天都在跟着庄妈妈学着账目,不免劳累,此时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撑着踏板半坐起来,便揉了揉眼睛说,可要去倒杯茶来?不要紧,你睡吧*……陈澜不免有些尴尬。

嫁人之后,本就不喜欢丫头值夜的她一直吩咐她们歇在外头,只有事再召唤,今晚竟是忘了因江氏的吩咐,下头的踏板上还睡着有人。

见芸儿迷迷瓣糊应了一声,须臾便倒下去睡了,虽不曾打斯,可那均匀的呼吸声却是羡煞了人。

她往那缎面荞麦芯子的枕头上靠了靠,随即索性把这大大的枕头抱在了怀里脑海转着几个不相干的念头。

幸好那两位穿越过来的仁兄,连这枕头也一块给改草了,否则那什么玉石之类的硬枕,她恐怕连睡觉都成了难题……话说回来龙泉庵那边的消息是说,龙泉庵主闭了死关,如今已经选出了代理的庵主,那所谓的闭关地方,究竟有没有人?所谓的楚国公衣钵,指的究竟是什么,和如今京城这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有没有关系?想着这些诡谲复杂的大事,她竟是奇迹般地渐渐松弛了下来,只合上眼的时候,她却仍然惦记着杨进周睡在外书房瀚海斋的他,眼下是不是已经睡了?虽则是这一分未必真的要大功九个月,可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三个月内夫妻是不能同房的。

庄妈妈只提了一句拨两个东长稳妥的丫头去伺候,他却不等她开。

就抢着拒绝,他倒不怕人说家里河东狮教……,外书房*,杨进周确实还未睡下。

他在人前从来都只说自己的经史不过半吊子,但有杜微方那样一个严厉的启蒙先生,他的底子却打得极其扎实。

如今这好几层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大半是他年少时父亲留下的亦或是先生送的小半是他这些年自己添置的。

眼下秉烛看书,虽没有红袖添香,但那种静谧的气氛亦是怡人。

此时此刻,重温老子《道*德经》的他翻到某一页,突然被上头的一句话给看住了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

将欲灭之,必先学之琢磨着这简简单单的二十四个字,他想起自己两日前见罗旭时的情形,心一动,放下书就站起身来。

他只踱了两步外头就传来了小厮的声音。

大人,是不是要就寝了?再等等。

你们铺好床自己去睡就是,不用理会我这儿*……听到外间小厮犹疑了一下,随即答应了,杨进周便继续自顾自地在室内转起了圈。

就在他突然站住脚步的时候他却察觉到外头仿佛有些小小的骚动,眉头一皱就大步走到门边,直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那小厮正在大门边上和人说话,闻声立时回过头,见是杨进周,他手一抖,那厚厚的蓝色棉帘子自是重重落了下来。

下一刻,他尊赶紧站直了身子禀报道:大人,威国公府宜园送信来了!只路上遇着点事情,一匹坐骑折断了腿……人在哪,还不赶紧带过来?是是是*……不消一会儿,那信使就进了屋子来~确切地说,他不是自己走进来的,而是被两个小厮架着进来的。

瞥了一眼他那衣衫上明显的污痕,杨进周又端详了一会他那鼻青脸肿的样子,脸色自然而然就布满了严霜,口气亦是极其冷峻。

这是怎么回事?那信使便是罗旭书房的那个书童,只和之前的周正相貌比起来,眼下的他异常狼狈。

这会儿听到杨进周问话,他甩**自己的那两个小厮,竭力站直了身子深深施礼,结果一个趔趄险些倒地,好在面前一只手及时将他搀了起来。

及至被人按在了椅子上,他顿时更加惶惑不安了起来,慌忙从怀掏出了一封信双手递上。

是我家世子爷嘱咐小的送信过来,不想路上突然遇到一群喝醉的醉汉。

小的原以为是巧合,可不想他们突然难,多亏有人出手帮忙,小的才能平安到镜园。

杨进周并没有动手裁开信封,闻听这话,眼神更是锐利,当即示意对方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一遍。

得知那七八个醉汉暗藏兵器,竟是舍两个护卫直奔了他,而且先砍马腿再取他的人,招招式式都绝非寻常市井宵小,他顿时眯了眯眼睛,又问了相救的人。

得知那几个黑衣人撵跑了那些醉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和两个护卫则是急着送信顾不上理会这些,他不觉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你那两个同伴可有受伤?都是些皮肉外伤,不打紧……刚刚进来的时候,外院的一位管事已经叫了人上药包扎,小的则是急着亲自送信来,若是大人有回执,也请交给小的带回去…*……先带他下去好好洗个脸,然后上药换身衣裳。

见那书童还要再说,他便放缓和了语气,我先看信,若是有回一定让你带回去。

眼下你先歇一歇,否则路上再遇到事情该当何如?等到那书童答应一声随着下去,他方才回返了里屋,于书案上随手取了裁纸刀一划小,随后就取出了里头那两张信笺。

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确信并无遗漏,他方才捏着信在书桌后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可不多时又盯上了那最后一句话。

若信使此行有失,则足证前言。

要说运筹帷幄,果然还是你强*……杨进周说着轻轻吁了工。

气,旋即按着眉心沉吟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提笔开始写回。

然而,那宽大的小笺纸上,他却只写了力透纸背的四个字。

待字干透之后,他折好之后放入信封封口,才盖好了一方少有外人得知的私章,又将桌上的两张纸丢在了屋子里的炭盆,外间就传来了小厮的轻唤。

大人,二门已经关上了,可要知会里头夫人一声*……不用惊动里头!杨进周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唤了他进来他们三个如何?信叔亲自瞧过了,都是外伤,最重的那个左胳膊上挨了一刀,再差一些就伤了筋脉,只如今已经止了血。

那信使和另一个护卫大约都是从马上跌下来时受的伤,但多半是淤青扭伤挫伤,并没有大碍。

大人,宜园到咱们镜园也就走过银键桥,再绕羊房胡同,这一带都是豪宅官邸,怎会有这样闻所未闻的案子?杨进周却没有回答,只是捏着信站起身来:事情如何,回头自然能有个水落石出。

你带我去瞧一瞧他们……记得,让前头众人不要声张,谁泄露了消息,家法行事!夫人那里也暂且瞒着!在他出屋子之前,炭盆的火已经将那两张小笺纸吞噬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灰黑的烟烬。

只不过,那上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京俗称圣手刘者,吾之挚友,本为画师,混迹市井酒肆及烟ua之地。

然多日之前音讯全无,遍寻无迹,疑落入人手,乞兄伸手相援。

鲁王近日曾出没外城烂面胡同,疑与观音庵有关,望兄多加留心。

阳宁侯陈瑛总将军宿卫事,常人谓之重用,兄当日却道不然。

吾细细思之,历朝皆有明升暗降,此许是明重暗轻,何为将军,何为宿卫,常人不知,你我两家出自卒伍,起于微末,岂能不知?在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大事相托之外,却另有一句他一想起,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翘起的话:另代致尊夫人,所托张氏之事已有所得,他日再行告知。

穿针引线之功,某铭感于心。

张氏千金敏解人意,家母倍感轻健,吾心甚慰*……时近三更三点,外头寒气更重,可杨进周却连大氅都没披,脚下亦是越走越轻快。

从前羊肉胡同的一顿羊肉一顿酒,他算是彻底交上了罗妈这个坦荡朋友,只毕竟总不免觉得有些不安。

现如今陈澜一番设计,那一对若也能终得圆满,这一桩就终于能过去了!既然那些解围的乃是罗家人,那些拦截的人所图之地……应当就是那封信了!既然证明了这一点,那他之前和罗旭商议的事,也就该差不多了!第三百一十八章 凌厉(上)徐夫人的头七一过,丧事虽仍按礼继续操办,阳宁侯陈瑛却已经销假回朝,陆陆续续交割了左军都督府的差事,又忙着和前任领宿卫的一位五十的指挥使司交割大汉将军之事。

他素来办事认真,一板一眼让人很难挑出差错,于是也不知是有人故意逢迎,还是确实觉着他谨慎仔细,朝中倒是有不少人赞他大公忘私。

而应服大功的陈澜听着这些杂乱的消息,除了往阳宁侯府的例行家族拜祭之外,自始至终闭门不出,除了家务之外并不理外事,再加上江氏也素来是并不喜欢交际的,于是镜园的仆人也都减少了外出,一时间仆从各安其位,上上下下消消停停,就连斗两句口都少见。

而眼看进了腊月,衙门封印在即,杨进周也比从前更加早出晚归,家人尚且一日也见不到他几个时辰,从前在家门口堵人的某些希图进身的小官自然都消失了。

这一日在倒座厅里头公布了十一月考成的赏罚,派了十二月的事情,陈澜就带着人回房。

走在路上,素来最是多话的芸儿只落后半步,那嘴里叽叽喳喳就不曾停过,突然,她想起某一桩事,不禁前前后后看了看,随即低声说:小姐,前几天听说罗世子大晚上派过信使过来见咱们老爷,似乎还有人受过伤,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下头人却讳莫如深。

要不是我偶尔听见他们无意提起,恐怕还发现不了这个。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拿来说嘴?陈澜没好气地侧头看了芸儿一眼,随即吩咐道,咱们府里的事,你只多拿一只眼睛盯着就是,不要如从前那般包打听。

这事情就烂在肚子里,再也不要说了。

是,奴婢明白!见芸儿答应地乖巧,陈澜便不再多言,心里却不免有些狐疑。

罗旭派信使送信来的事情,杨进周随口对她提过,却只说罗旭对张冰云的聪明剔透大约颇是喜欢,她自然也就没多问。

至于外院的事情,名义上亦是她经管,但某些曾经跟随杨进周多年,如今仍然在为其办某些事情的老家将,她却谨慎地没有伸进手去,只隐隐约约知道这些人不常在家。

哪怕是彼此要求互不隐瞒互相信赖的夫妻,也不是不能有自己那些小秘密的。

就犹如她内心深处那来历之谜,也许这辈子永远不会对人言,而杨进周的心里,难免也有深藏之处。

说起来,如今头七过了,虽说她居丧不能出门拜客访友,可过几日也应当去别院瞧瞧义母宜兴郡主。

算起来,如今宜兴郡主也该有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的身孕,此前极其严重的孕吐反应,总该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要是那样,宜兴郡主恐怕又要闲不住了。

想着这些,她不知不觉就到了自己那怡情馆的穿堂门口。

然而,还不等她进去,眼尖的芸儿就看到夹道另一头有一个媳妇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忙提醒了一声。

陈澜止住脚步略站了一站,那媳妇须臾就上了前,屈膝福了一福。

夫人,戴夫人来了。

她说自己不是客,直接就从二门口进了来,这会儿往老太太的惜福居去了。

陈澜哪里还不知道张惠心那风风火火的性子,此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收回了原本要迈上台阶的脚,跟着那媳妇去了惜福居。

果然,还在那五间大正房的外头,她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了熟悉的高声说笑。

那时候正好下头送来了西边法兰西国的贡品,好多亮晶晶的东西,我瞧着觉得又好玩又好看,就磨着皇上赏赐一两样,后来便跟着去了皇贵妃那儿。

皇贵妃是最好说话的,大半入了内库,剩下的就颁赐了六宫,顺便我就替妹妹一并顺了两样。

一个是西洋挂钟,一件不沾水的羽缎斗篷,比起那些娘娘的梳妆台之类自然不起眼,皇上还夸我心眼实诚。

你这孩子……怎生不为郡主要上一两样?太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若是她晓得这事,肯定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眼皮子浅,想当初在江南什么没有?这还是妹妹教的,说是在人前别显得自己见惯好东西,该伸手的时候就伸手,否则我什么都不缺了,到别人嘴里能说什么?已经到了门边上的陈澜听到张惠心这大嗓门,顿时极其无奈,心想幸好皇帝一早就知道张惠心这脾气,不至于生气恼怒。

对几个丫头和云姑姑打了个手势,她就径直进了屋子,却是开口说道:姐姐又随随便便嚷嚷这些了,也不怕人听见!张惠心歪着脑袋往后一看,随即就立时跳下了炕来,笑着迎上前去拉了陈澜过来,随即冲着江氏挤了挤眼睛说:我这话不往外说,也就是太夫人您是姐姐的婆婆,向来最好性儿,治家又严谨,我才敢吐露吐露,到外头我自然装哑巴。

你呀……江氏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叹道,你也别只顾着给我戴高帽子,幸好你婆婆人敦厚,又开明,否则换成一个刻板的,还真是容不下你。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乐意陪我这个长辈,尽管把阿澜拉过去说话,说完了把人囫囵还到我这儿就成了!话虽如此说,别说张惠心不会那么冒冒失失直接把人拉走,就是陈澜也少不得多留下陪说了一会话,直到江氏一催再催,她才和张惠心一块出了门。

一路上张惠心一如既往地话多,然而,陈澜走在一旁,渐渐地却感觉到她不像是往常的天生爱说笑,而是有一种没话找话说的感觉——至少从前,这一位是从来不会逮着宫中人物事情说个没完的。

仿佛是印证了她的预感似的,两人才一回到怡情馆,张惠心就一把拉上她去了东屋,一面走还一面冲着自己的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

见此情形,陈澜立时吩咐待会再送茶,等进屋坐定之后,她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回事?别提了,宫中出事了!张惠心一屁股坐了下来,刚刚那笑容就一下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的懊恼和惊惧,今天分派贡品的时候,不合闹出了内库的弊案,据说是少了好些东西,一时间,御用监的夏公公和从前协理过内库的坤宁宫管事牌子成公公双双因而见罪,皇贵妃苦劝了皇上也没用,皇上盛怒之下,就连司礼监的曲公公也被一并怪罪了进去。

如今宫里的内监人心惶惶,我从西安门出来的时候,西苑那些内监衙门全都乱成了一锅粥,东华门西华门玄武门已经暂封了。

陈澜闻言大吃一惊,努力消化了一下这些讯息,她突然隐隐约约摸到了什么:我记得,之前顺天府刑部和五城兵马司整饬京城治安,似乎就是因为宫中丢了东西?可不是,所以皇上才会发怒!张惠心发愁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托着下巴无精打采地靠在炕桌上,我眼看情形不妙,就溜去了贤妃娘娘那儿,结果只瞧见她正和宝宝哥哥蹴鞠,两个人满头大汗。

听说了这事,她也吃了一惊,却没有答应去皇上那儿规劝,只对我说看事情不要只看表象,其余的就缄口不言了。

可是,什么表象假象,我出宫的时候,听说那三位公公都已经进了内官监大牢,都是从前的副手掌权,难道这还不够乱?夏公公被人拿下的时候,那样子像老了十年,只盯着我没求饶也没求情,成公公也是……曲公公就更冤枉了。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脑袋都大了。

这事情真是怪到家了……别人不说,夏太监理应不是那种胆大妄为的人,而成太监既然曾经是皇后坤宁宫的管事牌子,论理也不至于如此,至于曲永,据说从很早以前就深得皇帝信赖……这一下三个人都进去了,皇帝这是想要干什么?而夏太监看着张惠心,应当是知道其会来这儿求助,那么是希望她能做些什么?还有,贤妃的话是什么意思?妹妹,不若咱们去找娘吧?张惠心见陈澜一下子抬起头,她便露出了一个笑容,娘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再做些太医吩咐的活动,身体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上次还对我抱怨说身体和脑袋都生诱了,如今也让她偶尔活动一下嘛!尽管陈澜心里仍有些犹疑,可是,眼下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团乱,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了张惠心,又前往江氏那儿走了一遭,得了许可方才出门。

然而,才到宜兴郡主那别院二门,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其中赫然有一贯沉稳的赵妈妈的苦劝声。

郡主,您老就放下剑吧!太医是说能够小小活动一下,可没说过这孕妇还能练剑的!当陈澜拉着张惠心匆忙进了二门,沿着抄手游廊过了一扇月亮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小腹隆起的宜兴郡主提着一把宝剑,周围一群人想拦却又不敢的尴尬模样。

她正要开口,随即发现宜兴郡主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立时眉头一扬露出了喜色,竟就这么倒提着剑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凌厉(下)由于身形日渐丰满,宜兴郡主那世从前的衣裳都已经不下了,如今那一件樱桃色的绣牡丹斜襟右衽大袄做得异常宽大,正好遮住了她隆起的小腹,而下头那条宽幅的新式月华裙则是颜色淡雅,此时随着主人的步伐隐隐露出内中的图案,婉转流光甚是动人。

陈澜盯着那裙子多看了两眼,随即抬头又扫了那一泓秋水一般和三尺青锋,颇觉得这实在不搭调。

你们两个丫头还记得来看我?宜兴郡主见张惠心满脸心虚地拉着陈澜行礼,就没好气地抬了抬左手,不用行礼了,惠心你足足三天没来,一看就知道你是有了男人忘了娘!还有阿澜你也是,虽说家里有丧事,可我是你干娘,又不是外人,更不忌讳这个!陈澜忙答应了一声,见张惠心已经是躲到了她背后去了,不禁莞尔,随即不动声色地上前,轻轻在宜兴郡主那宝剑上搭了一把,轻声说道:娘,如今这种时候您就少使这个吧!真要是磕着碰着哪儿,他们别说在干爹面前没法交待,就是皇上也不免责问。

听到这话,张惠心忙闪身出来,连连点头附和道:没错没错,娘你可得听妹妹的劝。

你呀……宜兴郡主无可奈何地瞪了张惠心一眼,随即就很有些不情愿地交出了手中宝剑,见陈澜接过一旁疾步上前的赵妈妈递来的剑鞘,归鞘的动作颇有些熟练,她不禁眼神一闪,随即才叹了口气说,他们都当我是三岁小孩似的管着,你们那爹又是成天忙成什么似的不在家,我都快闷疯了,偏你们两个没良心的丫头还不知道回来看看……陈澜还是头一次见到宜兴郡主如小孩子这般发牢骚,而张惠心则是司空见惯似的,笑嘻嘻地也不回嘴,两人遂一左一右搀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人送回了上房。

而在她们后头,几个妈妈则是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舒了一口气,就连赵妈妈亦是抹了一把额头上大冬天里很少早出来的油汗。

亏得两位姑奶奶正巧回来,否则老爷回来又是一顿好说!回房坐下,宜兴郡主少不得揪着张惠心问了一番戴家的情形,听女儿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戴家那位待人苛刻待己宽和的姑太太,少不得嘲笑了两句,随即就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陈澜,因笑道:你们两个今天来得这么齐,必然是惠心你拖上了最守礼的阿澜。

说吧,究竟走出了什么事?这几个月我都快闲得发慌了,恨不得打出门去好好松乏一下,赶紧说来我听听!看到宜兴郡主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兴致勃勃,陈澜不禁看了一眼张惠心,见其满脸的得意,那眼睛一眨一眨,似乎还在说我没说错吧,她丢了一个无奈的苦笑过去,就把之前那个消息一一说了。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宜兴郡主的神色变化,见其先是皱眉,又是凝重,随即则是靠着炕椅靠背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敲着炕桌,末了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陈澜还沉得住气,张惠心就有些忍不住了,干脆跪坐着直起腰来,隔着炕桌按住了宜兴郡主的手,面带微嗔地说:娘,都这时候了,你别卖关子,我都急死了!你急什么?宜兴郡主这才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似笑非笑地说,又不是你的宝宝哥哥或是贤妃娘娘出了什么事,就是三个太监……娘!张惠心终于耐不住性子,不等宜兴郡主说完就忿然嚷嚷道:您怎么能这么说!成公公一直在皇后娘娘身边,我每回过去,他都对我和善得很,上一回我进宫看贤妃娘娘的时候,绕道坤宁宫后花园,还瞧见他在那边焚香拜祭,这样念旧情的怎么会是坏人!夏公公管着御用监和酒醋面局,可去世的公公在光禄寺里那几个同僚诰命过来看婆婆的时候,背地里都说他的好话,说是从不克扣,也从不讨要好处,这样干净的总是少见的吧?至于曲公公,听说他独来独往甚至没几个亲近手下,这样的人总比那些任人唯亲的家伙好!听到张惠心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陈澜不禁诧异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注意到宜兴郡主的目光亦是紧盯着张惠心。

只和平常宜兴郡主看女儿时的宠溺不同,此刻那眼神异常犀利,竟是一如平常带着挑剔和怀疑审视别人时的那种感觉。

她原想出口转圜两句,可瞥见宜兴郡主那被张惠心按着的手一动不动,心里就有了计较,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难得你不是和我光说情分,竟能拉拉杂杂说上这一堆。

说着赞扬的话,宜兴郡主眼里却没多少笑意,你既是起了头,那我也不妨和你说说实话。

成公公是坤宁宫的管事牌子,对皇后忠心耿耿,所以皇上才乐意用他。

只不过,你知不知道当年皇后多病休养的时候,东西六宫犯在他手中的大太监少说也有一二十,运气好的没命,运气不好的生不如死?你知不知道夏公公打理御用监期间,累计克扣下的银钱少说有万儿八千的,往他名下投献田地的也有不少,放在外头官员身上,那也是贪贿当死?至于曲永……你不知道他手下了结的人命,就比咱们家使过的所有下人都多?你什么都不明白,就学着别人在我面前说情?张惠心越听脸色越是发沉,到最后突然二话不说跳下了炕,跋拉了鞋子便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屋子。

陈澜吓了一跳,原是想立时出去把人追回来,可才一伸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转头看着宜兴郡主。

娘,您这又是何苦!她心性纯良,大大咧咧,若不是我的女儿也就罢了,是我的女儿,就难免有人打她的主意,这也原本是我的错。

我只是一直觉得,让她这么个明媚大方的女孩儿沾上阴谋诡计,便犹如那一碧如洗的天空上添了阴霾,到时候就不好看了。

说到这里,宜兴郡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这才抬起头看着陈澜:你很熟悉她的脾气,当明白这番话是不是她能够说得出来的。

我和她爹如今还在,万事都能为她遮风挡雨,不用她去想这些,她怎会突然去管这档子闲事,还说了这么头头是道的一番话?我今天教训这么几句,她就会自己动脑子去想一想,免得受了人算计还一无所知。

陈澜想起今天张惠心到了镜园时,先是在江氏面前大声说笑,等到单独见了自己才合盘托出,这样有分寸的举动往常确实少见。

她那时候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惊,也没细想,如今再仔细斟酌,那种反常的违和感顿时异常强烈。

娘的意思是说,今天惠心姐姐在宫里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身边必然还有别人?而且那人恐怕和她说子不少话?还是你聪明。

宜兴郡主看了看眼睛闪亮的陈澜,不觉哑然失笑,有时候我看着你就不免想,你真不像是我的干女儿,倒像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来人!随着这声音,一个丫头打起门帘进了来,正要行礼时瞧见宜兴郡主招手,慌忙走上前去,弯下腰侧过耳朵去。

听完了那低低的嘱咐,她肃手应是,旋即立刻快步出了门。

等到那门帘落下,宜兴郡主才看着陈澜说:我已经嘱咐她去盘问跟着惠心入宫的那位妈妈,问明她去了哪些地方之后,咱们就能知道个大概了。

等到这傻丫头好生想明白了,剩下的她自己会过来说。

咱们先不提这个,宫中一下子这么大动静,我倒觉得实在不像是单单皇上震怒,也许另有文章。

只我毕竟多日不管外事,前头的那些事情,你也说来我听听。

此时此刻,陈澜着实是目瞪口呆,见宜兴郡主笑得狡黠,她哪里不知道这位是不忿之前一应消息都对其封锁,于是不禁有些斟酌。

可是,在她这位老神在在的干娘面前,她终究还是败下了阵,只得无可奈何地将这一两个月来的所有情形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末了才仿佛画蛇添足似的说:若皇上知道了恐怕又得埋怨,娘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好好好,不说不说,这下我总算不是睁眼瞎了!宜兴郡主笑着向陈澜招招手,见她从对面挪了过来,挨着自己坐下,那种依偎在旁的感觉让她异常贴心,不免就伸手揽了揽她,难为你了,出这许多事情,也从来不到我这儿来说!头七赶不上了,等你三婶二七或是三七的时候,我再遣人致祭吧。

唉,女人这一世,就怕嫁错郎……感慨了一句之后,她并没有伤春悲秋地继续说下去,而是词锋一转道:宫中我已经多日不去了,如今骤然出了这样的事,料想起始是有人设计,但他们想来也只是料中了开始,必然料不到结局,所以才会有人撺掇惠心来寻我!你放心,皇上素来是念情分的人,处断那些勋贵,是因为他们大多是国蠹,根本说不上情分,但这三个却不一般,就算下了大牢也不会受苛待。

且看一看,不要着急,这事情还没完呢!眼看陈澜连连点头,宜兴郡主冷不丁问道:你的剑法可是和叔全学的?第三百二十章 惺惺相惜嗯?陈澜应了一声才明白宜兴郡主问的是什么,随即才讶异地说,娘您怎么知道?我这才学了没几天,刚刚习惯了握剑的姿势。

懒洋洋地拿起茶盏呷了一口,看到陈澜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宜兴郡主才微微笑道:就是你说的,看你那握剑的姿势。

这不懂行的人看不出什么差别端倪,我却一眼就瞅见了。

你这丫头,当初我有心教你,你偏把你家小四推了给我,如今嫁了人倒是跟着夫婿学起了打打杀杀的!好嘛,看来你和惠心一样,都是有了男人忘了娘!娘,我哪里敢!知道宜兴郡主只是在开玩笑,陈澜自是半点不怵,索性把头靠在了宜兴郡主的小腹上轻轻听了听,随即才满脸遗憾地移了开来,又看着宜兴郡主说,倒是娘,今后别有了弟弟妹妹就忘了咱们!好啊,你这丫头竟是打趣起我来了。

宜兴郡主冷不丁伸出手去在陈澜的额头上轻轻一点,见她挨了一下就笑着赶紧起身躲开,她这才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你这丫头,心眼比谁都多,说起来也都是儿时命苦。

罢了,叔全教你就叔全教你吧,我也遂了你的心愿,好好教导小四那孩子。

赶明儿我便让人教授他驰射要诀。

虽然他入门晚了,可二十岁之前文武全能未必能够,武艺小成却有把握。

要说如今在这个世上也有了许多亲近的人,可是,对于陈衍这个弟弟,陈澜却别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在。

所以,她一直在费尽心思为他谋划婚事,谋划未来,如今听得此言,她怎能够不又惊又喜?她强忍住开口再问的冲动,只喜悦地攥紧了拳头,甚至连有人悄悄闪进了门也没发觉。

郡主,二小姐那边的大丫头玉树说,二小姐之前除了去过长乐宫贤妃娘娘和周王殿下那儿,最初在皇贵妃那儿分派贡品的时候,还有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并好几位公主在。

进来的丫头言语了这么一句,见陈澜看了过来,忙又躬了躬身,这才接着说,奴婢过来的时候,大小姐还闷在书房里不肯出来,兴许真的想不通,要不要让赵妈妈……不用!有些事情,总得让她自己想清楚才行。

宜兴郡主二话不说就打断了那丫头,摆手示意她下去,随即才面带怅惘地说,我终究不能护她一辈子。

尽管宜兴郡主说得斩钉截铁,但陈澜思量再三,还是悄悄出了屋子去。

到外间她才向赵妈妈问张惠心的去向,赵妈妈立时拉了一个丫头做向导,随即竟是还巴巴地将她送出了房门。

临到台阶下头又拉住了她的手。

二小姐那儿就拜托夫人您了。

从小老爷和郡主就向来最是由着二小姐的性子,再加上二小姐为人善良大方,丝毫没有那些骄狂习气,更是连重话都没有挨过。

我就担心这一回郡主的提点弄巧成拙……说到这里,赵妈妈却再也不敢往下说了,收回手深深屈膝行了礼,直到感觉有人托了她起身,又在她的腕上轻轻一拍,她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

和什刹海边上规制严整的韩国公府相比,这座小小的别院并不算大,统共也就里外三进,但既是只住着宜兴郡主和张铨两个,自然还算宽敝。

位于外头第二进的大书房统共是朝南向的三间房,东屋顶天立地一横两竖三座高高的书架,西屋则是设着围棋桌、琴台和几个供休憩自省用的蒲团。

此时此刻,张惠心就是坐在其中一个半旧不新的蒲团上,脑袋就快凑到地面上去了,手里却拿着一枝几乎已经扯得光秃秃的绢花,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

回去,不回,回去,不回……唉,怎么还是不回!她气咻咻地一丢手中的东西,懊恼地托着腮帮子摇了摇头,神情低落地嘟囔道,我知道我耳根子软,兴许被人骗了,可娘就不能稍微软和点么?算了,娘正怀着弟弟妹妹呢,我去认个错……张惠心把心一横,曲起一条腿才要站起身,就看见一个人打起门帘进了来。

发觉是陈澜,她顿时眼睛一亮,可随即就收起腿坐了回去,面上露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直到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才咬着嘴唇说:你是来劝我去见娘的?哪里还用得着我越俎代庖劝,你不是已经想好了么?陈澜笑说了一句,见张惠心果不其然立刻歪着脑袋看了过来,她便在其旁边屈膝蹲了下来,娘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她不是那等居高临下不讲道理的母亲,你也不是自以为是不知分寸的女儿,你们两个还能闹什么别扭?再说,你素来不喜用心机,又不是不会用心机,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会不明白?还真是能说的都给你说完了!张惠心不觉冲着陈澜皱了皱鼻子,又拉着她的手站直了身子。

随手理了理刚刚跪坐在弄乱的裙子,她才挽着陈澜的手往外走,嘴里又低声说道,我这不是想不通么?今天进宫的时候,正好在皇贵妃那儿遇到几位公主。

那会儿皇上发怒,几个公主都吓得不得了,悄悄都告退了,晋阳公主和我一块出来,顺带就说了说三位公公的事。

那会儿没觉得,可刚刚细细一想,似乎很多东西都是她有意套着我说的!晋阳公主?陈澜依稀记得当初自己拜宜兴郡主为义母的时候,这一位曾经出现在韩国公府。

那是当今皇帝的长女,生母去世追尊了昭仪,丈夫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再加上那一日这位晋阳公主远不像隆估长公主和清远郡主等人这么活跃,所以她几乎忘了这么个人物。

她对皇室人物向来并不熟悉,因而此时听过也没有贸贸然评述什么,只带着张惠心回了正房。

路上,张惠心又嘟囔着说:其他人也就罢了,但皇后故世之后,坤宁宫那些宫女有的守灵,有的分派了出来,听说分给你的那两个姑姑也都是得了成公公的力荐方才有了自由,对其深为感念。

就算成公公真不是看上去那么慈眉善目,可必然总是忠心耿耿的人……果然,两人才一进东屋,刚刚还有些扭扭捏捏的张惠心就直接到了宜兴郡主脚边,提着裙子正要跪下就被一把拉了起来,随即又给宜兴郡主按在身旁坐了。

忖度着接下来多半是一场母女交心的戏码,陈澜就识趣地闪了出去,只到外间寻了赵妈妈说话。

她原只是消磨时间,却没想到赵妈妈竟是对她说起了杨进周从前的事。

那时候杨大人初进京城,一个人就往那一站,自有一种冷峻凶狠的架势,一度锦衣卫里头没人敢跟他,最后卢帅动了怒,还是他向卢帅陈情,让他从犯了差错要挨军法的人里头挑了十几个,后来又添了一些,可从始至终都没超过二十之数。

他如今比当初说话可是多多了。

最初那会儿带着周王出去,我随着郡主正好也跟着,结果他被周王闹得手足无措,偏生后来还相处得和谐,还真是难得。

据说,周王送过杨大人一面护心镜,后来在一次办事的时候,那东西救过他一命。

至于杨大人,周王看什么都好玩,单单把人从池塘边上拉回来,他就不是一两回了。

由是连皇上也说,兴许这就是天生的缘分。

对了,前两天我替郡主出门去韩国公府送信,倒是瞧见过杨大人和罗世子。

两人谈笑风生,似乎交情极好的熟络样子。

要说如今京城那许多年轻人,能如他们两个这般出色的却是少见,大概是英雄惺惺相惜,所以走得才格外近。

罗旭和杨进周……他们最近又在常常见面?陈澜冷不丁想到了某一晚罗旭送来的信,心中想象着男人这种交情,不禁大感高兴,可同时又生出了抑制不住的好奇来。

是单纯的喝喝酒谈天说地疏解心情,还是彼此交心……彼此援手?话说回来,罗旭替张冰云去查的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来的时候两人,回去的时候陈澜却不得不形单影只——因为那位张二小姐耍起了赖皮,说是晚上要留在别院陪母亲住一晚上,打发了个人回戴家报信,而宜兴郡主竟是也惯着她。

她想着那位偏疼妻子的戴文治得信之后会不会亲自过来再接一遭,嘴角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妮子,幸亏得了个体贴的丈夫!镜园专给陈澜驾车的车夫并不是早年就跟着江氏和杨进周的老家人,而是阳宁侯府的一房老家人,对京师的路途最熟不过。

上了宣武门大街,他就很从容地驾着马避让来回的车马轿子,只当到一处胡同交错口时,因迎面好几十辆大车过来,前头又打着酒醋局外厂的大旗,前头本待喝斥人避让的亲随退了回来,这车夫也不得不将马车靠到了一边,随从的护卫因那赶车的车夫以及四周随车的汉子和百姓有些冲突,都四下散开,免得有人惊扰。

就在这时,后头胡同里一个人影突然窜到了车旁,趁人不备猛地一扬手,立时一团东西从手中飞了出去。

陈澜正好不曾合眼,突觉窗帘一动,又被窗外骤然卷进来的寒风一激,再看到了那一团飞进车内掉在车厢地毯上的纸团,不禁目光一凝。

因今天来时和张惠心同车,柳姑姑做男装打扮骑马随行,这会儿也仍然在外头,车厢中只有她一个人。

所以,她几乎立时三刻拉起窗帘,瞅见的却只有四周的护卫。

只忖度片刻,她就弯腰捡起了那东西。

纸团里包着一块三四钱重的碎银,而巴掌大的纸上只写着寥寥草草的三行字,却是一行比一行字少——十万火急,护国寺,冬银!第三百二十一章 善有善报来人!酒醋局外厂那十几辆大车的车队尚未过去,车辕前头的车夫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女主人的声音,慌忙往后靠了靠:夫人有什么吩咐?你叫个人去问一声,这酒醋局外厂的车队是怎么回事?是正好碰上咱们,还是在前头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

这吩咐说得异常清楚明了,因而车夫虽觉得有些奇怪,仍是立马叫了一个护卫过来,原原本本将陈澜的话复述了,那护卫自是毫不迟疑地纵马驰了出去。

不消一会儿,十几辆骡马大车就从旁边过去了,车夫轻轻一抖缰绳,刚刚停顿了没多久的马车就缓缓前行了出去。

才走到前边太平仓时,后头传来了一声叱喝,就只见刚刚去打听消息的护卫一阵风似的从前头迎面疾驰了回去,又在车边稳稳地勒住了马。

夫人,小的已经去打探过了。

见窗帘微微拉开了一条缝,马背上的护卫连忙躬身低头,不敢去看车厢内是什么光景,只毕恭毕敬地说:那酒醋眉外厂的车队是从鼓楼下大街过了海子桥从皇墙北大街过来的,但却在皇墙北大街遇到了外皇城红铺调防,不得已绕道了崇国寺街过来,不合又逢护国寺腊月里舍粥,那里云集了不少百姓,听说之前闹了好一阵子,所以才正好和咱们迎面撞上。

不错,你打听得很细致。

赞过那护卫之后,陈澜便让他去叫柳姑姑上车。

及至柳姑姑上车,马车又重新起行,她盯着其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直截了当地说:柳姑姑可知道,今日宫里出了大事,司礼监曲公公、御用监夏公公、还有乾清宫管事牌子成公公,三个人全都下了内官监大牢?年过四十的柳姑姑素来经惯了风浪,可是在这样一个消息面前,她立时脸色变了,恰逢车子一个颠簸,她险些趔趄倒地。

若单单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成太监偏是从前的坤宁宫管事牌子,女官也好,她们这些下头的宫女也罢,多半是颇受其照拂。

最要紧的是,若不是成太监认为她老实稳重,于是拣选了她和云姑姑,她就算不去守陵,也不外乎是分派另一个主子或是一座偏殿守着,哪里能有如今这般的自由?夫人……她几乎是一闪念间就做出了选择,竟是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声音低沉地说,奴婢受过成公公厚恩,这一生怕是也没法报答她了。

这样天大的事,奴婢不敢奢求您出面求情,只请您设法打听打听消息。

柳姑姑快请起来,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我自然会打听。

陈澜连忙扶起了柳姑姑,随即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毫不避忌地将手中的纸团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

柳姑姑吃了一惊,但立时就接了过来,展开抚平了一看,她不觉眉头一蹙,随即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夫人,这是……这是刚刚咱们在路旁避让时,有人从外头突然掷进来的。

陈澜见柳姑姑满脸诧异登时变成了警惕,这才继续说道,接到东西之后,我打起窗帘往外瞧看,可却已经不见了人的踪影。

刚刚我让人去打听的事,你也应该听说了,想来总能明白一二。

夫人是说,这酒醋局外厂的车队是有意候着咱们?柳姑姑亦是心思机敏的人,想到这一茬,渐渐就想到了更深一层的东西,这纸上落款是冬银,冬对夏,银对金,当是隐语。

夏自然是御用监夏公公,金则是酒醋局外厂的金公公,夏公公既然已经下狱,酒醋局外厂又设计了刚刚那么一出,那么,是金公公要寻夫人说话?在不清楚护国寺是否有陷阱的情况下,陈澜深知自己就这么直接过去太过莽撞。

但是,完全撂下这封信不管亦是不可取的。

她当然也可以从外头护卫中随便挑一个去护国寺中瞧一瞧,可若真是金太监传话,只怕不会相信外人。

于是,她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柳姑姑身上。

尽管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从张惠心先前的话里的信息来看,至少能有七八分准。

当是如此。

她轻轻点头之后,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夏公公和成公公一样都是皇上在潜邸时的旧人,也许这后头会有什么突破口或是线索也说不定。

圣心如何尚不可知,我从前和夏公公有些交情,在宫中时亦得过成公公照应,可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次只能请柳姑姑帮忙。

请您带上两个人,代我去那儿走一趟,至少看看这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是奴婢该当的。

电光火石之间,想到司礼监前些时日辗转送来消息,让她不用再监视奏报,柳姑姑顿时下了决断,竟是不顾车厢颠簸,又跪了下来:这些天来,夫人待奴婢一直极其亲厚,可奴婢服侍您的这些时日,颇有将您和老爷的一些事情禀报上去,心中早已深怀愧疚。

如今这种时候,本就该是奴婢报您收容厚待之恩,更何况奴婢也想为成公公略尽绵薄之力。

此前只是猜测,如今柳姑姑终于说了实话,陈澜只觉得心头大大舒了一口气。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去再次扶起了柳姑姑,随即就吩咐道:停车!外头的车夫不明所以,慌忙一勒缰绳停下了车。

很快,柳姑姑就下了车来。

见四周护卫都看着自己,她就微微颌首道:夫人说,腊月了,各府往往都会往护国寺里送香油钱,既是做佛事,也是做善事。

咱们镜园从前没这规矩,可今天既听说那儿舍粥,总得有人去瞧一瞧。

分两个人跟着我,咱们从崇国寺街去护国寺走一趟,待会正好从棉花胡同直走回镜园。

既是陈澜的吩咐,外头一众护卫自然无话,当即便分出了两个人随着柳姑姑往护国寺去。

面随着马车重新起行,陈澜方才放下了那厚实的剪绒窗帘。

是陷阱也好,计谋也罢,亦或是走投无路的求救,不弄清楚就没办法走下一步。

夏太监的遇刺受伤虽然一度瞒着皇帝,可后来应当是曝光了,既如此,有些事情自然也瞒不住,还不如她大大方方摆在人前。

幸好,柳姑姑终究是如她所想那般……想来柳姑姑说出那番话,多半是因为那监视的职责不用继续履行下去。

多亏了她从嫁人前到嫁人后,言行举止一直能让宫中那位至尊天子颇为满意!镜园二门前,正等在那里的庄妈妈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直到一个小厮一溜小跑过来报说夫人来了,她才露出了几分喜色。

待到眼瞅着那一行缓缓从拐角过来,她也来不及等车停稳,就慌忙顺着甬道奔了过去。

见她如此心急,那车夫自是立时停了车,在车辕下摆好了车蹬子,旋即疾步退下。

庄妈妈打开车门,亲自搀扶了陈澜下车,口中便说道,夫人,刚刚衙门那边送来讯息,因阳宁侯掌宿卫,右军都督府大都督调任左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府的掌印就没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蚊子叮似的,轻的只有旁边的陈澜能听见:刚刚好几位和老太太交好的夫人过来了,说是京卫之中这几日突有变动。

上二十六卫是番上宿卫的亲军,原本不隶五军都督府管辖,直隶兵部,但这一回竟是分拆了出来,连兵部也管不着。

如此一来,只有平素维持朝仪卤簿的大汉将军,是阳宁侯统管……另外,老爷送了信来,说是今晚有事不回来。

陈澜早就知道,自己的三叔陈瑛决计不可能这么快就掌握御前亲军大权,可这样的有名无实,无论是谁,大约都会郁闷好一阵子。

然而,偏生在这当口,杨进周却说晚上不回来,是之后有天子召见,亦或是他真的公务繁忙,还是……他有其他的安排?护国寺竹林,柳姑姑震惊地看着面拼死死攥着手中那个小瓷瓶的金太监,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金公公,整饬二十四衙门的旨意尚未有明文,你若是眼下做傻事,不过是让事情更加麻烦而已!须知立国以来,列祖列宗最恨的就是嫔妃宫女太监自残。

再者,皇上兴许只是一时发怒,若真要大开杀戒,也不用将三位公公一道下狱了。

金太监已经被今天一次次的消息给震得有些神经质了,此时听了这话,手上不禁微微松了一松,随即面色古怪地说:这些话,是海宁县主让你捎带的?只是我自己说的而已。

柳姑姑挑了挑眉,又一字一句地说,就算别人拿死了证据说你贪赃又如何?如今就算被拿进去,兴许是要吃点苦头,但比起累及家人,哪个更重?就是夏公公,也断然不会因为一时受挫而这么傻。

你既说手底下有分明的账目,事后还怕不能翻过来?更何况,还没有人来拿你!见金太监犹犹豫豫放下了手,柳姑姑突然疾步上前,竟是劈手打落了金太监手中的那个瓶子。

趁其发愣的当口,她又是劈头一阵重话训斥。

夏公公好容易把消息送出来,是让你设法保全自个,不是让你寻死觅活的!有功夫在这儿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赶紧回酒醋局外厂,省得在这种当口被人抓把柄!第三百二十二章 今非昔比京城的冬天素来格外冷,白天有太阳的时候还好些,到傍晚太阳落山,那一股子寒意就犹如跗骨之蛆似的缠着人不放,使人离不开有火炕炭盆的屋子。

哪怕是身在暖和的屋子里,陈澜也能听到外头那呼啸的风声,再扫一眼炕桌上那今冬黑煤柴炭和银霜炭等等的用度花费,她不禁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毛。

家里的火炕都是用煤,而厨房里的灶台则是用柴炭,再加上取暖的熏笼火盆以及手炉中的上等银霜炭,一整个冬天的用度就超过四百两银子。

这还多亏了煤远远比炭便宜,否则这笔取暖费只怕是更大。

从这一点来说,也多亏了太祖和楚国公这两位穿越仁兄一力提倡用煤,否则如同明清两代延续下来,整个京城附近的山早就被砍伐一空了!夫人,柳姑姑回来了。

闻听此言,陈澜立时把刚刚那一丝遐想丢到了一边,点点头就坐直了身子。

不多时,柳姑姑就进了屋子来,屈膝行了礼就说起了今天去护国寺的情形:今年的天格外冷,入冬至今已经是好几场雪了,其中有一回一下就是三天,压塌了东城不少房子,所以护国寺腊月头一天舍粥,竟是到中午就险些米不够了。

看智永大师的模样,是希望咱们家也舍些香油钱,或者是干脆就送些米过去……柳姑姑开始说话的时候,陈澜就冲一旁的红螺打了个手势,坐在脚踏上的她立时站起身,一声不吭地放下手中的账本就出了门去。

这时候,陈澜方才点了点头:虽说母亲并不是居士,但这种事情,总应该多少表示表示。

明日我会吩咐先送十石米过去,毕竟漕河一封,米价总得应声而涨。

若是过年前的禄米发下来,也不妨匀一些。

另外的情形如何?前面这话本就只是起个头,因而柳姑姑立时上前了两步,紧挨着陈澜弯下腰来:幸亏夫人没去,那位金公公好生糊涂!也不知道是吃了谁一句话惊恐万分,竟是一言不合就要拿刀子往自己喉咙上比划,还说什么以死明志……幸好奴婢见机得快,先用话安抚了他,随即一巴掌打落了他那匕首,又训斥了他一顿。

据他所说,夏公公在御用监的银钱私帐,还有投献等等,都是他经手保管,夏公公并未动过。

我也只是听着,没答应接手那些东西,嘱咐他不要再对别人露口风,毕竟如何处置都没个说法,不急在一时。

听柳姑姑详细解说了一应情由,陈澜不禁面露赞赏之色:姑姑做得很不错,他眼下若是死了,只怕到时候事情会更大,保不准再牵扯出什么。

至于那些私帐,万万没有我们经手的道理。

事涉内宦,总得格外谨慎。

这样,明日姑姑代我进宫去向皇贵妃问安,到时候你借着我的口打听打听成公公如何,如此心里也能有个数。

今天在护国寺经历了那么一场,柳姑姑当时举重若轻,又是巴掌又是甜枣地下去,总算是震慑了那金太监,可回来的路上心里不免七上八下。

此时得了陈澜赞许,又吩咐自己明日进宫去见皇贵妃,她一惊之后就生出了深深的感动,不免又要跪下,但这一次却被陈澜一把拽住,随即不由自主地挨着炕沿坐了。

不要再说什么恩德不恩德的话,你今天还不是给我消解了好大一个麻烦?陈澜诚恳地握着柳姑姑的手,随即一字一句地说,今日我请姑姑去做的事情凶险难知,姑姑却一口应了,足可见真心。

除此之外,前时你和云姑姑对我一路提点扶助,那奉命而为的一档子事早就足可抵消了,真正说起来,反而是我亏欠你们不少。

我知道你们都是入宫多年,如今这所谓的自由也有限得紧,若是家人亲友处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直说就是。

这话也劳姑姑带给云姑姑,今后的路还长得很,我还望你们能够一如从前那般待我。

夫人……皇后那最后大半个月,柳姑姑一直在身边伺候,那时候就总觉得皇后和陈澜站在一块,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感。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这一抹感觉从何而来——这位年纪轻轻的侯门千金,就和曾经的皇后娘娘一样,聪明机敏,宽容大度。

想到这里,她终究是挣脱了那手,不顾陈澜拦阻,恭恭敬敬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及至柳姑姑出了屋子,陈澜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炕椅靠背上不想起来,手中也自然而然地抱上了那个四四方方的红缎绣牡丹大引枕。

把下巴磕在那柔软的枕面上,她的眼睛亮得慑人,直到门帘响动,她才抬起了眼睑。

夫人,四少爷来了,正在老大太那儿。

如今镜园上下统共就老少三个主人,再加上陈衍常来常往,下人口中的称呼自然而然就少去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亲近,久而久之不但省去了阳宁侯府四字,更是连舅字也给省了。

陈衍登堂入室非但不用忌讳,江氏更是把其当成了半个儿子一般,常常有好吃的好玩的首先留下一份,就连陈澜看着也常打趣说婆婆这心不是偏得一星半点。

因这会儿是晚饭时分,陈澜得信之后,也就罩上一件披风径直去了惜福居。

果然,那边庄妈妈正在禀报厨房预备的晚饭菜色,见着她只是微一屈膝就继续自己的话:……原本这四色菜之外,那边说,野鸭子汤再等小半个时辰就能好,尚有一块腌好的鹿肉能切成脯子送上来。

再把暖房里的韭黄拧成汁子拌肉做肉圆入汤,若还要添什么,请老太太吩咐就是。

见江氏用征询的目光看过来,陈澜便瞄了一眼笑嘻嘻的陈衍,因笑道:哪里还要添什么,他就是再大的肚子,这些东西下去也能填得差不多了。

小四,你自己说说,从上个月到这个月,统共来蹭过多少顿饭?这不是镜园的饭菜好吃吗?看到庄妈妈退了下去,陈衍便嘿嘿笑道,再说伯母早说了我能随时来,我又在长身体的时候,恨不得天天都过来蹭饭呢!姐姐你别瞪我,这眼神怪吓人的,就是家里老太太也许了我,说只要派人禀报一声,就是我天天在这儿用了晚饭回去都不打紧,这可是老太太亲口说的,不信你可以回去对质!陈澜何尝不知道小家伙这有恃无恐的模样必然是得了朱氏首肯,可此时闻言仍不免气结。

江氏却笑呵呵地招手吩咐陈衍过来挨着自己在软榻上坐了,又看着陈澜说道:衍哥儿这是真性情,多一个人也多些热闹,更何况今晚上全哥不回来,有他陪着咱们也好。

今晚上姐夫不回来?陈衍还是刚知道这回事,见陈澜轻轻点头,他不免歪着头嘟囔道,奇怪了,今晚上师兄也不见踪影,原本还和韩先生约好要去那儿吃晚饭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打陈澜知道杨进周和罗旭两个在筹划着什么,对他们的事情就格外敏感,此时当着江氏面上不露,吃饭的时候也一味笑容可掬地看着陈衍狼吞虎咽。

可等到饭后江氏由着她带陈衍出去时,她少不得直接把人带到了那座荷塘的木桥上,一如上一回待张冰云那般让人堵住了木桥的两边。

然而,那一次好歹是白天,天上还有太阳,这一回却是只有一轮新月的夜晚,手中的灯笼虽亮着,可能提供的暖意却极其有限。

因而,陈衍忍不住用脚轻轻跺着脚下的桥板,直到陈澜漫不经心地说这座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他这才讪讪地站定不动了。

姐,什么大事要到这地方吹着冷风说?你罗师兄最近可还有让你跑腿?罗师兄?陈衍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摇摇头说,师兄说最近没什么事用得上我,只让我跟着韩先生和师傅好好学文学武,其他的都别管……还别说,他最近鬼鬼祟祟的……这鬼鬼祟祟四个字自是引起了陈澜的共鸣。

又问了几句,得知罗旭如今在文渊阁虽站稳了脚跟,三位阁老都颇敬重,但同僚们却常常排挤他,她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等到不露痕迹地问了些别的,她正要拉着陈衍往回走的时候,陈衍却突然岔开了话题。

对了,姐,昨天二姐回来了。

往日里一套新衣都是只穿一季,这一次却显然穿了一件去年样式的衣裳,我依稀听着一句,汝宁伯夫人……咳咳,就是她婆婆为了堵上家里的那些窟窿,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又打上了她嫁妆的主意,二姐不肯松手,索性把那些上好的金线绸缎衣裳典当了不少,又说自己没钱。

二婶听说了气得倒仰,苦苦在老太太面前说是要让二姐和二姐夫和离!听到和离这两个字,陈澜眼前一下子闪过了那时候陈冰拉着陈滟到自己面前质问的情形——只是短短几个月,当时的金龟婿就变成了如今唯恐甩不掉的牛皮糖了么?姐夫如今势头好,保不准二婶求到你头上,姐你可小心些!第三百二十三章 兵分两路戌时三点夜禁时分,京师内城的九门都已经依序关闭了,然而,外城那上百条大街却依旧灯火通明。

太祖不设宵禁的政令早就在太宗年间被废除了,可终究不能就这么完全丢掉祖宗家法,于是,外城夜禁比内城晚一个时辰,也就成了通行的规巨。

上百年来,京师的外城也是全天下唯一在亥时三点之前仍旧人来人往的地方。

年关将近,满京城的武百官和寻常百姓都得采办年货预备过年,所以,南南北北的商人几乎都在这一时刻汇集到了外城这一亩三分地。

来自江南的新式绸缎、来自福建的茶叶、来自广东的蜜伐果子、来自辽东的皮货、来自松江的棉布…………林林总总的商品应有尽有,这也使得外城的各省会馆被挤得满满当当,而客栈等等也是一房难求。

毕竟,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还不能完全影响到这盛世的奢靡风气。

此时此刻,前门大街上一处占地最宽广的酒楼四方楼,外头的三间小楼固然是轻歌曼舞,内的几座小跨院深处更是春色无边。

这儿并不是青楼楚馆,可却胜过那些地儿一筹,因为来往这儿的豪商大贾只需把喜好对小二一提,立时就有人代为往那些院子里出条子,要歌姬有歌姬,要舞女有舞女,至于陪酒的女郎更是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好事的私底下流传一种说法,那就是这些都仿效了太祖当年打了胜仗之后肆无忌惮的庆功酒会。

此时此刻,在无数娇喘呻吟声,倒是有三间宽敝的屋子里只闻笙歌曼舞。

座上的一个胡子拉碴的年人左手拿着酒盏,右手泼墨挥毫,随着他的运笔如飞,纸上四个美人渐显生动,无论是那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的也罢,那随着动作飘逸飞舞的衣袂裙摆也罢,还是那宜嗔宜喜的表情也罢,全都是栩栩如生,连一旁守着的两个彪形大汉也不禁啧啧称奇。

等到那一幅画卷终于完成,作画的人提起酒壶就是一阵痛饮,其一个大汉就上了前去。

刘先生,这画可还照以前一样,送给咱哥俩……想要就拿去,废话那许多作甚!圣手刘头也不回,到最后索性掀开了酒壶的盖子痛喝了一气,也不管酒液沾湿了自己的衣襟,到最后随手一扔酒壶他方才一屁股坐了下来,眼角余光一闪那如获至宝一般捧着自己的画在那边商议的两个人,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这帮见钱眼开的蠢货,老子的画又岂是那么好拿的?整个京城能分辨出老子真迹和质品的地方就那么几家,以那小子的聪明,想来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嘟囔了一阵子,他便索性闭上眼睛直接把整个人都伏在了那案上。

果然,不消一会儿,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轻声呼唤,紧跟着还有人推搡了两记。

他有意一动不动,这时候,背后两人就冲那几个舞女呵斥了起来。

须臾,刚刚那丝竹管弦声就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背后两个人得意的奸笑。

这一回能摊上这样的财神,可真是咱们哥俩几世的运气!可不是?原本还担心人会跑了,可谁知道这一位压根就是醉生梦死浑然不在乎。

幸好这地儿就是咱们主子的,否则也难能请来这样的美人天天歌舞伺候,也就拿不到这样的画!嘿你知不知道,我那天去朵云轩,人家鉴定了真迹之后,立时开出了这个数……五百两?老天爷……咱们手里可是还有不少!不说,风五哥你没让人盯上吧?要知道,他背后到那家伙可是赫赫有名的罗世子,人家有权有钱有人,万一给盯上了…… 放心老子是什么地方厮混出来的?这一招狡兔三窟的本事这么多年了还不曾给人识破过。

除非他罗旭有三头六臂十二只眼睛,否则就是有人盯梢也决计找不到我!再说那些个歌姬的死契都攥在主子手里,谁敢不要命了把这事情往外说?听到这里,圣手刘不禁心一沉。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表现得放荡不羁,仿佛对被人扣下的事情毫不在意,更是以狂生之态让这些人替自己寻来了颜料画笔宣纸,成日除了看歌舞喝酒就是作画,然而,他们在他面前仍是三缄其口,哪怕他装醉多次亦然。

此时此刻,他们却这般肆无忌惮,又说得这样信心十足,他不禁更是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仿佛是印证了他那担忧似的,他只觉得背上突然有什么硬物顶着。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哪怕是竭力放轻松,可是呼吸的粗重和身体的反应却没法掩藏。

果然,只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嘿嘿的冷笑声。

刘先生,你以为你一直在装蒜,咱哥俩不知道?要是可能,咱哥俩也不想丢下您这摇钱树,可惜主子的吩咐没人敢违背。

再说了,您要是走了,这圣手刘的真迹也能更值钱不是么?您放心,咱们哥俩保准会把活计做得溧亮一点……说时迟那时快,圣手刘猛地一堆桌案要跳起来,脑后就了重重一击。

那一刻,他在觉得天旋地转的同时,亦是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愤。

罗旭,你这小子死哪儿去了!看到圣手刘一头栽倒在案上,两个汉子对视一笑。

风五哥突然使劲在他的脚趾上踩了一下,现人丝毫没动静,这才拍拍双手笑道:这下成了,打昏了之后,他再装也装不出那样儿来。

我得回那里一趟,你在这儿看着,这个地方早就被完全打点好了,从掌柜到下头都不敢声张,再加上我留的那几个人,看守他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总不至于出问题……风五哥你放心,保管不会出任何差错!两人计议停当,那风五哥点点头就披上一件灰色斗篷出了屋子。

四下里一看,见并未有什么动静,他就突然鼓起双颊吹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哨,紧跟着,两个人就窜将出来。

他也不说话,只做了个手势就带着人往外走去。

这时候,临街的那一幢三层小楼的最高处包厢,一扇棱窗边上的一个人轻轻放下了支架,又回转身来:杨兄,这一次多亏你的提点,否则我只怕真要把那家伙给跟丢了。

我待会要去救人审人,他们三个得麻烦你了。

你放心……角落里的杨进周拉上风帽,二话不说地门出了门。

看到他走了,罗旭方才耸了耸肩,又走到窗边张望了一下,这才打起珠帘到了旁边那隔间。

见里头一个肥头大耳的年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偏生又不敢出声,他便缓步走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地端详了他两眼。

都这个份上了,还要替人死扛着么……见那年人虽是额头汗珠滚滚,却仍然不说话,罗旭便再不理会他,只冲着角落里的一个黑衣人点点头道,竺老大,我惹出来的麻烦还要劳动你帮忙,实在是不好意思……待会要是万一南城兵马司的人来了,劳烦你挡一挡!劳烦个屁……刘老二这么鬼头鬼脑的人竟然把自己给弄到这副光景,我头一个脸上没光,而且竟然还是个外头人先找到了这地方!黑衣人一扫刚刚岿然不动时的稳重模样,一张口便是一连串粗话,干他***,南城兵马司里头的人我最熟,你不用操心那一头。

你尽管放手去干,我让外头那些小的们帮你看着!那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年人眼见黑衣大汉大步出门,眼见罗旭一个手势,屋子里另一个提刀汉子也一声不吭地走了,他用了浑身的力气方才颤声叫道:世子爷,您就不怕……就不怕咱们这楼子背后那位呢……什么爷不爷的,这京城乃至全天下,只有一位爷!罗旭转过头来,一字一句撂下这么一句话,随即又咧嘴露出了满口白牙,至于说得罪,我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不在乎多这么一个。

倒是你,你眼下抵死不说,可你那位主儿可不会相信,回头仍然是一个死。

要是你对我原原本本说实话,那兴许我还有能耐给你一条活路。

那年人原本就煞白的脸此时此刻顿时更没了血色。

他死挺着硬捱了片刻,可等到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仿佛喉咙被割断的惨哼时,他终于忍不住了,那屁股底下的锦墩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烧红的炭火,逼得他犹如兔子一般弹了起来。

我……我说!漆黑一片的夜色,外城宵禁的锣鼓声渐次响起。

只那些欢场多半是冉了门继续自己乐呵,路上并没有多少匆忙赶路的行人。

于是,跟在风五哥那三个人后头就变成了一件极其考较本领的事。

尽管并不愿意谈及自己之前在锦衣卫的那些勾当,但此时此刻,杨进周却第一次感谢起了教了自己不少绝活的那位老千户,第一次感谢起了自己从那里带出来的十几个人。

若非如此,罗旭所托之事也没那么顺当,此刻更不可能寻到这儿来。

眼看着对面那大门缓缓合上,从黑影闪身出来的他却仍然一动不动,直到那大门再次拉开一条缝,一个脑袋猛然伸出左看右看,随即就缩了回去,那大门又紧紧关了起来。

杨进周这时候才闪身出来,拉下风帽望子望那地方,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这时候,他的背后就传来了秦虎的声音:怎么会是这儿?大人,这是锦衣卫下头的一家车马行,咱们当初不是来过么?听说从南边到北边的那路,几乎都是他们垄断的。

第三百二十四章 君心莫测无论是锦衣卫还是江宁会馆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都非同小可。

因而,原本答应罗旭今晚来助拳援手的杨进周,不禁生出了一种不安和警惕。

直到察觉了身边秦虎的焦躁,他才默默往后头退了两步,直到又掩身在了那漆黑的小巷子里,他才裹紧身上的黑大氅,站在墙根沉思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了头。

咱们一共带出来多少人?那边后门可有人看住了?一共十三个,六个是府里的家丁,七个是您的老下属,这回肯定都看住了*……秦虎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随即没好气地说,那位欧阳都帅话说着好听,其实一上任就把大人从前那批人打散了编到东城西城的各个百户手底下,然后那些头头脑脑又把他们从前犯的错处拎出来处置……要不是大人记起来给他们弄到了调令,他们就是不被折腾死,也得被算计死,这都是什么世道!为了那剩下的十五六个人,他居然还和大人您打擂台!哪里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大人,您说什么?杨进周低低感慨了一声,听得秦虎纳闷地问将上来,他就岔开了话题:这些过去的事情不要说了。

我记得游二在夜探上头是一把好手,让他找个人搭把手,寻个好地方探探里头是什么光景。

是,我这就去吩咐他!秦虎走了不到一顿饭功夫就回了来,又对杨进周做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

心中微松的杨进周便背靠着土墙,眼睛却频频往那车马行的地方扫去。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里头丝毫没露出任何动静来,这也让他不免生出了几分担忧,遂打发了秦虎去那头看看。

就在他扭动了一下身子调整站姿,又活动了一下发僵的双腿时,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循声望去的他看见是秦虎身后跟着一个瘦猴一般的汉子按在刀柄上的手就放下了。

等到两人上得前来,眼见那游二要行礼,他就立时摇了摇手,颌首示意其直接说话。

大人,里头防备很森严,我只敢在外头一圈踩了踩,倒是听见两个马厩里打杂的杂役说就忙活这几天,接下来就立时能放松了。

我本以为走过年,可听他们的口气,仿佛只是说上头决定了什么大事我没敢多听,须臾就闪开了。

倒是在柴房里头闻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想了办法撬开锁进去一看,才发现里头有好几大缸的火油。

我仔细看了看,发觉里头那些稻草堆有重压的痕迹,更是无意中摸出了这个。

之后我又设法靠近了一下内院,没瞧见之前咱们一路跟着的人倒是瞧见不少提着刀巡逻的,生怕惊动立时就出来了。

杨进周越听脸色越是沉重,到最后那游二说完,递了一件东西过来他就着那一丁点月光瞅了瞅,立时面色紧绷,点点头赞了两句,旋即吩咐他退远些等。

站了片刻,他就转头看着秦虎说道:你带着人在这里守着,如今已经是晚上外城宵禁的时候,这里不会有多少人进出若是有人再出来,死死盯住了,一应行踪等等都记下来*……秦虎集了点头,随即诧异地问道:,怎么,大人要走?原本不是说好要进去抓个现行的么?原本是原本如今是如今*……杨进周侧头瞥了秦虎一眼,一字一句地说,你既然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就该明白如今不能轻举妄动。

我回四方楼去寻罗世子,你带着他们排好晚上值守的班次。

对了,你既是留在这儿掌总那个游二就跟我回去。

说完这话,他又望了望那座不高的围墙,仿佛头看到了从前白日里来这时瞧见的那热闹的马厩车棚。

他的记性很好上至主事的掌柜,下至下头的小伙计和杂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更知道这儿就是锦衣卫在外城的总哨所在。

如果真是从这里出了问题,那么,这决计不是欧阳行一句失察就能推过去的。

相比前锦衣卫指挥使卢逸云的案子,这里头的水更深!四方楼西跨院的丝竹声已经停了好一会儿,然而,在四处都仍是歌舞喧闹声不断的情况下,这安静的地方也完全显不出来。

自打风五哥出去之后,领命留下的粗豪汉子付度圣手刘已经被打晕了过去,自然而然就放松了下来,由着几个人守在外头,自己则是在屋子里就着刚刚的菜肴喝起了小酒,没几杯下肚,他就觉得屋子里太暖和了,自然而然敝开了怀,又觉得腰间的东西硌得慌,遂索性把那把解腕尖刀搁在了地上。

就在他微微有些醺醺然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就是一个嗓子压得极低的声音:九爷,九爷!被这声音一唤,他皱了皱眉就推桌子起身,嘴里骂骂咧咧看到了门前,几乎没怎么细想就打开门闩把门拉了开来。

然而,那一刹那间,卷进来的不止是门外呼啸的寒风,还有一只迎面而来的拳头。

说时迟那时快,他几乎是本能地往下一缩脑袋,随即伸手往腰间一抹,当手掏空的一瞬间,他这才反应到东西已经被自己解下了。

迎面的拳头却不会管什么又悔又恨,眼看人缩了下去,那拳便微微一收,由侧面化爪强袭,脚下又随着猛踹了出去。

就只听两声闷响,挡在屋子门口的这粗豪汉子就被一下子打飞了出去。

来人紧跟着疾步进了门,后头又有几人窜进了屋子里。

两个料理那倒地的汉子剩下的则是急急忙忙冲着伏倒在案头的圣手刘奔去。

最后头的罗旭一跨进门槛就看见自己那位损友一动不动,心里不由得一紧。

人怎么样了*……大少爷,他只是晕过去了*……长吁一口气的罗旭这才放慢了脚步,待到上得前去,见那几个家丁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一个个手忙脚乱地在那儿折腾,他不禁眼皮子一跳,赶紧把人赶开了去。

只他自己变着法子施为也依旧没把圣手刘给弄醒他不免也有些着慌,到最后方才一拍脑袋,就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瓶子来,挑了一丁点粉末放在了圣手刘的鼻子底下。

这一回却是立竿见影,没过多久,圣手刘的呼吸就一下子粗重了起来,随即就露出了挣扎的迹象。

随着罗旭的又一阵叫*。

他总算是缓缓睁开了眼睛,可看到罗帆的第一眼,他在瞪大了眼睛的同时突然挪动了一下胳膊,猛地捏拳打了出去。

然而,他终究是刚刚那一下挨得不轻,别说拳头捏到一半就松了,手臂也在半途中就无力地落了下来。

你这小子……怎么到现在才来!罗旭心虚地打了个哈哈,随即才顾左右而言他道:看来他们对你倒是不错,这么大的地方好酒好菜管饱,听说天天还有歌姬舞姬伺候着,你倒是比神仙还逍遥……呸,换成了你试试?圣手刘这才有功夫摩挲了一下后脑勺想起之前挨的那一下,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恐怕就得以后在阴曹地府才能见着我了。

这话听得罗旭为之一怔,刚刚还笑嘻嘻的脸上顿时满是阴霾。

安抚了自己这位老友几句,他就吩咐两个家丁把人搀扶出去,交给在前头候着的竺老大继而便走到了那个被打翻的粗豪大汉跟前。

见四个家丁如临大敌地守着,甚至还在那汉子的嘴里塞了一根布条防着人咬舌,他不禁眉头挑了一挑,却丝毫没有问话的架势。

把人送到外头马车上去。

还有,先前撂倒的那四个人和这里的那个管事也带走然后把痕迹都清理干净,留两个人陪我留着就够了。

大少爷,事情已经了结了,都说南城兵马司的人常常过来,您再留着也没什么必要,不若只挑两个人留下……不用说了照我说的办。

若杨大人那里有什么要紧情形,到时候传达不清岂不误事?拗不过罗旭,其他人只能照办。

须臾这座灯火通明的屋子就被虚掩上了门,内中一应打斗挣扎的痕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是人却一个都没了。

而做完这一些,罗旭便带着人重新回了先前那地方优哉游哉地等。

直到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依旧坐得稳稳当当。

果然,推门进来的并不是别人,而是杨进周。

那边事情有变,我们必须立刻进城。

这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罗旭身边的两个随从都有些发懵,而罗旭在一惊之后,却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抓起一旁衣架上的那件大氅披在了身上,随即问道:我这里已经救出了人。

进城的话,走崇文门还是宣武门?崇文门,城门关了,吊篮总是能用的,不过要请罗兄先预备一封信。

言简意垓的对答之后,罗旭就走上前来,听杨进周细说之后,立时让随从准备纸笔。

匆匆写好了书信,他就转过身来,不容置疑地对两个随从嘱咐了两句,让他们直接去之前定下的小院,这才随杨进周出了门。

到了门口,他就只见一个灰衣汉子已经牵着三匹马等在了那儿。

知道这是之前安排好的马匹,他也没有多话,立时趋前上了马。

两人前脚刚刚出发不久,胡同那一头一队服色新旧不一的军汉就一阵风似的小跑赶了过来。

为首的高个子军官在门口才站了片刻,里头竺老大就迎将了出来,两边又惊又喜似的认了一会人,立时一同大摇大摆地走进门去,内中的喧闹一时更盛。

……………………………………,夜色下的紫禁城没了白天来来回回到人群,只有外皇城和内宫城外头的红铺巡卫仍在按照规矩传铃值守。

宫城的四门已经完全下钥,隐隐约约仍然能听到天街那边传来天下太平的声音。

这一晚,文渊阁是次辅杜微方当值,由于手头的事务众多,已经快四更天了,他却依旧没有合眼,只在书桌前核对着江南几省的夏税数字,看到最后忍不住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疼的鼻粱,又戴上眼镜看了看那叠文书继而支着脑袋沉思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唤,他应子一声后,一个文书就匆匆走进了直房,躬了躬身说:杜阁老,东安门上传来了消息,罗修撰带着右军都督府杨大人在宫门前,说是有要紧事情陈奏。

如今宫门已经下钥,守门的禁卫原不肯通融,但罗修撰说是事情十万火急又预备了书信一封,于是那边的郑千户接了之后,请小火者从东华门送进来呈杜阁老*……闻听此言,杜微方顿时眉头紧皱,旋即就吩咐拿上来。

他却不忙拆开,先验看了一应封口全都完好,他这才拆封取出了信笺。

信大约是罗旭仓促写的平日一丝不芶的小楷此时却略显潦草,言辞中只说不合与杨进周在外头撞见了一件大事,生怕有变,所以需得连夜禀报。

在斟酌了片刻之后他就摘下了鼻粱上那副眼睛,沉着地站起身来。

杜阁老?拿着我的印信,去古今通集库寻王公公,就说我有要事,需得从东华门出去一趟。

见那文书先是一愣,随即就答应一声出去了,杜微方不禁拽了拽下颌那几根胡须。

这当口让罗旭杨进周进宫难可他出去见人却还算容易。

两人全都不是那种一丁点事就咋咋呼呼的人,只希望不要真是什么大麻烦就好。

光是今天宫里的事,就已经很棘手了!由于有古今通集库的王公公相陪,再加上杜微方乃是内阁次辅,因而东华门上最后还是放了行。

一路出了几道门直至东安门时,那守门的将领却不敢开门,只是将杜微方领到了刚刚接信时券洞大门的小窗口。

透过那小小的窗口,借着火把和灯笼的光芒,杜微方好容易认清楚了外头的两个人。

你们两个搞什么鬼?杜阁老,事情是这样的你先听我说。

罗旭凑上前来,低声把之前圣手刘被人掳去,有人胁迫他在腊月二十三封印日将当日内阁递交皇帝的公文节略誊抄一份出来的事情说了。

见门那边的杜微方脸色晦暗不明,他忙又将今晚救人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才尴尬地说,虽说也可以知会官府,可我生怕失去了时机…………好了,纪曦你既然都说完了,那换叔全过来!见罗旭转身无可奈何地向自己一摊手,杨进周便走上前去。

先是言简意垓地说了自己追踪那三人却找到了那一家分明是锦衣卫在外城总哨的车马行旋即把派了游二进去打探的经过逐一道来,末了,他才伸手递了一样物事进去。

杜阁老,这件东西是他在稻草堆里头无意中翻出来的,我那时候略略打量了一下,瞧着像是宫中的物件。

你说什么?杜微方原本就已经把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此时闻言更是大为震惊。

伸手把东西接过来,他二话不说直接后退两步,抢过了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借着那熊熊火光打量了东西好一阵子,他便认出这是一个珐琅镶金五彩香盒的盖子,盖子里头依稀还刻着几个字,可在外头这样的灯光下着实难以看清楚。

即便如此,先头的那些内容也足以让他做出判断。

那个进去打探的人你也带来了?疾步走到小窗前的杜微方见杨进周点点头,立时不由分说地吩咐道,你和纪曦,还有那个人一起在这等着,我立时去乾清宫求见!说完这话,他就转过身来,待到那郑千户面前就沉声说道:从现在开始,直到我回到这儿为止,刚刚在这儿值守的人一步都不许离开!杜阁老,这………从前宋闰老曾经吩咐过,值守外皇城四门的军官,每两个时辰需得巡视一圈,我这立刻就要去了。

再说,如今管宿卫的是阳宁侯,刚刚已经知会过他,他说是按规矩从事……宋阁老是宋阁老,阳宁侯是阳宁侯,那是寻常时候的做法!我记得夜晚值守宫城,素来由当夜留守文渊阁的内阁大学士决定,听我的吩咐就是!若出了差错,一应自有我来扛!杜微方说到这里,信手就递过了自己的随身私章过去,拿着此物,想来你也不会怕我赖账!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原本还怕出岔子的郑千户方才犹犹豫豫答应了下来。

而王公公本不明白怎么回事,可杜微方扯着他直接原路返回,路上直说有要紧事要求见皇帝,他立时吓了一跳,苦苦劝了一路却依旧拉不回这头有名的倔牛来,也只得自叹倒霉,只得跟着前往乾清门。

让他诧异的是,原以为乾清宫里头刚换了管事牌子,那一位未必肯担责任,可不消一会儿里头就传话让杜微方进去。

而他在乾清门下头只等了不到一刻钟,就看到刚刚步履匆匆的杜阁老又是紧赶慢赶地出了来,手中还捏着一面金牌信符。

杜阁老,这是………皇上有旨,开东安门,宣罗旭杨进周…………还有那个游二!乾清宫东暖阁这一整夜就没有熄过灯。

前半夜,是因为皇帝心绪不佳一个人在东暖阁中写字,精致的竹编字纸篓里多了无数团揉得乱七八糟的字纸。

后半夜,正打算就寝的皇帝却意外接到了杜微方的请见,等得知事情之后便当机立断颁了信符出去等到见着了自己一向信赖的两今年轻大臣,他脸上那原本已经流露出深深困倦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熠熠有神。

靠近西华门边上原本只有一座御酒房和六科廊,但如今六科廊西边又多了一座小院,那便是阳宁侯陈瑛的临时住处。

他虽然好色,但还不至于无女不欢,再加上此前也曾在衙门一住一个多月,对于住在这里清心寡欲的日子他并没有什么不习惯。

然而,四更过后来自东华门的一个讯息,却让本想打盹的他完全没了睡意。

罗旭和杨进周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请见!杜微方不但亲自去见他们,而且似乎还去乾清宫禀报了!阳宁侯。

听到这声音,陈瑛倏然回头随异就看到一个小火者满脸堆笑地进了屋子来。

认出是原本分派到自己这儿服侍的,他就皱眉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侯爷,小的只是奉命带几句话给您。

那小火者虽是被这呵斥惊得后退了一步,但随即就露出了光棍的表情,您如今有丧在身,不知道的人顶多说您命里克妻但知道的人恐怕都会觉得已故阳宁侯夫人死得蹊跷,就是皇上也难免心中生疑,否则也不会解了您的都督之职,派了这么个有名无实的总领宿卫给您。

如今这当口,与其犹犹豫豫首鼠两端,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陈瑛一下子明白这小火者背后是什友货色,心底闪过一丝深深的厌恶,面上却纹丝不动,仿佛此人所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事。

果然,下一刻,那小火者便舔了舔嘴唇,似笑非笑地说道:刚刚小的瞅见有人过来,外头亦走动静不小,不知道侯爷是能告诉小的外间发生了什么,亦或是许小的出去打探打探?面对这肆无忌惮的态度,阳宁侯陈瑛终于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勾了勾手示意这小火者过来,待到人大大咧咧地上前,他突然对着其颈侧斜劈一记手刀。

眼见人一声不吭地软软倒下,他才一扶一带,顺顺当当地把人放在了椅子上,旋即也不理会其死活,大步走出了门去。

他一共带了四名亲兵进宫,此时见他出门,立时有一个上前来听候吩咐。

他面无表情地说了两句话,那亲兵先是一愣,随即就郑重其事地躬身答应,又回去叫了一个同伴来。

两人径直进了屋子,旋即把人事不知的那个小火者架了出来,却是直接带到了小院里的一间空置直房中。

眼看着这一切料理好了,陈瑛方才转身进门,却走到了书案前拿起一本空白的奏疏,随即亲自倒水磨墨,斟酌了好一阵子方才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这一忙活就是整整大半夜,他统共废了三版草稿,这才最后誊抄完毕。

然而,封口之后,他却直接把东西揣在怀里,随即再一次出了门。

宫门华边可有什么讯息?应声过来的一个亲兵躬了躬身,随即压低了嗓音说:东华门东上中门那一线又开了,罗世子和杨大人都已经出了宫去。

至于其他的消息,如今还不知道。

杜阁老呢?已经回了内阁直房。

陈瑛点了点头,背手仰头看了好一阵子天空,最后背转身回了直房。

时机未到,这当口表态似乎太早了些,且再看看,谅那边不会因为一个小角色的死活而怎么样!第三百二十五章 小意温存,夫贵妻荣寅时…过后,尽管宣武门崇文门已经迎来了排队等着进城的高潮,大时雍坊小时雍坊以及江米巷一带赁房子居住的穷京官们也已经都早早起来预备上朝,但什刹海一带的勋贵府邸往往是蒙恩只朝朔望,所以大多数仍是一片宁静。

而镜园却是例外。

男主人杨进周一夜未归,镜园外院的小厮和门房却习惯了早起。

他们不用像主人那般长衣长袍的更衣打扮,短袄往身上一穿,腰间胡乱束根带子,瞧着像那么一回事便出来干活。

因而,寅正二刻,前院就传来了刷刷刷的扫地声,而西角门上,也有人打开了两扇门,预备换下晚上的那盏气死风灯。

为首的中年门房搓着双手瞧着手底下的小家伙们做事,突然一拍脑袋笑了起来。

瞧我这记性,老爷昨晚上没回来,这会儿自然用不着从家里去上朝。

夫人要卯正二刻才理事呢,大家要是还困着,这会儿料理干净了不如回房里去睡个回笼觉。

这话也不早说,天知道咱们早上用了多大的力气才爬起来聒噪,能让你们再睡下就不错了,再啰嗦就统统出去,先把外头的大街给扫了这话顿时让抱怨连天的两个年轻小厮止住了话头,唉声叹气地从梯子上下来,一个眼尖的突然听到外头有马蹄声,侧着身子往那边探出去一看,他登时吃了一惊,连忙嚷嚷道:老爷回来了,老爷和虎爷一块回来了听到这声音,原本打着呵欠往里走的几个人自是停住了脚步。

还不等人质疑出声,那马蹄声就已经倏然近了。

须臾,一前一后两匹马就在门前停了下来,几个小厮不约而同地一同抬头看了看仍是昏暗的天空,这才出了西角门,行礼之后忙不迭地执了缰绳将马牵进了门。

这才刚刚解除夜禁,再过一会又要早朝了,老爷您这一趟回来赶得及么?那中年门房探问的同时,不免打量起了主人身上的衣裳,待发现并非是昨天早上出去的那一身,他不禁越发狐疑。

只杨进周淡淡回了一句今日不上朝,他顿时不敢再多言,遂一路沉默地把人送到了二门口。

二门亦是早早地开了,两个婆子正在那儿一面打呵欠,一面拿着笤帚扫地,瞧见杨进周全都是一呆,直到人从身边进去才恍然惊觉尚未行礼。

可这会儿自然不好追上前去补这一遭,她们也只得在原地大眼瞪小眼而已。

敲开了怡情馆的大门,杨进周见那应门的婆子在最初的睡眼惺忪之后,随即张开了嘴要嚷嚷,立时低声言语了一句,见其本能地伸手捂住了嘴,这才闪进了门,大步直奔正房。

他连日睡在外书房,这正房的门也都是拖到卯时方才开启,所以此时他伸手推了一推发觉纹丝不动,只一踌躇就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只等了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竜竜窣窣的声音,随即大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披着一件桃红撒花大袄的红螺,见是杨进周,她仿佛毫不意外,侧身让了杨进周进来,随即轻声说:昨儿个晚上是我在夫人房里值夜,本以为老爷回不来,所以什么都预备。

这会儿可要吩咐下去准备热水沐浴?嗯,去传吧。

杨进周点了点头,才走了几步就又停住脚步说,今日我不上朝,那边就是慢一些也不打紧。

看到红螺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他才进了西次间。

果然,由于只有红螺值夜,屋子里并没有别的人。

靠墙的黄花梨拔步床上,外头垂着一层淡粉色的帐子,影影绰绰看不见里头。

他在外头站了一站,轻轻脱了靴子进了里头,可才踩着踏板到了床头撩开里头一层帐子俯下身子,还不及看上一眼妻子的睡姿,就只见床上原本一只手伸在被子外头的陈澜突然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手又缩回了锦被中,随即极其不应景地往里头翻了个身,竟是拿脊背对着他。

这时候,杨进周脸上刚硬分明的棱角线条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微妙。

他吃不准床上的人是真睡着了,还是觉察到动静却有意不理他。

思忖了好一会,他才侧身在床上坐了下来,随即斜着身子往里头瞧了瞧,果然一眼就瞥见妻子修长的睫毛似乎在微微颤动着,心里自是明白了过来。

昨晚上,我和罗世子一块去办了些事情,因为时间紧迫,也来不及派人详细知会家里。

床上的陈澜一动不动,那条锦被严严实实裹在身上,只杨进周却分明瞧见,她的眼睛仿佛轻轻眨动了一下,依稀还能听到那不甚均匀的呼吸声。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罗世子的那个友人,也就是绰号圣手刘的画师不合被人拿了。

那边不但对罗世子多有威胁,而且提出了很过分的要求,所以他就求了我帮忙。

你也知道,我在锦衣卫里头干过一阵子,虽及不上那些办侦缉的老手,可总比他手下那些丛林里头的一把好手稍强一些……对了,回来的时候,后街上的一家铺子正好开了门,那里的酥饼很有名,我就买了几个……头朝着里头的陈澜听着背后的话语,待到最后闻到那一股食物的香味,不禁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然而,这种饥饿感却盖不过她的又好气又好笑,于是,终于忍耐不住的她一下子拥着锦被坐起身,结果入眼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杨进周手里的那个油纸包。

你呀……买酥饼哄媳妇,亏你想得出来是特意买的,还是顺带买的?面对陈澜那亦笑亦嗔的脸,杨进周的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我们半夜就坐吊篮进了城,后来又进了宫,忙忙碌碌大半夜实在是饿了,最后是罗世子带路,就索性在镜园后街上喝了豆浆就酥饼。

吃完之后已经解除了夜禁,我没细想,顺手就带了四个回来。

要不是他带路,我也想不到后街上一家寻常铺子竟还有这样的手艺。

趁着还是热的,你尝尝?陈澜看着那油纸包里还带着热气的酥饼,知道多半是他直接捂在大氅里带回来的,而且铁定是没给其他人瞧见,不禁嫣然一笑。

尽管此时不曾洗漱,但她想了一想,就示意他把东西递过来,随即趁其不备猛地低头咬了一口。

等到发现散落的酥皮和芝麻掉的床前踏板上四处都是,她不禁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睛,又摊了摊手做无奈状,嘴里却细细地咀嚼着。

与其说那股香甜溢满了口腔,还不如说是那大半夜提着的心一下子回到了实处。

由于陈澜正服着孝,杨进周已经好几日不曾碰过她,此时此刻见她背靠着床板唇角含笑,前半夜的诡异和后半夜的纠结犹如潮水一般从脑海中完全退了下去,剩下的唯有眼前的宁静。

梅花林初见时,只觉得她果敢;永安楼再见时,只觉得她娴静;安园求助时,只觉得她处变不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从容自信的光芒;之后的一次又一次,她的更多方面渐渐地展现在他眼前……然而,只有在他们成为了夫妻之后,他才明白,他如今的妻子远远不是从前看到的那么简单,她是那样活生生真切切的一个人。

澜澜……嗯?陈澜并不打算继续追问杨进周昨晚上和罗旭的那番冒险,不论是怎样有责任心的男人,都需要一定的空间,既然他已经对自己坦白了大半,剩下的那些凶险,她自是先搁到一旁,等以后有空了再慢慢清算——当然,罗旭的帐也不要紧,以后她自能撺掇着张冰云帮忙收拾。

此时此刻,心情不错的她答应了一声便侧过了头,却不防那股灼热的气息突然堵住了她。

尽管早已是夫妻,轻吻浅酌也并不少见,可这一次的感觉却似乎截然不同。

在那种令人窒息的霸道下,她甚至没察觉到一只手轻轻探入了自己本就极其宽松的中衣,待到胸前亦是传来了一阵酥麻之后,她方才惊觉过来,可这时候却再也没力气推开他。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他的眸子里少了几分平日和自己相同的内敛沉静,多了几分狂热的火光。

杨……不叫我叔全了么?移开了些许的杨进周见陈澜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热的抑或是憋的,他不禁轻轻又在她那鲜红欲滴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记,这才把刚刚顺手放在床边踏板上的油纸包拿了起来,又径直坐在了她的身边,不由分说地把酥饼递了过去。

这一次,陈澜终于忍不住了,翻了个白眼便没好气地说:这还没洗漱呢刚刚不是也吃过了?还不是你不由分说地凑了过来……夫妻俩这么坐着低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外头就传来了红螺低低的声音:老爷,外头热水已经预备好了,可是仍把浴桶摆在梢间里头?抢在杨进周前头,陈澜便出声吩咐道:都一大早了,万一有人进来回禀事情怎么说?摆去东厢房。

回头一定得在旁边耳房专辟一间做浴室,免得把好端端的屋子弄得湿淋淋的江氏毕竟年岁上了四十,晚上宿头自然而然就短了。

若是从前在宣府的时候,她五更刚过就会早早起来安排一整天的事情,只如今搬到了京城,日子舒心,下头仆役又多了,兼且儿子娶了个能干的媳妇,她几乎一应事情都能撂开手,于是哪怕醒了也只在床上望着那轻描浅绘的水墨绫帐子出神,或是在眯瞪一会,往往拖到卯正过了才起身。

这天早上亦是如此,直到庄妈妈过来亲自服侍她梳头,她才知道杨进周一大早就回来了,这会儿似乎才去沐浴更衣。

透过镜子瞥见背后庄妈妈那脸上掩不住的笑容,她就叹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如今看他们恩爱,我心里也高兴。

只不过阿澜终究有孝在身,下头的丫头们你留心一些,不要在咱们家里也闹出那些不成体统的事情来。

老太太放心,大人身边如今只有少奶奶那几个丫头,我看她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唯一一个浑身消息的也根本心思不在大人身上,倒是成天到我跟前凑,仿佛对管账那档子事热衷得很。

倒是之前在柴房里关了个把月的那两个丫头,少奶奶昨日提过,侯府那边在通州的庄子上有不少庄户,把她们送了过去,选两户老实本分的嫁了,也算了却了一桩旧事。

之前差点丢了性命,如今想来她们也该明白好歹,就这么办吧。

她就是心善心软,要是换成别家少年主母遇着这事,不是打死就是发卖,就是配人,也是拣最低三下四的,哪像她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嘴里这么说着,江氏那笑意却更深了,因庄妈妈又跟着附和了几句,她取出梳妆台上的一罐花蜜香露,眼神中又闪过一丝深深的欣慰。

她那个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冷面儿子,也只有这般心善纯良的媳妇才相配 .卯正三刻,杨进周和陈澜方才双双一同过来请安。

杨进周只着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酱紫色夹棉便袍,也不用头冠或是高头巾子束发,就那么一根玉簪。

而陈澜则是更简单了,素色斜襟小袄银白色百褶裙,一头还没干透的秀发只用一根木簪绾起,看着尤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婉约清秀。

见婆婆江氏盯着自己瞅了好半晌,陈澜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赶紧出口解释。

那时候叔全回来了,我看着还早,就跟着他在屋子里练了几招剑,结果我手笨,不一会儿就通身大汗,想着没法见人,就索性也紧赶着洗了一个澡。

东次间里除了庄妈妈并没有外人,因而江氏听着就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又欺负了你……她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斜睨了杨进周一眼,旋即看着陈澜说,他成日里早出晚归的,就那么几招兴许一年也教不齐全,我倒是闲来无事,虽说真耍起来决计不如他,但那几招却是练得熟了,你要是愿意尽管来找我陈澜本就觉得,一开始练武,杨进周就会变得异常认真,一招一式半点不许人马虎,那张脸亦是变成了一成不变的冰山脸,瞅着怪唬人的。

所以,此时江氏开了这个口,她顿时大喜,连忙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便得意地斜睨了杨进周一眼。

见他想要说话却又硬生生吞回去的架势,她便不再理他,等到厨房送了早饭的粥菜点心过来,她自然陪着江氏一块用了,而杨进周则是三两口扒拉完就站起了身。

不是说今天不用早朝么?见陈澜满脸诧异,江氏也看了过来,杨进周便点点头说:昨夜在宫中时,皇上特旨今日免朝,所以我才赶回来了一趟,但白天的公事却不能耽误,所以这会儿得走了。

稍稍迟疑了片刻,他就又郑重其事地说,这几日京城兴许会多些事,你们能不外出就尽量别外出,免得遇上了什么事情,还有,我今晚也未必能回来。

昨夜的事情,陈澜了解的虽不多,但隐隐约约有所猜测,因而见江氏欲言又止,最后吩咐了两句就目送了杨进周出去,她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了保重小心之类的俗话,在婆婆面前也没有多做解释。

只心里头搁着事,这一日在怡情馆南面的倒座厅里理事时,她也就有些心不在焉。

临到最后,她又招来了一个内院管营建的媳妇说了耳房改造浴室的事。

怡情馆的正房,东西两间耳房是给几个丫头住的,西厢房那边靠南处却也建了两间耳房,从前只用来堆着杂物。

如今腾出来,地方正好足够。

内中一间用来烧水,一间用来做浴室,这里头的布置等等,照着我这张图。

陈澜见那媳妇满脸的诧异,待接过图纸看了之后又有些迷茫,索性就把一贯能干的沁芳派了去给其帮忙,末了又说,若是改好了日后用着好,就给老太太那儿依样画葫芦造一间,若是不好再作计较。

从前天气还暖和时,镜园只有一个厨房看不出有什么不便,但如今天气越发寒冷,热饭热菜送到各处房里往往都已经是凉了大半,滚烫的热水就更不用说了,一路上提着不便不说,到了屋子里甚至连沏茶都不便,因而陈澜早就想这般改造了下来。

然而,那媳妇却有些犹豫:夫人,不是小的胆大驳回,实在是因为杨家从前就有家规,小院子里不许设这等烧煮的大灶,怕万一走水……原来是因为这个。

陈澜略一沉吟,便点点头说,要说走水,冬日里屋子里用炭盆熏笼,一个不小心比那些灶台更麻烦。

我记得灯市胡同每年元宵灯会,常常有火星引燃的事故,可就因为设了激桶从来不曾出过大事。

就算这个花销不菲,对咱们这么大的一个镜园来说还是必要地。

这个我回头对母亲去说,你且先记下就是。

是是是。

正如陈澜所料,江氏对她的提议很赞同,这事情轻轻巧巧就决定了下来。

然而,没过多久,出去采买的一个前院管事便说有要事禀报,陈澜召了人到家政厅见了,待听得一大早就有大批兵卒从宣武门出去,她不禁想起了杨进周的话,虽没有太多吃惊,可也不免牵挂。

仿佛是印证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用过午饭,外头人就报说阳宁侯府二夫人来了。

陈澜对这位二婶最是不待见,然而,这毕竟是娘家长辈,她实在不好把人拒之于门外,因而禀过了江氏之后,索性就在惜福居正房里当着婆婆的面见客。

果然,马夫人一进房勉勉强强和江氏见了礼,等一坐下之后就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三姑奶奶,我这回是找你主持公道来了马夫人连丫头递来的茶也不接,就直截了当地说,听闻三姑爷就要接任杨家族长了,既是如此,也得治治杨家门里那些个没廉耻的家伙自己男人丢了爵位,欠下了一屁股烂帐,竟是打上了媳妇陪嫁的主意去填补窟窿,这满京城的勋贵世家,何曾有过这样的规矩?我也不说什么二话,出了这档子不光彩的事,索性和离算了,你二姐也能再寻个比这好百倍的人家尽管是生怕马夫人提出过分要求才当着婆婆面见的人,但此时听她这么不着调,陈澜偷瞥了一眼江氏,只觉得自己都替马夫人觉得脸红。

嫁女的时候贪图人家伯府世子的虚名,想要和离的时候又鄙薄别人贪图女儿的嫁妆,敢情是只想尊荣不想责任,天底哪有这道理?二婶从哪里听说我家老爷要接任杨家族长?陈澜沉下脸来,还不等她回答就趁热打铁地说,杨家嫡支的叔伯长辈还有许多,哪里就轮得着我家老爷?再说,就是要和离,也得两家商议好,否则外人就算插手了也不免闹得铺天盖地,二婶让二姐姐日后如何做人?另外,这话二婶可对老太太提过了么?被陈澜那厉眼一瞧,马夫人就生出了几分退缩来,但随即心里满是不忿,当即冷笑道:只要你说一句话,老太太还不会听你的么?一家是丢了爵位的破落户,一家是前程正好的勋贵侯府,这门不当户不对,不和离难道还让你二姐在那里受一辈子苦?二夫人既这么说,难道满天下的女人在自家男人前程败落的时候,就全都该讨了那张和离文书,然后回家过自己的好日子?一直沉默不言的江氏终于开口发了话,口气虽淡淡的,但却异常的凌厉,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不假,夫贵妻荣,这话也不假。

但若是连共贫贱都不成,那共富贵的时候,男人随便下了休书抛弃发妻又怎会为公论所弃?别说如今我家全哥未曾接任族长,就是他接了族长,我也决不许他在这种事情上推波助澜一句推波助澜说得马夫人神情大变,一时愤然起身。

见陈澜丝毫没有帮着自己说话的意思,她不禁气极反笑:好,好,三姑奶奶你嫁了人就忘了姊妹,我早该认清楚你的你既是不肯帮忙,那我自去别处设法,等以后你二姐另寻了高门头,你别后悔这一回,江氏又抢在陈澜前头,淡然不惊地说:多谢二夫人提醒了,不过我家媳妇从来就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倒也谈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媳妇,二夫人慢走第三百二十六章 日久天长情深重,姊妹交心逢王侯早在马夫人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时,陈澜就知道,这位自以为是的二婶必然触怒了婆婆江氏,而事实果然是如此。

此时,眼看马夫人拂袖而去,她本就不想自讨没趣去送上一程,有了江氏这话,自然就只是站起身做了个样子。

眼见江氏突然歪着靠在了炕椅靠背上,她便走上前去,挨着她坐了下来。

母亲,都是我不该把二婶引到这儿来的,否则也不至于引您动了气。

多少年了,我就一直最恨那种踩低逢高的秉性!江氏长叹一声,仿佛无意一般拍了拍陈澜的手,低低地呢喃道,当年,你公公见罪被贬,之后更是被逐出了家门,那会儿我娘家也曾经派了一个兄弟过来,让我与他和离。

我出身江南望族,是我那太婆婆在时就定下的婚约,自是不愿。

兄弟便许诺我说,已经给我寻好了另一户人家。

一样是南方的高门大户,对方丧了妻室,过去之后便是当家主母,上无婆婆挟制,下无继子拖累,我那时候还年轻,只要我生下儿子,便绝不会有人敢说我的闲话。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嘴角流露出了一丝讥诮的苦笑:乍听着,一边是豪富世家,一边是失了父亲欢爱前程黯淡的破落子,两者自是云泥之别,可这世上又哪有没有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我和你公公虽只数年夫妻,可却不愿在他迭遭大变时背弃,于是哪怕娘家要和我决裂,我也不肯改主意。

而我还是后来才知道,娘家看中的那个人,妻室之所以早亡,便是因为他好美色狎玩,声名狼藉却又性格暴虐,偏生家财豪富,整个江南的生丝买卖,大半都要他过手。

我娘家后来从旁支选了个温柔和顺的女子过去,也只不过捱了五六年就死了。

陈澜这才知道,为何自己嫁入镜园已有一月余,却从未看见过江氏的娘家亲戚,甚至连一丁点风声都不曾听闻。

想来,若只是坚持己见推拒了娘家不愿女儿过苦日子的好意,江氏又岂会如现在这般决绝?她不知不觉伸出了另一只手按在了婆婆的手背上,平缓了一下呼吸说:您二老当初那般恩爱情重,着实是世间佳话。

哪有那许多佳话,过日子也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生起气来拌嘴吵闹也不是没有过,可真正到了最苦的时候,却还是两个人彼此扶助才能挺过去……阿澜,你和全哥如今这般恩爱,我很高兴,只望你们一年如此,十年如此,几十年之后依旧如此!母亲,您放心。

傍晚时分,杨进周不曾回来,只使了人送信回家。

而陈衍却是又不清自来,同时捎来的还有一个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设在外城的整个京师最大车马行百通车马行在大清早城门开启之后,就被官军团团围住,继而再破门而入,搜检了一两个时辰之后被全部查封。

据说,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被装上马车押送到了大理寺的天牢。

而京城之中还有好几处店铺产业遭到了查封,而领头的却不是锦衣卫,而是金吾右卫的一位年轻军官。

此外,姐夫杨进周则是和那位锦衣卫缇帅欧阳行一同被召入宫,据说至今尚未出宫。

面对这一大堆的消息,陈澜忍不住盯着陈衍直瞅,到最后昂首挺胸的陈衍终于有些扛不住了,遂低了低脑袋说:老太太说,如今她年纪大了,一天到晚听这些消息也实在是头疼,所以那些消息都走到我这儿汇总,我想通报谁就通报谁,她只听一声就完了。

所以我除了老太太之外,派人去晋王府给晋王妃送了个信,向韩先生和师傅知会了一声,姐姐这儿就亲自来了。

至于杜夫人那儿,我怕杜阁老发脾气说我像耳报神,所以没敢去。

你呀!陈澜忍不住轻轻一弹陈衍的额头,心里除了感慨,还有说不出的欣慰。

只在弟弟期盼的眼神中,她微微点了点头:小弟,你长大了!姐弟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一个笑得高兴,一个笑得得意,那几乎差不多高的身影在灯光下映照在墙上,恰是显得绝妙和谐。

这一夜,有的人睡得踏实安心,有的人却睡得胆战心惊。

次日一大清早的朝会上,一个六部主事和一个都察院御史被当庭拿下,皇帝虽只是语焉不详地警告了群臣几句,可这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少人精,又哪里会不明白?哪怕连平日话最少的首辅宋一鸣,和杜微方张文翰一块回值房的时候,忍不住也多说了几句话。

《诗经》里头那篇硕鼠,果真是一点都不假啊!内宦勾结外官,由是把宫中的东西一样样递到外头,或由当铺转卖,或由车马行运到江南再高价转给某些最爱收藏御用之物的豪门世家……要不是皇上要收拾江南局势,只怕如今那边也要大动干戈。

素来方正的杜微方只是冷笑了一声:这些何止是硕鼠,简直是国蠹!还有锦衣卫……监察别人的锦衣卫竟然连设在外城的总哨都出了问题,这必定不是如今,而是早就出了问题!欧阳行该死,那卢逸云同样该死!要是按照我的个性,大理寺挨个审,有牵连的一概严惩,也能杀一杀京城这些老大人做官敷衍了事,过日子却浮华奢侈的风气!张文翰终究没杜微方这么崖岸高峻,此时见宋一鸣皱眉头,便轻咳了一声说:皇上如今既是发案下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就是要这三法司发挥起作用来。

难得锦衣卫这一回不再派人会鞫,他们三个衙门只要能做出一个好样子来,日后限制锦衣卫就不会成了一句空话。

这话说得宋一鸣和杜微方同时点头,杜微方更是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太祖皇帝设锦衣卫,是因为三法司审理案子看朝中功臣大佬的脸色,有碍律法言明,但太宗皇帝即位之后,却一味扩大锦衣卫的职机……只希望这一回真的能有所限制,唉!快到文渊阁时,宋一鸣却落在了最后面,当两个比自己年轻,也比自己资浅的同僚踏入内阁直房时,他却仰头看了看天。

尽管一边仍是阴沉沉仿佛随时要下雪的样子,另一边却已经露出了隐隐的光亮,仿佛天气会随时变好。

要限制锦衣卫刺探侦拜的权限,单单如今这些还不够!卢逸云死不足惜,欧阳行败事有余……对了,还有杨进周……偌大一场风波,波及到的并不单单是几个正好被人供述出来的倒霉鬼,还有先前已经遭遇重挫的前汝宁伯杨府。

杨珪被遣开平,为了族长之事,郑夫人尽管是使出浑身解数和一众族老理论,可终究是架不住如今没了世袭爵位家底又空空的事实。

更让人难堪的是,亲家阳宁侯府那边马夫人竟是亲自过来,要把陈冰接走,两边又是大闹了一场。

于是,当外头传来消息,之前宫中窃案要再度重审,极可能杨家还要罪上加罪的时候,她几乎为之崩溃,再也不接待上门的马夫人,更不用说四下悄悄串连的杨家十一老爷杨珞,只在外头奔走。

转眼就到了腊八,曲永夏太监和成太监尚未从牢里出来,三法司的会鞫也仍然没个结果,每日里还有新的店铺人家被查封,锦衣卫则仿佛是一下子失去了往常的风头,那一座锦衣卫后街越发人影寥寥。

京城中虽人心不安,但这腊八终究是大节,不可不过,如佛寺者更是摆出了专门的粥棚,专给穷苦百姓舍腊八粥。

这也是各府行善的时节,从腊月初开始,米粮和各色干果等等就一车一车地送进了一众寺庙,因而到了这一天,如护国寺等就特意邀请了各家主人们前来精舍,一则是答谢一年到头的香火钱,二来也是增主持开光的佛像念珠等等。

由于护国寺主持智永好歹是受过敕封的,除却皇家的公主郡主之外,其余的夫人奶奶们多半赏脸光临,就连为了遮掩派柳姑姑之前去护国寺那一遭,因而特意送了一些粮食和银钱的陈澜也得了帖子,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去了。

然而,在竹林精舍中,应付了一群当家的夫人奶奶们,她却意料之外地遇到了四妹陈滟。

见陈滟一身素淡颜色的衣裳,守了礼法又不失得体,而且越过众人主动上前和她打招呼,眼神中仿佛有些游移,她在含笑见过之后,心里就有了大约的猜测。

果然,在主持智永露面之后,陈滟随便拿了一串香木佛珠,紧跟着就立时开口邀约陈澜去后头的塔林逛逛。

因这一日护国寺外舍粥,寺内全部封闭,以迎候一众诰命夫人,因此陈澜付度不会有外人闯入,便跟着陈滟悄悄退去。

待进了寺后那一扇小门,陈滟就吩咐随行的两个妈妈只在门前守着,又拉着陈澜登上了台阶,却丝毫没顾忌陈澜身后的柳姑姑和长镝。

二姐的事情我就不说了,虽是母亲硬是让我来见你,但使她知道咱们见过,想来也不至于再纠缠我。

其实,今次我来护国寺,是因为我家相公。

陈澜闻言顿时眉头一挑:他?我昨天对他提到收到了护国寺的帖子,他原本对这种事情最不耐烦的,可却破天荒没说什么,反而兴致很好多喝了好几杯。

临睡前我听到他嘟囔着三姐夫的名字,又说什么让你当初看不起我之类,我就生出了狐疑……陈滟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好半晌才咬咬牙说,我设法套问了好一阵子,他迷迷糊糊之间说是从六科廊一个给事中那里听到消息,锦衣卫那位欧阳缇帅,还有三妹夫之所以没有出宫,仿佛是连日来一直在内官监那边受鞫问。

护国寺统共不过一二百年的历史,远远比不上那些自魏晋唐宋就传下来的千年古刹,所以所谓塔林,其实不过是两座佛舍利塔,再加上元朝的旧碑和本朝的几座梵文碑,乍一看去,偌大的地方显得空空旷旷,最是难掩人行迹。

再加上如今寒风呼啸花木枯伏,越发显出了一种萧瑟荒凉的景象。

因没带出手炉来,陈澜原本就在轻轻跺脚,乍听得陈滟此话,她骤然心里一缩,但面色竟是纹丝不动,那目光不住地在陈滟身上打量。

四妹妹今天来,便是特意告知此事?没错。

陈滟连忙点了点头,见陈澜似乎并不信,她不禁有些焦急,我也不知道这事情是真是假,兴许只是他嫉妒三姐夫前途正好瞎编出来的,可有道是酒醉吐真言,三姐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得设法打听打听!再说了,三姐夫进宫之后,可曾有消息捎回来?若是没有,兴许就真是有什么不对劲。

你是御封的县主,寻个借口进宫还不容易么?到时候无论是皇贵妃,亦或是贤妃娘娘,她们那边总能有些消息。

陈澜看着眼神焦虑的陈滟,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点了点头:此事我知道了,多谢四妹妹关切。

这没什么,三姐从前助我良多,这也是我该做的。

陈滟这才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三叔坐稳了爵位,若是我们姊妹几个遇到什么事,却决计指望不上他,我父亲就更不用说了……咱们家里出嫁的姊妹三个里头,就数你嫁得最好,三姐夫人也可靠,若他有什么万一,日后还能指望谁?见陈澜微微点了点头,陈滟便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歉意地说:我家那位老祖宗最是严苛,说是午时之前一定要回去,我不能再留了。

若三姐信得过我,有什么消息尽管知会一声,我一定尽力就是。

望着那素色人影匆匆下了台阶,到了门口和两个妈妈会合便快步离去,陈澜低头看了看刚刚临走时陈滟紧紧握过的手,刚刚纹丝不动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脑海中更是飞速琢磨着杨进周那天凌晨回来时的情形。

除却杨进周除了最初一日之后,五六天都不曾送过消息回来这一点相当的古怪,镜园内外并没有丝毫的动静,怎么会出来这所谓的鞫问?刚刚柳姑姑和长镝离得稍远一些,却不是为了避开,而是防止有人误闯或偷听,这时候两人都上了前来。

尽管陈滟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却没顾忌他们,而她们一个是在皇后身边磨了十几年,一个是宜兴郡主一手教导出来的,陈滟那郑重其事的表情,还有那随风飘来的话语,足以让她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我那天进宫去见皇贵妃的时候,还听说皇上亲自去内官监见了那三位公公,后来外头的事情揭开锅之后,虽说人尚未放出来,可怎么看也该是撇干净了干系,怎么会和咱们大人又扯上了?那苏姑爷素来有些好高骛远自以为,说不定听着风就是雨,胡说八道而已。

说到这里,柳姑姑又看了看长镝。

长镝瞥了一眼陈澜,也忍不住嘟囔道:柳姑姑说的是,四姑奶奶这话也未免太滑稽了些。

老爷那次一夜没回来,第二天便揭出了一桩大案,说不定就是老爷建了大功呢,哪有功臣不赏先关起来审问的!要是夫人真的不放心,索性让柳姑姑再进宫一趟好了。

你当进宫是吃饭一般,三天两头就能随便跑?陈澜摇了摇头,又笑道,之前是自从皇贵妃册封日的传见之后,好久没去过了,所以让柳姑姑去代为拜见并无不妥。

如今却是五天前才去过,拿什么理由再跑一趟?这样,回家之前咱们往江米巷千步廊那边绕一绕,顺便看看东安门大街西安门大街和北安门大街是什么光景。

长镝跟着宜兴郡主早就把入宫当成了家常便饭,此时闻言撇撇嘴就不说话了,而柳姑姑却一下子警醒了过来,随着陈澜往塔林另一边门走去的时候忍不住就歉然说道:夫人,都是奴婢的不是,那会儿贸贸然往宫里跑了一趟,如今真正遇着事,竟是让您犯了难……只是还没影的事,柳姑姑就别惦记这些了。

如今这当口满城风雨,贸然进宫反而不妥。

四妹也就是来提个醒,你们刚刚还说是胡说八道,这会儿怎么就紧张起来了。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在塔林里走着,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深处。

突然,陈澜看到不远处赫然有一座断碑,脚下一顿就径直走了过去。

待到近前,她摩挲着那已经变得光润的断口,若有所思地辨认着下头的字迹,却是写着至正十一年重修崇国寺的字样。

这一年多来看了许多史书的她一下子想起这便是元末红巾军起义的年份,正沉吟时,突然听到了背后传来了一声惊呼。

谁?陈澜慌忙转身,见柳姑姑和长镝已经全都是背对着她,在她们俩身前不远处正是两个身着青衣的男子,瞧着像是主仆俩。

那披着一件半旧不新皮大氅的主人大约二十出头,脸上表情温和,那淡淡的微笑在这寒冬中恰是有一种使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而那仆人身材高挑剑眉英目,面色却异常冷冽,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一乍一眼看去,陈澜甚至觉得,这人和自己的丈夫杨进周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那冷脸就足以让人退避三尺。

想归这么想,这塔林中突然闯进了两个男人她心头吃惊自然非同小可。

然而,就在她思量护国寺怎会在今日女客云集之时放进了两个大男人时,就只见柳姑姑上前一步,竟是屈了屈膝,随即语气不太确定似的问了一句。

可是……荆王殿下?一声荆王殿下,一旁的长镝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而陈澜则是在震惊之余,心底难免大觉古怪。

诸多皇子之中,除却那些年幼的小皇子,就连吴王她也在千秋节坤宁宫觐见皇后的时候偶尔遇到过一次,更不用说原本就是亲戚的晋王和犹如牛皮糖似的淮王了。

唯有以好男风出名的荆王,她还是第一次见。

嗯来护国寺放了他们进来,一是因为皇家威严不得不从,二来也是因为这位皇子殿下名声在外的缘故。

对面的两个男子听到柳姑姑这一声问,前头的主人讶异地看了过来,后面仆人模样的少年却退后了一步往荆王身后避了避,随即冷冷地说:殿下不是说你是个冷门皇子,不管走到哪都不会有人能认出你的吗?怎么才一现身就被人识破了!听着这绝对不像是仆人对主人说话的口气,陈澜不禁大为意外。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一向镇定的她愣在了当场。

就只见那被柳姑姑称之为荆王的男子转过身来对那少年歉意地一笑:萧郎见谅则个,我也不意在此遇上从前坤宁宫的柳姑姑。

说完这话,他就冲柳姑姑摆了摆手,又温和地点了点头道:出门在外,不用那么多礼数,柳姑姑还请不要声张。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长镝和陈澜目光很快就落在了陈澜身上,这位当是海宁县主吧?一直只是闻名不曾见面,不想今日有兴一睹。

这时候,陈澜方才惊觉自己尚未施礼,忙屈膝行礼道:荆王殿下。

免礼免礼!荆王笑吟吟地领首之后,又扫了扫那块断碑,旋即若有所思地说,至正十一年,红巾军揭竿而起,至正十二年,脱脱丞相率军破徐州,杀芝麻李,因而方才有至正十四年的元帝敕谕碑……县主若要看碑,倒是那座元帝敕谕碑有些意思,足可博得一粲。

我今日出来不过是为了上香,只在寺后随意走走,请县主不眉和别人提起此事。

言罢,他微微一拱手,随即转身到了那少年面前,虚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边尚有立着脱脱丞相夫妇塑像的千佛殿,萧郎随我去看看如何?那少年斜睨了荆王一眼,终究没说出个不字,他看了看陈澜这边三人,微微欠身行礼,随即径直随着荆王沿着另一边的路走了。

而等到他们的身影几乎看不到时,长镝才三两步蹦了过来,在陈澜身后立定之后,就用手轻轻按着胸口。

这就是荆王殿下?我常常随着郡主入宫,可还是第一次瞧见……她这话还没说完,柳姑姑就立时咳嗽两声打断,随即对陈澜低声说道:夫人,想来荆王殿下只是陪着这位萧郎出来看看,只是偶尔撞上咱们,不用在意,横竖他这习性达官显贵大多数都清楚。

时候不早了,若要绕着外皇城一圈也得花费不少时间,咱们不如尽早回去?先去看看荆王殿下提到的那块元帝敕谕碑吧。

陈澜本要答应,可往那岔道的方向扫了一眼,却又改了主意。

和晋王的故作高深,淮王的阴狠暴戾相比,这位荆王虽有那样不好听的名声,可待人倒是从容自然。

ps:一天只传一次果然省事啊,也免得大家多次刷新……谢谢大家的给力,距三百票粉红还三四票啦,再支持一下就突破了这个关坎行不?第三百二十七章此心安处,便是吾乡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

军官每根底,军人每根底,管城子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往来使臣每根底,宣谕的圣旨。

成吉思皇帝,窝阔台皇帝……别了的和尚每有呵,遣赴出寺者。

更这学吉祥等和尚每,倚有圣旨么道,无体例勾当休做者,若做呵,他每不恂那。

圣旨。

至正十四年七月十四日,上都有时分写来。

尽管碑文上的每一个字陈澜都勉强认得,可是,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她却是一片茫然。

这要说白话却看不懂,要说文言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到最后她只得将其归结于是元朝汉化不完全的缘故。

转过身之后,她就瞧见长镝亦是眉头全都拧到了一块,而柳姑姑则是面色如常,也不知道是在宫中早有所闻还是其他。

当下她也没有多做述评,招呼了两人便沿着原路回去。

才一出边上的小门,她就看到满脸堆笑的主持智永带着一个小沙弥迎了上来。

智永大师。

县主。

智永合十还礼,不等陈澜开口再说什么就抢前说道,今次荆王殿下来得突然,老衲虽阻拦过,奈何他说不会惊扰精舍,老衲也就只得答应了,又请师弟和两个小沙弥随行跟着,不想却被其甩了开来,最后还是有小沙弥瞧见他从塔林那边的后门出来去了千佛殿,老衲又得知县主和苏大*奶一块去了塔林,这才赶紧过来瞧瞧。

没事,只是和荆王殿下打了个照面说了两句话而已。

见智永显然松了一口大气,陈澜也不欲自己每次光临都给这位主持招惹麻烦,因而又言语几句便答谢了智永今日的款待,开口提出告辞。

这显然很符合智永的言下之意,当即殷勤相送,快到山门时,刚刚一直没开口的柳姑姑突然问道:大师可知道,荆王殿下身边的那位萧公子是什么来历?萧公子……智永瞅了瞅柳姑姑,又偷觑了一眼陈澜,脸上闪过一丝异色,这老衲就不清楚了,荆王殿下只让人知会说会来。

不过,老衲倒是听说,前些时日朝鲜使节拜谒皇上时,献上了十对俊美少年少女,似乎有些颁赐了王公贵戚,兴许就在其中。

柳姑姑闻言面色就更差了,而长镝则是脸色微红,陈澜则是什么也没说,在与天王殿附近等候的另几位妈妈和丫头会合了之后,再次辞了智永就出山门上了车。

长镝和柳姑姑吩咐了车夫和一应随从,这才一前一后钻上车来。

一坐定,柳姑姑就忍不住谢罪道:夫人,刚刚奴婢是不该多言问那么一句。

实是从前皇后说过,荆王殿下为人温和豁达,读书习武虽不是极其出挑,但也远非中庸。

若不是那点毛病,其实少说也称得上贤王。

所以,奴婢瞧见他对那萧公子这般,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这才多此一问。

不过是朝鲜人,竟那么倨傲……不是朝鲜人。

陈澜没等柳姑姑说完,便摇了摇头,我觉得那萧公子并不是朝鲜人。

朝鲜虽小国,却上下分野严格,会送给天朝上国的人更是如此。

初见之时,他往荆王殿下身后避了避,若是御赐的亲随奴仆,自不敢这般无礼。

待到荆王请他往去千佛殿时,他临走前也不忘欠身向我行礼。

除了起头说的话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看后来的举动,决计不像是荆王身边的人,倒像是知道那名声,不愿被人看见和他在一块。

想来兴许是偶尔撞上,或是干脆奉皇命带人出来的。

长镝闻言大讶:怪不得郡主老说夫人最像她,就这么一眼就看出了这许多,真是太厉害了你这丫头,尽知道捧我,我只是说我觉得,又没说有几分把握。

陈澜说着就看了看柳姑姑,姑姑不要怪我多言,今日之事看过就算了,便当没这么一回事。

皇后娘娘终究是已经去了,荆王殿下却就要开府纳妃,他如何自有皇上看顾,却与我们无干。

柳姑姑闻言立时警醒过来,深深欠身应是。

接下来这一路上,主仆三个便透过两边车窗看着路上的情形。

为了掩饰自己绕路的行迹,陈澜还特意在拐到东城时,特意往灯市胡同去了一遭,买了一盒豌豆黄,一盒杏仁酥,还有四色花样饽饽,这才绕道北城的皇城北大街回去。

只是一路这么看下来,她就发现,皇城守备比平日更显森严,进出的人也远远比往日少。

如此绕了一圈,回到镜园已经是午后时分了,早过了午饭的时候。

因这一程多走了老长的路,陈澜自是吩咐跟车的亲随和妈妈每人打赏两百钱,当即一干人无不欢喜。

等到她带着柳姑姑和长镝进了二门,两个迎上来的婆子殷殷勤勤把人请进了门,其中一个嘴里就念叨说:老太太刚刚还奇怪呢,几乎不曾派人去护国寺打听。

大厨房里的腊八粥一直都还热着……陈澜含笑应了几句,那两个婆子送到一处月亮门,也就停了不敢再往里头。

到了惜福居门口时,庄妈妈已经等在了外头,见了她们就轻声说道:老太太本来是一定要等着夫人回来喝粥的,后来总算在我劝说下喝了头茬的小半碗,又用了些点心,迷迷糊糊竟是睡着了。

都是我不好,早知道如此,就该派个人捎信回来,竟是让母亲这般好等。

陈澜歉意地让柳姑姑拿上了从灯市胡同买回来的几色点心,庄妈妈连忙冲小丫头使了个手势,立时就拿进去了。

随着庄妈妈往里头走,陈澜就仿佛漫不经心似的问道,从前腊八节,宫里都素来有赐粥的,今年没动静么?还没有呢。

阳宁侯府和韩国公府是夫人出门就送来的,晋王府和杜家则是中午前,其次便是戴家,小张阁老家,还有几家亲厚的人家。

所以老太太说,一家用一勺也就都饱了,除了给夫人各色留下一碗之后,其余的都赏了下去……庄妈妈说得絮絮叨叨,但陈澜却听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宫中至今尚未有赏赐腊八粥下来。

记得去岁在阳宁侯府过腊八节时,她是在床上养伤,而上上下下的主人们为了宫中的赏赐,那是从早上就开始预备。

好在从开国年间,好歹还有一条惯例传下来——那就是腊八节的粥是为了应景庆祝节日的,不是为了让人饿着肚子苦等的,因而达官显贵总算不用从早上等到中午。

而且为了不浪费宫中的米面干果,每家人分赐的分量都不会太多,从一小碗到三小碗不等,送到之后灶台上热了再吃,以示天子恩宠暖人心。

江氏只是偶尔打个盹,不一会儿也就醒了。

看到陈澜回来,又捎带了那几样自己异常熟悉的吃食,她哪里不知道必定是儿子之前对儿媳提过,脸上自是笑意更盛,早就忘了宫中赏赐那一遭。

陈澜遂其心意,也不想让陈滟的那番话坏了婆婆今日过节的兴致。

然而,直到傍晚,宫中的赏赐方才姗姗来迟,这一回却不是往年的腊八粥,而是腊八酒。

而前来颁赐的不是别人,正是酒醋局外厂的金太监。

所以,一应赏赐的礼节过后,见陈澜使了个借口支走了江氏,身边只余下了柳姑姑,他立时屏退了随从,随即就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对着陈澜就是三四个响头。

金公公你这是干什么,快些起来若是磕破了额头,你出去怎么对人解释?若不是县主派了柳姑姑来,小的差点就铸成大错,这几个头是该当的话虽如此,金太监却再不敢把脑袋往地上的青砖上撞,又轻碰了两下就起了身,随即郑重其事又是一个大揖,另外,这也是谢杨大人,若不是杨大人揭开了案子,夏公公指不定吃多少苦头,至于小的早就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生吞活剥了。

就拿今天的腊八节来说,本应是从昨夜就开始熬腊八粥的,谁想御膳房御酒房那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还是夏公公从前因为觉得民间的腊八酒不错,早早酿了一批备着,否则今次就要闹大笑话了原来,今日的腊八节赏赐迟迟未至,竟是因为宫中内监衙门至今仍是一团乱如此看来,前头关进去的那三位太监,应当不日之内就能放出来。

明白了这一番缘由,陈澜最在意的却还是所谓的杨大人揭开了案子是怎么回事。

然而,金太监对此却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甚至他今日都尚未入宫,这些腊八酒都是酒醋局外厂早早准备的。

据他所说,自从当日夏太监等人下狱到现在,他还一直都没进过宫,至于杨进周如何则更提供不了什么消息,只那揭盖子的消息却已经是早就传了开来。

那百通车马行这一回是罪该万死了,有两个伙计禁不住拷问吐露说,这些火油是从城外秘密运进来的。

就为着这个,且不说宫里窃案的事,只怕又不知道要掉多少脑袋。

至于牵连其中的官员,加上那些拿着这家车马行干股的人,又不知道要黜落多少。

为着这个,杨大人已经被人说是招引事情的煞星了,甚至有人说他是天生的锦衣卫。

送走了金太监,陈澜只觉得心里翻腾得厉害。

陈滟转述的是苏仪的醉话,如果说这位妹夫意外授官都察院原本就是有人授意,那么,所谓的杨进周正在宫中接受鞫问,可信度大约也就是三四成而已;而金太监至今尚未进过宫,刚刚那番话也是连猜测夹着道听途说,可里头的讯息乍一听未必是真,细细思量却让人心悸。

皇帝这是要干什么……打算把他彻底变成孤臣?蠕动嘴唇无声地质问了一句,陈澜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尽管新婚还不到两个月,但她已经渐渐看明白了自己的丈夫。

他不是个很有权力**的人,办事认真与其说是天生的秉性,还不如说是后天养成的习惯。

她也并不求他再飞黄腾达,但在这个难以独善其身的世上,唯有披荆斩棘这一条路可走。

既是宫中赏赐了御酒,这一日腊八节的晚饭上,陈澜自是就拿出来陪着婆婆江氏一起饮了。

尽管她竭力谈笑风生,江氏也兴致不错,但婆媳俩不约而同地多饮了两杯,醺然之际,陈澜面色比平时更娇艳,而江氏更是眼神朦胧地抬头看了看那盏高高挂着的宫灯。

这园子太大,全哥不回来还真是太冷清了。

真希望你们俩以后能多添几个孩子,让这园子里笑声吵闹声更多些……晚饭后服侍了已经有些不胜酒力的江氏躺下,陈澜方才在丫头们的簇拥下回怡情馆。

走在路上,一贯话多的芸儿就忍不住嘟囔道:夫人,瞧老太太的样子,仿佛是很想抱上孙儿孙女,既如此,先头为什么又要给您那汤药方子?傻丫头,老太太给汤药方子是疼爱媳妇。

至于如今想要抱上孙儿孙女,这是老人家的常情。

云姑姑见陈澜仿佛有些怅惘,又仿佛没听见这话,便斜睨了芸儿一眼,再说,如今咱们这儿的人口确实是太少太简单了,闲来的时候难免寂寞。

难道简单不好么?要是像在阳宁侯府那样左一位小姐右一位少爷,老爷夫人姨娘,林林总总一大堆人,成日里都要思量这个琢磨那个,常年下来多累,三夫人还不是……芸儿不服气地撅起了嘴,可说到徐夫人,她立时知道自己错了,慌忙住了嘴。

果然,才偷偷一抬头,她就看见陈澜冷冷地瞟了过来,慌忙低头垂手道,夫人,奴婢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就好,回头抄写十遍千字文。

见芸儿哭丧着脸应了,陈澜这才回过头继续往前。

之前在侯府一头面对诡谲复杂的前朝,一头还得应付家里拉拉杂杂的那些至亲,她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力。

如今嫁了过来,好歹后院家事清清爽爽,最多不过是两三个上蹿下跳的不安分仆人,就连汝宁伯这个最大的麻烦也已经不在了。

如她这般幸运的主妇,大概在整个京城犁地似的犁一遍,也未必能找出几个来。

有这样的生活,便得付出相应的回报——所以杨进周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兢兢业业的天子信臣,而她就算放不下心头的不安,如今首先要做的,也是决不能让人给他添乱,更不能从自己这儿开始出岔子夜色下的怡情馆大门前只点着一盏灯笼,而随着主人的归来,昏暗的房间里也渐渐多了好几盏灯,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

而在洗漱过后泡脚的时候,陈澜先后把云姑姑柳姑姑和长镝红樱叫到了跟前。

西次间里忙着铺床的芸儿见着人一个个进去,忍不住冲沁芳撇了撇嘴。

沁芳姐姐,夫人身边如今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再这么下去,咱们真要没用了说什么傻话,两位姑姑是坤宁宫里出来的,见识谁能比得?长镝和红樱又是郡主送的,那一手武艺,咱们这只会绣花的自然更追不上。

你呀,如今不是缠着庄妈妈学账么?既然有这心思,何不去和夫人提一提,过了明路更好?我怕夫人又要提婚事芸儿吸了口气,苦着脸说,镜园里头那些人咱们也都熟了,年纪合适人品合适家里合适的几乎凤毛麟角。

夫人总得先尽着长镝和红樱,然后是你和红螺,然后才落得到我身上,更何况我一个也瞧不中。

姐姐可不用把我算进去。

两人正低低说话间,背后就响起了一个声音,沁芳回头一看见是红螺,这才放下心来,而芸儿则是有些面红耳赤,当即抢白道:怎么不算你,莫非你就不嫁人了?红螺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铜脚炉塞进了被窝里掖好,这才回过头说道:我已经求过夫人恩典,再过两年等府里万事都井井有条了,夫人就把我放出去。

什么?芸儿这时候才货真价实吓了一跳,随即竟是不管不顾地伸出手来在红螺脑门上摸了一下,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虽说俗话是豪门的丫头比小户的千金还强些,可真正要了回去,却指不定嫌弃你是伺候过人的,等发家了起来,三妻四妾腻味不死你要是略差些的人家就更不用说了,婆婆小姑兄弟,平日里立规矩就算了,做活却累不死你。

再说,就算脱籍成了平民,难道还不是得服官差衙门的管,竟是连地痞之流也会骑在你头上一气说完了这些,芸儿也顾不上平日里和红螺的那点小芥蒂,一把抓着她的手认认真真地说:听我一句劝,千万别只瞧着那自由两个字的风光,丢掉了实际。

夫人对我们一直都很好,那两个当初汝宁伯府送来的丫头都能选妥当人家配人,更何况咱们?芸儿素来牙尖嘴利,最是不饶人,因而无论沁芳还是红螺,都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沁芳还愣着,红螺就将另一只手轻轻盖在了芸儿的手上:多谢你对我说了这么多实诚话。

我当然不是说离开夫人独自过活,只是附荫在咱们府里的屋檐底下做些小买卖。

府里的丫头媳妇们不是常常有空余的时间做针线么?往往送到外头都是三钱不值两钱的卖了,我大可做些寄卖的差事……至于男人,还不如招个上门女婿。

此话一出,沁芳和芸儿全都瞪大了眼睛。

芸儿更是伸出手去突然在红螺的咯吱窝下一捣:老天爷,你真是想得出来……你莫非打算把你干娘也一块接出去奉养?见红螺先是笑着躲避了好一阵子,随即才点了点头,沁芳也忍不住叹道:你这想头,也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些。

这世上赘婿最是被人瞧不起,好端端的男人有几个愿意?说笑罢了,姐姐们还当了真?红螺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见芸儿捋起袖子又要上来闹,这才举手讨饶,老爷在军中多年,拣选个人还不容易?我只要人品稳重,能孝顺我干娘,其他过得去就行,单单这条件还怕找不着么?所以,你别担心家里头挑不过来。

上一回夫人就对老爷提过了,说到时候让丫头挑小子,绝不委屈了你们红螺说完这话就一下子窜了起来,躲开芸儿的魔爪往外逃去,结果才一打开门帘就险些和陈澜撞了个满怀。

做气急败坏状的芸儿也是冲到一半讪讪止步,满脸的尴尬和意外。

看到这一幕,沁芳不得不迎了上去。

夫人,都是我不合逗着她们说笑……陈澜刚刚在外头恰好听到了红螺那最后一番话,心中不免有些触动,因而此时见芸儿那老鼠见了猫似的样子,还有红螺前所未有的大红脸,再加上把事情全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沁芳,她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最后就板起了脸。

既然都知道错了,你们两个也和芸儿一样,回头全都去抄十遍《千字文》直到上床睡下,看到沁芳放下帐子,窸窸窣窣在床板上照旧打了地铺睡了,把头埋在枕头里的陈澜刚才愉悦地笑了起来。

从前那个她教会了几个大丫头写简单的字,而红螺则是原本就有些基础,所以如今拿着抄写来罚她们就自然一举两得了。

倒是红螺,这丫头一直都表现得与众不同,她能够成全,自然也会给其寻一条好出路。

而她对云姑姑她们嘱咐的事,明日就可以去办了……昔日柔奴那样的女人尚且能说出此心安处是吾乡,如她这般处境好过百倍的,又哪来的伤春悲秋于心不安?次日一大清早,陈澜往惜福居给江氏问安之后,到了倒座厅处理家事时,身边却比平日少了几个人——云姑姑柳姑姑和长镝红樱,这会儿都已经出了门——除此之外,她就仿佛昨日不曾见过陈滟,也不曾在金太监那里得到了某些消息似的,一贯的淡然若定。

然而,等到用午饭的时候,外头就报说阳宁侯府郑妈妈来了,她连忙吩咐有请,随即迅速地解决了剩下的半碗粥和一个花卷。

因朱氏如今身体不好,自陈澜出嫁之后,郑妈妈如今在外事上头用的精力渐渐少了,出门的事情往往都交给了张妈妈。

然而,今日这难得一见,陈澜就只见郑妈妈脚下飞快,待到近前时福了一福,就匆匆到了她身前站定,又躬身压低了声音。

三姑奶奶,不好了……因二夫人昨天硬是将二姑奶奶接了过来,今天二姑***婆婆亲自带人打到了门口,说是二姑爷,二姑爷气怒攻心,昨天摔了一跤,至今还没醒过来第三百二十八章 佳女佳婿,佳儿佳妇昔日的汝宁伯府如今丢了爵位,堂堂汝宁伯夫人也就成了二姑***婆婆,因而陈澜闻言微微哂然,直到郑妈妈说杨艾摔倒昏厥,她才一下子皱起了眉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那太夫人呢?没听见提起,只那一位竟是带人在门前席地而坐哭天抢地,二夫人竟然还让家丁出去拿大棒子赶人,老太太得知之后气了个倒仰,把二夫人叫到跟前劈头盖脸怒斥,可是那边杨家的家丁已经伤了两个,那一位据说是直接又去了顺天府告状。

看小说就到~老友太一听之后立时差了我去顺天府打听,我到那儿一问才知道,那个失心疯的妇人不但告二夫人教女无方,强逼已嫁之女与夫和离,还竟连三姑爷和三姑奶奶一块告了,说你们不尊孝道,不敬继祖母,不敬她这个婶婶,又说咱们阳宁侯府教女无方,总之是撕破了脸皮!听到这里,陈澜已经是忍不住紧紧捏住了座椅的扶手,好容易才克制住了那种骂人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那二夫人如今怎么说?二夫人听说告到了顺天府,起先还犟着说事情就是闹到哪儿都有理,后来是老太太把二老爷找了回来狠狠训斥了一顿,二老爷回了紫宁居正房后也不知道闹了些什么,总之到最后二夫人拿着剪刀到老太太面前寻死觅活的,结果吃了老太太一句话方才蔫了。

老太太说你要是想连你家老爷唯一的那点子前程也一块毁了,乐意闹得侯府休妻,你就尽管寻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陈澜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见一旁的红螺和芸儿满脸的赞同,郑妈妈则是毫不在意地也跟着点头,她才淡谈地说:二婶的秉性几乎全都给二姐学去了,当初二姐拿嫁妆贴补杨家,是为了一个世子夫人的若头如今连这个名头都没了,她心里何尝不想和离?曾经星星念念要嫁,如今却迫不及待要分,真是好想头!芸儿忍不住轻哼道:要是这好想头牵连不到镜园也就罢了,可就因为二夫人这番撕破脸的闹腾,杨家那边连无关的老爷和夫人也一块牵连进去了!夫人,您可得想想办法凭什么咱们要给二房背黑锅?郑妈妈闻言也露出了一丝愧色来:老太太也是这么说三姑奶奶您在镜园好好的,咱们府里却出了这样的事连累您。

二夫人从前也不是这般不着调的,这一次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老太太原就是训斥过她,原以为已经好了,可她昨天竟是趁着二姑***婆婆出门,在外头安排了一帮孔武有力的婆子,直接上门把二姑奶奶接了回家。

别家若是姑***婆家败了,也有婉转劝着和离的可都是私底下的事,何尝有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情?如今二夫人被禁了足,老太太连二老爷也都拘在了家里,可事情已经出了,老太太只得命人去杨家可竟是吃了闭门羹。

如今我来,也是老太太担心这事情给御史逮着了,对三姑爷不利……,…等等…陈澜突然站起身来,就在交椅前走了两步,突然便回转身问道:二婶如今给禁了足?她可有提过,怎么想起用这种愚蠢的法子去把二姐接了回来?郑妈妈闻言一愣随即才摇摇头说:二夫人先是吵闹,后来便只是哭,老太太也不耐烦问她直接就吩咐了四个婆子在紫宁居门口看着。

不过,二夫人这些天走了不少人家非亲即故,有些是从前有走动的,多半是讨主意,也不知道是谁暗示或是撺掇,竟出了这么个歪点子。

早知道马夫人贪卜短视,可如今看来,那简直是愚不可及!她本待上次回绝了,江氏又是当头棒喝,兴许马夫人回去之后会好好想想,或者是拖一拖再办,亦或是再托别人辗转设法,可天知道这位二婶竟是用一种少有的方式把这么一件事闹得天翻地覆!我知道了,老太太年纪大了,未免精力不够,郑妈妈平日里也请多多替老太太留心。

毕竟,二叔当初丢了爵位,他和二婶难免心存怨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泄了出来。

郑妈妈知道这已经是婉转的告诫了,慌忙躬身应是,等到陈澜又嘱咐几句吩咐人送她出了门,她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二门,她忍不住直摇头,暗叹一个好色无能的二老爷配上一个冲动无脑的二夫人,还真是家门不宁。

老太太但使年轻十岁精神健旺,也不至于如现在这样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

这一次的事情,因马夫人前几日就上家里闹过,郑妈妈一走,陈澜也就到惜福居对江氏实话实说了。

江氏本就对马夫人心存不齿,对郑夫人也没什么好感,这会儿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继而就没好气地嗤笑道:这么一对亲家,还真是绝配!那边本就对咱们这心存不满,这会儿只是正好有借口把咱们牵扯进来,所以才撕破脸闹大,也不想想如今是什么风声!侯府还有老太太在,应该会料理妥当,咱们先瞧一瞧就是。

前次该说的话已经都对马夫人说了,陈澜也不打算再回侯府一若是连朱氏的当头棒喝都没用,她这个晚辈说什么就更没用了,指不定还被人当成是看笑话然而,单单静观其变却有些不合适,因而她想了想,就开口说道:要不,我让人去给十一叔送个信?江氏也知道杨家十一老爷杨珞正在争取族长之位,此时闻言不禁踌躇了一会儿,最后微微点了点头:全哥和你既然都觉得他不错,便让他出面试一试吧。

若是杨家人聪明就该知道闹得再大也不至于天翻地覆,反而更招人厌弃。

要博同情,想当初东昌侯金家满门都死了,可结果如何?谈到曾经那一条条莫名逝去的人命,江氏和陈澜不约而同地合掌默念了两句。

紧跟着,陈澜便站起身来,回房匆匆写了一封信,可临到送信时却想起人都给自己派出去了,当即只能招来了红螺将信交给了她,又让其叫上干娘田氏跟车,再挑两个妥当的家丁跟着。

然而,红螺和田氏这一趟出门送信,却是迟迟没有回来。

直到傍晚,等得心焦的陈澜预备让早就回来的云姑姑。

和柳姑姑再去杨珞家瞧瞧的时候,门上才传来消息说人回来了。

而红螺一进门也没来得及寒暄屈膝行礼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小姐恕罪,实在是那会儿十一老爷说这事情杨氏宗族也觉得实在太丢脸了,所以他带了我和干娘直接去寻了太夫人。

陈澜立时留神了起来:哦,太夫人怎么说?太夫人最初不知道这么一回事,得知我是夫人的丫头,还对我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说什么那仇报了一半,如今那位瞧不起杨家的已经蹦醚不了几天。

可等到十一叔说了二姑奶奶和二姑爷的事,她立时就惊得木了之后使劲捶着床板大雷霆,又使人去唤杨二夫人回来,又说要去看二姑爷。

最后还是十一老爷怕出事,在旁边死命劝住了。

后来,十一老爷就带着我去看了二姑爷,我斗胆,因不敢搅扰太医院,就陪着十一老爷去了灯市胡同,请了之前给老太太瞧过病的那个张大夫,顺带又给太夫人一块看了看。

你做得很好。

看到红螺能够替自己想在前面,一应又做得妥当陈澜只觉得异常欣慰,当即笑道,那位张大夫脾气有些古怪,诊治的时候可还顺利么?顺利顺利。

张大夫说二姑爷只是一时急怒再加上碰到了脑袋,按摩之后扎了几针又留下了药方,说应该徐徐就能醒来。

至于太夫人,只是年纪大了,再加上心情大起大落,需得好好调养,否则这一冬只怕难过……红螺井井有条地把这些情形一一报了,这才斟酌着语句说,据说,二夫人来接二姑***时候,把压箱的金子都带走了。

说是二姑奶奶早就听二夫人的话把那些东西预备了妥当,不方便的都换成了金子。

这还真是死要钱!陈澜想想陈玖当初被罢官下狱除爵的罪名,再想想如今马夫人和陈冰这一场闹剧,只觉得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而等到晚饭时分,陈衍又熟门熟路准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回,小家伙的脸却是黑得和谁欠了他三百两似的。

又怎么了?如今已经习惯了小弟的消息灵通,因而陈澜坐下来之后就笑道,是谁惹了你了?陈衍一句话都没说,见红螺捧上茶来,他就一手接了过来,呷了一口试了温度正好,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痛喝了一气,随即才随手把茶盏搁到了一旁的炕桌上,闷声说道:姐你还真是说对了!就因为二婶那冒冒失失的举动,御史弹劾咱们阳宁侯府治家不严背信弃义,弹劾姐夫和你不敬长辈。

还有人借着那桩沸沸扬扬的案子,弹劾杜阁老当值时不得上命深夜出宫门私会官员,弹劾罗师兄交接三教九流,至于我……这前头捎带上了家里老太太、姐夫和你,还有杜阁老罗师兄,和犯上我有什么区别!早在上午郑妈妈上镜园报信时,陈澜就预料到,事情极有可能展到眼下的局势。

因而,见陈衍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再想起早上郑妈妈的心急火燎,情知家祖母朱氏恐怕也多半会惆然不乐,她便微微笑了笑,突然屈起指在陈衍光洁的脑门上轻轻一弹。

姐,都说我不是小孩乎乎!见陈衍捂着脑门退开些许,陈澜便挑了挑眉道:既然说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这点事情你急什么?弹劾杜阁老的事用不着咱们担心,杜阁老即便崖岸高峻,可宦海沉浮多年,这点吹毛求疵的勾当难得倒他?至于阳宁侯府,这与其说冲着二叔还不如说冲着老太太。

二叔那点本事,只怕急得团团转,到头来还是得求上老太太,不外乎是写一份自辩再加上请罪的折子。

你章本还有些功底,如今师从韩先生也已经有小半年了,代老太太写一个夹片呈上去,把话说诚恳一些,这点事你总不会说不行吧?面对这番话,陈衍听得一愣一愣末了才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忍不住问道:那姐夫的事呢?分明是二婶闹出来的勾当,莫非要你亲自去一趟杨家,这不是相当于服软么!谁说我要上杨家去了?再者,你姐夫人在宫,还不至于消息断绝,无论是皇上召见亦或是其他总不至于一个御史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说,这一次的事情是杨家人挑起来的,但不是一个人撕破脸,杨家举族就会跟着一块瞎胡闹,要凭这么一件事抹黑你姐夫和我,决计是痴人说梦。

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什么都没做?看到陈衍瞪大了眼睛,先是满脸的不可思议随即又耷拉下了脑袋叹了一口气,陈澜越觉得这弟弟可爱得紧,当即又笑道:当然,你这些天东奔西走,功劳不小,这些姐都记着你。

但你如今的年纪,该当把武基础打扎实,其他的都在其次。

不要为这些消息动了心境,以至于舍本逐末,明白了么?是是是……姐姐先生,你真是比韩先生和师傅还会说教!次日一大清早陈澜照例是起床梳洗请安治家,一贯的从容自然,只云姑姑四个人却依旧出了门去。

直到等到午饭过后天空突然飘起了雨四人才先后回了家来。

回了宜兴郡主别院的长镝和红樱高高兴兴地说,如今郡主胎象平稳御医说多半是个男胎。

而从晋王妃那儿回来的云姑姑和柳姑姑则是说,王妃如今的身体恢复很好,小郡主也是平安康健。

当星星点点的小雨变成畿泼大雨的时候,宫城的华殿正在廷议,受召而来的一众大臣也在一个个慷慨陈词。

这会儿,一今年过四十模样精干的给事便是掷地有声地说道:皇上恩信,于是赏功勋,赐镜园,赐婚姻,进官爵,使他杨都督年纪轻轻而身居高位,他当三省其身以报皇恩,可他做了什么?不敬长辈,放任妻室,如今妻室服大功而使奴仆四下串连皇亲国戚之家,不谋私利,难道还是为了公义?此人说完,又是两个人也跟着附和,最后还是奉命主持的内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张翰皱紧眉头敲了一记惊堂木,这才让议论纷*的堂上安静了下来。

今日议的是如今大理寺的这桩案子,各位不要把话题岔开得太远!大理寺这桩案子,虽是杨都督揭开,但其蹊跷之处甚多,兼且早有消息传出,事涉威国公世子,缘何一直只字不提?威国公掌军,如今威国公世子以二甲传胪封编修,内阁枢行走,哪有父子一武一全在机要的道理?况且,我多有耳闻,此事是因威国公世子交友不慎,与三教九流过从甚密,由是私调家丁……话是如此说,但等到负责记录的内阁书将一应言誊抄完送进乾清宫御前的时候,于之前草职为民的锦衣卫指挥使卢逸云只有言简意垓的处置追夺家产,流交阻,而关于现任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的弹劾和处置倒是争议不断,可还有剩余三分之一的内容,都是关于杨进周和罗旭的。

一目十行看完了这廷议的经过,皇帝的目光就落在了左手边的寥寥几份书上。

罗旭和杨进周都仿佛不把那些弹劾放在心上似的,谁都没有自辩,然而,阳宁侯府的老二陈玖倒是诚惶诚恐上了自辩的折子,深省妻室跋扈教女无方等等,其还有一张陈衍代朱氏自陈的夹片,字迹竟是仿颜体,理虽不华丽,却胜在诚恳,瞧着和从前陈澜替朱氏自辩的那一回如出一辙。

而再上面的两份东西,则是分别来自宜兴郡主别院和晋王府。

那是陈澜今日派人去两边探望慰问时的一应对答,间几无一字涉及朝事。

再加上昨日派人去杜府和韩国公府几乎相同的大略情形,足可见一斑。

在心里轻叹了一声之后,皇帝突然开口吩咐道:去内官监狱,把曲永放出来,令其不必来御前,立时去司礼监把该管的事情都收拾干净了。

一旁侍立的暂代乾清宫管事牌子的一个丰年太监慌忙答应了,临要走时却鬼使计差地低声问道:皇上,那夏公公和成公公……话没说完,他就偷觑到了皇帝那阴的脸色,战战兢兢的他连忙自己掐断了话头,跪下磕了一个头就一溜烟似的奔了出去。

而当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时候皇帝才随手翻开了一本奏折,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这些年来,曲永的探子倒是很不错!一本本的奏折从皇帝手下从左边转到右边,内阁的一应票拟或准或驳,亦或是给出别样的御批。

直到过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歇下来用了晚膳之后,一个年太监眼瞅着皇帝净手漱口之后端起了茶盏,这才悄悄地在皇帝身边立定了。

皇上说是淑媛娘娘把淮王殿下禁在了永安宫后院正殿。

知道了。

皇帝淡漠地点了点头惜字如金地只说了那三个字。

不多时,外间便通报说司礼监太监曲永前来谢恩。

多日之后重新见到自己一贯信赖的这个太监,皇帝却没有言语之前的事,吩咐平身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该得的公道,朕日后自然会还给你。

你亲自去长乐宫贤妃那儿,说朕今晚去她那里。

另外,传话给礼部,荆王淮王腊月二十二出居王府立时去办。

见曲永躬身答应,皇帝的目光又落在了桌子下方那几份书上。

所有信函都并未封口,分明是经手的人已经瞧过了,而他之前拿到手时,也忍不住一次次取出扫了一眼结果竟不知道该是哭笑不得,还是派人去申斥一下那个一向看重的冷面青年。

这些东西虽然言简意垓,可既然不打算捎回家去,天天随手记这些干什么?除了涉及职司和要紧去去处的内容之外,有的记着因为没及时通讯息而心怀担忧,也有记着得知郑夫人大闹阳宁侯府后的心情,更有偶尔在习剑时的感悟,想着能够在教给妻子的那几招里头改上一改…………这些内容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成了杨进周沉迷儿女私情,甚至夫纲不振最怕河东狮吼?杨进周此人不爱财不爱色不爱权,几乎油盐不进简直像块棱角分明四四方方的冰块,谁想到婚后竟是惧内,不过,好歹总算还有个缺点。

朕的高丽侍女还没说赐下呢,你就先把这姿态做足了!这小子……皇后,若是你在,见着这一对佳女佳婿,兴许会更高兴吧……曲永,回头让你的人把这些再誊抄一遍,全部送镜园里头去!镜园惜福居正房内,陈澜拿着手刚刚送来的一份帖子坐在江氏下手,认认真真地说:娘,如今叔全不在,论理咱们家不去,也并不要紧。

但正好杨家把事情闹得那般沸沸扬扬的时候,若再是不去,那就真的是咱们理亏了。

娘您和十一叔是平辈,托词不去也没什么,但我这个媳妇总得代叔全出面一回。

好歹也是杨家妇,不能让人小觑了咱们家……江氏看了一眼满脸肃然的陈澜,最后摇了摇头说:我最初是气不过当年,可如今全哥争气,要不是他们一回一回老是给咱们使绊子,这一回事情闹大了又硬生生牵扯到了我的佳儿佳妇,我才懒得和他们再计较。

你也是太心善了,上一回你新婚之日去那儿见人,她们还为难过你,这一次要只是你这个媳妇去,还不知道是否会有人欺压你这个晚辈。

罢了,我和你一同去,没有遇事老让媳妇冲在前头,我躲在后头坐享其成的道理!家里有事,自是媳妇服其劳,您这不是取笑媳妇么!江氏见陈澜嘴里这么说,脸上却笑得高兴,自己也觉得异常舒心。

多少年了,过去的事情始终在她心里扎了一根深深的刺,借着这一回故地重游拔了这根刺也好!母亲,明日开宗族大会时必然还有一番纷争,尤其是二夫人兴许会豁出脸来争,所以您既是要同我一块去,有些事情咱们再合计合计……灯火明亮的屋子里,婆媳俩说着说着就挨到了一块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又惊又喜的嚷嚷。

老太太,夫人,老爷送信回来了!第三百二十九章 恩恩爱爱,龙生九种尽管全都是盼望杨进周的讯息,多日来等得心急火燎,但此时此刻,见到庄妈妈双手呈上来的信函,江氏和陈澜全都是大吃一惊。

因为,那竟不是孤零零的一封信,而是整整一沓,看那样子足足有四五封。

而接过这么一些,江氏在踌躇了片刻之后,便放在炕桌上一划拉,竟二一添作五,示意媳妇和自己分头看。

先有陈滟的提醒在先,再有金太监的话在后,此时此刻,要不是对面是自己的婆婆,陈澜恨不能把这些信一股脑儿抢过来一体拆开来看了。

所以,她自是没有任何客气,三两下取出信笺来,只在看到那字迹的时候有些犹疑吃惊,但很快就抛开了这些杂乱的思绪。

她手里这封信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随笔涂鸦再加上几个字的注解。

然而,上头除了字迹注解之外,竟是几个手持宝剑的生动小人,她一眼就认出这赫然是从前杨进周教自己的那一招剑式,但和之前的动作微微有些区别,想来是他无意间偶有所得,而那四面的注解则是最好的佐证。

澜体弱力小,然腰腿轻盈,刺入力轻,不为求取要害,为求脱困……臂长二尺三寸,当将一式改为……这时候,旁边的庄妈妈敏锐地注意到,陈澜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不禁露出了纳闷的表情,再见江氏亦是面露古怪,她想了想干脆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等到了门边上才微微一笑,嘴里亦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嘟囔:有这么一对佳儿佳妇,想来最高兴的是老太太……陈澜终究回过神来,旋即赶紧把这封信往炕桌下头一塞,又取了另一封看。

却见这一次也是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只没头没脑地记着一味冬日常用的药方,又注是御药房所得。

等她再取一封,这一回却见写着郑夫人上阳宁侯府大闹的传闻,又感慨关切了几句。

当她再一次伸出手去时,却发现炕桌上已经空了,不禁抬起了头,这才看见江氏正用炯炯目光看着自己。

这些信的意思你看明白了?嗯……陈澜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讪讪地说,当是他无意中写下的东西,被人呈报了上去,阅后无碍才送出来的,而且并不是他亲笔,是另外有人誊抄。

我就知道你仔细。

江氏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面色有些微妙,他能有今天的前程,能娶到你为妻,能够得到镜园为家,除了自己用心努力,都是皇恩浩荡。

皇上能把这东西直接大大方方地送给咱们,无非是表明对他的信赖,其他那些咱们就不用再去想了。

母亲您说的是。

陈澜点头归点头,心里最初的那一惊已经是淡去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有些羞恼。

杨进周的招数她自己也才用过,那就是派了心腹的姑姑和婢女去各府走动而却丝毫不问正事,以此表明心中坦荡。

可是,那个在人前冷脸的家伙,却偏生在没事的时候记这些,这下可好,看到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那位至尊天子,这还让她怎么有脸见人……就在她心里七上八下充满了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旁的江氏突然轻叹道:他这性子随他爹。

他爹从前就说,所谓恩爱,并无不足于外人道处,不可于外人观处。

举案齐眉说是佳话,却只能说是相敬如宾,远不如那些细处小节。

他呀,敢情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你们两个是恩爱和睦的一对……这话江氏不说还好,她才说完,陈澜又想起了那什么腰腿轻盈之类的话,忍不住狠狠伸出巴掌按住了被自己塞在炕桌下的信函,打定了主意这一份藏着绝不给人看。

不但如此,江氏的最后一句话又让她想到了某些过去,嘴角忍不住又往上挑了挑,最后发出了无声的轻哼。

这家伙……等回来了我和你算账……话说回来,刚刚江氏看的那两封信里头,他不会又留下什么太露骨的字眼吧?戌正三刻,永安宫。

窗外新月已经升起,而屋子里却一片昏暗,不时内中深处还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

只不过,门外守着的两个人只间或对视一眼,脚下却犹如生根似的一动不动,就连屋子里传来的小声咒骂,他们也全都置之不理。

直到前头渐渐有灯光亮起,接着就是一阵低低的脚步声,他们方才立时又露出了最严整的站姿。

淑媛娘娘。

两盏灯笼往旁边一分,李淑媛便露出了身形来。

晦暗的灯光下,再加上那一袭素色斗篷,她的脸庞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当示意守在门口的两个太监开锁,她解下风帽踏进门时,方才露出了那张浓厚妆容也遮不住苍白的脸。

里头如何?闻听此言,守在门口的两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最后低下头一声不吭。

看到这情景,李淑媛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再也没有说话,径直推开门进了屋子。

从外屋明间顺着狭道前行,一直到进了东屋,她刚刚反手掩上房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恼羞成怒的声音:你究竟要怎样,想把我关到什么时候要不是我把你关在这里,你再在外头乱跑,这天都给你捅破了李淑媛盯着那怒气冲冲站起身的人影看了一会,突然颓然叹了一口气,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不能安分一些?从小到大,你读书练武全都不是最上乘的,但有那心思,终究是皇家人常有的,所以我也不曾阻了你,毕竟你父皇迟迟不立太子,兴许便有看诸子心性的意思。

可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舅舅李政犯了事,若光是贪贿二字,以家里的家底,小心填补了,兴许还能有复起之机,可是你……可是你……我怎么了淮王一下子抬起了头,猛地上前两步,眼神中满是凶狠,要不是我豁出去争,娘你能安然居于一宫主位?要不是舅舅想方设法赚钱,娘你能在宫中得了个菩萨的名声?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要代价的,除了大哥那个白痴,我前头的那几个哥哥,那个是省油灯,他们登上九五之尊,我们母子俩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还是说……娘你一直就觉得,把我这么一个别人的儿子养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却牺牲了舅舅,觉得这十几年不划算?啪——话音刚落,就只听一声脆响,淮王的脸上着了重重一巴掌,他却仿佛丝毫没觉得似的,捂着脸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对面的李淑媛却已经是双肩颤抖,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瘫倒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用左手按住了那只垂在身侧不住颤抖的右胳膊,声线嘶哑地说道:谁告诉你的,谁告诉你这种混账话的?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整个宫里都知道你别想瞒着我淮王缓缓后退了几步,直到靠上了那宽大的书案,他才停了下来,用右手轻轻在肿痛的右颊上抹了抹,继而眼神阴狠地说,三哥的生母是纪昭仪,九嫔之首,只因为从前四妃都满了,这才没能升上去,四哥的娘是死得早,可娘你在生养了我之前就封了淑媛,之后却一直都在这九嫔之末,这都多少年了?而且,从我记事之后,不少内侍宫女瞧我的眼神都古怪得很,直到我十岁之后那情形才好些。

再者,虽说我养在永安宫,可上上下下对我都是客气多于敬重,就连娘你对我说话也是如此,还有……别说了李淑媛突然狂躁地喝了一声,见淮王虽止住了口,脸上却分明是已经确信,不禁伸出手来往旁边抓了抓,可终究那空荡荡的地方没有任何她可以倚靠的救命稻草,她只能犹如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破船似的,踉踉跄跄往后退,不住地轻轻摇头,直到最后到了门边上,她才一下子稳住了,又挺直了腰杆。

我不管是谁对你说的这些混账话,你给我记住,你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嫡亲骨肉我如今后悔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当初不曾好好狠下心来管教你,这才让你变成了眼下这般样子你有功夫思量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不妨好好想想,怎么把自己和某些勾当撇干净随着砰地一声,李淑媛的身影消失在这屋子里,两扇大门也关得严严实实。

淮王呆呆站了一阵子,突然嘿嘿笑了起来,那阴恻恻的声音在屋子里不断回荡着,竟是犹如夜枭一般沙哑难听。

走到狭道尽头的李淑媛几乎在同一时间回过了头,望了一眼那一动不动的门帘,她不禁咬了咬牙,随即等出了大门,她就扫了一眼屋前两个连头都不敢抬的太监。

好好守着,要是今天的风声传出一丁点,你们就甭想活了一贯慈眉善目的李淑媛突然撂下这样声色俱厉的话,两个太监一时间全都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而其他随李淑媛过来的三四个宫女内侍则更是战栗不敢言,直到瞧见李淑媛转身朝正殿的方向而去,他们方才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刚刚那些只言片语,只要想想都是要命的,更不要说传扬出去从寒风呼啸的室外进了温暖如春的西暖阁寝室,李淑媛屏退了左右坐在床上,只留着一个多年侍候自己的中年宫女,始终僵冷的手无意识地揪紧了身边的锦被,老半晌才声音嘶哑地将之前淮王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末了才恶狠狠地说: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他这几年越来越古怪,原来竟是有人对他说那种鬼话要不是因为他满一岁抓周的时候,恰逢皇后产了庆成公主却没保住,那几个**传出流言,暴怒的皇上一时几乎连带恨上了他这个儿子,好几年不闻不问,我又怎会一直小心翼翼是啊!娘娘,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几个都被打入冷宫,幽死的幽死,投缳的投缳,宫中内侍宫人也再不敢传言什么,怎会还有人敢在殿下耳边说那种混账话查,给我好好地查要是再查不出来,我就算拼着他的前程不要,拼着他舅舅不管,拼着我自己没名头,也要讨一个公道回来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一个太监的声音:娘娘,乾清宫曲公公报信说,腊月二十二令荆王殿下和淮王殿下出居王府……还有,皇上刚刚召见了荆王殿下。

深夜的乾清宫西五所亦是一片寂静。

在从前多位皇帝在位期间,皇子出生之后就会被挪到这里,而在永熙这二十多年里,出居此处的却只有一个荆王。

这还是因为他七岁丧母,再独居东西六宫不妥。

因而,偌大的地方就只有这么一位皇子,寂静之外还显得有些冷清,更何况,这一夜就连某些诡异的声音也不见了,因为,这儿唯一的主人被召去了乾清宫。

两排明瓦灯中间的夹道上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远处那两点朦朦胧胧的光芒也渐渐近了,最后露出了那后头的一行人。

打头的是两个打着灯笼的小火者,中间的则是一个系着狐皮大氅的青年,再后头是一个落后小半步的中年太监。

拐进了一处院门,这寂静的地方才传来了一阵小小的喧闹,可等到一应人等井井有条地消失在各处门里,这地方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一间不算十分宽敞的寝室里,荆王脱下了外头那件大袄,随即舒舒服服把双脚浸在了热水里,这才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感觉到双脚被人又是揉搓又是按捏,那些白天积攒下来的疲劳仿佛都一点一滴释放了出去,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殿下,皇上终于给准信了。

再过没几天就是腊月二十二,咱们终于要搬出这宫里去王府了。

荆王懒洋洋地用脚趾踢了踢那坚硬的铜盆,随即眯了眯眼睛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终究是早就定下的事。

话不是那么说,到时候,那些盯着您的眼睛可不就少了?您也不用糟蹋自己的名声……要不是当年被人陷害,您怎么会……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老拿出来说作甚,我如今不是挺好?荆王一下子打断了那中年太监的话,这才漫不经心地说,搬去王府难道不需要用人,我有那么多人手填补空缺么?眼睛该有的绝不会少,日子也未必比在宫里容易。

而且,名声这种东西,不会因为你一时消停,别人就停止传言。

父皇自己就不是在乎名声的人,我又何惜那一点虚名?父皇今天说得妙,先把该做的事情做得无可挑剔,然后在该果决的时候大刀阔斧,该勤恳的时候兢兢业业,该用人的时候推心置腹……你记住,不争也是争,别以为其他人都是傻瓜。

是,殿下,小的记下了。

见那中年太监低下了头,荆王便往后头又靠了靠,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扶手。

突然,他听到下头传来了一个有些犹豫的声音:之前那天虽说是皇上的意思,可殿下明知道腊八节那护国寺要舍粥,去的人又多,何必拖着小侯爷到那儿去,还一口一个萧郎……结果不但被人瞧见了,还是海宁县主,如今万一惹恼了小侯爷可怎么好?让人看见了,别人就只会觉得我是生出了那种意思,不会以为我是在拉拢巴结他。

如此一来,他也就摘干净了,大不了他像别人那样离我远远的。

萧家是功臣,从太祖年间就世镇奴儿干都司,如今世子留京是为了羁縻,他因我把其他兄弟都离得远远的才好。

至于萧郎……你不觉得那句古诗很妙么?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侯字若改成宫字,倒是也贴切,哈哈哈金城坊汝宁伯胡同。

尽管汝宁伯世爵已经除了,连功臣铁券也被收了回去,但是,这条在京城已经被人叫了上百年的胡同名却是一时半会没法改口。

只那座曾经有两个石狮子镇守门口的大宅门却不可避免地破落了下去,自打前汝宁伯杨珪被流开平军前,大批的奴仆或是被卖,或是自己逃走,亦或是设法求主子荐到了别家。

总之,还不到一个月,三路各三进的大宅门里,空下的屋子何止一半。

当陈澜和江氏的车驶入了西角门时,看到的就是沿路人影寥寥,青石甬道比从前的破败更甚,就连仪门迎候的也只有一个衣着寻常的媳妇。

大夫人,三奶奶,大伙儿都在正堂,您二老请随小的来。

三奶奶这称呼陈澜上一次新婚首日回镜园见本家亲戚时曾经听到过,但对于人称江氏为大夫人还是第一次,见江氏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抿紧了嘴点了点头,她心中一松,便顺手搀扶了婆婆的右胳膊:母亲,脚下小心些。

放心,我腿脚利索得很,就算有什么关坎也绊不倒我。

也不知道那媳妇是不动声色,亦或是蠢笨听不明白,脸上是丝毫变化也没有,只在前头半欠着身引路,待到了那七间七架的大正堂时方才退下。

陈澜扶着江氏才一进屋子,就只见明间里头居中的那两把椅子如今还空着,但此时分两边坐好的一众人纷纷站起身来。

大嫂竟是亲自来了,实在是劳动劳动就是,都听说大嫂您身体不好,全哥又公务繁忙,您能来真是太好了大伯母德高望重,有您在,今天咱们必定能商议出一个结果来乱糟糟的逢迎和奉承铺天盖地席卷了过来,陈澜见江氏一改平日在自己面前的和善,那张脸要多冷淡有多冷淡,任凭是谁过来只颔首称呼一声,别的一句话没有,她不禁隐隐约约明白了杨进周的那冷脸是随着谁的。

所以,当众人让开了路,露出了前头左下首的第一张椅子,她便扶着江氏走了过去,待其坐下便挨着婆婆立定。

然而,就在其他人也纷纷落座的时候,五老爷杨瑾却开口说话了:来人,还不给全哥媳妇搬一个锦墩?虽说这是宗族,不是朝堂,可全哥媳妇是朝廷敕封的县主,哪能如寻常晚辈一般怠慢,传扬出去还道是咱们杨氏一族不懂礼数闻听此言,陈澜就只见满堂人的脸色精彩极了,但皱眉的几乎没有,最多的则是一副好话给别人说去了的悔之不迭,而不等一旁伺候的一个尚在总角的小厮去动手,立时就有一个青年站起身来,三两步抢上前去到墙角搬了一个半旧不新的落花流水锦袱面的锦墩,笑呵呵地摆到了陈澜面前,甚至还殷勤地用袖子拂了两下。

三婶请坐。

这一句三婶,陈澜方才记起刚刚此人介绍过,仿佛是杨进周曾祖的另一支嫡脉。

刚刚这事情别人做来显得狗腿,而他这个晚辈做起来便是无碍了。

于是,她欠身谢了一声坐下,就看见那青年回到了对面的第三张交椅后头站了,身前的一个中年人还朝她微微颔首。

这时候,最下手的方向却有人言语了一声。

杨家宗祠素来不许女人祭祀,今天是选出新族长来,还有就是解决那桩顺天府的案子,这全哥媳妇是不是要回避?此话一出,顿时激起了一阵哗然。

十一老爷杨珞第一个站起身喝道:宗祠的规矩是多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连爵位都丢了,难道老规矩还不能改?至于全哥媳妇,没见大嫂身体不好么,一来在旁边有个照应,二来也能给大家有个提点。

如今咱们一族到了这个份上,若不是能有全哥这么一个二品武官,有全哥媳妇这么一个县主,能挡得住别家落井下石?这是纯以利益来说事了,一时间,纵使有意见不同的人,也只能把话吞了回去,而赞同的人自是纷纷出口说好话。

陈澜不用开一言就瞧见了这众生百态,嘴角便浮现出了曾经来这儿拜见的情形。

正想着,她就瞥见门前的帘子被人高高打起,随即就是两个妈妈一左一右搀扶进了一个消瘦的老妇,正是汝宁伯太夫人。

见太夫人进门,众人纷纷起身,最靠近门边上的两个中年人原本还要上去相扶,可瞅了一眼纹丝不动的其他人,他便讪讪缩回了迈出去一半的脚,只看着太夫人步履蹒跚地缓缓而行,最后经过江氏和陈澜身侧时,突然停了一停。

你二人能来,老妇便心安了。

第三百三十章 运筹帷幄,尘埃落定相比阳宁侯府昔日朱氏一言九鼎,连阴鹜如陈瑛者都避其锋芒,直至袭封爵位方才展开逆袭,汝宁伯一系的情形就复杂多了。

最后一位汝宁伯,也就是杨氏一族的族长杨珪说是嫡出,可实际上只是记在太夫人名下,因而当初老伯爷一死就闹出了一场争袭官司。

为了打点礼部和能够左右此事的权贵,杨家原本就不殷实的家底被挥霍一空,这还不算被皇帝以各种借口收回了之前历朝赏赐的三四个庄子。

这会儿人到齐了,太夫人主位落座,曾经进镜园劝说无果的五老爷杨瑾就第一个站起身来,神情沉痛地说:传承了百多年的爵位如今已经丢了,不但如此,那家通窃盗的当铺更是让咱们杨家颜面扫地!这还不算,事到如今,二嫂竟然还把一丁点家事闹到了顺天府,还嫌咱们的脸丢得不够么?好端端的百年豪门落得这个地步,全都是因为治家无方!不管怎么样,大哥既然军流开平,这宗族事艾哥也决计承担不起,如今咱们一族里头,就属全哥官职最高,无论是挑长还是挑贤,这族长都应该……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江氏就眉头一皱,淡淡地说道:全哥连今天这宗族大会都没功夫来,更不用说平日里料理宗族事务了。

五弟也不用说什么挑选得力的执事或是族老从旁协助,难道从前二弟当族长的时候,这些就不曾设过,还不是阖族几乎挑不出一个人才?再说了,在其位不谋其政,终究说不过去。

所以,族长就不用考虑他了,这么多人里头哪还挑不出一个族长?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撂这么一句话,剩余的你们商议吧!陈澜冷眼旁观,见在座的一众杨氏子弟有的面露讪讪,但更多的却在交换眼色,脸上赫然是掩不住的欣喜,她不禁又把目光转向了太夫人。

就只见太夫人仿佛是睡着了似的半眯着眼睛,整个人一动不动,只从那攥着佛珠微微颤动的手上,却能瞧出其人绝不平静。

既然是大嫂这么说,那我就毛遂自荐了。

杨瑾傲然一笑,又轻轻捋了捋下颌那三缕颇有气派的长须,若是除却大哥二哥这两支不算,便该是我接任族长了!此话一出,下头响起了稀稀落落的两个附和,但更多的却是哗然反对。

刚刚才给陈澜搬过锦墩的那今年轻人便嘿然冷笑道:五老太爷您倒是敢说!当初要不是您和二老太爷争抢那个爵位,结果事有不成就闹到了顺天府,咱们杨家的祖产怎么会少了一多半?如今这时候您倒知道站出来了,不是想着这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吧!你……胡说八道!杨谨气得额头青筋毕露,一巴掌重重拍在一旁的高几上,霍然站起身来,这是什么地方,连你爹都是晚辈后生,哪有你这个孙辈说话的余地!五老太爷你不用一口一个长辈晚辈的教训人!你如今说二老太爷倒是一套套的,可您这些年都干了什么?私自和商贾合着在外城开赌场,这是有的吧?二老太太放印子钱,您让五老太太掺和过一脚,这是有的吧?至于帮那些讼棍往顺天府关说人情,这也是有的吧?刚刚大老太太说过,咱们杨家如今是阖族挑不出一个人才来,难道这还不是上梁不正下粱歪?你,你给我闭嘴!来。

来人,把,把他赶出去!看到刚刚还道貌岸然的杨瑾被说得一下子气歪了鼻子,甚至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又见满座人大多哄笑,只有十一老爷杨珞和寥寥两三人在那皱眉头,陈澜不禁暗自叹气,随即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尽管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只过了一会儿,这宽敞的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而门外更丝毫没人应声进来。

全哥媳妇可是有什么好提议?见五老爷杨谨好容易挤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容看着自己,陈澜便微微笑道:今天各位到了这儿来,原是为了选定一个族长出来,若接下来还是这般自荐的自荐,挖苦的挖苦,到时候喧哗声传到外头,未免不好听。

既然如此,不若请有意挑起这宗族重担的诸位先站出来,也不说从前如何,只说接任了族长之后想要如何。

待到全都说完了,便请各房都在纸上写下名字,投入一个匣子里,届时再由人统计,按照得票多寡把族长选出来。

自然,每一房一票,一共是九票,全都不记名,到最后若超过五票的人便算是通过了,如何?陈澜实在是不耐烦听这些人吵架,因而早早就和婆婆江氏以及十一老爷杨珞通过气,此时便索性把无记名投票的法子撂了出来。

见一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却谁也没说出一个反对意见来,她就看向了太夫人。

太夫人觉得如何?太夫人这才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澜一眼,随即眼神就黯淡了下去,老半晌才轻声说道:好,依你。

她既发了话,底下十一老爷杨珞就头一个开口附和,继而其他人犹犹豫豫一阵子,终究是参差不齐地答应了。

很快,九房当中除了五老爷杨瑾和十一老爷杨珞,就只有之前那个和杨瑾顶过的青年的父亲四爷杨苗表示要角逐族长,接下来自然是逐个站起身来说话。

五老爷刚刚受了挫,此时慷慨激昂地画了一张誓要为宗族拿回爵位的大饼也就坐下了。

而那杨苗就聪明得多了,说了一通仁义礼智信等等俗话之后,突然话锋一转。

我是晚辈,若是成了族长,这些事务少不得便要请大伯母和三弟妹多多提点,绝不敢专断独行。

须知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这杨氏一族是大家的,所谓族长,则是要全族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他接下来又许了好一番愿,到最后才笑容可掬地冲着江氏这边一躬道,我该说的都说完了,还请大伯母记示。

江氏年轻时外柔内刚,但在宣府多年。

往来的都是军官的妻女,那表面的一层柔也几乎被磨光了,既是极其反感这样的虚伪示好,此时就索性眉头一挑:你刚刚许愿不少,却不曾说凭什么让杨门复起,凭什么让族中人才辈出,我还有什么好训示的?眼见那杨苗被问得哑口无言,其子张了张口仿佛预备也加进来帮腔。

陈澜立时抢过话头,因看着杨珞道:十一叔,你可是最后一个了。

相比装腔作势的杨瑾,大话满篇的杨苗,杨珞站起身来,只是团团一揖,随即便沉声说道:杨家到了如今,已经不是什么水深火热,而是在悬崖边上!诸位揪着已经军流的二哥,可也该得想想,这些年咱们犯过多少把柄捏在别人手里,家里的子弟们又有谁是凭能耐考上了科举,亦或是不靠恩荫在军中混了个前程?小错看着不要紧,堆积多了清算起来,一样是要命的,再加上后继乏人,谈什么振兴,不彻底败落就不错了!见这一番话总算有那么一点振聋发聩的作用,杨珞方才放缓和了语气:族学已经荒废多年了,认真上课的倒是有那么几个,可全都是来附学的他姓孩童,咱们自己的孩子有谁是用心的?而要说弓马,不说别的,就连我家的小子也是压根连马都上不去!所以,既为族长,首先便是把族学收拾出一个好气象来,定出最严格的规矩,把适龄孩子全都送进去好好调丵教,再选出几个老成的家将教他们演习弓马。

当然,这是为了将来,如今还看不出效果。

至于眼下,首先便是把从前的事情设法一桩一桩抹平。

这是最难的,但再难也不得不做!皇上锐意除弊的决心大家都应该看到了,先是东昌侯,再是咱们汝宁伯,其余勋贵也有不少或申斥或罚俸或罚没庄田的。

东昌侯那一家自尽之后,金家剩余的族人几乎一律编管辽东,这是什么缘故?还不是因为他们不知好歹,而且后继无人!听到这话,满座的人除了江氏和陈澜,以及不动声色的太夫人之外,几乎人人色变。

良久,总算有人不服气地冷笑道:不过是二哥一个人犯事,怎么就会牵连到咱们?二哥所犯之事,相比当初东昌侯所犯之事,又轻了几分?一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杨珞这才看向了江氏和陈澜,见陈澜冲着自己微微点头,他想起那时候陈澜让丫头送给自己的信,心底生出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敬畏来。

那上头写的东西,有些是他想到的,比如族学,有些却是他不曾想到的,比如杨氏一族如今尚未全盘倾颓,只是因为天子尚留了一线之机。

这时候,陈澜也微微点了点头:如今既然都说完了,那大家一一投票吧。

江氏提起笔来一蹴而就,而其余众人则是斟酌了再斟酌,甚至有人偷眼看看江氏和陈澜,又在三个候选人当中扫来扫去。

过了许久,直到陈澜亲自捧了木匣子站起身,人们方才手忙脚乱地在纸上写好了,又小心翼翼折叠了起来。

陈澜一一收了,等走到太夫人跟前,见其看也不看投了进去,她便转过了身。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高声喧哗。

我这个宗妇不在,谁敢选什么族长!随着这个声音,就只见门帘一掀,郑氏一把甩开左右拦阻的媳妇,径直闯了进来。

太夫人眉头一挑正要说话,满座其他人顿时发出了嗡嗡嗡的声音,五老爷杨谨一下子站起了身,扫了郑氏一眼就露出了讥消的神情。

宗妇?老二连家里祖传的爵位都丢了,这族长宗子之位在那时候就已经该解职了,你还称什么宗妇?要不是娶了你这个放印子钱的不贤之妇,他也不至于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到开平那边去吃沙子挣命!还有,你到顺天府去撒泼,还把咱们杨氏一族全都拉下水去,如此不硕大局的行径,你还敢称宗妇?自从丈夫袭封了汝宁伯,郑氏得了诰命之后,虽是同辈兄弟她姓之间多有龃龉,可往往是背后使劲,当面鲜少有人敢这般顶撞她,因而被杨瑾这样直截了当地顶了上来,她只觉得浑身鲜血一下子都冲到了头上,神色一时间变得异常狰狞。

我从来都是这府里主持中馈的宗妇,有什么不敢认的,你还有脸指斥我。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不成,男盗女娼的事难道你还干得少了……眼见郑氏急红了眼什么话都敢往外说,陈澜面色一沉,但要设法时,却不防有人轻轻按住了自己的手。

她立时侧头看了看一旁的江氏,发现这婆婆冲自己微微摇头,随即往主位太夫人的方向瞅了一眼,她立时也看了过去。

就在这一刹那,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太夫人冷笑着直接伸手往一旁高几上一撸,原本摆得稳稳当当的那个茶盏一下子跌落了下来。

咣当——清脆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那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直到发现一个茶盏就摔碎在太夫人脚边,茶叶残渣和碎片荼水溅得四处都是,众人这才悄悄打量着太夫人。

见其腰杆挺得笔直,再也不见刚刚的漠然不理。

一个个人交换着眼神,原本要起身去劝说的也都坐了下去。

出去。

郑氏被这言简意蛟的两个字说得一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但紧跟着,她就看到太夫人颤颤巍巍抬起一根手指,不容置疑地指向了她:给我滚出去!这石破天惊的一声终于把郑氏给震懵了。

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语带悲声地说:母亲,老爷不在,难道您也要帮着外人欺负咱们母子么?艾哥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她媳妇也被人强行带了回去,这会儿他们还要收房子争族长,我就是想要一个公道……你要是不想艾哥给你连累得和他爹一个下场,不想这家里被你闹得人都死绝了,你就出去!此时这一声比刚刚更严厉,郑氏浑身一震,踉跄后退了两步,突然看到了江氏下手侧坐着的陈澜,眼神里突然充满了怨恨,放在腰前的双手狠狠绞在了一起。

然而,在满堂的沉默之中,她终究不敢继续一味硬顶,就这么缓缓一路倒退看到了门边。

当脚后跟碰着门槛的时候,她突然旋风似的转身冲出了门。

来人!太夫人见她一出门就高喝了一声,待到一个妈妈进了门,她便沉声吩咐道,把华安居留守的那几个人全都派到畅心居去,跟着二夫人一步不许离开。

要是她歇斯底里疯了,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做!还有,剩下的人全都派到艾哥儿身边去看着!那妈妈前脚一走,太夫人就立时侧头看着陈澜:全哥媳妇,你好事做到底,这见证宣告的职司还是你来做。

我这个老婆子半截身子已经差不多入土了,只悔从前不曾教导好儿子,如今也没什么大心愿,只希望咱们杨氏一族今后能有个好的领头人!既如此,我就僭越了。

为了省事,只念名字,省却了尊称,还请各位恕罪。

陈澜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便裣衽施礼,随即便将匣子打开,微微下倾着向众人稍稍一展示,随即就逐一展开了那一张张字条。

杨珞。

杨瑾。

杨苗。

这前三张纸条念完,座上众人的表情顿时有几分微妙。

而陈澜趁势看了众人一眼,随即便垂下眼睑,继续打开剩余那一张张字条。

然而这一次,她每念一回,就能看见一众人的脸色变一回,待到最后一张纸条放到一边,匣子中一片空空时,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

这不可能!五叔莫非觉得我有不公么?陈澜一下子抬起头来,两眼直视着额头青筋毕露的五老爷杨瑾,一字一句地说,五叔若是觉得不公,可让人出来验看这些字条上的笔迹。

虽说是不记名,但诸位叔伯兄弟的笔迹,想来也瞒不过人去。

这……这……杨瑾正满头大汗的时候,刚刚还脸上阴霾重重的杨苗却已经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冲着杨珞深深施了一礼:我那一票是自己涎着脸投自己的,想来五叔也总归是自己选自己,可十一叔却能得到余下所有人的全部信任,着实是让人敬服。

不说别的,光是十一叔刚刚振聋发聩的那番话,就是我这种人怎么也说不出来的。

咱们杨氏一族有您领头,必然能脱困……这一通话说得既服软又漂亮,而且之后全都是恭维和奉承,由是接下来旁人虽站起身来恭喜道贺,可就变不出太大的花样来,于是晾着一个杨瑾孤零零站在一旁,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等到杨瑾好容易平复下来,他怎么还会不明白太夫人和江氏竟不约而同地都认准了杨珞,于是心里虽发酸,却也赔笑过来一块打哈哈。

一时间,刚刚曾经剑拔弩张的正堂里一片祥和。

族长既然选定了,便当开宗祠告所有族人,而杨珞却一反常态,异常恭谨地推却了太夫人请他主位坐的话,团团一揖便说道:开宗祠的事,不若等到除夕祭祖的时候再说。

如今当务之急,是先往顺天府撤回二嫂那状纸来,然后我亲自往阳宁侯府交涉……见杨珞一边说一边看了过来,其他人亦是多半偷觑着自己,陈澜便点点头说:此事阳宁侯府老太太已经得知,二叔也已经深知其过,必然会处置妥当。

有了陈澜这么一句话,一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当下本是又要选族老执事,但在太夫人说倦了,直接把自己的那份权都给了杨珞决断,又吩咐他们到宗祠前的孝义厅继续商议,江氏亦是表示自己一如太夫人不掺和,一个个杨氏子弟哪还有不知机的,纷纷告退不迭。

不消一会儿,偌大的屋子里就走了一大半人,只剩下了老中少婆媳三代。

太夫人端详着江氏,继而又打量着陈澜,最后轻声叹道:当日种因,如今得果。

事到如今,我不想说什么文过饰非的假话,也不想道什么言不由衷的歉意。

杨家纵使有机会复兴,也至尖是十几年几十年后的事情了,决计及不上你家千里驹腾达得快。

老二虽不是我亲生,但多年养在膝下,终有情分,他如今在军前,我也不奢求全哥照应,但只求能稍稍保全艾哥一二。

老伯爷若是泉下有灵,想来虽悔不当初,可所托也和我是一样的。

江氏感觉到陈澜搀扶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紧,眯了眯眼睛便欠了欠身说:太夫人放心,那位张大夫虽非太医院职属,却也是国手。

有他诊治,必然药到病除。

等到出了正堂,陈澜方才舒了一口气,一路出去最后上了马车后,她察觉到江氏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也就轻声说道:母亲还说我心善,您还不是一样?只毕竟皇上尚未有如何措置的旨意下来,咱们就算有恻隐之心,也不好一口答应了太夫人。

江氏打起窗帘扫了一眼那熟悉又陌生的高墙大院,最后轻轻松开了手:有你十一叔在,这杨氏一族大约能撑一撑,只那些指望着这座老宅的人恐怕是要失望了。

历来赐爵赐第,除爵夺第,此前没让他们搬出来,不是上头忘了便是另有安排,而这一回,只怕顶多能保住宗祠这一小块地方而已……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听陈澜低声呢喃了这么三句,江氏不禁有些讶异,而陈澜回过神这走出自清朝孔尚任的《桃花扇》,如果那两位穿越同仁不曾引用的话,必定尚未流传,于是只得苦笑道,这是幼时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瞧见的,只觉得此时用来倒应景。

也是,这话确实回味无穷,也难怪你记得牢。

江氏也没往心里去,捂着手炉沉思了一会就说道,接下来就去阳宁侯府吧。

不论是为了杨艾,还是为了阳宁侯府的名声,亦或是为了你二姐,总得把话说清楚。

虽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话对女人来说绝不公平,可嫁了之后嫌贫爱富,也同样不是道理。

嗯来你祖母总比这边这位制得住些,尽快料理了这档子闲事,要是全哥回来,咱们也能顺顺心心过日子。

陈澜被这么一说,一时间又想到了杨进周的信。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感觉到马车一阵强烈颠簸,紧跟着就一下子坐不稳歪倒了,外头又传来了好一阵惊呼。

S:昨儿个有人说我咋一更了,然后俺说,一更也是六千字哪,这不为了省事吗?二十一号啦,和情节一样都是黎明前的黑暗,大家的粉红票支持俺一张好不?第三百三十一章 祸?福?百多年下来,达官显贵大多约宏俗成地把宇邸安在西城,而商贾则是因崇文门的水路便利杂居东城,久而久之,宣武门大街和崇文门大街就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景象。

一边是运送货物的大车川流不息,一边是各式各样的车马轿子争奇斗艳,就连牵着个小毛驴的瘦老汉兴许也是个致仕的三品官,由是在这条大街上,等闲无人敢打马飞奔。

但这会儿,竟是赫然有这么一辆马车和几骑人风驰电掣地飞奔而来。

沿路的行人全都忙不迭往旁边躲避,饶是如此,仍有闪避不及的人或跌倒或被撞开,一时间大呼小叫不断。

众多人恼将上来破口大骂,而那驾车的车夫仿佛这时候才如梦初醒一般,声音颤抖地高声叫道:让开,快让开,这马,这马惊了!抓紧,别松手!就在她几乎感觉到呼吸停止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那一瞬间,她就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抑制不住地往前滚去,随即额头重重地碰在前头车门内的卷帘上,原本抓着扶手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她就看到江氏亦是朝自己这边跌了过来发觉车门已经是摇摇欲坠,她立时奋起余力挪动了一下肩膀,又伸出手来带了一带,但终究是禁不住那股大力两个人一骨碌倒在了一块。

车内一团乱的时候,车外亦好不到哪去。

但只见那惊了的驾辕马的前腿上多了一根套索,此时在挣扎着又前行了一段之后就犹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往车辕的方向倒去,而在那绷得紧紧的绳子后头,则是一条死死攥着绳子的高挑少年。

眼看那车辕禁不起马匹倒地的重力就要断裂的当。

另一个块头极大的黑塔汉子则是大步冲上去,利落地一刀将系马的缰绳斩断,随即伸手一扳一顶,将马推到一边的时候,硬生生将要完全倒向地面的车厢扶正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因用力过度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惊魂未定的陈澜完全没感觉到刚刚才撞着的头,正在艰难地伸手去扶江氏待听得外头那有些熟悉的声音,她原本已经到了腔口的心一下子又落到了实地。

眼见江氏伸手按着腰,面色有些不好看,她连忙应道:外头的是阿虎么?闻听此言,陈澜连忙拉了拉江氏和自己身上的斗篷,也来不及去想后头一辆小车是否赶了过来,使劲拉起了最里头的一层卷帘,待到推开车门,那内外的光线差别使得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正要挪动着发麻的腿脚跳下车,后头就又传来了两个几乎相同的叫嚷声。

是云姑姑和柳姑姑!此时此刻,后头的随从已经都赶了上来,只看着这一地狼籍,难免都有些发愣。

陈澜看到有些灰头土脸的秦虎站在马车旁边不远拍了拍双手正要过来,突然四下里看了看,撇下她们这边就立马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不多时就从人群中揪出了一个人来。

阿虎,这一回多谢你子!这不是那一日和荆王同游的萧郎么?高挑少年冷不防听到这一声,面色不禁一变,看了看面前的少妇,隐约觉得有印象,他先是皱了皱眉,旋即突然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待到看见一旁那位中年贵妇在一位妈妈搀扶下也走了过来,他冷不丁甩开了秦虎,一正衣冠举手一揖。

呃……多谢萧公子援手之恩。

这一层关系一时半会实在没法解释,陈澜点点头之后才打算先含糊过去,江氏就又叹了口气说:这车厢就这么横在路当中终究不是办法,让他们收拾到一边,再去刚刚那一路上看看可有死伤,然后请大夫和报官吧……咱们找个地方先歇一歇,你刚刚那几下撞得不轻,我这腰也有些吃不消,得让人先瞧一瞧。

柳姑姑闻言立时屈膝福了一福:夫人放心,虎爷已经在那儿看着了。

路边围观的行人在官府的差役赶到之后,立时就稀稀拉拉地散了。

而找了家露天的茶铺临时休息的陈澜和江氏在听说刚刚那惊马拉着马车一路过来赫然是伤了十几个的时候,顿时全都是满脸寒霜。

因而,当云姑姑过来说,顺天府的那个班头说是要帮忙收拾车厢残片和那匹口吐白沫的惊马,陈澜立时摇了摇头。

天灾?**?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今日路遇贵人,她和婆婆也都还算是有福的人,不管怎么样都活了下来,更万幸的是终究没有无辜的人送命!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皇上,杨氏族长亲至千步廊外大楚门长跪,呈汝……太夫人请罪疏。

哦,杨氏族长竟然已经选出来了?皇帝微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便示意呈上来。

然而,那中年太监躬身上前送上奏折之后,犹疑了一小会,又压低了声音说:皇上,选出杨氏族长之后,杨太夫人和海宁县主走在路上,那驾车的马突然受惊,幸亏遇到了镇东侯小侯爷和杨大人部属秦虎,这才救了下来只奔马却伤了好些人,县主也昏了过去,至今还未醒过来。

杨太夫人派了云姑姑去太医院延请太医,林御医已经去了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见皇帝勃然色变,那眼神里头尽是可怕的怒火。

吓了一跳的他赶紧低下头,片刻之后,才听到头顶传来了一个沉重的声音。

命人随时打探消息,那车马都仔仔细细地勘验一遍,要是有消息立时回报………还有,让杨进周立刻回眉一趟!顺天府的差役终究不敢过于和一位二品高官死顶,而受伤的百姓在家人得到了优厚的抚恤又在不少围观人群的亲眼目睹之下送进了一家医馆,一度沸沸扬扬的宣武门大街渐渐就平静了下来。

有了陈澜之前的吩咐,奉命留下处置善后的柳姑姑自是打叠起全副精神当她指挥着一众人将马尸移到路边,又派专人看护,随即对围观众人客客气气说了一番话,继而又在医馆盘桓良久。

而随着日头的西移,不少话语就渐渐散布了开来。

这真是作孽啊,那几个好端端在路上走着,竟是遭了飞来横祸,这些达官显贵真是不把咱们这些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什么飞来横祸刚刚已经有人溜进医馆瞧过了,老天保估,伤的最重的也就是断了骨头,伤的最轻的仅仅是磕破了点皮,可就那最轻的镜园可是赔子二十两银子,二十两!和说话人那举着两根手指满脸殷羡表情对应的,是四周人同样充满了一丝热切的眼神。

不但如此,那说话的人还唾沫星子乱飞添油加醋似的说道:这还不算,那位从头到尾负责料理的姑姑你们可都看见了,人家是从前坤宁宫皇后身边伺候的,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伺候着如今这位杨夫人?那两位从车上下来时候的情形你们都瞧见了,那会是故意纵马那不是找死!我看,估摸着按如今这势头极可能是有人找茬!大街上议论纷纷的时候,镜园中却一片慌乱。

陈澜送回来便是昏迷不醒,而江氏也好不到哪去,强打精神歪在怡情馆东屋的炕上,只在林御医过来时,她婉拒了先给自己瞧的意思,径直把人打发去了西屋。

等到好一会儿林御医进了屋子来,她才支撑着坐直了身子。

林御医县主的底子不算最好,今年虽一直在吃药将养,又锻炼了一下筋骨,终究还是弥补不了从前的亏损。

今天先是受了惊,随即又磕碰到了一些,最要紧的是又碰到了头。

我记得年初去主曾经掉下过结冰的池子磕破了头,如今又是如此,只怕。

,江氏越听越是心惊,到最后慌忙问道:难道她小小年纪就要落下什么病根么?还有,这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那倒是不至于。

至于苏醒,一时半会却说不好。

林御医慌忙摇了摇头,只不过,县主耗费心神太多,再加上底子不好,怕的是元气亏损,得好好调养才行。

倒是老太太不要先只顾着担忧县主,先让我替您把把脉吧。

尽管领首点了点头,但江氏忧心仍在,待见林御医把了右手,又把左手,她不禁有些犹豫地问道:我就觉得媳妇一向看着体弱,所以自她和全哥合卺之后,便把从前用过的方子给了她,让她调养好了再想孩子的事。

会不会是这方子不合她的体质老太太也不用太忧心了。

林御医放下手,这才欠了欠身那方子云姑姑和柳姑姑从前就给我瞧过,都是极妥当的,效用堪比御药房的那些方子。

倒是老太太今天也受了惊,也得用一剂安神的药汤。

想来有云姑姑柳姑姑瞧过,不至于还有伤筋动骨的外伤,若是身上还有青紫挫伤,我这儿尚带了几瓶外用的药。

林御医供职御药房,自不能一直守候在这里,待交待清楚了煎药的特殊要求和药引等等,随即便告退离去。

而江氏也终于在心里七上八下了好半晌之后,歪着歪着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推着自己,待一睁眼就看到是庄妈妈。

老太太,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闻听这话语,江氏几乎跳了起来:全哥回来了?人在哪人在哪?正连奔带跑地往里头来,报信的婆子顶多只比他快一步而已!庄妈妈才说到这里,就只见杨进周掀了帘子进门来,慌忙往旁边避了一避。

而江氏瞧见杨进周趋前两步突然跪了下来她连忙轻轻按着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一点事没有,你快去看看你媳妇,说不定她一见你就能醒过来了。

娘,您真的不要紧那时候幸亏你媳妇挡了一挡,否则我就直接跌出车去了,如今哪有什么要紧!快,你快进屋子去瞧瞧她陪着她多说说话,兴许人就醒了!去看到杨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磕了个头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屋子江氏长叹一声收回了手,随即方才斜倚在了引枕上。

不待庄妈妈开口说什么,她就摇了摇手:什么都别说了,如今只希望媳妇平安无事,这身体能早日调养好…………啊呀,阿虎刚刚护送着回来,我也一直没顾得上他,真是昏头了!快去请他到我亲自去道谢。

老太太,您身上还有好几处都是些磕磕碰碰,哪里就那么金贵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不用说救命之恩,哪里能连一个谢字都没有?不用罗嗦了快去请人到我立时就出去。

西屋里,眼尖的芸儿才穿着袜子从踏板上下来,就看到了杨进周冲进了屋子,自是连忙提醒其他人避开。

果然,就只见姑爷仿佛丝毫没看见她们似的连鞋子也没来得及脱就踩着床前踏板径直进去,她不禁偷偷一笑,几个丫头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蹑手蹑脚退到了门边,可惦记着陈澜尚未苏醒她们终究不敢就这么直接出去。

坐在床前,杨进周见陈澜仰面躺着,合着双眼,眉头微微蹙起,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在了外头,不禁轻轻握着那只手,好一会儿才动作轻柔地将其放回了被子里。

伸手捋了捋她额上散落的头发,想起之前乍得惊讯时那种狂暴的冲动,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澜澜,娄回来了罗兄等过年之后就要成婚了,你不是上次还说要准备贺礼么?赶紧醒醒,没多少时间了,咱们得一块去好好挑挑你明年及笄,你知道么?我连你的及笄之礼也已经准备好了还有小四,他要是知道你伤了,只怕要冲来镜园找我打一架了……他一直那么争气,不就是为了让你高兴么?尽管隔上许久才有轻轻的一声,但门边上的几个丫头都听得清清楚楚,面面相觑的同时,脸上却不约而同都渐渐红了。

也不知道是谁打了个头,几个人终究是蹑手蹑脚打起帘子溜到了门外,等到帘子落下互相对视了一眼,才有人轻叹了一声。

老爷要是没那许多差事,天天陪着夫人,那该有多好。

一旁却传来了芸儿的轻哼:没听过一句话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天相见形同陌路。

这分开的时间长了,夫妻之间才感情更好,你们懂不懂?尽管在回镜园的路上已经撞见了林御医,甚至直接拦下问了好一通,但此时此刻端详着娇弱的陈澜,杨进周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翻涌着,不禁猛地别过了头去。

突然,他听到耳边仿佛突然传来了什么声音,定睛一看,就只见妻子虽然仍旧双眼紧闭,但刚刚分明已经放进被子里的手竟是又伸了出来,甚至还紧紧抓着被沿,嘴里仿佛也在低声嘟囔什么。

无论如何也听不分明,杨进周连忙坐了过去,索性连人带被子把陈澜揽在怀里箍紧了。

见她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旋即竟是舒服地歪着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刚刚还充斥着惊惧的脸舒展了开来,他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突然轻轻哼起了从前在兴和那些军汉们在没事时常常会哼唱的一首情歌。

尽管那歌词他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可那调子却好歹不曾跑调。

他这一哼就是许久,外头守着的几个丫头等着等着听着听着,最后终于头碰头打起了瞌睡,直到外头传来了好一阵骚乱,有人一个个把她们拍醒,几今年轻姑娘家才揉着眼睛赶紧站直了身子。

都精神些,待会有贵人来!说话的云姑姑见芸儿的脸上还有些小迷糊,斟酌片刻又加了一句,什么都别问,老太太已经歇下了,别去惊动,到时候你们都退下去。

第三百三十二章 逆鳞,君心半个时辰之前,乾清宫东暖阁。

如果说,之前乍得惊讯的时候,皇帝那阴沉的脸色已经让这温暖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寒冷地带,那么,此时此刻听完林御医的禀报之后,这偌大的东暖阁就完全成了一个冰窟窿。

在良久的寂静中,四周围侍立的宫女和内侍都恨不得皇帝直接大发雷霆把他们都打发下去,这也免得只能以一个姿势站在那儿受罪。

他们如此,本身就处在风暴最中(好吧,这里有和谐)央的林御医就更是如此。

此时此刻,这位医术早已隐隐堪称太医院第一的御医只觉得脑门上汗津津湿漉漉的,低垂着的双手也正在微微颤抖,目光更是直直地看着地上的青砖,丝毫没有去领教皇帝那凌厉眼神的意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上头传来了一声冷笑。

好,很好!话音刚落,刚刚只是略带讥诮的声音陡然间变成了一声厉喝:除了林城,其他人全都退出去!对于已经浑身酸痛外加心惊胆战的一众人来说,闻听此言几乎是如蒙大赦,不过片刻功夫,六七个人就鱼贯出门,末了最后一个甚至在放下那厚厚的织锦门帘之后,又招呼同伴们退出了前头的隔廊,留着这偌大的地方给里头那两位说话。

直到屋子里没了外人,皇帝才再次发出了森然冷哼,双手猛地按在了身前的大案上:当年贤妃如此,皇后如此,如今她又是如此!贤妃遭人暗算,于是泰堪那孩子自生下来就是那般可怜的模样,所以你说无可设法,朕也只能暗自痛惜。

可皇后生庆成公主的时候,是朕对你说先保大人,你也保证的好好的,可换来的却是皇后身体每况愈下,而且从此断绝了生育的希望!如今你却对朕说,她的底子弱,而且昔日旧伤作祟,将来兴许很难有孩子,嗯?你……无能!林御医闻言慌忙跪倒在地,重重碰头之后却不敢出声辩解。

果然,在气头上的天子接下来又是好一通自语,其中不少都是他决计不应该听到的从帝后当年的约定,再到皇后在怀着庆成公主时的憧憬,再到帝后私语时,皇后谈及陈澜时的戏语……他一直觉得,帝后对于陈澜这个外姓的侯门千金已经很优厚了,可如今才知道,他还是低估了皇帝心中的执念。

好一会儿,皇帝的声音才渐渐低沉了下来。

他无力地松开了按着大案的手,缓缓地靠在了靠背上,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他那次新婚不久就被派了江南治水,好容易赶回来之后执了福娘的手在王府花园中漫步,他连连赔礼时她笑吟吟地念的那一阕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鸦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幕幕。

七郎,你与其赔礼,还不如咱们一块努力努力,早日有个孩子……那时候,他们憧憬着能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

然而,多少年了,那个梦想随着她的逝去而破碎得无影无踪。

如今,连她觉得深肖自己当年的那个孩子,难道也要重蹈覆辙?她在那样的逆境中一步步挣扎了过来,甚至感化了一度冷漠的至亲祖母,夫家本家做下了那许多蠢事,亦不曾步步紧逼而是留人一线,并不贪恋那点名头…………这种机敏且善良的性子,和他最爱的女人何其相似?朕不容许,绝不容许!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仿佛隔得很远的声音:皇上,曲公公求见。

宣他进来!撂下这话,皇帝便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的林御医,一字一句地说,贤妃当年产子的时候,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医,兼且有前因,所以朕不罪你。

皇后生产身体孱弱,你好歹保住了她,朕也可以不怪你。

但是,之前皇后崩逝,要不是她有言在先,你以为你还能太太平平在这里?退下,别忘了你是医官,不要只会对膜说什么可能万一!林御医诚惶诚恐退下的时候,曲永也进了门来。

他行过礼后也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说:镜园那边派人看住了车马,不许顺天府处置,小的得知,宜兴郡主已经派了家中精通马匹的兽医前去验看车马。

刚刚得到消息,那车厢应当是禁受不住马匹倒伏以及沿路颠簸的巨力,因而才四分五裂,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那匹马却是应当用过了拌药的草料,具体是什么,却得剖开马取了胃验看才有可能,只那边小的也不好靠近不用说了!皇帝突然站起身来,不容置疑地说,既是九妹已经派了人去验看,那你的人就不用插手了。

最近一事接着一事,陈澜小小年纪难免觉得喘不过气来,谨慎些也是常理,苦了她了……你去预备一下,朕要出宫去看九妹。

这当口突然去见宜兴郡主?曲永闻言一愣,悄悄抬头偷觑了皇帝一眼,随即便心有所悟地低下了头:是,小的立时派人去两边报个讯。

只不知道皇上预备带多少人随行护卫,是锦衣卫还是……听曲永说两边报讯,皇帝就知道他是明白了,点点头吩咐道:不用锦衣卫,挑金吾卫健率五十,御马监护军五十,全数便装!皇帝在宜兴郡主别院并未停留多久,然而,只是这一小会的停留,他脸上的严霜便又加重了些,甚至没留意那些堵住胡同两边的护卫军士们全都是如临大敌。

等到弯腰上了车,他沉思着刚刚宜兴郡主的那一番话,右手不禁用两指轻轻按着眉心。

皇上,今天是幸亏遇到那个铁塔大虫,还有长在辽东善于驯马的镇东侯小侯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既是查出此事乃是奸人作祟,那么我想问一句,为什么是阿澜,为什么是这时候?既然是马匹在杨府停留期间用过草料,那么杨家自然嫌疑最大,但如今的杨府没了汝宁怕的嚼位,又是在阿澜的眼皮子底下刚刚选出了族长,断然不会这么大胆,想来别人是觉得皇上盛怒之下,杨家那桩案子再次重提,又要重蹈东昌侯府覆辙,如此朝堂波澜更大。

而且,无论阿澜或死或伤,杨进周这个为人丈夫的自然得回家料理,不会再继续留在西苑管带御马监亲军。

自然,若是造成百姓死伤,也能小小造势一二,但这只是其次了。

一石三鸟么?皇帝轻轻眯起了眼睛,随即又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冷笑,兴许连朕的反应也一块算进去了……那你们是小看了朕!江氏和陈澜遭袭之后,门前的胡同和后街就全数被封锁了起来,不许外人进出,就连闻讯前来探视的人也一一客气地挡了。

而负责两头看守的,则是朱氏和宜兴郡主先后送来的人。

因而,当一辆马车在众多随从护持下驶了过来的时候,众人一时又提起了精神。

可还不等喝问,从刚刚开始就亲自守在这儿的柳姑姑慌忙赶上了前。

可是……林七爷?车中的皇帝听到外头的驻者答应了一声,不禁想起了从前用这个名号下江南时的情形,随即自嘲地一笑。

待到感觉到马车从角门入了府,他索性挑起窗帘大略瞧了瞧,见四下整肃屋舍俨然就随手拉了拉车门上的铃裆。

果然,外头的取者立时低声问了一句。

七爷有什么吩咐?停车,我要走走。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那取者一下子愣住了。

有心劝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反复斟酌了好一阵子,他才答应了一声,就这么在青石甬道当中把车停了下来。

见到如此情景,在马车前引路的柳姑姑不禁吃了一惊,待到看见驻者跳下车辕,又在车旁安放了车镫子,她就更加不安了慌忙冲不远处的一个管事打了个手势。

然而,皇帝却是打开车门收起卷帘后,看也不看一眼那车镫子,径直从另一边跳下了车。

尽管天子有玉格有金格,但他平生最讨厌坐车,今天若不是曲永反复规劝,亦不会坐了马车来。

此时此刻,他一面背着手闲庭信步似的走在这镜园,一面暗自冷笑老汝宁伯不知珍惜大有才干的长子,反倒只知道在这种亭台楼阁上下文章,眼看快到二门时就转过头来扫了一眼背后亦步亦趋的柳姑姑。

阿澜可醒了?叔全呢?这一声阿澜让柳姑姑大为震动,但旋即就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皇上,夫人尚未醒来。

因前头皇上捎话说不许惊动,所以奴婢没敢去吵醒之前才睡下的老太太,老爷本一直陪在夫人旁边,若不是皇上有旨意在先,他一早就出来相迎了。

很好。

这一声称赞让柳姑姑大大松了一口气,当即裣衽施礼,又跟在后头前行。

直到耳二门一路到了怡情馆,她见里头仍然没有动静,不禁暗自埋怨起了云姑姑。

谁料皇帝在门前的牌匾处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径直入内。

往日常有丫头进出的正房此时却静悄悄的。

站在门前迎候的云姑姑跪下磕了头,这才恭恭敬敬地说:奴婢已经把闲杂人等都遣开了去,只有老爷夫人在西屋里。

只老爷陪着夫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这一会儿里头没了声音。

若是您要见人,奴婢这就进去知会一声。

不用了,朕亲自进去看看他们!怡情馆正房五间耳房两间,其中西次间照例用作寝室,靠墙是一张黑漆螺钿拔步床,而床前靠西的角落里,则是一架镶着玻璃镜子的大妆台,窗边的高几上摆着一艘西洋大帆船,而正对着门的壁上则是挂着一幅瞧着娟秀却不失挺拔的字。

皇帝背手走进屋子,第一眼便是看见了这幅字。

他对杨进周的笔迹异常熟悉,此时只一眼就看出上那不是杨进周的笔迹。

正因为如此,当看清楚了那一阕李清照的《如梦令》时候,他就微微一怔,待看到最后的绿肥红瘦四字,更是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来。

也是个爱宋词的丫头……跟进来的柳姑姑见那架子床前头一层帐子半掩,看不出内中是什么情形,心中不禁有些发急。

自打宫中送出消息来,说皇帝当会便服莅临,她便知道,今次的事不但能勾起皇帝对已故皇后的思念,而且必定能对陈澜生出更深的怜惜,因而和云姑姑悄悄商议之后,两人就乍着胆子没惊动三位主人。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渐渐有些心里七上八下了。

皇帝会不会因为怠慢而生出插意?她想要咳嗽却又不敢,正踌躇间,那架子床里头突然传出了低低的呻吟。

吓了一跳的她正要说话,就只听那儿又是一声惊喜的嚷嚷。

澜澜,澜澜,你醒了?是我,你看清楚,是我回来了……这激动得几近于有些语无伦次的话语到了众人耳中,却是各自感受不同。

云姑姑和柳姑姑不约而同地双掌合十,就差没喃喃祷祝了。

而最前头的皇帝舒了一口气,却反而抬脚上拼了两步。

果然,下一刻就只听内中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咳嗽,旋即就是一个大讶的声音。

你……你怎么回来了?又是一顿之后,那软弱无力的声音才突然抬高了些许:你不会…………不会是就这么跑回来的吧?我一点事都没有,你,你快回去……听这一对夫妻说话完全没个重点,皇帝在摇头叹息之余,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

果然,当这寝室中响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咳嗽,架子床中的动静立时完全消失了。

紧跟着,一个人影便敏捷地窜了出来,可才一看来人,他立时呆若木鸡,紧跟着还呆头呆脑地揉了揉眼睛。

别看了,难道你成日里见朕,还会认错人?啊,皇上!杨进周这才惊觉过来,也来不及去想天子怎会突然莅临,就慌忙下拜,只口中却讷讷难言。

直到发现皇帝从自己身边径直走了过去,他才猛地警醒到妻子还躺在床上,此时再躺着不妥,下床见礼更不妥。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是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杨进周发慌,陈澜就更发楼了。

原待是要下床,可当屋子里灯火映照着的颀长人影映照在了帐子上,她思前想后,终究还是支撑着双手坐在床上,低着头轻轻说:皇上,恕妾衣冠不肃,不得出来见礼。

朕刚刚去看九妹,顺道再来看看你。

皇帝这一番话说得异常从容,站在离架子床两三步远的地方,那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一幅字上,你年纪轻轻,在娘家时就遇到那许多事情,如今初嫁不久又是连番事端,着实也苦了你这孩子。

今日又遇上这等惊魂之事,接下来便好生将养,至于剩下的事情,朕会让人料理干净,惊马的事更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你不要自恃年轻,就劳心劳力,须知人生苦短,只有保养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陈澜从前数次面君,虽不能说每一次都是汗流浃背,但那一番应答却无不是小心翼翼。

原以为此次仍是如此,但是,这关切到让人不敢相信的话语却让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随着那话语越发低沉柔和,她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已经有些用不过来了。

多谢皇上关怀………不必谢朕,你和叔全新婚之后就不曾消停过,说起来,原本就是朕心思不明,所以别人才会觉得有了可趁之机。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朕才能看清楚你们两个人的品性。

阿澜,你知道朕为什么让人把叔全写的那些东西捎带给你么?有人对他说,此番朝鲜进贡了十对少男少女,朕留在宫中令习礼仪,有意赐两个给镜园。

他倒是沉得住气,在朕面前不露口风,也没有向别人瞎打听,倒是在这些上头聊表心意。

此话一出,本就觉得留下不合适的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一眼,同时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屋子。

而杨进周着实没料到皇帝说这个,抬头望了一眼那架子床,却发现半截帐子挡住了视线,完全看不清内中什么情景,待要再看的时候,却见皇帝正满脸好笑地瞧着自己,不禁尴尬地低下了头:臣并不是表心意,传信的人用心殊为可恶,至于这些字纸,实在是………你就不用解释了。

皇帝没好气地打断了杨进周的话,旋即又扭头看向了一直沉默着的架子床,阿澜,怎么不说话了?床上的陈澜已经是忍不住把背靠在了那厚实的床壁板上,原本看到信时的羞恼,这会儿已经化作了一丝欢悦。

因而,当皇帝问过来的时候,她只嘴角一挑,就微微笑道:妾和叔全的婚事是皇上钦定,既是天子赐婚做媒,必定对妾和叔全都是信赖的,又何必下赐夷女?皇上圣明,这必是奸人有意挑唆他。

而叔全心实,写下那些东西的缘故,只怕也是想让妾知道,他在军中管带之余,还有些什么所思所得,绝不是为了什么夷女。

你们两个………皇帝扫了一眼默不作声却显然很高兴的杨进周,又瞥了一眼那架子床,终于摇了摇头:好了,你还跪在那里作甚,朕是来探病的,又不是来责问你的!朕钦赐给你一段姻缘,再怎么会没来由送什么朝鲜侍女给你?就算送人,那还不如送给你母亲!朕之前去看九妹,九妹磨着朕给叔全几天假,联已经准了。

算了,再给你七日假,补上朕之前欠你们俩的!对了,今天朕既然出来了,也还有另外一桩事情!乾清宫东五所。

由于天子下旨腊月二十二荆王淮王出居王府,被李淑媛禁足了多日的淮王终于被放了出来。

往皇帝面前谢恩之后,他立时提出为了出宫前做准备,先搬出永安宫往住乾清宫东五所,甚至没顾得上那边多年不曾住人,屋子破旧不堪。

李淑媛拦了一回没拦住,也就索性不管不顾,一贯服侍他的几个太监宫女也都跟了出来。

这会儿淮王在屋子里来回打着圈子,脸上的不耐越来越浓重。

及至门帘一动,贴身服侍自己的中年太监疾步冲了进来,他立时急不可耐地问道:如年,消息送出去了?送出去了。

中年太监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不安地点了点头,随即犹犹豫豫地说,阳宁侯那边也就算了,毕竟是管着宿卫,皇上出宫这么大的事情也应该知会他一声,可宫外……殿下,别人知道皇上便服出宫,您……少罗嗦!淮王一口打断了他,冷冷地说,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少给本王废话!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嘴巴闭紧一点,否则本王活剐了你!等到人依言退下,他又在那儿站了片刻,这才嘿嘿笑了起来,到最后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我这个亲生儿子你顾不得,一个外官的妻室你却有功夫关切……你从来就没把我当成过儿子,休怪我不拿你当父亲!大时雍坊与锦衣卫后街相交的二条胡同,素来赁住着不少每日要上早朝的常朝官。

只既是穷京官,那一个个院子自然是多年修修补补小打小闹,看上去不甚像样。

可再不像样也总是当官的,再加上是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自然少有闲杂人等进进出出,住着倒也安全。

这会儿一个提着篮子的中年妇人从胡同口进来,沿路就和好些人打了招呼,这才闪进了一个院子。

反手掩了房门,又上了门闩,她这才快步走过屏门,随手把篮子递给了门口一个小丫头,就径直到了西厢房门口,有节奏地敲了数下,等里头一开门就立时闪子进去。

待到见着那在书桌后写字的人,她就立时低下了头。

庵主,宫中送消息来了,是口信。

她定了定神,旋即一字一句地说,他只带了一百个人出了宫,这会儿当正在镜园。

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等等就算得到消息,也应该只是语焉不详,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第三百三十三章 姐弟连心,世子缜密酉时才过,京城的大衙上就已经少有行人。

做车夫马夫亦或是砖瓦匠的寻常百姓,劳碌一天紧赶着回家吃了饭就上床睡觉。

商人们习惯了趁夜邀请要紧人物联络感情,这当口往往已经在酒肆饭庄青楼楚馆里头预备晚上的娱乐勾当。

而临近岁末的衙门虽比往常忙碌,但大多数仍然是申初时分就散了衙,至于那些留守的,则是往往熬夜住在衙门里头。

所以,宽阔的大衙上,往往只见一两片草根枯叶被寒风吹在空中直打旋,别显萧瑟气象镜园门前的那条胡同亦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自打午饭之前开始,络绎不绝的车马就一拨拨地来到了这里,只除了一小撮人之外,其余的多半被挡了驾。

而等到下午未时过后,就连那些从前往来亲厚的人,也被客客气气拦了下来。

所以,再了眼下这时分,几个绷紧了神经把守的家丁亦是渐渐放松了些,直到一阵马蹄声踏碎了这持续了许久的平静。

哎,停下停下!那为首家丁扯开嗓子才嚷嚷了一声,却不防打头的那两骑人根本不理会他,临到近前更是猛地一打马。

吓了一跳的他慌忙让开的同时正要喝令同伴上前一同拦阻,却发现他们同时露出了瞪目结舌的表情。

他抬起头的一刹那,就看见前头那匹马竟是猛地一抬前蹄,赫然从他身前不远处腾空而起。

他愕然转身一瞧,却见那一人一马已经横过五六步的距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身后,随即又一阵风似的直奔西角门。

而就在这扭头的一刹那,他只觉得身侧又卷过了一阵狂风,眼睛闭上又睁开的这么一小会,他就发现另一骑人也跟着停在了西角门。

而那两人先后一跃下马的时候,他终于认出了那两位主儿是谁。

前头那个略显矮小的人赫然是老爷的妻弟陈衍,而后头一个竟是威国公世子罗旭!只这一犹豫之间,他就错过了拦阻的最佳机会,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两步冲进了西角门。

等到回过神来,他方才醒悟到后头还有随从,慌忙转过身。

却见这些人显然没有学主人那冲动劲的意思,一个个都隔着老远拉住了缰绳,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就露出了苦脸。

径直冲进了镜园的陈衍脚下速度极快,前头两个象征性上前拦阻的人才只伸出手就被人直接过了,目瞪口呆之余也都索性退了回去。

而跟在后头的罗旭虽然能轻易追上这连奔带跑的小师弟,可走着走着,他脚下的速度就渐渐有些慢了。

不对…… ,很不对!姐姐惊马受伤,弟弟来探望是正理,镜园上下这些家丁好端端的拦阻他们干什么?带着这一重疑虑,罗旭少不得左顾右盼,这样一来就走得更慢了。

待到二门前,见一个铁塔似的汉子正拦在门口,陈衍正脸红脖子粗地和人理论,他微微一愣就认出了人来,连忙赶上前去,总算恰恰好好把暴跳如雷的陈衍给拦了下来。

我要去瞧我姐姐,你秦虎凭什么拦着我……,罗师兄,你放手,你拦着我干什么!你冷静点!罗旭头一次发现小家伙的劲头竟是大了许多,不禁也只能加大了力气压制他,眼见陈衍竟是对自己怒目以视他不禁没好气地分出一只手来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都说了让你冷静点!这是你姐夫最信赖的亲卫,也是你姐姐的救命恩人。

要不是他正好碰到你姐姐的马车,兴许就真的出大事了你怎么能不弄清楚就大发雷霆!啊!陈衍这才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刚刚使劲挣扎的胳膊一下子软了下来。

回头偷眼瞧了瞧那面相憨厚的黑塔大汉,他先是尴尬得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站了好一会儿,待罗旭松开了他的手他才突然大步上前,随即竟是一揖到地。

刚才不知道秦义士对家姊有救命之恩,以至于言行冒犯,请秦义士恕罪。

秦虎也不是头一次见陈衍了,可看到他突然这般行大礼,顿时有些慌了手脚,疾步上前来伸手相扶。

可见陈衍郑重其事三个大揖,他只得赶紧避到一边,又还了礼,这才讪讪地搔头道:我是粗人,四公子别这么和俺客气,怪不好意思的!那时候就算是别人,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更何况俺认出了老太太和夫人的马车,自然就更得出手救人了。

再说,四公子要谢也该谢那位公子,要不是他使得一手好套索,俺就是有再大的力气也是白搭……听着这些实诚话,又盯着那张憨厚的脸看了许久,陈衍突然对准了秦虎又是一揖:不管怎样,我都得谢你这援手之恩,只眼下来不及了,回头我再好好置酒向你赔罪!话音刚落,他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二门。

见着这情形,刚刚为了避让受礼而让开了路的秦虎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懊恼地一拍脑袋。

可等到回过神时,他就看见罗旭也拔腿进了二门,这一下慌忙追上前去,一把扳住了罗旭的肩膀。

哎,你们真不能进去……罗旭虽说自小习练筋骨,但这蒲扇似的巴掌来得实在太快,他措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沉肩卸力,可即便如此,仍是差点被这力道按得一个踉跄。

好容易稳住了身子,他只得转过身来,正要质问时,斜里就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这不是早就吩咐过,让人看守大门不许放人进来的吗?这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接一个的往里头闯?这个尖细的声音让罗旭心里猛地一缩,闻声望去,他就看到了那张曾经见过好几回的脸。

见对方先是皱眉瞪着真己,随即眼睛睁大极其讶异,他又瞟了一眼旁边被两个壮实汉子牢牢揪住的陈衍,连忙拱了拱手。

方公公。

称呼了一声之后,见陈衍闻声懵了,罗旭方才苦笑着解释道,能否放了陈小弟?这是杨夫人的嫡亲弟弟,得知姐姐遇险,所以才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那方太监这才换上了一副笑脸,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个壮汉放手,随即便上前向陈衍抱了抱拳,四公子千万见谅则个,咱家也是生怕有事,他们几个更是职责所在,出手不得不狠了些,可有什么磕着碰着?早听说四公子跟着宜兴郡主习练武艺,如今看来果真不同凡响,刚刚竟然四个御前亲卫才拿着您一个,这还不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一会儿工夫就从横眉冷对变成了阿谀奉承,揉着手腕的陈衍立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得拿眼睛看着罗旭。

而后者在看到听到了这些之后,心里终于有了大略的判断,可这个判断着实太惊人了些,饶是聪明如他,也有些不知道此时是该进还是该退。

他正踌躇的时候,终于有人主动为他解开了难题。

就只听那方太监说:两位既是来探海宁县主的,论理咱家是不该拦。

但还请二位在此稍待片刻,咱家得进去通报一声。

多谢公公!见那方太监笑吟吟地一抱拳,又径直进去了,松了一口气的罗旭立时上前把陈衍拖到了一边。

待离着那几个亲卫远了些,他正要开口,却不料陈衍突然抢在了前头。

罗师兄,那是宫里的公公,还有御前的亲卫?他们怎么会在镜园?是不是皇上也恼火姐姐遇袭,所以把身边人调了过来看护?要我说,这里人是太少了,还不如我对家里老太太说一声,再和伯母磨一磨,索性我搬到这儿来陪陪姐姐……见小家伙歪着脑袋又开始自说自话,罗旭不禁轻叹一声,随即拍了拍小家伙的胳膊:你呀,别胡思乱想了。

眼下里头消息还没出来,我没法给你准信,不过看这架势多半是八九不离十……满朝那么多文武公卿,可是有这待遇的,你姐姐还是破天荒头一个……言罢他也没理会满脸呆愣的陈衍,就这么又回到了那大道上。

见秦虎满脸讪讪地站在后头不远处,他心中一动,就走上前去问道:秦兄,你不是一直随身跟着杨兄么,怎么今天正好会在路上碰着遇险的马车?世子爷千万别和俺这么客气,俺不惯得很。

秦虎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这才老老实实地说,俺正好今天奉命出来公干,先去锦衣卫衙门办了事,正巧遇着曲公公。

曲公公问了两句就说,横竖出了宫,不如帮大人去镜园捎带个口信,所以俺就顺着宣武门大街往镜园来,谁知道正好遇到了那一遭,想想俺这会儿心还忤忤跳……秦虎是个粗人,一件事情颠三倒四说了好一阵子,罗旭一再追问某些细节,才总算是把自己之前所知的那些消息都补完全了。

这么说,今日秦虎恰好出现是巧合?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罗旭思来想去,隐约抓住了什么的时候,背后就传来了方太监尖细的声音。

四公子,罗世子!罗旭闻声回头,就只见陈衍已经敏捷地窜到了那方太监跟前,赫然是满脸的期盼。

而方太监显然也没辜负他们的期盼,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

七爷说,请二位进去。

这短短的八个字里,罗旭却只听清楚了最初的称呼。

真的是皇帝……真的是天子便装驾幸!PS:今天有事,只有三千字了,抱歉……,第三百三十四章 父爱重如山,萧郎非路人不论是事先得了讯息的云姑姑和柳姑姑,还是对皇帝突然驾临而措手不及的杨进周陈澜,都没想到皇帝不是简简单单停留片刻就回去,反而说要索性吃完晚饭再走。

尽管本朝开国太祖林长辉就是常常驾幸臣下之家,历代君王也常用这一手表示恩宠,但真正轮到自己头上,仍是不免手忙脚乱,更何况家中仅有的三个主人里,两个还未完全从那一场惊魂中回过神。

而且,这一应饮食等等若是出了岔子,谁来负责?好在有随行的方公公派了两个内侍去厨房盯着,云姑姑也跟了去帮忙,杨进周虽觉得如此仍不妥当,苦劝无果之后,他终究只能颓然放弃。

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皇帝竟是打发了他出去,只留着柳姑姑在屋子里相陪,也不知道对陈澜说了些什么。

他在外头等到都快急疯了,才见着两人出来,但只见前头的皇帝面色如常,柳姑姑却在悄悄擦拭眼角,这一下子心里那种不安就更强了,偏生还没法分丵身去妻子那儿探问!而这会儿吃饭就更不用提了。

尽管下人们只道是天子派了一位亲近的郡王前来探望,可他终究不敢就这么瞒着母亲,于是亲自去母亲江氏那里禀明了。

可江氏过来行了礼之后,终究是被皇帝不容置疑地撵了回去休息。

而陈澜亦是被勒令在床上休养,又留下了燕窝、茯苓霜、玫瑰露等种种仿佛不要钱似的赐物,而他只能在外头茫然小心地陪着皇帝。

而就在这当口,陈衍和罗旭居然一块杀了过来,这真是乱的……西屋里,一想到天子就在一墙之隔的东厢房,陈澜就觉得有些脑仁疼。

可是,脑海中仿佛仍然回荡着皇帝那一番推心置腹似的话,让她在担忧之余,却又多了几分温暖。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于父亲的记忆都极其淡薄。

前世里,那个男人因为不想承担责任,于是抛下重病的弟弟以及她和母亲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母亲承受不了打击精神恍惚遭了车祸;这一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亦是为人区区几句话,就背弃了祖母朱氏的多年养育,自暴自弃地早早死了,母亲更是由此重病,最后撇下她和陈衍这对姐弟在这高墙大院中独自挣命。

母爱是什么,她曾经一度感到茫然,但直到祖母朱氏回心转意,直到宜兴郡主认了她做干女儿,直到杜夫人卫氏对她善意关怀,她终于弥补了那二十几年的缺憾。

可父爱是什么,她几乎从不曾品味过,没想到今天,一个从来没想到的人,竟是让她体味到了这种感觉……夫人!陈澜闻声抬头,就只见柳姑姑脚下生风地冲了进来,脸色有些古怪,她顿时露出了征询的表情。

果然,柳姑姑丝毫没有任何卖关子的意思,三两步冲上前来就上了床前踏板,随即单膝半跪了下来:夫人,四少爷和罗世子一块来了!四弟,还有罗世子?陈澜闻言大讶,想到陈衍平日风风火火的个性和今天的木知木觉,她忍不住轻轻敲了敲额头,随即才问道,那这会儿两人在哪儿?皇上下了旨意,召了他们到这儿来。

此时此刻,陈澜一下子愣住了。

左思右想,她最后只能断定,是朱氏有意瞒着陈衍,于是才让小家伙在韩先生那儿定定心心上完了一天的课,而至于此时眼巴巴赶过来,则多半是罗旭通风报信干的好事。

只罗旭也就罢了,终究是文渊阁行走,常见皇帝的御前信臣,可陈衍如今才十三岁,万一在皇帝面前一嗓子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那就……她突然掀开锦被,趿拉着鞋子就要站起身,可双手才一撑床板,却被人一下子按住了。

见柳姑姑满脸的不赞同,她只得讷讷解释道:只叔全一个人在皇上面前,小四又是脾气火爆的,我实在不放心……夫人,难道刚刚皇上说的话您都忘了?柳姑姑不由分说地押着陈澜重新躺在了床上,又为其盖好了被子,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次看似您只是磕着点皮,但一下子昏厥了这么久,足可见平日里身体还是虚的。

仗着年轻熬几年十几年兴许都没事,可谁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再说了,皇上能够对您说这些,这份关切,这份信赖,宫里宫外还有几个人比得,哪怕是看在您的面上,也必然会对四少爷额外宽容,就算一点小失仪也不要紧。

倒是您,若抱病出去,皇上反而会觉得您太过护着四少爷了,再说,老爷心里又岂会不心疼?陈澜平日能言善辩,可是,在柳姑姑这样一套一套的话劝说下,她只觉得哑口无言,未了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回是我想岔了,全都依柳姑姑就是。

只皇上留在咱们府里,安全等等最是要紧,有劳姑姑……知道知道,夫人就放一万个心。

柳姑姑打断了陈澜,就索性服侍了她躺下,又小心翼翼掖好了被角,这才坐在床边笑吟吟地说,您好好睡,奴婢就在这旁边守着您,免得您又胡思乱想以至于跑出去。

老爷都回来了,内外还有我和云姐姐,天塌了也有别人顶着,您就歇一歇吧。

恕奴婢说一句夹不敬的话,您什么都好,就是这心思太重了。

心思太重……,可不是,都这种时候了她心里还有那么多念头。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这话说得真好,横竖眼下那么多人全都窝在她家里……,想着这些,陈澜眼皮子渐渐耷拉了下来。

在一旁的柳姑姑看来,不一会儿,旁边的人儿的呼吸声渐渐均匀,脸上亦是露出了一丝安心甜美的笑容。

她看着看着,突然忍不住伸出手去理了理陈澜耳边的一缕头发,嘴里又轻轻念叨了一声。

夫人,千万别再走皇后娘娘的老路。

皇上从前势单力薄,一应事情都是和皇后娘娘商量,所以在最初那最苦的几年里,皇后娘娘劳心劳力,再加上还有宫中每年几大节几大寿等等要应付,身体就这么一天天垮了下来。

要不是如此,又怎么会这么早就走了?皇上心中一直惦记着,想来也愧疚着,否则,刚刚又怎会对您说出那样的话来?怡情馆东厢房明间的隔仗后头,此时正摆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

主位上坐着皇帝,陪倚在侧的杨讲周坐了左手边,刚刚空空如也的另两边这会儿也坐着两个面色不大好看,显然是如坐针毡的人。

只相比罗旭,陈衍的反应难免更大一些,刚刚拜见行礼到时候,若不是他跟着韩明益长了许多见识,就差没有脑袋一片空白说错话了。

所幸,这会儿皇帝的目光还在罗旭身上:内阁都说如今忙得脚不沾地,你居然还有空四处乱逛?可是要朕去对三位阁老说,给你再压压担子?罗旭吓了一跳,赶紧把腰背挺得笔直:皇上,臣是难得有空闲按时下值,因得到消息就往韩先生那儿走了一趟,不想陈小弟恰好在……他这话还没说完,最下手的陈衍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是突然插话道:皇上,不关罗师兄的事,是我从罗师兄那儿得知了姐姐和杨伯母早上遇着了惊马,险些出了大事,一时情急就拉了匹马直接出了来,师兄眼见这般就立时追了上来,都是我的错……都是你的错?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衍,见他虽是努力昂首挺胸,可那油光可鉴的额头却暴露了一切,于是嘴角笑意不禁更深了些,你老是和罗旭厮混在一块,难道不知道有人传言过,他曾经对你姐姐有意,就不怕因此惹出什么流言来?罗旭面色一变,原本要开口帮忙转圜,可看到皇帝一个警告的眼神,只得强忍住了。

而杨进周则是很想设法使个眼神暗示,奈何他对眉来眼去的勾当素来不熟悉,因而见陈衍熟视无睹,只顾着自己皱小眉头,他也只得暗自无奈。

低头想了好一会儿的陈衍终究再次昂起了头,认认真真地说:古诗有云,泾渭相入而清浊异。

先生更是曾经教导,谣言止于智者。

曾子之贤尚被人谓之杀人,更何况他人?只要姐姐和姐夫恩爱和睦,何惧点滴谣言?说到这里,陈衍微微一顿,随即歉意地看了罗旭一眼。

这一眼顿时让罗旭面色激变,才想张口就被陈衍抢在了前头。

再者,罗师兄蒙皇上赐婚张阁老家的千金,但凡非别有用心的人,决计不会听信那等流言,至于市井小民常津津乐道豪门家事,难道禁绝人言不成?再说,罗师兄在如今这等繁忙的情形下,还在悄悄帮张小姐解决一桩大麻烦,日后成婚了,想来也必定恩爱,那些谣言就如同无根之萍,无非是诋毁人而已!前头还引经据典,这会儿却是露出了小家伙狡黠的本质,一时间罗旭为之气结不提,就连杨进周也是莞尔。

没等这两人说出任何话来,皇帝就伸手阻止了他们。

朕只是想听听他这小儿的稚语,你们两个不用慌张。

还有,劝朕回宫的话也不要再提了。

朕说过晚饭后再走,就是晚饭后再走,倒要看看哪个牛鬼蛇神敢打算盘!对了,在宣武门大街掷出套索套住了那匹惊马的镇东侯世子,你们三个从前可见过?面对这个名头,杨进周和罗旭交换了一个眼色,而陈衍则是在那儿皱眉苦想。

临到最后,三个人同时摇了摇头,结果罗旭头一个遭到了皇帝的白眼。

那可是你的邻居,在你家隔壁住了快一个月了,你竟然不知道?什刹海附近的地段寸土寸金,除了达官显贵用来消暑的园子之外,就是御赐地皮的佛寺道观。

只那些园子宅邸大部分是常年有人住的,少部分却是只有一些仆人看着房子,毕竟,楚朝至今仍是勋贵武将镇边关,有的需把家人留在京城,有的却是世镇边关,直到嫡长子年满十六方才送回京城册封世子,于是偌大的宅邸常常要空上好一阵子。

这其中,镇东侯那座位于银锭桥的豪宅便是如此的光景。

十几年来,除了镇东侯奉命进京述职在此居住之外,其余时候就只有一个老管事带着人看着这老宅子。

所幸修缮布置无不精心,此次长子萧朗进京册封了世子,住在这儿倒也便宜。

只一方是地头蛇似的世仆,一方是从奴儿干都司初进京城的世子,彼此不免都有些不惯。

此时此刻,站在书桌前头的老管事说得苦口婆心,坐在书桌后头的萧朗却只顾着看书。

那老管事说得口干舌燥,他却是仍然面色纹丝不动,老半晌才放下手中书卷道:你不必再说了。

京城的权贵出入坐轿前呼后拥,但在奴儿干城,我五岁就在恨古间中游泳,十岁就跟着大人驯马,十五岁便在林中狩猎黑熊猛虎!我知道京城有京城的规矩,但镇东侯有镇东侯的规矩!那些最凶厉的生女真我尚且不惧,又何惧京城那些只会鬼鬼祟祟的人!面对萧朗那一张冷脸,老管事只觉得脑壳都疼了,但仍是不得不打叠精神劝说道:世子爷,小的知道您勇武,但在京城这地儿,斗的不是套马杀熊,斗的是心眼,小的只怕您一个不留神被人算计了!就拿今天来说,海宁县主那般尊贵的人,出门坐车都会遇着驾辕马受惊,而您平日里一个人都不带出门,出了事可怎么好?前几天荆王殿下虽说是受皇命带您一观京城景象,但他那名声实在是太不好了,又不是什么热灶王爷,您何妨远着些……唐管事,你逾矩了!萧朗终于是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冷冷地站起身来:奴儿干城从来都是独立于朝堂党争之外,我也是一样!至于什么热灶冷灶,我也根本不在乎,合则来不合则去,他一早就对我说过他名声不好,我也只是和他游过护国寺和八大处,这也值得你拿来说道?下去吧,下次你若是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说话,休怪我不顾情分!及至老管事无可奈何地告退离去,萧朗才坐了下来,有些躁动地随手把手中的书丢到了一边,眼前又浮现出了今日遇着惊马时的情形。

几乎是一瞬间,丝毫没犹豫的他一面拍马狂追,一面拿出了褡裢里头的套索,飞跃下马的时候就顺势抛出了套索,结果一如从前捉马驯马的经验一样,成功套住了那马左前腿。

在那黑塔大汉冲出来帮手之后,他本能地搭了搭那匹口吐白沫的健马颈脉,结果就觉察出了不同一般的搏动。

而且……,马车上的人竟是上次和荆王同游护国寺时见过的海宁县主陈澜!世子爷,世子爷!听到门外这声音,萧朗一下子惊觉回神。

思路被打断的他有些发恼,那声音自然是比平日更添了三分冰寒:何事?!门外的那人仿佛是被吓着了似的,好一阵子才嗫嚅着轻声说道:世子爷,荆王殿下命人送了信,是呈进来,还是退回去……自打和荆王走动了两回之后,不但是唐管事,而且连奉父命随同而来的几个护卫家将,还有两位被推荐入国子监的士子,也都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好几道,萧朗只觉得要多恼火就有多恼火。

此时听那门外的人竟然直接说什么呈进来还是退回去,他立时心头大怒,当即厉声喝道:堂堂亲王的书信,尔等也敢这般怠慢?快呈进来!须臾,一今年轻小厮就诚惶诚恐地进了屋子,双手呈上了一封书信,还想再说什么时,就对上了那一双比冰雪还冷的眼睛,一时间只觉得仿佛有一桶冰水迎面浇下,慌忙就赶紧溜了出去。

而萧朗则是瞪着信封上那几个熟悉的飘逸大字,眯了眯眼睛才打开了。

萧卑钧鉴。

短短的四个字看得萧朗立刻生出了发火的冲动,嘴唇一时抿得紧紧的。

嗯,想那人也不在眼前,骂了也是白搭,他只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无聊,这才继续往下看。

这一看之下,他刚刚那种微妙的表情立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肃重。

从头到尾整整看了两遍,他方才突然再次开口喝道:来人!闻声进来的又是刚刚那个小厮。

偷眼觑见萧朗那张俊美的脸上血色尽退,可那种煞白却平添某种冰寒,他连忙吞了一口唾沫,又低下了头:世子爷有什么吩咐?府里如今还有能战的家将几何,家丁几何?面对这个问题,这一下子换成那小厮面色煞白了,连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世子爷您问这个干什么?小的……,小的只是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不知道,不知道这些……蠢货!萧朗立时冷冷撂下了两个字,旋即不容置疑地说,那就去找知道这些的人来见我!一炷香,一炷香功夫我就要看到人,若是迟了,军法处置!最后那四个字一下子击溃了那小厮阳奉阴违的心思,慌忙答应一声就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刚刚才来过的唐管事脚下匆匆地进了屋子,施礼之后还不等他开口劝说什么,萧朗就一字一句地说:什么都别问,立时把这些人都召集起来听候分派!这是军令,我如今不是你的世子爷,而是镇东都督府都督从事,你听明白了吗?原是以为自家世子爷终于和荆王交恶,此时正打算带人打上门去,可是当头这么重重一棒砸下来,那唐管事立时一下子站直了腰杆。

见萧朗的眼神冷静神色肃然,他立时单膝跪下行了一个端端正正毫无瑕疵的军礼。

卑职领命!眼看唐管事大步离去,丝毫没有之前那陈腐的暮气,萧朗这才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低头又扫了一眼案上的书信,他的嘴角不由得往上微微一挑,随即握紧拳头轻哼了一声。

那家伙看似言语亲和不摆架子,使人如沐春风,其实却狡黠得很,虽要做好万一的准备,却不好尽信。

如今之计,分派好了之后还得亲自跑一趟才行,否则真闹出大事来,必然违了父亲教导……谅他不敢骗我,否则事后非叫他好看!镜园中的家宴仍在继续。

说是家宴,但杨进周这个主人和陈衍这个小舅子显然不是主角,罗旭这个知己好友也不是主角,只有坐在上首不时撂下一两个刁钻问题的皇帝,方才是此时此刻真真正正的主角。

在最初的不习惯之后,罗旭被陈衍的天不怕地不怕给感染了,索性也豁了出去,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说的说,尤其是当看见杨进周频频目视西屋,他更是举起酒杯痛喝了一气。

正打算去揭酒壶盖子的时候,他就听见杨进周说话的声音。

皇上,这儿靠正房的西屋寝室太近,您刚刚还请夫人要多多静养,而且眼下时间不早了,是不是……怎么,你叔全要下逐客令?皇帝见杨进周犹豫了片刻,终究站起身来长身一揖,又要下拜说什么,他便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你的意思朕知道了。

只偷得浮生一日闲,你就让朕在你这安乐窝里再盘桓片刻,下一次再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罗旭趁皇帝举杯饮酒的时候,悄悄对杨进周竖起了大拇指,可一低头就看见陈衍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嘟囔着什么,不禁疑惑地晃了晃陈衍面前那酒壶,随即不禁气结。

侯府家教森严,师门最重节制,想来小家伙一直想喝酒却没逮到什么机会,今次终于是圆了心愿了!又坐了好一会儿,皇帝终于放下杯盏站起身,淡淡地点了点头说:好了,今日一来,朕的心愿也已经了结了。

叔全,纪曦,你二人一个豁达,一个大度,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只将来的路还远得很,休要为如今一时显达便忘了形。

谨遵皇上教溆两人先后答过之后,互视一眼,杨进周便抢先说道:时候不早,不若微臣再挑几个家将护送皇上回宫?你别忘了朕刚给了你假期!皇帝微微一笑,又看着罗旭说,你也是一样,不要只顾着朋友忘了你母亲。

陈小四在这儿厮混一夜不要紧,可你明日还得上朝,快些回去!罗旭心里不安,正磨磨蹭蹭的当口,就只见方公公突然从一侧珠帘进了屋子,行过礼后就开口说道:皇上,镇东侯世子在外头,说是有事求见杨大人。

皇帝微微诧异,随即就笑骂道,他来京城日子不少,却是从不肯往来权门,最是孤家寡人一个,这回怎么起意到了这儿来?这才想到来讨救命之恩?然而,只是片刻的戏谑之后,他就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心里刹那间闪过了一个念头。

莫非是宫里有什么消息出来?第三百三十五章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陈澜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最后却是空空如也的肚子首先吃不消了,好一阵子翻腾把她惊醒了过来。

苏醒之后她却没出声叫人,而是呆呆地望着一阵子头顶那huā帐,随即露出了一个惬意的笑容,按了按肚子就支撑着坐起身来,正要伸个懒腰,帐子外头就有了动静。

下一刻,一个脑袋伸了进来,那脸上却是睡眼惺忪。

啊,夫人醒了?嗯。

陈澜点了点头,可旋即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见芸儿狡黠地一笑她不免伸出手指来轻轻戳了戳她那光洁的小脑门,现在什么时辰了,厨房那边可还有人么?自打从外头回来,统共就吃了一碗燕窝粥,我都快饿死了……对了,老爷呢?现在还早,刚刚过了戌时,眼看就快宵禁了,厨房里当然还有人。

之前四少爷和罗世子来了,四少爷醉醺醺地还闹着溜进来看过您一回。

老爷原是陪着他们和那位林七爷一块在明间里吃饭,可后来镇东侯世子突然来了,于是老爷就吩咐挪到了荷塘那边的草堂另外再开一席待客,柳姑姑也跟了过去伺候,云姑姑则是去看老太太了。

夫人要是饿了,我去厨房那儿瞧瞧可有什么吃的?芸儿说得顺溜,陈澜却听得脑袋发胀:你是说……林七爷还没走?没有啊!芸儿见陈澜这幅模样,遂自作聪明地笑道,云姑姑和柳姑姑那般着紧的模样,夫人您正在养伤,怎么也这么惦记,不就是一位郡王么?您可是宜兴郡主的干女儿,一位郡王来探望您有什么奇怪的……陈澜没有放任芸儿絮絮叨叨再往下头说,直接一个手势制止了这个嘴上太利索的丫头。

只这会儿她的脑袋仍有些发昏,huā了老大的功夫方才理清楚了头绪,可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肚子却极其应景地又叫了一声。

没奈何之下她只得放下了再探问的打算径直吩咐道:这样吧,你去大厨房那边看看有什么吃的,拣松软的给我送一样过来。

记着,若是那边有人守着,就不要胡乱闯,要点面条之类方便的东西到这边灶台上煮了也是一样的。

见芸儿满口答应着离去,陈澜心中却实在是没法放心,于是等人出屋子不久就立时又唤了两声。

好一会儿,她才等到一个人踩着踏板到了床前。

见是沁芳,她心头微微一松,遂问道:屋子里还剩几个人?其他人是不是已经到草堂那边去帮忙服侍了?是。

沁芳却没芸儿那一张嘴就说个不停的习惯字斟句酌地说,柳姑姑说,家里人手不够,虽说来的都是男客,可既是在荷塘草堂那边宴客,自然不能让那些小厮进来,于是就把丫头们都调了过去,老太太身边也只留了两个丫头。

之所以留了我下来,是柳姑姑说万一您醒了,芸儿心急未必说得清楚,我来解释稳妥些。

柳姑姑想得确实周到。

陈澜微微颌首见沁芳仿佛有些不安,便笑道,我和老太太都身上不好,内宅也多亏了有她们两位在,你不用想这么多。

待会等芸儿回来了你去草堂那边打听打听,看人散了没有,其余的别多问。

是,奴婢记下了。

千等万等,就在陈澜几乎以为芸儿是不是在大厨房那边和人起了争执,亦或是使起了小性子,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眼看着芸儿笑意盈盈地棒了一个黄杨木条盘献宝似的在她眼前晃了晃,旋即又到了外间,不一会儿就在床上摆了一个小小的黑木炕桌,继而方才把那一海碗面条摆了上来,陈澜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就感到肚子更饿了。

这是……厨房那边得了老爷的吩咐,正在预备点心,一听说是夫人醒了肚子饿,方公公就立刻吩咐先做一碗给您送来,还殷勤地问我夫人的喜好,甭提多客气了。

芸儿想到自己一进来,沁芳就悄悄退了出去,越发觉得自己最受信赖,于是又笑道,夫人您尝尝是我按照您的喜好亲自在旁边看着做的,兽骨架熬的高汤,多搁了两滴香油,浓淡正好……尽管很疑惑大厨房这会儿甚至要准备什么点心,但陈澜还是架不住肚子空空的那种饥荒感,没等芸儿罗嗦完就立时动起了筷子。

小半碗热气腾腾的面下肚,她的背心就渐渐发起了热来,随即竟是连额角脖颈也都出了汗,待到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依旧滚烫的面汤,她方才满足的吁了一口气,又接过芸儿递过来的丝帕擦了擦嘴。

扶我下床走几步。

夫天。

芸儿这时候货真价实吓了一跳,慌忙阻止道……,之前老太太也好老爷也罢,都严词吩咐过,说是一定要让小姐您静养。

就连云姑姑柳姑姑也都嘱咐我,一定不能让您受风受累……好小姐,您就老老实实躺一躺吧!傻丫头,我又没说要出去吹风!陈澜又好气又好笑,横了芸儿一眼就自顾自地跋拉着鞋子下了床,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吃了那许多东西不下床踱一踱,到时候积食了怎么办?就是不积食,指不定也要多长上两斤肉!说笑之间陈澜又一边揉一边晃了晃胳膊,等到突然转身的时候,她才愕然发现,竟是有人打着一半门帘,此时正呆呆地站在那儿。

再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只穿着那素白的中衣而且还因为动作过大,领口处流露出一大片丰腴的雪白肌肤,她不禁本能地往后窜了两步,旋即才省起应当不会有人跟着他闯这寝室,这才丢了个白眼过去。

你这个主人不在那边待客,回这儿来做什么?杨进周这才进了门来,身上虽还带着几分酒气,但眼神却是清明:是方公公说你醒了,所以我得了信就向……林七爷言语了一声,偷空过来看看你。

怎么样,头还疼么?就只是在车子里磕着碰着一点,脑袋撞了一下,又不是真有什么大损伤。

放心,我没那么弱不禁风?陈澜瞧见芸儿已经溜到了门边,冲着这边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就闪出了门去,连忙轻轻合紧了领口,避免再次春光外泄,可见杨进周目光丝毫没有游移的迹象,她不禁为之气结,那边那么多人在,你这个主人别离开太久,快走吧!然而,她这话音刚落,杨进周却走上前来,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面对着那几乎贴近到了面前一两寸远的脸,她不禁轻轻闭上了眼睛。

可是那灼热的气息却只是在唇上犹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啄,旋即就离了开去。

澜澜,我不管皇上对你说了什么,是安抚亦或是另有承诺,今天的事情,我一定会设法查个明白。

无论是皇亲国戚,亦或是本家的叔伯婶娘,只要是查实了,无论是谁我都一定会揪下马来!我没法一直在你身边寸步不离,那么我只能让人看到,敢害我家人的人是什么样的下场!杨进周虽是冷峻,但陈澜和他相处多了,便渐渐觉察到了他冷面下的热心细心,至于到了婚后,则更是觉得那冷面不过是一层保护色罢了。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犹如赌咒发誓一般的语句面对着那张狠下决心的坚定面庞,她却一下子愣住了,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皇帝对自己说的话。

她以后得保护自己不要再碰着脑袋,否则极可能有什么不测的后果;她的身体底子太薄,而且忧思过重,如果不好生调养,不但兴许没法孕育孩子,而且或许会寿不来……尽管皇帝以父亲一般护犊子的态度说,会让林御医替她好好调养,决计能断了病根,可是,要说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那却是决计不可能的。

叔呢……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上前投进了他的怀里,伸手环抱着那坚实的腰身,良久才轻声说,,如果……如果我也许不是长命的人,也许我没法拥有咱们俩的孩子,你会不呢……会不呢……杨进周浑身巨震,但下一刻立刻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妻子。

隔了许久,他才用一贯的坚定口气说:你还年轻,我也年轻,别想这么多。

就算真是那样,我也会陪着你求医问药,求神拜佛,感动上苍开眼。

哪怕上苍真的不动心,只要你愿意,咱们也可以挑一个合适的孩子养在膝下,想来在咱们的教导下,他一定是个孝顺听话的好孩子。

我不是杨氏宗子,汝宁伯爵位也没了,宗族里头没人敢逼我,娘又最是体谅,没什么好担心的!前生不曾体会过父爱,也不曾体会过情爱,因而陈澜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块完全灰暗的地带。

然而,此时此刻蜷缩在那坚实的怀抱里,她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那无数的忧虑和不安仿佛都渐渐远离了去。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第三百三十六章 长夜杀机随着宵禁的钟鼓声一阵阵响起,二条胡同里头的一户户院子几乎都落了锁,白日里人来人往的胡同如今已是空空荡荡。

只在那最后一声闭门鼓擂响的时候,一个人影敏捷地窜进了胡同,待到了那一座小院时,竟是连门都不敲,直接从不高的院墙翻了进去。

院子里此时正有人在井边洗衣裳,可却丝毫没理会这突如其来跳进来的人,就连她脚边趴着的那只黄狗也是纹丝不动,连眼皮都始终耷拉着。

那人影也不做停留,径直钻进了正房,旋即在东屋的门帘前头站住了。

庵主。

进来!看着那个进来的妇人,龙泉庵主放下了手中的笔,眼中露出了征询的目光。

而那妇人也不敢怠慢,直截了当地说:庵主,玄武门那边送来消息,淮王……淮王从玄武门出了宫!跟在后头的人亲眼瞧见他进了浣衣局!他从乾清宫西五所里出来之前,咱们的暗线还偷听到他对人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啪——一声脆响之后,龙泉庵主竟是拗断了手中的一支毛笔。

她抬头看了看那妇人,旋即露出了一丝讥消的冷笑:机会?皇帝是一时起意出来,咱们的人此时又何尝就已经预备好了?再说,谁知道这突然之间遇上的是破绽而不是圈套……浣衣局就在镜园边上,中间只隔了没两条胡同,那小子必定是要发疯!该死,真该死!如果按照之前的方案去做,咱们至少有三五天够用,这一次却被他全都拖进去了!那妇人被龙泉庵主说得面色发白,随即慌忙问道:浣衣局那边还有咱们的人,不若我立时跑一趟,看看能不能……不用看了!龙泉庵主立时打断了她的话,随即撑着书桌站起身来,悔不该让他拿到了浣衣局!都到了这个份上,择日不如撞日,便是今天吧!你立时去传信,把能调动的都调动起来,尤其是北城兵马司,务必要设法把顺天府的人拖在银铁桥之外!那锦衣卫……锦衣卫就不要指望了!欧阳行竟然会因为淮王请托,就暴露了百通车马行那个最要紧的地方,他是想着从龙之功想疯了,把自己也一块陷进了大牢里!锦衣卫后街附近那几个铺子的人让他们动起来,关键时刻,只要能在社稷坛承天门闹将起来,也足以震动大局!还有,晋王府,宜兴郡主别院,这两个地方都牢牢看住,若是要紧关头,许他们临机决断!是!等到那妇人离去,龙泉庵主方才缓缓坐了下来,右手又不自觉地摩挲着臂上那只铁环,眼神渐渐温柔了下来,仿佛是隔着遥远的时光,又触摸到了那个送给她此物的男人。

良久,待听得有人蹑手蹑脚进来的声音,她才抬起头,脸色又恢复了一贯的古井无波。

庵主,刚刚得到消息,说是那位林御医回宫之后就被皇帝召见,之后才有了这一趟的微服出行。

还有,那位海宁县主看上去没有大碍,可因为禀赋脆弱,头上之前就受过重击,兴许子嗣上有碍。

是么?龙泉庵主嘴角微微挑了挑,旋即不容置疑地说,我知道了,此事不用再管,你下去预备一下行头,我要亲自去镜园。

及至那人退下,她方才抬起头来看着屋顶,突然展颜笑了,那一抹笑容竟是犹如寒冰融化一般异常动人。

良久,她才低声喃喃自语道:那么多年了,你的话终究没有应验。

江南的人只想着赚钱,受你恩惠的天下百姓更是比谁都健忘,至于那个誓言和你一同开创这大好河山的人,则是埋在陵墓中被万人称颂,后代膜拜。

只有你,你的真正衣钵早就被人忘了……即便她是你等着的那个人,在皇帝那般的恩宠之下,又怎会在乎你的遗泽?不过我也仁至义尽了,否则若真是下狠手……她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好一阵子才站起身来:老天有眼,让我得以从坟墓中爬出来,给了我第二次活路,让我看看这百多年后的河山!就算这一次我真的败了,你也不用担心,你的后人并没有完全断绝……,这世上有健忘的人,也有一代一代刻骨铭心地记着那段恩怨的人!离开了正房,杨进周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这才大步往草堂的方向行去。

待到进了门,他方才发现,罗旭已经不在了,只有萧朗仍站在那里,从那张脸上丝毫察觉不到刚刚的端倪。

他见状连忙上前行过礼,可才躬下身,上头就传来了淡淡的声音。

免了。

皇帝突然一堆扶手站起身来,旋即开口说道,时候不早了,所以朕让纪曦回去了,接下来自有镇东侯世子护送朕回去。

你难得归来,便好好陪陪你媳妇。

杨进周看了一眼仍然面无表情,却对自己微微欠身的萧朗,却仍然大感不安。

嗯到刚刚陈澜对他说过的话,他那剑眉一下子就拧在了一起。

叔全,天子微服驾幸虽是臣下的荣耀,但万一有事,却牵连深广,不可不慎。

更何况,从一开始,你就是皇上一丵手提拔的,和其他权贵都没有关联,就是娘号称郡主,那威权也都是来自于皇上,到时候有个万一,断然只有人落井下石,绝无人开口说情。

皇上此行来得突然,怕就怕有人动坏心,我如今没什么大碍,你不用管我,绝不能离开皇上左右。

于是,几乎在皇帝迈步的一刹那,他一掀袍角突然单膝跪了下来:臣身为侧近,蒙皇上驾幸本宅,断无在夜深之际让皇上就这样回去的道理。

无论怎么说,臣都要带人亲自护卫往北安门!这不但是臣的职责,也是内子的叮嘱!是阿澜的叮嘱么?皇帝脚下微微一顿,随即自失地摇了摇头,朕就该知道,这丫头就是这么个执拗多心的性子……只是你身为人夫,也不知道多劝劝她,反倒什么都听媳妇的,你呀,也得想想如何不被人说闲话。

回禀皇上,内子聪慧机敏,所言当者,臣自然言听计从,外人言何足为道?好了好了,朕不和你争。

既如此,就依你!皇帝口里说着不耐烦的话,但眉眼间却隐隐流露出了笑意来,旋即又侧头看了看一旁始终不动声色的萧朗,突然意味深长地说,尔父从前在京城时,曾经为朕伴读了半年,斗鸡遛狗无所不为,旋即就因出镇奴儿干城而分开了。

嗯不到,如今却换成了萧郎你随行护卫。

听到皇帝不再叫自己为镇东侯世子,而是换了这样一个亲昵的称呼,萧朗的面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却只是垂头应是。

而等到杨进周和萧朗并肩跟着皇帝出了草堂的时候,前者却敏锐地瞧见,那张如冰雪一般白暂的脸上,此时多了几许古怪的红色。

当皇帝一行出了镜园的时候,陈澜却没有如杨进周离开时那样躺在床上,而是在沁芳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悄悄往惜福居去了一趟。

得知江氏已经睡着了,她仍走到床前看了看,这才退了出来,临走时又嘱咐了庄妈妈好生看护。

一路回到了怡情馆,才走过穿堂,她就看见好些人站在院子里。

夫人!柳姑姑一见着陈澜就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搀住了胳膊,又摸了摸手,发现陈澜还记得戴羊皮手套,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仍是嗔怪道:这么冷的天,夫人之前又才醒,身体还虚弱着,非急着出去干什么,到时候老太太知道了,也必定会怪您礼数太周全,不顾自己的身体,要是皇上知道就更不用说了!她一面说一面把陈澜往里头搀,而沁芳见云姑姑也过了来,自是连忙让出了另一边。

陈澜只由得她们去说,口中只是一味嗯啊应付着,待进了屋子,她却摇头表示不进西屋,最后就到了东次间的炕上坐了下来。

夫人,这么晚了……没等柳姑姑说完,陈澜就打断了她的话:我是睡了一整天,你们是忙活了一整天,不用都在这儿守着。

红螺沁芳芸儿都回房去睡吧,留着长镝和红樱收拾就够了。

云姑姑柳姑姑也再留一留,我有几句话想说。

待见众人依序留的留,退的退,陈澜方才看着云姑姑和柳姑姑说:今天皇上要来的事情,你们是事先得了讯息?啊……是。

柳姑姑闻声一震,随即立时上前,竟是屈膝跪了下来,是宫中司礼监曲公公派人传的讯息,又指明了老太太和夫人都受了惊要静养,不许惊动了,所以奴婢就和云姐姐一块商定了,只说是有贵人要来探望,不曾透露实情,甚至还瞒过了老太大……听柳姑姑如此说,云姑姑立时醒悟过来,慌忙上前也跪了,却是解释得异常直白:夫人,不是奴婢有意欺瞒,只因我们都是从宫里出来的人,若夫人醒着尚可以悄悄知会一声,旁的真是不敢违逆司礼监曲公公的吩咐,毕竟咱们出宫时是……是过了司礼监路子的人。

你们不用纠结这个。

陈澜未曾想自己只是想问一问此事可还有什么隐情,云姑姑就说了这样一番掏心窝的话,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笑道,今日的事你们做得很好,我并没有怪责二位的意思。

我如今只想知道,皇上此行走临时起意,还是早有安排。

这……柳姑姑和云姑姑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柳姑姑点了点头,曲公公派来的人倒不曾细说,只看那先来的两个太监跟着我们俩查看布置,竟不像是一时起意。

只不过,咱们镜园从前毕竟是归入过皇家名下,难免皇上来过。

皇家的田庄园林不计其数,而皇帝身为天子垂拱九寂,平日在西苑游玩游玩也就罢了,镜园虽造得优雅,可相比西苑却相差远矣,何必到这儿游幸?如果皇帝不曾来过,那两个太监却能了解镜园的构造等等,那么,答案也许就呼之欲出了……这一瞬间,陈澜心里已经有了大约的判断,因而沉吟片刻就开。

问道:今天阳宁侯府和娘那边似乎都派了人过来帮忙,如今顶得上的人总共有多少人?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想到陈澜突然问这个,云姑姑和柳姑姑正在沉吟的时候,长镝就抢在前头说:回禀夫人,郡主总共派来了十二个家丁,侯府那边则是统共八个人,再加上咱们府里原有的家丁家将,大约有五六十人左右。

夫人是有事要分派下去么?唔,请两位姑姑传令下去,府里的大门和东西角门,还有后门即刻先行落锁,所有丫头一概回房锁门,不许在外闲逛。

内院巡夜的仆妇增添一倍,前院持锣巡查的家丁增加到十二个。

在老爷回来之前,前院众人全都打叠精神候着……一连串的吩咐过后,云姑姑四人的脸色渐渐变了。

皇帝今日微服驾幸,这原本就是鲜少出现的情况,而现如今这么晚回去,则更是绝无仅有,陈澜这安排,莫非是……两两对视了一眼,云姑姑和柳姑姑就立时应声出门,雨长镝和红樱则是双双上了前来。

夫人是不是觉得晚上会出事?不是觉得,只是防备。

陈澜定了定神,就冲着满脸紧张的两个人微微一笑,皇上尚且是做好了万全的预备,咱们家里自然也是一样。

有备无患,先做好防备,总比事到临头仓促应变来得好。

镇东侯世子虽是我的救命恩人,可那时候我道谢他尚且不管不顾径直走了,刚刚那会儿突然赶来,定然不是什么巧合。

前头去忙了,你们两个也穿戴起来,然后服侍我换一身行动方便的衣裳。

长镝红樱都是宜兴郡主一丵手教导起来地,此时自没有二话,当即出了门去,不消一会儿,两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就出现在了陈澜面前。

看着她们那束身的皮甲,一个腰里配着箭囊,一个利落地将两截枪杆接成了一杆红缨枪,她忍不住莞尔,随即就去内室换了一套出门时的衣裳。

才收拾停当到了东屋坐下,她就依稀听见了外头有动静,忙站起身来。

我去瞧瞧!长镝冲红樱使了个眼色,随即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去,不消一会儿就面色凝重地回转了来,不待陈澜开口发问就解释道:小姐,是锣声,听方位不像是前院,倒像是隔着几条大街似的。

咦,那锣声又响了!出去看看!陈澜一下子站起身,见长镝和红樱要上来搀扶,她就笑着摆了摆手。

然而,从温暖的室内跨出门槛走到室外的一刹那,她却觉得一股寒气铺面袭来,旋即就是夜空中那一声声刺耳的铜锣响。

深深吸了一口气的她甚至没觉察到肩上多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只是抱着双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当锣声骤然停止的时候,她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捏得有些发白。

夫人,前头云姑姑还没回来,要不要奴婢去瞧瞧……不要慌,前院那边安静得很,足可见哪怕有情况也应付有余。

这大晚上突然闹出这样的声响,只怕会惊醒母亲,红樱去对红螺说一声,若是睡下了就让她们小心门户,然后让婆子暂时先锁了这怡情馆,咱们到惜福居去瞧一瞧。

红樱走的时候一个人,等回来的时候,身边却多了三个人。

瞧着面前衣着整齐的三个大丫头,陈澜惊讶地挑了挑眉,旋即沁芳便领头上前屈了屈膝:夫人,咱们都睡不着,又怕有什么事情,所以正好在房里坐着做针线闲聊,都说等您睡下了再去睡,所以红樱一进来说话,咱们就跟她出来了。

咱们虽没什么能耐,跑腿传话却都是能够的,万一有事,留在您身边也能多个人手使唤。

至于这院子里,几个小丫头都是咱们亲手教的,看院子足够了。

一贯稳重的红螺和一贯跳脱的芸儿都没有多话。

因而,陈澜也只是抿了抿嘴,点点头便反身朝门外走去。

那守门的婆子早就被长镝叫了起来,此时见这浩浩荡荡的一应人等,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多说什么,只连声答应云姑姑柳姑姑回来让她们转去惜福居,随即老老实实地关门锁门。

夹道里的明瓦灯此时都已经点了起来,这不甚宽阔的地方虽然有些昏暗,但加上那两盏琉璃顶子的灯笼,却足以照清楚脚底的路途。

然而,几个人才走到半路,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澜立时头一个转过身子,就看到那边黑暗的尽头一个人影飞也似地跑来。

夫人!那人很快就露出了身形,真是奉命去前门的柳姑姑。

她站稳之后先喘了一口气,正打算开口规劝,可看到陈澜那镇定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立时就变了一个样子:老爷出门的时候,把虎爷留了下来,奴婢才到前头一吩咐,他就立时讨了令,这会儿已经把那些人都调度了起来。

他毕竟是上过战场的,奴婢想想也就不在那儿碍事,所以回来讨您的示下。

杨进周……留下了秦虎?陈澜一下子想起秦虎那时候在马车旁焦急探问的情形,本还有些惶然不安的心定了不少,旋即便说道:前头有他,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更没什么示下。

对了,柳姑姑可听出那铜锣声从哪儿来的么?离着咱们这里有多远?柳姑姑迟疑片刻,往四下里看了看,这才低声答道:大约是浣衣局的方向。

那里住的都是年老退废的宫人,还有因罪被罚没的犯官家眷,从来都是最消停不过的地方,实在想不出那里能有什么事端……尽管浣衣局亦是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衙门之一,但由于位卑职小,尽管每次从镜园出门,除却走积水潭边那条路,都要经过那条浣衣局胡同转新开道大街亦或是德胜门大衙,但陈澜几乎不曾留意过这个衙门。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觉得心猛地一缩,下一刻,她就听到外院隐约传来了叫声喊声,刹那间,她本能地抓住了柳姑姑的手。

快,咱们去惜福居!这样大的动静,江氏这年纪又素来睡得轻,此时自然已经醒了过来。

在庄妈妈的亲自服侍下喝了一口水,她还没来得及问外头怎么回事,就只听明间里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不多时,她便愕然看到,原本该卧床静养的陈澜竟走进了屋子。

愣神了片刻之后,她就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这么不顾惜自己,这么晚还过来干什么?见江氏少有地用这样严厉的语气说话,庄妈妈哪里敢说陈澜之前才来过一次,自是连忙在旁边准备打岔。

可她这话还没出口,陈澜就上前施礼说话了。

母亲,就是一丁点外伤,不碍事,再说,我都睡了整整一个白天了。

陈澜上前挨着床头坐下,又解释道,叔全护送林七爷回去了,外头又突然响起那铜锣声,碜人得很,我自然索性过来,说是陪陪您,其实还不是让您陪陪我?你这孩子!江氏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只瞧瞧陈澜那一身装束,还有那只一直扣着袖子的右手,她心里自走了然,索性掀开了被子,这才对庄妈妈吩咐道:你去,寻我从前穿过的那几套行动方便的衣裳来。

阿澜你也不必扭扭捏捏的,有话尽管在屋子里分派。

陈澜听江氏这么说,知道外头的动静大约瞒不过婆婆,当下就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自家人知自家事,若真是有贼人闯进来,她除了之前的安排之外也做不了太多其他的,所以到了明间里,她就给众人一一分派了事情,等到一个个人都去了,她就一丵手按着自己的袖子,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前院有秦虎,柳姑姑又去后头帮衬云姑姑,只要是小股人,料想突破不到这儿来。

毕竟,这里临近皇城北安门,周围还有众多勋贵府邸!只希望已经离开的那一行人能够平安无事,毕竟,多少凶险的情形都已经过来了!尽管隔着一层厚厚的门帘,但那些嘈杂的声音仍然是从缝隙中窗纸中一阵阵地传了进来,而一个个消息也如同流水一般地汇总到了她这儿。

浣衣局胡同那边似乎有弓弦的响声,可那锣声那个再也听不到了,前门谨守夫人吩咐,没派人去打探动静。

门前胡同一片嘈杂,似乎是兵马司的人过去了!后门有些动静,云姑姑已经调了郡主和阳宁侯府送来的那些家丁过去看守!虎爷上了侧墙查看动静!听着这无数奏报,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一字一句地说:还是前话,不许开门,不许打探,全都给我各安其位!第三百三十七章 明暗虚实,我心弥坚夜幕之下,横贯新开道街和德胜门大街的洗衣局胡同此时一片血腥。

平日足可供两辆马车通过的宽阔胡同,横七竖八的肢(好吧,还是和谐)体躺满了一地。

入夜时分原本就黑漆漆一片,而恰逢阴云遮住了月亮,刚刚的一场殊死拼杀之后,一面铜锣正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而在它的周围,则散落着几盏灯笼,其一盏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

孤零零停在路中(好吧,还是和谐)央的马车只余下了三两个人侍卫,而四面八方的憧憧黑影,乍一看去却何止十几二十,那些明晃晃的钢刀利剑无不是指着马车。

也不知道是谁轻叱了一声,最前头的五六个黑衣人狠似的冲上前去,先是那刀剑交击的声音,继而是刀剑入体的闷响和垂死的哀嚎,当一把钢刀闪电一般地劈开了那马车的车门,继而将卷帘亦是一刀劈成两半的时候,他的动作却陡然僵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就只见他手的钢刀咣当落地,紧跟着整个人便往后重重倒去。

旁边的人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支深深扎入其面门的弩箭。

小心弩弓!仿佛是印证了这一声提醒,马车突然嗖嗖射出了三四箭,四周围原本靠得最近的那几个汉子立时倒地不起。

而剩余的人一下子四散开来,各自躲入了胡同两侧那些高高低低的木箱后头,紧跟着就有人喝了一声放箭。

一时间,四周传来了好些弓弦扳动的声响,十余支箭一下子没入了那马车,须臾便仿佛依稀有一声惨哼。

见这一招奏效,弓弦响声顿时不绝,里头的声气却越来越低了。

直到那车厢板壁上扎满了无数根利箭,黑衣人们这才从木箱后头现身出来,两三个人试探似的到了车前,内却再也没了动静。

快,拿火把来!慢着!最后头的一声厉喝却制止了一个黑衣人要点燃松脂火把的举动,只沉声喝道你们没几个认识车里的人,全都让开,让我亲自瞧瞧!眼见他排众而出,最前头的一个黑衣汉子楼忙伸手拦了一拦:主子万万使不得,万一里头有诈可怎么办?再说,那毕竟是您的……闭嘴,滚!蛮横的三个字之后,来人一把拨开了挡路的黑衣汉子,又上前从另一人手接过了火把,等那火把点燃了,他却将其凑到自己的脸前头照了片刻嘿嘿一笑,旋即才大步上前。

火光下,淮王那张年轻的脸上尽是得意的笑意看上去扭曲得碜人。

当到了车辕前头时,他方才一把撕开了那破碎的卷帘,才探入头去,那火把却骤然落地,就只见车厢如闪电一般地伸出一只手来,竟是突然拽着他的领子将其拖了进去。

这刹那间的变故来得实在太快,哪怕是就在周围三四步远处的黑衣人也完全没反应过来。

当起初出言相劝的黑衣人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时,刚刚还站在马车前的淮王却已经是不见了踪影。

望着那黑漆漆敝开着仿佛无底洞一般的马车,那黑衣人只觉得背上流浸浸的,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走进还是退。

主……主子!他颤声叫唤了一声,可马车却是声气全无。

就在他彷徨无措之际,后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冷笑:这种时候却要亲自上,死了也是活该,杀,不用顾忌那么多!此话一出,背后顿时传来了更多的弓弦轻响。

那黑衣人才堪堪转过身,就只见一支利箭迎面而来,他只来得及横刀挑飞了一支,却无法逃脱接下来那一阵箭雨顷刻之间,他的手臂大腿和前胸便先后连三箭,整个人也随之半跪在了地上。

看到自己的手下几乎没几个撑过了这一轮箭雨而那后头上来的人,赫然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黑色夜行衣他只觉得气急攻心,用刀一撑地面就想站起身来。

你们……你们去……然而,这一句似疑问似感慨的话却被一支利镞终结在了他的嘴里。

当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钢刀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的时候,后头那一批黑衣人便训练有素地逼上前来。

临近马车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他们之后便响起了一个尖利的声音。

杨大人,不要在马车里再装蒜了,出来吧!就算你拿着他也没用,咱们可和他不是一路人!然而,马车里却传来了一个冷森的轻哼。

随着一阵悉悉翠翠的声响之后,一个黑影骤然从马车里飞了出来,随即如同一块石头一般掉在地上人事不知,一群人却不进反退,竟是又让出了三四步远。

直到另一个黑影跃出了马车稳稳落地,他们也没再前行半步。

当最前头骤然点起了火把,一众人看清楚那个持剑而立的年轻人面目时,后头却传来了一个惊怒的声音。

你不是杨进周,你是谁!那年轻人一脚把淮王踢到了路边,随即方才淡淡地说:好教你知道一点…………然而,话音刚落,他刚刚虚垂在下头的左手就猛地一挥了出去。

最前头的几个黑衣人本能地避了一避,就只见一个绳套从天而降,紧跟着一个人便飞也似地腾空而起,继而重重坠落在地。

那砰然巨响传来井时候,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候,他那剩余的半截话方才不紧不慢地吐了出来:本人姓萧,不姓杨!刹那间的寂静过后,一群黑衣人当响起了一个异常气急败坏的声音:镇东侯世子………你是镇东侯世子萧朗!那声音微微一顿,随即便嘿嘿笑了起来,别高兴得太早,别以为只有你们会用声东击西之计,主子已经带着大队人布下了天罗地,你们一个都逃不掉!都还愣着干什么,杀!积水潭西岸,此时此刻亦是剑拔弩张之势。

相比浣衣局胡同的尸横遍地,这里却是两两对峙,谁也不曾先动手。

良久,横剑站在最前头的杨进周方才冷冷地喝道:这里距离皇城西北角不过一箭之地,刚刚铜锣声已经响过,援兵须臾就来,尔等就不怕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么?杨大人若是有这样的把握又何必在这里虚张声势?浣衣局胡同那边的铜锣已经停了,分明是大局已定,更何况这久久不见有人来,杨大人还指望什么援兵?只不过若是杨大人能投了我,我倒是可以看在尊夫人面上,网开一面。

此话一出,杨进周不禁呆若木鸡。

再看四周围的一干禁卫也都是面露疑色,他立时勃然大怒:贼子敢污蔑夫人!污蔑不污蔑,都是人言。

说话间,前头的那群黑衣人分出了一条道来,紧跟着一个身穿宽大斗篷的人就在两个随从簇拥下现出了身形来,只那头脸却在风帽掩盖下藏得严严实实。

待到头前,他停住了脚步,这才淡淡地问道,兵分两路一虚一实,杨大人出身将门,倒真是使得好计,只镜园出来的这两条路都已经为我派人把守得严严实实,杨大人舍身为饵,可要是那一头已经全军覆没,你这苦心非但成了笑话,只怕还要背上深重的恶名!若是从了我,不说王侯,顾命之流亦是唾手可得。

当今圣上膝下皇子众多,轮不到你一介乱臣贼子把持朝政!是不是乱臣贼子,却轮不到杨大人你下断言。

就是当今圣上………即位之初也不是用的什么光明手段!那声音丝毫没有遮掩,陡然转寒,紧跟着便冷静不再,多了几分深深的怨毒,当年那么多龙子凤孙,几十年之后还有几个存活的?这幽禁鸩杀,难道是明君手腕?也难怪,上粱不正下粱歪,想当年太祖能够对楚国公这等功臣下杀手,这大楚朝的历代君王难免有样学样。

只可惜以权术治国,难免夫人心上有内阁重臣,下有宿卫勋贵,就连亲生儿子都可以对父亲下手……,你既是不想归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放箭!放箭!几乎是那声音撂下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杨进周亦是一声暴喝,旋即便是贴地猛地一个打滚。

几乎是顷刻之间,那斗篷人的背后立时响起了无数弓弦响声,可对面的人却几乎同时倒地打滚,竟是赫然往积水潭里窜去。

就在这时候,原本黑漆漆的临水河岸陡然之间高起了一大截,旋即便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

上当了………退!几乎是那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就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一时间,无论是趁势下水的杨进周一众人,还是在箭雨下狼狈撤退的一行人,几乎都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那声音的方向。

等到在几个手下的保护下好容易堪堪退到了新开道街,看了一眼四周零零落落的人,又觉察到依稀是西南面的天空隐隐泛红,那被人架着急后退的斗篷人突然笑了起来。

好,好!就算这一次败了,若是连社稷坛都受了殃及,也算是解了我心头大恨!你们几个,随我去镜园………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镜园惜福居正房往日素来熄灯早,但如今却是灯火通明,明间里不但站着满屋子的人,而且一个个丫头仆妇进出极其频繁。

而坐在右下手第一张椅子上的陈澜面色虽镇定,额头上却不知不觉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最里头的一层衣也仿佛枯在了身上,脑海更是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

当看到江氏从西屋里出来的时候,她微微一怔才连忙站起身来。

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江氏说着就拧起眉头叹了一口气,兵马司的人都已经过去了,却偏生还是不得消停,甚至有人爬墙窥视咱们家,看来事情当真不小。

这样,你就在这儿坐镇,我坐了小轿在外头转上一圈,也免得等在这里心不安。

母亲,还是我去吧!陈澜见江氏满脸的不赞同,却仍是开口说道:您就放心吧,我眼下已经感觉好多了,再说此前只是受惊,不至于勉强了自己。

这会儿闷在屋子里透不出气,反倒是更加不好。

让长镝和红缨跟着我,再带上几个壮健的仆妇,一圈看完之后我就立时回来。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犟!见江氏眉头皱得更紧了,急切之下,陈澜不禁脱口而出道:不去外头走一走,我这心实在没法放下来。

毕竟,叔全本不必跟着却是我让他护送林七爷回去的。

唉,你呀……,去吧去吧,记得带好手炉,我看你身上衣裳太单薄了,就穿我那件狐皮大氅去,免得万一冻着了。

江氏一面说一面让庄妈妈进屋去找衣裳,不一会儿捧了狐皮大氅出来,她就示意陈澜过来竟是亲自给她扣好了顶端的两个扣子,随即双手就紧紧按住了陈澜的胳膊,我再说一次,不要逞强!陈澜摩挲着那厚厚的狐皮,好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当迈出屋子的一刹那,寒风迎面一吹,她却觉得刚刚一直焦躁不安的心情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说是担心杨进周,可是,如今走在那冰冷的责石甬道上,她却明白,那只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坐等的习惯,她已经习惯了在等待的同时打点好一切该有的准备。

当坐上了那平日鲜少乘坐的小轿上,一直觉得轿子颠簸难耐的她头一次不觉得脑袋晕眩,思路甚至比平时还明晰得多。

夫人,花园那边一切正常。

夫人,后门已经都消停了守门的婆子从门缝里头看出去,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前门虎爷已经从侧墙上下来了,说是咱们门前的胡同安静得很。

轿子所到之处,仍是不时有人上前禀报,陈澜只淡淡地应一声,并未追问答话。

然而当到了已经落锁的二门时,她却示意两个抬轿的婆子停了下来,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把门打开,我要到外院瞧一瞧。

闻听此言,不论是两个抬轿的婆子还是随行的长镝红缨和两个健妇,全都吃了一惊。

长镝张了张嘴正要规劝,就只见轿帘一掀,竟是陈澜就这么走了出来。

长镝见陈澜看着那落锁的二门,眼神仿佛有些奇怪,想要规劝的打算就立时打消了,忙走上前对那看门的婆子耳语了几句。

直到陈澜站了片刻又坐了回去放下轿帘,她才轻轻拉了拉一旁的红缨。

夫人应当不是我的放矢,外头难道有什么不妥?不会啊,刚刚云姑姑不是才跑过一趟?她们这两个丫头商量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那两个跟轿的健妇就更茫然了。

然而,当轿子出了二门,顺着青石甬道出去,又拐了个弯子,众人就听到了轿子里传来了陈澜的吩咐声:径直去寻阿虎,就说我有话问他。

有了这吩咐,众人虽心头疑惑难解,但总算是有了方向。

一应人等便簇拥着轿子往前院帐房行去,沿途有人看到,免不了飞跑回去报信冂还不等到地头,秦虎早就亲自迎了出来,抬轿的两个婆子忙停下了脚步,又稳稳当当放下了轿子。

夫人,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成了,何必您亲自来?长镝红缨留下,其余人暂且退避。

闻听此言,长镝红缨对视一眼,立时在轿子两侧站定了,抬轿的婆子和跟轿的健妇则是立时退避三舍。

秦虎虽说不解,但还是遣退了跟着自己过来的两个家丁,随即有些不解地问道:夫人有什么话要问?林七爷是不是还没走?此话一出,不但外头守着的长镝和红缨大吃一惊,就连秦虎也是一下子呆住了。

老半晌,他才讪讪地说:夫人您这是开玩笑吧,老爷分明是和镇东侯世子一块护送着人回去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轿帘就被一只手一下子挑开了一多半。

里头坐着的陈澜抬头端详着这位面相粗豪的汉子,借着那灯笼的光芒,她看到了他那欲盖弥彰的不自然笑容,看到了他那游离的眼神,也看到了他那不自在地搓来搓去的手。

原本只是刚刚从惜福居出来时突然生出的一个念头,但此时此刻,她已经知道,这猜测恐怕有七八分准。

前院的人手够用么?见陈澜不再追问刚刚那个问题,秦虎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旋即憨笑道:夫人尽管放心,咱们府里的家丁除却跟着老大人当初打过仗的,就是大人在宣府时招募了护持老太太的。

再加上刚刚还留着………咳咳,总之前面大门角门一关足可应付,您尽管放心。

几乎就在秦虎拍胸脯保证的一刹那,陈澜听到了一声闷响。

那一瞬间,她立时闻声望去,就只见西南面的天空隐约冒出了一团红光。

尽管隔着老远没办法辨认清楚究竟是哪儿,但这样的夜深之际如此的动静,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事情的不对劲来,更何况是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听到外头大街上隐约传来了一阵阵人声,她索性走出了轿子。

而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那道院门也起了一丝骚动,不一会儿,竟是一个身穿府里家丁肤色的年人跌跌撞撞往这边跑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停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之前晚饭前送出去的条子究竟送到了没有,会不会在半路上有了耽搁?绝不可能,当时不是还拿了北安门的回来啊!秦虎话才出口就想起陈澜在旁边,连忙不安地扭过了脑袋,又见那方太监也是盯着陈澜,随即也是如梦初醒一般,脸色不那么好看,他这才感到心气平了,索性退后两步离得远了些。

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方太监不自然地上前两步,又冲着轿子里的陈澜施了一礼。

县主,就只有你跟着么?见陈澜也不问其他缘由,上来便是这直截了当的一句,方太监那脸上表情就更微妙了,好半晌才嗫嚅着答道:并不只是小的一个,还有十个最精锐的禁卫,这会儿四个在里头,还有六个则是听听他分派。

方太监这慌乱下的一指,秦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本就没怎么说过谎,这会儿只得搔了搔头,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这才叹了口气说:夫人,不是俺有意欺瞒,实在是老爷走之前才突然决定的,那林七爷又下了严令,不让俺透露半个字,人到现在还呆在帐房里头,就连家里其他的家丁家将都不清楚。

你知道林七爷是谁么?看到秦虎点了点头,陈澜没有再多问什么,径直吩咐道,既如此,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在前院转一圈就回去。

至于方公公,别人本是不知道你们在的,你刚刚这一趟跑出来,只怕瞧见的人不少吧?方太监赶紧陪笑道:县主恕罪,是刚刚听到外头响声,七爷打小的出来瞧瞧,小的张望了一下进去呈报,七爷说想来南边那一头已经定了,让小的来叫虎爷过去,好说说之后的事情,小的这才急忙赶过来的。

至于刚刚说到的那条子。

他犹豫片刻,声音就变成了仿佛蚊红丁似的:那条子是送给领宿卫的阳宁侯的。

这么说,关键时刻,陈瑛竟是拖到了现在还不见踪影!尽管对陈瑛素来没有半分好感,可也知道这位三叔不是那样愚蠢短视的人,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这实在是不可思议,怔了一怔方才点了点头。

就当她回身上轿,预备让一旁的红缨去把人叫过来的时候,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叱喝,依稀能听到是有人在喝骂什么。

秦虎几乎是来不及和陈澜打招呼,一瞬间就转身奔了出去,而方太监则是呆若木鸡,好一阵子方才慌慌张张向陈澜行了礼,旋即一溜烟似的跟在了秦虎后头。

见此情景,已经坐下的陈澜双手一合,最后还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夫人,是回惜福居,还是去帐房把那两个婆子和仆妇都叫回来,照之前的安排,坐轿子在前头转一圈,然后再回去。

可去……?按我的吩咐去做,有什么事我顶着!长镝再不敢相劝,朝红缨使了个眼色就匆忙去叫了人。

不过片刻功夫,刚刚退开来的婆子和健妇就慌慌张张赶了过来,抬起轿子就往前走。

晃晃悠悠走了好几个地方,正打算往回走时,却又有人截住了轿子。

陈澜打起门帘一瞧,就现是刚刚才见过的方太监。

夫人,帐房那边有些事情,您能不能他这声音压得极低,而陈澜几乎是一瞬间便反应过来,不等他说完就沉声吩咐道:转向,去帐房!第三百三十八章 万乘之君,知人之明镜园的前院一共是一个正院和东西两个跨院,正院里头是五间五架的前厅,两个小跨院里,西边设着杨进周的书房瀚海斋,东边则是设着帐房和外库房等等要紧地方,素来是闲人禁入,再加上待客用的小花厅和最前头的一排倒座房,一律是前院的戴总管统管。

而眼下这时候,东跨院院门紧闭,连陈澜的小轿在门口停下时,那两扇门仍是纹丝不动,还是方太监上前有节奏地叩击了几下,那院门方才开了。

长镝和红缨随我进去,你们且在外头等。

此话一出,跟看来的两个仆妇顿时有些犹疑,其中一个期期艾艾才说了一句老太太得知了必然怪罪,就看到陈澜转过身来,那脸色眼神在火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慑人,立时低下头去不敢再分说半个字。

直至陈澜跟着方太监进门,那两扇门在她们眼皮子底下严丝合缝地关紧了,其中一个才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大晚上的,为什么夫人偏这般神神鬼鬼!嘘,小声些,你不想活了……今晚上这乱七八糟的动静一阵接一阵的,显然不是什么好路数,你这话万一让夫人知道了,兴许就吃不了兜着走!对不对,两位嫂子?听自己的同伴竟是破天荒地收起了往日的尖酸个性对两个抬轿的粗使婆子那般和颜忧色,起初说话的那仆妇也觉察到了一丝苗头,慌忙闭上嘴再不多言。

只大晚上的站在这寒风中并不好受,因而当夹道另一头前院总管戴明带着人过来,问明了情形就吩咐她们暂时到一旁的小屋子里烤烤火,四个人顿时喜出望外,竟是再没心思注意天边那一抹红光。

外间动静如何,已经进了帐房的陈澜自然没空去留意了。

长镝和红缨都留在了外头,方太监也没跟进来,而尽管她知道了事实,可是,当瞧见安然坐在书案后头,正在若有所思地翻着手中一本簿册的皇帝时,她仍然觉得脑子一片乱糟糟的,竟是连行礼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只才屈膝下去,她就听到并头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不要多礼了,朕如今是不清自来,又不告而留的客人,又没来由让你这个主人担惊受怕,论理,是该朕向你赔个礼的。

皇上言重,妾万不敢当此言。

好了,这里又没有外人,况且还是你家里。

朕这个客人就反客为主一回坐吧,你这样站着,朕心里也不自在,须知你还是个病人。

见陈澜只犹豫片刻,就大大方方地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抬起了眼睛朝自己看过来,皇帝便叹了口气说:今次朕出来,一来是因为你突然出事,想过来瞧瞧二来,也是为了看看人心如何。

只没想到,这有意露出的破绽却还真的给人抓准了。

有萧朗在,再加上还有其他安排只要兵分两路,安然回宫并不是难题,没想到叔全那时候把你的话撂了出来坚持要护送朕走,有些事朕就没有瞒他。

皇帝说到这里语气里自然而然满是赞许和欣慰,可陈澜却听得满心焦虑,索性就把这些情绪都露在了脸上,等到那话头一顿,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妾斗胆请问一句,皇上可是令镇东侯世子和叔全各自领一路人,从浣衣局胡同和积水潭西岸那两条必经之路回宫?是叔全的建议,萧朗的附议,朕再三考虑之下,便认可了这一条。

皇帝见陈澜一下子揪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疼惜来,随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岁以来,朕终于能腾出手来做些事情,孰料朝中风波不断,卷入其中的文武勋戚不知凡几。

每做一件事就有人掣肘,每动一个人就能牵扯出更深的关联,一个个人死得异常诡异,朕懒得再这么继续耗下去了!既如此,那就直截了当了结干净算了!可是皇上,须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万乘之君?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说白龙鱼服,易为鱼虾所戏?皇帝微微一笑,继而竟是闭上了眼睛,朕在早年还是皇子下江南的时候,就曾经认识到了这个。

所以,既是敢用这一招,就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更何况,朕好歹还知道什么叫做分寸,知道什么叫做当断则断,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托付……所以,如今只是看似凶险,就是你家叔全亦或是萧朗,亦是稳若泰山,朕可以给你打包票。

刀剑无眼,厮杀上头的事,这天底下有的是意外,恕妾无礼,实不敢认同皇上刚刚这话。

不单单是为了叔全,亦是为了皇上自己。

镜园虽安,但保不准有人泄露消息;而外头的顺天府和北城兵马司,也难免有奸人;至于宿卫等等,人员一广,也同样是难免混杂进了私心算计……退一万步说,就算此事皇上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又何必拿您自己作饵?不论您要做什么,在东宫虚悬,诸事未定的情况下,就是一丁点的闪失,也会造成天下动荡!见陈澜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随即又直起腰不闪不避地径直看着自己,皇帝仿佛看到了年轻时亦是每每拿这些道理规劝他那些冒险举动的皇后。

只话到嘴边,他却问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可是听说了阳宁侯至今不曾出动的消息,觉得他兴许叛了朕?陈澜眯了眯眼睛,随即摇了摇头,竟是又没有用谦称:皇上虽说是用了三叔,但要说了解,也许未必能及上我。

我曾经几次三番被他迫到了悬崖边上又曾经听祖母提到过他升官进爵的那些往事。

三叔此人阴刻,素来能抓牢每一个机会上进,为此不但偏执,甚至近乎于残酷无情但越是这样的人,越不会把赌注全都压在一块儿。

无论他此前如何,如今不曾有动静,不是被事情阻住了,就是有更好的安排。

必不是真的生出逆心。

皇帝并没有在意陈澜对陈瑛品行为人上的评价,这些事情从来瞒不过他,用人之际,只要不走过分出格的他都能够容忍一二,但唯一不能容忍的是,在结党的同时又生出逆心。

因而,看着垂下头去的陈澜,他又微微笑道:他应当感谢你这个侄女才是,论起对他的认识,朕确实不如你……罢了,起来吧,朕只能对你说,今次之事只此一遭,再无下次。

此话一出陈澜心里暗自苦笑,随即挪动着膝盖打算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身后大门传来了砰地一声,回过头时,就只见一个人飞也似地冲了进来,竟赫然是方太监。

只这会儿的方太监脸上满是惶急,站定之后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说:启禀皇上,外头……外头突然闯进来了几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秦虎被其中三个给缠住了,剩下的两个正护着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还放话说……放话说要见海宁县主!见陈澜满脸讶色,皇帝则是眉头紧锁,方太监慌忙解释说:小的自然不会搭理这等贼人,可那人却说,说是镜园外头已经齐集了少说百人。

若海宁县主不去见她,便休怪到时候外间火箭齐放,到时候玉石俱焚!此时此刻,皇帝固然是又惊又怒,陈澜亦是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冰冷的刹那间,她立时飞速转动起了脑筋。

然而,当皇帝的目光看了过来时,她却只是按着胸口冲方太监问道:传话的人是男是女?方太监偷觑了一眼皇帝,旋即才陪笑道:小的不能确信,只听着那声音有些女子的柔媚,兴许是女流。

外头情形不明,夫人能否……不用理会那等贼人!这一次,却是皇帝抢在前头厉声喝了一句,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眼神一下子落在方太监身上,你是做什么的,这样的要求也敢报到此处来!皇上,小的……小的只是怕……方太监见皇帝那森然怒色,忍不住退后了几步,旋即索性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皇上,他们兴许真能做得出来,之前小的跟着……跟着秦虎爬上墙头张望过,那闷响和火光的方向似乎是皇城西南……滚,你给朕滚出去!皇帝勃然大怒暴喝了一声,等方太监跌跌撞撞抢出了门,这才看了看咬着嘴唇的陈澜,因放缓和了语气说:你莫要担心,皇城西南邻近锦衣卫后街,罗旭已经领命去了。

他素来机敏多智,决计不会真出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陈澜抬起了头,那眼神中赫然是熟悉的坚定光芒。

皇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刚刚那阵动静已经过去了许久,偏生镜园左近的其他府邸都没什么大反应,咱们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既是那人要见我,我何妨出去见一见,看看那究竟是旨在何为?有长镝和红缨跟着我,出不了事!夜色之下,白日里官员人来人往的千步廊已经落锁,诸多衙门虽都有留值的人,但大多都朝后衙上各自的后门出入,即便如此,东西江米巷仍然是冷冷清清的。

因而,当那一声轰然巨响陡然之间传来的时候,无论是在衙门里头挑灯做事的官员,还是附近的百姓商旅,一时间都惊起无数。

推窗的开门的到大街上张望的,全都望着那高高窜起的大火发呆。

隔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人如梦初醒,扯开喉咙高声叫嚷道:走水啦!锦衣卫后街走水啦!随着这大声嚷嚷,不少或推窗户或开了门的人,这会儿慌忙缩回了脑袋,只有少数一些人探头探脑地观望了一阵子,旋即磨磨蹭蹭地提着木桶出了门来看那架势仿佛是要上去救火。

然而,倏忽间,大街上就传来了无数沉重的脚步声,紧跟着这些提着木桶的人就看见两头出现了好多军士的身影,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只听两头传来了高喝。

统统脸贴墙站好,否则格杀勿论!再说一遍,统统贴墙站好,否则格杀勿论!随着这一连两次的重复,好些人慌忙丢了木桶往旁边闪,眼看着那一队彪悍的军士从面前过去。

一个眼睛不老实的悄悄往那开过去的人瞧了一眼,旋即喉咙里就发出了一声掩不住的惊呼:老天爷,竟然不是兵马司的人……他这嘀咕刚出口,就感到肩背着了重重一下,顿时一个趔趄四脚着地,紧跟着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凶狠的声音:老实点!虽说有了棒打出头鸟的教训在前,但还是少不了有一双双的眼睛往街上的行军队形扫了过去。

然而,当那行进的过程仿佛丝毫看不到有终止迹象的时候,随着那每隔三五步便有人手按刀把站定,不少人按着砖墙的手渐渐抖了起来,那身子也在寒风中颤得如同筛糠似的。

须臾,大批军士便各就其位,完全将锦衣卫后街和与其相交的二条胡同和高坡胡同以及西江米巷看得严严实实。

尽管附近的激桶大多已经是被毁得残破不堪,但军士们一个个熟络地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个皮管,竟是三三两两在水井旁分工协作了起来,不一会儿,一道道水柱就冲着高高的火苗倾泻了下去。

锦衣卫后街街口,策马并肩而立的罗旭和罗明远看着那高高窜起的火苗在水柱的压制下渐渐矮了下去,面色全都有些微妙。

隔了许久,两人却几乎同时开了。

说话。

爹,你听我就……,旭儿,这边差不多了……两人几乎同时闭上了嘴,你眼看我眼,片刻之后,罗明远就笑道:罢了,你先说。

这当口罗旭也不和父亲客气,径直说道:爹,我得再去镜园那边一趟,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镇东侯世子箭朗进京不久,虽说是并不和什么权贵往来但要说立场,恐怕比不上咱们罗家。

而且,叔全原本就是给假回去陪媳妇的,若是他没跟着,看这里的架势,我真担心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你以为皇上真会毫无把握地涉险?罗旭见罗明远面色严肃,顿时不自然地干笑了一声:我是没想到,这儿竟是有您领兵坐镇。

嗯来,是我之前调动人手的事情给您知道了吧?你虽说有些小聪明,但还嫩了些。

口中说着教训的话,但罗明远的脸上却流露出掩不住的笑意,随即就点点头道,你既是担心,我与你百人,你立时去那边瞧瞧,若是无事就立刻回来,要知道,那几家铺子的地道,是你未来媳妇的人打探明白的,接下来是你侦知之后画的图纸。

虽说转移了大半,可刚刚动静这么大,你若是不在,待会宫中留值的小张阁老出来了,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呀……非得闹这么大!爹,这还不是为了一劳永逸么……,是是是,我明白了,这就快去快回!然而,当那五十个健卒拨到了自己手下,罗旭领头往宣武门大衙的方向飞驰而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却一下子冒出了一个念头来——父亲只是掌着京营的三分之一而已,杨进周此前一直在宫里暂且不提,那掌着另外三分之一的韩国公张铭难道还在西山营地?位于新开道街和三条胡同之间的晋王府紧靠着积水潭的西岸和北岸,往往入夜时分全城宵禁的时候,这儿还有文人墨客盘桓未归,或是赏月赋诗,或是欣赏歌舞,实在晚了也会有王府马车负责把人送回去,甚至在前院留宿也是常有的事。

但如今晋王尚在服嫡母的大丧,这些歌舞宴饮未免就太过招摇了,但即便如此也常常留着三五清客谈天说地。

因而,当夜空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铜锣声之后,晋王自是大为恼火,当即吩咐人出去查看动静。

只那小厮穿上大袄,满心不耐烦地打算到前头去吩咐一声的时候,那锣声已经戛然而止,因此他不过是找了间屋子烤了烤火,旋即方才气喘吁吁状地赶了回来。

殿下,没事,是个喝醉了酒的疯子在那乱敲锣呢,大约北城兵马司已经把人逮回去了。

既然是人已经被拿了,晋王自是再没把此事放在心止,又在几个清客的簇拥下鉴赏着那幅展子虔的《游春图》,全都啧啧称赞不提。

到最后,晋王心满意足地亲自把这画卷小心翼翼收好,这才笑道:得此真迹,真是不枉此生!不得不说,这些江南人还真是大手笔,送的竟是如此珍品。

只不过,你们得帮本王遮掩遮掩,若是让汤老知道了,又是好一顿劝谏。

那是自然,只殿下的礼贤下士果然是天下无双,换成别个殿下千岁,万没有这样敬着一个臣下的道理。

是是是,殿下一不好财货,二不好女色,就这点风雅爱好。

汤老原该体谅才是。

汤老为人方正睿智不假,就是这性子实在是得改改,对殿下太苛严了。

这些话里话外的奉承和抱怨听得晋王时而扬眉微笑,时而皱眉沉思,须臾就到了散席的时候,他正亲自送了一行人出门,结果就只听那一声轰然巨响。

晋王惊疑之下,随即厉声吩咐人往高处探看,而其他清客则是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就慌忙告退了。

回屋坐下的晋王才等了没多久,就有人慌慌张张进了门。

殿……殿下,不好了,是皇宫,是皇宫西南角那方向冒出了火光!你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晋王着实吓了一跳,随即竟是一下子从软榻上蹦了起来,来来回回踱了好一会儿的步子,这才扭头吩咐道,去,看看汤老可睡下了,若是能够,赶紧请了他来,就说本王有要事请他商量。

等到人奉命离去,他才回身坐到了软榻上,一下子想起了上一回奉先殿失火时那内外哗然的情形,一时间心乱如麻。

然而,才只一会儿,外头就又传来了一个有些惊慌的声音。

殿下,殿下,刚刚外头大街上有些动静,东角门上有个小厮不合出去,可到现在还没回来……不就一个小厮么?这有什么值得报的,就算是被逮着了犯夜,大不了明日让金和拿着王府的帖子去北城兵马司领人!这不耐烦的话语顿时让外头一时息声,可才只是一会儿,那门口就又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声音:只是……不是小的多事,门前管事说,积水潭边上仿佛有叫喊声,具体如何听不分明,万一那边真有什么大事,咱们王府可就在积水潭边上……你还有完没完!晋王终于怒了,劈手从手边随手拿起一样物事冲着大门掷了过去。

随着那东西砰然反弹了回来,他才又骂道,兴许是这附近的哪家宅邸在那儿办些隐秘事,若是撞破了小事变成大事,难道我背黑锅?滚,以后别拿这样的鸡毛蒜皮说事!此话一出,门外才消停了。

心烦意乱的晋王坐在那里思量了好一会儿,当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时,终于忍不住的他怒气冲冲地亲自上前拉开了门,正要喝骂的时候,就认出了外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汤老,到了嘴边的话赶紧吞了回去。

他正摆手客客气气地把人往里边请,却只见汤老摇了摇手,随即开口问道:殿下,长话短说,金总管对我说,东角门上已经有三个出去打探动静的小厮不见了,外头仿佛有些不对劲。

同样的话语,前时晋王根本没往心里去,可此时汤老一说,他立时丢开了那不耐烦的心思,迟疑片刻就拉着汤老进了门,随即亲自掩上了房门,这才转身上拼了几步:汤老的意思是,有人要对我不利?晋王府虽说不是固若金汤,但内外王府护卫还有数百人,都是父皇挑选的精锐,兼且王府原本就是易守难攻,谁会如此不智?若不单单是对殿下不利呢?汤老看了一眼满脸迷惑的晋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殿下大约不知道,今日午后,皇上微服出宫了,此时身在何处还未必可知。

第三百三十九章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说什么?晋王这一回才真正变了脸色,待得到了汤老再次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一时间竟是坐在那里动弹不得。

他很清楚,尽管身边的清客幕僚看似不少,但真正遇着大事,却只有自从他成婚开府之后就跟在身边的汤老才是真正的谋主,其他人顶多只能群策群力地出点小点子。

而汤老也对得起他的敬重和名声,每每在那些紧要关头,他总能得到些连他都不知道的消息。

汤老的意思是,如今外头这诡异动静,兴许是……兴许是有人谋算父皇?话说到这个份上,汤老自是再也不肯多言,当下微微一点头。

眼看晋王坐立不安,到最后索性一撑桌子站起身,竟是两眼炯炯地看着他,他不禁眼睛一亮,以为晋王是有了决断。

然而,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晋王竟突然往后头退了两步,随即对他一揖到地。

殿下……殿下你这是干什么!汤老慌忙上前双手搀扶起了晋王,心里却难免一沉。

可晋王却丝毫没领会这些,而是执着汤老的双手,满脸的诚恳和郑重:汤老,你助我多年,最知道我的性子。

如今我的心已经是乱了,兼且这消息真假不知,时值宵禁的当口,万一被人抓着把柄不得了,可一味窝在府里却也不成……还请汤老助我拿个主意,无论你说什么,我无不依从。

倘若是平日里晋王如此金心托付也就罢了,汤老只会高兴自己的主君有识人之明。

然而,这会儿自己都已经明示到了这个份上,晋王却迟迟不能决断,而且还把这事情推到了自己头上,他却禁不住一阵心灰意冷。

然而,眼看着那和平日里一般无二的信赖表情,他只得打叠精神说:既如此,便请委金总管精心挑选王府精锐二十人分四组出府打探吧。

好,就依你此言!晋王这一回却毫不迟疑,立时召来人吩咐了下去。

及至那小厮走了,他少不得向汤老嘘寒问暖,待得知人当时尚未睡下,仍在那整理文书,他自是又说了好一通奉承的话。

他素来是最擅长和文人墨客打交道的,即便是汤老刚刚心情很不好,也渐渐被他说得稍稍露出了笑容。

然而,就在两人这秉烛夜谈兴致正高的时候,外问陡地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殿下汤先生,都快半个时辰了,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晋王这下子再维持不住这温文尔雅的态度,霍地站起身来匆匆出门。

待到了外头,见那报信的小斯哭丧着脸,他顿时劈头盖脸地质问道: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回来,门上就没有人出去打探?还有,可曾听到外头有什么动静?回禀殿下,金总管亲自守在门上,后来又打发了两个小厮出去打探,可还是一个都没回来,他立时吩咐大门落锁,再不许人出去。

至于外头……之前似乎是传来了惊呼惨叫之类的声响,隐约还有……还有弓弦响。

砰——话音刚落,那小厮就看到晋王面色铁青竟是一拳重重地捶在那门上,自是吓得后退一步垂下头再不敢吭声。

须臾,他就看到汤老出了门来,又瞧见晋王冲自己没好气地打了个手势,他立时如蒙大赦地匆匆退走。

只走到了院门处,他却多了个心眼,站在那里又探头探脑地等了好一会,正确定应当不会再召唤自己时,他就突然听到那屋子里传来了好一阵争执,不多时,就只见汤老气冲冲地出了屋子来,旋即站在那儿不动了。

面对这一幕,他正准备开溜,岂料内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厉喝。

来人!屋子门口,站在檐下的汤老看着那小厮匆匆又进来,路过他身边时歉意地躬了躬身,旋即就进了门去,他这才缓缓往外走去,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失落,好一阵子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想起了刚刚那一番对答。

殿下,既是那些人不曾回来,足可见外间如今动向不妙。

若是皇上掌控了大局,即便觉得殿下这些人来得不是时候,要么就直接派了禁卫过来看守四面大门,要么就会打发个人回来知会一声,断然不会就这么静悄悄的。

如今之计,应当把所有王府护卫齐集起来,合成一队往外突破,不论走到顺天府也好,北城兵马司西城兵马司也罢,甚至是外皇城巡守红铺,总不能坐以待毙。

汤老,刚刚出去的人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时候贸然再派人出去,不外乎是送死!当务之急,是立时把咱们府里守好,否则若是这儿出了事情,那就没有什么以后了!想到那会儿晋王强硬的口气,走到院门处的汤老脚下一顿,随即又回过头来看了那边屋子一眼,继而伸手伏在了那门框上,自然而然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殿下,这当口不是谨慎的时候啊!镜园门前那条原本昏昏暗暗的胡同,此时却每隔十几步就扎着一根松脂火把。

每一根火把都深深扎入了地里,可火把旁却诡异地不见人。

只是,在对面的围墙后头,却隐隐能听到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甚至还能影影绰绰看到那高墙上似有人影。

就因为这个,趴在东西角门上通过那小窗观察外头的小厮们把消息传进来,再加上刚刚进来的那几个人如此叫嚣,秦虎虽是最终格杀一人擒下两人,可仍旧不敢轻举妄动。

在战场上,火器和骑兵的并用,被证明是对付蒙元的利器,而在京师这种地方,若是万一用起了火攻,那后果可以说是不堪设想。

于是此时此刻,他唯有用手攥紧了刀把。

虎爷……夫人出来了。

该死!秦虎恼怒地骂了一声,可等到那家丁瞪眼睛看着自己,他才想起这话容易造成误会却也不及解释,直接吩咐左右看住了,随即就缓缓后退。

待到看见戴着帷帽的陈澜在长镝和红缨的护持下出了西面的边门,他立时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夫人,都是俺的过失……别说这种丧气话,谁不知道你这大力士是叔全麾下第一勇士?,见秦虎闻言更是脸色赤红,陈澜望了一眼被人团团围住的那几个人,这才颔首说道,眼下的情形自是怪不得你。

你让他们让出一条路来,然后都退到西门里头去,我带着长镝和红缨过去说话。

可夫人,万一这些穷凶极恶之人发起疯来……如果那样,自然就是命了,只不过……陈澜微微一顿,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我相信,要比命数,我不会输给任何人!这……,好,只不过俺守在西门,要是他们敢有什么花样,俺饶不了他们!秦虎说完这话便上得前去分派。

尽管不少人都颇为迟疑,可刚刚这几个黑农人的叫嚣以及外头街上的情形他们都听到了看到了,因而最终都选择了服从。

随着一拨拨人的有序退出,偌大的院子当中便只余下了那个倒卧在地的尸体,而那剩下的三个黑衣人甚至没在意秦虎临走前,一手一个把自己的两个俘虏都提着走了。

见陈澜只带着两个戎装婢女徐徐走来,居中的那个黑衣人打了个手势,另两人微微躬身分别退出去了老远。

面对这情形,陈澜不禁脚下一顿,可紧跟着对面就传来了一个她没办法忘记的声音。

县主,别来无恙?几乎是一瞬间,陈澜就打手势让长镝和红缨暂且停住,旋即又缓步上前,却在人前三步远处停下了,脸色沉静一言不发。

果然,她能忍住,对面的那人却分明没这样好的耐性,当即又压低了声音,慢悠悠地说道:……当日,贫尼曾经说过,请县主去一观那真迹,只县主却是拒绝了,只不知道如今,你可否后悔了……话音刚落,龙泉庵主就陡然之间又跨前几步,眼见陈澜纹丝不动,她微微一笑,宽大的袖子轻轻一甩,原本缩在袖子里的右手随之一动,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就势抵住了陈澜的腰间。

见对面的长镝和红缨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似乎随时都会冲过来,她却依旧镇定。

县主,贫尼只想好好说几句话而已。

不用回头,陈澜也知道长镝和红缨必定瞧出了什么,而不远处的秦虎更不会忽略自己此时的处境,当即沉声喝道:你们都别动!,撂下这话,她才看着近在咫尺的龙泉庵主,低声说道,庵主究竟想怎样,直说不妨。

想怎样?龙泉庵主不以为意地用左手放下了风帽,露出了光溜溜的脑袋,旋即直勾勾地看着陈澜,你来龙泉庵之前,我就听说过你这个人了。

京城豪门世家不少,更何况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弱女子,更比不上那些父兄呵护的千金。

但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该展露才能的时候便绝不错过,遇上机遇又能牢牢抓住,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风光。

只是,在这世上,光有这些还远远不够,你不够狠!见陈澜不为所动,她却并不以为忤,反而笑了:你以为我是让你杀人越货么?所谓心狠,只是说该不容情时绝不容情。

林长辉打天下的时候可以和所有战将称兄道弟,治天下的时候亦是能和沐大哥把酒言欢,可日久天长,他依旧能痛下决心断绝后患,这便是所谓的圣主明君杀伐果断。

当初征战天下时,胡春华可以把自己的口粮让给军士,于一干姬妾亦是亲切和蔼,可一到母仪天下之后,她却能够幽禁丈夫,逼死皇贵妃和庶子,这就是所谓的贤后。

至于当今皇帝,用你时对你恩宠有加,不用你时就弃若敝屣,卢逸云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尽管对龙泉庵主早有怀疑戒备,但听其毫无敬意地直呼太祖和高后的名字,听其对皇帝任意指摘,陈澜不禁暗自苦笑,若是她心狠,当初是不是就不该为了防止事情闹大而讳莫如深,早就该断然派人将这位龙泉庵主连根拔起?至于所谓君王的宠信,很少有长久不衰的例子,她就算知道,眼下也只有选择依附,仅此而已。

庵主大张旗鼓见我,就是为了告诫这些?你那夫婿的一切荣光都是皇帝给的,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在如何?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不再信赖他了如何?亦或是有朝一日,你的丈夫有了新欢时如何?只看眼前不责将来,算不得什么智者!说到这里,龙泉庵主的眼神中渐渐闪动着某种狂躁的光芒,竟是没注意到陈澜的不以为然:想当初,我就是太愚蠢了。

沐大哥娶了宁国长公主,我愤而出家,结果林长辉却送了我龙泉庵,我便以为他是个性情中人。

可沐大哥仰药自尽后,宫中就传来了宁国长公主和遗腹子相继病故的消息。

我满心惊怒,一直在惺惺念念惦记着报仇,直到辗转接到她的临终绝笔,还有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我才知道,我终究是不如她。

她自尽的时候掐死了一个孩子,却把真正的儿子悄悄送给了我……没想到,到头来相信我的人,竟是我最嫉妒痛恨的情敌!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脑际犹如一道惊雷劈过,甚至用了极大的力气方才站直了身子。

自从知晓历史的那个拐点,她就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并不是唯一的,于是谨言慎行不敢显出任何行迹,然而,倘若真是照龙泉庵主这么说,那便是一个百多年前的人,如今却依旧如此容貌……难道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她一下子死死攥紧了拳头,呼吸却难以避免地粗重起来。

然而,龙泉庵主却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仿佛要避免她跑开,一只手竟是死死拽住了她的袖子:县主信神佛么?不等陈澜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我皈依佛门,在青灯古佛前念经念了十年,却曾经根本不信。

可沐大哥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却偏偏信奉神佛。

他甚至还在参拜龙泉庵时,虔诚地捐了一座佛像。

那一次留宿时,他恍惚之间对我说过,如果没有天上的神佛赐给他第二次性命。

他也就是在一个三流大学浑浑噩噩,尽管我不明白,但是当晚,他就吟了一首甜水歌,等他回去之后不久,朝廷的石刻就到了,却只有前头四句。

听着这些话,陈澜不知不觉渐渐抱紧了双手。

对于自己这第二次的人生,她也曾经惊疑过彷徨过,但是在生存的压力面前,她选择了全心全意地拼搏求存,甚至不曾有时间去考虑什么神佛,什么信仰。

所以,龙泉庵主对于沐桓的形容,让她看到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真实的同仁。

那个人也会彷徨,也会茫然,甚至因为自己的经历而笃信神佛。

于是,不等龙泉庵主张口再说,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接口说道:若照庵主这么说,您历经了百多年时光得到了长生,早就应该什么都看开了,若如此,又何必再于俗世拼杀?长生……,这天底下哪有长生!龙泉庵主一把揪住了陈澜的衣襟,那声线就犹如九幽地狱之中传出的一般低沉,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当年吐血死在了那石刻前,而今生苏醒时,却还是在那石刻前,只却换成了另一个可怜的女子!知道她是谁么?她的父王被当今天子幽禁致死,兄弟说是幽禁西内,却都是暴亡,自己一个已嫁女被夫家所出,隐姓埋名寄居庵堂,……两世为人却都是遇到如此惨剧,你还让我看开些?你以为我对你说这些,只是一时激愤?你听了这些,以为都是白白听的?龙泉庵主越是吐露得多,陈澜心中的戒惧便更甚。

此时此刻,见对方已经不惜揭露了两重身份,她便小心翼翼用眼角余光瞥看着身后的长镝和红缨。

发现长镝的手始终紧紧扣着腰间,她更是努力调匀呼吸,声线却仍是平稳。

天下怀有奇冤的人不知凡几,庵主固然是其中之最,但是为了一己之私害死的人难道还少吗?吴王身为皇子却会选择谋逆,之后更是自缢,总少不了有人挑唆吧?东昌侯家人上下六口,想来总不至于阖家皆有死志吧?张阁老离奇过世,更不会脱得了阴谋二字吧?甚至还有淮王,钱妈妈,不计其数的其他无辜人……,庵主你自己身负大恨奇冤,难道其他人就都该死!她这一次却没有压低声音,而是刻意地渐渐提高声线,到最后那话语中隐约带上了金石之音。

见龙泉庵主面上肌肉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眼神亦是变得凌厉至极,她却丝毫没有罢休,又一字一句地说道:只可怜了庵主这满腹好机谋!陈澜此言一出,龙泉庵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闪念便是猛然扬手,指掌中刀光宛然。

而刹那间,一直在等待脱困之机的陈澜沉腰偏身,一直深深藏在袖子里的短剑终于露了出来,稳稳当当架住了龙泉庵主的含怒一刀。

尽管是蓄势已久,但她仍然被那股大力带得一个踉跄,仓促间却是微微蹲下一扫腿,果然对方一个猝不及防,竟是被她绊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她猛然发力,左手一把抓住了龙泉庵主的一只胳膊,旋即左手举剑一切一横,竟是劈手打落了她那把短刀。

此时此刻,红缨和长镝固然是立时窜将上前帮忙,刚刚离着几步远的那两个黑衣人亦是迅速赶了过来。

只他们俩还没近前,就只听一声暴喝,随即就看到了两道黑影到了眼前。

尽管两人反应极快,但还是一个被砸中了脑门,一个被砸中了肩膀。

而趁着这当口,又是两枚短箭随后跟来,两人只是倏忽间便又中了重重一击。

瞥见刚刚劈手丢了两块瓦片砸人的秦虎已经赶了过来,长镝自是慌忙上前顶上了陈澜。

她毕竟是训练有素,也不顾龙泉庵主那疯狂的模样,直接飞起一脚斜击其腰。

出乎意料的是,这本该是能让壮汉倒下的一击,却只是让龙泉庵主踉跄后退,反倒是长镝自己一下子按住了脚,随即才蹦了上去,赫然是拿着一枚短箭抵在了龙泉庵主喉间。

就当陈澜被抢上前的红缨一把挡在身后时,她却只见龙泉庵主紧紧盯着自己,突然又发出了大笑。

好,好!果然不愧是急智,先是大模大样地出来,却依旧留着自保之力,是我看错了你!本想拖着你这个知道甜水歌的人一块走的,结果到头来年被你躲了过去。

最后不妨再对你多说一句,这么多年了,次次夺嫡都是腥风血雨,这一次也不例外,没有我,照样还有别人!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死第二次又有何妨?话音刚落,她竟是主动朝长镝那短箭扑了上去。

尽管长镝吓了一跳,慌忙缩手不迭,但究竟是已经晚了,眼见对方那笑声变成了一阵痛苦的呜咽,随即后退着瘫倒在地,不消一会儿就没了声息,她不禁有些无措地看着陈澜,随即手一抖,那一枚沾血的短箭竟掉在了地上。

夫人,我……她这话还没说完,秦虎就己经上前蹲下试了龙泉庵主的鼻息,又扭过头说:夫人,我带人立刻去外头看看!陈澜僵硬地点了点头,等到蠢虎带人匆匆离去,红缨也过来搀扶住了她的胳膊,她才觉得满身力气都已经泄尽,竟是连双脚都渐渐打起了颤来,根本挪动不了步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了身边传来了一阵呼唤。

县主,县主!方太监看到陈澜原本涣散的眼神终于有所好转,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陪笑道,小的刚刚听说这情形,实在是吓死了,要不是得了信息之后死命拦着,七爷几乎要立刻过来。

您如今觉得怎样,要说您还真是女中英豪杰……尽管方太监接下来又是好一通逢迎奉承,但陈澜只觉得满身疲累,到最后只能微微颌首就算是回答过了。

只在两个婢女搀扶下走到西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再次回过头来扫了一眼龙泉庵主那仰天躺着的冰冷尸体,心情却仍是激荡难以平静。

外头的火攻如今看来大约只是虚张声势,事情也该已经完全平息了,可为什么她丝毫觉察不到什么如释重负的轻松愉悦?第三百四十章 恩渐消陈瑛失意,风雪夜大局已定拖着灌铅似的腿迈过帐房前头那院门,陈澜甚至没注意到空中渐渐飘雪,只瞧见院子明瓦灯旁那个有个人影,不禁斜睨了一旁的方太监一眼。

果然,方太监在一愣之后立时一溜小跑似的冲上前去,到了背后还隔着几步时就深深行礼,那脑袋就几乎要挨着地面了。

主子,这大冷天的,您怎么……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身边一阵风声,抬起脑袋一看,方才发现皇帝竟是从身边径直过去了。

他直起腰也不是,继续这么弯着更不是,捱了片刻方才迟疑地站直了身子。

再一扭头,就只见陈澜已经在两个婢女的扶持下裣衽施礼,而皇帝恰好背对着,他也看不清什端倪,只得慌忙快走几步跟了过去。

难为你了……外间的情形,皇帝已然尽知,哪怕不曾亲见,但只看长镝如今的手尚在颤抖,他便知道,那种血溅五步的情形会是怎样的惊人。

见陈澜低垂着头,面色苍白得可怕,他不禁后悔为了贪图将来做起事能得心应手,竟是轻而易举便下了这般决定。

因而,四字过后,他就沉默了,良久才叹道:若是九妹知道,你一个尚在安养的人冒这样的风险,朕少不得又要受一顿排揎,福娘也免不了怪朕,更不用说你家叔全了……,如今大局应当已定,你回房去吧,不用在这儿继续陪朕熬着了。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禁卫低低的声音:七爷,杨太夫人又请人通报了,说人正在二门,若是准许,她便立时出来。

皇帝闻言,便回头对方太监做了个手势,见他心领袖会地一溜烟跑了出去,他才再次转了过来,见陈澜一反从前在他面前的低头垂手,而是直直地看着他,那眼神中露出了一种他鲜有看到的倔强,他顿时又叹了一口气:也是,你心里大约放不下叔全。

择日撞日选了今日,本就是朕的不是。

朕也不能给你什么万全的保证,但叔全的那条路,早已布好了伏兵,只要他一如从前在战场上那般无往不利,决计不会有事。

陈澜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少许,当即微微屈膝道:多谢皇上。

谢朕什么……朕来看你却带了这许多麻烦,你心里不埋怨朕就不错了!见陈澜竟是罕有地不像从前那般立时机灵地把话题带过去,而是根本低头没接话茬,皇帝却生不出多少恼意来,本能地伸出手去想为她理一理鬓边的乱发,可那只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了下来,只今夜之后,应当便能尘埃落定了。

……既是你不愿回去,随朕到帐房坐等吧。

是。

随着皇帝进了帐房坐下,喝下一杯滚烫的热茶,陈澜方才感到刚刚那冰凉到几乎僵硬的心渐渐暖和了起来。

屋子里虽还有皇帝,红缨和长镝亦还在身边,可却安静得有些碜人,即便如此,她也丝毫没有开。

打破沉寂的冲动,直到外间传来了方太监的声音,紧跟着就只见婆婆江氏进了门,她方才站起身来。

皇帝不容置疑地摆手阻止了江氏行大礼,又吩咐赐座,可看着这一对婆媳,他心中原就隐约的歉意立时又深了三分。

没话找话说地赞赏了杨进周一番,可面对恭恭敬敬的两人,他终究是说不下去了。

若是换成别人,加官进爵自是可以弥补今夜的一切忙碌惊吓,可这会儿对陈澜他却开不了这个口。

幸而就在气氛越来越僵硬的时候,外间突然又传来了一阵嚷嚷。

皇上,皇上……方太监径直冲进了门来,也来不及行礼便兴高采烈地嚷嚷道:罗世子来了,罗世子领着好些兵来了,而且秦虎已经翻墙到了对面,证实那些火把不过是扎在那儿,墙头的黑影亦只是几件衣裳。

还有,阳宁侯也来了!陈澜看到方太监那高兴的模样,原是以为杨进周回来了,可此时此刻听到是罗旭和陈瑛,免不了有些情绪低落。

因而,当江氏起身,说是要和她一块避一避的时候,她立时也顺势跟着站起,结果却被皇帝一个手势止住了。

你们又不是外人,就到内间吧。

帐房里外两间,外间会客,内间便都是各式各样的账本,居中的桌子上笔墨纸砚俱全,最中央的就是那个大大的算盘。

别家内院的开销都是外院拨给,镜园却是陈澜掌管一切银钱往来,所以她对这地方并不陌生。

只是,进了屋子的她却依旧有些失神,直到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双手,她才惊觉过来。

这屋子是前院唯一通地龙的……你的手怎么还这么凉?江氏觑着陈澜那憔悴苍白的脸,只觉得说不出的心疼,早说了还不如我到前头来,你却硬是逞强……,唉,不过若是如此,我也没你的机灵,断然想不到皇上在这儿。

刚刚听说又惊险得很,眼下还熬得住么?熬不住就先歪一歪,别硬挺着……娘……江氏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只见陈澜身子一颤,随即竟是上前抱住了她的脖子,旋即便是一阵止不住的抽噎。

自从儿媳进门之后,她见过她的举重若轻淡然若定,见过她的轻眸浅笑狡黠精灵,见过她的果决凌厉毫不拖泥带水,也见过她真情流露时的感动孺慕……然而,这样一个儿媳,此时此刻却失态地趴在她的肩头,仿佛用尽全力才能止住痛哭出声的冲动。

你这孩子……,此时此刻,江氏先是不自然地拍着陈澜的背,渐渐僵硬的动作就变得轻柔了起来,口中又慈和地念叨道,想哭就哭出来,小小年纪不要什么事情都憋着,别人家老是讲那些仪态,咱们不理会那个。

是因为刚刚的事情心里害怕,还是因为想着全哥?如果是刚刚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赶紧忘了那些。

要是因为全哥,他呀,福大命大,肯定不多一会儿就会赶回来见咱们……刚刚龙泉庵主那一番话本就给陈澜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而她那种自己寻死的疯狂更是为这种冲击带来了不可磨灭的血腥记忆,因而,在江氏这絮絮叨叨的话中,陈澜反而抽噎得更大声了,根本没去在乎外头进来了什么人,此时又有什么动静。

直到她依稀觉察到泪水将江氏的肩头沁湿了大片。

这才不好意思地挪开了,可紧跟着,一只手就摩挲着她的面颊,又轻轻擦了擦那泪痕。

看,哭得眼睛都红肿了,这会儿偏还被堵着出不去,没水可以给你洗脸,压都压不下去!江氏口中这么说着,见陈澜红着脸又要用帕子去擦眼睛,忙拦住了她:你呀,这帕子越擦眼睛越红,索性就先这样,回头打盆水好好洗一洗,晚上用凉毛巾敷一敷就好,否则明日起来,这眼睛就得肿了……,她正要再说,突然听到外间似乎说起了外头的事,她立时一下子顿住了。

……因见北城兵马司的人封锁路途,臣为求稳妥起见,先使人去了顺天府打探,这才得知是北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以搜查刑部要犯为由,将发祥坊和日忠坊沿什刹海西岸的地方一道封锁了起来。

得知北大桥处有异常人出没,臣又调了些人去宜兴郡主别院,之后为防打草惊蛇,便从什刹海东岸的斜街过来,却不防在晋王府附近遭遇贼人,拼杀一场之后将其全部肃清,随即才在德胜桥拿下了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赵德明。

此人落网之后试图自裁,幸而未能得逞。

臣赶到浣衣局胡同时,遇上了萧世子及麾下人马,之后又在西岸三条胡同附近发现大批遭弓矢射杀的不明身份人,随即搜遍了整个发祥坊和日忠坊不见皇上,便决意往镜园来,结果在门口遇上了罗世子。

陈澜也终于分辨出了陈瑛的声音,然而,听完了这长篇大论却依旧不见杨进周下落,她不禁心中发沉,到最后忍不住紧紧抓住了江氏的手。

而陈瑛的话才一说完,罗旭就紧跟着开了口,却比陈瑛言简意赅得多。

皇上,锦衣卫后街的火势已经控制,所幸此前已经借由一家铺子悄悄转移了大部分火药,并未造成大祸,家父威国公已经奉旨领兵接管外皇城红铺防务。

罗旭也同样没提到杨进周的下落,陈澜不知不觉咬住了嘴唇,满心都是挥之不去的各种念头,甚至连皇帝对他们俩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见。

直到外间的声音突然变得乱糟糟的,她又感觉到江氏在拍自己的背,这才再次惊醒。

回来了,人回来了!听清楚江氏的话,陈澜不禁呆了一呆,随即一个箭步到了门边上,本能地伸手将门帘打起了一条缝。

从那缝隙中望了出去,就只见罗旭已经侍立在了一边,陈瑛却是伏跪在地解说着什么,杨进周却依旧不见人影,她不禁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后头的江氏。

你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才进大门,哪那么快!被婆婆轻声一调侃,陈澜这才讪讪地扭头隔着门帘又往外头瞧去,赫然发觉陈瑛满脸惶恐。

微微一愣之后,她就立时放下了帘子往回站了站,只那些话语仍是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耳中。

直到门外传来了一声尖细的通传,她才连忙又凑到了门边。

看到那个斗篷上沾了不少雪花的熟悉人影,她只觉浑身力气一下子都抽干了,身子一晃就软软靠在了婆婆身上。

腊月里的京城白天都是寒风呼啸,到了入夜就更是冰寒彻骨,因而,杨进周从门口进来,站稳了还没来得及下拜,就首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见众人全都在看自己,他连忙神色一肃,未料一旁先于他一步进来的韩国公张铭抢在前头解释了一句。

这大冷天的,叔全刚刚在什刹海里滚了一圈,请皇上恕他失仪之罪。

此话一出,众人方才明白了过来,皇帝更是摆摆手示意两人不用行大礼,又对一旁的方太监吩咐道:去厨房看看可还有人,尽快送几碗热姜汤过来。

不单单是叔全,就是别个也都是忙了大半个晚上,喝一碗也好暖暖身子。

对了,萧朗怎么还不见踪影?方太监自是立时出门不提。

而说到镇东侯世子萧朗,杨进周则解释说道:回禀皇上,臣与韩国公前来的路上,曾经遇到过镇东侯府的人。

据称镇东侯世子那边遇到的是两拨人,第二拨不由分说就将第一拨人几乎杀了个干净,所幸他布置周全,这会儿应该还在继续追击,说是要除恶务尽。

只不过,他们还押了一个人来,说是浣衣局那批贼子中领头的,套着黑布头套正押在外头,皇上可要见一见?韩国公张铭闻言心中一动,可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有贸贸然插话。

果然,皇帝皱了皱眉就立时摆摆手说:此等乱臣贼子,朕如今没工夫理会。

倒是你,你先说说那时候在什刹海西岸的情形,若是有遗漏的,请韩国公拾遗补缺。

这样的区别待遇,韩国公张铭却并未露出丝毫不满,当即恭恭敬敬地躬身应是。

当下杨进周便一五一十地将如何遇敌,如何接敌厮杀,韩国公预设伏兵如何从岸边暴起突袭,又是如何掩杀,拢共敌我死伤大约有多少人……如是种种一一道来,末了他才看向了张铭。

这时候,张铭才接口说道:皇上,差不多就如杨叔全所说。

但那时候是臣负责带人收拾残局,杨叔全带人追击,所以臣不合从俘虏口中还多问出了一些东西。

说是……说是贼首为一名尼姑,曾听人称其为庵主。

说到这个,皇帝一下子想起刚刚方太监呈报外间院子中的情形时,曾经提到一度挟持陈澜的那个人正是一名尼姑,立时扭过头去,随即才想起方太监已经被自己差出去了。

本想把内间的陈澜叫出来,可想想如今满屋子人,她刚刚又是好一场惊吓,他只得暂时忍下,又对张铭问道:除了这个,可还供出了其他的?斜睨了一眼一旁的陈瑛和罗旭,张铭不禁露出了几分迟疑。

皇帝见此情形,便淡淡地开口说道:陈瑛,你立时整顿兵马出去,将西城兵马司和东城兵马司一并好好整饬了,再去江米巷那边和威国公会合,调换了他过来,让他直接到北安门请见。

刚刚乍一见时那番劈头盖脸的质问已经让陈瑛心惊胆战,因而,尽管此时唯独支开他这个事实让他更觉不安,可休说外头尚有京营的众多精锐,眼下他也没有其他的余地,当下只得垂头应是。

待到走出屋子,他突然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猛地攥紧了拳头,这才匆匆往外走去,待到了最外头的院子里,眼见已经备好了马匹,他却突然注意到了一边被两个军士紧紧挟持住的一个人。

那人头上戴着黑布套,头脸被遮得严严实实,而嘴里也大约塞了什么东西,虽然在死命挣扎,可声音却咿咿呜呜听不分明。

只那和今夜其他黑衣贼子看上去完全相同的装束下,他却发现其穿着一双乌皮靴。

这个发现让他脑际一震,竟是情不自禁地上上下下又是一阵打量。

这一看之下,他原本的疑惑顿时变成了震惊,待到最后再也不敢多留,匆忙上马出了西角门。

直到驰出胡同和自己的一应属下会合,他才感觉到心安了些,然而,那双乌皮靴却依旧在眼前晃悠。

走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勒住马,也不顾往头里身上钻的雪花,陡然之间想起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那双鞋子,脸色一时间变得一片苍白。

那不是文武百官平日上下朝穿的皮靴,而是皇室贵人的式样!而且,那上头还有一圈特别的金色花纹,分明是淮王……倘若他猜得不差,那一位这一回只怕是彻底垮了。

可那个蠢货栽了不要紧,要是连他也一块连累了进去,他这几十年的苦苦挣扎岂不成空?侯爷,侯爷?后头的呼唤声一下子把陈瑛从咬牙切齿的恼怒中惊醒了过来,他故作若无其事地往后头看了一眼,随即才淡淡地说:什么事?没事,只是小的看您……没事就不要啰嗦!陈瑛心头大恼,怒喝了一声,见那校尉慌忙退回去再不做声,他一把抓住了缰绳,深深吸气吐气,竭力调匀了呼吸,良久才睁开了眼睛。

事到如今,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好在他前头虽走动作慢一些,可终究是一举一动都有理有据,只希望不要给人有机可趁,早知道陈澜能够如此得皇帝眼缘,他就该想方设法把人拉过来,而不是让她彻底投靠了老太太!镜园帐房的外间这会儿只剩下了皇帝和杨进周罗旭张铭,但一墙之隔的里间,陈澜虽是不曾再把眼睛凑在那缝隙往外头瞧,但耳朵却是竖得老高。

然而,当听清楚了张铭和皇帝的对话之后,她只觉得一颗心猛然一跳。

皇上,头一个人是主动告密,可猝不及防下,死尸之中却有人暴起突袭。

一众属下原以为他意在挟持我,所以少不得有所松懈,竟是让那告密者为人灭口。

臣惭愧之余,令属下着力搜索,终于又搜到了七人活口,因不敢私自审讯,所以就一并带了回来。

只不过,臣恳请皇上,将之前萧世子交由臣和杨叔全带回来的那个黑衣人另行关押审讯。

张铭的为人皇帝自然清楚,然而,此时这语焉不详却让他有些不快:韩国公有话尽管直说,不要藏着掖着,在这儿的没有外人。

斜睨了一眼有些讶异的杨进周,张铭就知道,这位多半也没有察觉到端倪。

他原本是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可一想到外头看管的除了他的心腹,毕竟还有镜园的众多仆役在,有个万一不好收场,因而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

皇上,萧世子交给臣和杨叔全的人,疑似……疑似五殿下。

此话一出,皇帝的面色只是微微一变,而罗旭和杨进周却吃惊不小,两个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碰到了一块,继而同时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罗旭是嘴角一挑,暗叹这淮王连谋逆这种事情也敢亲自出马,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

杨进周则是垂下眼藏去了眼中的那一丝鄙薄不屑,须知连父亲当年被祖父逐出门,纵使满心怨望,也不曾对本家施以任何报复,淮王身为皇子,身为人子,竟是这般不忠不孝,卑劣无耻这四个字来形容此人都是轻了!而皇帝在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淡淡地说:朕早知道那个逆子出了宫,可却没料到他竟然敢亲身出面。

一生一世就只有这一回的胆量,只可惜用错了地方!这样吧,你令心腹将周围人全部隔绝开来,等看待会与朕的其他禁卫扈从一块回宫。

你出去安排一下,不要让任何你的心腹之外的人与其接触。

朕信得过你,可信不过其他人。

这赤裸裸的提醒让张铭心里为之一紧,旋即连忙应下之后出了门去。

他前脚一走,皇帝便扭头冲着那低垂的里间门帘道:都出来吧,这会儿不碍了。

杨进周和罗旭同时抬头,因见陈澜和江氏彼此搀挽着出了门来,前者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只碍着皇帝在场,终究只能迎上前去行了个礼。

这时候,皇帝看着那已经团聚的一家人,这才微微一笑:阿澜,朕打的包票,这会儿总算是兑现了。

你忙活了一整个晚上,连带你婆婆也是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就让叔全留下吧。

朕和纪曦就先回宫了。

皇上……,陈澜心里还惦记着此前那血腥的一幕,此时听皇帝丝毫不问,竟是鬼使神差地解释道,皇上,之前那女尼是龙泉庵主,此前我随着娘去八大处时,曾经……乱臣贼子,专挑了你说话,不外乎是为了祸乱人心,难道朕还会信不过你?她说的那些话你只管丢开就是,至于她如何策划的此事,想来那七个人总不至于一张嘴都撬不开,再说还有那个小畜生,萧朗那边兴许还有线索……不早了,你们也不用送朕。

纪曦,随朕出去。

罗旭答应一声便跟在了皇帝后头,只出门时,他仍是忍不住看了面色苍白的陈澜一眼,继而冷不丁朝杨进周做了个手势。

见其点点头赫然明白了,他这才快走几步上前替皇帝挑开了帘子。

可就在这时候,门外赫然是提着食盒满脸堆笑的方太监。

皇上,姜汤已经熬好了……您这是……他这话还没说完,皇帝就示意他打开食盒,亲自取了一碗,又示意罗旭自取一碗,旋即看了看上头还剩三碗,就朝里头努了努嘴:送进去给叔全他们一家三口,然后随朕回宫!第三百四十一章 水滑洗凝脂,春光恰正好看到方太监进来,撂下食盒说了两句客气话拔腿就走,屋子里的一家三口你眼看我眼,原本要转身追出去的杨进周却被江氏一把拦住了。

江氏指了指那敞开的食盒,因笑道:皇上既是说了不用你们送,大约是想惊动少些,免得拜来拜去,看在人眼中成了大事。

索性咱们按照吩咐先喝了这一碗姜汤再说,也免得万一出去,在外头和里头冷冷热热的这么一走,感染了风寒。

料想外头还得有诸多准备,没这么快起行。

江氏既这么说,杨进周就点了点头,首先从食盒里头端了一碗姜汤给母亲,旋即就把第二碗送到了陈澜面前。

见她紧抱双手,仿佛有些痴痴的,他不觉想起了皇帝之前那番话中提到,陈澜仿佛是和那个贼首有些接触,心底不禁更加担忧,略一踌躇就伸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澜澜?啊?陈澜略显恍惚地抬起了头,见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连忙伸手接过。

可才喝了一大口,她就因为心不在焉而被烫得直皱眉头,一时间捧着个大碗放又不能放,最后突然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男人,竟是忍不住分出一只手来在他脸颊上轻轻捏了捏。

一旁的江氏已经吹着气喝完了姜汤,此时见陈澜当着自己的面做出了这样亲昵的动作,想要咳嗽却怕扫兴,于是索性放下碗悄悄出了门。

待到了外头被寒风一吹,她才不禁笑了起来,举头望着那阴云密布的天空,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回忆和憧憬。

屋子里,杨进周也被陈澜这突出其来的动作闹得怔住了,直到她缩回了手,看着他的眼神却仍有些痴痴的,他方才反应过来,突然伸手夺过那碗撂在一边,一下子拥了她入怀:别怕,我回来了!陈澜那只拿着碗的右手僵硬地停在半当中,而左手则是无力地垂在身侧,直到背上被人拍了一下两下,她才渐渐举起手来,起初只是搭着那厚实的腰背,渐渐就反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却是紧咬双唇一声都没出。

就这样相依相偎了不知道多久,感觉到那怀抱松了松,她才回过神来,却是仰头看着眼前的人。

来,姜汤快凉了,赶紧先喝了。

尽管此时的红糖姜汤只是温热,但一大碗下肚,那种微甜而温暖的感觉就仿佛是刚刚的拥抱似的,她冰凉的双手也终于多了几许温度。

见杨进周亦是一仰脖子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她突然把脸埋进双手里,又使劲搓了搓双颊。

就在这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门帘响声。

皇上这回动作实在太快,我还打算等你们一同过去送一送,没想到人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陈澜只觉得今日从白天到夜晚的经历就仿佛一场噩梦一般,此时闻听皇帝已走,她只觉得身心俱疲,竟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江氏却又替她把该说的话说了:我都没来得及送一送,虽说不安,但也只能就这样了。

皇上既然有言在先,剩下这大半夜,你们俩也都好好歇一歇。

一个是在什刹海里滚了一圈,一个是在外头沾了血气,你们那院子里不是已经辟出了一间浴室么?就在那儿好好洗一洗,把这身晦气给去了。

外头有事情有我。

杨进周自是连声答应,斜睨了一眼陈澜,就索性拉着她一块给江氏行了礼,随即才拿起一旁搭在椅子上的那件狐皮大氅给陈澜披在肩上系好扣好,自己则是随意地将那件漳绒大氅往身上一披。

待到了外头,见是长镝和红缨都在,他便微微点了点头,却扔是没有松开手。

从外院到内院的这段路并不短,跟在后头的长镝倒是提了一句之前的那乘小轿仍在,可此时此刻,陈澜已经再不想独自去坐轿,因而立时摇了摇头。

尽管脚下的步子仍然有些发飘,尽管寒风比之前更凛冽了些,尽管手炉还在后头的红缨手里,但她不知不觉把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旁边的杨进周身上,一时间倒并不觉得冷。

你们这是……老爷,夫人,你们可回来了!芸儿高兴地撤腿跑了出来,待到近前竟是忘乎所以地一下子抓住了陈澜的手,一高兴甚至连称呼也给忘了:小姐,你带着长镝和红缨去了那么久,结果是什么消息也没有,紧跟着甚至连老太太都出去了,我们呆在惜福居就好像是没头的苍蝇,要不是柳姑姑匆每回来好一阵劝,我都急得想跑出去了!陈澜这才发现,灯光下芸儿那张有些晦暗的脸上还留着泪痕,又见其他人有的如沁芳一般擦拭着眼角,有的如云姑姑一般强颜欢笑,再想想自己此前抱着江氏痛哭失声的情形,她哪里能不明白这些丫头们的感受。

见杨进周亦是轻轻放了手,她便走上前去,环视了众人一眼,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今天连带让你们一块受惊了。

我也不说打赏之类必有该当的话,明日让厨房再好好整治两桌酒席,大伙好好松乏松乏热闹热闹!啊,夫人您真是太体谅了!芸儿欢呼一声之后,就只听院子里一众听到这话的小丫头们也都跟着叫起了好来,几个老成的虽不至于这般失态,可也是都笑了起来。

及至陈澜和杨进周被一块拥进了正房明间里,陈澜又说起了要沐浴,留下的几个丫头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红螺在芸儿的眼神唆使下干咳一声开了口。

夫人您今天才病着,所以咱们担心这大半夜洗过之后会着凉,所以只预备了老爷的热水,虽说这会儿再烧也来得及,但那浴池那么大,一时半会只怕得等上好一阵子……听了这话,杨进周立时想到了那间之前才刚刚从西厢房南边耳房改造而成的硕大浴室。

最初觉得那宽敞的浴池有些不习惯,但才一两次他就爱上了。

只不过,每每浸在那热水里沐浴的时候,他就总觉得这样宽敞的地方,这样一个人孤零零享受似乎总有些遗憾。

此时此刻,那念头一上来,一时半会就消去不了,因而他竟是鬼使神差地看着陈澜。

可是,还没等他说话,却见陈澜冲着他微微一笑。

今天受了一趟又一趟的惊吓,待会热气蒸腾上来,我兴许禁受不住,你陪陪我吧。

一听这话,别说丫头们,就是云姑姑和柳姑姑也大吃一惊,而杨进周更是被陈澜的话给吓了一跳。

然而,丫头们立时彼此打眼色偷溜下去了,而柳姑姑轻轻拉了拉云姑姑,两人也终究没说出一句煞风景的话来,柳姑姑一面把云姑姑往东屋推,一面还轻声嘟囔道:毕竟不是三年大丧,大功论理只头一个月禁房事,没来由让新婚夫妻一直碰不着的道理。

澜澜……陪陪我……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都是之前那一幕幕,我真的怕极了!杨进周见陈澜独自坐在那儿,眼神中流露出少有的柔弱,原本就不打算拒绝的他顿时更生愧疚,当即起身绕到她身前,轻轻抱住了她:好,我陪你就是。

别害怕,事情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浴室里,陈澜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杨进周,她就扭过头来,略一迟疑就解开了自己那素白的上下中衣,随即又除去了抹胸。

上前用脚尖轻轻试了试水温,她须臾便跨入了池水里,随即自然而然地坐了下去,任凭水一路浸没到了下颌。

看着那平日纹丝不乱的漆黑秀发散乱地漂浮在水面上,那清澈的水中赫然可见那白皙和嫣红,杨进周很想回过头去,只是那熟悉的面庞此时多了娇媚和柔美,水盈盈的眼睛却泛着红,他顿时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可下一刻,一样东西就凌空飞来,不偏不倚直冲他的面门。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闪身伸手一抄一抓,待发觉是一条沐巾,这才愕然扭头看了过去。

趴在浴池边缘的陈澜见杨进周仿佛有些发懵,不禁嗔道:呆子!你再这么叫,我还真要被你给叫呆了!就这么穿着中衣走到浴池边,见陈澜仍然是那么仰着头看他,杨进周突然蹲了下来,一手轻轻挑起了那下颌。

见那毫无瑕疵的容颜上,两只眼睛还透着,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我走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陈澜轻轻咬了咬嘴唇,良久却没有回答。

直到那双大手一下子又按住了她赤裸的肩膀,她才突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嘴里只吐出了两个字:抱我!尽管已经是婚后两个多月了,可杨进周先是去了一趟宣府,回来之后不久又是徐夫人亡故,于是陈澜需得服大功九月,接着他又进宫管带御马监亲军……夫妻之间很少有宁静相对的白天,甚至连激情相拥的夜晚也屈指可数。

尤其是陈澜又是那样的腰腿轻盈,纤细柔弱,让他总是在欢爱之余小心翼翼注意着她的反应,生怕一个不好让她承受不住。

只是,那种欲望已经蓄积了许久,当那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痴缠上了他的脖子时,他只觉得胸中那团烈火转瞬间就爆开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穿过那长长的湿发,托住了她的后脑,随即重重吻了上去。

唇齿交缠之间,平日里娴静得常常有些羞涩的陈澜竟是主动和他纠缠在了一起,那种灼热的感觉更是激起了他更大的反应,当双唇分开的一刹那,他几乎是用撕扯的方式褪下了自己的贴身中衣,随即就一下子跃入了水中。

当他的指掌轻而易举覆上了那一抹高峰的时候,一种远胜于平日的滑腻柔润终于冲破了他心里最后一丝犹豫。

澜……听到这一声轻呼,陈澜只觉得身下传来了一阵难以抑制的酥麻,一时间几乎难以定住身子。

然而,这会儿,她的双腿却被人牢牢架住了,丝毫动弹不得,滴着水珠的黑发垂在肩上背上胸前,恰好遮住了她那已经赤红欲滴的脸。

尽管此前是她主动的,但这会儿那种惊涛骇浪一般的场景终于让她生出了一种退却的冲动,奈何手上只无力地摆动了两下,就连这最后能够活络的部分也被人死死地箍住了。

陈澜从来不知道,欢爱之前的爱抚居然会带来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感觉,她渐渐放松了身子,只是间或在他的指掌太过侵略性的时候稍稍挪动一下身子,只是,在这种激烈的情形下,她只觉得浴池里原本还烫得让人皮肤发红的热水仿佛凉了下来,一阵阵冲刷在肌肤上时,甚至还带来了一种温润的凉意。

恍惚之间,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双臂已经被渐渐松开了,直到身下突然传来了一股沉重的压力和灼热,旋即不觉惊呼了一声。

呃……直到这时候,陈澜才想起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和杨进周同房了,否则,此时那种犹如裂帛一般的肆虐感也不会几乎超越了她的承受能力。

可是,当感觉到他突然停止了下来的时候,她仍是抬起了头来。

见杨进周亦是紧紧盯着她,她不禁又埋下了头,竟是随着那被他们的动作激荡起来的水流轻轻扭了扭身子,只双手却忍不住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肩。

如果很疼,就别勉强了。

陈澜没有答话,只是赌气似的将腰继续往下沉了沉。

这个动作顿时带动了刚刚停下来的杨进周,他一下子得以长驱直入,待到那种难以名状的紧致感一下子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时候,他不由又低头看着怀里已经烧红了脸的小妻子,那种到了巅峰似的感觉让他全身心都软了下来,忍不住抚弄着那细嫩的颈子。

然而这一刻的宁静却并未持续多久,当他察觉到身旁的人儿再次痴缠了上来时,哪怕他自己的情欲仍然未退,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澜澜,你……仿佛丝毫没听见这话似的,抱着那坚实的肩膀,陈澜再一次紧紧地贴合了上去。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里的那一场场变故,都终于成功地从脑海中褪色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此时热气氤氲下的交缠欢爱。

起初还是她主动,但渐渐地,随着他的呼吸逐渐沉重,猛烈索求的人终于颠倒了过来。

她一次次地登上了愉悦的巅峰,又一次次跌到地狱的深谷。

到最后终于一丝力气也没有了的时候,她软软趴在他的肩头,一个字也不想说,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水已经变得更凉了,杨进周几次想要开口,可感觉到妻子伏在肩头一动不动,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出声。

直到感觉仿佛有一滴滴的东西掉在了自己的后背上,他整个人才突然僵硬了一下,随即轻轻拍了拍她光滑的脊背。

今天是不是又逞强了?见陈澜仍是不答话,他不禁轻轻扳住了她的肩膀,这才得以正对着她的脸,随即便阻止了她伸手去揉的冲动,随手绞干了毛巾,亲自为她擦了擦。

见她闷声不响地靠在了他的胸膛上,他忍不住揉了揉那一头湿漉漉的头发,随即叹了一口气。

觉察到他似乎无意识地玩弄着自己的一缕头发,一直没出声的陈澜突然闷闷地哼了一声,发觉他的动作一僵,她才抬起了头:今天那时候,我嘴里对人家说着那些自信的话,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害怕。

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死了之后,哪怕犹如有九条命的猫一样还能活过来,但也许不是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也许就此喝了孟婆汤忘了这两辈子,还有很多也许……哪有那么多也许……杨进周轻轻亲了亲陈澜的额角,随即带着一丝笑意说,有没有人说过,你太像男孩子。

有什么事总是先想着自己扛,有什么事都会一个人冲在前头,有什么事都会权衡利弊,然后搁在心里。

你呀……性子太刚强了!你才知道么?陈澜仰面看着杨进周,嘴角微微一撇,几十年的习惯了,改不了了!杨进周被陈澜这话说得哭笑不得,忍不住又轻轻揉捏着她小巧的耳垂:什么几十年了,说得七老八十似的!你明年才及笄呢,我过了正月也才二十一。

听你这口气,似乎比我还大似的……本来就是么……陈澜低低呢喃了一声,又轻轻皱了皱鼻子,下一句话却只是在心里暗自嘟囔着,要是论真正年纪,我本来就比你大几岁……听不见陈澜的腹谤,杨进周自是又轻轻叹道:其实,不是咱们年少时经历大变,谁乐意被人说什么少年老成?别人依偎在祖辈和父母身下承欢嬉戏的时候;我在练武,别人初成年还未来得及考虑将来的时候,我已经上了战场;别人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的时候,我却已经杀人无数……那时候,我不免在想,我这辈子挣扎是为了什么?陈澜心中一动,没有出声打断。

果然,杨进周只是顿了一顿便笑了起来:那时候没想明白,回京后我却想明白了。

过久了苦日子,就想日子舒心一些,让母亲能够颐养天年,能够娶个可人意的媳妇,再不让那些阿猫阿狗能够骑到自己头上!若是可能,就帮上从前的战友袍泽一把,让眼前的不平事少些……人生在世,终究是有责任的,但不是人人都应该背着过重的责任。

原本还歪着头设想杨进周会不会突然吐出一句为国为民之类的大话来,此时此刻听到最后一句,她不知不觉就笑开了。

是不是觉得你家相公没出息,就这么点小志向?只一句不让人骑到头上就已经够了,难道我还得指望你气吞山河,英雄盖世,然后天下无数人仰慕,你招蜂引蝶给我带上一堆妹妹来?见陈澜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杨进周先是一愣,随即就笑出了声来,最后却是凑上前在陈澜娇嫩的红唇上落下了一吻,眼神中仍然流露着忍不住的笑意:没想到你想得是这个,说来不错,到了那个份上,也许一个个女人会扎堆似的送进来……你放心,有你就够了!对于这意料之中的承诺,陈澜只是伸出手去,由得他那宽大的巴掌将自己的柔荑握在其中,随即背靠在浴池壁上,望着屋顶悠悠叹了一口气,志向太大,心就太大,背负的东西太多,由是便会不知不觉地把这个当成一生一世的目标,忽视了其他……啊呀!听陈澜这一声惊呼,随即蹦了起来,杨进周不禁吓了一跳,紧跟着却看到她一下子抱紧了双手,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下一刻,他就听到了那让自己哭笑不得的缘由。

水都凉了,赶紧让人进来重新加些热水吧!你呀……杨进周摇了摇头,随即从池水中站起身来,随手拿起地上湿淋淋的衣服往腰间一围,这才高声叫道:你们几个,别躲在帘子后头听壁角了,快去拿热水来!话音刚落,陈澜就只听外头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呼,旋即就是好一阵脚步声吩咐声,哪里还不明白适才外头什么光景。

于是,待到芸儿和长镝一前一后进来,一个忙着放去池中已经完全温凉了的水,一个则是忙着放热水,她少不得剜了她们两眼,旋即就被杨进周揽了过去。

人生在世当知足,纵使要谋划大事,也当先谋己身,否则,一切都只不过是成空而已。

对她来说,最难捱的时光终于已经过去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爵位,赏罚大清早的大宅门素来并不寂静。

在陈衍的印象中,除却祖母朱氏的廖香院,无论是紫宁居还是翠柳居,亦或是从前他的芳菲馆姐姐的锦绣阁,全都是一大早就有一阵阵的人声,或是扫地浇地或是打水送水,甚至是人来人往,总之就算有闲也别想睡个安稳觉,更不用说对他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定时起居也是雷打不动的规矩,睡懒觉的记忆几乎就不曾留下来。

所以,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眨巴眼睛的他轻轻揉着小脑门,又瞥了一眼那低垂着的帐子,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当他终于记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之后,这才慌忙从床上蹦了起来,一掀被子就伸手扯开了帐子,又高声叫道:来人!看到那个闻声进来的丫头,陈衍终于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急切地趿拉着鞋子想要下床,可他一落地站好就觉得脑袋一阵隐隐作痛,不禁懊恼地用手握拳砸了两下,直到那丫头忙不迭地上前拦了,他才把眉头皱成了小疙瘩。

沁芳姐,已经什么时候了?四少爷,这会儿是辰正三刻了。

什么!陈衍吓了一跳,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怎会这么晚!怎的不早些叫我,这下完了,早上的武课完全误了,要是师傅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罚我……见陈衍急得额头都似乎要冒汗了,沁芳不禁莞尔,出声吩咐小丫头把衣裳都拿进来,这才笑着解释道:四少爷就别担心了,小姐昨晚上就吩咐过,所以今天一大早就派了人去郡主那儿给您请假,又特意让您多睡一会,毕竟难得休息一天。

侯府那边还特意把您的衣裳都送了过来,就是昨晚上没法,这中衣等等都是老爷的。

陈衍低头看了看身上那雪白的衣裳,这才发现袖口多出的一大截用线缝了几针,而下摆却长得有些过头了。

然而,更让他留意的是姐姐陈澜。

追问了沁芳几句,得知陈澜比他还早起了一会,他立时急匆匆地穿衣洗漱,末了就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去。

待到紧赶慢赶到了怡情馆,他就看到几个丫头正提着食盒往里头送,忙快走了几步。

咦,四少爷总算是醒了。

眼尖的芸儿早就瞧见了陈衍,此时就抿嘴笑道,您昨晚醉得人事不知,几个小丫头费了老大的劲才给您沐浴换了衣裳。

不就是难得喝一回酒,一时间忘了么?陈衍面色一板,随即一本正经地说,不许再拿这个说事,传扬出去我还怎么见人?对了,这是送早饭进去?是四弟在外面吗?几个丫头还没来得及答她,里间就有一个声音传出来。

听到是陈澜在问,陈衍自是自个挑起了门帘,拔腿就跨进了房门。

见明间的隔仗后头陈澜打起了珠帘出来,那模样竟是比前些天看着更添几分娇艳,他不禁眼睛一亮,三两步就窜了上去,也不忙着行礼,先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晌,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姐,我都快被吓死了,幸好你没事!我福大命大,哪里那么容易有事?陈澜见陈衍的额头上微微有些油光,知道昨晚上那场事变之后,特意将他安排在了稍远些的客房居住,于是让他这一路走了老长一段,便把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好好擦擦,这大冷天里,看你又是一头汗。

陈衍嘿嘿一笑,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角,却根本不还回去,而是径直揣进了怀里,随即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怎么,姐夫不在?皇上不是说给了他假么,总不成这当口还那么兢兢业业去上朝了吧?他什么都还好,就是一个字不好——忙!见陈衍气鼓鼓的样子,提着食盒到隔仗后头摆早饭的几个丫头全都是忍俊不禁,只昨晚上的事毕竟非同小可,就连最大大咧咧的芸儿也不敢啰嗦半个字。

而陈澜也是等她们一一退下,这才示意陈衍跟着自己入了后头,在那张黑漆桌子两边坐了下来。

亲自给陈衍盛了一碗粥,见他笑眯眯地接过去就喝了一大口,随即烫得只咂舌,陈澜不禁笑了,忙又倒了一杯温水递了过去,等人咕嘟咕嘟喝干净了,她才没好气地嗔道:你呀,都多大了,还是改不了这毛躁性子!好久不听姐姐教训人了,怪想念的。

陈衍见陈澜那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嘿嘿一笑便一口又咬了一个花卷,随即含含糊糊地说,如今师傅倒是喊打喊罚的,先生那儿却顶多是抄书,就连老太太也不太教训我了,听姐姐说这么两句,亲切得很……隔着桌子没法去敲那小脑袋,陈澜也只能摇头。

眼看陈衍三下五除二消灭了好些东西,随即正襟危坐地看着自己,她不禁心里一奇,谁曾想陈衍一开口的头一句话就让他愣住了:姐,昨天那惊马的事,我不管别人怎样,我一定会揪出那个该死的家伙,给你好好压惊!陈衍不提此事也就罢了,一说到白天的惊马,陈澜不禁想到了入夜的惊魂,一时间就沉默了下来。

这样的大事,原本就是不可能瞒得住的,而且陈衍过了年就是十三岁,而且学文学武,再不是从前的顽劣公子。

因而,只踌躇了片刻,她就示意陈衍把椅子搬到她身边来,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记住,待会我说的话里头,不管你想问,没我的允许,都得暂时忍着,明白吗?哪怕只看陈澜那肃穆的脸色,陈衍也知道这接下来必定是非同小可的事,当即立时坐得笔直。

可是,尽管他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自己酒醉的这个晚上发生了这许多事情,他的脸色仍是不可抑制地渐渐变了。

当听到那个龙泉庵主那时候在前院几乎挟持住姐姐的时候,他更是险些一按桌子跳了起来,在陈澜那凌厉的目光下才强忍着坐下了。

好容易捱着听完了这些,见陈澜点点头,憋得几乎透不过气的陈衍才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

由于力气用得着实不小,他龇牙咧嘴了一眸子才缓过神来,可几次张嘴,最后吐出的却是一声愧疚的道歉。

姐,都是我不好……和你什么相干?陈澜笑着站起身来,犹如从前一般,在陈衍的脑门上轻轻点了两下,这才抬起头说道,就算你没醉酒,昨晚我就是用蒙汗药,也不会让你掺和这么一场……小四,不要那么心急,日后有的是你当顶梁柱的时候。

昨晚的事情,你还帮不上忙,但不消两三年,你就能成为姐姐真正的倚靠了。

尽管陈澜这么说,陈衍还是露出了沮丧的表情,临到最后在陈澜的目光下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随即就问道:既然是这样,那姐夫今天不是为了上朝,而是为了昨晚上的事入宫去了?昨夜在浴池中的那场癫狂之后,陈澜在出门的时候几乎整个人都靠在杨进周臂弯里,上了床之后也是一丝力气都没有。

嗯到早上他出门时轻手轻脚到她完全没察觉,她的嘴角就忍不住微微上翘了起来。

没错。

所以这两天,京城大约又是一场轩然大波,你的课业不能耽误,身边的人不妨多带一些,侯府的信物也都带好,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直到午时许,江氏方才迟迟起身。

她毕竟是年纪一大把的人了,昨夜一忙碌就直到后半夜方才勉强睡着,结果总算是得了半宿好觉。

得知陈澜带着陈衍已经在外间等候了好一会儿,她自是赶紧穿戴洗漱,等到出了屋子和姐弟俩说了话。

她瞄了一眼陈衍,就对陈澜问道:宫里头到现在还没消息出来?今日早朝如何?早朝的时候,皇上让人传了旨意,今日免朝。

文武大臣当中,除却几位阁老和尚书,以及顶尖的勋贵被召了进文华殿说话,剩下的都令回部府议事。

陈澜一边说一边斜睨了陈衍一眼,心想小家伙如今有朱氏给了那一拨拨的人手,刚刚消息竟是径直送到了这儿门上,嘴里又说道,倒是晋王殿下一大早就去了西安门,结果却被挡了下来,怏怏回了王府。

这还真是四面起风……江氏揉了揉脑门,随即抬起头说道,回头正好让衍哥儿去看看郡主,也不知道昨晚上可有殃及到那里。

母亲,我早上还打发人去娘那儿给四弟请假,结果别院那边赵妈妈亲自送了回信过来,娘昨天下午皇上从她那儿走了之后就进了宫。

陈澜看到江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也就转过了话头,横竖接下来总该没咱们的事了,咱们娘俩也可以好好休养休养。

赵妈妈送信的时候还说,过几日,娘请咱们一块去小汤山温泉别宫住几日。

见陈衍一幅心痒难耐想要一块去的模样,陈澜有意吊吊他的胃口,和江氏一块说了好一会儿那温泉的胜景,末了才看着小家伙说:放心,娘都说了,到时候会捎带上你,那温泉医治跌打损伤也是最有效的。

就在陈衍瞪目结舌,最后完全哭丧着脸的时候,外间适时传来了庄妈妈解围的声音。

老太太,夫人,阳宁侯太夫人来了!镜园仪门。

朱氏扶着绿萼和玉芍的手,小心翼翼地踩着车镫子下了车,站稳之后方才打量了一眼四周。

见刚刚跟车的那几个小厮早已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仪门边站得整整齐齐的四今年轻媳妇和两个婆子,入眼的影壁也好,青石甬道也罢,乃至于那些屋舍檐瓦,俱是整整齐齐,并不逊色于自家的侯府,她不禁微微颌首。

正思量间,她就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嚷嚷。

老太太!见是一个人影兴冲冲地跑上前来,正是陈衍,朱氏本是淡淡的笑意一下子展开了不少。

等陈衍到了跟前二话不说便跪下磕了个头,她不禁冲着绿萼嗔道:也不搀扶你四少爷一把,昨晚上才下过雪,哪怕才扫过也免不了湿滑冰冷!老太太,我身体结实着呢,哪里就那么娇气了!陈衍见绿萼也不辩解,又知机地放开了朱氏的一边胳膊往后退开了一步,他就赞许地冲着其眨了眨眼睛,旋即上前扶了朱氏,我脚下快,这就出来了,杨伯母和姐姐就在后头……话说回来,这么冷的天,您有什么事或是让人来说一声,或是让我转告也行,怎么亲自来了,万一冻病了怎么办?陈衍说着就歪脑袋打量起了朱氏的行头,见是从貂皮暖额到皮围脖,再到羔羊皮大袄,兰州姑绒的大氅,下头一双缀边的皮靴子,全都整整齐齐,他这才放心了些。

却仍是亲自紧了紧那微微露出些缝隙来的大氅。

他这般细心自是让朱氏更加欢喜,觑着他连手套都没带,便示意玉芍把手炉递了过去。

陈衍忸怩了片刻,便无可奈何地接过来揣了。

有些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想想索性亲自来一趟。

再说,我今年除了去过一趟通州安园,几乎就没出过门,再憋在家里就得闷死了。

如今借看来看孙女,顺便也来逛逛这姻亲家的大园子,好好散散心。

难道小四你还打算替你姐姐把我赶回去不成?老太太说笑了,我哪敢!陈衍赶紧否认,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瞥见身侧的马车中还有动静,再一瞧时,就只见那车帘后头拱出了一个小脑袋,此时正眼睛骨碌碌直转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咧嘴笑道:四哥好!发现朱氏竟是连陈汀一块儿带来了,陈衍不禁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去看朱氏。

却不料朱氏正盯着一旁忙着把孩子抱下来的吴妈妈。

等陈汀过来,她又放开了玉芍,一把牵住了小家伙的手,这才看着陈衍说道:我寻思老半天,既是我出来了,把他一个人撂在家也实在是不放心,索性就一块带来了。

嗯来你姐姐今天也替你请了假,你也能帮忙带带小六。

我?带他?陈衍低头看了看陈汀一眼,脸色不禁有些古怪,随即少不得冥思苦想起了该怎么推脱。

可是,就当他暗想还不如赶紧溜去韩先生那儿上课,也好逃离这个苦差事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见陈澜已经和江氏走了出来,忙小心翼翼扶着朱氏迎了过去。

见了礼,江氏便笑道:这么冷的天,您怎么亲自在风地里等着?怎么也该先在避风的小花厅坐一坐,等我和阿澜出来迎才是。

衍哥儿你也是的,也不体恤体恤你祖母。

不怪别人,要不是我如今走不动了,恨不得就从前院一步步慢慢走进来,看看这里是什么光景。

咱们成了亲家,太夫人还几次三番去过侯府,我却是一次都没来过这儿呢……见江氏和朱氏相见之后拉手说话,赫然是相谈甚欢,陈衍也就省去了解释的麻烦,趁机溜到了陈澜身边,随即悄悄指了指陈汀说道:姐,老太太把小六带来了,还说什么要让我帮忙带带他。

我哪应付得了小孩子,不如待会儿我就去韩……什么小孩子大孩子,你如今很大么?陈澜低声打断了陈衍的话,见他愣了一愣,她才冷不丁敲了敲他的脑袋,六弟刚没了娘,老太太虽说待他好,可终究是不可能一天到晚顾着他。

他也难得出门一趟,你带他四下里好好看看玩玩,也尽了为兄长的责任。

想当初我这个姐姐怎么对你的,你如今也就怎么对六弟才是。

说到这里,陈澜就上前去拉过了陈汀,见朱氏亦是知机地放了手,她就牵了小家伙过来,旋即把他的手塞给了陈衍,又开口说道:这会儿还早,我和母亲陪着老太太说话,你这就带他四面逛逛吧。

柳姑姑烦劳引引路,长镝,红缨,你们两个也跟着。

柳姑姑和长镝红缨自是立时答应,而陈衍虽说苦着个脸,可也违拗不得,只好低下头对陈汀说了两句。

听到是要去玩,陈汀的小脸顿时兴奋得通红,高兴得使劲拽着陈衍的手挥了挥,吴妈妈则是在旁边满面笑容。

又上前打了个招呼,陈衍这才无可奈何地拉着陈衍先走了,一行人进了仪门,不一会儿就没影了。

打发走了两个小家伙,陈澜这才上前去搀扶了朱氏,又对婆婆江氏说:母亲,既是老太太兴致那么好,咱们就陪着边说边走,让暖轿在后头跟着。

待到老太太冷了倦了,再换了轿子进去也不迟。

江氏点了点头,朱氏自是更高兴了,一行人就这么缓缓进了仪门。

由于后头跟着的人太多,陈澜就只留下了朱氏带来的张妈妈和绿萼玉芍,把一干媳妇婆子都打发了下去休息,又留下了自家的五六个人远远跟着。

走着走着,朱氏就吩咐张妈妈等人也坠远些。

今天我来,一来是因为昨晚上动静太大了,想问问究竟怎么回事;二来是因为一大早的,晋王妃就派了人过来,那人说话不利索,我已经打发了郑妈妈过去了;三来,是为了家里的事。

这已经年底了,禄米仓又开始发放一干勋贵的禄米,澜儿你可还记得当初的旨意?陈澜见朱氏并不避着江氏,心里不禁暗叹老太太一大把年纪了,终究还是心细如发,因而一面走一面想,很快就醒觉了过来:老太太说的是。

按照那一次皇上的旨意,三叔该当在每年的禄米当中分一百石给小四?江氏这才记起还有这一遭,不禁笑了起来:若真是如此,便是借袭了。

也不枉衍哥儿这么用功一场。

只不过,老太太眼下特意提这个,莫非是还有什么关碍不成?不是关碍,而是如今我成了闲人,有事没事就寻思过去的事。

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会儿夏公公的话。

什么叫做‘公卿之家,这孝义两个字是最要紧的,百石白米又算得了什么’?什么叫做发还庄田,罪不及子女?当初老二袭爵的时候,为什么有给百石禄米的事,哪位勋贵家里有这样的规矩,不就是因为长幼有序吗?所以,你三叔若是给,便是坐实了借袭二字,将来若不还便是恋栈权位。

若不给,就是违背了旨意。

我之前才听说,此前漕运封冻,顺天府又是雪灾,又是禄米仓的禄米只能发五成,他竟是高风亮节,把他和小四的那统共两千石禄米,全都让了出去!什么!陈澜此前忙着各式各样的杂事,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么一桩,顿时大吃一惊。

而江氏亦是蹙紧了眉头,一时间又想到了从前本家对丈夫从提防到疏远乃至于逐出家门——最开始的那些招数,便是从大义的名分上压人,和陈瑛此举无疑如出一辙。

三叔果然是好打算好机谋!陈澜想到昨夜陈瑛在皇帝面前的诚惶诚恐和狼狈,又想到他的步步为营紧逼不舍,不禁冷笑了一声,只不过,三叔太聪明了,却忘记别人并不都是傻瓜。

若是没有昨晚的事情也就罢了,可有了昨晚的事,若再知道他还捐了这么两千石禄米,皇上的心里必定是明镜一般的敞亮。

朱氏最想知道的就是昨晚的事,此时闻言一肃,自是连忙追问。

陈澜却没有立刻就说,而是对婆婆先点了点头,随即示意朱氏上了暖轿。

直至进了惜福居正房,让人从门口到檐下全都看得严严实实,她才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说到惊险处,她突然觉得手腕一紧,低头一看,却是朱氏情不自禁地伸了手来,只得微笑着拍了拍那只手,又继续说。

好容易都听完了,一脸心有余悸的朱氏深深吁了一口气: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凶险的风雪夜……真是难为太夫人和你了。

我哪有什么,等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大局落定,要难为也是媳妇。

江氏爽朗地笑了笑,随即说道,只不过,看这情形,阳宁侯只怕是圣眷要差些了。

衍哥儿虽不能说安若泰山,可也比从前安稳了许多。

只希望如此……朱氏难得前来,自己此行的最大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自是松乏了不少,又是说笑闲话针线活,又是说道东家长西家短,一如寻常贵妇。

直到外头人报说陈衍来了,屋子里这三个人才诧异地。

不一会儿,就只见陈衍独自进了屋子,脸色有些微妙。

老太太,杨伯母,姐,刚刚外边有消息送过来,所以我让柳姑姑和吴妈妈她们帮忙看着小六,先到门前去了一趟,说是内阁刚刚发下皇上旨意,以太祖孝陵之前有贼人犯,令晋王代为前往谒陵,并督造皇上的定陵。

还有便是,进封宜兴郡主为安国长公主!第三百四十三章 真精明,丈人威,谋未来有贼人犯太祖孝陵?晋王这个名义上的皇长子,竟是要到皇陵去窝上不知道多少时间?义母宜兴郡主竟是要进封长公主了?这三条消息看似和昨晚上的事并没有太大关联,但细细一想,却仿佛能品出无穷滋味来。

~陈澜看了一眼江氏和朱氏,见婆婆江氏只是诧异,倒并没有别的什么情绪,而祖母朱氏便不一样了,那嘴唇抿得紧紧的,右手紧紧抓着左手的手腕,仿佛用尽了气力才保持着平静,她哪里不知道这老太太的心情。

哪怕是已经认清了现实,哪怕是几乎放弃了希望,可是,当完完全全确定那位曾经投注了无限希望和巨大赌注的皇次子已经出局,那种巨大的失落感毕竟是无可避免的。

要知道,晋王妃张惠蘅身上流着朱氏的血脉,那是真真正正的嫡亲外孙女。

江氏虽对政治时局留意不多,可察言观色的本领却不差。

此时此刻见朱氏的脸色很不好,她就付度着站起身来,寻了个借口说是早上忘记了服药,请陈澜在这儿陪着朱氏,自己则是道了个不是先出了屋子来。

从温暖的屋子里到寒风凛冽的室外,她却没有立刻迈出步子,而是停了一停,这才推开了庄妈妈撑开的油纸伞。

就那么一丁点雪ua,撑什么伞…………人这一生,有时候吃些苦头,未必是祸不是福。

屋子里,见江氏走后,朱氏便再也不掩饰脸上的悲戚和失望,懒懒地靠在引枕上不言语,陈澜思付片刻,就上前紧挨着朱氏在炕上坐子,又轻声说道:老太太容我劝一句,事到如今,不妨多看看其的好处。

昨夜三叔曾经在晋王府附近格杀了不少贼人,就在那么近的地方,不管晋王殿下是怎么想的终究是窝在府没有决断。

如此的性子,还不如暂时远离了京城还能太平些,否则,吴王和淮王……陈澜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朱氏又何尝听不懂那言下之意,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睛就有些迷糊了。

随手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她便微微笑道:你说的是,能够有如今的结局,我就该知足了。

之前的事就能够看出他的为人秉性了,我只是还存着那么几分侥幸……罢了罢了,不想这丧气的事你干娘这一回进封了长公主,这才是大喜!是是是……陈澜才凑趣地应了一句,一旁的陈衍偏煞风景似的低声嘟囔道师傅那性子从来就是不在乎这些名号的,兴许还觉得进封这么个名号,日后多上许多繁缛节。

你这孩子,才跟了郡主几天,连那脾气也学着了三分!朱氏哭笑不得地瞪了陈衍一眼,而陈澜自是也忍不住笑开了。

见朱氏瞪过之后又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她一瞬间就明白了那缘由,因笑道:老太太就别想着其他封赏了。

娘的封号是皇上一直想给的拖到现在大约也只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

而姑父和威国公此次亦是功劳不小,却兴许都会固辞恩赏,如此一来不是封妻就是荫子。

至于我……难道我昨晚上见那龙泉庵主的事情还能拿出去说不成?你怎么不说你家叔全?见朱氏那原本还带着几分惋惜的眼神倏忽间充满了戏谑,而陈衍也好奇地凑了过来,陈澜却不由分说先把小家伙赶出了屋子然后才笑着说:您就看着吧,他必不是加官进爵,可实质上的东西,绝对不会少过镇东侯世子和罗世子,不会吃亏的!至于我,还有什么能比让皇上念着我的好更强?叔全得了好要是小四也捎带上了好处,我岂不是最赚的?你呀你呀,这才是真正的精明!尽管最初心郁结但陈澜婉转说韩国公此次至少是有功,哪怕没处封了可妻儿大约能有好处,朱氏想着晋王妃时,总算不再那么揪心似的难受了。

~而陈澜接下来又毫不避讳地搬出了自己的小算盘,朱氏不免越好笑,竟是不知不觉如同小孩子一般地搂着她,刚刚因为愁眉不展而纠结在一块的皱纹也仿佛抚平了些,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澜儿,你豁达却又机敏,练达而不乏良善,你真的很好!井这老婆子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在即将入土之前,看对了一回人!……………………,渊阁东官舍张翰直房。

自从入阁成为三辅之后,张翰就顺理成章在渊阁东西四座官舍拥有了挑选直房的权利,尽管只是在剩余的两间挑选。

他在衣食住行上头却比宋杜两人挑剔,一应铺盖行头都是家女儿亲自为他打点好送来的,甚至连茶盏茶叶亦是如此。

此时此刻,奉召而来的罗旭就盯着眼前那个汝窑天青柚仙鹤翔玟的瓷茶壶,一套四个的钧窑玫瑰紫粕面小茶盅,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张翰亲自给他沏了茶,可偏在他举杯品了第一。

的时候,仿佛是漫不经心地撂下了一句话。

想不到你和冰云能有那般默契。

罗旭那一口热茶才入口还没吞下去,闻听此言一个失神,那滚烫的茶水顿时让舌头吃了老大的苦头,随即又呛着了。

好一通咳嗽之后,他才赶紧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依足了礼数说:小张阁老恕罪,实在是…………实在是因为之前就远远见过张小姐,那时候我就留意过那家铺子,后来海宁县主辗转相托,因事关重大,所以我就越权逾矩…………越权倒是有,逾矩嘛,我的女儿,我还是信得过的。

张翰说得宽容大度,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瞧在罗旭眼里,却怎么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内阁三位阁老,杜微方崖岸高峻,宋一鸣高深莫测,唯有这位张阁老温尔雅,无论为人处世都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非但如此,从前那些进了内阁的大学士们,没有一个愿意在自己的姓氏前头让人加上一个小的,可张翰偏不在乎。

因而书秘阁等等当面背后都是一口一个小张阁老却别显亲切,这位更是在内阁轻而易举站住了脚。

所以,罗旭丝毫不敢小觑了未来岳父,可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他索性就保持了沉默。

然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

张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突然又丢下了一句更让他惊讶的话:作为下属,作为朝官,你都无可挑剔,只你作为丈夫如何,也不是没人在我耳边吹过风言风语我心里一直没什么底。

所以现在我最后再问你一回,你若是有一丁点不愿意,我都可以向皇上陈情设法收回赐婚的成命。

但要是你现在不说,将来有一丁点对冰云不好,我这个做父亲的绝不会放过了你!天底下的父亲大多对女儿心存爱护,可身为阁臣,几乎是天下最精通儒学的代表人物,在明面上断然不会对自己的未来女婿说这种话。

于是,一直跟着杜微方,和张翰相处少的罗旭在意外之余反倒觉得这未来岳父不像那道学的辅宋一鸣,别有些可爱。

呃…………张小姐很好。

罗旭先是暗叹了一声,随即想到了那一回回一次次的相遇,努力组织了一下语句,可下一截话却憋了老半天才憋了出来男子汉大丈夫,我罗旭不是那等不负责任的人!那就好,你这句话我记下了!张翰刚刚那淡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随即看着背后道:杜兄,烦劳你给我做个见证!看到杜微方闻言从屏风后头四平八稳地踱了出来,罗旭只觉得瞠目结舌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娥及至杜微方竟是在那里对张翰说,到时候到我家里见见我那准女婿,也给我做个见证云云罗旭终于是索性仰头看了看屋顶结实的屋粱,而心里却生出了一丝终于放下的如释重负来……,她是那样一个爽朗大方的姑娘又有这么个行事不拘章法的爹,将来他们两个……应该也能像韩先生那样和师母那般相濡以沫吧?他正想着,突然听到杜微方似乎在叫他,赶紧丢开这些思量走上前去,谁知道杜微方竟是就拿过那桌子上的笔,又从小笺纸里头抽了两张,直接把这些推到了他跟前。

~就在他几乎以为这一对内阁双雄要让他写什么字据之类东西的时候,杜微方才轻咳了一声。

你既然正好在这儿,就帮忙拟个明旨意的草稿吧。

大意就是说,龙泉庵乃是太祖敕封圣地,名闻天下的八大处之一,如今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所以自即日起,废龙泉庵为寺,一应女尼另迁他地。

杜微方这话才说完,张翰就接口说道:还有,近日京城走水频,治安每况愈下,五城兵马司责无旁贷。

着草去五城兵马司诸兵马指挥,下大理寺待勘,另行委任……一连串的名字从张翰口一一说出,罗旭自是屏气息声连忙记,待到终于记全的时候,他就听到杜微方对张翰说:元辅刚刚提过,如今既是恶已除,尘埃落定,下了内官监大牢的夏公公成公公,也该放出来了。

刚刚我来渊阁之前,正巧看到领宿卫的阳宁侯陈瑛正在和大理寺卿说话,言谈间似乎对那个龙泉庵主有不少疑问。

……………………昨晚一夜北风飘雪,如今到了白天,天空依旧是不时飘落一阵小雪,镜园那偌大的ua园里,自然也是银装素裹,屋檐下甚至有不少倒挂的冰棱子,别显冬日趣味。

平日里大冷天很少出来的陈汀裹着厚厚的皮袄皮帽皮靴,前前后后好一阵乱跑,慌得吴妈妈跟在后头照管都来不及,到最后好容易瞅个空子把人牵了过来。

小祖宗,天气冷,路上又湿滑,看看就行了,何苦去折腾那些uaua草草?陈澜和陈衍一左一右搀扶朱氏走在后头,闻声她就笑道:吴妈妈也不要过分宠着六弟,小孩子要粗养,若是样样都拘管着,一到天冷就不让出门不让走路,反面不利于调养成长。

自打六弟到了老太太身边,这个头就一下子窜高了许多,人也壮实了,足可见这话是有道理的。

要说小四如今吃苦头吃了那么多人却反而长得快,再过一阵子个子就过我了!虽说这只是取笑,但吴妈妈却听出了其的提醒之意,面上不禁有些讪讪的上前屈了屈膝,又陪笑道:小的也是怕六少爷磕着碰着,实在是他从小身体就不好……妈妈,我身体好着呢!陈汀却不依不饶地去捋袖管,露出了一截圆滚滚的前臂,四哥说的,什么时候这儿都是硬硬的肉,就能去打老虎了!一群人闻言无不瞠目结舌陈澜立时拿眼睛去看陈衍,小家伙立时往朱氏后头闪了闪,有些心虚地说:我就是刚才和他说了姐从前和我讲的那什么武松打虎谁知道他偏记住了!陈澜这才明白了过来,招了招手叫过陈汀之后,不禁摩挲着他那小脑袋。

这时候,旁边的江氏也笑道:从前我也只觉得孩子该娇生惯养,后来看了全哥他爹如何管教孩子,也不是不心疼,可如今想想,那会尼若不能狠心一些现在就苦了。

成日里混在丫头媳妇的脂粉堆里,锦衣玉食应有尽有,这孩子不知不觉就会养懒了养惰了,确实该让他们多多在外头走走,好好看看这世上究竟是什么样的。

朱氏亦是在旁边轻轻点头:这就是太夫人的心得了。

怪道外头也有一句俗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现在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老太太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陈澜一手扶着朱氏的胳膊,一手牵着陈汀,眼睛却看着一旁满脸诧异的陈衍,读书人常言,梅ua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

这固然是说不经历一番磨折,难成大器,但清贫却未见得就一定能让人早明事理。

有的人能够在穷苦时立志但更多的人却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抑或是费尽心机却依旧两袖空空于是心灰意冷。

所以,生在豪富世家,天生就比别人多了优势,如何守住这优势拉开这优势,而不是让优势成了劣势,这才是最要紧的。

一家门里出一个纨绔不要紧,怕的是后代都是纨绔。

这话道理浅显,听在随行一众丫头仆妇耳自是钦佩得很,但听在如朱氏和江氏这等活了半辈子的长辈耳,却不免都明白了陈澜为人沉稳的缘由。

这时候,陈衍却免不住插话说道:姐,既是这么说,为何本朝不少名臣都走出自清贫?可相比天底下无数清贫的百姓,那寥寥数人岂不是沧海一粟?陈澜微微一笑,低头一看陈汀,见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便率着他的手微微晃了晃,其实,纵观古今,最出人才的往往是书香门第小康之家。

一来是因为衣食无忧,二来是因为一代出仕,恩荫往往不能达数代之远,所以代代都会鞭策子孙用功三来……顿了一顿,她这一回却没有再接着说,直到一块进了草堂,丫头仆妇们忙着摆桌子传菜上菜布盘子,周遭没有外人,她才用极轻的声音对陈衍说:三来,那些书香门第仍有进取的地步。

有史以来,少有官两代相继为枢重臣的,哪怕是宰相的儿孙恩荫入仕,有朝一日父祖致仕亦或是被贬亦或是辞世,这影响力也难能周护他们一辈子。

而武臣世袭罔替的名分,既是荣耀,也同样何尝不是枷锁。

为了袭爵,败落下去的勋贵难道还少么?姐,那你当初怎不让我去考科举!陈澜见陈衍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如你罗师兄这样的例子,天下有几人?况且,如今的威国公,安知就不曾为此事焦头烂额?你如今于武上头都还是半吊子,等将来有你罗师兄那般能耐,再说科举二字不晚。

呃……点拨了陈衍,陈澜否不多话,趁着饭菜还未上来,只是陪着婆婆江氏和祖母江氏说笑。

然而,就当丫头们将那大碗小碗高脚碟子往饭桌上摆的时候,前院却传来消息,道是杨进周回来了。

闻听此言,上下人等自是欢喜,江氏更立时扬声吩咐让人径直把杨进周引到这儿来。

及至人来,她等杨进周给朱氏行了礼就立时摆手免了下头的礼节,又笑道:你回来得巧我和你媳妇陪着老太太汀哥儿逛了好些时候,正要坐下来吃饭,你就这么早回来了。

杨进周陪着陈澜坐了,却言简意垓地解释道:皇上昨日说给假今天看到我去,留着办了必要的事,就立时赶了我回来。

这所谓必要的事所指为何,此时四周还有人伺候,自然没人问。

恰恰相反,这一顿饭丝毫不符合平日里食不语的要求,一大家子吃得其乐融融,话里话外就不曾有一言涉及外头大事的。

待到满桌子的残羹剩饭撤了下去庄妈妈领头亲自奉了茶上来,杨进周方才开口说道:昨日镇东侯世子虽然来过,但仓促之间,也不曾正式谢过救命之恩,接下来既是有假,我打算亲自前往镇东侯府拜谢。

这是正理。

江氏连连点头,可才呷了一口茶就仿佛想到了什么,连忙放下茶盏抬起头道,虽说阿虎那儿我已经谢了一回,可总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

他是你的下属,不是咱们家的仆人你也得再好好谢谢他。

若没有镇东侯世子那一条套索,兴许便是车毁人亡。

但若是没有阿虎那千钧之力,兴许我和阿澜就一块儿囫囵跌出车去了。

娘说的是。

杨进周自是肃然答应,随即就看了看陈澜,说起来昨日惊马之事,今天已经全都传开了。

郡主进封长公主之事虽说礼部还要定仪制,但今日想来会有不少人前去道贺,只别院里没人,只怕有不少人要上咱们家来。

毕竟您和澜澜都是昨日才受过惊,下午不若闭门谢客的好。

朱氏闻言自是恍然大悟,因笑道:看来还是幸好我来得早了。

这样吧,兜兜转转一上午,逛了逛了玩也玩了吃也吃了我就带着小六回去吧,免得别人登门时再走不好看。

小四也不要再赖在你姐姐这儿了你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正好送送我和你六弟。

江氏原还要挽留一二,但朱氏说是也不能离家太久,再加上还带着陈汀,因而她也就答应了下来,歇过一阵子就和儿子儿媳一块把人送出了门。

待到一块回了惜福居正房,她把人都打了出去,这才终于忍不住问道:先头衍哥儿底下的人倒是打探了几条消息,可除了晋王、郡主之外,就只有五城兵马司的措置,昨夜其他的事情究竟如何?那位龙泉庵主……是已故的秦庶人的女儿,曾经封的是康定郡主。

陈澜见杨进周说话间看着自己,便轻轻点了点头,而江氏却是倒吸一口凉气:那一位我早先也听说过,可早就坏了事,儿子也没了,怎会竟是她的女儿造下这等逆事!毕竟龙泉庵也曾经有些名气,再加上是庵堂,她应当集进出不少豪门世家,这牵连起来……这牵连起来自然就广了,毕竟还有人想要火上浇油。

阳宁侯陈瑛便说,龙泉庵主之事当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从严查办。

我看他的意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三叔就是无风不起浪的性子,不用理他。

历经了昨晚的事,陈澜只觉得陈瑛如今的举动便好似跳粱小丑,因而竟是丝毫不在意,再兴大狱的话,忘了那位的天下百姓兴许就会又想起来,坊间也会多了不少谈笑的题材,想来皇上决计不会采纳的。

你还真了解皇上的心意。

杨进周见陈澜冲自己笑吟吟的,心里不禁一松,所以,直到如今,龙泉庵主的身份秘而不宣,如淮王被禁西苑也是一样,传出去的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被罢了官,再加上你们知道的那三条,事情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倒是镇东侯世子…………昨夜险些了伏,据说身上受伤不轻,我预备送些父亲传下的秘方金创药去,至于另外的礼物却有些不好办……然而,听到这话,陈澜却心一动:有了,不如麻烦母亲做几色您最拿手的酥点。

之前小四说过,镇东侯世子是真正的冷脾气,唯独只有一个爱好他绰号荽餐,最是好吃。

第三百四十四章 一时瑜亮,逆转之机荆王突然之间变得这般正经,萧朗反而觉得有些不惯,皱了皱眉便突然看着荆王说:今日朝堂上传出晋王殿下要前往谒陵的消息,如此一来,殿下是不是得偿所愿了?看在你对我脾胃的份上,我可以为你解说解说。

荆王却丝毫不在意萧朗这咄咄逼人的口气,漫不经心地说,第一,我不结党,手下没几个私人;第二,我只做父皇交待我做的事:第三,别人如何看我,包括你,我并不在乎;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所谓得偿所愿,不在于野心,不在于才能,而在于气量。

好了,想来你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该要什么,我再待下去,只怕外头的人就要急了。

你好好养伤,有功夫我再来瞧你。

站起身时,荆王那口气突然又变得郑重了起来:镇东侯世镇奴儿干都城,向来是朝廷最东北面的一道屏障,只不过,近期积压在都察院的弹劾奏章就没有断过,想来你也该知道,那是因为在白山黑水一直都用军垦,多年来繁衍生息,这土地的大小已经足以让朝中老大人们惊惧了。

若是那边完全自给自足,再也不用靠天津卫的海运,那时候会怎么样?萧郎提要求的时候,还请多多三思。

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见满院子的人虽是一个个低垂着头,但想来都在偷眼打量自己,荆王心中哂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出来相送的唐管事说着话,很快就到了二门。

可是他才出去,那边拐角处就有几骑人,为首的那人一跃下马,扔下缰绳的时候就看见了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些惊讶,但立时就快走几步上了前来。

荆王殿下。

杨大人。

荆王微笑着虚扶了一把,看见杨进周随身的东西就是两色盒子,不禁嘴角一挑,随即就点点头道,萧世子如今精神还好,你这来得倒是巧了。

说起来,你也就跟着大哥见过我一回,居然还记得我,这记性也实在是太好。

好了,我也不多话了,告辞。

见荆王走得爽快,唐管事不禁出了一口大气,但还是亲自送着轿子出去了一箭之地,这才紧赶慢赶地回来。

因见杨进周站在那儿若有所思,他赶紧亡羊补牢似的解释道:荆王殿下是奉旨来探望世子爷,没坐多久就走了。

杨进周瞟了唐管事一眼,见其紧张得什么似的,想起在宫里唯一一次见到荆王时,周王立时跑过去,兄弟俩牛头不对马嘴似的说了一阵子话,彼此离开的时候却似乎都是高高兴兴的,但要说别的印象,便只有那些传言了。

此时他也就只当没这一回事似的,点了点头就跟着唐管事进了二门。

直到了那七间七架的后厅正房,见到萧朗那脚上的夹板,肩膀上缠着的白棉布,他才皱起了眉头。

萧世子竟然伤得这么重?没事。

萧朗不自然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又用眼色把唐管事打发了下去,这才沉声说,是我见前一次得手容易,便小觑了他们,险些栽了一个大跟斗,这些伤就是教训!将来留了疤痕,再上战场的时候就不会轻敌冒进,对我来说反而是好事……对了,杨兄此来是一是谢萧世子救下家母和内子,所以略备薄礼。

杨进周见萧朗看着那分开放地两色盒子,仿佛有些不快,便解释道,一个是膏药,气味大了些,但对于骨折之类的伤势来说却最有效。

另外则是家母亲自做的几样点心,家母说,比起其他的谢礼,如此更具诚心。

此话一出,萧朗立时脸色霁和,随即竟是请杨进周拿过食盒,亲自尝了两块,随即便赞口不绝。

等到杨进周面露愧疚,诚恳地就昨夜兵分两路时,竟是让他这个初至京城的世子藏身马车以身涉险而道歉时,他却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杨兄勇武我是知道的,但尊夫人才受过那样的惊吓,你已经担了一份责任,若是再把我那份活揽过去,就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再说,镇东侯世代镇守在外,不似你是皇上一手简拔的臣子,难道你还要抢了我表明心迹的机会?对了,杨兄今日前来,不会只为了先前的事吧?萧朗一想到上次被陈澜瞧见自己和荆王同游护国寺,又想起刚刚荆王那赤裸裸的话,突然就牙齿痒痒的,因而不想在这救命之恩上再纠缠下去。

果然,他一问这个,就只见杨进周踌躇了片刻,随即声音有些低沉了下来。

我今日前来,除了谢世子救命之恩,此外却是还有一事相询。

听说萧世子在追击奸徒的时候,曾经在宣武门遇到过阳宁侯及其麾下的大汉将军相助?从午后未正开始,镜园门前的胡同突然就呈现出了车水马龙的态势。

然而,一拨拨的人乘兴而来,在门上打了个转便不得不败兴而归。

几个门房的态度全都是恭敬而又客气、男主人杨进周去了镇东侯府道谢,两位女主人江氏和陈澜因为昨日的惊马之事,现如今都还在静养,不适宜见客,而家中别无其他能够待客的人,只能请回。

即便如此,有多少人无可奈何地打退堂鼓,就有多少人打叠精神在门上打探消息。

直到一路车马排开众人进了西角门,方才有人大为不满地发作了。

你说你家老太太和夫人不见客,凭什么他就能进去!门上打量了一眼这位四十出头却颇有些落魄气象的官员,口气却一如之前的恭敬客气:这位大人,那是太医院的林御医,此来是为老太太和夫人请脉的,若是您的医术也一样高明,小的自然立刻就通报进去。

闻听此言,那说话的人顿时吃了一噎,当下也无颜多留,轻哼一声便悻悻拂袖而去。

剩余的人听说来的是宫中御医,你眼看我眼了一阵子,一时也都是散得极快。

不一会儿,刚刚还车水马龙的胡同里就变得空空荡荡,再没一个闲杂人等。

说是卧床静养的陈澜,这会儿的精神却好得很。

虽说本应是隔帘子请林御医诊脉,她却笑说古语有云望闻问切一样不能少,留着云姑姑和柳姑姑在身边。

林御医原本还有些局促,但交谈了两句就渐渐安了心。

只是等到他诊完脉,说道了两句静养之类的俗话,正要去开方子时,却听到陈澜说了一番大出她意料的话。

林御医,昔日扁鸠见蔡桓公,因蔡桓公讳疾忌医,由是小疾成了大病,如此教训在前,所以我只希望若有什么不妥,还请您一一言明。

医者父母心,我知道,有时候哪怕是诊出了什么不妥来,为了安病者之心,医者往往也不会言明,但不是所有人都不愿听中肯实言的。

您一手好脉息,我自然信得过您。

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柳姑姑,林御医见她微微颔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面色微变之余,不免斟酌着语句说道:夫人既如此说,我自然言无不尽。

夫人体弱偏寒,乃是先天带来的不足之症,但今年以来已经有所好转,但忧思过重,未免精力不够。

若是尽力调养,三五年之内自然会有起色,到那时候,后嗣上应当就渐渐无碍了。

至于头乃六阳魁首,牵涉极大,我这儿有一套太医院珍藏的按摩法,愿意传给两位姑姑,由她们每日为夫人揉捏相应穴位,如是坚持数年,应当能有缓解之效。

但最要紧的是,夫人一定要自己善加保养。

多谢林御医!陈澜当即站起身来裣衽施礼,见林御医慌忙退避不受,她微微一笑,便示意云姑姑柳姑姑带着人下去另写方子,自己则是站起身来。

无意识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突然发觉自己竟走到了梳妆台前。

看着镜子里那张容颜,她突然挤挤眼睛皱皱鼻子,又大大伸了个懒腰,最后才若有所思摩挲着小腹。

她就是天生劳碌命,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可相比前世的孤零零一个人,今生今世,她却有许多知心知意的亲友,也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事到如今,最大的危机已经烟消云散,她是该好好留心保养了!不消一会儿,柳姑姑就拿着一张墨迹淋漓的药方进来。

陈澜接过之后看了个大概,就重新递了回去给柳姑姑,听她解释了其中的药理和分寸之后,自是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那林御医的按摩法可是已经传了?云姐姐从前就曾经为皇后娘娘按摩腰腿,于这一手上头最在行,所以林御医自是先传她,到时候我在旁边看着再学学就好。

柳姑姑将药方折好放在怀中,就上前轻轻地说道,夫人,林御医除了诊脉,倒是还顺便说起了宫中的消息,成公公和夏公公都已经放出来了。

这还真是最好的消息!陈澜一下子喜笑颜开,又追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就是林御医出来之前。

柳姑姑看到陈澜高兴,自己也笑开了,听说,是元辅进言,司礼监曲公公亲自去放的人,两位公公也没吃太多苦头,到御前谢恩时还都有宽慰恩恤,跟着就各自回了原职。

据说,之前内库的事情都是有人构陷。

柳姑姑点到为止,陈澜更没有追问情由,两人目光一对就默契地不在这种犯忌的事情上再作停留。

等到云姑姑进来,陈澜便打趣着要先领受一下这新手法。

原只是想着死马当做活马医,可是,那两只灵巧的手指在头皮上轻重相济地揉捏挤按,她渐渐地便完全放松了下来,待到一套试过,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不禁冲着云姑姑竖起了大拇指。

要不是林御医事前有言,我还真不觉得姑姑是刚学,实在是舒服惬意极了!夫人喜欢就好!云姑姑也觉得高兴,口中却谦逊道,那也是太医院收着的东西好。

民间虽也有各式各样的偏方,但要说稳妥,却还得属太医院,毕竟一个不好让贵人们受了损伤,那便是大过失。

回头我带个信去给林御医,他大约能够长松一口气了……对了,刚刚我还问过宜兴郡主的事。

却没想到,林御医从昨日郡主入宫之后,就一直随侍在郡主身边。

见陈澜脸色郑重了起来,云姑姑就稍稍弯下了腰:郡主现如今住在西苑宜春馆,可昨晚上却宿在乾清宫西暖阁。

外头正乱的时候,宫中也不太平,竟是有宦官意图作乱,甚至有奸徒意图闯长乐宫。

亏得武贤妃早有预备,几个犯事的被乱棍打死,而乾清宫那边一个小宦官才点了火就被抓了个现行。

而事发之后,郡主就立时吩咐东西六宫戒严,之后坐肩舆出西华门去了小校场,召集御马监亲军,分头看住了各处要紧地方,尤其是奉先殿和社稷坛,结果在社稷坛抓住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身上搜出了火石等物。

这些消息应当都是决计严禁泄露的,但如今云姑姑轻而易举从林御医口中问了出来,自然因为陈澜是宜兴郡主的义女。

此时听来似乎有些平淡无奇,可陈澜想到宜兴郡主身怀六甲却仍不辞劳苦内外奔波,忍不住为之捏了一把汗。

娘这性子也真是夫人也别只说郡主,您和郡主还不是一样的性子?吃柳姑姑这一说,陈澜方才有些讪讪的,随即没话找话说似的自言自语说:也不知道干爹和惠心姐姐那儿如何了。

夫人尽管放心就是,临安县主那性子,什么亏也吃不了。

至于张家二老爷,对于官居几品素来并不算热衷,那通政使之职就是卸下也不会有什么怨尤,兴许更希望能回去好好陪陪郡主和快要出生的孩子。

只不过,皇上用人之际,于主管上通下达的通政司更需要自个人,决计不会放人的。

威国公府宜园二门。

尽管昨天就已经回了京,但威国公罗明远直到这天午后方才回来,在家里歇了个午觉,傍晚之前就出了家门。

威国公夫人林氏一路送到了二门,只瞧着那辆早就停在那儿的马车,眼神立时移了开来,摩挲了一下小腹,脸上那一丝不自在方才淡了些。

罗明远却没理会这些,和一众属下分说了几句,便转身对林夫人说道:二月就是旭儿的婚事,下大定礼的时候,我尽力赶回来,若是不能,就得请夫人多操心了。

家中其他事务,也得劳烦夫人。

老爷放心。

罗明远点了点头,趋前上马正要走,就只见前头甬道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到近前便慌忙跪下行礼道:老爷,阳宁侯求见。

陈瑛?罗明远闻言一讶,随即就皱起了眉头,他那么久不曾上门了,这会儿来找我作甚?你可说过,我正要回营?小的提过了,但阳宁侯说,就只是对老爷说几句话,所以在门房上等。

说话间,二门口听到动静的林夫人不禁眉头大皱。

眼见丈夫犹豫片刻就点了点头,随即一抖缰绳策马沿甬道出去了,她立时一眯眼睛,打发了其他的丫头和媳妇就侧头对一旁的蓝妈妈吩咐道:你知会个人过去盯着,不要去打听都说了什么,只打听陈瑛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和老爷说了多久的话,走的时候又是什么光景。

一定要仔细!是,夫人。

蓝妈妈答应一声正要走,林夫人却突然又叫住了她:还有,派人去给旭儿捎带个消息,把陈瑛来找老爷的事情告诉他,让他有个数……,旭儿对他素来极其防备,我也不喜欢这个人,几个月不上门这会儿却突然来了,不是什么好事!奴婢省得。

见蓝妈妈心领袖会地走了,林夫人一面往回走,心里一面暗自琢磨,等到了畅心居的时候,院子里一个妈妈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夫人,宫中贵妃娘娘派了人捎信来,那位小公公正在屋子里等。

林夫人闻言一愣,随即紧走两步进了正房。

然而,那小太监行礼磕头之后说出的话,却让她皱起了眉头。

昨日一夜惊吓,贵妃娘娘身体欠安,原是想请夫人入宫,只因夫人身体不便,因而便打算求恳皇上请罗淑人。

可是,此事到了乾清宫却被驳了。

娘娘心中颇为忧虑,所以拜请夫人打探打探,此事可有转圜之机。

第三百四十五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同威国公泣个爵位一样,威国公府宜园并不像什刹海周边那些豪宅园林那样,具有什么百余年的悠久历史,而且一应设计因为都有当年还年轻的罗旭带着好些狐朋狗友亲自参与,所以一切都以实用为主,突出的是宜得其所这四个字。

所以,府中的门楼造得气派归气派,但重中之重还是日常进出的东西角门,尤其是外客多要走过的西角门,除却两间给门房值守用的屋子之外,还有三间小小的坐西朝东的小厅,专供外客停留。

从前罗明远没回京,这小厅常常是空关着,但这一年来的作用就大了。

哪怕罗明远并不常常在家,但罗旭出仕之后,但凡到了家,这三间厅就不曾断过访客。

有的是同年,有的是同乡,有的甚至来叙同宗。

光是三间厅里里外外的字画摆设,就都是这些人的亲笔,罗旭煞费苦心摆得颇有情调,可当武人出身的陈瑛处身其中,却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罗兄,光看这地方,实在是想不到这地方住着你这个战功彪炳的威国公。

纪曦虽是二甲传胪,可终究是你的世子。

罗明远早先也对罗旭这个长子多有不满,但如今时过境迁,那种感觉已经从无奈变成了赞许,隐隐之中甚至还有几分骄傲,因而此时听了陈瑛这话,他心里便有几分不快,但嘴上却并未说出来,只淡淡点了点头。

这府中上下多是纪曦的手笔,我也不常回来住,再说日后也是他的,一切任由他就是。

倒是你这时候急匆匆见我,可是有什么大事?陈瑛的眼睛沉了沉,随即站起身来一揖到地郑重其事地说道:罗兄,我知道自打回京之后,我的行事多有功利,甚至一度疏远了你。

集城于你来说不过是一个新地方,但于我来说,却是带着太多从前不堪回首的印记。

所以,我做事不免剑走偏锋,也落得个阴刻无情的名声。

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这阳宁侯的爵位着落在我身上不过是因为我在云南镇蛮有功,并不是为了我那些小心思小手段。

看在我从前在云南佐你多年的份上,请罗兄帮我一把。

闻听西边土鲁番新王即位,大有不轨之举,请调了我去肃州镇守。

此话一出,罗明远立时愣住了。

好半晌,见陈瑛丝毫没有直起腰的意思,他方才冷哼了一声:起来!见陈瑛仍旧未动,罗明远突然重重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起来!这时候陈瑛方才缓缓直起腰,脸上却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而罗明远却仿佛没看到似的,自顾自地说道:你什么心思我知道,不过就是看到你家侄女如今水涨船高,你家侄儿文有韩明益,武有宜兴郡主你那嫡子养在太夫人身边,与你并不亲近,而你自己昨夜却有些不妥当,所以心有畏惧罢了。

可是,你以为当今皇上是什么人容得你这以退为进?你以为你去了肃州卫,就能让人想起你的旧功?你以为你的小心思,一直以来就没人看得出来?说到这里,他见陈瑛脸色阴得下人,顿了一顿又哂然笑道:陈瑛,我和你共事多年你阴刻、你嗜杀、你功利、你欺上瞒下……你以为你听了我三妹的意思投我所好一个个美人地送过来,我就都不知道?但你在治民镇蛮上头有一手,打仗也不是糊弄人的用你作为部下确实能省心不少,所以我一次次保举了你甚至没计较你没给三妹争一个名分回来。

但是,官场上的算计随你如何,你却把私事上头的算计带到了公事,这就是你的致命短处!威国公……自从袭封阳宁侯之后,陈瑛常常有意无意地在和威国公罗明远相处时,拉平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本能地叫出了从前那个称呼,脸上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愧疚,亦或是恍然大悟。

可叫出了这三个字,他一时便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竟是僵立在了那儿。

好了,你回去自个琢磨,要真是想明白了,回头让人到京营给我捎信就是。

我还急着回营,别的话就不多说了。

罗明远站起身来,才往外走了几步,却没到门边就站住了,又扭过头看了看陈瑛,最后吐出了一句话,提醒你一声,最好不要自作聪明!然而,看着那门帘子重重落下,陈瑛那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阴沉,拳头攥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到最后甚至没有立时跟着出门,而是无意识地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子。

他已经都安排好了,要不要真的按照罗明远的话……可是,凭什么他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的搏杀,却比不上陈澜一时间的机缘巧合?…………………………时值傍晚,天上又下起了雪,只年关在即,大街小巷但凡有些殷实的人家,往往都挂出了红灯笼。

然而,这时分的镜园大门口,却是罕有地大门洞开,好些仆人正在戴总管的指挥下爬着梯子往门楼上挂灯笼。

只横挂竖挂总有毛病,到最后前一个双手双脚险些冻僵的木木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却是换了一个手脚活络的上去。

如此折腾的目的只有一个口就在此前的申末时分,宫中官复原职的御用监太监夏太监奉旨前来,却是赐宫灯一盏,彩灯四盏。

这其中,宫灯自然是挂在正堂致远堂。

而彩灯则是惜福居一盏,怡情馆一盏,此外另两盏就是这会儿挂在门楼上。

只不过,这样的恩典,可此时无论是下头指挥的戴总管,亦或是上头忙活的下人们,人人都在稀罕之余心中叫苦。

这御赐的东西别人不是珍而重之地供起来,就是索性深藏入库,可皇帝倒好,赐了两盏挂在门口的灯……这夏太监口中说皇帝的意思是好东西就是要给人看的,不过是玩物而已,万一坏了再赐两盏就完了,没什么可惜的,可天知道真要是坏了怎么办?此时此刻的致远堂中,陈澜和夏太监分宾主而坐,多日不见的两人都有些唏嘘。

陈澜是想到了昨日白天黑夜那两场惊魂。

而夏太监也想起了那暗无天日的大牢。

因而说着说着。

陈澜真心实意地贺夏太监重见天日,夏太监则是贺陈澜平安无事,身份经历迥异的两个人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笑了起来。

夫人真是妙人,咱家今天出来见了无数的人个个都是贺咱家终究是荣宠不衰,就没一个贺咱家重见天日的,个个都怕犯了忌讳。

夏公公又何尝不是明白我?相比其他,能活着方才是最重要的。

相视笑过之后,夏太监才换了正色,说起了禁锢西苑的淮王,眼睛一时间就眯缝了起来:淮王被禁了之后,咱家陪着皇上去瞧了一次,虽只是在门口,可皇上出来之后脸色铁青,听那口风,淮王似乎供出了不计其数的人,大有一番自个沉了就要拖上一堆人下水的意思。

他却不知道自己害惨了李淑媛。

李淑媛那样一个精明的母亲竟是养了这么个蠢儿子,真真是倒霉到家了,闻听消息之后就险些昏厥,之后毅然决然散尽家财打算设法留淮王一条命。

如今看来,便是淮王真的不死,留种却难。

夏太监如此直言不讳,陈澜自然明白那番怨毒的缘故。

宫丰内库窃盗的官司已经水落石出,样样证据指向淮王,也难怪已经两次几乎丧命的夏太监咬牙切齿。

她正打算安慰夏太监两句却不料这一位突然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夏公公这是干什么!陈澜忙起身让开,夏太监却执意全了礼,随即才说道:小金那档子事咱家之前听他说了,亏得有夫人提醒了他,否则他那一死,白白送命不说咱家至少也得脱一层皮。

咱们内官素来被人轻贱,相交的人多半是看咱们消息广,似夫人这样真心实意的几乎没有更何况在那种节骨眼上亦没有抛在一旁不理会,所以加上前头杨大人相救那一回咱家都深深记在心里。

今天前来,除了为赐物,还有一个正好撞到咱家手里的消息。

阳宁侯陈瑛,在龙泉庵查抄之前,就已经让人先下手为强,扣了龙泉庵主身边的一个尼姑。

那是未曾落僧尼籍的人,伺候龙泉庵主多年,连户籍都没有,所以拘管所有女尼的时候,也就顺顺当当漏过了此人。

人原本是送到曲公公那里,但曲公公今天放了我和老成之后,就奉了圣命前去原籍赐死前缇帅卢逸云,司礼监那头是咱家代管,人就轻轻巧巧到了手。

阳宁侯这么做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夫人一句话,这后患咱家就替你利利索索地除了!与人为善,于己为善,此时此刻,陈澜再一次深深地体会到这话的深刻含义。

杀人灭口一劳永逸的心思只打了个转,最后就变成了另一个念头。

夏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

陈澜站起身来,深深裣衽施礼,见夏太监犹如底下装了弹簧一般,一下子蹦了起来,她便笑道,公公对于我家三叔那个人,恐怕不及我了解。

他尽管是武将,可心思却极其缜密,做事更往往是谋定而后动,把这个人送到了司礼监给曲公公,安知就不会把另外一个送到别的去处,甚至是犹如玩叶子牌似的,在手里再扣一张?原本是还想劝陈澜心肠该狠得时候就得狠,不要当滥好人,可听到这话,夏太监登时愣住了。

他原只是想着可以顺手回报之前的恩情,何乐而不为,此时往细处想想,渐渐就品出了那里头的不对劲来。

于是,眯了眯眼睛之后,见陈澜坐下,他也好整以暇地落了座。

这么说来,咱家这一回要是给夫人帮忙,兴许还正好落入了别人的算计里头?好啊,这阳宁侯果然是能耐,怪倒是爵位从长房二房一路掉到了他的三房……只不过,要真是按照他的意思把人送到了皇上跟前,会不会对夫人有碍?倘若龙泉庵主还活着,那么陈澜心中那块大石便永远无法落下。

可如令人都死了,哪怕就是留下了什么东西,甚至楚国公的《甜水歌》原稿诸如此类的东西她也并不惧怕。

所以,她只是自信地笑了笑。

公公放心。

昨日晚上皇上从这儿离开的时候,我倒是于心不安,想说说龙泉庵主那会儿对我说的话皇上却一字不问就径直走了,只说是信我。

我少不得会补一份折子递上去,所以,你回去之后,只管把人按照该有的程序往上呈报或是送去,说明是来自阳宁侯就行了。

如此,公公少不了一个诚字评语,要知道,皇上用人别的不提,最在乎的就是这个字。

夏太监被陈澜说得眉开眼笑,越发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当即连连点头。

盘桓着又说了赏赐只怕要事情彻底平定之后才会一一厘定,见天色不早,他也就站起身来告辞。

陈澜才出了致远堂,就只见杨进周大步往这儿走来,忙停住了步子等他。

杨大人这是回来了?夏太监抢先打了招呼又笑吟吟地说,咱家可得多谢杨大人,要不是您昨夜这一遭,咱家还不知道要在牢里头关到哪时。

今天出来的时候,老成也捎话说,让咱家好好感谢您。

并非在下一人之力也都是威国公韩国公罗世子萧世子鼎力维持。

杨进周施礼之后,见夏太监哈哈大笑拱手告辞,他也就和陈澜一块把人送到了二门。

待到往回走时,他遣开了其他人,一路走一路对陈澜说起了去镇东侯府看望萧朗的经过对于遇到荆王只是一笔带过,却详详细细说了自己提到的那个问题和萧朗的回答。

陈澜眉头一挑,停下步子就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会向萧世子问这个?没什么,今天进了宫,听了些消息,所以不免多了个心眼。

见陈澜歪着头仿佛在想什么,杨进周忍不住伸出手去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刘海,又淡淡地说道,龙泉庵一众人等都被看押在西苑的内官监大牢当时出动的就是我管带过的天策卫,所以我虽不过问也有人到我跟前递了些消息,所以去寻镇东侯世子相询。

也是因为那会儿他带人在宣武门激战过,后来多亏了阳宁侯的人正好从棋盘街过去。

也算是给他解了围。

据说,那会儿阳宁侯还为了以防稳妥起见,派人用吊篮从卓成门出了城。

见陈澜咬了咬嘴唇,没说话,他便顺势拉起了她的手缓缓往前走:我答应过你的,昨日惊马之事一定会给个交代,但昨晚那会儿我却又错过了,剩下的收场自然该我来!刚刚在镇东侯府,我和萧世子合写了昨夜兵分两路行事的具体奏本,已经送通政司了。

这家起……动作那么快!尽管早知道杨进周是个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可今天见他为了自己的事雷厉风行,陈澜除了从前的那种赞叹,还多了一种温馨的甜蜜,因而一路跟着走的时候,鲜有地没有多追问,只是听他仿佛是为了安她的心似的,今日进宫之后的经过也都轻声一一道来,到最后算一算,这一程路上说的话,竟比有时候他一晚上说的话都多。

一直到进了怡情馆正房,杨进周才松开了陈澜的手,认认真真地说:你三叔的事虽是你娘家的事,但如今不比平日,你先好好调养身体,不要管了,一切都有我!看着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陈澜的嘴角渐渐上挑,到最后笑着点了点头:好。

…………………………对于京城中的百姓来说,腊月二十那一整晚上的诡异动静原本是最好的谈资,可是,当平日里欺行霸市的五城兵马司从兵马指挥副指挥到下头的吏目,那些个恶名昭彰的不但遭了草职,更有几个在巡城御史衙门当街井刑,大棍子直接就打死了六七个,一时间满城拍手称快,竟是连之前那动静也都忘了。

而紧跟着,则是龙泉庵藏污纳垢的事发了,这下子说什么的都有,各家勋贵无不是依足了小心,甚至连晋王在这快要过年之前出城都没来得及理会。

尽管已经事先净了街,卓成门外的黄土官道上已经看不见一个闲杂人等,但是,当夹杂着雪huā的北风刮得各色旗帜簌簌作响刮得那皇子玉格的红松隔板一阵阵嘎吱嘎吱地响着,坐在其中的晋王免不了心情大坏。

看着对面那个空荡荡的位子,他冷不丁一巴掌拍了下去。

殿下有什么吩咐?滚!帘子外头的探问一瞬间被截断了,而晋王那拳头却紧紧攥了起来。

想到此前君前辞别时的情形,他便恨得牙痒痒的,可是,哪怕他心中再怨再恨再不满,可想着此时此刻应当已经留在了乾清宫的那个人,他浑身的力气就一下子都被抽干了。

要是当初听了他的话……可恶,他为什么就不能把话说明白!他跟过本王就算以后改旗易帜跟了老四,又怎么可能取信于人!…………………………乾清字东暖阁。

被晋王咬牙切齿惦记的人,此时正斜签着身子坐在一张锦墩上,头微微垂着,神态之中带着几分恭敬和惶然。

然而,当上首的天子淡淡说了一句话之后,他才终于抬起了眼睛。

你能跟他十年,他能用你却不能尽信你,是他没有眼光气量,不怪你。

汤老的眼睛已经有些红了此时忙低下头欠了欠身道:是臣有负皇上托付,没有能让晋王殿下全心信赖。

都是和那些文人墨客相处多了,不但沾上了好名的习性,而且还多了……多了优柔寡断,臣虽尽力相劝,奈何殿下说儒家大道,方才是治世之法。

他是昏头了!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即冷笑道,太祖皇帝轻儒臣,太宗皇帝虽用儒臣,两代圣天子却都留下了遗训,那便是不要被那些经义教条给洗了脑子!儒家,江南书院那么多,几个儒学大宗师一代一代地出,几乎把格物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那些读书人难道家里就没有海船在外头做生意?难道就没有大把大把地搂钱?一面是成日里子曰圣人云,光明正气,一面是私底下男盗女娼……罢了,不说这些!皇帝终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发泄下去,从那张雕着双龙戏珠图案的紫檀大案上拿起三本奏折,朝着汤老丢了过去。

见其忙不迭地蹦起来接住,他才淡淡地说道:你跟着朕许多年,虽说在他身边闲置了这么久,也不至于荒疏了本能。

这三件东西你给朕看看。

汤老躬了躬身,这才坐下一一看了。

兴许是本能使然,他一面看,一面在奏折上用指甲划小出了重点,可等一本看完这才想起不是在为晋王做事,于是不禁有些尴尬,可抬头见皇帝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他方才安心了些,看完一本又依样画葫芦地看了另两本。

等到全都看完了,他合上这奏折,眯着眼睛沉吟了好一阵子,这才站起身双手将奏折呈回大案。

皇上应当早有决断,臣不敢妄言动摇君心。

只是,用人之际…………昔日曹操曾下婆才是举令,道是,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也全都在网罗之列。

他是因为世族大阀垄断高官,因而方才出此下策,朕只是更喜欢不拘一格用人才,虽不至于斤斤计较其人德操,可绝不是什么事都能容忍。

身为人子,逼凌嫡母,尚有前情可原;身为长辈,居然对孤女弱弟也不能放过,这勉强归在私德也就罢了;只是,首鼠两端见风使舵,投注的时候胆大包天,收尾的时候亦是自以为是,他不如罗明远远矣!面对这样的评价,汤老自是紧闭了嘴不再多言。

相较于杨进周和萧朗的联名合奏,相较于陈澜那详详细细的陈情,陈瑛的暗示影射实在是太拙劣了些,更何况最后还画蛇添足加了一条自请前去肃州的……,聪明反被聪明误,晋王如是,陈瑛如是,不外如是。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机关算尽,反误卿卿年关将近,阳宁侯府上下亦是渐渐流露出了几分过年的气息。

前院后院的男男女女们在忙碌之余,几个心思活络的不免想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那会儿三小姐陈澜伤情初愈,在侯府的几位小姐中压根不起眼,可如今却不但嫁得最好,身份也是最高。

就连那些各家庄子上往侯府送田租的庄头管事们,私底下碰上也往往会窃窃私语一番。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一大早,天安庄的张庄头便亲自押送了十几辆大车的东西上了阳宁侯府,前院竟是几乎堆不下。

这其中,除了米面柴炭等等必要的东西,还有庄子上的各种干贷肉类和野味,一时间前院的人忙得不可开**家刘青亲自忙前忙后了一阵子,便请了张庄头和副庄头楚四到了屋子里喝茶,话题不消一会儿便转到了陈澜身上。

要说三姑奶奶,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不过是才刚刚得了老太太一丁点看重,哪会想到有如今的这地步?要说张兄弟和楚兄弟才是眼光最好的,不是老哥哥逢迎你们,之前好几个庄子送来过田租和年物了,东西比你们虽多,可若是算上你们免去了的田租,算下来竟是还比你们少!光是这本事,回头老太太见了必定是要赏的。

张庄头还好,楚四却是从前多年不得朱氏待见,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太太要见咱们?这不太可能吧,府里那么多庄子……那么多庄子,可只有天安庄是皇上钦赐给长房的,单凭这个老太太就一定会见,更不用说你们还诚心诚意送来了这许多东西!对了,说起这个,算你们来得巧,待会中午的时候,三姑奶奶和三姑爷会一块到府里来,届时还能见上一面。

自打陈澜出嫁之后,张庄头和楚四便再也没见过她,倒是陈衍常常没事情去安园溜达一圈,他们从其口中听到了不少事。

因此,此时此刻听刘青这么说,两人自是全都大喜,楚四更是搓着双手脸色兴奋地说:早知道如此,我就带家里婆娘一块来了,她们那好几个全都念叨着要给三姑奶奶磕头,否则我家小子那几个又怎么能跟上四少爷,还学了读书认字?所以说,你们是有福的……张庄头却到底会来事些,忙打断了陪笑道:刘爷您可是抬举咱们了,要说有福气,哪里能及得上您最得老太太信赖!想到三老爷陈瑛袭爵之后,自己彷徨无措的那一阵子,刘青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暗叹自己终究是有些老了。

和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他才站起身来,外问就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他一皱眉头上前去打起了门帘,就只见外头一个小厮满脸堆笑地躬了躬身。

刘总管,三姑奶奶和三姑爷已经进西角门了!啊,居然这么早……快,快去知会老太太,还有,让二门预备着。

刘青吩咐了几句就转过身来,冲着屋子里两个有些发愣的人嚷嚷道,老张,老楚,快快快,赶紧和我一块去迎一迎。

比起待会到正堂前头去磕头,这就没那么多规矩了!张庄头和楚四都知道这是刘青有意卖好,自是慌忙起身,到了外头匆匆往二门去时,又自然是连声道谢。

走了老长一段路,穿过了最后一扇小门,就只见一条青石甬道旁,好几个媳妇妈妈正在那翘首等着,而那边不远处,七八个随从簇拥着一辆青幔大轿车和一辆小油车徐徐驶来。

张庄头从前见过杨进周,此时伸长了脖子细细辩认,可终究是没找到那位三姑爷。

人在车上呢。

刘青于是便用手肘撞了撞张庄头,轻声提醒了一句,随即又叹道,没看见那匹空着的马?就是三姑爷的坐骑,但只放在旁边备用,人却在车里陪着三姑奶奶。

说起来,从前还不是这样的,三姑爷端的是心细如发。

张庄头瞧着人近了,只来得及点点头,连接话茬都忘了,楚四则更是欢喜地没顾上其他。

及至两辆车停稳,眼尖的刘青认得分明,后头那辆小油车下来的赫然是柳姑姑和沁芳红螺,前头一辆的车门打开卷帘拉起,先跳下车的正是杨进周,他亲自伸手在车前扶了一把,等到陈澜稳稳当当踩着车镫子下车,他却依旧没松手,两人就这么走了过来。

三姑爷,三姑奶奶。

刘青一带头,一众人自是齐齐行礼。

杨进周一如既往轻轻颔首,陈澜却在笑说免礼的同时又打量了一下这些人,一认出张庄头和楚四便立时露出了惊喜之色:张庄头,楚四,你们俩这是来送年例的?之前不是早说了今年租税全免吗?三姑奶奶,小的们是来送年例的,四更就起程了,赶在城门开启时第一波进的城。

虽说三姑奶奶和四少爷体恤,免了上下的钱粮,但今年的收成不错,再加上入冬之前还打着了好些野味,池塘里头的鱼,还有秋天的藕,夏天的干花,一样样都卖了好价钱,所以就送了这么些来。

大部分都是安园自己产的东西,还有小部分则是天安庄的佃户们孝敬的。

听张庄头一样样说得分明,陈澜顿时更加高兴,又问了几句之后方才进门,却吩咐刘青代为好好招待这拨人。

和杨进周一路往里头走,她突然轻声说道:在安园的那一回,算得上是咱们俩头一回联手吧?没错,你出计策,我出力,算起来是我赚大便宜了。

尽管那时候距离现在还不到一年,但杨进周想起那时候,却总有一种久远的感觉,此时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要是那时候有人对我说,能娶了你回来,我必然会以为是白日做梦。

得意吧,以后别嫌我河东狮吼常常给你惹麻烦就行了!夫妻俩的小嘀咕旁人虽然听不见,却看得见,可一个个人却还偏得装成视而不见,那目不斜视的光景自然是颇为壮观。

等到进了廖香院正房,双双在明间里头给朱氏见了礼,陈澜见除了陈汐和陈清、陈汉、陈汀这几个未嫁娶的孙子孙女,苏仪和陈滟这一对夫妻竟是早早到了,而陈冰却不见踪影,心里就有了几分明白。

果然,朱氏笑着让她到软榻右边挨着坐的时候,就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杨家太夫人病了,你二姐姐在旁边侍奉,所以今天回不来。

你二叔也身体有些不好,所以你二婶少不得陪着。

倒是你,这么冷的天气还赶早就过来了,也不知道保养保养,这才过了几天!老太太,今天不是过小年吗,一大早母亲就催了我和叔全早早出来,说是别让您等急了。

至于我……您看看我这气色,天天这个补那个补,母亲和叔全恨不得我一天吃上十五六只鸡,哪里像是没有调养好的人?朱氏见陈澜说得有趣,不禁笑了。

可偏在这时候,下头的苏仪干笑着接了一句:三姨说的是,镜园那等人家,别说一天十五六只鸡,就是五六十只,也是不在乎的。

这极其不应景的话顿时让刚刚还洋溢着欢乐气氛的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

陈滟斜睨了丈夫一眼,错愕之后便是深深皱起了眉头;朱氏眼睛微微眯缝,仿佛没听见似的;杨进周则是用一贯的冷冽目光看了看苏仪,见其瞧着自己妻子的目光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炽热,顿时生出了一丝恼意来。

至于安坐在朱氏身边的陈澜,却丝毫不动声色,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右手轻轻按住了朱氏。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四姐夫说的是,别说五六十只,为了我三姐调养身子,就是五六百只一天,我三姐夫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就是三姐夫供不起,还有我这个弟弟;我供不起,还有老太太;老太太供不起,还有郡主和皇上!说话问,陈衍就进了门来,那充满侵略性的目光恶狠狠地往苏仪脸上横了一眼,旋即就落在了陈澜身上,但终究还是规规矩矩先上前向朱氏行礼,旋即才冲着陈澜讨好地叫了一声姐。

朱氏看着他那前后变幻极大的脸,又好气又好笑,吩咐他上前见过其他兄弟姐妹和两位姐夫,这才吩咐人在自己的左边坐了。

你呀,心里就只有你的姐姐!这哪能呢?我心里自然还有老太太。

陈衍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看也不看那边面色铁青的苏仪一眼,因笑道,刚刚张庄头他们打天安庄来,我才听说他们竟是因缘巧合收了半块熊皮,赶明儿就给老太太做一块熊皮坐垫。

朱氏正听得高兴,站着依偎在她身边的陈汀突然仰起脑袋问道:老太太,爹回来过小年么?闻听此言,满屋子一时又陷入了片刻的静寂,紧跟着朱氏便笑着摸了摸陈汀的脑袋:今天衙门封印,你爹大约会早回来。

见陈汀一愣之下就露出了绝不高兴的苦脸,陈澜不禁看了一眼吴妈妈,见其亦是有些意外,她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果然,下一刻,陈汀就一把抱住了朱氏的胳膊,期期艾艾地乞求道:老太太,今晚我陪您睡好不好?我怕……陈澜忍不住看了一眼杨进周,见他亦是瞧了过来,眉眼间露出一丝不忍,她不禁暗自叹了一声。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的小年,但明天就是徐夫人的五七之日,今晚是要守灵等待五七的。

倘若陈汀大上几岁,身处在那素白一片的灵堂中,也许只会有悲戚,可在如今他这年纪,感受更多的,大概就只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了。

想到这里,她踌躇了一会正要说话,一旁的陈衍就已经走了过去,一把按着小家伙的肩膀,满脸没好气地说:上回不是还和我说长大以后要当项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了吗,怎么眼下又说什么害怕?这样,今晚上我陪着你,这下总行了吧?陈汀先是被陈衍说得脸色发红,待听到最后一句,眼睛一时大亮,竟是一把抓住了陈衍的衣角,忘情地问道:四哥,你说的是真的,不骗我?骗你作甚,你四哥我是那么无聊的人吗?陈衍嘿嘿一笑,学着从前姐姐的样子屈起两根手指在陈汀的小脑袋上来了一下,随即才拍拍胸脯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晚上我过来这儿接你,你可自己收拾整齐了!嗯!见这兄弟俩异常和睦,朱氏自是欣慰得很,而陈清、陈汉悄悄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因是小年,说笑了一阵子,到了中午用饭时分,一行人方才陪着朱氏坐暖轿到正堂福瑞堂,先见了一众早就等候在这儿的庄头管事之流,这才吩咐了传饭。

几个媳妇正在忙着张罗桌椅等等,外间便有消息传来,道是阳宁侯陈瑛回来了。

许是最后一天衙门理事,陈瑛又没来得及回庆禧居换掉那一身官服,此时的他那一身大红缎绣麒麟白泽大独科花纹样的团领衫,帽珠镶玉的乌纱帽,腰间束着玉带,看上去精神奕奕不说,还别有一种武官的煞气威势。

他是长辈,进门一众晚辈自是一一行礼,他略一颔首答了,便上前见过了朱氏,落座之后,目光就落在了陈澜和杨进周身上。

这封印最后一日,叔全也不去衙门?先前夏公公捎带了皇上口谕,说是年后等衙门开印再复职不迟,所以这几日都还在家休假。

杨进周欠了欠身,不动声色地答了一句便不做声了。

而陈瑛则是微微笑了笑,随即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道:你虽不是右军都督府的掌印,但毕竟还管着神机营,虽是在假期,也不能全不去看着。

要知道,哪怕是这时候,威国公和韩国公可还都在城外……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随即自失地拍了拍脑袋,年纪大了,记性都不行了。

你是代管神机营,今天一早刚下的上谕,应国公王邑即行管带神机营,就连御马监亲军,也已经选定了两员指挥。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

陈澜随眼一扫,见上至朱氏,下至几个兄弟姊妹,人人都是面露惊疑,就连苏仪都是如此,立时明白这消息必定是才刚刚宣布,甚至可能是陈瑛一得知就立马赶了回来。

斜睨着杨进周那张丝毫没有变化的脸,她便笑道:原来三叔还带了这么个好消息回来。

叔全年轻识浅,我一直还担心他担着那么大的职责,还要常常进宫管带御马监亲军,如今总算卸下了,还是皇上爱惜人才。

朱氏见陈澜看了过来,顿时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阿弥陀佛,皇一有识人之明。

……又有用人之明,年轻人身上压太多担子,原本也容易让人不服。

你们俩新婚之后就几乎没什么闲暇,如今趁着这功夫,就该好好休整休整。

陈衍气不过陈瑛一来就有意提这些扫兴的话题,索性接着祖母的话茬笑嘻嘻地自顾自说道:是啊是啊,这指不定是皇上体恤三姐夫和三姐新婚燕尔却没时间在一块,额外开恩让你们能够散散心呢!这离着过年还有一阵子,我想想京城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如今可不是从前一天到晚窝在侯府很少出门的世家少爷,成日里两头转上文武课,一天到晚厮混在外头,酒楼饭馆这种地方全都没少去,一时间竟是如数家珍。

什么东岳庙黄金台,什么南海子白云观,什么卢沟桥钓鱼台……总而言之,幅幅不绝的说辞把陈清、陈汉也一块勾去了,还是陈瑛实在忍耐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收住了话头。

陈瑛看了看对面那两对新婚夫妇,便站起身说:叔全,还有子义,你们两个随我出来,我有些话要对你们说。

尽管朱氏闻言颇为不快,但也不好明着反对,只能看着陈瑛带着杨进周和苏仪出了屋子。

等到这三个男人一走,屋子里刚刚颇为僵硬的气氛仿佛因此一扫而空。

朱氏忙示意陈澜过来,祖孙俩悄悄避到了东屋里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怎会他知道的消息,你们竟是不知道?朱氏说着便急切了起来,竟忍不住狠狠地一合手掌,看他那成竹在胸的样子,难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老太太,今天是小年,别再想这些烦心事了。

陈澜上前轻轻搀扶了朱氏的胳膊,轻轻松松地笑道,外头还等着您这个老祖宗开席呢!澜儿,你要急死我不成!朱氏使劲抓住了陈澜的手,甚至又晃了晃,他是虎狼之性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把他的事情解决了,咱们能吃得好这顿小年的团圆饭?你就不担心他对叔全搬弄什么是非,亦或是又砸出什么消息……要知道他可是把苏仪也一块叫去了!不担心。

陈澜冲着朱氏眨巴了一下眼睛,这才微微笑道:那天他去过镇东侯府之后,叔全就对我说,如今我得把调养当成第一要务,养成白白胖胖的才是最要紧的,其他事情都交给他。

他既然有这样的把握,我还去想那许多干吗?难不成我是天生的劳碌命?朱氏给陈澜这轻松的语气给气乐了,可话到嘴边想想刚刚那番话,她又觉得确实在理,只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道:也罢,想来你家叔全也不至于会被你三叔糊弄了……唉,我如今真盼望他和从前一样不在家里,那样我还能多活两年!正堂女眷们正在开席的时候,陈瑛正在外书房中和两个侄女婿说话。

他只三言两语就对苏仪许下了一个大愿。

见其面带潮红难掩兴奋地走了,他这才看向了一旁静静坐着的杨进周。

皇上闻听镇东侯次子萧朋酷爱读书,已经命召入京城延之于国子监:罗世子因此前建言有功,进了翰林院修撰:韩国公世子张召因业已成年,酷爱国史,命其往皇史寇佐翰林院的一众人等修订《太祖圣训》;威国公夫人如今虽还是正在怀胎,宫中却已经流水似的赏赐了不少东西,甚至连她已经过世的父母都得了追封;相比之下,叔全你却什么都没得到,相反最要紧的两桩差事都丢了,你需得好好想想,为何有这样的不公平。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再着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我并未觉得有不公之处。

吃杨进周这话一噎,陈瑛面色不禁有些发沉。

稳住了自己那暴怒的冲动,他突然轻哼了一声:京城百姓皆道是龙泉庵结交匪类,于是在街头纵火杀人,可是那一夜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你我该当清楚!澜儿是和龙泉庵主早就认得的,她可曾告诉过你这一条?不但如此,龙泉庵主还给两个侍儿留下过证物……他这话还没说完,杨进周却突然把他打断了:侯爷如何知道龙泉庵主留下了什么东西,又把那东西给了什么人?见陈瑛面色一僵,并未回答,他便站起身来,不冷不热地说:夫妻之间重在信赖。

夫人即便有事隐瞒,我对她也并无怀疑。

至于侯爷刚刚所说的事,若不是谣言污蔑,相信必有圣裁。

所谓三人成虎,曾子杀人,想来皇上决不至于为这样的小伎俩蒙蔽。

你……陈瑛一时大怒,霍然起身正要发作,外间突然传来了压低声音的叫唤声。

他气冲冲地吩咐了一声进来。

须臾,一个小厮就进了书房,瞅了一眼杨进周,他又偷觑了一眼陈瑛,这才垂下眼睛行礼,然后毕恭毕敬地说:三老爷,镜园打发了人捎信来,说是请三姑爷和三姑奶奶尽快回去,宫中天使来了,道是……道是奉旨给太夫人和三姑奶奶诰命封册!此时此刻,杨进周一直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见陈瑛一脸意外的模样,他就抢先问道:来报信的可有提过,前来给诰命封册的谁?还有,这诰命为何?那小厮的脑袋垂得越发低了:回禀三姑爷,说来的是司礼监曲公公。

至于这诰命呢……,说是封一品太夫人和一品夫人。

一品夫人!陈瑛一时大为震惊,须知夫贵妻荣,有史以来就几乎从未有过妻子诰命高过丈夫的,低的倒是比比皆是。

此前陈澜因成婚在十月,每年的诰封历来都在三月,因而并未赶得及。

可是如今这却封出了一个一品夫人,那不啻是代表着杨进周必是加官进爵!杨进周没有去看脸色变幻不定的陈瑛,点点头之后方才转身向陈瑛拱了拱手说道了一声,旋即大步出门。

等回到了正堂福瑞堂,他就只见上上下下都得到了风声,正围着陈澜团团恭喜,朱氏更是直接把陈澜揽在了怀里。

好孩子,姊妹几个里头,就属你最显达了!这一回是一品夫人,再接着想来就是随着你夫婿进了超品!第三百四十七章 弄巧成拙终成真,除夕之日故人来虽说是人人高兴,可最高兴的人,却自然是陈衍无疑,笑得就连嘴角都快豁开了。

只他好歹还记得镜园那边的天使拖延不得,三言两句甜言蜜语哄得朱氏松了口,竟是答应让他送姐姐和姐夫回去,顺带看看热闹。

而一旁的苏仪则是再没了留下的兴趣,虽是肚子空空,却仍当即提出了告辞,陈滟原本想留下,可禁不住他的冷眼,也只得一同随着走了。

陈澜想着刚刚杨进周错过了吃饭,正要让他随便用两口再赶回去,朱氏已是连声吩咐绿萼去预备攒盒,装上几色点心留着路上垫垫肚子。

至于陈清和陈汉,跟着的丫头趁别人不注意,已经早就悄悄叫了他们俩离开。

而陈汐则是仿佛没看见丫头的眼神似的,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直到陈澜随着杨进周离开时,在正房门口拉着她的手低声说了几句话,她盯着那远去的背影瞧了好一阵子,这才默默地转身打算走。

老太太,老太太,前头……前头兵部文书到了!闻听此言,陈汐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见是郑妈妈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正房,她略一踌躇就站了一站,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小丫头打起了门帘出来,郑妈妈亲自搀扶了朱氏出来,后头还跟着几个大丫头。

一行人看上去都有些紧张不安,竟是没有一个注意到她。

面对这样的情景,等前头人出了穿堂,她就头也不回地对身边的丫头说道:走,跟去看看。

小姐,要是老爷和姨娘知道了你都应该听到是兵部文书了,除了爹,这家里还有谁会得到什么兵部文书?撂下这话,她再也不理会那个瑟瑟缩缩的大丫头,疾步朝前走去。

沿着夹道转弯出了一扇角门,她也顾不得其他,又加快了脚步前行,终于在前头那仪门处看到了好一群人,都是些探头张望的媳妇婆子。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奔上了前,四下一看就叫了个平素最喜欢饶舌的媳妇过来,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媳妇赶紧赔笑行了礼,可听到那问话不禁有些犹豫,只是面对陈汐那冰冷的目光,她很快就败下阵来,只得嗫嚅着解释道:五小姐,小的也不过是听到她们在议论,说是……说是兵部下了调令,甘肃那边战事吃紧,所以要调了三老爷去镇守肃州那一瞬间陈汐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随即踉跄后退了好几步,甚至也没注意到那媳妇变幻不定的眼神。

好容易稳住了身子,她呆呆地看了一眼那前头或兴奋或摇头或窃窃私语的一众人等,突然头也不回地转身朝来路走去,两只手狠狠绞住了那条帕子。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了!陈澜和杨进周刚刚才出了仪门就正好遇着兵部前来传达文书。

只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来人竟不是如平素那般专向陈瑛传达,而是犹如传旨的太监,一到前头就大声嚷嚷了开来,人还没到陈瑛书房消息就已经人尽皆知。

此时此刻,陈澜在杨进周的搀扶下上马车时,仍免不了往那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才低下头上了车。

自打上一回惊了马,如今只要夫妻俩出门便是同乘一车,如此一来其他云姑姑柳姑姑和几个丫头之类的人便只能分乘另一辆车。

车门一关,厚厚的帘帐一落,不虞被人听见车中的谈话,因而这会儿杨进周揽着陈澜,便将刚刚陈瑛说的那番话转述了一遍。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陈澜低低呢喃了一句,见杨进周诧异地看着她,她就依偎在了他的怀里,轻声说道:和毫无寸功仅仅是凭着走通门路才得以袭爵的汝宁伯不同,三叔毕竟是有功之臣。

哪怕是我封了县主嫁了你,哪怕如今四弟努力学文习武,终究是只在起步,除却他出身长房,并没有一条及得上三叔。

三叔对长房的忌惮不过是借袭二字,可上百年来那么多借袭的勋贵,有几个还回去爵位的?他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便已经是稳操胜券,根本不必有那么多小动作。

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杨进周方才摇摇头叹息了一声:生在勋贵世家,从小看的就是兄弟相争父子相疑,哪怕有能力有才具,能够海阔天空,却仍要回来相争,却是何必?他提醒我的那些话,无非是想说那么多人都有了封赏,我却因为你的连累什么都没得到……他却不知道,我年轻高位,其实压根不想再进一步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语气蓦然低沉了下来:我倒是希望,皇上只封你一品夫人,那是你应得的。

呆子,只有夫贵妻荣,难道你要被人说妻荣夫贵?那有什么不好夫妻俩在车厢中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说着,待到外头车门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时,陈澜方才回过神,眼睛望了望角落里原封不动的攒盒,发觉自己的鬓发又乱了,不禁颇有些尴尬。

好在已经在从前新婚后头一天去汝宁伯府拜见时吸取了教训,她立时从小抽屉里取出了镜子,三两下抿好了头发,才戴正了那金蟾分心,外头突然传来了陈衍乍呼呼的嚷嚷。

姐,姐夫,你们不是睡着了吧?开门!陈澜闻言暗自嗔怒陈衍不知趣,随即赶紧吩咐了一声。

等到从昏暗的车厢中走到了阳光底下,她本能地眯了眯眼睛调节了一会,耳畔就传来了戴总管那熟悉的声音。

老爷,夫人,司礼监曲公公正在致远堂等候。

那好,咱们快去吧!致远堂中,江氏陪坐上首,司礼监太监曲永正坐在左下首的一张交椅上,兴许因为刚刚能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竟都是仿佛在闭目养神。

直到依稀觉得背后仿佛有人靠上来低低言语了一声,曲永才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门帘高高打起的同时,他也弹了弹衣角站起身来,又自然而然地翻下了刚刚还卷起了半截的袖子,把手腕盖得严严实实。

两边相见,陈澜和杨进周自然是对此前的延误大表歉意,而曲永自然也表现得大度得很,丝毫没对此表示任何不满。

香案等等都是早就备齐的,一干人依足了规矩在相应位置站定之后,便各自就了拜位,当那熟悉的开头再次在耳边响起的时候,陈澜竟是突然有一丝恍惚。

晨晨 21:19:16她有些失神,但江氏却不免扫了一眼那玉轴鸾锦卷,卷首尾织著升降龙纹图样,那两条飞龙中间印有奉天诰命四个烫金篆字的诰命卷轴,心中百感交集。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夫母以子贵,妻以夫荣,闻诸通古,列在方策。

惟尔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母江氏,妻海宁县主陈氏,筮惟福允,归乃庆狳,备娴《诗》、《礼》,夙擅言辞。

断织捐金,道姆师之雅训;采苹铭菊,遵女史之明规。

今遣司礼监太监曲永,册封江氏为一品太夫人,陈氏为一品夫人。

尔其无违藩守,务於和理,而使家可长久。

圣人重之,可不美欤!敬之哉!尽管和上一次的封册截然不同,但那文理仍然让陈澜听得头皮发麻,待到末了站起身的时候,她恭恭敬敬地接过诰命往一旁的供桌上摆好,可回过头时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敢问曲公公,这诰命不知道出自谁人之手?这是礼部的事,先后两回都是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宋阁老亲自主笔。

曲永淡淡地解释过后,便冲着杨进周说道:这一品夫人封了,杨大人自然另有委任。

只现如今皇上还不好公布,所以得迟上一阵子。

想来以杨大人的大度,不至于介意被人说一句妻荣夫贵的。

那有什么不好夫妻俩在车厢中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说着,待到外头车门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时,陈澜方才回过神,眼睛望了望角落里原封不动的攒盒,发觉自己的鬓发又乱了,不禁颇有些尴尬。

好在已经在从前新婚后头一天去汝宁伯府拜见时吸取了教训,她立时从小抽屉里取出了镜子,三两下抿好了头发,才戴正了那金蟾分心,外头突然传来了陈衍乍呼呼的嚷嚷。

姐,姐夫,你们不是睡着了吧?开门!陈澜闻言暗自嗔怒陈衍不知趣,随即赶紧吩咐了一声。

等到从昏暗的车厢中走到了阳光底下,她本能地眯了眯眼睛调节了一会,耳畔就传来了戴总管那熟悉的声音。

老爷,夫人,司礼监曲公公正在致远堂等候。

那好,咱们快去吧!致远堂中,江氏陪坐上首,司礼监太监曲永正坐在左下首的一张交椅上,兴许因为刚刚能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竟都是仿佛在闭目养神。

直到依稀觉得背后仿佛有人靠上来低低言语了一声,曲永才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门帘高高打起的同时,他也弹了弹衣角站起身来,又自然而然地翻下了刚刚还卷起了半截的袖子,把手腕盖得严严实实。

两边相见,陈澜和杨进周自然是对此前的延误大表歉意,而曲永自然也表现得大度得很,丝毫没对此表示任何不满。

香案等等都是早就备齐的,一干人依足了规矩在相应位置站定之后,便各自就了拜位,当那熟悉的开头再次在耳边响起的时候,陈澜竟是突然有一丝恍惚。

她有些失神,但江氏却不免扫了一眼那玉轴鸾锦卷,卷首尾织著升降龙纹图样,那两条飞龙中间印有奉天诰命四个烫金篆字的诰命卷轴,心中百感交集。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夫母以子贵,妻以夫荣,闻诸通古,列在方策。

惟尔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母江氏,妻海宁县主陈氏,筮惟福允,归乃庆狳,备娴《诗》、《礼》,夙擅言辞。

断织捐金,道姆师之雅训;采苹铭菊,遵女史之明规。

今遣司礼监太监曲永,册封江氏为一品太夫人,陈氏为一品夫人。

尔其无违藩守,务於和理,而使家可长久。

圣人重之,可不美欤!敬之哉!尽管和上一次的封册截然不同,但那文理仍然让陈澜听得头皮发麻,待到末了站起身的时候,她恭恭敬敬地接过诰命往一旁的供桌上摆好,可回过头时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敢问曲公公,这诰命不知道出自谁人之手?这是礼部的事,先后两回都是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宋阁老亲自主笔。

曲永淡淡地解释过后,便冲着杨进周说道:这一品夫人封了,杨大人自然另有委任。

只现如今皇上还不好公布,所以得迟上一阵子。

想来以杨大人的大度,不至于介意被人说一句妻荣夫贵的。

倘若不是确定那会儿夫妻之间的戏谑断然不至于被人听到,就是听到了也不会这么快耳报神地传到曲永这儿,因此陈澜虽有些尴尬,可见杨进周都是没事人似的,她自然也就当没听见似的过去了。

及至把人送走,刚刚一直躲在檐下看热闹的陈衍方才凑了过来,一家人反身回了惜福居正房坐下之后,江氏遣开下人们之后,第一时间长长吁了一口气。

说实话,这几日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应接不暇,如今就连封赏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不觉没了太大的感觉。

你们俩不在的时候,我陪着曲公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他说锦衣卫已经查了分明,惊马的事,是那位锦衣卫缇帅欧阳行在杨家本家安插的暗探,喂马的时候掺了好些加了麻药的草料,还说是欧阳行与龙泉庵主勾结,所以已经赐死了,前任缇帅卢逸云亦是与那位龙泉庵主有涉,勒令自尽了。

都是这些不消停的败类,生生害了多少人!是欧阳行?连卢逸云都不曾逃过?陈澜和杨进周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眼睛里终于都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

而陈衍则是小拳头往扶手上重重一砸,怒气冲冲地哼道:真是便宜他们了!永熙二十六年的除夕对于整个天下来说,都有意味非常的含义。

就在之前一天的朝会上,皇帝提出要南巡江南,结果上上下下无数臣子力谏阻止,到最后总算是说动皇帝收回成命。

只不过,天子在前事不成的情况下,却以江南入冬以来多地频频地震为由,命皇四子荆王前往江南巡查。

这一条虽是最初引来群臣以孝道反对,可是在部阁重臣集体默许的情况下,也就这么顺顺当当定了下来。

只不过,外间的纷纷乱乱,如今的陈澜都只是听过就算了小年之后的这几日她最为轻松惬意,几乎更胜新婚燕尔的那段时光。

因为丈夫不用去朝堂日日奔忙,她可以看着他练剑骑射,他可以陪她看书写字,夫妻每亦或走出门去佛寺道观一览这年前的风光,也能和婆婆一块乔装打扮去大街上亲自采办一回年货。

再加上时不时上家里来凑热闹的陈衍,喜欢讲积年趣事的江氏,一家人好不是其乐融融。

因而,对于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的第二个除夕,陈澜远远比去年的这时候更尽心投入。

倘若说那会儿的她尚在熟悉这个陌生的时空,那么如今的她就已经完完全全融入了进去,哪怕不能说如鱼得水,睡梦之中却也已经很少再浮起那段并不算久远的记忆。

此时此刻,眼看着几个丫头轻手轻脚地将那一套套JING美的碗盘杯盏在桌子上布设整齐,耳听着一个媳妇肃然在身前报着晚上除夕团圆饭的那一道道菜肴,手里捧着一盏(和谐)花茶的她只是间或淡淡点点头,并没有再作指手画脚。

只在庄妈妈进了门来,说道了晚上放烟花时的诸多布置,她才定下心来仔仔细细听了听,末了便提醒了一句话。

其他的都不打紧,只激桶和水井等等都要事先看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是,夫人尽管放心好了!庄妈妈答应一声正要出去,杨进周就进了门来,随手解下身上大氅交给了一旁的红螺,这才苦笑道:我原本还想着镇东侯世子孤身一人在京城,二公子毕竟尚未上京,想请了他晚上到咱们家来热闹热闹,结果却被人抢在了前头。

你是没看到那时候的样子说到这里,一贯冷峻的他竟是忍俊不禁。

陈澜见他这幅模样,白了一眼便冲旁边的东屋努了努嘴,等他先进了屋子去,她方才嘱咐了云姑姑和柳姑姑在外头掌总,旋即才起身往东屋去。

一放下帘子,见坐在炕上东头的杨进周除了没有放声之外,那咧嘴大笑的样子着实可乐,她立时快步走到他对面坐下,这才诧异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好笑?今天除夕,因皇后故世,所以皇上下旨宫里只摆午宴。

结果我到镇东侯府的时候,恰逢荆王殿下亲自登门,邀了萧世子晚上去王府一同守岁。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个听错了,镇东侯身边的那两个书童,还有侍卫和跟进来的那位唐管事……那嘴张大得简直就能吞下一个鹅蛋。

萧世子那会儿脸都青了,可荆王殿下竟是又信誓旦旦地说,说这是皇上旨意,为免镇东侯世子除夕孤单一人!我看那唐管事的样子,几乎是想要闯宫质问是否真有这么一回事。

倒是萧世子脸色变幻了一阵子,也不知道最后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哪怕是随便想想,陈澜也能描绘出当时是什么场景,忍不住也笑开了,但旋即就冲着杨进周嗔道:好歹萧世子也是娘和我的救命恩人,你也不知道拉他一把……荆王殿下也是的,上一回在护国寺就是一口一个萧郎,听着连我都觉得浑身直冒寒气。

荆王殿下就是那性子。

杨进周想想萧朗那时候的表情,忍不住又笑出了声,我虽只托了周王殿下的福才见过他一回,可那会儿他对我也是一样的,百般打趣戏谑,要不是我当初在兴和时,曾经见过真正的……咳,就真要被他糊弄了!放心,他既是敢把皇上搬出来,总不至于是假传圣旨,而且看到我居然还打趣说他那王府大得很,要是我愿意,不妨带上娘和你也一块去夜游玩乐,我哪里敢应,只好落荒而逃,很不厚道地把萧世子给扔下了。

你你你……陈澜终于忍不住了,指着杨进周连说了三个字,几乎连炕椅靠背一块都给带翻了。

生怕这笑声引来外头人关注,她只好捂着嘴乐了好一眸子,随即才抬起头没好气地说:得,今夜无事便罢,若是有事……看萧世子得恨你多久!我都说了此事大可放心,你就别操心了,难道我还会害了娘和你的救命恩人……我就对你实说了吧夫妻俩在东屋拌嘴,虽是竭力抑制,却仍不时有笑声传出,外间柳姑姑正在核对晚间打赏所用的青钱数目,自是频频回头,到最后还是云姑姑看不过去,轻轻拉了她一把,又低声说道:才只是两个月的新婚夫妻,言笑无忌才是常理,想当初……还不是这样?我知道……只是心里高兴而已!两人正这么说着,外间一个媳妇突然打起门帘进来。

来人见明间里头的人都对着她瞧,慌忙屈了屈膝行礼,又陪笑道:小的是二门上打发来送消息的,因见院子里没人,所以就乍着胆子进来了,还请几位嫂子和姐姐恕罪。

实是因为外头有人自称是老太太家里的亲戚,说是打江南来的,这回专门上京送节礼。

来的是两位妈妈,送了整整两车的东西。

此话一出,别说柳姑姑云姑姑大吃一惊,就连正在低头誊写账本的芸儿和清点晚上所用瓷器的红螺也抬起了脑袋。

云姑姑沉吟片刻,立时问道:这事情怎么不先去回老太太?是这么一回事,老太太正在歇午觉,是庄妈妈出来,说如今夫人主持中馈,这些事情自然也当先回禀夫人。

再说,江家都已经多年不曾走动了,哪里会突然来的什么亲戚,别是打着亲戚的名义送礼,亦或是别有所图。

听了这话,柳姑姑才点了点头,立时进了东屋禀报。

不一会儿,她就在内间打起了帘子,让了杨进周和陈澜出来。

因是江家的亲戚,陈澜自然那眼睛斜睨杨进周,却不料杨进周竟是对她摆了摆手:江家的人我从记事起就几乎没见过,唯一一个也就是我刚回京那会儿的事,上门的时候炫富似的送了一堆东西,说话却还拿腔拿调,结果母亲一声送客,我就赶人了,没什么印象。

你是家里的主母,今天本来就事情多,索性就不见吧。

尽管陈澜也不想惹麻烦上身,可是,这腊月三十的除夕,倘若真是把江南江家前来送年礼的人挡在门外,那动静就比从前杨进周赶人的那一次大多了。

因而,思来想去,她暗想连杨氏本家都消除了隐患,万万没有晾着婆婆娘家为人所趁的道理。

既如此,把人安排到外头小花厅,我这就去见。

那报信的媳妇也是新进镜园还不到半年的人,刚刚听杨进周这般说母家的亲戚,脸上表情顿时很有些古怪,直到陈澜松口,她才赶紧答应了一声,又步子轻快地转身出了门。

大年三十的,总得见一见知道什么来意,否则拦了一次还有第二次,没第二次人家也会在你脸上抹黑,你现在可不是刚进京那会儿了!陈澜三下五除二把杨进周那反对堵回了嘴里,随即笑着站起身来,放心,这些应付亲朋故旧的事,我最在行。

见陈澜招呼了一声,不一会儿东屋里就出来了沁芳和两个小丫头,主仆三个须臾就出了门去,杨进周在原地站了良久,突然二话不说拔腿追了出去。

瞧见这光景,屋子里云姑姑柳姑姑面面相觑,随即同时轻笑了起来。

小花厅中,陈澜一踏进门,就看到了那站在左手位置的两个中年妇人,全都是一色的素绸右衽斜襟小袄,青绸掐丝比甲,看上去端庄大方。

见着她进来,两人全都忙不迭地上前施礼,又陪笑道:小的见过夫人。

你们是……?小的是金陵江家的人,奉命来镜园送节礼。

说话的那圆脸中年妇人毕恭毕敬地上前双手呈上了一份洒金红笺纸,见陈澜旁边一个大丫头接了转送了过去,她便垂下眼睛说,十五老爷让小的捎话说,从前的事情,是家里对不住姑太太,如今时过境迁,老族长也已经是重病在身,这当年的旧事还请姑奶奶能够宽宥一二。

若是姑奶奶愿意见,明日十五老爷会亲自登门贺新春。

这些旧事江氏只提起过家中逼迫和离改嫁,至于还有那些亲友却只字未提,因而陈澜只淡淡听着,不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迅速扫了一眼手里的礼单。

见上头不是绫罗绸缎就是金银物件,价值不菲,她顿时蹙了蹙眉,随即就问起在路上走了多久,怎么来的。

听那中年妇人先提了一句漕河,随即才改口说是陆路走了许久,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她的心里不禁隐隐有了些猜测。

正当她试探那位十五老爷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江氏的声音。

你刚刚说十五老爷……莫非是十五弟亲自来了?第三百四十八章 除夕夜,团圆年看到杨进周搀扶着江氏老进了门,陈澜大为意外,见他眼睛专心致志只看着母亲,一丁点都没往自己这儿瞧上一眼,可扶着那胳膊的右手却对这边轻轻招了招,她不禁为之气结,但心里也不无松了一口气。

毕竟,在杨进周官运亨通仕途正好的这当口,婆婆和娘家一直就这么硬顶着,也终究会被外人有可趁之机。

于是,她在最初的愣神之后,也连忙上去搀扶了江氏的另一边胳膊,稳稳当当地把人搀扶到了正中的椅子上坐下,又侍立在了旁边。

这时候,那两个中年妇人仿佛才如梦初醒一般,双双上前磕头,口称姑太太不提。

好了,别忙着做这些表面文章,我只问你们,刚刚说的十五老爷,可是江柏?是是,就是和姑太太一母同胞的十五老爷。

咱们是三天前到的,现在东城赁了客栈住下,随即又是整理东西,所以赶着今天大年三十的上了门来。

十五老爷说今天是除夕,上门拜客不恭敬,不如明天正旦过来真是十妾弟,真是十五弟不等那妇人说完,江氏就露出了怔忡的表情,低声呢喃了一句之后就再没作声。

尽管如此,那妇人觑着江氏脸色,便截住了话头,又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时候,陈澜付度片刻,就在旁边低声说道:母亲若想见舅老爷,就让叔全走一趟吧?都说年关将近不远游,舅老爷这大冷天的却上了京,如今还住在客栈,若是让外人知道也不妥当。

江氏沉默了许久。

从前那会儿,本家派来劝她和离的兄弟并不是一个房头的,一母同胞的十五弟江柏还小,哪怕她因为后来知道那个旁支堂妹的死讯而对本家充满了愤怒和怨恨时,对于嫡亲弟弟也还抱着一丝希望。

然而,那么多年却没有一封信,没有只言片语使人捎来,那一丝惦记也就渐渐变成了失望漠然。

此时此刻,她双手紧紧一握,继而才摇了摇头,耳边就传来了杨进周的声音。

娘,我去一趟吧,见了人再说。

这边除夕晚上的团圆饭照旧就是。

茫然地看了一眼杨进周,江氏犹豫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及至那两个中年妇人磕了头告退,她才向陈澜要了礼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之后就突然信手把东西掷在了地上。

见到这情景,陈澜连忙向沁芳打了个眼色,沁芳忙心领神会地四面招了招手,带着丫头全退了下去。

这时候,陈澜才走上前去,弯腰捡起了那礼单之后缓缓走回了江氏身边,却没有做声。

果然,下一刻,她就看见这位素来在自己面前慈祥和蔼通情达理的婆婆双肩微微颤抖了起来,那眼睛里头透出了盈盈水光,嘴角亦是轻轻抽搐了两下。

娘五十匹杭绸,每匹至少值四两银子,这就是二百两。

景德镇的官制白瓷茶具一套,这没有几百两也是打不下来的。

还有苏杭特产的丝绢绣花团扇十柄,金银首饰各一盒,上好南珠一盒……光是置办这些,少说就是一两千的银子,可当初,可当初……江氏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憎恶,我生下全哥的时候,几乎是家徒四壁,可那时候他们人在哪,他们可曾派人问过一丝一毫!此时此刻,陈澜能深深体会到江氏的那种心绪那并不单单是愤怒怨恨,更多的是深深的失望。

仿佛感同身受的她只能轻轻把礼单搁在一旁的高几上,又开口说道:母亲,世人本就是如此功利嘴脸,贫贱时避之唯恐不及,富贵时奉承无不用极,不是早有人说,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么?而且,分明听母亲刚刚的口气,于舅老爷还是记着的,叔全既然已经去了,到时候听听怎么说再作计较。

你说得对,世人就是这样功利。

江氏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见陈澜又捧了热茶递过来,她抬头瞧了一眼,这才低头轻轻拈着盖碗呷了一口,继而轻叹道,其实,当初从汝宁伯府跟着你公公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汝宁伯府在江南一带有不少产业,娘家当初会定下婚约,也不过是贪图两家联姻的便利,自然不会做赔了女儿又折兵的赔本买卖。

说是望族,我实话对你说吧,这江南的所谓名门望族,就没有一家是不逐利贪利的!就好比如今这礼单,你别看着不少,兴许就只是一个零头,要是称点头,他们就能送更多东西来!也就是因为这次来的是十五弟,否则我刚刚在门口就懒得进来,索性直接让全哥告诉你送客了!他是我一母同胞嫡亲的弟弟,我出嫁的时候,他才五岁,上头父亲任事不管,还有个继母……这么多年了,我最惦记的是他,最恨的也是他,真没奢望还能见着。

说到这里,江氏终于是倦了,放下盖碗靠着太师椅那弧度适宜的靠背,眯缝了一会眼睛就看着陈澜说:那会儿知道是皇上赐婚你俩,我的心就定了。

你和全哥的经历相似,在娘家又度过了那许多事,婚后必能琴瑟和谐,果然我料准了。

其实就是那句话,要不是没法子,谁不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谁想经历那么多波折?罢了,到时候见就见吧,也省得我走的时候,心里还存着遗憾,觉着对不起娘听着听着,陈澜就觉得江氏的口气越来越不对劲,此时立马打断了她的话,因笑道:母亲您这是说什么呢!您如今是正该好好享福的时候,什么遗憾不遗憾的!叔全都一直念叨着我身体弱,年纪轻轻的还不如您呢!听他胡说,你怎么能和我这粗手粗脚的比?江氏被陈澜的话给逗乐了,嗔着骂了杨进周一句,就不知不觉被陈澜拐到了别的话题上。

因又说起了晚上的守岁和散赏钱,继而提到了今年庄子上的收成,还有家里的收支盈余等等,婆媳俩便渐渐算起了帐,刚刚那一番事情却是默契地被她们丢到了脑后。

直到傍晚,杨进周才回了家来。

只不过,陈澜任凭怎么看一也没法从他的脸色上头看出什么端倪,江氏也是端详了好一阵子,最后不得不气馁地说:你呀……,别藏着掖着,你媳妇之前已经劝了我好一阵子。

哪怕有什么再大不了的,你也直说就是。

娘,十五老爷这一回不是一个人上京,是带着一家子一块上来的。

杨进周见江氏满脸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这才解释道,说是一大家子,但也就是他夫妻俩和一双儿女,再加上两个仆人。

我多盘问了两句,十五老爷本来还想死撑的,可禁不住我要拂袖而去的样子,终于道出了实情。

原来,这一次族里闻听咱们家仕途正好,于是漕河封冻前就派了七老爷和他一块上京,可后来觉着京城情势不妙,就在德州停了好一阵子。

后来听说别人都有,唯独我没封赏,还被解了两桩差事,那位七老爷立时带着人回去,因十五老爷执意要上京,七老爷这才把原来的那份礼物拆出了一半,让两个妈妈跟着十五老爷上来送礼。

杨进周一口一个七老爷十五老爷,没有称呼一声舅舅,陈澜自然能听出其中的差别来。

而江氏也一直默然无语,听完原委更是冷笑了一声。

他可有对你说过,这许多年为什么连一封信都没有?是族里一直严令,说什么江家的耻辱,不许有人接济联络。

杨进周鄙薄地皱了皱眉,旋即就淡淡地说,他还说外祖父过世后,族里主持分产不公,多年来他的日子也过得清苦,若没有年例的银子和米粮度日,那分得的几亩薄田说不定都卖了度日。

他也暗地打听过,奈何人收了银子不办事……这一次还是知道我的事,他才起心变卖一切,把一家人搬到京城来。

他知道对不起您,只希望咱们能够帮忙说个话,让他们在京城定居,其他的不敢再求。

他不想再回去看族长和族人的嘴脸了。

江氏最初只是就这么听着,可到后来却是气得直发抖,好在陈澜在后面轻轻揉按着她的肩膀,她才终于是挺了过来。

好,好,真是好极了!怒极反笑的江氏在扶手上重重一拍,随即长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我有个好儿子,幸好我如今过得好!打发个人去告诉他,让他明日过来,也不要什么繁文缛节送什么厚礼,我只想见见他这个人!不说这些了,预备过年,大好的除夕夜,别被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折腾得没了兴致,让外头去放爆竹,咱们吃团圆饭!陈澜立时答应一声快步往外走去,吩咐了门外伺候的一个媳妇。

不消一会儿,命令就一层一层地传了出去,很快,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就传了进来。

也不知道是这爆竹声带动了四邻八舍的世家豪门,还是这当口本就是放爆竹的时分,总之只不过一会儿,无数的爆竹声就响彻了已经昏暗下来的天空。

除夕夜历来要祭祖,但如今从前的汝宁伯府被朝廷收回,杨氏宗祠虽留着,可还有众多地皮权属等等问题要族长族老执事等等去扯皮,因而这一夜,放过爆竹之后,镜园之中杨家三口人只是在正堂简简单单参拜了已故世的杨进周之父,随即就回了惜福居。

因统共才三个人,彼此行礼之类的自然而然就免了,倒是一干仆役一个个上前磕头。

尽管这镜园重归杨氏统共也没几个月,可这段时日经营下来,内内外外已经整肃一清。

而随着汝宁伯世爵被夺,最初被太夫人和郑夫人送来的那一干人里头,别有用心的不是被撵了出去,就是自个瞧着势头不对寻了借口出府,剩下的都是安心干事的。

再加上人牙子木老大陆陆续续送来了好几趟人,如令人手已经全部补足,虽还不能说毫无瑕疵,可也已经是井井有条。

所以,这会儿的打赏端的是上下人等最盼望的时候。

磕过头后接了早就写上名字一一封好的赏封,精明的人便捏一捏掂一掂分量,而心急的则是退到廊下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瞧看。

总而言之,当差不多清楚了这赏钱的数额之后,内内外外好一片欢喜不尽,歌功颂德声更是在摆年夜饭时还陆陆续续传到了里头。

此时厢房和耳房里头也已经摆好了一桌桌酒菜,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几个妈妈和大丫头则是轮番出来吃饭。

如庄妈妈和云姑姑柳姑姑这样平素威权重的,少不得一进屋就被人灌上一杯酒。

等坐下之后又有小丫头探问赏钱,却被柳姑姑搪塞了过去。

大伙的赏钱都是夫人亲自厘定的,照平日里的点卯早晚,当值勤快与否,差事完成得如何,一桩一桩都列着单子,所以分了上中下三等和不合格。

这不合格今年咱们府里一个都没有,而哪怕下等赏封,也足够大家过个肥年了!这话自然是引得一片附和声,当即别人也不敢多问,只殷勤地挟菜伺候,又是奉承又是逢迎,等到一顿饭吃完,竟是醉倒了一大片。

见此情景,柳姑姑便悄悄起身退席。

等回到正房时,就发现这儿的年夜饭也已经吃完了,眼下江氏拿着两个荷包,竟是笑吟吟地塞在了杨进周和陈澜手中。

娘……我和澜澜都不是小孩子了只要你们还是我的儿子媳妇,哪怕下头儿孙满地都会叫人了,在我眼里那还是孩子!江氏笑着打趣了一句,又说道,不是什么金银之类的俗物,都是我亲自绣的。

从你们成婚到现在,断断续续也做了两个多月,就是不知道绣工可还比得上从前……至于里头,是我之前特意去护国寺请了开光的一对护身金钱。

从前不信神佛,如今看着这日子,我却有些信了。

老天终究还是有眼的,不说其他,至少保估了你们平安,否则也没有咱们如今这日子。

杨进周对这一套素来就是可有可无,此时不想违逆母亲,就笑着谢过了。

而陈澜端详着那荷包上栩栩如生的鸳鸯,想到这一年多来逢凶化吉,虽知道也是自己苦苦设法挣扎的结果。

但远气的成分更是决计不可忽视。

更何况,她这第二次的人生原本就是一种神迹。

娘说得对,这刀光剑影的,咱们一家人全都一一平安度过,这自然是福气。

等燕九节时,咱们再去白云观逛一逛拜一拜,总不能只拜佛祖,丢了全真不是?江氏一下子被陈澜这口气给逗乐了,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敢情你更贪心,佛家道家一样都不丢,这是打算让诸天神佛全都庇估了咱们家?好好,正月十九咱们一块去白云观……对了,全哥你的假似乎就只到正月二十吧,还真是正好!是只到正月二十……还说好了到城外的小汤山庄子上去泡泡温泉,算算初六初七就该出城去了。

要说起来,我回了京城,除了这两天,几乎没怎么带娘您去逛逛,和澜澜出的几回门也差不多是次次办事,这一趟之后再得闲暇,也不知道要几时了大过节的,说这种扫兴话干什么!陈澜没好气地斜睨了杨进周一眼,这才眉开眼笑地说,娘,别听他的,他就算不在家,以后您想到哪儿去尽管和我说,我带了您去!好好好……不过你这丫头,不是自己想去玩,所以才带挈我吧?见陈澜笑着上来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竟是罕有地撤起了娇,江氏少不得把她搂在怀里。

一旁的柳姑姑见杨进周站在旁边,那脸上再不似从前那般僵冷,心中也是感慨,随即就上拼凑趣道:夫人,您忘了给老太太预备的年礼?啊,只顾着拿娘的压岁钱,竟是险些忘了大事!陈澜这才赶紧松开了江氏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跳下地来,随即三步并两步地拉着柳姑姑出了门去。

不消一会儿,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进了屋子来,陈澜的手里竟是多了一个长长的颈枕。

到了近前,陈澜便把东西双手递了过去。

娘,这些日子也没时间赶制什么衣裳,您又让我多歇着,所以我就偷了个懒。

听庄妈妈说,您从前女红做得太多了,常常脖颈肩膀酸疼,所以我就想着做了这么个颈枕。

杭绢的里子潞绸的面子,里头包的是请林御医特意开方子调配的各色中药,或是晚上睡觉枕着这个,或是白日里午觉时使用,对脖子肩膀都好。

陈澜嫁过来之后之后就送过衣裳鞋袜,而杨进周的外袍也往往都是亲手做,江氏看在眼里自然满意,如今这当口正在媳妇将养身体的时候,自然不计较年礼是否是那些针线女工。

即便如此,此时看到陈澜送了这个,她仍是喜上眉梢,接过来仔仔细细瞧了瞧,就在陈澜的帮助下垫在脖颈后头试了试,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这孩子真是有心!杨进周见母亲和妻子都笑得高兴,自然也是说不出的欢喜。

只不过,想着自己的年礼,他就有些讪讪的。

待送上了那个每年几乎都一模一样的卷轴,见母亲展开之后看着那个寿字点头称赞,他更是露出了一丝惭愧。

娘,这么多年都是送您同样的东西还不是因为你爹去得早,你才生出了这年年送寿的心思?就是从前你在兴和,也不忘让人送这么一个卷轴回来,你有这份心就行了,何必计较东西?说到这里,江氏就把陈澜和杨进周的手按在了一块,面上露出了满意欣慰的笑容:看着你们两个和和美美,看到咱们家蒸蒸日上,比我得什么礼物都高兴!对了,说是今天预备了烟花对吧,走,一块出去到后院看热闹,让他们预备放起来!老太太既然发了话,柳姑姑自是抢在前头出去知会,陈澜和杨进周则是服侍江氏换了皮靴子,随即才一左一右扶持了往外走。

到了正房门口,陈澜又接过了小丫头递过来的斗篷,先给江氏穿好,自己才罩在了身上,待看到杨进周也穿戴完毕了,这才一块出了房门。

这会儿早就有预备好的两乘轿子等在了外头,就连刚刚出去吃酒的庄妈妈也到了。

陈澜只哄着江氏上去坐好,自己却执意不肯坐,于是打发了另一乘轿子,只拉着杨进周的手,两人肩并肩地跟在轿子后头,两只手自然而然地合在一起。

待到了后院,见是那边已经扎好了烟花架子,旁边的小亭边上已经围好了青幔帐,一行人一进去就发现里头暖意融融,丝毫没有外间那种寒风刺骨的感觉。

节俭了大半辈子,今晚上也奢侈一回。

这都是我让庄妈妈安排的,就在这儿守岁!所谓的奢侈,不过是说那围着的青幔和里头摆放的熏笼和炭盆,这点开销对于今年结余不少的镜园来说,自然是绰绰有余。

因而陈澜一听这话就笑道:母亲,一年才过一回年,要是这就说成是奢侈,那满集城不知道要多少奢侈人家呢。

哎,其实也是皇上说,正旦新年是大节,且皇后娘娘百日丧期已过,故而官府民间都不禁爆竹烟火,所以才有如今的热闹听到这话,陈澜忍不住双掌合十默默祷祝了两句,随即就眯起眼睛静静听着夜空中数之不尽的爆竹声烟花声。

很快,下头就送了瓜子花生之类的坚果攒盒,并水晶饺之类的热点心,一家三口坐在上首,庄妈妈和云姑姑柳姑姑几个则是聚在下首,再加上一帮伶牙俐齿的大小丫头,竟是好不热闹。

如是也不知道说笑了多久,当外头终于报说,是护国寺敲响了迎新钟的时候,陈澜便抢着窜起身来,大声吩咐道:到时辰了,快,放烟花!几乎是同一时间,杨进周就上前在她的肩膀上搭了一件厚厚的鹤氅,紧跟着四面青幔尽去,就只见那早就搭好的烟花架子爆发出了无数绚丽的色彩,点亮了漆黑的夜空。

刹那间,火树银花,璀璨绚烂。

第三百四十九章 入宫,高升正月初一的正旦大朝会,素来和冬至齐名,哪怕是平日特旨免朝的高官们,这一日也必得全副礼服上朝。

~而对于命妇们来说,如今后宫太后皇后先后崩逝,大多数人便省了这一趟奔波,唯有那些和后宫嫔妃沾亲带故的勋戚贵妇们,在这一日能够获准进宫拜见。

因而,江氏倒是不用大冷天地一大早进宫,陈澜却在前几日就得到了讯息。

这新年一大早,杨进周入宫上朝之后没多久,咸阳宫皇贵妃就派了两个太监和一乘轿子来,将已经梳妆打扮预备好的陈澜接进了宫里。

在进入正殿之前,陈澜还瞅见前院西配殿似乎有人等着,只没来得及瞧分明就已经到了正地方,竟是没通报就直接让她进去了。

和从前病怏怏没精神的样子大不相同,如今大约是心情好再加上细心保养,皇贵妃朱氏瞧上去脸色红润,人竟也丰腴了少许。

拉着陈澜先是寒暄说笑了一阵,她就打了身边人出去,这才轻声说道:前几日皇上曾说过,宫还有好几位小皇子和公主失了生母。

我膝下荒凉,不若挑一个养着,也好解解寂寞。

我昨天选了一个才三岁的小公主,皇上很高兴。

娘娘这般善解人意,皇上自然是高兴的。

皇贵妃如今不再是从前那患得患失的光景,陈澜自也打心眼里高兴,祖母要是知道娘娘有了个伴,也必定会替您感到欢喜。

还不是我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

不是我的终究就不是我的,娘家后继有人我如今既然指望不了,挑个小皇子只是惹祸罢了。

武陵伯夫人之前来过,我已经严词训诫过了她,只听不听得进去就不知道了,所以眼下我也懒得再见她。

倒是你……要不是皇上对我说,我真想不到,那时候那么危险的时候,你竟有那样的勇气,怪不得你三叔那些小伎俩全都没得逞。

他一走,这下子姑姑也能过上好几年的太平安生日子,我还真得谢谢你陈澜早知道祖母朱氏和皇贵妃亲近,此时听到这话,自然也是笑了起来,只却婉转岔过。

闻弦歌知雅意,皇贵妃也就不再纠缠这话题,而是索性吩咐宫人去取了刚刚御酒房送来的杏仁露和御膳房送来的松仁饼,再加上林林总总其他各式各样的零食小玩意,竟是把陈澜当成了孩子似的。

陈澜一样尝了一丁点,自是赞口不绝,可不料想皇贵妃竟是当即冲着那掌事宫女点了点头。

把这些每样都包上一些,给杨夫人带回去。

那杏仁露装瓶,就用皇上之前赐的那个玻璃瓶……娘娘陈澜吓了一跳,正要开口推辞,就现皇贵妃转头看向了自己。

绫罗绸缎金银饰,你如今都不缺,用这些表心意也俗气了,横竖你还是孩子,这些点心吃食应该是喜欢的,那就每样带些回去,也让你婆婆尝尝。

宫里的人就是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我把你当成晚辈,断然不会有别的想法。

皇贵妃如此说,陈澜想了想,也就不好意思地谢过了,只看着那左一盒右一盒,最后一个三层食盒竟还装不下,她顿时有些汗颜。

陪着皇贵妃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宫女又把小公主领了出来,她见是小丫头虽瘦小,却眉清目秀,只形容之间有些怯怯的,于是见礼后便有意无意地逗了一会儿,浑然没注意皇贵妃看着她时那略带叹息的目光。

娘娘,端福宫贵妃娘娘使了人来,说是听说杨夫人来了,想请过去见一见。

就在陈澜觉得盘桓的时间略长了些,预备告退的时候,外间突然进来了一个宫女,行过礼后就道出了这么一句。

颇觉得意外的她看了看皇贵妃,见其也是微微一怔,她就明白这突然插进来的一档子必定是别有目的,不觉踌躇了起来。

端福宫贵妃派来的人在哪?让她进来说话。

皇贵妃吩咐了这么一声之后,那宫女立时出去,须臾就带着一个年太监进来。

那年太监跪下磕了个头,随即就顺着皇贵妃的问话毕恭毕敬地说: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说,从前那桩事情承蒙杨夫人提点,一直不曾当面道谢。

如今贵妃娘娘心境好多了,又正巧听说杨夫人进了宫,所以便想请去坐一坐,只一会儿就好。

话说得虽好听,但皇贵妃朱氏也是久经沧海的人,闻言眉头一挑,长长的丹蔻轻轻一弹扶手,随即就慢条斯理地问道:贵妃那儿,如今可是有客?那年太监顿时一噎,好半天才头也不抬期期艾艾地说:是……是罗淑人和阳宁侯府五小姐在。

听到这里,皇贵妃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冷笑道:既然还有外客,这会儿见杨夫人也未免实在是不方便。

再说,本宫还要留着杨夫人说几句体己话。

你回去对贵妃说一声,等吃过午饭,本宫再亲自送她过去不迟。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年太监顿时无可奈何地磕了个头起身。

一旁的陈澜看着他那哭丧着脸的样子,心不觉一动。

尽管她对三叔陈瑛深恶痛绝,可是,毕竟那边罗姨娘还要在阳宁侯府生活许久,陈汐也至少得等上两年多才能出嫁,成日在侯府里头,朱氏陈衍和她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因而她思量片刻就轻轻拉住了皇贵妃。

尽管陈澜什么也没说,但皇贵妃瞧见她那微蹙眉头的表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嗔怒着瞪了一眼过去,她最终还是开口叫住了那年太监。

罢了,既是贵妃要见,本宫先让一会儿给她也没什么要紧。

瑶芳,你送杨夫人去端福宫,到时候再把人给本宫送回来闻听此言,那已经到了门口的年太监顿时大喜,慌忙赚回来连连磕头,这才弓着身子在前头带路。

陈澜见皇贵妃派给自己的竟是之前那个掌事宫女,知道这必是担心自己被人欺负,心里自然更加感念。

一路到了西二长街头里的端福宫,才一进前院,她就看到一个人影敏捷地往正殿冲去,随即在门前高声嚷嚷着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好几个宫人就迎上前来。

面对这样的大阵仗,陈澜不觉也有些吃惊,不由自主地就被她们簇拥着入了正殿。

尽管不是第二次见罗贵妃,但相比头一次的盛气逼人,后一次的失意憔悴,如今的罗贵妃瞧着虽有些瘦,但整个人的情绪平和,见着她竟是露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温和来。

而相比之下,反倒是罗姨娘更显苍老瘦削,就连陈汐也比小年那会儿憔悴得多。

相见之后,罗贵妃略说了几句闲话,就把伺候的人都遣开了去。

侯府的家事,我这个外人不想管也没法管,而且刚刚汐儿也死活劝说我不要派人去咸阳宫。

只是,毕竟是和我一块长大的姐姐。

今天请了杨夫人你来,确实不那么妥当,所以我之后自会去向皇贵妃赔礼。

我只是想请你和阳宁侯太夫人说一说,留了罗淑人在家,不要让她随阳宁侯上任。

若是罗贵妃提出什么不切实际的要求,亦或是以势威逼,陈澜自然不会买账,可是,罗贵妃提出的竟是这样一件事,她立时往一旁的母女俩打量了过去。

见罗姨娘脸上虽敷着厚厚的脸,却能看出某些痕迹来,而陈汐扶着母亲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她立时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

~贵妃娘娘放心,我一定会向老太太提一提。

老太太年纪大了,二叔二婶身体也寻常,罗淑人是朝廷册封的诰命淑人,三叔不在,留下服侍老太太自然是应当的。

罗姨娘刚刚还是心里七上八下,闻听此言顿时如释重负。

倘若不是一旁的陈汐一把扶着,她几乎整个人瘫软下来,即便如此眼圈仍是微微红了。

而罗贵妃亦是松了一口大气,留下陈澜说了又一阵子闲话,方才应了陈汐的言语让她送人出去。

等屋子里没了外人,她才站起身绕到罗姨娘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想哭就在我这好好哭一场从前那回你入宫劝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见罗姨娘突然失声痛哭,罗贵妃捏紧了帕子,一时想到了自己身上,眼睛里不知不觉也流下了两行清泪。

虽说淮王什么都供了出来,可是那个龙泉庵主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纵使将其碎尸万段,又怎么能够换回自己的爱子,自己最大的希望?尽管送出端福门也就够了,但陈汐鬼使神差地沿着西二长街送出了老远。

直到咸阳宫转角,见陈澜停了下来,她才突然抓住了对方的手,语气艰涩地说:三姐姐,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又不是难事……三叔是年后上任吧?若是能熬就算了,实在挺不过去的话,不若请贵妃娘娘对威国公夫人说项一二,你们到威国公府避一避。

陈澜说得诚恳,陈汐却凄然摇了摇头:还有二哥和五哥,总不成四个人都去人家那儿躲避吧?就为了前几天平江伯登门的事,爹就了大脾气,更不用说这几天还有许多不好的消息。

襄阳伯远行在外,今天若是那边送了年礼来还好,要是不送,指不定他又有所迁怒……总而言之,你能帮忙留下姨娘在京城,我心里感激不尽。

握着陈汐那冰凉的手,见她丝毫不曾提陈瑛为何会去甘肃,陈澜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陈瑛那样阴刻无情的人,却有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女儿……这老天爷真是作弄人眼看陈澜早早回来,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皇贵妃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

左右打量确定绝无损伤,又拉着悄悄问了好一通,得知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她才总算是放下心来。

她早就过了事事争先有仇报仇的年纪了,听说陈澜答应了罗贵妃,不禁也叹了一口气。

也好,姑母连汀哥儿都养在身边,只要她罗姨娘安分守己,想来也懒得理会那么多,留着就留着吧。

我倒真没想到,这陈老三竟然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攀上了罗家,他能像现在这样又是袭爵又是重用?人一风光就忘了本,怪不得皇上再容不下他陈澜自然也是心嗟叹,只却懒得在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当即也就说些别的。

原是要早些告退回家,她却终究拗不过皇贵妃的强留,可才用了午饭,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

她正心头纳闷,却见有人匆匆进门,报说是周王来了,她这才恍然大悟。

不一会儿,周王就一阵风似的撞开帘子进门,笑嘻嘻地冲皇贵妃行过礼后,就盯着陈澜左看右看,最后便眉开眼笑地说:好妹妹九姑姑和妹妹在娘娘那里,让我来请你过去。

说完这话,他就转向了皇贵妃,竟是有板有眼地又深深一揖:娘娘说,本来要亲自过来的,可不能丢下九姑姑她们,就让泰堪来皇贵妃娘娘这儿请客人。

皇贵妃看着憨态可掬的周王,一时也笑了。

招手吩咐他过来身边坐下,吩咐了宫女拿点心吃食上来,见周王二话不说就动手抓了一块糕吃,她不禁笑得更欢了,又冲跟来的季氏道:既是郡主来了,要见杨夫人也是正理,随便派个人传讯就罢了,何苦让周王亲自跑一趟?是殿下自己听说杨夫人来了,一心要过来,郡主也在一旁说到皇贵妃娘娘这儿没什么打紧,殿下入冬了就猫着不动不好,该多走走,所以才让妾跟着来了。

季氏偷觑了陈澜一眼,又陪笑道,娘娘也说,夫人毕竟是您请来的,让殿下走一趟,他面子大些,您总不会不答应。

好啊,敢情贤妃是知道泰堪的面子大,这才特意让他出马皇贵妃见周王一口气吃了一块海棠糕两块杏花饼,而且吃得干干净净一点碎屑不留,打趣了一句就对陈澜道:也罢,你干娘既然在长乐宫,你就过去坐坐,正好省了多跑一趟西苑。

对了,再帮我捎带些东西过去……陈澜一一笑着答应了,等出咸阳宫的时候,后头竟是多了四个手拿东西的小太监。

周王自然不管这许多,虽是拉着季氏的手,却一路走一路冲陈澜说个不停,既有埋怨陈澜进宫少,杨进周不来看他,也有炫耀如今的蹴鞠大有长进,父皇也常常夸奖。

陈澜看着他那张圆圆的阳光灿烂的脸,突然觉得他的先天不足也并不是全然坏处。

至少,他自己是快乐的。

一进长乐宫东暖阁,陈澜就看到了懒洋洋半躺在炕上的宜兴郡主,一旁的张惠心正用气恼的目光瞪着自己,而陪坐对面的武贤妃则是微微颔,脸色和蔼得紧。

她正要上前行礼,结果却不防张惠心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随即气咻咻地说:我那会儿担心的不得了,就想寻你好好问问,结果你倒好,闭门谢客上门的人打听不到什么不说,我那回亲自过去,你又知道和妹夫猫到那儿快活去了,大过年的还不来见我和娘第三百五十章 大智慧,真亲情西苑玉河桥。

与宜兴郡主同乘一座暖轿,这对于陈澜来说还是头一次。

只不过,这抬轿的太监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一起一落极有规章,人在其中只觉平稳不觉颠簸,再加上宜兴郡主有意打起了帘子,两人出了乾明门就一路观赏西苑景色,倒也惬意。

只母女俩心里全都搁着皇帝说的那前后两件事,因而兴致都算不得高。

弄着窗外那一片萧瑟的琼华岛,宜兴郡主突然开口说道:可是想不通?陈澜先是一愣,随即看了一眼后头的一个轿夫。

即便明白这些人就好比聋子哑子,可也不能担保这些谈话不会呈报给特定的人,她不得不加了几分小心。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娘,那任命倒也没什么……可是,这武将出镇在外,家人历来不是要留在京城的吗?为什么我…………江南是什么地方?宜兴郡主微微一笑,见陈澜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她这才笑道,一等一的风月之地,不带家眷的官员,到了那地方不是放纵他贪恋huā街柳巷么?两江总兵一向是带家眷上任的,这又不是宣府大同辽东这样驻扎铁骑大军的前沿,那些军马不是为了防内乱,就是为了防着南京宗人府看管的那些闲人,总共不过三万,称得上精锐的差不多是一万,难道当总兵的还能从那边起兵造反?娘,那两个犯忌的字您也说得太利索了些,只见陈澜竟是冲自己皱了皱鼻子,宜兴郡主便笑着一摊手道:我。

无遮拦惯了,他们不会连这种话都往外瞎传,再说这原本就是事实。

其实,江南气候比北方潮湿利于妇人养身,让你过去,这是缘故之一。

至于另一点嘛……我从前留下的一些人手,你不妨帮忙留心一下。

咦?陈澜闻言一愣,否去看宜兴郡主时只见她又恢复了之前那淡淡的笑容,却是再也绝口不提此事,她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过了玉河桥,前头就是灵星门,再往前则是西酒房西huā房之类的内官衙署,经过的人虽多,但全都会垂手低头退避到一旁让这轿子通过,因而倒也走得并不慢。

直到沿着中间一条南北夹道往北走了一阵人才渐渐少了。

娘,咱们这是往哪走?仿佛不是宜春馆的方向?我带你去内校场外头转一圈,让你看看你家叔全之前过得什么日子。

对了,淮王就关在司礼监经厂后头的那座广安殿。

他这一回自作孽,等过了年节之后,大约就要转到太祖孝陵去。

皇上虽不想再杀儿子,可也不想再看到他,只可怜了李淑媛,按照淮王之前做的事情,换成普通人就是死十次也够了,可如今却能逃得一条活路,陈澜甚至不用细想就明白皇帝此举的无奈。

已经死,了一个吴王,又发配了一个晋王去谒陵督造皇陵,倘若再把这么个儿子直接赐死,只怕京城震动更大。

为今之计把人远远发落出去,等过上两三年,京城兴许就会忘了这么一个人,到时候处置比如今直接杀人动静小多了。

因而,当路过那广安殿时,她不禁有意多看了两眼。

可就在这时候,那边却突然传来了极大的喧哗不一会儿,就只见一前一后两个小太监发疯似的朝这边冲了过来。

见此情景,她一下子就伸手攀住了窗。

心里突然生出了某种不那么好的预感。

停轿!宜兴郡主高喝了一声,还没吩咐什么侍立在轿子边上的大丫头龙泉就立时朝那两个小太监迎了上去,须臾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到了轿子窗口处轻轻弯平了腰。

郡主,是李淑媛…………李淑媛被打破了头……郡主您要不要去看看?那个混账小畜生!宜兴郡主不用追问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时竟是握拳狠狠砸了一下面前的小桌板,旋即就抬起头说,你和纯钧一块过去,赶紧把李淑媛送回去,再去御药房请了御医去看。

然后传我的话,广安殿四周警戒加倍,送饭等等全都从窗口递进去,不许一个人进屋和他说话。

不吃拉倒,饿死算数!听到后头这极其彪悍的八个字,陈澜忍不住盯着宜兴郡主看了好一会儿,及至龙泉答应着走了,她方才冲自己的干娘竖起了大拇指。

那样色厉内荏的家伙,只怕谁都不在乎了他,他反而能消停下来!见陈澜这动作,宜兴郡主却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年纪大了,没年轻时那种脾气了,否则就算这会儿是双身子,我也非过去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想当年哪怕是五哥那样飞扬跋扈的人,也吃过我的巴掌,好汊…,嗯,好女子也不提当年勇了!这最后一句感慨终于把陈澜逗得扑哧一笑。

只是,面对宜兴郡主那怅惘而又悠远的笑容,她却再一次确认,她面前的这位干娘是与众不同的。

不多时,轿子便重新起行。

外头仍然不时传来叫嚷的声音,中间仿佛还夹杂着淮王的怒吼,但很快就听不到什么声息了。

四周恢复了平静,只有轿夫平稳整齐的脚步声,亲随们跨刀和搭扣的撞击声,侍女们地环佩叮当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再加上轿子中的宜兴郡主没说话,陈澜竟是渐渐生出了几分困意。

直到发现宜兴郡主突然向她招了招手时,她才眨了眨眼睛,靠着小桌把脑袋凑了上去。

龙泉庵里搜出来的东西,昨日都呈送到御拼了。

谁也没想到,那里竟然有一个密室,保存着不少国朝初年的东西。

其中就有楚国公的《甜水歌》亲笔,恰是和你背的一模一样。

真的一模一样?陈澜自然而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怪不得头一次和娘一块去时,龙泉庵主就曾经挑起某些话头,话说得隐晦得很就连那天晚上也是……见陈澜说着说着,就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宜兴郡主便拉住了陈澜的手,又体谅地拍了拍:她那是别有用心,有意和你沾上关系,皇上哪里会不知道。

你又不是我这样走南闯北不安分的人,从前就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千金就是往你身上泼那些脏水,也得有人信才行!倒是那里头收集的楚国公旧物极多,皇上翻了翻,正好在场的我也翻了几本,最后终于打消了毁弃的打算,说是在乾清宫单独辟一间稳妥的屋子保存。

打从三叔陈瑛被调肃州的文书下达之后,陈澜就知道,这事情应该再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然而此时相比宜兴郡主那明确的安慰,却反而是楚国公遗著能够留下,让她更松了一口气,但如释重负的同时,一股说不出的明悟又生了出来。

想来,如今去开国已远,皇帝再也不觉得那位开国功臣还会留下什么影响,相反那些遗著也许对如今的盛世有用这才把所有东西留了下来。

太祖实录并未明说楚国公是被赐死,只说了仰药自尽,再后来因公主之子病故,于是自然谈不上承继,这一支爵位就此除了。

所以我倒是对皇上建议,去岁以来,朝廷杀了一个侯爵废了一个侯爵死了一个阁老,牵连无数文武,如今之计,不如对永熙以前被废除的那些勋臣贵戚以及被贬的文官加以恩赦。

只要还几个爵位回去,再用几个流官子弟则天下称颂,之前那些沸沸扬扬的风声自然可以全部压下去。

这其中,将楚国公配享太祖便是第一条!此时此刻陈澜终于遽然动容,钦佩之色溢于言表:娘这一个条陈虽不能说恩泽天下,但要说安定人心,此举着实无可比拟!尽往我脸上贴金不是?宜兴郡主亲昵地一弹陈澜的鼻尖,随即笑道,还不是因为你从前说,有人想的是抹黑皇上,所以这才提醒了我。

我已经打算这些事情很久了,但一直到此次事了才提起。

那位庵主是秦王郡主,有这样的能耐也不算太奇怪。

要消弭此前的影响。

唯有如此,毕竟江南的不少书院里头,仍供奉着楚国公……你是不是觉得,这不加恩平民,反而是在官场做表面文章,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些?娘说的哪里话。

这会儿说的不是刚刚那种极其要紧的言语,陈澜就少许挪开了些,两只手却博搁在桌板上,其实要真正的加恩黎民,第一是免赋税,奈何这是上令,若下头不实行,百姓半点享受不得,反而平白亏空国库。

所以,如今每年蠲免受灾之地的大半赋税,再贷以种子耕牛,这样还更有效些。

更何况……史书从来都是百姓写的……,平等这两个字,什么时候曾经做到过?………………,乾清宫东暖阁。

面无表情听完了广安殿发生的事,皇帝却未出只言片语,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就打发走了那急匆匆前来报信的小太监。

只有贴身服侍皇帝写字的成太监才能从那墨迹淋漓的字纸中发现,皇帝心中蕴藏了多少怒火。

因而,待皇帝写完字之后,他亲自守着火盆一张张烧了那些纸,末了眼睛就微微眯了起来。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正月初一这年节素来是走亲访友的正日子,因而一大清早杨进周上朝,陈澜进宫,但络绎不绝的送礼人几乎就不曾断过,仿佛是要把镜园前些天闭门谢客那缺口全都补上来。

江氏起初还打点精神见见,到后来就渐渐不耐烦了,索性把陈澜留在家里的云姑姑和柳姑姑差出去应付。

直到得知十五弟江柏来了,她才吩咐把人请到了小huā厅。

当年出嫁时她已经及笄,幼弟却才只五岁,相对之时自然不会出现什么抱头痛哭,更多的是尴尬无言。

等到度过最初那种没话找话说的状态,两人之间的交流才总算是顺畅了一些,耳更多的是沧海桑田的唏嘘。

只当江柏小心翼翼再次提出在京城定居的事情时,她才收起了那种别后重逢的感慨沉吟着没有说话。

老太太,老爷回来了!得知儿子回来江氏心头一松,顺势吩咐了把人请进来,随即就冲着江柏说:如今全哥娶了媳妇,家里的事情我也撂开手不管了,全是交给他们。

你既是之前就见过了全哥这事情只管直接对他说就行了。

至于全哥媳妇则进了宫去,你不妨多盘桓一会,一块见一面。

江柏昨日才见过杨进周,一想起那种冷冽的表情,心里就直发憷,此时只能强笑着点了点头。

等到杨进周进门行礼,对着他淡淡地叫了一声舅老爷,他自然更觉得忐忑不安竟是摆不出什么亲长的款儿,直接站了起来。

全哥,日后我一家住在京城,还得劳烦你多多照应……江柏想着在金陵时,继母所出的两个兄弟在分家时生生占去了众多田土,而且族长偏袒不公,忍不住心头一热,竟是脱口而出道之前我是不该不闻不问,可族中有宗长,家中有继母,我被钳制得动弹不得,再加上家境艰难,并不是有意。

我也知道搬到京城实属厚颜,只求镜园帮忙寻一处公道的宅子让那些地头蛇不能滋扰,由得我们过下安生日子,别的并不敢多求。

刚刚那一番交谈下来,江氏已经觉得,兴许是多年磨折这分别多年的幼弟着实不是什么很有心机的人,那种低声下气的软弱和她印象中的江家人相比,简直仿若两个世界。

因而见杨进周眉头微微一凝,却一时没吭声她的心终于是软了下来。

罢了,过了年家里正好要看房子,让全哥叫人帮你们看一看也行。

母亲这么一说,杨进周不禁瞅了过去,见江氏虽是垂着眼睑,可那种感伤的表情却是表露了心意,因而他略一思付,就点了点头说:既然娘这么说,让他们帮阿虎找房子的时候,也帮舅老爷好好瞧一瞧,找一个适当的地方。

至于地头蛇之类的角色,让人去五城兵马司打个招呼就行了。

只要是能帮的,我自会尽力。

最后这话说得简洁,意思却清清楚楚,可即便如此,江柏仍是一时大喜,连忙千恩万谢。

待到再次坐下来时,江氏人问起昨日的贺礼,他的脸色才尴尬了下来,期期艾艾仍是昨日对杨进周解释时的那番话,却只字不提今天自己登门时只带了那四色干果点心。

磕磕巴巴捱了好一会儿,外间突然有人传话说,江家人所住的客栈那边传来讯息,江柏方才陡然之间蹦了起来,道了个罪就慌忙到了门边上探问。

杨进周凝神细细一听,从窗外飘来的只言片语判断,刚刚只是微微拧起的眉头突然皱得更深了。

……过年打赏……一时现钱不够……掌柜……说话不好听……见母亲一副怅然的模样,显然是没听清楚这些,杨进同便打起帘子出去,见一个媳妇正领着一个面目陌生的小丫头站在那儿,小丫头还在伶牙俐齿地对江柏说着什么,他当即走了过去,淡淡地打断了他们的话。

过年了客栈加收利钱原本就是有的,既是舅老爷凑不出现钱,待会我让庄妈妈去那客栈,把这房钱……不不不,这丁点大的事也要麻烦镜园,怎么说得过去!江柏急得额头都出汗了,赶紧摇手道,家里带了银票,只那些大票要兑开来你舅母不舍得……说到这里,他突然冲着那小丫头厉声喝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去,让太太赶紧把银票兑了,该多少就给人家,为这么点钱大张旗鼓,也不怕丢脸!吃他这么一喝,那小丫头吓了一跳,慌忙答应一声,转身就一溜烟跑了。

看到这情景,再瞧瞧江柏擦汗的恼怒样子,杨进周已经大略明白了这个便宜舅舅的心性和家里状况,不禁暗自哂然。

等到重新进了屋子,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江氏族里的情况,他早已没了多少兴致,只不过是象征性坐在那儿而已。

奈何一直等到午饭时分,陈澜仍是不见回来,杨进周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宫中不比其他地方,打探消息不易他也只能按捺着陪吃了午饭。

倒是江柏瞧着气氛不对,又盘桓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倒是下一次再来见外甥媳妇。

江氏心中也有些焦急,故而就没有开口留客。

等到杨进周送客回来,身边竟是多了个陈衍,她吃惊的同时,也就没有避忌。

阿澜怎么会去这么久,不就是说皇贵妃请了去叙叙话吗,难不成在宫里又有什么波折?刚刚杨进周送人的同时就正巧遇见陈衍一阵风似的在二门下马,此时的表情就比之前的僵硬缓解了许多,当即看着陈衍。

陈衍也不客气,向江氏行过礼后就笑道:伯母,我家罗姨娘和五姐姐刚刚从宫里回来,五姐姐瞅空子给我递了个消息,说是姐姐今天在皇贵妃那儿盘桓了一会,随即罗贵妃又请了她去,后来看天色大约是在咸阳宫留了饭,指不定郡主师傅那儿还要见一见,所以不会那么早回来。

江氏这才释然,见陈衍一身簇新的拜客衣裳,就示意他上前,随即笑问道:你平日来得勤,今天正月初一,怎么却来晚了?早上给韩先生拜年,然后去给杜阁老拜年,再接着去了韩国公府,才回了侯府就紧赶慢赶又到了镜园,这不是我想着最后到这儿能多呆一会么?陈衍一面说一面努力挺了挺胸,再说,过了年我就十三了,韩先生说,让我去试试今年的童生试。

结果,杜阁老也问了我这事,然后足足考了我一个时辰,最后……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突然垂头丧气地耷拉了小脑袋:杜阁老说我这一科下场感受个气氛就完了,就当成是陪太子读书,不要报什么大幻想……难得见小家伙这般模样,江氏不禁为之大笑,杨进周亦是莞尔,上前轻轻一狭小家伙的肩膀,这才沉声说道:当年我在杜先生门下学文整整八年,杜先生方才说我在院试中应该能顺利题名,你如今才只学了一年,奢望脱颖而出未免不切实际。

再说,科举这条路,原本就不是适合每个人的。

杜先生说的是,下场感受一下科场气氛,你就会明白了。

陈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很快就把刚刚那一丝郁闷丢到了九霄云外。

他虽只是小舅子的身份,但比起江柏这正宗舅老爷来,他自然更亲近,得意洋洋说了好一阵子今天四处拜客的见闻等等,突然眼珠子一转道:咳,我竟是忘了最要紧的一条,今天原本我还打算去罗师兄那儿拜年的,可特意跑过去竟是扑了空,说是人一下朝就去了小张阁老家里。

嘿,师兄二月里头就要成婚了吧,如今跑得这么勤也不奇怪!你都知道去拜见你的未来岳父了,更何况你罗师兄就要娶亲的人?江氏一向觉得陈衍对脾胃,刚刚就拉了人在身边坐,此时更是忍不住犹如母亲似的在小家伙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你家老太太可有提过,让你什么时候把杜家小姐娶回来?咳……陈衍被拍得一下子咳嗽了起来,可听清楚这话,立时咳嗽得愈发厉害了。

好容易止住了抬起头,他又清了清嗓子,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霍去病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这事业不成,何谈娶起……小四你倒是雄心壮志啊!他这话还没说完,门帘一动,陈澜便跨过了门槛进来。

刚刚已经看到门帘外头媳妇打手势的杨进周自是毫不讶异,见陈衍瞪着眼睛满脸的意外,随即就有些讪讪的,他哪里不知道小家伙是生怕大过年的遭一顿教训,于是就抢在了前头。

好了,如今可不是汉朝,没有匈奴给你灭,而且说了这话的霍去病,则是几乎让霍家绝了嫡系。

再说,你就舍得让杜家小姐一直等着?以后少说这种傻话,该立业的时候立业,该成家的时候成家,一切随得……,就像我和你姐姐一样。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杨进周的表情自然而然柔和了下来,眼睛亦是朝陈澜看了过去,却发现她也正往这儿瞧来,目光对上的时候甚至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第三百五十一章 送瘟神,遇佳偶嗯……一整天见的贵人太多了,就连皇上也凑热闹,我这精神一直绷得紧紧的,幸好在娘那儿放松了一下,回来的车上又眯瞪了一会,否则我真撑不下去。

挽着杨进周的臂弯,几乎把人的重量都靠了上去,陈澜竟是觉得脚下有些飘,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回头真得一边调养一边锻炼,否则不管是等运河开冻了坐漕船下去,还是从天津坐海船,或者干脆走陆路,都至少得十天半个月呢杨进周微微一愣,就发觉妻子靠在自己胳膊上,自顾自地低声呢喃了起来,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而他胳膊上那重量却越来越重。

到最后,见陈澜竟是迷迷糊糊几乎眯着眼睛往前走,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后头跟着的沁芳吩咐了一句,他突然冷不丁一停步子,随即手一抄,竟是打横把陈澜抱了起来。

啊!原本已经几乎闭上了眼睛的陈澜一下子惊醒了过来,随即就吓了一跳。

正要挣扎说话,她就看到了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露出了固执的表情。

尽喜有些羞恼,可这会儿洋相也已经出了,放下来不放下来都是差不多,因而她索性把心一横,深深埋下了头去,脸却有些发烧。

前头打灯笼的婆子和后头跟着的沁芳和芸儿以及几个小丫头都已经呆住了,可紧跟着,那两个婆子就别过了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而小丫头们则是被两个姐姐给狠狠教导了两句很快,昏暗的夹道中只有这杂乱的脚步声,甚至连呼吸声也变得轻了。

一直等到进了怡情馆,一行人方才各自轻松了下来。

进正房的时候,陈澜本想挣扎一下,可是见杨进周丝毫没松手的意思,她也只得放弃了和这天天早起练剑的汉子较劲的打算。

只到了西次间,他把自己放到床上的那一刹那,她却立时弹了起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分明是羞恼,可杨进周看着那泛红的脸,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四个字来——媚眼如丝。

眼见丫头们都识趣地没跟进来,他方才在床沿坐了下来,随即竟是突然伸手拔下了陈澜那绾发的簪子,这才笑道:一家子的下人都是你整肃服帖的,怕别人看见做什么?再说了,消息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就能少些人打我的主意了。

听说,江南人是最喜欢送女人的你你你陈澜被杨进周这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直到人唤了人打水进来,她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家里婆婆都不在乎媳妇河东狮吼的名声,她又哪里怕这些,因而待到洗漱过后重新躺上床放下帐子时,她少不得支着胳膊眯眼睛端详着枕边人,随即笑了一声。

既然是要做给别人看,就别只做个样子!丫头们这会儿轮值的都在明间里,陪嫁过来的沁芳和芸儿默契地坐在那儿收拾今日入宫得来的那些东西,一面做事,一面还少不得心领神会地眉来眼去,而长镝和红缨把一干小丫头撵了去睡觉,又严词吩咐了一通,这会儿一进门听到里间那动静,脸色不知不觉就都红了。

有了陈衍的事先打底,正月初二陈澜上门只是略微再一提,朱氏心领神会,当即召了罗姨娘过来,说是自己年纪大了,让她挑几个可靠人跟着陈瑛前往肃州,自己留下来照料儿女。

尽管心下千肯万肯,但罗姨娘顾忌陈瑛之意,仍是先犹豫着找了些理由,随后在朱氏板起面孔之后才答应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夜陈瑛回来得知此事,竟是丝毫没提出任何质疑,随即便歇在了外书房,让原本提心吊胆的罗姨娘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几天,陈瑛便差了人让她立时打点行装,竟是年初八就预备启程前往甘肃。

尽管前些天的遭遇让她恨不得陈瑛早些走,可面对这样的情况仍是有些措手不及。

思来想去,她还是抛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为其准备了起来。

真正到了临行的年初八,眼看着陈瑛面无表情地拜别了朱氏,跟出来的罗姨娘带着儿女们一路把人送出来,因其一言不发,心中不禁越发惴惴。

等到了二门,她看见门外十几个家丁家将都是牵着马等在那里,自然而然就停下了步子。

望老爷此去再建大功,早日回来。

哦?陈瑛侧过头来瞥了罗姨娘一眼,目光又在几个儿女身上打了个转,见吴妈妈竟是把陈汀往背后稍稍掩了掩,他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了一丝厉芒,旋即才似笑非笑地看着罗姨娘说,你们不都是盼望我走得早些,省得让你们担惊受怕吗?此话一出,无论是罗姨娘,还是陈清陈汉陈汐三个,亦或是吴妈妈和陈汀,面色全都一下子变了。

首当其冲的罗姨娘更是竭尽全力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来,却是磕磕巴巴地说道:老爷何出此言,大家自然是希望您留在家里,只是圣命难过她这话还没说完,就突然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却见是陈瑛铁钳子一般的手紧紧箍住了自己的手腕。

她眼神一缩,却发现陈瑛那张脸几乎和自己只不过盈寸之距,一时想要退开却根本没办法动弹,须臾那一字一句的低沉话语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你不要以为留在家里就能够太太平平,没有主母的名义,你在老太太面前什么都不是,要你立规矩便是立规矩,要打要罚也不过是一句话!还有,别以为贵妃便是后援,之前贵妃召你入宫,不是硬给拦了下来?有些人能够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这世上不会有平白无故的好心,你以为三丫头是平白无故在老太太面前给你说项?罗姨娘被陈瑛那阴狠的语气说得浑身发冷想要辩解时,她却觉得后头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胳膊。

眼角余光看见是女儿陈汐,她立时强迫自己平静了下来,又低下头道:老爷的提醒,妾身都记下了。

你记下就好。

陈瑛看了一眼那边陈清陈汉两个儿子眼睛微微一眯,竟是再没有说一个字,当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二门口的一应人等齐齐躬身行礼,直到那马蹄声渐渐远去,这才一个个直起了腰来。

尽管平素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亲有疏,但那一瞬间,彼此对视之下的眼神里分明都透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如今的规矩,一年到头,正旦冬至圣节,这三大节最是庄严肃穆。

只对于民间来说,正月初八到正月十八这十一天的灯节方才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

从初八日这一天开始,一年到头实行不绝的夜禁就会暂时取消,因而既有大老远从山东宣府等地过来看灯的,也有从郊外四乡八邻前来凑热闹的,打从一大早开始,内城九门就呈现出了熙熙攘攘的态势。

而尽管进了正月,天气却依旧贼冷贼冷,因而相比商贾云集的崇文门,士子最爱的宣武门,西边的卓成门却是煤车络绎不绝,几乎塞去了大半条卓成门大街,让等着进城的西郊百姓颇有些不耐烦。

而在络绎不绝的进城队伍中一支逆流出城的车队自然便极其显眼。

外头运煤苦力的吆喝声,骡子驴子不时发出的嘶鸣声,杂乱沉重的脚步声,磕着碰着时发出的喝骂声……车行在路,这些声音不绝于耳,陈澜见杨进周频频往车门那边探看,便没好气地笑道:走这条路不是你选的么?我是想什刹海周边都是那些世家豪宅,内中的主人们这几日也常常往城外去,有心避一避,却忘了今天开始就是灯节,再加上这时间正是运煤的时候。

早知道就不那么费事了,家里出去,走德胜门最是方便,何必到这儿来插上一脚你呀!陈澜面带微嗔斜睨了一眼,随即就笑道,横竖又不急,咱们在城外要呆上三四天呢。

要说还是娘和母亲最有先见之明,昨天就相约先出城去了,也不用和看灯的人挤在一块,连小四也一块先带了去。

只不知道惠心姐姐是不是早走了……不过想来也不会走咱们这条路。

杨进周被陈澜说得面露苦笑,接下来索性装起了哑巴,直到好容易捱到了城门,守城营的巡检迅速放了行,他才吁了一口气。

顺着官道前行了好一阵,他正要开口说话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嚷嚷。

依稀听出是秦虎的声音,他不禁眉头一皱,当即开口问道:怎么回事?大人,夫人……是罗世子,好像还有萧世子和什么人!听到这话,车里的陈澜也不觉吃了一惊。

须臾,马车就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卷帘拉起,杨进周就第一个跳下了车,一看清楚来人,他就露出了几分微妙的表情。

虽秦虎说是一拨人,可从他这方位看去,荆王和萧朗赫然是并肩骑行,而罗旭则护在一辆马车旁边,而从人却是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拨。

面对这诡异的情形,他竟想了一想才迎上前。

而看到杨进周下车的一刹那,罗旭也已经利落地跳下马来,这会儿大步上前,竟是和杨进周先来了个熊抱,然后才趁着对方极其不自然的当口轻声嘀咕道:我昨天出城去见父亲,结果后来小张阁老家夫人小姐出城去白云观上香,父亲得了消息就让我去护从,顺便帮忙打点宿处,谁知道今天送人回城的时候,就在半路上遇着他们两个。

念叨完这个,他方才放开了手,用力拍了拍杨进周的肩膀,大笑着说道:杨兄,这是和嫂夫人一块去哪里逍遥?是郡主邀约了去小汤山汤泉行宫。

杨进周这一实话实说,后头听见此言的荆王顿时拍马上前,到了前头就潇洒地跃下了马来:我说呢,今天是灯节的开始,别人都往城里赶的时候,你们却偏从城里出来,敢情是去汤泉行宫泡温泉的。

九姑姑在那儿有好几口御赐的汤泉,几乎就没用过,如今加上你们倒是正好……唔,说到这个,我怎么就忘了这汤泉亦是京城一绝?说到这里,他突然转头看了看徐徐策马过来的萧朗:萧郎,我在小汤山亦是有一座别院,回头定是要请你领略领略这汤泉风光!此话一出,杨进周和罗旭就只见萧朗背后的好些从人都起了骚动,倒是荆王的随从仿佛是司空见惯了似的,一个个全都是默不作声。

这时候,萧朗一夹马腹拍马上前,到几个人面前方才一勒缰绳,却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荆王,随即轻哼了一声。

难道你真是打算把离京之前这些日子全都耗在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上?什么叫没意义?须知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该游玩的时候便好好享乐,该做事的时候就专心致志,这才是过日子的真谛。

荆王无所谓地一笑,见罗旭身后不远处的马车竟是徐徐驶上了前,而镜园那边的两辆马车也是如法炮制,须臾三辆马车就前后在路边设的停靠处停了下来,他这才朝随从等等打了个手势,旋即就上前亲自拉住了萧朗的缰绳。

如今还早,何妨下来说话?对于荆王这讥讽只当听不懂,冷脸只当看不见,同时还甩也甩不掉犹如牛皮糖似的个性,萧朗已经彻底没辙了,当即冷着脸下来。

而一旁的另两位也全然没想到这位殿下竟是不打算相见打个招呼算数,而是决定短话长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都是有些无可奈何。

而那边三辆马车紧挨着停下之后,陈澜就披好斗篷下了车,和后头车上的柳姑姑会合之后,便往张府的马车走去。

才走到跟前,那车门卷帘就已经拉了起来,探出了一个戴着毛茸茸招鼠卧兔儿的脑袋,正是张冰云。

见她笑嘻嘻伸出手来拉了一把,陈澜也就不再多言,借了一把力就踩着车镫子上了车。

车厢中陈设简单,一旁的车窗却是镶着玻璃,因而拉开窗帘便透了不少光亮进来。

车内除了张夫人张冰云母女俩,就只有一个姿容俏丽的丫头,此时此刻两边相见的时候,那丫头竟是眨巴眼睛盯着陈澜打量了许久,张冰云连连使了几个眼色才让她消停下来。

没想到今天竟然这么巧。

张夫人打量着陈澜,又歉意地说道,冰云叨扰杨夫人也不是一两次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原本早就该亲自登门道谢,结果却因为入冬身体不好,还走到昨天才能够出门。

冰云向来淘气,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海涵。

您这是说哪里话。

我和冰云妹妹一见如故,喜欢都来不及,哪里能说得上得罪二字。

倒是我当初答应点拨她女红,结果后来事情一多,一来二去就耽误了,要赔不是也该是我才对。

陈澜才说到这儿,就看到张冰云笑眯眯地递了一块帕子上来,愣了一愣看清楚上头那两只憨态可掬的小鸭子,这才明白这是让自己品评,忙接过了仔细瞧了瞧。

她正要称赞两句时,外间路上骤然一阵马蹄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最后似乎就在他们旁边停住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不放狠话心不死,寒冬已过春日来透过那玻璃车窗,陈澜一下子就看清了那在车旁停住的一行人。

他们大约十几人光景,除了为首那个头戴斗笠披着大红猩猩毡大氅之外,余下的全都是玄色大袄,配上身下骏马,别显彪悍气势。

此时此刻,那头戴斗笠的人正好是背对着她,只看着那背影,她总觉得颇有几分眼熟,眯了眯眼睛便想起了一件事来。

澜姐姐,是你认识的人?听到旁边传来的这声音,陈澜侧过脑袋一看,见是张冰云也凑了过来,就笑了笑说:背对着这儿看不清楚,瞧着背影,仿佛像是我三叔。

记得之前侯府传来过消息,说是三叔今天上路,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

阳宁侯府陈家袭爵那段公案,勋贵圈子里无人不知,张家母女哪怕是从外头回来的,也听说过几分。

因张文翰入阁,兄长又是一心沉浸于书本,张冰云甚至还亲自理清楚过京城中那些重要人事,此时免不了就皱了皱眉头:怎么会这么巧?这也是陈澜心中最大的疑问。

当那群人一一下马,为首的那人不经意似的转过半个身子,看面貌确实是陈瑛无疑,她就知道此时不能再继续躲在车里不出去,于是定了定神,向张夫人告罪一声,随即就从前头下了车来,又接过了柳姑姑递过来的帷帽戴在了头上。

陈瑛的突然到来让原本相谈甚欢的四个人颇为意外,一时间各叙各的礼数。

陈瑛只在向荆王行礼时面上微微动容,但随即便又化作了那种阴沉沉的模样。

直到看见戴着帷帽的陈澜亦是过来,他方才淡淡地笑了笑。

原本还以为今日离城,怕是正好和你们夫妇错过,不想竟然这么巧。

四殿下,二位世子,我有些话想对侄女和侄女婿说,还请三位把人借给我片刻。

罗旭正要接口,只觉得有人在身后突然轻推了一把,立时不做声了。

而萧朗见陈瑛的眼睛仍在看着荆王,不禁微微皱眉,旋即不动声色地往后避开了一步。

这时候,荆王方才干笑了两声:这国法大不过人情,更何况我今天又不是以皇子亲王的身份出城公干,阳宁侯休要这么客气,尽管把人借去就是。

只若是有什么训诫教导可千万小声些,我的耳朵很灵的乍听得这仿佛是在开玩笑,可已经走上前来的陈澜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忍不住端详了一下荆王。

见他一如从前那次相见时的漫不经心和无所谓,甚至还一把毫不在意地拽住了萧朗的袖子,依样画葫芦去拉罗旭时却被某人敏捷地躲了开来,她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

陈瑛的目光一直跟着离去的荆王那三人,直到相距足足有数十步,他才收回了目光,旋即就背过了手打量着面前的这对年少夫妻,倏然间嘴角挂上了一丝笑容:土鲁番新近崛起,新王野心勃勃,我这一去肃州,兴许三年五载都不会回来,想来三丫头你是遂了心愿。

只是,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太大能耐,就是运气好,所以但使回来,应当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侄女预祝三叔再建奇功,再次飞黄腾达。

陈澜垂下眼睑微微屈了屈膝,语气不带任何波动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发现陈瑛那嘲笑之色更浓了,她方才抬起头来。

而一旁的杨进周已经接口一字一句地说,侯爷若是专心致志经营肃州,三五年之后自是另一番景象。

你们这是在教训我?陈瑛终于收起了那笑容,眸子里闪动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光,竟是倏然又踏上前了一步,不错,是我当初小看了你,没料到你一个弱质女流,竟能翻手为云覆手雨,把局面硬生生翻转了过来。

只可惜三丫头,你终究不是男子……小四倒是有些心气,只在京城这种浮华之地,他想成什么大器却难到了我手里的东西,你休想要回去声色俱厉地迸出这句话之后,他突然大笑了起来,竟是丝毫不顾忌不远处的那三个人以及周遭各家的随从们。

良久,他才止住了笑声,提着马鞭在手掌中轻轻敲了敲:三丫头,还有杨小子,别以为你们得了圣心,又下准了赌注,从此之后就高枕无忧。

未到最后一步,事情却还未必说得准今天是我去肃州吃风沙,翌日,却说不准是谁在泥潭里下沉他说着便突然转身,大步朝自己的那些亲卫家将那边走去,可走到不多远却突然站住了,旋即头也不回地说:后会有期倏忽间,十几个人就齐齐上马,须臾便呼啸而去,马蹄声在冻得结结实实的黄土上发出的整齐声响延续了许久,随即才渐渐变得微不可闻。

站在原地的陈澜望着那消失在官道尽头的黑影,突然一把掀去了了头上的帷帽,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寻些新鲜话来说说,又是这些不死心的俗套,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话音刚落,她的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嗤笑:杨夫人说得是没错,但世人哪怕能忍一时之气,可嘴上一句话不说却未免有些服软,所以大多总要在口舌上逞些利是回来。

仿佛多上这么一两句话,就能扳回落在下风时的狼狈和恼怒了。

陈澜听出是荆王的声音,立时转过身来,不想却有人抢在他前头不屑地哼了一声:殿下可是在说自己,没事就爱在嘴上占便宜的,你不也是其中之一?原来萧郎竟是于我如此知心知意荆王闻言非但不恼,竟是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这平时做事情陪着小心不能有丝毫差错就算了,要是连逞一下口舌之利都不行,那人生岂不是丝毫趣味?只你也听见杨夫人的话了,这刚刚阳宁侯放话自然是没错的,只不该没点新鲜意思。

要么就该说到时候我铁定把儿子培养得扎扎实实,让你家小四拍马也赶不上;要么就该说我手里还攥着你什么把柄,你别高兴得太早;要么就像我来些实际的举动,一味说没用的干嘛……他说到这里,萧朗终于是变了脸色,当即冷着脸冲杨进周陈澜以及旁边凑了过来的罗旭拱了拱手:今天实在是没工夫了,改日若有机会再叨扰三位,告辞见萧朗转头就走,竟是径直上马扬鞭而去,荆王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唉声叹气一跺脚,随即冲三人一点头就二话不说追了上去,剩下的三个人不免你眼看我眼,直到那边两拨人你追我赶地离开,他们方才齐齐大笑了起来,继而才又到了张家的马车旁。

这时候,本就探出半截身子的张冰云忍不住跳下了车,又不解地冲陈澜问道:澜姐姐,刚刚这是怎么回事?没事,就是走了个不死心的,然后那两位又闹了别扭而已。

陈澜轻描淡写解释了这前前后后的事,因眼看天色不早,她也不想在这大路旁边的停靠处耽搁太久,又说了一会话,和张冰云相约元宵节看灯,这才两两互相告辞。

回身上马车的时候,陈澜在扶着杨进周的手跨上车辕的时候,见那边张冰云仍是身子探在马车外冲自己挥手告别,她也忙挥了挥手,可正要缩回头的时候,她又冷不丁瞧见罗旭骑马徐徐到了马车旁,仿佛正在提醒张冰云什么,心底不禁异常高兴。

随着马车重新开始行驶,陈澜不知不觉就倚靠在了杨进周的臂膀上。

呢喃似的嘀咕着陈瑛的临别赠言,打趣着很像是那么一回事的荆王和萧朗,末了她才突然说道:二月罗世子成婚的时候,咱们送一组象征多子多孙的泥人吧让我想想……状元郎、大将军、小书生、世家子……总之金童yu女凑上十二个,好不好?低头看着陈澜那满脸的憧憬,又看着她掰着手指头数那一些,杨进周心头不觉有些怅然,随即突然揽紧了她,又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好,全都依你你放心,别老是胡思乱想,咱们也会有自己的金童yu女。

说什么呢谁胡思乱想了陈澜使劲推了推,可却觉得那臂弯箍得更紧了,三两下之后方才放弃了挣扎,只是依偎在那儿轻声说道:我只是怕而已……我曾经听到云姑姑和柳姑姑在私下里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皇后娘娘当年便是如此,只希望我能过得了这一道沟坎。

我这一世得到了那许多东西,总不免失去一些运数命数……哪有这么诅咒自己的杨进周突然捂住了陈澜的嘴,继而方才一字一句地说:不要担心什么以后,看着眼下就好。

纵使是目光再高远的人,谁能料准将来?我们又不是什么哲人,只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只要一年一年好好享受现在,这不就够了?那好,你这个俗夫以后要是敢嫌弃我这个俗妇,可别怪我不客气遵命,夫人……车内传来了阵阵毫不掩饰的笑声,继而则是求饶和喘息,这会儿坐在车辕上驾车的秦虎几乎有些难以自持。

寒风打旋儿似的从身上耳旁卷过,可他的身上的燥热却似乎更甚。

是了,今天似乎是立春……肃杀的一冬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了第四卷 月落星沉 完PS:漫长的第四卷结束啦,所以今天就这一章了。

下一卷头里就是小罗大婚了……中旬啦,恳请大家粉红票火线支援,已经被挤得没边了……第五卷 烟花江南第三百五十三章 双喜临门威国公罗明远以新贵跻身京城众多世家豪门之间,原本是文臣不齿武臣不屑的角色。

然而,时隔一年,眼下的光景却与罗明远初回京城时大相径庭。

尽管宫中罗贵妃刚经历丧子之痛不多久,可罗明远不但挂着中军都督府掌印都督的名头,而且手掌京营锐骑营,儿子罗旭高中二甲传胪,如今已经是翰林院修撰,内阁行走,又御赐姻缘,罗家是以和如今内阁三辅张文翰联姻。

任是谁都看得出来,如今的罗家已经是今非昔比。

因而,二月初六这一天大清早起,层出不穷的贺客就一拨拨地汇集到了鼓楼下大街的威国公府宜园,而作为新郎官的罗旭,烦恼的不是迎亲的人不够,而是迎亲的人太多。

杨兄,这外头都快打起来了,你行个好,帮我出去摆平摆平,我这脑袋都快炸了。

见罗旭已经赫然是一张苦瓜脸,杨进周不禁有些好笑:热闹还不好么?除了你的同年,再加上同乡,还有威国公的麾下部将,你从前往来密切的圣手刘先生那一群,再加上特意来凑热闹的荆王殿下和萧世子,就是我成婚的时候也没你这么热闹。

你你你……想当初你成婚的时候多便利,就因为一句御赐姻缘,谁都不敢去闹洞房,今天我这儿可好,一个个瞎起哄,尤其是那位……一说到荆王,罗旭顿时有些咬牙切齿,他合着是有意和我过不去,仗着别人不认识他,把萧世子带来一块招摇过市也就算了,偏和我那些狐朋狗友一块起哄,他就不怕回去皇上找他算账师兄,荆王殿下自然是不怕的。

一个小脑袋笑嘻嘻地从罗旭身后钻了出来,竟是冲他挤了挤眼睛说,长公主师傅对我说,荆王殿下和她说过,古来洞房都是要闹一闹才喜庆,又说得一套一套,那会儿皇上在旁边也没说什么,指不定就是默许呸呸呸罗旭终于勃然色变,打断了陈衍的话之后,又在小家伙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小小年纪就学坏了,看你以后成婚的时候,我不闹你一个天翻地覆还有,别以为你小师嫂好对付,嘿,她可是苗疆回来的,苗疆陈衍被罗旭的眼神瞪得发毛,终于不敢再打趣下去,嘿嘿一笑便拉着溜之大吉,到了门口还欲盖弥彰地说是到外头和其他迎亲的人一块商量准备。

罗旭见那门帘落下,恨得牙痒痒的,可等到一众丫头和妈妈又拥了进来,整套行头和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全都撂在了面前,他才终于露出了几分苦色,哀叹这结婚还真是个力气活。

且不说这边厢罗旭被人折腾得****,那边厢的张府,张冰云也是犹如木偶人一般被几个梳妆妈妈来回摆布,好容易当那妆容全部整饬好了,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几乎不认得的人,想埋怨又埋怨不得,到最后趁着女眷们过来瞧看的时候,她不禁紧张地拉住了陈澜的手。

澜姐姐,我这样子是不是丑得见不得人?看着那张被厚厚脂粉涂抹得几乎看不见表情,只能看出僵硬的脸,陈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奈何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宜兴郡主那样特立独行,更何况张冰云还有父母在室,自然更得遵守成例,因而她在心里哀叹了一声,面上却只能笑着安慰。

见人家依旧是闷闷不乐,她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来。

放心,罗世子那模样决计比你好不到哪去。

放宽心些,新郎新娘都是这样子的。

是吗?张冰云歪着脑袋想象了一下罗旭那样子,终究是忍不住扑哧一笑,要真是他像我这样抹那么多脂粉,那苦脸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陈澜刚刚就想到了罗旭身穿大红喜袍被人折腾的样子,此时被张冰云一说,更是忍不住了,两人自是笑成了一团。

只不过须臾喜娘就上了前来,张冰云只好认命地由着她们继续折腾,而陈澜则是被张惠心拉着去看旁边的凤冠霞帔。

尽管罗旭只有六品,但毕竟是威国公世子,这一套行头都是照二品的服色,一眼看去,那些沉甸甸的金事件决计不比陈澜当初出嫁时那一套县主服色轻到哪儿去。

男人们都说什么人生四大喜事……只有经过一次才知道,这一天真是折腾尽管如今的张惠心总算是没有直接嚷嚷,可这话终究不妥当,所以陈澜还是把人一把拉了出来,又出了门去寻安国长公主。

因如今安国长公主的胎象已经稳妥,这一日便有意到了张家凑热闹,她身份不同,自是少不得人前来趋奉,到最后满心不耐烦的她便索性请张夫人一概挡驾,只几个还算相熟的人谈天说地,那爽朗的笑声不时从里头传出来。

待会娘家人送亲过去之后,长公主是直接回府,还是打算去宜园坐坐?自然是要去宜园的,不看威国公的面子,也得看罗旭这小子的面子。

不过幸好他不像他爹那样风流无忌,否则当初皇上赐婚的时候,我非得在旁边搅和了不可一番话说得屋子里的几位女眷齐齐大笑。

这时候,正巧陈澜和张惠心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只听得隆佑长公主突然出口问道:我说九妹,你把妹夫管得那么牢,又给惠心和阿澜全都找了如今挑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丈夫,要是你肚子里这胎是儿子,将来难不成你也打算给他只娶一个媳妇,不要什么侍妾通房?这话一出,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就连杜夫人卫氏也觉得隆佑长公主这话仿佛太尖锐了些。

然而,深悉自己干娘秉性的陈澜却已经猜到了答案,拉着张惠心就悄无声息地在末位坐下了。

果然,就只听安国长公主轻轻哼了一声,随即那眼睛就朝在座众人扫了一遍。

我家那口子和两个女婿都能做到的事,要是我真生出来一个大胖小子却做不到,那我这个当娘的岂不是丢脸到死?不说其他,你们问问阿澜,她是怎么教训弟弟的?小孩子就得粗养,我早就盘算好了,要真是儿子,四岁教他扎马步,五岁赶他下水冬泳,等到了六岁,我就把他扔到他大伯父的军营里头去好好折腾折腾,绝不让他在那些莺莺燕燕中间长大,免得养出个纨绔来碍眼这话一出,几个夫人无不是面面相觑,最后却是隆佑长公主脱口赞了一个好字,随即又哈哈笑道:就知道你这说一不二的性子断然不会对人一套,对己又是一套。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和你打个商量。

阿澜的弟弟跟着你那么久,我瞧着为人做派还有这身子骨都强多了,我那个最小的小子你能不能也帮我管教管教?啊……说到这个,安国长公主,我家那小子才七八岁,也是整天淘气不学好我家里还有个侄儿看到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在那数着自己家里的孩子,陈澜不禁暗自窃笑,待发现安国长公主那脸色已经有些耷拉了下来,连忙轻咳了一声:各位夫人,我家四弟拜在娘门下颇有进益是不错,只这平日里吃的苦头也不少,光是之前在汤泉行宫那几天,成日里就几乎是晕乎乎被丢进温泉的,身上的青紫没断过。

大伙要是不心疼孩子,尽管交给我娘管教,可要是心疼,我劝各位还是算了。

不说别的,我给小四亲自上药的那几回,就几乎没忍住陈澜这个干女儿亲自现身说法,其他人这才犹豫了起来。

临到末了,也就是隆佑长公主不由分说把小儿子塞了过来,其余人都是绝口不再提此事。

待到好几轮茶点送上来之后,外间传来消息,道是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当即自是看热闹的看热闹,帮衬的帮衬,一时间各就各位,留在这小厅中的只有安国长公主和陈澜。

亏得你机灵,否则她们眼下热衷,一回头准骂我也就是四姐这样的兴许能经受得住……说起你家小四,这一回你下江南,真的不带上他,你就放心得下?在京城有韩先生,有娘你,还有老太太,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说这话的时候,陈澜仿佛又看到那天得知实情后满脸别扭懊恼的小家伙,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温暖,他已经大了,总得要靠自己的翅膀去飞。

说得好安国长公主抚掌大笑,良久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他虽然小,可终究是你们长房的独苗,也该是渐渐培养着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国朝初年,公主府设家令、司丞、录事,后来一度以内官充当,再接着就渐渐废弃了。

如今我身怀六甲,行动不便,需要几个人手。

但若是随便征辟未免兴师动众。

你大约不知道吧,我已经让小四给我找几个和他差不多年纪,身手过得去的良家少年来,他倒是好本事,一股脑儿就给我弄来了四五个人。

我打算禀奏皇上,授了这些人家令司丞录事等等,由他掌总,也好帮我做些事情。

在安国长公主的详细解释下,陈澜方才明白,所谓的公主府官,只是七八九品之类的流外官,除授虽经过吏部,但不算正途出身。

因而,以陈衍这样的勋贵子弟,若是挂这么一个名头,日后真正出仕反而不便,倒是那些出身民间又并非精擅读书的良家子,对于这样的途径想来会欣喜若狂。

她仔仔细细想了想,暗觉陈衍如此跟着历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末了便感激地点了点头。

多谢娘这一番苦心。

谢什么,他可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呢安国长公主示意陈澜把自己搀扶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这世上有的是天赋卓绝惊才绝艳的人,但真正能够青史留名的,却多半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坚持。

我从前答应你教导他,只是看着你的面子,但这一年下来,他实在是很令我意外。

单单是那份坚持倔强,便能胜过别的那些资质你尽管安心去你的江南,我会代你好好看着你这个宝贝弟弟此时此刻,陈澜心头那最后一丝不安终于完完全全消散了,喉头竟是有些哽咽。

有了安国长公主这说一不二的担保,远远比豁出一切去争抢什么爵位好上一千倍。

只有真正的才具本领,才是陈衍将来成家立业的根本。

仿佛是天公作美,当罗家这一队迎亲的人来到张府门前时,打早上起就一直阴沉沉的天空竟是罕有地露出了一丝阳光来。

厚厚的云层打开了一条缝,那最后的金灿灿夕阳照在了张家的门楣上,给那门楼上字迹鲜亮的牌匾和楹联平添了几分华贵和喜气。

院子里的各方宾客眼看着内中那戴着红盖头的新娘和新郎官一块行礼如仪拜别父母,窃窃私语渐渐就变成了赞口不绝。

老天爷都帮忙让太阳露了个脸,人道是佳儿佳妇,于小张阁老来说,得是佳女佳婿了谁说不是,又是世子,又入了内阁行走,甚至那喜气还让威国公夫人老蚌含珠,如今这再一成亲,宜园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喜事何止威国公府,小张阁老如今虽只是三辅,可那吏部却是稳稳当当把在手里,反而是首辅宋阁老只得着一个礼部……没看今天安国长公主和隆佑长公主全都到这儿道贺了么?这样的风光,有几个做臣子的曾经有过,指不定就是日后的首辅层出不穷的议论声罗旭自然听不到,当看着大舅哥亲自将张冰云背上了花轿时,他的目光最后往张家大宅深处望了一眼,随即方才亲自上前放下那厚厚的轿帘。

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过去的事情已经都过去了,如今他要面对的不再是自己的未来,家族的未来,也还有花轿中她的未来随着那送亲的爆竹声陡然之间响彻了整个胡同,那吹打的声音一时间亦是随风飘荡到了各处,迎亲的男方队伍和送亲的女方队伍亦是会合在了一起,簇拥着当中那一乘花轿缓缓往外行去。

这时候,张文翰方才得空儿出来招呼一众客人,又拜见了二位长公主。

待得知她们还要赶去威国公府宜园,他自是又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前。

安国长公主如今身子越发沉重,陈澜和张惠心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出了二门,眼看轿子正要过来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了停,转身又对张文翰说道: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小张阁老明日当值的时候,得空了把我府中那些人的除授文书办一办。

长公主尽管放心。

出了张府,因为安国长公主的坚持,自然又让了隆佑长公主的轿子在前。

她和两个女儿一块坐了这一乘大轿,一路上自然又是谈笑风生,说着说着,张惠心就又提到了母亲腹中孩子的男女上头。

她素来羡慕陈澜和陈衍那姐弟情深,此时自是想要个弟弟,结果少不得被母亲戳着额头嗔道:要真是弟弟,到时候上房上树的时候,你可得帮忙管着那不是一句话么?只要有小四的一半贴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话说要有个妹妹也不错……娘,干脆你生一对龙凤胎给我玩吧你以为生孩子是好玩?安国长公主顿时柳眉倒竖,随即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张惠心,你要想龙凤胎,林御医那一头倒是有方子,赶明儿我让他抄一份给你,你自己生一对玩吧娘陈澜见张惠心真的歪着脑袋仿佛在设想那可能性,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您就别和姐姐开玩笑了要知道女人分娩素来是大关坎,别说龙凤胎了,就是一个,能平平安安落地也是万幸的事,您可别挑起她这心思看到张惠心这才恍然大悟,随即和安国长公主彼此互瞪着,陈澜心头大感这对母女实在是让人无奈得很,当即也索性不去掺和两人那边,只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然而,当轿子到了宜园二门停下来时,张惠心刚下地站稳,还没来得及感慨这里和上次来的时候有什么不同,突然就露出了有些痛苦的表情。

见她这般情景,陈澜自是吃了一惊,忙把安国长公主交给了一旁的赵妈妈,自己则是上前去一把扶住了她。

怎么了?突然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张惠心眉头眼睛几乎都挤在了一块儿,整个人挨在了陈澜身上,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会不会是昨晚上家里一道汤做得太好,我喝太多了陈澜被她这句话说得哭笑不得,嘴里只得赶紧安慰了两句,旋即就叫了长镝和红缨上来。

由于有了这么个拖累,一行人自然是缓缓慢行,就连前头的隆佑长公主也打发人来问究竟。

所幸宜园早就安排了妥当,等她们到了早就预备好的小跨院,立时有媳妇上来禀告。

长公主,戴老爷这会儿还正在前头,是否先把他请来?另外家下早早请了大夫备着,要不要请人来给戴夫人瞧瞧?这丫头,碰到这样大好的喜事,偏偏就这么不争气了起来安国长公主无奈地看了一眼张惠心,犹豫片刻方才说道,文治今天也是罗世子请来当傧相的,既然是在外头,就先别惊动了他,你直接把大夫带来就成了。

陈澜见张惠心那坐立不安的模样,连忙又让丫头去打了热水来,趁热给她擦了擦,却不想她到最后竟是一把抢了那湿热的手巾捂在脸上。

见她这般光景,就连起先不当一回事的安国长公主也渐渐担心了起来,待到外头报说大夫来了,她立时扬声说道:进来吧。

我这儿人多,也不用回避了那大夫一进门就看到满屋子的桃红柳绿莺莺燕燕,慌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待到了跟前行了礼,又上了炕前屈下半膝在小杌子上坐了,他才在那只盖上帕子的右手上诊了片刻,整个人就惊得跳了起来,旋即才带着颤音恭声说道:还请这位夫人把左手伸出来,事关重大,小可得再请一次脉。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张惠心却不管这么多,满心难受的她立时伸出另一只手来。

一旁的陈澜眼看那大夫垂下眼睑,沉着脸诊了左手,随即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不禁就是心头一动。

果然,只一会儿,那大夫竟是起身离开那小杌子,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

恭喜长公主,恭喜戴夫人戴夫人这是有喜了片刻的静寂之后,屋子里顿时喧哗一片。

看到犹自愣在那儿的张惠心,陈澜连忙上前扶着安国长公主的肩膀,笑着说道:娘,这回可真是应了你们在轿子上说的话姐姐那么喜欢孩子,如今可不用再纠结您这一胎是弟弟妹妹了安国长公主自己当年便是出嫁多年才怀了身孕,第一胎甚至还没能保住,因而压根就没想到女儿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喜讯。

此时陈澜开口一说,她仍是有些发呆,可其余的妈妈们丫头们全都簇拥上来道贺,刚刚领着大夫进来的媳妇更是拔腿就出去知会人,不消一会儿,隆佑长公主便亲自来了。

待到消息传到前头时,刚刚拜完天地出来迎客的罗旭顿时愣住了,而四处都是恭喜声道贺声的正堂一瞬间安静了片刻,紧跟着无数人就寻找起了那位幸运的主人。

众目睽睽之下,得知自己就要成为准爹爹的戴文治再也没了平日的矜持,竟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对罗旭打了个招呼就直接往后院冲去。

咳,这家伙戴文治只是个举人,为人中正平和,可在罗旭看来总有些呆板的迂气,可此时见人提着衣裳的前摆跑得飞快,他脸上不知不觉就笑开了。

好半晌反应过来时,他突然发现人们竟是全都看着自己,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荆王闪过来说了一席话,他方才为之气结。

我说纪曦啊,你这一回名声大了。

从前人都说你旺父——你出生未久,威国公封伯;后来又说你旺母——这回你科举高中,威国公夫人又是老蚌含珠;想不到如今你这迎娶夫人的当口,竟是临安县主还传来了这等喜讯,这还真是……嘿嘿,只怕日后谁家娶亲都要死活拉上你去,也好图个开枝散叶。

罗旭被呛得作声不得,瞪了一眼荆王就决定再不理会这一位。

可正当他回身走过去没多久,就只听背后荆王似乎在对人轻声嘀咕:萧郎,今后你我成婚的时候,可一定要拉上罗旭,这家伙的气运简直旺得不像话了ps:荆王应该说,罗世子你就是个旺旺……至于最后一句话的语病,哈哈,可怜的萧郎哎!第三百五十四章 天子苦心,皇子巧计看着笑得阳光灿烂的荆王,萧朗一张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他用最凶狠的目光狠狠剜了荆王一眼,继而便气咻咻地拂袖而去。

见他这般光景,荆王不禁有些莫名其妙,见罗旭看他的眼神颇有些古怪,他左思右想,这才仿佛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袋。

萧郎这是想哪儿去了……我不就省却了几个字么?因着张惠心的喜讯,罗旭的婚礼庆典自然是平添喜气。

而杨进周所送的那十二尊小泥人却因为太应景了,被正好逮着机会的荆王连番称赞了一通,到最后罗旭实在是受不了他的口无遮拦,赶紧没话找话说萧朗似乎不见了,而那位多话的这才四处去寻,罗旭和杨进周这才得了耳根子清净。

只是,看着那锦盒中十二个雕刻精美的泥人,他不知不觉就从张惠心想到了陈澜,抬起头看了看杨进周想要说话,那言语不觉又吞回了肚子里。

好一阵子,他才徐徐说道:杨兄,你在打仗上头是一把好手,而且也从杜阁老学过多年文事,但终究是一直在北方,没有去过江南。

我曾经在游学时跟着友人去过一回,那里的风气仿佛天生不适合刀剑,所以,你到了那里,切忌从一开始便雷厉风行。

皇上调你镇守两江的缘故我不太清楚,但是……江南最近的状况很不好。

浙江巡按御史连着参劾了三个知府两个县令,而这些都是皇上的信臣。

杨进周尚未进宫陛见,而杜微方最近一直在宫中当值,他也没能见到,自然没法做到内阁行走的罗旭这般消息灵通。

此时闻言愣了一愣,他就突然伸出手来在罗旭肩膀上一捏一按,微微笑道:新婚之夜莫谈公事,横竖你有三天婚假,到时候我再请教不迟。

是是,我都昏头了!罗旭没好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旋即才会意地舒了一口气,过了今夜,从此咱们就是一类人了!一类人?家有河东狮吼啊!见杨进周有些发愣,罗旭就凑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你家夫人是安国长公主诚邀,我家却是岳父厉害,那一回和杜阁老一同联手,就差没让我当场写下誓约书了!总之,路边野花日后就算再好,也与咱们无缘了!出宜园的路上,听得罗旭竟是这般打趣,陈澜不禁扑哧笑了起来:小张阁老竟然和杜阁老联手?我还以为我娘是最随着性子的人,想不到他们两个一本正经的竟然还能干出这种事情!对了,刚刚没闹着洞房,小四还和我抱怨说,赶人的竟是新娘子就算了,竟然还神情自若端出了那种颜色的茶汤待客,真不知道他罗师兄洞房之夜能不能挺住!他这个小傻瓜,被人骗了还不知道……那哪里是什么茶汤,冰云妹妹之前就悄悄和我说过,那是云南特产的一种叶子煮成的水,颜色鲜艳气味古怪,可却是壮阳补肾的好东西,只可惜他们那帮人看着就吓倒了,没一个敢喝。

也不想想,冰云妹妹怎么会真拿苗疆那些吓死人的毒物来给他们喝。

哦,能壮阳?杨进周看着陈澜好一会儿,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那看来还是我识货,我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看没人要还又灌下去了一盏你陈澜瞠目结舌,可正要说话,一股灼热的气息就一下子将她封得严严实实。

加之那身上散发的酒气,她一下子又想起了张冰云说的那胡杨叶汤效用极佳云云,心里只觉得咯噔一下。

有心提醒车外还有驾车的车夫,可是,当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垂,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有些僵硬的肌肉却一下子全都软化了下来。

相信我,咱们一定也会有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嗯杨进周陛见的那一天,陈澜却接到了安国长公主的帖子。

匆匆赶到那儿时,她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一拨人——那打头的竟是武贤妃和周王林泰堪!当安国长公主漫不经心地说,让她陪着武贤妃和周王前去龙泉寺时,她只觉得浑身一僵,但沉吟良久还是答应了下来。

此时,旧地重游的她仍然一眼认出,这座庵堂仍然保持了原貌。

龙泉池、龙王堂、大雄殿、文昌阁……一应建筑都是从前的样子,只是其中的那些尼姑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身着僧袍的和尚。

难得出来的周王林泰堪看什么都是有趣的,不多时就撇下陈澜拉着季氏到处乱跑,武贤妃也只是差了随从去跟着,自己却拉着陈澜进了祖师堂。

早在那些和尚对她们几乎熟视无睹,那主持更是在山门迎了一迎就再不见踪影,陈澜就知道今日此行必定不是那么简单。

果然,武贤妃带着她和两个侍女进了祖师堂,门一关上就吩咐两个侍女守在门口,这才对陈澜点了点头。

待进了左边屋子,她到角落处书架上只摆弄了片刻,地上就传来了咔嚓咔嚓的轻响,不多时,声音就完全停了,地上却出现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漆黑洞口,隐约可见一级级的台阶。

这地方本来应该是安国长公主带你来的,只她如今这身体行动不便,皇上也不放心,临到最后,便是索性差了我带你来。

毕竟,有些事情,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我也算得上是皇后和长公主之外,跟着皇上时间最长的人了。

走在武贤妃身后,听着那轻轻的话语声,陈澜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待到了地下深处,放眼看着这偌大而空荡荡的地下室,她只觉得一阵阴冷扑面而来,忍不住一下子抱紧了双臂,好容易才忍住开口询问的冲动。

这儿的东西已经搬走了。

除了书还是书,有些是楚国公的原笔,但更多的却是人一册册亲笔抄写出来的,字迹多半差不多,可纸却有新有旧,经查都是龙泉庵主亲笔,就是不知道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武贤妃说着微微一顿,随即就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油灯,示意陈澜抬起头来。

昏暗的灯光照在面前那高高的墙壁上,显露出了那上头的众多线条。

陈澜起初只是眯着眼睛仔仔细细看那轮廓,当完全看清楚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巨震,甚至几乎屏住了呼吸。

是地图!是一幅她在小学的时候就曾经看过的世界地图!唯一不同的是,七大洲四大洋的轮廓一模一样,但国与国之间的边界却有很大的出入,而亚洲中央那最大的一块地方,则是用龙飞凤舞似的刻着一个字——楚。

其它东西好运走,这面墙壁建在地底下,而且据工匠说,后头就是一条暗河,所以难以带走,所以也只能暂时留着,至于龙泉寺的僧人,则几乎都是威国公精挑细选的人,所以不虞此事外泄。

这幅图皇上曾经在皇史宬的典籍中看到过一幅差不多的,却不料这儿竟有这样的东西,而且瞧着还比皇史宬的更大更清楚。

而据安国长公主说,江南那边,坊间那些小书坊常常会有不少地图卖给海商,虽印刷粗劣,可于咱们楚朝之外的国家,却是笔墨详多。

这些东西从哪来,朝廷追查过多次,但常常不了了之,你此去江南,记下这幅图必定是有用的。

陈澜知道这大约只是打头的话,点点头之后就没有出声。

果然,武贤妃旋即就把油灯放在了那墙壁前头的灯台上,继而转过身说:龙泉庵主留下了不少自述,想来安国长公主也对你说过。

其中于你的笔墨不少,只多半都是狂癔的胡言乱语,不足为信,但中间还有不少往来江南的信件,语多狂悖,但中间也有提到你的。

想来你此次下江南,也许有人会对你多加关注,如此一来,自然少不得有人会露出马脚。

此事预先知会,你记得提防,长公主布下的人手,届时你也可以凭玉牌调动。

毕竟,四殿下那个人做事实在是天马行空。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桩……皇上当年登基之前,曾经得过一位江南名士为臂助。

皇后娘娘和我当年为人暗算的时候,亦是他妙手回春,方才保住了我俩的性命。

此人除却智谋之外,便是这医术通神,你到江南的时候,不妨去扬州试着见见他,让他给你好好请请脉。

晋王身边的汤老便是他举荐给皇上的,能说动他自然最好,若不能……你便把皇上亲笔信拿出来。

总而言之,你只要让他明白,并不是皇上强令他出山,只是希望他给你调理好身子。

陈澜闻言大吃一惊,她万没有想到,这第三条最重要的,竟然只是为了她的健康。

当武贤妃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面玉牌递过来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眼前微微迷离。

皇上竟想得这般周到……回去之后,请贤妃娘娘代我拜谢皇上。

就说此情此德,我必不敢稍忘于心。

看着陈澜那水光盈盈的眼睛,武贤妃不禁含笑轻轻捋了捋她那几缕额发,随即点点头说:之所以不是召你入宫亲自对你说这话,只因为皇上之前曾经梦到过皇后娘娘,心里未免有些不好受,怕见了你就舍不得你往江南去了。

信是皇上亲笔,玉牌是安国长公主的东西,想来你临行前总要去拜见安国长公主,具体的事情她还会再对你好好说明……最后只有一句话,养得白白胖胖回来,我还等着将来抱一抱你的孩子呢!银锭桥边,镇东侯府后院演武场。

偌大演武场中间那段长长的驰道上,就只见一匹骏马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场边围观的几个家将只依稀看见人弯弓搭箭,随即就是几声弓弦疾响。

待到那一骑人到了终点处徐徐停了下来,立时就有人疾步冲到靶子跟前。

如何?镇东侯世子萧朗只是接过毛巾往脸上胡乱抹了两下,旋即就扭头问了一句。

一旁的唐管事连忙躬了躬身,满面笑容地说:五箭全中,其中四箭都是正中红心,世子爷的箭法又进益了,若是侯爷知道,一定高兴得了不得!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若是换了父亲,十箭全中靶心也不在话下对了,二弟呢?二少爷带着两个书童说是去国子监看看,这不是三月就要入监读书了么?唐管事笑着解释了一句,见萧朗面露无奈,他只能装成没看见,又岔开了话题说,荆王殿下似乎是就要和杨大人他们一块上路了,接下来咱们府里总算能消停消停,世子爷也不用别说了!一说到荆王,萧朗的脸立时黑了,没好气地把毛巾丢给了一旁的小厮,竟是气咻咻地转身就走。

可是,等到了月亮门处,想到自己就要和弟弟萧朋在这陌生的京城呆上几年甚至十几年,萧朋还可以入监读书交几个朋友,而他这个尚未有正经职司的不是成天在家里靠着骑射练箭解闷,就是在街头巷尾闲逛,某种莫名的烦躁顿时布满了整张脸。

那家伙虽说是缠人烦人,可若是真不在,这日子只怕又要像他刚来时那样漫长了!带着这种焦躁情绪扎入了书房,萧朗自然是一整个上午都沉着一张脸,闹得一旁伺候的小厮和书童全都是赔足了十万分小心,唯恐一个不好惹来这位世子爷发怒。

而当一个小厮小心翼翼上前问午饭在何处用时,那种僵硬的气氛终于一下子爆发了。

萧朗重重地把手中的书卷往桌子上一扔,眉宇间竟是怒色:都太闲了不成,这种事情也要禀报定夺,就没正经事可以干了?要真是没事干了,让那些闲得发慌的管家管事全都活动活动,穿戴好了绕着演武场给我跑上一百圈!此话一出,几个小厮顿时吓得脸都青了。

镇东侯府并不大,但那演武场却起码占据了一半,别说一百圈,就是跑上十圈也极有可能是要死人的!想到外头那些管家管事若倒霉了,迁怒于自个的下场,刚刚说话的小厮立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才磕了两个头,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

世子爷,世子爷……荆王,荆王殿下来了!听到这熟悉的惊惶口吻,刚刚还满脸恼怒的萧朗顿时愣住了,过了许久方才淡淡地说:还愣在这里磕什么头,那位爷赶在这时候过来,显然是想要蹭饭的,赶紧到厨房去吩咐一声,把昨天的那些野味拣两样收拾收拾,拿出来待客,省得他吃了还要挑剔!有了这话,刚刚还哭丧着脸磕头的那小厮立时一下子蹦了起来,二话不说地冲出了门去。

而屋子里的另两个书童瞧见自家世子爷伸了个懒腰又坐了下来,竟是悠悠闲闲看起了书,那种闲适的模样和之前的焦躁大相径庭,一时忍不住面面相觑。

世子爷不会是真的……真的被那位爷带歪了吧?没过多久,低垂着的门帘就一下子被人撞了开来。

那进了门的人还没站稳就兴冲冲地叫道:萧郎,我可是才出宫就径直来了,饿得几乎能吞下一头牛,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听说你这儿还有蒙古厨子,最擅长炮制烤全羊?尽管已经做好了恶人上门骗吃骗喝的打算,但闻听此言,萧朗仍是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继而才恶狠狠地放下了书:就知道你只记得吃!烤全羊没有,这东西没一两天预备弄不出来,已经吩咐了厨房把腌好的鹌鹑炸几只出来,至于其他的,你想吃什么自己去厨房看!那敢情好!荆王嘿嘿一笑,点点头竟是毫不客气地径直去了,看得几个小厮目瞪口呆。

等到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却是没了刚刚那急吼吼的表情,面上尽是心满意足,甚至一进门就打了个饱嗝,看上去就仿佛在厨房做了一回饕餮似的。

尽管如此,这一天的午饭他仍是显露出了超人一等的饭量。

看着他那风卷残云的样子,一旁的萧朗已经连嘲讽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好容易捱到这顿饭吃完,打发走了其他人,见荆王自顾自地用雪白的帕子擦嘴,歇了一会又自得地细细品茶,实在忍不住的萧朗终于忍不住出口问道:殿下不会告诉我说,今天跑来我这就是光为了蹭一顿饭的吧?难道你堂堂亲王,王府厨房连一顿午饭都炮制不来?那当然还不至于,只是如刚刚那么一顿饭,虽不是什么八珍席,可林林总总也得花上几两银子,我如今刚开府手头紧,能省一分是一分,这是其一。

见萧朗一下子脸色铁青,荆王这才不慌不忙地说,至于其二,当然是正事,有一件事我想求萧郎你帮忙一二。

和这位爷打交道多了,萧朗如今已经是历练出来了,闻听此言立时露出了警惕的表情: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别拐弯抹角,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当!法不传六耳,萧郎且附耳过来。

见萧朗仍是僵着一张脸丝毫不动,荆王索性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也不顾对方那种赤裸裸的排斥,竟是按着书桌弯下腰靠近了萧朗的耳朵,随即低声说起了话。

就只见萧朗最初只是皱眉头,随即则是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到最后赫然是完完全全呆在了那里。

恰在此时,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门,恰好看见两人几乎头碰头的这一幕,整个人一下子动弹不得。

世子爷……殿下傍晚,镜园正堂致远堂。

不论是正在指挥人整理行装的江氏,还是陛见之后中午赐膳宫中下午才回来的杨进周,亦或是才刚刚从龙泉庵回来踏进二门的陈澜,谁都没料到,荆王殿下竟然会突然光临。

和镇东侯府不同,镜园上下人等都没有经历过迎候这位皇子亲王的经验,因而把人请到致远堂奉茶招待之后,前院总管戴明就亲自在旁边伺候着,可面对荆王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话方式,他很快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总算是这种煎熬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杨进周就赶了过来,消解了戴明那种几乎要崩溃的窘境。

杨进周行过礼后才打算请人入座,却不料荆王硬是不肯上座,反而按着杨进周在紧挨着的下首坐下,而随之而来的另一句话更是让他陡然大吃一惊。

殿下……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我这人平时虽不太正经,可这等事情,我自然不会随口说说诓骗你。

荆王郑重其事地坐直了身子,那脸上丝毫没有平时的无所谓和戏谑,从前,朝官们就没几个认得我的,如今方才多了些,可是外官们大多不曾注意过我这个浪荡子,所以,这事情尽可做得。

不瞒杨大人你说,我不是第一次去江南了……之前母后崩逝时,我就是在从江南回来的路上,竟是没赶上最后的那一刻。

提到从前,荆王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莫名的怅惘,随即方才神色一正:此事我已经向父皇禀奏过了,父皇的意思是随我折腾。

想来你今日陛见,父皇应当流露过某种意思。

荆王的事情,你只要看着,关键时刻应命即可,无需多加干涉。

提到陛见,杨进周一下子想到了皇帝那时候的嘱咐,皱了皱眉头之后,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既然殿下这么说,那便按照殿下的意思吧。

只不过,若是事关重大,还请殿下不要独断专行,哪怕是知会臣一声也好。

放心放心,我可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

荆王笑呵呵地应了一声,心情一时大好。

待到又商量了一阵起身告辞的时候,他由着杨进周送到正堂门口,谁知道一掀门帘,就只见天地间突然白茫茫一片,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

抬头看了看天空,他突然转头挤了挤眼睛道:看来刚刚是商量得太入神了,竟是连下雨也没察觉到。

要说下雨天留客天,午饭我在镇东侯府蹭了一顿野味,看来我今晚上又得在杨大人你这镜园再蹭一顿晚饭了,不知道可欢迎?想到萧朗曾经提过荆王那某些恶劣行径,杨进周暗自苦笑,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又招来门外伺候的一个小厮,让其进内仪门禀报一声。

当他再一次转头瞧了瞧檐下眯眼睛专心致志望天的荆王时,突然忍不住开口叫道:殿下?都说打雷是天怒,下雨是天泽,却不知道,天怒顶多是劈死一两个人,而天泽却极有可能一举让千人万人乃至于数十万人受难。

说到这里,荆王笑眯眯地扭头看着杨进周,一字一句地问道,杨大人,你说我这话可有道理?PS:把人全都拖下水啦,哈哈……第三百五十五章 江南好,受不了二月的北国时不时还会飘下一阵零零落落的雪,屋子里的火炕常常还是日夜不息,而江南却已经流露出了十分春色。

运河两边的杨柳抽出了嫩芽,花花草草早早顽强地从石缝中露出了头来。

就连码头上那时时刻刻有人踩的台阶缝隙里,也常常可见一两株被人踩得倒伏不起的不知名野草,却依旧挣扎着露出一抹纯粹的绿意。

运河的扬州码头算得上是整条运河最忙碌的地方之一,来来往往的人既多,自然也就没心思注意这些,只有一双双穿着粗陋草鞋的脚扛着重重的粮包,一次次在这几百年前的方石青砖上踩过。

间或有人抬头望一眼运河上往来如织的那些船,那殷羡的目光往往会在那些奢华的官船亦或是民家的商船上打个转。

只下货的码头和下人的码头从来都是正对分开,哪怕他们能看到官船上头身穿鲜亮绫罗绸缎的男男女女,也知道不会与对方有什么交集。

然而,这几乎颠扑不破的真理,却在这一天给打破了。

素来最是忙碌的运货码头这一天一下子多了好些虽是身着布衣,可看上去却绝不像是富商抑或豪门管事的人。

这些贵人们把往日苦力们歇脚的凉棚全都占去了,不但如此,往日里提着鞭子跟在后头生怕苦力们干活偷懒的监工们,眼下也少了一多半,剩下的人竟是在那儿吆喝着苦力们丢下东西到一旁歇着。

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形,一众平日里最期望能偷个懒的苦力们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几个心思灵动的甚至还围着那监工打听起了消息,可临到最后却被人不由分说用鞭柄赶走了。

不消一会儿,人来人往最是热闹的货运码头就清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靠在码头上的无数货船粮船,还有凉棚中那些吹着春寒料峭的冷风翘首企盼的人。

这消息可准,真是要停在咱们扬州府?那还有假?船到高邮时递出的消息来,这会儿怕是从府衙到县衙全都知道了,指不定连都司藩司臬司也全都得了信!这么说,咱们在这儿等,不去对面是对的,天知道那边有多少官员等着,指不定看到咱们又生出什么想头,对了,你们说,那些大人们要是真来了,是冲着哪边的?哪边?咱们当然是冲着那位海宁县主,要知道,那可是张家老二和那一位的干女儿,指不定这次还奉有什么密旨,听说很得皇上宠爱!至于那些大人们……嘿,决计是冲着这位!说话的人比划了四根手指头,旋即嘿嘿一笑,只不过想来他们也会谨慎些,老二闲置,行三的死了,行五的和死了差不多,这位看似显出来了,后头小的可还不少!议论许久,在码头边上张望的人终于打手势传来了消息,那条船进港了!闻听此言,这些江南有名的豪商大户派在扬州城的头面人物有的站起身来,有的依旧坐着,只比起最初杂乱无章的顺序,这会儿三五成群泾渭分明,唯有一旁角落里的两个人自成一派。

无他,因为那是江家人。

尽管江家乃是金陵豪门,尽管当年的江家小姐如今贵为一品太夫人,是新任镇守两江杨总兵的母亲,然而,半个月之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小半个江南,只要是耳目灵通的人都知道了,那就是江家大老远送去京城的礼已经给人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那押送礼品退回来的人甚至还客客气气地说,老太太家里只余下了一个弟弟,并无别的亲人,不敢随便乱收他人的礼物。

更何况现如今即将奉旨镇守两江,更不敢冒认什么同宗。

那时候杨进周任两江总兵的消息刚刚传到江南,加上这一遭,不少人自然想起了从前江家的那段公案,一时间看笑话的多过可怜同情的。

而曾经负责送礼物上京的那位江家七老爷,据说则是被父亲老族长叫了过去甩了好几个大巴掌,现如今还躲在房里不敢见人。

因而,旁人摆明了排斥的模样,江家在扬州的那两个执事也安安分分地缩在角落里并不动弹。

耳听别人议论那边大船靠岸了,搭船板下船了,船上又下来了何许人云云,他们俩都是一动不动,只那握着茶杯的手却不约而同地箍紧了。

杨大人要在扬州城停留几天,届时会住在瘦西湖旁边的偶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消息飞也似地在这边的人群里头散布了开来。

一时间,人们再也没心思在这儿久留吹冷风,纷纷起身往外走,不消一会儿,那凉棚底下就只剩下了江家的两人。

只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模样,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今年轻一些的才低声开了。

四哥,刚刚他们只说是杨大人,莫非荆王殿下不曾同船?这本来就是两拨人,就算不同船也不奇怪,只先前种种消息都表明后头那艘皇子官船上并没有人,所以大家才这么猜测而已。

再说了,就算同船,荆王也在这一条只能心照不宣,怎么能拿出来宣扬?那咱们如今怎么办?然而,这一次年轻人却没得到回音。

就只见自己的兄长突然站起身来,旋即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尽管他心头纳闷,可仍是赶紧起身追了上去。

待到了码头边上那天长街,招手唤了自家马车过来,他才不死心地追问道:看他们的样子,仿佛都打算去影园守株待免。

四哥,要是族长那边知道人到扬州咱们却没接近成功,只怕是……族长?他已经老糊涂了!到了这个份上,一味贴上去只是自取其辱,得另想办法。

老成的江四公子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淡淡地说,你不要操之过急,刚刚人已经说了,要在扬州停留几天,真要寻机会,这几天里头有的是。

从前人们提起江南园林,陈澜就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苏州园林——什么拙政园、狮子林、留园行……然而,她去过的那寥寥几处地方由于游人如织,纵使还保有叠山理水的景观,可那种曲径通幽的雅致却早已淡了。

因而,此时下了马车,看着面前瘦西湖那开阔水面,她只觉得长时间在运河上坐船的憋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惬意。

三瘦西湖边上的园林虽多,但要说景致,却还得属这座偶园。

今天在码头接人的乃是扬州知府樊成,此时见接到这儿的一众贵宾面对这临水园林都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不禁自鸣得意,面上笑容却越发灿烂了起来:淮扬盐业甲天下,早年这叫做保扬河,只后来盛世太平,民间富足,所以盐商大贾多在这周围建园林修宅子,久而久之,光是各式各样的园林就有好几十,于是这偶园主人便题诗一首,道是‘垂柳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大伙都觉得这名字比保扬河好听多了,于是才叫了瘦西湖。

这是一段佳话,再加上瘦西湖之名着实颇有情调,因而不论是一旁的杨进周,还是眯着眼睛打量这瘦西湖的某人,全都不禁点了点头。

然而,头戴帷帽的陈澜却不知不觉皱起了眉。

她并不是通古达今无所不知的全才,早就不记得这瘦西湖之名得自何时何人了,可是耳听那扬州知府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叹了一句。

这偶园主人倒是妙手偶得了一个好名字。

可不是?要说瘦西湖之名也就罢了,而且所谓的偶园,其实也是取自那句赫赫有名的佳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这偶园的主人乃是宣宗年间的一位木阁老,这飞黄腾达的起始却是稀罕得很。

早年只是孤苦贫家子,却因为得了几个盐商的大力资助,由此读书科举,到最后三元及第入了阁。

只可惜也不知道牵涉了什么,最后贬官退居扬州,造了这座偶园。

只虽是仕途不成,对书院却是不遗余力,还在金陵书院当了好些年个山长。

这偶园在木家人中间传了几代,到了几十年前,终究是家道中落,似乎是绝后了。

所以说。

什么起居八座一呼百诺都只是一时的,若是后继无人,就是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折腾,更何况如那木阁老一般本就是没有亲朋,只靠自己撑起一片天。

是是是,公子说得极是,否则怎会有话说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见那樊知府点头哈腰巴结着旁边那个突然开口说话的年轻人,陈澜不禁瞅了杨进周一眼,见他一本正经犹如没事人似的,她只能侧过头去,仗着有帷帽遮挡很是莞尔偷笑了一阵。

只是,旁边公子长公子短的话语声却自始至终就没有停过,直到她扶着江氏踏入了他们这一家人的临时居处,眼看那樊知府又带人簇拥着那一位往另一边去了,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等到江氏叫了丫头们去里间屋子查看收拾,她就冲后进来的杨进周眨了眨眼睛。

幸好当初你答应了荆王殿下帮忙遮掩,否则看那位樊知府滔滔不绝的架势,就该是对咱们死缠烂打了。

我不答应能行吗?这位殿下信誓旦旦地连皇上都抬出来了,又是那样不容置疑的口气,而且所求之事真要说起来,实在是不足为道的小事,我找得出什么理由回绝?再说,他可以坐亲王的官船,就是我不答应,他只要一直落在后面就大可来个金蝉脱壳,我怎么阻止得了他?说到这里,杨进周再想想那个说风就是雨的家伙,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自从到了京城之后,王公贵戚也不知道见了多少,可就没一个像荆王殿下那样的,那才是真正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说出来的事让你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就连纪曦都说,他最怕和这位打交道。

不过要说起来,咱们再为难再倒霉,也总比萧世子运气……陈澜见杨进周朝自己看了过来,想到那位无辜的萧世子,立时同情地点了点头。

须臾,东屋里就传来了江氏的唤声,她连忙拉着杨进周一块往内走去。

打起了那绘着水墨山水的松花绫帘子,才低头进去,她扫了一眼这屋子里的诸般陈设,忍不住就暗自点了点头。

两扇清漆的支摘窗下摆着一张黄花梨大书案,上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角还撂着几本仿佛是主人家常看的旧书。

一旁的紫檀架上养着一盆杭兰,对面架子上的大花瓶里错落有致地插着几支青翠的枝条,虽不见红花,但却让人赏心悦目。

靠墙的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一角则是供人上下找书的梯子,陈澜饶有兴致地亲自上去瞧了瞧,见哪怕最顶层的地方也是一层不染,不禁越发欣喜了起来。

提着裙子从梯子上缓缓下来,她又从那支起的支摘窗中看到了外头墙下伏着的几许藤蔓,不远处还种着几株白色花朵已然绽放开来的玉兰树。

看到陈澜要下地,杨进周这才伸手去扶了她一把,一旁的江氏不由得嗔道:你呀,一来先爬上书架看书,这心也实在是太急了些,小心摔着!娘,这不有叔全在旁边吗?离了京城,整日里坐船,陈澜和江氏自然越发亲密了起来,此时搭了一把杨进周跳下来,便上前搀着江氏的胳膊往中间一具软榻上一座,这才笑吟吟地撒娇道,原本还担心这边为了逢迎,挑那些最奢华的盐商豪宅给咱们住,想不到是这样的好地方,折以一时见猎心喜。

我刚刚随眼瞅了瞅,那上头还有整部的《韩昌黎文集》呢。

江氏笑眯眯地看着媳妇,当即也点点头道:不过也是,这樊知府着实挑的好地方,刚刚一路进来就觉得这园子幽深宁静,如今再看这屋子摆设更是雅致,也不知道主人家是谁。

占了人家的地方,总不能就当成顺理成章,也该去拜见拜见,终究是宾主有别。

娘说的是,待会樊知府过来,我便对他说。

杨进周一面答应,一面又劝道,之前大半个月闷在船上下不了岸,想来您也累了。

晚上樊知府说是要设宴款待,那是推脱不掉的,这会儿还早,您不如好好歇个午觉,到时候也有精神。

杨进周说了这话,陈澜自然也在旁边帮腔。

江氏原本就疲累,自然也就答应了,由得儿子儿媳送了自己到西屋里安歇。

待到放下帐子,又蹑手蹑脚地从那边屋子里出来,吩咐丫头们好好看着,陈澜见那边沁芳等几个大丫头正在明间里整理一样样送来的箱笼,正好偷个懒,当即吩咐了她们几句就拉着杨进周走出了屋子。

到了那已经开满了白色花朵的玉兰树底下,陈澜这才转头看着杨进周说:扬州府乃是两江治所,论理咱们在这里停留也说得过去,可是要呆几天的话,难免上上下下有所犹疑,总不能完全指望那一位能把这几天全都撑过去。

你要是抽不出空,到时候让阿虎带几个人随我去拜访那位毕先生就走了。

看情形再说吧。

若是可能,我最希望那位毕先生能跟着咱们一块去南京。

毕竟南北气候不同,万一你有什么水土不服……呸呸呸!陈澜没好气地冲丈夫皱了皱鼻子。

这才无可奈何地说道,我的身体还没那么糟糕。

再说了,皇上甚至还让我带了亲笔信,足可见那不是寻常可以差遣来差遣去的人,你还指望人家随身跟着咱们?只要他能答应诊脉开方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有皇上的亲笔信呢。

杨进周轻轻把陈澜拥进怀里,安慰似的说道,皇上不也说了吗,江南气候湿润,适合你调养身体,很快就会好的。

你呀,陈澜挣扎着摆脱了他,随即往外头瞧了瞧,又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裳,这又不是家里,万一有人经过或者进来看见怎么办!嗔过之后,她突然抬起袖子看了看,陡然之间想起了另一件大事,趁着娘歇午觉,我去让红螺她们去弄点热水,先好好洗个澡,坐船捂了这么多天,我都快熬不住了!你呀……看着满脸别扭的陈澜转身就往屋子里冲去,杨进周那娇气两个字还没出口吞了回去,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可奈何。

等到看见芸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路过他身边时略略一停颔首为礼,就这么冲了出门,他不禁哑然失笑。

有其主必有其仆,家里的浴室自从重新整饬好了之后,这些丫头们据说都是隔天就洗,这一回在船上按捺那么多天,只怕是和陈澜一样都迫不及待了!已经习惯了大浴池的陈澜原以为今天兴许又要重新用木桶洗浴,得知一整个西厢房全都被辟成了浴室自然是喜出望外。

在热气蒸腾里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又换上了家居的常服,她便在红螺的帮助下用一块大方巾包好了湿发,这才施施然到了外间妆台前坐下。

看着那镶嵌了一整块圆玻璃的红木大妆台,又想起刚刚那几乎近似于淋浴的种种设置,那安设在墙上的放置各种洗浴用品的木架子,她忍不住生出了一种穿梭时光的感觉。

芸儿在身后一面帮陈澜用干毛巾捂着湿润的头发,一面笑嘻嘻地说道:夫人,想不到这儿比咱们家里的浴室看着还齐整,而且那左一个罐子右一个罐子,看着真让人啧啧称奇。

听到这种评价,陈澜的嘴角顿时勾了勾——她是生怕有什么干碍,所以只敢用浴池代替浴缸,谁敢和那些先辈们比肆无忌惮?这话只是在肚子里打了一个转,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那镜子里逐渐长开的脸,想着安国长公主和皇帝都提早送了及等礼,她忍不住就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离开了京城,她总算能舒舒服服过一阵日子了!夫人似乎心情很好?梳头的红螺笑吟吟地看着镜子中的陈澜,手下动作更轻盈了些,说来也是,去岁一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如今这一趟下江南正好散散心。

谁说不是?早就听人夸过江南一千个一万个好,这头一次下来,怎么也得玩个够!芸儿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似的说着那些打听来的吃食土产,末了更是忘情地按了按陈澜的肩膀,眼睛里满是憧憬,夫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咱们到时候也去苏州杭州逛逛吧?好啊好啊!陈澜随口应了一声,见镜子中映照出了芸儿那张满是得意的脸,随即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容易得很,你年纪也不小了,到时候路过苏州杭州的时候挑一家好人家把你嫁了,你这辈子自然有看不完的江南风光!夫人!芸儿一下子臊红了脸,等发现陈澜嘴角含笑,红螺忍俊不禁,这才轻哼了一声,江南虽好,看看也就算了!听说南京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十里烟花秦淮河,这扬州也是青楼楚馆遍地都是,甚至男人们送女人都送出风潮了,我才不便宜那些自命风流的臭男人!转头瞅了一眼芸儿这气咻咻的模样,陈澜不觉莞尔,却再也不打趣此事了。

等到她完全收拾停当出了这西厢房,换了杨进周进去,就在正房东屋里头清点起了东西。

就在她正忙忙碌碌的时候,留在院子里暂时帮忙看门的沁芳突然挑帘子进来,神色还有些古怪。

夫人。

那位……公子来了!陈澜闻言一愣,想了想才吩咐把人请进来,又在外头罩了一件褙子。

等到了明间里,看到那个满脸都是简直能冻死人的寒霜,嘴唇抿得紧紧的可怜人时,她在心里狠狠问候了两句某个不负责任的家伙,随即就吩咐沁芳继续到外头看着。

萧世子实在是辛苦了!脸色阴沉的萧朗勉强应了一声,随即恼怒地一握扶手:都是他干的好事!那个樊成一路上频频暗示不说,等到了住处,他竟然,竟然送了我四个俊美的小厮,说是小小心意!设想了一下萧朗面对那一幕时的光景,又端详着此时那张铁青的脸,陈澜想笑却又不敢当面笑出来,思来想去,也只能牛头不对马嘴地安慰了几句。

然而,当萧朗黑着脸说,那位樊知府甚至还暗示,江南此风大为盛行,同道之人众多,今天晚宴必当使贵客尽兴的时候,她的嘴角终于也抽搐了起来。

老天爷……打雷劈死那个该死的惹祸精吧!PS:为可怜的某人掬一把同情之泪……距离粉红两百票只有寥寥几票了,恳请大家支持支持!!第三百五十六章 两边欢宴,怒喜两重天江南富甲天下,而淮扬盐商更是富甲江南。

有这么一批天底下最有钱的人盘踞淮扬,哪怕这一天的晚宴并没有一个盐商及其家眷有份进场,可在扬州府当官时间长了,免不了早就感染了这盐商们的豪奢风气。

尤其是眼下置身于一众女眷当中,险些被晃花了眼睛的陈澜免不了想起离京前安国长公主的那一句感慨。

不丝帛不衣,不金线不巾,不云头不履。

此时此刻,上至贵妇小姐,下至丫鬟仆妇,一个个全都是金珠晃目。

那些衣服的料子,从吴绸、宋锦、云缣、驼褐……种种都是进贡宫中的珍品;至于式样,则是从工笔、水墨、插绣、推纱,甚至还有一位年纪很不小的命妇竟是穿着大红绿绣的纱衫。

再加上那遍插金玉珠翠的挑尖顶髻、鹅胆心髻、堕马髻……那室内的煌煌灯火映照在匮上,那种金碧辉煌的炫目感,不曾亲身与会的人简直难以想象。

相形之下,陈澜和江氏的打扮就朴素得有些寒酸了,不说已经上了四十的江氏,年纪轻轻的陈澜上头是银白色绣茉莉花滚边的右衽斜襟盘领纱衫,下头是鱼肚白的杭绢桃线裙子,并没有上甚至不见什么金珠插戴,只有一支白玉簪,看上去极其素淡。

见几个衣着华丽的少妇不住地往自己身上打量,就差没有窃窃私语了,陈澜也只当是没瞧见,没事人似的应付着扬州府那几位品秩最高的命妇。

只不过,她此时此刻却是一心二用,尽管对于这世上男女有别的规矩已经是习惯了,可既是从镇东侯世子萧朗那里得了信,刀子实在是放心不下外头的情形。

官场的龌龊勾当她前世里就听过无数,而这一世本身经历了不少,她更深知有些时候不是自己洁身自好就能解决问题的。

若不是这一趟接见宴为了那一位,萧朗是很难避开,杨进周不跟着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她几乎就打算祭起生病这一招最大法宝了。

这鬓边花也就是飘枝花,是从松江府那边传过来的。

用大如手掌的翠花一朵,装缀明珠数颗,插在两鬓边上……按捺了再按捺,当几位夫人说起什么时下最流行的鬓边花时,陈澜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江氏。

见自己的婆婆那脸色亦好看不到哪儿去,她实在是担心前头,便起身到旁边附耳低声言语了两句,果然,江氏也就顺势站了起来:诸位见谅,这些天日日坐船,我这把老骨头已经颠得有些吃不消了。

时候不早,不若早早散了,你们也好回去休息休息。

尽管江氏年纪不是最大,却占了一品太夫人的光,其余人等虽说有不情愿不高兴的,面上却也只能赔笑应是。

作为主人的樊夫人想着前头的节目,倒是有心挽留一二,可话才出口,就看到陈澜那清冷的目光看了过来。

这一路舟船劳顿是一桩,其次便是我身上尚有大功之服,久处饮宴多有不妥。

况且前头诸位大人都是扬州府的父母官,明日点卯治事耽误不得,这接风宴也是该早早散了,免得日后外察的时候,被人抓了由头。

夫人说的是,说的是。

樊夫人没来由心里发毛,忙笑着答应了一声,这才慌忙命人去外头知会跟着江氏陈澜婆媳过来的从人,待到那几个丫头进来忙忙碌碌地服侍主人穿披风出门,她少不得带人殷殷勤勤地送将出去,却不想这一行竟是直接冲偶园前堂去了。

这一下子,直到前头那些安排的她顿时紧张了起来,一面打发贴身妈妈去报信,一面赶紧陪侍在旁希望能打岔。

然而,她的插科打诨却丝毫没有能够迟缓婆媳俩的脚步。

出身江南世族的江氏既是痛恨江氏一族的薄情寡义,对那种纯粹为了炫富的豪奢风气自然更没有任何好感,此时脚底下的步子竟是越走越轻健,哪里还有丝毫舟马劳顿的样子。

到最后,她和陈澜几乎是走在了所有人的最前头,那后头的樊夫人一行竟是要小跑似的才能勉强跟上。

婆媳俩才从月亮门进了抄手游廊,就只见前堂那边一下子传出了一片喧哗。

不多时,那门前站着伺候的几个小厮便忙不迭地进了门去,可里头的动静竟是不小反大。

面对这样的情景,陈澜和江氏交换了一个眼色,立时又加紧了几步。

可是,当她们距离那边门口没剩下几步远的时候,那大红织锦门帘再次高高打起,紧跟着一个人就摔了门帘气咻咻地出了屋来。

咦?陈澜和江氏几乎同时认出了那个人来。

眼看着那门里又有好几个人追了出来,陈澜立时出口叫了一声公子。

这声音一出口,那几个眼看快要追上追上萧朗的人立时停住脚步往这边看来,而气冲冲走得飞快的萧朗也一下子怔住了。

待发现陈澜搀扶着江氏站在游廊上头,他那极其难看的脸上终于有所转机,随即背着手缓缓走了过来。

杨太夫人,杨夫人,这后头看来是散席了?见萧朗微微颔首,陈澜自然是扶着江氏还礼。

两边心照不宣地寒暄了几句,陈澜就问道:前堂里头可是也已经散了?既如此,我家老爷怎不见出来?萧朗回头瞥了一眼背后磨磨蹭蹭上前来的那几个官员,随即嗤笑了一声:樊知府说是有要事对杨大人禀报,结果席上不知怎的就多了一帮戏子,杨大人骤然回来看到那种乌七八糟的情形,自然是大发雷霆,这会儿樊知府正在里头赔罪呢只怕是一时半会还不得消停,不如我代为送太夫人和夫人一程吧?不用想都知道杨进周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样地情形,陈澜暗自愠怒,不动声色地横了樊夫人一眼,见其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也就懒得再说什么。

而江氏自是笑着应了萧朗的话,一行人既不理会那几个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官员,也顾不得后头那些面面相觑的诰命夫人们,径直便沿着甬道往后头院门去了。

走到半路,见后头并没有人追上来,陈澜才吩咐丫头们前后看着一些,又对萧朗问道:萧世子,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同进同出吗,怎的我家叔全把你扔下了,半当中才赶回来?还不是樊成那只老狐狸萧朗俊朗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厌恶和痛恨,吃饭吃到一半,他借着说什么南京有要紧消息送来,拉了杨兄前去商量。

我想他一走,剩下的都是阿猫阿狗似的人物,应当好对付,谁知道转眼间就是一群浓妆艳抹的戏子拥了上来,一个个打扮得要妖娆娆像女人似的,看着就叫人恶心好在我打算掀桌子的时候,杨兄就回来了,然后他大发雷霆,他直接把桌子掀了这真是乱得……一团糟。

陈澜只觉得脑袋有些大了,越发在心里把那个躲开事端溜得无影无踪的荆王给骂了个半死。

而江氏惦记着杨进周的大发雷霆,当即又问道:那樊知府毕竟是用事情诓骗全哥出去的,如今全哥突然折返回来……娘,叔全什么性子,那冷脸一板,想卖关子的人想拖也拖不起,他办事什么时候没分寸了?陈澜抢在萧朗之前答了,随即就忍不住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位刚刚险些遭了难的镇东侯世子,萧世子这一回还真是替人受过。

萧朗捏紧了拳头想找什么东西出气,奈何夹道宽阔,旁边的墙壁离着至少还有四五尺远够不着,而四周的丫头仆妇们都是杨家的,他也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出了气。

随即就恶狠狠地说:要是他大老远地诓骗了我来李代桃僵,自己却办不成事情,到时候我非得……可恶,都是因为他这么声名狼藉,那些人找来的那都是什么货色,没一个能入眼的。

黑夜中的南京城大多已经是一片宁静,唯有那十里秦淮河上仍是笙歌处处。

残月照耀在水面上,再加上那一座座装饰华美的画舫上的灯火,水面不时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辉。

那画舫上的凭栏之处,不时可见上至六七旬的老翁,下至十五六的年轻公子们或是纵酒高歌,或是携妓弹唱,恰是好不快活。

然而,在这种销金窟似的地方,大多数人都是锦衣华服一掷千金,间或有一两个寒门士子,也多半是跟在权贵豪富后头蹭着来的。

有道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相比那些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贵人们,年轻的公子哥哪怕稍稍穷些,却仍有无穷无尽的上升可能性,相形之下,无论是成名的花魁还是次一等的名妓,那如丝媚眼自然朝一个个俊俏哥儿飞了过去。

这会儿河中央一条最华美的双层画舫上,便是南京守备许阳和刚刚从京城回来的平江伯方翰正在饮宴。

因这两位一个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一个是掌管漕运的伯爵,自然大手笔地出条子叫来了十几个姑娘,与会的宾客人人身边都有人侍酒,这还不算居中吹拉弹唱献歌献舞的那几位绝色美人,因而不消一会儿,大多数人已经全然颠倒迷醉,剩下的也都是奉承逢迎不要命似的往上首那两位主人送了过去。

随着歌舞告一段落,歌女舞姬们渐渐下场。

终于有人拐上了正题。

盼星星,盼月亮,伯爷这次总算是从京城回来了。

有了您这主心骨,这运河上头的漕运也不至于再这么乱糟糟的。

可不是?如今海运已经占去了整个由南到北运力的份额,听说那些商家还不要命似的造海船,再这么下去,咱们上哪吃饭?不说别的,单是一路上的各种税关,这些年收的税就越来越少了。

听说朝廷还要在科举上头重新厘定南北份额?咱们江南乃是文华宝地,就是等闲士子也比北人中间号称才子的强上一筹不止可是看看如今这情形,内阁三辅当中,除了元辅宋阁老之外,旁的两位都是北人,再这样下去,越发没有咱们南人的容身之处了。

说到这里,那个痛心疾首的中年文士突然转头瞅了一眼忝陪末座的那个年轻士子,见其正旁若无人地只顾着和身旁的美女**,他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随即就重重咳嗽了一声:安止,你去岁落榜,昨儿个回来不是抱怨说,几份流传出来的进士考卷不比你做得好吗?我这么说过?那年轻士子这才抬起了头,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众人,见众人看着他的目光虽各有不同,可最要紧的两个却显然没认出他来,这才嘿嘿笑道,世伯也太抬举我了,我要说这话肯定是酒后发发牢骚,当面是决计不敢提的。

不过,上一科是去岁已经过世的张阁老任的主考官,张阁老可是咱们南人,这要是还说不公,不是给张阁老抹了黑……他滔滔不绝地还想再说,却被那中年文士一个凌厉的眼神止住了,旋即就不以为意地冲其他人一笑,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地逗着身边的美人。

当听到四周其他人慷慨激昂地加入进去,又是抨击锦衣卫接连两位缇帅都是非刑赐死,又是埋怨先前那几个官员好端端地却想着去丈量田亩,又是说什么宁波府的市舶司查验越发严厉……任凭别人怎么说,他却是连头都不抬。

而旁人只看他身边那女郎红艳艳的双颊和不时挣扎两下的动作,便知道这是什么光景,久而久之就更没人关注他这方向了。

公子……什么公子,这里其他人才是什么大人,什么公子,我就是一个穷书生罢了。

他挤了挤眼睛,随即见其他人仍在那儿说得起劲,他便揽着那女郎的肩膀,竟是悄悄退了席。

到了外间凭栏处,他继续分心二用,一面留神听着里头的说辞,一面继续逗弄着身边的人,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听到里头动静有变,立时揽着人唱了起来。

不消一会儿,平江伯方翰就和南京守备许阳并肩从船舱中走了出来,见一个年轻士子搂着一个ji女站在船舷的围栏边上唱着一首江南小曲,两人对视一眼,轻蔑地一笑便转身往这画舫后头直通二楼的楼梯走去,后面的四五个随从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等到这一行人过去,那只适才一直搭着那女郎削肩膀的手方才缓缓落下,人也转了过来,那闪闪的眼神中何尝还有最初的放浪形骸。

盯着人影消失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他侧头端详了片刻那个已经昏睡过去的女郎,这才一把扶着她高一脚低一脚地往相反的另一边走去。

直到看见一个老鸨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他便熟门熟路地往其手里塞了一张银票,旋即就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小舱室,又仿佛迫不及待似的反手关上了房门。

方翰和许阳两人上了画舫二层,底层刚刚的大舱室中顿时只剩下了几个江宁府属官和一众清客书生等等。

既是没了大人物,酒酣之际,里头竟是有人搂着美女吆五喝六划起了拳,一时间引来好些人起哄。

在这嘈杂的气氛中,外间的老鸨疾步到了船头挂着的气死风灯下头展开了那张银票,见赫然是一百两的大票,眉眼间立时一片笑意,东瞅瞅西看看就一把揣进了怀里。

可等到转回来时,她却在小舱房门前停了一停,面上露出了几许犹豫。

这地方可不是寻常屋子,让他们俩在里头胡天胡地,会不会……然而,当里头渐次传来了阵阵喘息和呻吟,甚至还有嘎吱嘎吱的床板震动声,她终于按了按胸口,把那一丝顾虑抛在了脑后。

这画舫的东主又不是她,今晚上这包船的开销大多都得交上去,到时候落腰包的却没多少。

这一百两的外快要隐瞒下来,却是易如反掌。

和那四面都是清漆隔扇窗的大舱室不同,这小舱室中没有一扇窗户,有的只是一扇门,屋内陈设也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张木床并一张方桌一把椅子,仅此而已。

此时此刻,那个昏睡中的女郎便躺在唯一的木床上,嘴里还在不住发出一阵阵的呻吟,身上的衣衫已然凌乱不堪。

而理应正在和她欢好的人却已经站起了身四下查看。

把四角全都搜索了一遍,确定绝对再没人监视着这儿,他方才到了角落上的木质舱板前,熟门熟路地捣腾片刻,竟是卸下了那一方活板,露出了里头一根铜管。

紧跟着,他就把耳朵凑了上去。

几乎是那一瞬间,那压低嗓门说话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方老弟,陈瑛这一趟去肃州,显而易见是被贬了。

当初答应那婚事,我是想他袭了阳宁侯,人又在都督府,五城兵马司都是兜得转的,无论是我在辽东的旧路子送来的人参和皮货,还是现在从江南到京城的商路,他都能照应一二,看现在这情形,这买卖似乎亏了。

一时亏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一直这么亏下去要真的是设什么江南税务司,对海运漕运的所有货船都厘定价值,严格实行十税一……我们的日子才是真的难过眼下最麻烦的倒不是这个,荆王奉旨巡狩,杨进周镇守两江,就不知道是一条心,还是各有各的使命再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去当那出头鸟。

听说众多世家豪门都已经派人在扬州打前站了。

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我得了个极其隐秘的消息……这后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轻微,耳贴铜管偷听的人顿时皱起了眉头,竭力又靠近了些,细细地分辨着这些内容。

当终于隐约听到内阁和司礼监这两个名词的时候,他才一下子僵了一僵,旋即立刻移开了耳朵,又拿起那盖在桌子上的木板将其小心翼翼地恢复原位。

待到回头看见那已经是把衣裳撕扯得一团乱的女郎,他突然觉得身上有些莫名的冷,抱紧双手的同时又皱了皱眉。

他在这边忙活的时候,萧朗那边有杨进周帮忙,应该正在顺利作威作福吧?比起他来,那边可是轻松多了,否则真按照萧朗的话换这位镇东侯世子来偷鸡摸狗,那正经的模样头一关就过不去。

唉,都是他从前老老实实住在乾清宫西五所,连个名正言顺的手下都不好养,现在还得亲自出马。

这一回到江南终于得了许可,也该留意几个人了。

不过,看上去平江伯方翰和南京守备许阳兴许会做了马前卒……可恶屋子里,萧朗已经是第N次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两个字眼。

而陈澜亲自给他奉了茶之后,也是心神不宁地频频目视外头。

她自然相信杨进周,可是今晚上那许多官员,他不发作无以立威,他发作太大了则会有反效果,在这样诡异的局面下要把握这其中的度,无异于给人出莫大的难题。

说来说去……还是荆王那名声害人。

尽管自己也是受害者,可陈澜仍不得不打叠精神劝解了萧朗一番,算下来这一番竟是比之前半个月坐船期间说的话还多。

只是,和从前一样,萧朗仍是并不常常接话茬,只那青白相间的脸色已经渐渐有了好转,就连一直僵着的肩膀仿佛也已经放松了。

然而,当门帘一掀杨进周踏进屋子的一刹那,他仍是一下子蹦了起来。

叔全陈澜连忙迎了上去,关切的眼神和他那淡然如常的目光一碰,立时放下了心。

果然,就只见杨进周走到满脸忿然的萧朗面前,微笑着点了点头。

萧世子放心,从这一路再下去,应当没人再敢来那一套了。

尽管知道杨进周这人素来说一不二,可萧朗仍是皱着眉头说道:那家伙毕竟是名声在外,难保有讨好他的人拿这种不上台面的法子来巴结,杨兄如何担保不会再有人剑走偏锋?简单得很。

杨进周又看了看陈澜,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我又不曾对人明言你是荆王殿下,他们自然不能太过分,所以我只说,我对你有奉命看护之责,我家夫人也奉了安国长公主的命照应你,若是再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各位就看着办吧到时候就不是掀桌子了,别怪我当场把人丢出去,大家颜面上都难看。

第三百五十七章 桃源空空,郎心如玉也不知道是杨进周昨晚上的态度过于强硬,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次日一大早从偶园出来,陈澜便察觉到四周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甚至连守卫也并不十分严密。

直到出了偶园前头这条小路,驶入了一条宽阔大街的时候,她才透过窗帘缝隙发现不少人朝这边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然而,当后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是萧朗带着十几个从人风驰电掣地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的时候,大多数人的注意力立时调转了方向。

多亏了他帮忙遮掩。

陈澜轻轻放下窗帘,随即吁了一口气,一旁的杨进周却依旧在注视着另一边的窗户,良久才收回目光说道:昨晚我撂下那话,看那些大人们的样子,多半以为我是奉旨看着他,而他那拂袖而去,则是因为不想某些事落在我眼里,总算暂时糊弄了过去。

他也不全是帮咱们遮掩,今天咱们去寻医问药,他说是呆在园子里怕有人找上门去,打算在城里跑上大半天。

好在他这一走,更加坐实了是心里恼怒,想来那些人更该深信不疑了。

说到这里,杨进周忍不住轻轻拍了拍额头:说起来这李代桃僵的事情让谁做不好,偏偏那位殿下出此下策!要不是陛见时皇上也有过暗示,就连我都要真以为他真对萧世子……镇东侯府送人来的时候,我看那唐管事一张脸都是青的,手更是在打哆嗦。

说起来,这之前一种上都是坐船,要都是和昨晚上似的,只怕萧世子早就爆发了。

要是再像昨晚上似的,我都要爆发了!陈澜冷不丁嘟嚷了一句,见杨进周先是一愣,随即竟是少有地哈哈大笑,她立时丢了个白眼过去,自顾自地背靠着车厢的板壁闭目养神。

然而,眼睛虽闭着,她心里却在想着那位曾经深得皇帝信赖的平先生。

虽是听说其人住在南城对面的小桃源,手里又攥着皇帝的亲笔信,可她却没法安心。

出京前那位林御医最后一次诊脉,话也说得极其缓和,便她却不是傻子,悄悄让红螺的干娘田氏去打听了一位名医,继而只带着嘴最紧的红螺和沁芳出门去瞧了瞧,结果那一位给出的诊断却犀利得多。

她这身体儿时亏虚太大,再加上那一趟的重伤,别说生儿育女,如今还能维持,全都是靠着富贵门庭那些好食材好药材吊着!澜澜,澜澜?心乱如麻的刀子几乎没注意到那唤声,直到肩膀上又传来了好几下轻轻推搡,她这才惊觉了过来。

侧头看了看杨进周,她突然发觉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这是……已经到了?没错。

杨进周点了点头,我原本是要先下车进去瞧瞧,但后头车上你那几个人全都是执拗人,柳姑姑说曾经见过这位毕先生,先过去查看了。

不过这里没什么人,你坐了这么久马车想来也累了,下车站一站吧?陈澜这才感觉到两条腿已经又酸又麻,自然点了点头。

等到扶着杨进周的手下了马车,她这才发现,身后的那片桃花林占地极广,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地掩映在林中,竟是几乎看不见来路。

而身前是一座样式古朴的小木屋,看着三四间光景,此时大门紧闭,柳姑姑正在那边叩门说话,里头却没什么回音。

几个丫头里,沁芳和茴香留在镜园看房子,芸儿红螺和长镝红缨则是跟了出来。

而管事妈妈中,则是云姑姑柳姑姑随行,田氏留守。

今天到这里来寻医问药,因是武贤妃转述,又有皇帝亲笔信,陈澜自然只带了云姑姑柳姑姑和和镝红缨,杨进周也只挑了几个最信得过的亲兵随扈。

所以,这会儿一应人等静静地站在那里,竟是几乎没有任何杂声。

也不知道敲了多久的门,柳姑姑才怏怏回转了来,到了陈澜面前便无奈地摇了摇头:里头一丝动静也没有,我顺着门缝仔细瞧了瞧,屋子里收拾得整齐倒是整齐,可应当是确实没人。

毕公虽不是豪门大户出身,可从前对于一应起居细节都是极其在意的,若真住在这里,怎会没有婢仆家人随侍?会不会是手搬走了?陈澜和杨进周对视了一眼,心里却否定了这个推测。

既然是曾经辅佐皇帝登上帝位的谋士,哪怕因为某些缘故不曾授官,而是选择了归隐,要想再彻底淡出朝野视线做个真正的隐士,那是决计不可能了,毕竟,这位毕先生所知道的阴私太多。

既是皇帝能明明白白说人就在南城对面临水的小桃源,住在此地不会有错。

不过武贤妃似乎提过,降了寥寥数人,并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位毕先生的存在。

柳姑姑见陈澜面露斟酌之色,不禁懊丧地说:早知道如此,还不如昨天我亲自送张帖子过来。

毕公是见过我的,大约还能有些印象。

一旁的云姑姑见状,也劝说道:这郊外风大,夫人不若和老爷早些回去,留个人陪我在这儿守候着就行了。

到时候先通禀一声,届时再来也是一样的。

就当众说纷纭的时候,适才刚刚众人进来的那条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一直东张西望的秦虎见别人都在侧耳倾听,立时到了路口,一张望就回头嚷嚷道:大人,夫人,看着似乎是几个骑马的人朝这边过来,会不会是人回来了?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齐齐大喜。

等了好一会儿,那边的一行来人终于映入了眼帘。

让陈澜大失所望的是,前头几个骑马的都是年轻公子,后头跟着的则是仆役随从一流,并未有年纪和那位毕先生相符的人。

不但如此,那一行人看到他们也似乎很吃惊,其中一个骑马的年轻人甚至二话不说拍马上了前。

你们是什么人,到这小桃源干什么!不等人回答,他又毫不客气地用马鞭敲了敲手,居高临下地说,这小桃源是许家的私产,不是你们这些外人擅入的地方,识相的就快走,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咦,居然还有女眷?这一番异常蛮横的话顿时引来了云姑姑和柳姑姑的怒目以视,而陈澜虽戴着帷帽,也察觉到那这不避忌的端详目光,自也大为恼怒。

那后头几个骑马的人虽也听到了这嚷嚷,可多半是丝毫没在意,最后的两个却是比此前在货运码头上呆过一阵子的江家兄弟俩,他们眯着眼睛朝屋子前头的人打量了好一阵子,又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兄长的慌忙策马上前。

杨进周见站在路口处的秦虎捏着拳头要回来,就冲他摆了摆手,随即冷冷地问道:这小桃源什么时候成了许家的私产?就是现在!这地本就是我爹置下预备盖园子的,你们私闯私家产业,我一个条子就能送你们去官府入罪!那年轻人被杨进周的语气激恼了,竟是策马又上前了一步,随即看了看一旁俏丽的红缨和长镝,还有戴着帷帽,容貌若陷若现看不分明的陈澜,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舔了舔嘴唇,不过,你们要逛逛也未尝不可,要是这位……许兄不可!他这话还没说完,背后就传来了一声高喝,紧跟着,竟是江四公子和另一个年轻人急匆匆地并肩疾驰了过来。

江四公子更是出声提醒道:许兄别得罪那位大人!什么大人,难道我得罪不起?那年轻公子闻言竟是越发恼怒,倏然跳下马来,径直往陈澜身前走去,嘴里还大声嚷嚷道:我爹可是南京守备,这江南地界,我就不信还有谁……他这话还没说完,那伸出去的手就突然被人紧紧握住。

发现斜里附上他的竟是杨进周,陡然大怒的他竟提起马鞭冲其抽了过去,却不料对方看也不看,只是分指过来一捉一拦截抖就抓着了鞭梢,旋即顺势从他手里夺过了马鞭,看也不看丢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候,后头两个人总算是到了,江四公子一面滚鞍下马,一面慌乱地叫道:杨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且怒罪许公子这一遭。

他今日是邀我们来看许家打算盖园子的新地,不知道大人您是新任两江总兵……他一口气说得飞快,那原本拎起拳头要动手的许公子立时怔住了,他在辽东和江南骄横惯了,可并不是真的一点衡量没有。

若在此的只是寻常地方的官员,他仗着这地方是许家的私有产业,闹出点事情也不怕。

可是,眼下站在这分阶段的赫然是和父亲品级相同的杨进周!想到这里,他一下子忆起杨夫人陈氏的身份,脚下立时猛地往后退了几步,面上露出了几分慎重。

这时候,另一个跳 下马的年轻人却是三十出头光景,此时,他一面往前赶,一面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一行人。

见杨进周并未出口否认,那戴着帷帽的女眷也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分明是江四公子此言不差,他眯了眯眼睛,这才深深弯腰施礼。

在下邓冀,乃是金陵书院教习。

许公子是南京守备许大人之子,不意冲撞了杨大人和杨夫人,还请恕罪。

南京守备许阳的儿子?记得三叔陈瑛曾经替二哥陈清定下了许家的女儿,也就是说,按理许陈两家已经是姻亲,这个骄横不讲理的家伙还算得上是自己的亲戚?脑子里闪过这念头的一瞬间,陈澜几乎觉得仿佛是吃了一个苍蝇一般腻味。

而旁边的长镝红缨和云姑姑柳姑姑何尝不是明眼明事的人,那脸色自然全都不那么好。

毕竟,这要是不相干的人,无论是发作还是发落都容易得很,偏沾着一个亲字,那就不是一丁点麻烦了。

见陈澜沉默着没开口,而杨进周还在冷眼打量人,柳姑姑终究是急性子,当即到陈澜身边搀扶了一把。

夫人还请息怒,别因为外人气坏了身体,丢了咱们这一趟过来的用意。

她一边说一边扫了一眼那边忙不迭赶过来的四五个年轻人,随即淡淡地说,许公子,还有邓公子和其他几位公子,我家老爷刚刚的问话想来诸位都听见了,可否解说一二这小桃源什么时候成了许家的产业?咱们来之前才刚刚打听过,住在这儿的是一位毕先生。

主人不开口,偏是一个下人出来问话,几个公子哥你眼看我眼,面上都有些下不来,尤其是最初言语惹祸的许进,更是沉着脸没吭声。

到最后还是之前紧跟着江四公子上前赔罪的金陵书院教习邓冀年纪最长,含笑拱了拱手。

杨大人,杨夫人,许公子这块地也是刚刚到手的。

据说是原先那位主人不善经营,负债累累,所以急于将此地脱手,便寻了中人想要出卖。

正好许家打算在扬州置产,许公子便出面过来,正打算在这里造一座园子,所以今天寻了我们几个学过一点造园格局的过来帮忙瞧瞧。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随即面上就流露出了那么一丝征询之意,倒是大人和夫人初来扬州便直奔了这儿,莫非和那位毕先生有旧?他这话一出,后头那些公子哥自是恍然大悟。

而陈澜斜睨了一眼丈夫,却没有先开口。

果然,这一回杨进周终于接过了话茬,他打量着邓冀后头的那些人,见有的惊讶,有的狐疑,有的沉思,唯有始作俑者许进的脸上仿佛有些不对劲,瞧着像是佯装镇定。

当下他就淡淡地说:此前尚未来过江南,有旧却谈不上,只是受安国长公主命前来拜访。

既是此地已经卖了,不知道毕先生现在何处?这冷冰冰的话却让在场诸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了起来。

他们只是受邀和人同行,哪里知道原主的下落?可杨进周竟是直接抬出了那位大名鼎鼎的长公主,要是万一人出了什么问题,他们这些今天来这儿的岂不是脱不开干系?你眼看我眼之间,就连刚刚还能保持淡定的几个人,脸色渐渐都有些晦暗不明,大多数目光都集中在了许进身上。

你们不知道就算了。

杨进周却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似的,见此时没人回答,又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今天扑了个空,你们先扶夫人上车吧,回头我再去寻樊知府理论此事。

听到后头传来参差不齐的答应声,他这才微微抬起了下巴,看着面前那一众公子哥道,既是这小桃源已经是许家名下,诸位尽兴就是。

眼见杨进周转身也登上了马车,几个公子哥这个用胳膊肘撞那个,那个又给别人使眼色使眼色,可临到最后,愣是没一个人开口吱声,只能眼睁睁瞧着这前后两辆马车在一众亲随的簇拥下往桃林小路驰去。

一直等那车轱辘转动的声音都已经渐渐听不见了,方才有人突然响亮地拍了一巴掌。

哎,怎么能就这么放着他们走了不放他们走你还能把人截下?开玩笑,那一位可是在北边杀过无数人的,斩首八百级你懂不懂,要是惹恼了他当场发作呢……话说还啰嗦这些干什么,要紧的是那个毕先生,毕先生能让长公主都惦记着的人,能让这两位前脚到扬州,后脚就来拜望的人,怎么都不是寻常角色,得赶紧找出来,抢在樊府尊前头江四公子连珠炮似的说了一气,见其他人都在点头,唯有作为当事者的许进仍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少不得上前去轻轻推了一把,又低声提醒道:许公子,这事情耽误不得这一下子推上去,许进突然有了反应,可那反应和话语却让在场的人齐齐傻了眼。

他就这么环视了周遭人一会,随即猛地一挥手,这才反应过来马鞭早就被人夺了,于是气咻咻说:谁知道买一块地还能买出这种乱七八糟的名堂来找人……签了契书我就拿银子打发那老头走了,现在哪里知道人在哪,到哪去找说到这里,见其他人那脸色都是非同一般的难看,他越发狂躁了起来,索性转身大步走到马匹前,利索地跃上马背,竟也不用马鞭,一抖缰绳就风驰电掣地疾驰了出去。

两个许家小厮见状不妙慌忙跟上,至于其他的人一时僵立当场,良久才有人不自在地问了一句。

来的路上许公子说过,这小桃源的地似乎才花了八百两银子。

这地价似乎是便宜得有些过了头,别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好……真要是找不到那位毕先生……这话尽管没说完,但江四公子看着在场一众人心照不宣的脸色,一时心中大悔。

他就不该因为这富户们争相排斥江家人,于是想跟着这些门第不错的公子哥打听些消息。

真要是出了事情,他今天偏巧还落在杨进周眼里,那日后越发翻不了身了且不说这边厢的公子哥们如何着忙如何补救,那边厢回程的马车上,在许久的沉默之后,陈澜终于挪开了一直靠着旁边坚实臂膀的脑袋,歪着头看了看那张沉静的脸,突然开口问道:你刚刚说是受娘之托来见毕先生的,是不是觉得许家买下这地兴许别有隐情?权门行事,多半都是如出一辙,再说那许进在我们面前尚且如此骄横,在别人面前就更不用说了。

杨进周侧过头来,随即轻轻拨了拨陈澜的额发,这才微微笑道,我既是这么说了,其他几人生怕受牵连,当能一块加入帮咱们找人。

这样一来风声大了,铁定把人找出来。

而且,毕先生既是没法再低调,奏报上去,皇上为了他的安全,说不定还能跟咱们一段时间,你的身体就不用担心了,大不了我拼着受几句训斥而已。

陈澜只想到杨进周刚刚那番话能调动了那些家世不凡的年轻人,却没想到最后这一番苦心。

此时此刻,见他冲着自己微微笑着,她只觉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心里再也懒得去想什么调养什么将来什么孩子,只就着他的胳膊慵懒地靠着。

那种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因是这一趟扑了空,一行人回到偶园尚不到午时,萧朗自然还没回来。

因这一位此行带着十几个护卫,本身又不是弱不禁风的性子,不用担心路上被人硬是截下来带到什么特殊的风月之地去,因而杨进周也只是嘱咐了门上几句。

到了里头见过江氏,一家三口一块用过午饭之后,杨进周独自去见知府樊成,陈澜服侍了江氏睡午觉,随即就出了正房。

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陈澜只躺了一阵子就忍不住把云姑姑和柳姑姑都叫了来,就这么坐在床上问道:二位姑姑从前都见过那位毕先生?云姑姑和柳姑姑双双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此时闻言就一块点了点头。

柳姑姑又补充道:那时候王府中人手不够,若有事,往往都是皇上皇后和毕先生一块商量。

因我们受娘娘信赖,也常常在一旁随侍,所以都见过毕先生,想来毕先生也对咱们有印象。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这话顿时让柳姑姑有些迟疑,好一会儿,一旁的柳姑姑才接口说道,夫人如今问起来,我才发现,几乎是不怎么记得毕先生的模样了。

他相貌平平无奇,衣着也朴素,若是和一干王府仆役混在一块都几乎难以认出来。

只他说话却是犀利得很,往往一言切中要害,而且从来不会和缓些,所以有时候皇上和皇后都下不来台。

不过,这个人确实对银钱不在乎得很,真要是欠钱也不是不可能,只低价贱卖了皇上送给他的小桃源却是古怪。

是古怪,尤其是这样的智者,哪怕再不擅长经济,终究还有家人打理,不至于如此。

想到这里,陈澜少不得和云姑姑柳姑姑继续攀谈着旧事,可早上坐车出城折腾了这许多路,她终究是有些疲了,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迷迷糊糊听到门口处仿佛有人在低声说话,随即就猛然之间惊醒了过来。

好端端的出门,怎么就遇到什么当街斗殴,我看分明就是刺客幸好老天庇佑,护卫又得力,要真是出了什么事情,这可怎么是好。

第三百五十八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青绿古铜博山炉边上,云姑姑轻轻揭开了盖子,随即右手持一双紫铜匙箸从一个内府填漆香盒中挑出了少许百合香加入了炉中。

盖上盖子不消一会儿,一股悠然淡香便弥漫了整个室内。

收拾好了香盒和匙箸,她方才站起身来,又来到正在亲自给萧朗敷药的杨进周身边,犹豫片刻就弯下了腰来。

老爷,稳妥起见,还是去请个大夫看看吧。

不用!不等杨进周答话,萧朗就立时抢在了前头,从前这种小伤我见多了,也就是划小破了一点皮,敷上金创药好好包扎一下就行了,不用去请大夫,来来去去反而麻烦!划破一点皮?那条恐怖的豁口至少有皿寸长,光是清洗创口就已经是换了三盆水,眼下敷药的时候萧朗虽说只是皱眉,可看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就知道远远不是口中所说的那么轻松。

见杨进周有些犹豫,云姑姑便看着萧朗道:,公子,这不比在京城,也不比在你家里。

哪怕你不乐意,这事情已经闹大了,到时候别说樊知府,就是下头的官员恐怕也会搜罗本城名医一股脑儿送上来。

再说,万一伤着经络……之前我那条腿折了,也只养了不到两个月,更何况眼下这一刀?萧朗仍然是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随即便因为白棉布一道道收紧,他的脸色又泛出了几许苍白,声音亦是低沉了下来,幸好是我,要换成那个家伙的话还不知道是什么见鬼的结局!说到这里萧朗的那张脸终于有了一丝血色,那只完好的左臂微微一动,随即攥紧了拳头:按照如今的风声他们定然以为我就是他,可这样的明目张胆,就不怕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那时候的情形,萧世子能否再说一说?杨进周把剩下的白棉布和金创药交给了云姑姑,这才坐直了身子,随从护卫带了那么多,怎会让你中了一刀?原本是好端端的在馆子里吃饭,结果偏是两伙地痞恶霸当街打了起来,最后砸了一个茶摊,又在我们打算走的时候在大门口见人就打。

我那些护卫见势不妙,全都是拔出了武器,结果就被人大声说什么帮手之类的许多人一哄而上。

那些人上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像是最初打起来似的乌合之众,立时让护卫们结半圆阵……至于手上这一刀,说来可笑,竟是馆子里一下子闹腾了起来,被人从背后突袭了一记。

那人也没逃过,只可惜我是吩咐打晕,他却撞在刀口上死了。

说到这里,杨进周自是悚然动容:既然这么说,这决计不是什么巧合,肯定是有心谋算。

要不是你见机得快要不是你警觉,这一刀就不是划在手上了!不说这个了,想来这会儿外头已经翻了天。

萧朗轻蔑地挑了挑嘴角,随即就往后头的引枕上舒舒服服靠了靠,只有了这件事,想来他那边更加不会有人注意了。

至于我们这儿,只要按着消息别泄露出去就好,想来没人会乐意在自己的地盘上传出什么皇子遇袭……对了,杨兄今天和夫人一块出去,可曾访着了人?提到这件事,杨进周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因萧朗不是外人,在船上时就已经对其提过这一茬,他少不得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结果就只见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冷的人一下子离开了引枕,表情中露出了少见的慎重。

你是说,那位毕先生及其家人是被人逼走了?可樊知府就算是不知道此人要紧,身处这个位置上,理当得到过某种劝告,亦或是提醒,怎会发生这种见鬼的事?至于许阳,那是江南人,可在辽东的时间远远比在江南长,怎么会这么不谨慎?再说,那毕先生既是智者,实在不应该什么都不做……,等等,那时候骚乱发生的时候,我记得那家馆子二楼正巧有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和一今年轻妇人坐在一块用饭,看样子不像父女抑或祖孙。

可后来我那些护卫平定了事端之后,再去二楼却已经不见了人,也许……说到这里,他无意中手臂一甩,那受伤的右臂一下子碰到了身旁的弥勒榻围栏,嘴角一下子抽搐了起来。

好半晌才忍住了那股剧痛,他的目光方才对上了杨进同的眼神。

杨进周一字一句地说:我打算以你遇袭为名,收拢江都卫的兵马,你觉得如华你有把握?若真是要动真格的,我倒是觉得眼下这光景不那么好,尊夫人毕竟是弱质女流,还是先把她送去南京的好,那地方毕竟有那家伙接应。

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扬州府和南京一江之隔,这里的所有消息都会传到那里,既然如此,这边不先动一动,那边怎会有动作?倒是现在扬州这光景确实有些不安全,但是……什么不安全?听到门外这声音,杨进周愕然回头,见是门帘跳开了一小半,赫然露出了陈澜的身形,而在她身后,云姑姑正歉意地躬了躬身子。

嗯着刚刚忘了嘱咐要避着她,他只得站起身来,又回头瞅了一眼萧朗,见其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对着自己面朝那攒框,他不禁愣了一愣,随即才醒悟到这家伙竟是装睡。

刚刚在屋子里惊醒之后,听说萧朗遇刺,陈澜原本只是打算来看看这边的情形,可到了门边上就听到那一番对答,一时没忍住就进了屋子,可此时此刻看到这情形又觉得自己孟浪。

毕竟,她总是女人,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掺和进男人们商量的大事。

于是,她索性当没看出萧朗在装睡,上前询问了几句,就悄悄退出了屋子。

杨进周本待要追可那门帘落下身后又传来了萧朗的声音,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过了身去:萧世子,内子又不是洪水猛兽她平日通情达理,你有话不都是对她直说的吗?平时是平时,刚刚那话万一让她起了恼意,那我就有大不走了。

萧朗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自然的尴尬,脑海里却倏然闪过小时候第一次进京城,结果就因为心高气傲说了一句弱质女流,结果犯在安国长公主手里吃了老大苦头的情形。

这一闪念的战栗来得快也去得快,他几乎倏忽间就恢复了正常,就依杨兄之前那话,从扬州开始动手吧,一一一一只要逼迫那位浙江巡按御史和督漕御楚到了扬州来,就至少成功了一半!往回走的陈澜却并没有径直回屋,而是先到了婆婆江氏那儿。

江氏已经起身,厨房正好送了好些江南特产的小点心过来,见了她自然立时招呼了一块陪着用。

陈澜对庄妈妈打了个眼色等她把丫头们都带了下去,她才将一小碟子状元糕摆到了江氏面前,又低声说起了萧朗的事。

见江氏果然是并不知情,这会儿吃惊地眉头紧皱,她就轻轻握住了婆婆的手。

娘刚刚我过去瞧了瞧,萧世子的伤势大约还好,可却和叔全似乎另外有些安排。

这是大事,自然是由得他们定。

只他们如果紧了,咱们却不妨松一松。

你的意思是…………江氏眼睛一亮,随即就笑了说来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扬州府上下想来都会竭尽全力维持所以反而更安全。

有道是烟huā三月下扬州,如今立马就要是三月了你还是头一次来,让他们男人忙活他们的,我们娘俩好好逛逛这扬州府!我小时候可来过一回,正好带着你!陈澜撤娇似的抱住了江氏的胳膊,笑吟吟地说:娘,您真好!及至杨进周回来,就从母亲口中得知了这决定,少不得苦笑着横了陈澜一眼。

见她坐在江氏身边笑得狡黠,他想起自己适才对萧朗说与其把人送去麻烦荆王,还不如外松内紧麻痹外人,无疑是和陈澜心照不宣,于是也就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只是,等到晚饭之后回了自己的屋子,趁着丫头们去倒洗脚水的时候,他忍不住就在陈澜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你呀,一点亏吃不得!你才知道?陈澜没好气地往后头让了让,随即轻哼了一声,让他说什么弱质女流,也不想想,我和娘要走到了南京,四面投靠不着,难道真要去惊动那位不知道躲哪儿去偷鸡摸狗的殿下?还不如在扬州府逍遥自在的好,你们筹划你们的,我们逛我们的,正好让人摸不着头脑。

倒是消息渠道,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那个给咱们家送过好几次人的木老大之前下了江南采买,如今大约正在扬州,有什么消息可以去人市上找他。

你呀……尽管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开场白,但杨进周的眼神中除了无奈,又多了几分深深的宠溺,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称真是和安国长公主太像了!像才好,爹和娘那样的,难道就不是恩爱夫妻?陈澜趁势躲开杨进周那俯身下来的突袭,敏捷地滚到了那张床的最里边,又顺势拉过锦被盖在了身上,这才侧着脑袋狡黠地看着他,还是说,你喜欢让我像别的女人那样,事事只听你的?你呀…………第三次迸出了这无奈的两个字,杨进周终于忍不住拉下了外头的帐子,凑近妻子那亦笑亦嗔的脸,这才轻声说道,只要是你,我当然都喜欢。

这一个晚上,有人酣然入梦,有人缠绵半宿,有人满腹心事辗转反侧,更有人压根就是一晚上都没有挨着床,忙忙碌碌地吩咐各式各样的事情,至少,扬州府衙和江都县衙便是在黑夜中灯火通明整整一宿,进进出出的衙役差人班头不计其数。

而在这个晚上出来偷鸡摸狗的人就倒霉了,一个个都撞在了眼睛直冒绿光的公门中人手中,就是不死也都脱了一层皮。

原因很简单,府衙和县衙联手发了死命令下来这要是三天之内不能侦破这桩匪夷所思的街头斗殴案子,限棍三十然后每多一天就是二十大板。

即便是买通了打轻些从上到下的衙差们也没一个有把握能撑过十天八天,因而怎敢不卖力?至于大牢里精通用刑之道的好手们,也是在连夜拷打逼问一整个晚上就只听县衙西北角的监牢里鬼哭狼嚎不断,甚至连周遭的百姓都是一宿没睡着。

公子,樊知府和叶知县一大早就等候在外头求见,说是若公子起身就通报一声,还给了小的这个。

因萧朗在军中长大,最讨厌莺莺燕燕在面前乱晃,再加上此次下江南又是行了李代桃僵之计身边更是一个丫头都没带,只有两个小厮湛卢和巨阙随行。

这会儿湛卢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键分量不软的银子来。

用左手拿着软巾擦了一把脸的萧朗闻言抬起了头,丢下手里的东西便冷冷地说:求见?事情还没个结果,他们有什么可见我的,昨天晚上怎么一个个都躲着不来?不见,直截了当告诉他们眼下我火气大得很,见了人指不定发多大的火!至于这银卒……他原本想说直接扔回去的,可话到嘴边不由得微微一顿。

嗯到荆王那嬉皮笑脸的做派自己是学也学不像,华天的晚宴都不知道怎么熬下来的,如今既然有了名正言顺躲着不见人的理由这些小节再露出马脚就没意思了,因而他立时改口说道:这银子你收起来就走了。

顺便传话给其他人,要是再塞这种东西过来,不那么离谱的就尽管收下,回头就算有什么麻烦,让他们找正主儿算账去!好嘞!见湛卢脸上一乐萧朗不禁横了一眼过去,果然转瞬间就看到自己这贴身小厮露出了最庄重肃然的表情,二话不说躬了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然而,须臾之间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欢呼,顿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这帮小子!他对自己一贯是要求严苛,对他们这些随从下人也都管驻甚严。

换一句那家伙常用的话来说,便是有威无恩,有罚无赏,如今改一改也好…………不对,那家伙的话岂能听得,以那种御下之道,竟是要自己亲身犯险,他要是学他岂不是糟糕透顶?公子,公子。

随着这一声唤,西屋通外头的那门帘被人挑起了一丁点,探进来的却是巨阙那憨厚的脑袋,杨大人来了,说是看看您伤势如何。

快请!这一次萧朗却没有拖拖拉拉的,而是简单直接地吩咐了两个字。

不消一会儿,见杨进周显然神清气朗地走了进来,他忍不住冲着其打量了一阵子,随即才赶紧按下了心头突然涌出来的那念头,定了定神说:我按照昨晚上的吩咐晾着了他们在一边只不过,刚出了这样的事。

嗯来他们一定会加强路面防备,杨兄你要不惊动人掌住江都卫,只怕不那么容易。

这事情家母和内子能帮上些忙。

见萧朗有些诧异,杨进周也不卖关子,自是原原本本说完了。

待见萧朗先是大讶,随即冷脸上罕有地露出了笑容,看着他的眼神甚至有几分善意的打趣,他也不遮掩,无奈地一摊手说,她和别人不一样,一刻不动脑子就不乐意。

杨兄你不就是喜欢尊夫人这样的性子么?嘴里说着这话,萧朗不禁有几分怅惘。

无论杨进周还是罗旭,都已经是成家立室的人了,荆王虽是有孝服在身,可也已经定下了婚事,倒是他自己……按照父亲的意思,为了让朝廷安心,这婚事多半是要天子御决,可天知道他会不会如同杨进周和罗旭这般幸运。

亦或是也如同荆王一样,和一个从未见过也不知道性情如何的女子就这样定下了终身毗从偶园出来的两辆马车和随扈的十几个随从在出了偶园门前的小路,到了转弯处时就被人拦了下来听到外间的说话声,陈澜和江氏会心一笑,随即就凑到了车门处,扬声问道:怎么回事,怎的车突然就停了?夫人,是樊知府。

辨认出秦虎这显然憋着火的声音,陈澜回头看了看婆婆,这才语气平和地问道:樊知府为何拦着我们的车?车厢外头早上去偶园求见那位主儿却碰得灰头土脸的扬州知府樊成此刻正站在马车旁边听到车里的这质问,他只觉得脑门上又出汗了。

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慌忙弯腰说道:太夫人夫人,并非下官有意阻拦,实在是外头……外头……车内的陈澜听到外头的人卡了壳,知道这位樊知府定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嗯想也是,要说外头不安全,这无疑是打自个这扬州知府的脸;要说外头安全,昨天萧朗受伤的事情在前他怎敢打这样的包票?于是,在这僵硬的寂静中,她便轻轻笑了一声。

樊知府想说的话我已经明白了。

只我和母亲都是初来扬州,日后想来也未必再有机会,兼且受托的事情尚未完成,所以想外出走一走。

料想昨日之后,樊知府必然尽职尽责街面上应当已然肃静,如此一来,出门更是无碍才是。

这……倘若说刚刚只是额头冒冷汗,那么此时此刻,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樊成几乎感到背后已经大汗淋漓了。

早听说过这位海宁县主深肖其义母安国长公主可道听途说终究比不上眼下见真章来得贴切。

可如今见识到了,他却不禁哀叹起了自己的倒霉来。

夫人,夫人说的是。

咬咬牙附和了一句,他看了一眼背后那十几个衙差,最后便咬咬牙说,只虽已经全力以赴总难免会有小疏漏。

夫人若坚持要和太夫人一块出门,还请带上这十几个人,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都是当地人遇事也能有个提醒。

那就多谢樊知府了。

陈澜回过头来,笑吟吟地对江氏伸出了两根手指比划小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这才直截了当地吩咐道,阿虎,带上樊知府分派的着十几个衙役。

让前头抓紧时间,这就去大明寺!大明寺!听到这三个字,樊成越发吓得魂都没了。

如果单单走进城转转也就算了,可这大明寺分明是在比这儿还要靠北的地方,尽管那蜀岗中峰不高,可毕竟总还远些,这一来一去时间虽不长,可万一再遇到些什么事情,他向谁交待去?眼见得一行人重新起行,他正待再分说劝解几句,可临到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却是二话不说地冲着身边仅剩的最后一个小厮说:快,快去江都卫驻地,让韩指挥使挑上几十个壮健的军汉跟着这位姑奶奶!那小厮闻言一愣,看了看四周才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小的这要是走了,您可就得独自回衙门去了,虽说是坐轿子,可只有四个轿夫的五…刚刚满心焦躁的樊成听到这话,就犹如当头一桶凉水浇下来。

嗯起昨天那位主儿带着这么多人尚且还险些遭遇不测,说不定自己也被人视作了下一个目标,他赶紧摇了摇脑袋,随即厉声说:你说得对!快,先护着老爷我赶回衙门,然后立马派人去报信!昨日一晚上外加大清早开始的整治,扬州街头的气象顿时焕然一新。

别说是在到处乱晃的闲汉地痞,就连卖糖葫芦亦或是早点的小贩都给牵连了进去,因而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此时此刻都变得格外宽敝畅通了起来。

而昨日那出事的饭馆更是被封了,两个班头带着衙役几乎把这座不大的二层小楼搜了个遍。

只在这样的大动静下头,其他的酒楼饭庄茶馆里头,少不得是众说纷纭,不消一会儿就已经传出了无数个版本的消息。

临街的一处茶馆二楼,靠窗一处包厢中的一个老者一面观察着窗外情形,一面对身前的三四个人嘱咐着什么。

直到人一个个都出去了,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抬头看着对面的年轻妇人。

我把骏儿送到西城的宋记绸缎庄去了,你找辆马车接了他回来,咱们去偶园。

啊……那年轻妇人先是已经,随即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喜色,老爷您总算是想通了,贱妾就说,既然杨大人都已经来了扬州,咱们也不用这么窝囊!贱妾这就去,您就在这儿等着好消息吧!见那年轻妇人无可奈何地站起身,随即就消失在了屏风身后,那老者方才低低叹了一声:娘娘,你终究还是看错了人……他沉吟片刻,皱紧的眉头又舒展了开来,过了一会就召了伙计进来,对其言语了几句就塞了一串铜钱过去,随即竟是悄悄起身出了包厢。

大约半个时辰功夫,那年轻妇人就回转了来,面对这空空荡荡的地方,原本就脸色惨白的她立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南城宋记绸缎庄根本就不见孩子踪影,这就算了,怎么连这里的人都不见了?第三百五十九章 送子金童扬州大明寺陈澜前生并未来过,之所以听说过这里,也只是因为这里相传乃是鉴真东渡日本前传经受戒的地方。

江氏对佛道都并不是十分笃信,而她则是不知道该信什么好,所以眼下婆媳俩跟着主持徜徉其中,虽是见佛也拜,可江氏惦记最多的是儿子的安危,儿媳的身体,而陈澜在默默祷祝的同时,更希望的是让她得以重生的冥冥之间那股力量,不要收回她来之不易的幸福。

那主持陪着两人逛了老半天,待到香火簿子呈上来的时候,见江氏提笔写上了二百两,顿时有些失望。

须知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就是那些女眷过来上香拜佛,布施起来也常常是五百一千,乃至于佛前长明灯就更不计其数了。

只他毕竟还没有眼光浅薄到当面露出来,紧跟着又是满脸堆笑地引着到那口天下第五泉边上的小亭休憩,甚至还亲自炮制了茶水送上。

饮着这清泉烹煮而成的茶水,陈澜只觉得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之前鞍前马后跟着劳顿的那些衙差以及半路上突然加入的三五十军士也被她抛在了脑后。

静坐之间,只听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悦耳的乐声,凝神细听,她隐约觉得是古筝,少不得抬头看了看江氏。

这曲子……手法应当是高人所授,只还稍稍有些生疏,调音似乎有些不太准。

勋贵之家的千金有琴棋书画这等爱好的不少,其中陈汐便是精擅琴艺,但无论是从前的陈澜还是现在的陈澜,对于音律都着实没多少研究,但江氏就不同了,早先在闺中时,家里曾经聘请过名师教授,因而她听着听着,见陈澜看过来,便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旋即又看着那主持说道:想不到大师这大明寺中,还藏着这样的雅人。

寺后的精舍里,一向有不少附近的士子寄住苦读,兴许是他们。

那主持笑容可掬地应了一句,可发现对面这一对婆媳似乎听得很认真,他少不得侧耳又仔仔细细听了一会,渐渐觉得方位仿佛有些不对,立时转头对一旁的小沙弥使了个眼色。

那小沙弥急急忙忙离去的同时,陈澜身后的红缨也不动声色悄悄退了下去。

不多时,古筝声就停了,江氏倒是有几分好奇,但瞧着陈澜不动声色,也就只是品茗谈天,顺带听那主持分说着佛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前去探听的小沙弥没有回来,红缨却引着一个抱着古筝的人匆匆回转了来。

老太太,夫人。

红缨屈了屈膝,随即伸手招了招手,见那七八岁上下的童子连忙上前来,竟是乖乖巧巧地抱着古筝弯腰行礼,她才抿嘴笑道,我原本还以为是什么隐逸高人,亦或是书生才女之类的,却不想到了平山堂前一看,竟然是他这样一个小孩子。

瞅着周围一个旁人也没有,我忍不住就拉了他过来,他却不肯丢下那古筝,于是就抱着过来了,我要帮他拿他都不肯。

江氏如今年纪大了,向来是看见小孩子就心生欢喜,从前陈衍这样的年纪,她都疼爱有加,更不用说眼下这孩子年纪幼小,偏又生得粉妆玉琢,自是在陈澜上前扶起人之后就拉到了自己面前,左看右看就笑着问道:怎么就你一个在那弹琴?几岁了,是哪家的人?那垂髫童子身穿大红对襟衫子,胸前挂的银项圈上还悬着一枚亮闪闪的锁片,肤色白皙,眼睛又黑又亮,陈澜一看便知道这至少是殷实人家的孩子。

此时听到江氏发问,只见那童子立时声音清亮地答道:我七岁了,是爷爷让我在那里弹琴的,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名字。

刚刚瞅见这礼仪娴熟的孩子,陈澜倒觉得巧得有些过头了,可此时这最后一句话顿时让她忍俊不禁。

见江氏笑着拿着一碟点心递给小家伙,他眼睛骨碌碌转了转,便小心翼翼地抓了一块糕,谢了一声才开始吃,那吃相还颇有些文雅,她更觉得此子有趣,却仍是凑近前去问道:那你家爷爷人呢?那主持正要发话,陈澜却抢在他前头笑道:原来你这孩子叫骏儿。

小小年纪,倒是弹得一手好古筝,是谁教你的?骏儿不知道爷爷在哪里。

爷爷三天前把骏儿送到大明寺一个大和尚这里,让我每天巳正三刻到平山堂后面去弹古筝,一直到午时才许停,我就照着爷爷的话弹了三天。

此话一出,陈澜不禁大为诧异,见那主持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她便隐约觉得,这事情恐怕问那主持也于事无补。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只见一个中年僧人匆匆走来,一看到这边的情形,那脚下步子方才迟缓了。

骏儿,你怎么能来惊扰贵客他一面说,一面有些迟疑地扫了一眼面沉如水的主持,又深深躬下了身子,主持,这是我家远亲一时要外出,所以才送来我这儿暂时养两天的孩子,不想我看护不力……是爷爷。

骏儿瞅了一眼那中年僧人,随即就昂起了脑袋,爷爷教我古筝,还有写字画画,爷爷还说,等骏儿再大一些,就教我二十四史……小家伙最初还有些不顺溜,但渐渐地说出来的话就极其流畅了。

一旁的中年僧人几次要打断,却都让陈澜阻止了,反而用话引着骏儿继续往下说,当他兴奋不已地提到了小桃源时,陈澜终于恍然大悟,一下子把双手压在了小家伙的双肩上。

你是说,从前你住在小桃源?是啊都是那些恶人,爷爷只能卖了地……见那中年和尚一下子面如死灰,而主持虽是脸色有些疑惑,可更多的是不明所以,陈澜哪里还不明白其中的玄机,于是一把拉着骏儿对江氏说道:娘,今天这一趟出来还真是缘分,这孩子着实引人喜爱。

他既是已经来了三天,想来对这大明寺也有些熟悉,咱们就不要烦劳主持大师了,让他带着我们四下逛逛如何?这……江氏见陈澜冲自己使眼色,自是闻弦歌知雅意,笑着点了点头,也好,看他小小年纪就谈吐清雅,我倒是喜爱得紧,就让他多陪陪咱们好了。

一旁的云姑姑柳姑姑和长镝红缨此时也都醒悟了过来,彼此对视了一眼,红缨立时拔腿就往外头跑去。

而那主持则是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满脸惊慌的中年和尚,含笑点了点头,道了一番缘分之类的话。

等到陈澜一行人起身走了,他才冷冷地转过头来。

明远,这是怎么回事,那孩子究竟是哪家的?这……主持,他是我一位恩公的后裔,我答应了护他周全,请您千万设法……到底是哪家不知道是哪家人我怎么设法是……是桃源居士,桃源居士毕先生的孙子。

那主持闻言一愣,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子,他才突然笑了起来:我还当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物,幸好今天早上消息已经传了过来。

你不用着急了,想来你在伙房管事,不知道其中利害。

今天来的这两位是杨太夫人和杨夫人,新任两江总兵的家眷。

就在昨天,杨大人和杨夫人还联袂去小桃源拜访,结果扑了个空,得知小桃源被人买下扫兴而归。

据说是奉了安国长公主的命走了那一趟,既是如此,你那恩公决计能安然无恙。

啊,主持此话当真?骗你作甚不过,这事情也许不小,此子曾经在这里的事你不要泄露出去这边厢两个和尚正在低声交谈着,那边厢陈澜拉着骏儿的手和江氏一块往寺后去,一路上又少不得笑着和骏儿攀谈着。

因她神情和蔼言语可亲,小家伙渐渐地放松了许多,亦是同意把那笨重的琴交给了一旁的长镝帮忙拿着,自己则是兴致勃勃说起了和爷爷一块生活的那些日子。

越是往后听,陈澜越是断定这孩子便是毕先生的孙儿,待到最后,她冷不丁出口问道:那骏儿你可是姓毕?嗯……啊?骏儿本能答应了一声,随即一下子愣住了,仰头盯着陈澜看了一会儿,眼睛里就出现了一丝雾气。

见他如此光景,陈澜自是连忙蹲下身来笑吟吟地说,哎呀,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不争气?这又不是你说的,是我猜出来的,就算你爷爷知道,也绝对不会生你气的。

再说,我们和你爷爷可还有亲,论理你该叫我一声……叫我一声姑姑。

骏儿有些茫然地看着陈澜,又偷瞥了一眼江氏,随即迟迟疑疑地说:真的吗?江氏这会儿也笑着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当然是真的,你可以叫我婆婆。

在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骏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婆婆,姑姑,你们救救爷爷……大和尚对我说,要我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说是爷爷也许没法子再照顾我了呜呜呜,我害怕,我要爷爷,我要爷爷听着这突然撕心裂肺的哭声,陈澜忍不住伸手抱着这孩子,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直到良久哄得孩子不再哭了,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那叫孩子在每天那个时候弹一刻钟琴,便是毕先生的谋划之一了?想来是事先得知了她和杨进周要来扬州的消息,故而首先把孙子送到了这远离城里的大明寺。

而这段时日,想来城中权贵富人巴结京城来人还来不及,大多不会在这又非初一又非十五的时候到大明寺中来。

唯一有可能过来的,反而是想躲个清净的她这一类人了。

寻常人哪怕是看到孩童弹琴,稀奇一会儿也就罢了,如她这般上心,也是因为身边有的是仔细人。

骏儿乖,跟姑姑回去,到时候姑姑一定帮你找着爷爷。

真的吗?骏儿原本还有些抽噎,闻听此言却硬生生止住了,待到一旁的江氏亦是冲他点头,他竟是不觉破涕为笑,谢谢婆婆,谢谢姑姑见小家伙谢过之后,竟是翻下身要磕头,陈澜一愣之下赶紧一把将其拽起。

发现他的额头上已经沾了少许青灰,她不禁轻轻伸指头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这才嗔怪道:男子汉大丈夫,就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轻易跪不得?不然。

此时此刻,骏儿竟是没了刚刚放声大哭时的凄惶,而是昂首挺胸地说,爷爷从前就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得人之助,不能当成理所当然。

我年纪小,连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也做不到,就只能诚心诚意叩头以谢。

男儿膝下有黄金,上拜天子君王,下拜亲朋尊长,但更要敬重恩人。

陈澜起初还只是觉得这小小年纪的孩子就知道弹古筝,着实是伶俐的小家伙,可此时听到这番话,又见骏儿挣脱了自己的手,竟硬是跪了下来,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她不禁百感交集,隐约仿佛又看见渐脱孩童意气越来越能干的陈衍,一时竟是愣在了那儿。

倒是江氏醒觉得快,连忙拉起了人来,又吩咐一旁的庄妈妈替他掸了掸膝盖上的浮灰,随即递了一块帕子过去吩咐其擦擦脸,这才欣然点了点头。

这样好的孩子,果然没负了他爷爷的教导我们今天出来这一趟原只是为了散心,得了骏儿实在是意外之喜。

我也懒得在这寺里头再逛了,不如携了他回去?陈澜本也如此想,可转念一想杨进周恐怕另有安排,她便笑道:好是好,只这会儿也已经不早了,从寺里回偶园至少也得走上两刻钟。

再说来都来了,那主持想来也已经备好了斋饭,咱们还是用一些回去不迟。

而且,骏儿应该也饿了。

话音刚落,仿佛是应景似的,就只听骏儿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随即他就尴尬着脸往江氏后头缩了缩。

见他这可爱的光景,江氏不禁更是笑了起来,当即冲着陈澜点了点头:好,我都险些忘了眼下已近中午,那就用了斋饭再回去。

一行人又重新往那天下第五泉去,半道上陈澜见红缨赶了回来,就有意落后了几步,却听其低声禀报道:夫人,我已经吩咐了下去,虎爷说了,今天跟出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那些江都卫的人说是精锐,可久在江南没见过血,不用担心他们使什么幺蛾子。

那就好。

陈澜点了点头,又前行几步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想来那主持和收留骏儿的伙房大和尚都不是多嘴的人,只要不暴露了他的身份,应当不会出什么篓子。

总之用饭的时候你带着长镝一块留心一些,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夫人您就放心好了大明寺乃是扬州诸寺之首,百多年间多次修缮,香火鼎盛,往来权贵众多,这素斋的功夫自然也不是寻常寺庙能够比拟。

再加上陈澜已经表明要带骏儿回去,那位掌管伙房的明远大和尚自然是卯足了力气整治,不消一会儿就是满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吃上去都是色香味美俱全。

就连食量寻常的江氏也少不得多添了半碗饭,而起初就已经表现得饥肠辘辘的骏儿更是狼吞虎咽,偏那吃饭的仪态还没法让人挑剔。

一顿饭吃完,待又用过一通茶之后,一行人方才起了身。

只临走之际,陈澜却又含笑请那主持取来功德簿,随即冲身后的云姑姑点了点头。

心领神会的云姑姑自是立时走上前去,又递上了一张龙头大票。

那主持只扫了一眼上头的数字,脸色就立时变了。

敬佛礼佛原本不当一而再再而三,只今日能在佛前如此有缘,自当多多供奉些香火以谢。

这孩子刚刚遭遇大变,便请主持用这个为他点上长明灯祈福,也算是我一片心意。

骏儿原本已经跟着江氏到了门口,闻听此言顿时吃了一惊,回头要嚷嚷的时候却突然发觉有人按了按自己的脑袋,忙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是身边的江氏。

你姑姑那是一片心意,你就别推辞了。

听到这话,骏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突然停住步子认认真真地说:婆婆,明远大师照顾了我三天,我如今要走了,想去向他道个别,谢谢他这三天的照应。

好好,这是该当的江氏更觉小家伙懂事,连忙对身边的庄妈妈说,这样,你带着他去走一趟,也替我好好谢谢那位明远大师。

回程的路上,江氏和陈澜自是带着小家伙同乘一辆车,又将窗帘打起少许观看路边春色。

骏儿起初还有些拘束,渐渐的熟络开来后,便趴在了车窗边,竟是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说着扬州城内城外的各处风景名胜。

听着听着,陈澜就好奇地问道:你说了这么多,难道这一个个地方你都去过?嗯,都去过骏儿扭头看着陈澜,笑嘻嘻地说,爷爷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所以扬州城内带着我几乎都走遍了。

他还说,等我大一些,就带着我游览天下河山。

读书人这浩然正气,不是在家里窝着养成的,而是在山水人物之间才能养就的……嗯,反正我不懂这么多,我只知道,爷爷说那样,就一定是那样你呀,铁定是想趁机好好玩玩,是不是?江氏打趣了一句,见骏儿有些心虚,不觉大笑了起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还小,想着玩也没什么要紧。

倒是你爷爷这教导还真是凡人想不到的,怪不得能养出你这个懂事的孩子来。

要是我将来有孙子,还真想你爷爷给我好好调教调教。

婆婆有孙子吗?骏儿闻言眼睛大亮,立时一把捏住了江氏的衣角,婆婆要是有孙子,和骏儿作伴好不好?骏儿好想有个弟弟妹妹,可爷爷说,我是他捡来的,就这么一个,他又不能随随便便去捡别人,这事情他也没办法……陈澜起初还被骏儿这突如其来的话问得脸上一红,待到小家伙说着说着,她就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见小家伙莫名所以地看着自己,她只得轻轻摸了骏儿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你想要个弟弟妹妹,确实不能去求你爷爷……你姑姑说得对,你要是想婆婆的孙子将来给你作伴,却得去好好求求你爷爷江氏却冷不丁打断了陈澜的话,笑眯眯地添了一句,见陈澜一下子僵住了,她不觉低下头来,又替骏儿整了整刚刚靠在车窗上时被弄乱的衣衫,婆婆这孙子孙女,可都指望你了,你可得给我做个送子金童.此话一出,小家伙固然是一愣一愣,陈澜也索性别过了脑袋去。

她是不愁这七岁大的孩子懂得江氏的意思,只不过,婆婆这戏谑之中的关爱却着实让她心里感动。

她这一路走来,已经过了太多危险的沟沟坎坎,只希望这道看似宽阔的天堑也能一跃而过了。

回到偶园已经是过了未时,这一路上,陈澜便发现了和起初出发时的不同来。

路两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好些穿着公服的衙役差人,虽不至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也相差无几,待到了偶园外头,这种戒备森严的光景就更明显了。

车才到大门停下,她又听到外间传来说话声,细细一听,得知知府樊成竟是又亲自等在这里,她不禁眉头一挑。

太夫人,夫人?车外的樊成也不顾车中人兴许瞧不见,满脸笑容地躬了躬身,这才开口说道,下官本是想求见杨大人,谁知道杨大人竟不在……这偶园在瘦西湖边上,风景好是好,可终究算不上十分安全。

我在江都卫驻地附近已经觅好了又一处宅子,请……不用麻烦了。

陈澜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地说,我们都觉得这地方很不错,横竖只是逗留几天,不用搬来搬去麻烦了。

樊知府公务繁忙,也不用整天围着我们转。

倒是我之前提过此间主人的事,莫非樊知府忘了么?没忘没忘。

樊成被噎得一愣,随即赶紧点头哈腰道,能拜见太夫人和夫人,这偶园主人哪有不乐意的,实在是他正巧做生意去了……他这话还没说完,萧朗身边的小厮巨阙却突然从屏门那儿急匆匆奔了出来,到车厢边上站定之后就嚷嚷道:杨太夫人,杨夫人,公子那边情形有些不好……正文 第三百六十章 幸福,金牌原还以为是萧朗的伤势有什么反复,等进了屋子,看见这一位好整以暇地正在那专心致志地用茶水洗着茶盘中那一套紫砂茶具,陈澜方才总算是放下了心。

而江氏亦是如释重负,随即就责备道:世子遣人说什么都行,偏说什么情形不好,我这年纪的人可不经吓!呃?萧朗这才抬起头来,发现是江氏和陈澜进了屋子,慌忙放下手中东西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看着那樊成就心生厌恶,唯恐他纠缠你们,所以就想了这么个借口。

嗯来我撂下那话,他是决计不敢来见我的,这总能把人打发走了!找借口也不能拿自己开玩笑!江氏没好气地往旁边蹑手蹑脚往屋子外头退去的巨阙瞪了一眼,这才上前关切地说,世子才受过伤,就当卧床静养,怎么这时候琢磨起了茶道?别以为年纪轻轻,这些就都不要紧,要是没养好,年纪大了一样样旧伤复发,到那时候你就后悔都来不及了!萧朗被江氏这一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旁的陈澜见此情形,哪里不知道是婆婆的老毛病犯了,因而也就抿嘴笑道:,萧世子,你一个人离了父母进京,如今又下江南,下人们自然不敢对你的事情有任何违逆,娘这般数落你,也是把你当成了自家人,为了你好。

嗯当初我家小四便是如此,我娘数落起他来,也是从不留情。

咳,我就是忍不住。

江氏自嘲地笑了笑,见萧朗有些脸红,忍不住又添了一句,儿行千里母担忧,你既是大人,就该好好体恤自己的身体,别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担忧。

要知道你在京城就已经受了一回伤,如今又是一回,一定要好好将养才行。

好了,眼下正是睡午觉的时候你好好歇着,我和媳妇就不打扰你了……陈澜冲怔在那里的萧朗笑了笑,随即就扶着江氏往外走。

可没走几步,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呢喃声:儿行千里母担忧么……我从小时候开始,爹教我扎马步,娘就在旁边监督看着,稍有偷懒就是……他们一个整日打不完的大仗,一个成天算不完的账目怎么会有功夫来担心我……闻听此言,陈澜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而旁边的江氏亦然。

婆媳俩缓缓转过身来见萧朗呆站在那儿,竟是有些失魂落魄,不禁有些担心地对视了一眼。

眼见屋子里刚刚唯一一个伺候的巨阙这会儿不在,出去叫人进来更不合时宜,江氏沉吟片刻,就索性放开陈澜走了回去。

你这话说得不对,哪里会有不疼爱担心儿子的父母?此时此刻,江氏看着萧朗也就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索性也不管其他,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到茶盘前头的藤椅上坐下,又一字一句地说,想来你父亲是严父当惯了,再加上奴儿干城处境险恶,他大多数心思都扑在了大事上。

至于你母亲,多半是府内事务繁忙,再加上又要给你爹当好贤内助。

要我看,他们只是不表露出来,而你又没发现他们那份心思而已。

陈澜已经手脚轻快地继续着刚刚萧朗那泡茶的工作,不消一会儿就在那小小的紫砂茶杯中注满了,又递了过去。

见萧朗怔忡地接过去,竟是看也不看,甚至都不嫌烫直接一饮而尽,继而又连连咳嗽,她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

可是,他们对二弟就关切得多,不但嘘寒问暖,而且二弟不喜欢习武,他们听之任之,想要什么,也是多半任由他的性子,轮到我身上便是半点不能通融。

曾经有一回,我因为在军中受了气想找爹讨个说法,结果被劈头盖脸训斥了回来,去找娘说我不想再练武的时候,她却骂我没出息,要是撑不住就趁早回家来学绣huā来得正经!我不想让爹娘瞧不起……听到这里,江氏发现萧朗已经是双肩微微颤抖着,右手竟是几乎握不住杯子,她只觉得心中又一阵酸楚。

她本就觉着比起自己的儿子来,这位镇东侯世子看上去更加冷峻,更加不擅长和人相处,也曾暗自揣测过是否只是单纯的心高气傲,到这份上却已经完全明白了。

她情不自禁地摩挲着他那肩背,轻轻叹了一口气。

全哥小时候,也被他父亲操练得死去活来,我那会儿只能背后掉眼泪,当面却还得提点鼓励他,不许他偷懒耍滑。

因为他没有享乐的资本,要是那时候不用功,以后就会一辈子吃苦。

嗯来你爹娘对你也是一样的。

你是长子,日后要接你爹担子的人,而奴儿干城那样险恶的地方,要是你没能耐,就会带累了一家的人,一族的人,一城的人!至于你弟弟,他是次子,不需要承担那样的重担,而且他如果也如同你这般,日后和你相争怎么办?你爹娘唯一的错处只有一条,不该把一片苦心完全藏在心里,哪怕你离开那里的时候也不吐露。

陈澜从前只觉得江氏和蔼可亲,虽是婆婆,却几乎犹如她的亲生母亲那般关切怜爱。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那种远胜于寻常通达世情的母性光辉,她想起自己的过往种种,竟是不知不觉有些痴了。

她尚且如此,坐在那儿的萧朗更是如遭雷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僵硬的手才动了一动,却是杯子陡然落在了那硕大的黄杨木大茶盘上。

原来,我才是一直什么都不知道……萧朗突然把头埋在双掌之中,声音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嘶哑我早就该知道的,我早就该明白的。

爹从早到晚除了公事还是公事,娘从早到晚便是安排从棉衣到车马在内的各种东西……我还偏偏常常满身是伤在他们面前晃,只希望他们多看我几眼,哪怕一眼也好……我为什么就那么呆,非要远在天边才明白!唉,这不怪你,都不怪你!江氏突然一把将萧朗拉了起来,这才语重心长地说:又不是人不在身边就不能多多尽孝。

送信回去的时候,除了寻常的问候,再多写些自己这边的事情,让他们知道你的情形。

捎带节礼的时候除了那些常见的东西,再附上你自己的心意。

还有就是,得空儿好好教导你弟弟,那怕不能让他像你这么出色可总不能让他太过懒散太过随心所欲,堕了镇东侯府的名头。

要知道,你是世子,是将来的镇东侯!是去……没错!萧朗一下子恢复了从前那般的冷然,重重点了点头。

可当发现江氏正用欣慰的目光看着自己,而底下的陈澜也一副轻松下来的样子,他顿时只觉得无地自容。

那样软弱的模样,他几乎从来没在人前显露过,可今天不但什么话都说了,而且不知不觉甚至连眼泪都掉了……他怎么就这么不争气,这么丢脸!这些天同路而行陈澜已经大约摸到了这位镇东侯世子的脾性,此时见他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尴尬样子,哪里不知道他多半是在害臊,眼珠子一转就笑道:娘,要不是我在旁边,真要以为您把萧世子当成叔全了?倒真是……哎,谁让他和叔全一般大,就是那皱眉冷脸的样子有时候都差不多。

江氏这才移开了手笑吟吟地说,你既然已经明白了,我就不多说了,好好歇着,不要再想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

你是伤者,眼下养伤最大!眼见陈澜扶着江氏又往外走去,萧朗一直沉默着,整个人也一动不动,可等到华门帘打起的一刹那,他突然开口叫道:太夫人,今天谢谢您了!以后要是我再说什么混账话做什么混账事,还请您把我当成您儿子一样狠狠骂一顿!你这孩子!转过身来的江氏无可奈何地一笑,又努努嘴道,只要你不嫌我罗嗦,我就把你当成我半个儿子看待!好了快去歇着,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陈澜瞥见萧朗僵着脖子点了点头,随即竟是一躬到地,心中不由得暗叹婆婆今日这番当头棒喝可算是功德无量。

等到出了屋子,因想着萧朗这般模样不好让人看见,她就嘱咐巨阙和湛卢在外头好好等候吩咐,随即才扶着江氏往外头走。

娘,你刚刚那番话说得真好。

尽管身后不远处就是云姑姑她们,但陈澜仍是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那时候我真的觉着,您就像是他的母亲似的,每一句话仿佛都落在了人心坎里。

您对我也是,一直都那么真心关爱,就连我亲生爹娘也不曾对我这么好过。

傻孩子!江氏微微一愣,随即就伸手搭在了陈澜伸进自己臂弯里的手上,你是我的媳妇,我看你自然和我的女儿似的,我不对你好,难道还把你当成仇人?至于他…………他和全哥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全哥他爹故世的时候,全哥才真正完全懂事,可有些事情却没法挽回了,所以我真不希望他也和全哥似的终身遗憾。

这世上多一个幸福的人,也是好的。

婆媳俩便这么彼此扶助着往前走,后头的庄妈妈和云姑姑等人看着这一幕,彼此你眼看我眼,自然而然都是百感交集。

一边是感慨江氏半辈子辛苦操劳,老来总算是儿子出息儿媳孝顺;一边则是欣慰自幼失了双亲的陈澜终究是靠着那一片真心,不但收拾了娘家的顽势,在婆家也完完全全融入了进去。

只是,当一行人来到江氏那院子门口时,眼见一个小人儿一溜烟地窜了过来,她们才几乎同时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要是能否有个如骏儿这般可爱的孩子,这家里就真的完美了!婆婆,姑姑!乍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边虽是有红缨,可骏儿终究仍是极其不安,此时此刻看到江氏和陈澜回来,他才松了一口气。

疾步跑到前头,他先行了揖礼,见江氏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也就咧嘴笑开了。

怎么样,可是坐车坐得有些饿了?要是如此,我让人去准备点,心。

想起刚刚走得急,也没来得及对小家伙多嘱咐什么,陈澜心中不由有些歉意,拉着他的手往里头走时,也就笑着问了一句。

可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骏儿使劲摇了摇头:多谢姑姑,刚刚在寺里已经吃饱了,我一点也不饿!那这会儿已经是午后,不如先好好歇个率觉。

江氏这随口一说骏儿却仍是摇头:婆婆好意骏儿心领了,只是下午还有描红的功课没做,还有诵念和读书,如果耽误了,以后爷爷考较起来……哎呀,你爷爷还真是严格!江氏说着就笑了起来,但仍是体谅地点了点头,随即对陈澜说这样吧,我记得你那里的东屋似乎是收拾齐整当成书房使的,横竖全哥也只是偶尔用用就先收拾一张桌子出来给他。

我是不行了,年纪大了人犯起了困,得先好好睡一觉。

你也不用再跟着我了,带着孩子去安置吧。

陈澜见江氏打了个呵欠,知道婆婆年纪日长晚上宿头不好,反而是午后瞌睡多,因而便笑着答应了,又带着骏儿把人送到了门。

随即才转身回自己那边的院子。

待到拉着骏儿来到了正房东屋,她就发现,小家伙东张张西望望,那脸上充满了惊喜之色。

怎么,可是喜欢这儿?喜欢。

骏儿本能地迸出了两个字,随即扭头看着陈澜,声音清亮地说,姑姑,这儿和我家里真的好像!爷爷也喜欢这么布置屋子,顶天立地的大书架,还有养兰草就连这琴台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走到了琴台跟前,仔仔细细端详着上头那具古筝,面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爱几次要伸出手去摸琴弦,最后还是缩回了手来。

陈澜在后头瞧着有趣突然还想逗逗他,当即缓步上前伸手按着小家伙的肩膀,柔声问道:你那古筝弹得很好,可是喜欢这架古筝?要是你真喜欢,我到时候和主人商量商量,请他割爱了把古筝送给你好不好?君子不夺人所好。

我的古筝是爷爷亲手给我做的,但这一架看上去很老了,应当很贵重。

是别人的东西,只能看看,不得允许不能随意乱动,更不能心生妄想。

骏儿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随即又仰起头看着陈澜说这里不是姑姑的家么?好孩子。

姑姑的家在京城,只是暂时借住在这儿。

陈澜越发觉得这孩子实在是懂事得让人惊讶,又觉得那粉嫩的脸颊着实可爱得紧,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见小家伙一下子脸红了,她这才收回了手,又冲着旁边的芸儿几个说,都说童言无忌,可他说得才是正理。

这毕竟是别人的房子,摆设等等哪怕不合心意,也不要擅自去动,否则主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未必不会有想法。

好了,劳烦云姑姑柳姑姑去外头整理一下扬州府那些官眷的名册,芸儿你们几个去把骏儿带回来的东西好好整理收拾一下,不得吩咐别放人进来。

是。

整整齐齐的答应声之后,一应人等出了门去,屋子里须臾就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陈澜才拉着骏儿到一边的软榻上坐下,又问道:骏儿,你之前说了你爷爷卖小桃源的事,究竟怎么回事,你现在再详细些说给我听好么?还有,把你送到大明寺的时候,你爷爷还说过什么,提醒过什么,你好好想一想,一句都不要遗漏,这对你爷爷来说,要紧得很。

骏儿立时坐直了身子。

仔仔细细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嗓子说了起来。

尽管他尽量有条理,可说到情绪激荡的时候,他的脸渐渐涨得通红,话语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重复和激烈,双手也情不自禁地使劲抱紧了。

……爷爷接到那封信的时候,神情很难看。

刘叔说,这等无法无天的事,到衙门去报案就行了,可爷爷摇摇头说未必能成。

苍叔问为什么,爷爷却说必有所恃,别的我没听见。

……刘叔去过衙门,可门上却根本不为他通报,府衙县衙榫是如此。

就连从前往来过的一些门庭,也好像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不理不睬,甚至险些被人打了闷棍……儿卖了小桃源,刘叔把小奶奶接了回来。

小奶奶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可爷爷却什么别的话都没说,后来就让刘叔和苍叔还有几位姐姐一块收拾行装,却带着我出了门,却把我送到了大明寺对我说了弹古筝的话。

爷爷还对我说,要是一个月都没有动静,就让我暂时在大明寺剃度了当今小沙弥,让我收好那古筝……,只说到这里骏儿已经是泣不成声。

而一边听一边琢磨这番话的陈澜连忙起身坐到他身边,轻声安慰了起来。

好在小家伙并不是那等任性的人,很快就慢慢止住了,只仍有些抽噎。

这时候,陈澜也已经差不多理清楚了头绪,突然又开口问道:你说你那架古筝是爷爷亲自做的,他临走的时候,还吩咐收好它?嗯。

陈澜拍了拍骏儿的脑袋,立时站起身来,出了东屋就招手叫来了正在明间守着的红螺,低声嘱咐了她几句末了又提醒道:检查的时候小心些,万不可弄坏了古筝。

夫人放心!安排好了这些,又让芸儿,陈澜方才重新进了屋子,结果一眼瞥见小家伙正用袖子使劲擦抹着脸,仿佛觉得刚刚那场大哭实在丢脸似的。

见此情景,她自是忍俊不禁,上前之后软言宽慰了几句等那些描红帖子和笔墨纸砚一一送上,就拉着小家伙到书桌后头坐下,又吩咐芸儿在一旁伺候笔墨,这才悄悄退了出去。

日落之前,杨进周仍然没有回来但古筝中的东西却已经由红螺送上来了。

那古筝的空腔中并不是藏着陈澜想象的书信等物,却是一面阔两寸长两寸篆刻飞龙和麒麟,系着红丝绦的金牌,背后居中刻着皇帝圣旨,左边是合当差发,右边是不信者斩。

拿着这沉甸甸的东西,她忍不住越发惊疑不定。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隔仗前头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夫人。

陈澜抬头吩咐了一声进来,见是云姑姑,她不禁露出了征询的表情。

果然,云姑姑上前之后就面色古怪地说道:夫人外间有人求见,道是江家四郎。

我去了门上一趟,原是要打发人走的,可后来就认出那是昨天在小桃源见过的。

他还说并不敢惊扰老太太,此番是想见一见夫人,有要紧事情禀报。

我最初还有些犹豫,可他又着重说,是为了小桃源的事。

这个江四郎倒有意思。

陈澜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随即就笑道,既然这样,就请他去前头小huā厅吧,我这边再收拾收拾就过去,你先去前头陪一陪,试探试探。

是。

到东屋里头看了看还在认认真真写字的骏儿,陈澜又穿了一件褙子,就唤上长镝陪着出了门。

可才出了院门顺着夹道没走多远,就只见一个婆子一溜烟跑了过来,赫然是自家之前带出来的。

那婆子近前慌忙屈膝行了礼,旋即低着脑袋说:夫人,外头突然多了好多兵,把咱们这儿整座园子都看了起来,那架势实在是吓人得很……怎么吓人了?是有什么不恭敬的言辞,还是人要闯进来,抑或是干脆对门上动了手?陈澜连珠炮似的发问之后,见那婆子呆呆愣愣地答不上来,她就淡淡地说,如果只是守在宅子四周,那只是为了护持宅院,不用理会那么多该做什么做什么,别慌慌张张的!撂下这话之后,她也不再去看那个婆子,带着长镝就继续往前走。

直到过了拐角,长镝才按捺不住问道:夫人,您就真不担心…只有什么可担心的?陈澜脚下步子微微一停,侧头扫了一眼长镝,这才笑道,咱们家可是曾经有过锦衣卫在宅子四周看守,如今就算再大的阵仗,比得上那时?只要不是江南这边有人想往明里造反,断然不至于真闹出什么境况!第三百六十一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百年修得共枕眠小厅,江四郎虽是被人好茶好水池招待着,可他却仍是有些坐立不安。

~要说他年纪不大,在族里也不过是一个旁支子弟,读书科举不成,便担着这管理产业的差事,如今已经在扬州府独当一面四五年了,手底下掌柜伙计林林总总不下上百人,若是要紧时候,手头上能调动的人甚至可以达到数百。

居移体,养易气,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刚刚离开南京时的那个愣头青。

可应付过无数大局面的他,却没能从旁边那个笑容可掬的妈妈口套出一句话来。

在这种被动的情况下,他只得沉下心来等。

当里间传来一阵响动时,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等着的人应当到了,慌忙站起身来。

果然,下一刻就有一个声音开口说道:江四公子,我家夫人已经到了。

外间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到里头来。

随着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陈澜便从后门进了屋子。

眼见前头是四扇黄ua梨雕刻山水大屏风,个几乎没留什么缝隙,她方才坐了下来。

待到长镝往外头又言语了那一声,她就只听屏风前一阵响动,竟似乎是那人进了屋,随即正在跪下行礼。

她起初还有些吃惊,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眼下把姿态放得那般低是何缘由。

四公子无需如此多礼,请起吧。

,外间的江四郎却压根连动都没有动,只是低着头说:那四公子云云只是外间的闲汉们胡乱叫叫而已,在下只是江氏一族的旁支子弟,万当不起夫人如此称呼。

原本昨日相见时就该报名拜见的,只那会儿在下失了方寸,竟是对夫人失了礼数。

今日前来,一来是为了全昨日之礼,二来则是小桃源之事江四毕竟在扬州颇有些日子,所以略知一一一一。

他这话说完,便沉下心等着,果然,没过多久,上就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全礼也罢,知情也好,要说话也不必一直跪着。

你起来吧,云姑姑,给他看座。

,杨夫人陈氏不但获封海宁县主,而且身边有先皇后赐下的两名宫人,这消息江四郎一早就知道,但直到如今才明白刚刚不动声色陪侍着自个的竟然就是其一个因而见云姑姑搬了锦墩过来,他起身之后慌忙又是一揖道谢,继而才斜签着身子在锦墩上坐了。

小桃源之事,你知道多少?,见陈澜绝口不提江氏一族的事情,江四郎心一凝,知道族里那些大佬们的谋划哼也好苦心也罢,都未必能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只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整理了一下表情,这才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回禀夫人,起头此事在下只是听许公子提起过,因为小桃源主人与世无争很少露面,所以并不曾放在心上,但昨日之后立刻命人仔仔细细打探了一番这才得知,原来那毕先生卖了产业,是因为一名侍妾不知道被人用什么法子扣下了。

此话一出陈澜因已经从骏儿那里得知了此事,因面倒并不吃惊,可却听到外间传来了云姑姑的惊呼。

情知此事应当另有蹊跷,她不觉放下了手里捧着的茶盏:那后来呢?江四郎疑惑地斜睨了云姑姑一眼,见其已经恢复了起初的淡然,连忙垂下了头去:后来毕先生曾经求助过府衙县衙,可派出去的人却在门口就被拦了。

不但如此那老苍头甚至因口出不逊险些被人打死在城里。

后来许公子恰好到了扬州府又恰好要买小桃源,去了两回毕先生就签了契书,二话不说搬了走。

他有意加重了那恰好,两个字,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看上去就是这么一回事,但在下昨日又着力打探了一下背后隐情,灌醉了两个府衙的门子之后得知,他们是拿了人好处,有意为难那老苍头,而县衙那边想来也差不多。

至于给好处的人,据说是许家门下。

听说许公子回去之后大雷霆,大板子打折了两个管事的腿,紧跟着城里因为某些事情,府衙县衙动衙差满城大索,直到现在四边城门仍然紧闭,进出极为不便。

许家人?许家人怎么会有那样的胆子,不会是被人指使做子马前卒吧!陈澜脑海瞬息转过了众多念头,捏着扶手想要起身,最终还是忍住了:,能特意过来知会这些消息,你果然仔细。

尽管只是吝啬的仔细两字评语,但江四郎还是露出了十分喜色,慌忙欠身连道不敢,旋即又毕恭毕敬地说:,还有一件事要报夫人得知。

今日在下出城到偶园来之前,曾经在大街上撞见一个女子慌慌张张地四处找人,似乎失口冒出要找的人姓毕,但之后就立时缄口不言了。

在下多了一个心眼,让一个心腹伙计跟在人后头,若有消息一定立时知会夫人。

这一次,陈澜才货真价实吃了一惊。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站起身,竟是带着长镝就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此时再无东西遮掩,她索性毫不顾忌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江四郎一番,见其衣着朴素,品貌虽算不得十分出众,可却予人一种深有成算的观感。

当江四郎在乍见她的惊讶之后连忙深深低下了头,那坐姿变得更加谨慎,她这才微微颌。

你有心了。

这四个字比刚刚那二字评价更加让江四郎振奋,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长身一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多谢夫人谬赞,在下一定尽心竭力。

夫人事务繁忙,在下不敢多加搅扰,先行告退,若有消息一定尽早禀报。

陈澜应了一声,见江四郎在云姑姑指引下头也不抬地出了屋子,不禁攥着手绢眯了眯眼睛。

直到旁边长镝轻轻咳嗽子一声,她才扭过了头去。

夫人,这江四实在是太会钻营,心思重的很,他不会是想要借着夫人您谋夺江氏族里的大权吧?先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江氏一族的旁支子弟,然后又是紧赶着打听您最想知道的事,末了又是尽心竭力什么的,分明是顺杆子爬了上来。

这样的人不能随便相信,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亦或是只想借您成事!哟,长镝你越来越聪明了!陈澜见长镝闻言一愣,忍不住冲着这个大丫头一笑……,你说得兴许没错,但要知道,无论是在扬州府还是整个江南,我们都是人生地不熟,而他则是地主,没有这样的人通报消息,我们和聋子瞎子也差不了多少。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人只要可用,而且付出的代价又不是太大,更不会犯了律例伦理,那就不妨用一用。

见长镝恍然大悟,随即有些扭捏地赔了罪,陈澜不禁摇了摇手:你的提醒又没错,赔什么罪呢?倒是等云姑姑回来了,得好好问问她起头的惊呼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向来是稳重的人,怎会这般失态。

待会还得去瞧瞧娘可起来了,还有那一位的伤势如何。

然而,等到云姑姑回来陈澜原本的轻松却一下子无影无踪。

原因很简单,云姑姑一进屋子遣开了人就是开门见山的一通话:夫人,毕先生身边的那位姨嗯……是几年前他上京的时候,皇后娘娘送给他的。

因是毕先生那时候丧偶快十年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娘娘身边正好要给几个宫女找人家,便把芳草给了毕先生。

毕先生并不是好女色的,当年收了芳草也是却不过娘娘一片好意,如果我没料错,应当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这么说那芳草就是骏儿口的小奶奶?可要是如此,毕先生身边明明有那样的金牌,为何不亮出来让衙门帮助找人?越想越觉得这一池水赫然深不见底陈澜皱着眉头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放弃了一个人独自动脑筋的打算。

~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回头等杨进周回来,再拉上萧朗一块好好动动脑子,集思广益之下总胜过她一个人在这儿费神。

仿佛是说曹操曹操到,她才想到那两个人,就只听芸儿在外间嚷嚷道:大人,夫人老爷回来了,眼下正在……公子那儿,说是您若有空眼下就过去一趟,有要紧事!陈澜闻讯出了屋子,问了芸儿方才得知是萧朗身边的小厮巨阙,自然是立时就往那边赶去。

只走在路上,想到萧朗身边只有小厮没有丫头,落在别人眼里简直就是如假包换的只好男色不爱红颜,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直到进了那屋子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退去。

偏生内那位主人公并没有什么自觉,一见她竟是一扬手的信笺,竟罕有地露出了笑容:杨夫人,南京来信了,是荆王殿下捎来的!只笑过之后,萧朗终于回过神来,随即立时脸色一正,没好气地弹了弹信笺:这家伙实在是太会支使人……就没见过像他这样会折腾的,他以为我们闲得慌么?…………,京城鼓楼下大街,威国公府宜园。

十几个护卫簇拥着两辆马车进了西角门,绕过大影壁之后,顺着甬道往东走了一箭之地,又往北过了一座小厅,这才在二门停了下来。

门上两个看门的婆子不等车停稳就急急忙忙上了前,见车帘一掀,为先踩着车镫子下来的竟不是什么妈妈丫头,而赫然是少主母,慌忙齐齐矮下身子去。

大奶奶。

嗯,不用多礼了!在娘家时随性惯了,上上下下统共就十几二十个仆人,待嫁到了这威国公府,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婆婆手里接手馈,面对那厚厚的ua名册,饶是她已经有所准备,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如今总算上上下下都能叫出名来,可那种四周几乎断不了人的架势她却仍不习惯。

进了二门,从门上的婆子到沿路洒扫的粗使仆妇、管事媳妇、大小丫头,一路上行礼问好不断。

当好容易踏入畅心居那五间大正房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她却现屋子要已经坐了一个笑吟吟的人。

咦?你怎么回来了?早回来不好么!难不成贤妻你还希望我刚刚销了婚假就成日不归家?就知道和我贫嘴!张冰云正想朝后头使了个眼色,却只见小鹤儿偷笑着溜出了屋子,顿时为之气结,上前去没好气地在罗旭旁边一坐,这才托着腮帮子看着自己的丈夫说,难得见你这么早回来,是不是晚上有安排?是打算晚上去勾阑胡同和朋友们聚一聚,还是小陈衍约了你去看韩先生……还是,父亲传话说要见你?听妻子直截了当连猜了这么三次,面上并无多少不悦,反而是写满了好奇罗旭顿时耷拉下了脑袋,唉声叹气地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只顾别的不顾你的人?难得偷得这么一丁点空闲,我要是把你这就这么丢在家里,别说岳父,就是你也得给我脸色看了。

见张冰云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隔着那张小几,小拳头就不管不顾冲自己擂了过来,罗旭赶紧往后挪了挪,随即举起双手道:贤妻大人别火,我这回说的是真话!如今我还是跟着杜阁老,今天是小张阁老……不不不,是岳父大人看我太忙了,于是不知道对杜阁老嘀咕了什么,总算是放了我半天假,所以说,果然是朝有人好做官。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张冰云皱了皱鼻子,随即轻哼一声道,我爹才不是那等公私不分的人,再说了,杜阁老那人哪那么好糊弄。

是是是,所以能在岳父大人和杜阁老那里过关,我可不是更了不得。

得意地嘿嘿笑了之后,见那边妻子干脆就不理自己了,罗旭这才站起身来,竟是挨着张冰云在榻上另一边坐了,这丰开口问道,怎样,今天进宫见姑姑,可有遇到什么为难?家里还顺心么,那些下人可有故意刁难你?我那些弟弟妹妹应该也不敢胡乱蹦醚才对?贵妃娘娘那是你姑姑,怎会为难我。

张冰云嗔着横了罗旭一眼可想起罗贵妃的话,面上情不自禁飞上了两朵红霞,旋即便掩饰似的说道,总之贵妃娘娘对我很好,你就别瞎操心了。

至于家里的事,我正在慢慢理头绪,反正有母亲从前打的基础在,不怕出大纰漏。

至于弟弟妹妹们……比起家里那些管事来,分清楚他们几个反而更难些,一个个都很少露面,几乎就和不存在似的。

,想起小鹤儿对自己掰着手指头数威国公罗明远那些姬妾的情形,张冰云的脸上就有些颇不自然。

说起来父亲张翰和罗明远也差不多年纪,父亲于女色上头很少留意,除了母亲,多年来也就只有过一个姨娘,公公却左一个右一个,这还是据说她嫁进来之前送嫁了好几个,要不是这样,后院都几乎住不下!而罗明远的那几个弟妹们,则是更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妻子那有些游移的眼神落在罗旭眼里,少不得有些歉意。

尽管最初对这桩婚事只是抱着听天由命得过且过的心思,可赐婚后一次次偶然必然的接触,他那种抵触一丁点一丁点被磨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种心动,也许这就是俗话说的百年修得共枕眠。

相比自家后院的情形,张家那一头可说是如同白纸一般干净,让这样的她管理罗家的后院,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不禁伸出手来轻轻扶着妻子的肩膀:他们那边你不用多想。

吃穿用度不短着他们,武老师一个不缺,总而言之,只要他们愿意上进,该准备的都会准备好,将来的嫁娶等等也绝不会委屈了他们,这样就够了。

不管是我还是娘,都不是委曲求全的,所以宁可不摆主母和长兄的架子,也不想他们成天到晚在面前乱晃,爹那边也都默认了。

要是之后因为这个谁在你面前搬弄什么是非或其他,你尽管落出去,别怕这损了你的贤名!我的名声有什么要紧?张冰云忍不住伸手拍掉了罗旭的爪子,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名声才是最要紧的!母亲和你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对,不就是眼不见为净吗?可既然如此,就不能让他们在外头胡说八道,父亲和你都在朝廷为官,难道任由他们败坏了你的名声?你说什么?罗旭这才郑重了起来,刚刚还满是戏谑和笑意的眼睛里一下子透出了严肃的寒光,这是真的?今天进宫的时候正好遇见夏公公去端福宫,所以一路走了一程,是夏公公透的讯息。

我回来的路上逼问了随车的蓝妈妈,这才得知,你那些弟弟妹妹们是每季四套衣裳鞋袜,每个月二两月例,其他的东西则是公采办,可自从母亲有身子,就有人悄悄买通了守后门的人溜出门去,蓝妈妈罚过几次,如今才消停了。

不但男的如此,就是姑娘家竟也不得允准出过门,这怎么了得?他们既然出去了,在外头说什么,难道还不容易?竟然有这种事……自从高二甲传胪出仕之后,罗旭在家的时间渐少,再加上母亲林夫人又身怀六甲,家事务只能是蓝妈妈掌总,其他人管事妈妈和媳妇一人掌一桩事情,却不想表面看着风平浪静,背地里竟有这样的事!看着脸上丝毫没有平日那种大大咧咧的妻子,罗旭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握了握。

亏得你提醒否则要是一直都撂着不管,兴许就要惹出大祸了。

这样,我……罗旭,这事情你不要管!张冰云一下子打断了罗旭的话,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已经出仕的长兄,在别人看来日理万机的人,心思不用放在这些事情上,家里有我呢。

我已经打算好了,不要什么武老师一个不缺,家里专门辟出一个地方来,每天上午让他们上课,下午则是看他们的喜好去练武强身。

至于女孩子,请最好的绣娘教她们女红,然后就是学琴。

这都是慢工出细活的勾当,耗去他们的时间足够了。

每个月我亲自去考核他们一回,好的奖,差的罚,立起规矩来。

还有看守后门的立时按规矩责罚之后撵出去……听张冰云一口气连珠炮似的一条条一桩桩说了许多,罗旭最初还有些惊诧,可渐渐地就露出了笑容,最后见张冰云打了个顿,歪着头似乎在想还有什么可补充的,他突然冷不丁凑上前去在那红唇上亲了一记。

挪开时见妻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他不禁笑了。

就依你,家里的荆青都依你。

张冰云这时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可第一件事竟是伸出脑袋往外头瞅了瞅,这才狠狠掐了罗旭一把:大白天的,给人看见怎么办!你你你,就是不正经!嗔过之后,见罗旭但笑不语她不禁觉得一拳打在棉ua上,四处不着力,只能没好气地岔转了话题:这事情就和你言语一声,我之前也只是想过一想,这次亏得夏公公提醒。

对了,夏公公还让我对你说,如今他诸事已了,本想告老的,想不到司礼监曲公公不在,只得暂且留下。

他还说曲公公奉命去江南了这趟之后就要告老还乡。

司礼监太监曲永,奉命去了江南?罗旭销假之后就在内阁忙碌于一堆堆的奏折之,几乎没注意其他,听到这话方才想起,司礼监太监曲永确实已经有一阵子没看到人了。

宫内监众多,就连夏太监也是因为罗贵妃的事,方才和他稍稍有些交集,而其他那些人他就更不熟了。

然而仿佛是本能的反应,但凡见到司礼监太监曲永,他就总觉得对方身上仿佛散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消息要紧得很。

他一下子把张冰云揽紧了,见她还要挣扎,便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以后要是你进宫时夏公公还对你说什么,一定要原原本本对我说,这很重要。

这样,你写一封信送给杨夫人,设法暗示一下此事。

耳朵上那种让人麻麻痒痒的热气让张冰云有些动弹不得,可说的偏又是这般正经的事,她自然不好把人推开。

可是,当这话都说完了,罗旭还没有放开手的意思,她顿时明白了过来,可下一刻,那耳垂就突然被人轻轻含住了,她不觉一下子僵在了那儿。

屋子外头的小鹤儿等得百无聊赖,可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看到姑爷一阵风似的从里头冲了出来,随即里间就传来了一个愠怒的叫嚷。

罗旭,你……你………,你等着瞧。

第三百六十二章 叹如画江山,谁可争雄;看夫唱妇随,何家无忧十里秦淮河,百岁老贡院,千年乌衣巷。

这说的就是南京城中赫赫有名的三处要紧地儿。

秦淮河上的画舫灯舟叫人**,老贡院中走出的举子们闻达于朝堂,而那条位于秦淮河南岸,曾经住着王谢等诸多高门贵族的乌衣巷却已经寥落多年了。

尽管那里还有一座曾经风光一时的老宅,但现如今却只剩下了残垣断壁。

可诡异的是,就在这寸土寸金的秦淮河畔,百多年来竟从没人打过主意。

甚至也有乞儿丐户等等占据期间,但不是莫名其妙横尸于此,就是各种诡异,于是越发行者绕道。

眼下那已经倾颓不堪的围墙边,却有一个人轻轻巧巧地跃了进来。

从到处都是杂草树叶砖石瓦砾的外院穿过一座几乎倒塌了一半的垂花门之后,眼前的景象就倏然一变。

青石甬道尽管已经有不少破碎不堪,但却见不到多少枯枝败叶,甚至连灰尘都没有。

沿路上四处可见只剩下半截亦或是地基的老房子,曾经的雕梁画栋早已不在,更不用提什么涂朱饰金的华彩。

来人沉默着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在一座完全倾覆了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默立了一会儿,他就徐徐走上前去,待到了前头,眼见烂木砖石挡道,他随手一抹腰间,一汪剑锋突然如闪电一般冒了出来,只疏忽间一扇,横倒在最上头的几根就掉在了一边,显露出了一条往里头的通路。

到了尽头,就只见那里躺着一块斑斑驳驳的牌匾。

也不知道那牌匾是何物所制,虽是已经几乎辨认不出上头的字眼,却依旧是完完整整的一块,并没有太大的损伤。

他蹲下身来端详着这块牌匾,右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一点一点地摩挲着上头的那些痕迹,良久才轻声呢喃道:怀远堂……心怀远志,兼济天下。

有时候人想得太远,并没有多大好处。

这天下是一人的天下,不是天下人的天下,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全都是骗鬼你留下的东西,远洋海上的船队依旧在,只那些商人无不是附骥于达官显贵麾下,再多的钱也是填了他们的私囊。

遍布大江南北的书院依旧在,可是教授的士子们多半只想着仕途经济,而野心更大的则是希望由他们掌控这个天下,而皇帝则是只作为神佛一般供人膜拜。

你绞尽脑汁做出了无数东西,可终究在多年的勾心斗角和倾轧中消失殆尽,甚至反而要靠你那些流落海外的旧部重新输入中原。

你希望能够开民智,启民心,可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些书院里却都有人教授权谋术数,就是他们一代一代祸乱的天下?而一心想替你报仇的,则是不惜掀翻你曾经投入无数心血的这个天下,杀掉所有阻路的人,甚至不在乎真正得益的人会怎样治理这大好河山……知道这些,你是不是很后悔?知道这些,你是不是很后悔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那声线在这狭小的厅堂废墟中回转:水润泽生木,所以你沐桓将林长辉送上了天子宝座,自己却成了那块垫脚石。

哪怕你的后嗣在得知身世之后毅然决然去掉了那个水字,甚至于再次一度入朝进入了中枢,终究有些事情已经挽不回来了。

时也命也,失去了时,也失去了命,没有了时势,也就再也造不出英雄。

所以,木家终究是断了后,相比林长辉的子孙绵长,你有的只是我这个不该知道这些的后人。

说到这里,他终于缓缓跪了下来,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待到起身之后,这才淡淡地说:多少年了,谁也没想到,当年的龙泉庵主会从九幽地狱中回来,又再次将自己埋入那深深的九泉地底。

是她费尽苦心把我的身世找了出来,也是她收拢了无数你的手迹,又让我入内尽情观看,也是她将京城搅得腥风血雨……她老是说,相比从前那一次次夺嫡争权中死的人,眼下死的人又算什么?呵呵……当今皇上绝对算不上昏庸,可离着明君的器量还差得远,可是,他终究是个还重情义的人。

从这一点来说,就比林长辉强得多了……这个人影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呢喃了多少话,最终才钻出了那残垣断壁,身影寂寥地消失在了青石甬道的尽头。

然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废墟后头的墙边,也正有人在抬头仔仔细细打量着这地方,甚至不时用手去推一推那看似一塌糊涂的墙壁。

然而,当他感觉到面前那看似破烂不堪的砖墙却纹丝不动的时候,嘴角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真结实,要是谁还敢再和我说,这是百多年前的房子,我非大耳刮子打上去不可呸,这决计是一直有人悄悄修补过的,什么闹鬼,什么鬼屋,都是屁话爷,这地方那么碜人,咱们还是走吧……对后头那个怯生生的声音,某人却根本不理会,只是若有所思地透过那砖墙的缝隙往里头瞧了瞧,好半晌才直起腰来拍了拍手:是没什么好看的,走吧……别那副熊样,打起些精神,你可是本公子的第一号手下。

我让你送的信,绝对是给我平安无事地送到了吧?当他回过头时,那个说话陪着小心的人终于露出了身影。

却不是什么身形瘦小形容懦弱的人,而是一个满身绸缎衣裳,右脸上还有一条狰狞刀疤,看上去颇有些气派的中年汉子。

只是此时,他听着那第一号手下的说法,哭笑不得之余,却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公子您放心,小的好歹也是这南京城里的一号人物……不就是开着全城最大的赌场,往平江伯和南京守备乃至于巡按御史等等要紧去处送银子的,用得着那么时时刻刻标榜自个?没好气地横了一眼过去,见其已经是连辩解的力气都没了,荆王方才背起了双手,嘴里低声嘟囔了一句,幸好只是让你送信,真正办事情,无论是杨郎还是萧郎都可靠得很,除了他俩之外,还有我那九姑姑的宝贝女儿……当真正了解到荆王来信的内幕时,陈澜才知道,自己对荆王的了解远远不够。

这位别出心裁的四皇子竟然根本不是捎了一封信,而是整整三封信从杨进周手中接过了属于自己的一封信,她见封口完全没开启,少不得看了杨进周一眼,却见他无奈地冲自己摊了摊手:没办法,萧世子的那封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每个人先各自看信,等都看完了商量时,要不要交换着看,大家再商量计较。

带着这一丝抹不去的狐疑打开了封套,陈澜立时展开信笺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还不等看完,那握着信笺边缘的手就一下子攥紧了,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恼怒。

此时此刻,她完完全全认同了萧朗的话,没错,这位皇子确实最会支使人,也确实最会折腾人萧朗最早看完自己手头的那封信,此时见陈澜咬牙切齿,他哪里不知道必然是荆王又出了什么损招,连忙关切地问道:夫人不要紧吧?这家伙就爱胡说八道,要是说错了话,就当他……当他没说好了,等回头等会合了他再找他算账总之杨兄已经成功掌了江都卫,我这边勉为其难再装一阵子他也并不难,横竖是丢他的脸。

夫人不按着他说的做也没关系。

杨进周有些面色古怪地看了萧朗一眼,见其丝毫没觉得适才那话里有什么语病,索性别过了脑袋,竭力不让其看见自己那已经有些忍不住的笑容。

而陈澜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把信笺塞到了袖子里,脸上的愠怒倏忽间就消失了。

没事,既然是荆王殿下托付的事情,我当然会按照他的话,尽心竭力地帮他办好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陈澜随即就没事人似的看着萧朗和杨进周说:我那事情和你们应当都不相干,要是接下来你们商量正事,不如我先告退吧?那倒不用从前那句弱质女流的教训在前,眼下萧朗想起在京城那惊魂夜中,陈澜曾经只身挡住了龙泉庵主,于是立时摇了摇头,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荆王是让我在这边闹腾大一些,最好让南京那些头头脑脑,还有金陵书院的山长等等都跑到扬州来。

至于杨兄……让我掌了江都卫之后,按照花名册日日点卯,整肃军纪,练兵一月。

见杨进周和萧朗接着就商量了起来,陈澜虽间或也插上一两句,可心思早就完全飞到了袖子里的那封信上。

如果说,吩咐两个男人的是正事,那么,让她去做的事,就完完全全与之不相干了。

荆王那位未婚妻就是扬州人,如今虽然还在宫中习礼仪,但娘家却自然还是在这扬州不曾挪过窝。

人在南京城的荆王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江南地界不少人家都在试图和他那未来岳父拉近关系,心思不是打在王妃过门时可以带四个侍女,就是巴望着剩下的位子,不外乎是希望能借一把鸡犬升天之力。

而荆王竟是言辞恳切地请她帮忙解决一下这桩麻烦这还不算,荆王在信上还说,镇东侯世子萧朗遇刺的事他已经得到了消息,让她代致最诚挚的问候,顺带让她帮忙看着些,别让他那萧郎继续满不在乎地四处乱跑。

她又不是保母当然,总算这位晋王还有些正性,信上末尾透露了另一个消息。

从前判了流崖州的晋王府典簿邓忠,其老家乃是南京,虽说家里几乎没什么亲朋,但还有一个堂弟正担任着金陵书院教习,正是她在小桃源见过的邓冀掌握江都卫容易,一来皇上此前便有意重整江南,十几年来一大批文武才俊都被逐渐分派到了这儿,尽管并非高位,但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已经足够了;二来,除了我们船上跟来的数十亲兵之外,还有天策卫一百人早已经过来了,所以单单江都卫这五千人,要握在手里并不算难。

要紧的是,南京尚有应天卫、水军左右卫,再加上散在各地驻扎的人马,哪怕并非精锐,加在一块也有四五万,因算不上精锐,从前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角色,上头的指挥使都是去岁一一换上的,他们自是忠心不二,就不知道下头如何。

萧朗在旁边听杨进周这么说,突然开口问道:杨兄,你和那……荆王殿下这次到江南,究竟是为了什么?若是税关和税法,你是武将,他是亲王,还不如让内阁派一位阁老挂帅下来,凭着那资历人望,断然不至于真有什么问题,为什么是你们?此话一出,就连正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替荆王那家伙善后的陈澜都一下子转过了头,好奇地瞥了瞥自己的丈夫。

就好比她有些事情只能藏在心里一样,杨进周也只会和她说可以说的事情,诸如此次下江南的真意,她也只是隐隐约约猜着几分。

果然,这一次,杨进周又陷入了沉默,好一会才歉意地看着萧朗说:萧世子,不是我不对你说,皇上倒是说此行不妨多多借助你之力,是殿下在这次的信上特意吩咐,暂时不得告诉你,让你好好养伤。

又是他萧朗一下子变了脸色,没好气地攥紧拳头狠狠一捶身旁的扶手,旋即就懊恼地说,算了,我不管他既然是他想把事情闹大一些,那我就遂他的心意上次那个樊成还说三月三会在瘦西湖上仿效从前上巳节的习俗,举办游湖大会,晚上则是遴选花魁,力邀我去凑个热闹,我当时回绝了,可这次……想起荆王在信上还让自己管住萧朗不要带着伤随处乱跑,可此时此刻,这位冷面镇东侯世子却是咬牙切齿地说,要去参加什么游湖花魁之类的勾当,陈澜终于不得不开口打断了他:萧世子,你是不是忘了,若是以你现在的身份出面会引起多大的骚动?只怕到时候不止是花魁娘子,就是那些男人们,兴许也会趋之若鹜吧?刚刚还想着横竖是那家伙让自己造势,索性胡来一把,可陈澜的这提醒却犹如当头棒喝,一下子把萧朗敲醒了。

一想到那天四个俊美得不像话,直到现在还被他扔在前院打杂的四个小厮;一想到那天晚宴时那几个戏子浑身上下的馥郁脂粉香气,他就有一种呕吐的冲动,随即就抓起了一旁的紫砂茶壶,咕嘟咕嘟灌了满肚子的凉茶。

该死,真该死无疑,由于萧朗的心绪大坏,这一次并没有商量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而陈澜挽着杨进周回去的路上,却轻声说了骏儿的事,末了便取出了刚刚随身带的一个锦囊,从中摸出了那块金牌。

杨进周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面上就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怎么,是东西有问题?传说中不是拿出这金牌就好比皇上亲临吗?东西没问题,这金牌我认识。

见陈澜看着自己瞠目结舌,杨进周不禁笑了,你刚刚说的那种如朕亲临的金牌,是戏文之中才有的东西。

就好比这次晋王作为钦差巡狩江南,那王命护卫不是还护着一辆车吗?里头就是刻着如朕亲临的王命旗牌,由御命旗牌官看护着,并不是可以轻易动用的东西。

至于这金牌信符……是用来调兵的,和单单可以便宜行事的王命旗牌不同,两面金牌一合,背后的编号若相同,就能够调兵一方,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东西比那搬动不便的王命旗牌更重要。

陈澜想起自己本以为掣出这样的玩意就能威风八面,一时间自是颇为尴尬。

一旁的杨进周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她鼻子上轻轻点了点:你啊,有时候聪明得好似鬼灵精,想不到也有想当然的时候。

这东西你收藏好,到时候我去查一查上头的编号,兴许会有些线索。

话说回来,你觉得那毕先生如此煞费苦心,为何不来见我们?偶园在城外,他应该是在城里。

一开始兴许他想弄清楚事情究竟如何,可如今当是困在城中不敢随意冒头。

但如今四处都在找他,我又交托了江四郎,应当很快就有结果的。

夫妻俩边走边说,当踏入自家院门的时候,两人就同时听到了一阵古筝乐声,等到跨进正房门槛,那古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惊喜的嚷嚷:太好了,我想前几天的音怎么不准呢,谢谢姐姐,姐姐你真能干听到这嚷嚷,陈澜不禁莞尔,紧跟着内间就传来了红缨的笑声:就这么一丁点事情,我就能干了?那刚刚长镝给你做点心吃呢?呃……长镝姐姐也能干骏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即很干脆地说,总之婆婆和姑姑是好人,姐姐们也都是好人这一圈好人卡发下来,陈澜终于忍不住打起门帘进了东屋,因笑道:敢情咱们一家人在骏儿你眼里都是好人怎么,你就真的练了一下午的字,没去午睡过?看见陈澜进来,骏儿立时转身疾步上前,偷觑了一眼杨进周就规规矩矩冲陈澜长揖了下去。

陈澜不等他弯腰到底就托了他一把,待人抬起头来就指着杨进周道:这是你姑父。

杨进周端详着忙不迭给自己行礼的小家伙,只微微颔首。

他毕竟不似陈澜这般随随便便就能和人亲近在一块,见她拉着小家伙到一旁的软榻坐下,又是嘘寒问暖,又是笑着给他拿水果和点心,间或还有不少亲昵的动作,他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怪不得她对那事情如此在意,原来她竟是这般喜欢孩子是了,连陈衍那样只小她两岁的弟弟,她都当成小孩子一样看待……看着那幸福轻松的一幕,杨进周若有所思地伫立了一会儿,却悄悄地转身退了出去。

待到了正房外头,他抬头看了看天,随即就大步出了院门,一直到了前院,便让人去叫秦虎过来。

待到那黑塔大汉来了,他朝下首的一张椅子努了努嘴,随即就一字一句地说:你去挑上十几个人,待会随我出去一趟。

这样……转瞬间就到了傍晚,由于江氏还惦记着萧朗,晚饭之前还特意拉着陈澜去探望了一遭,见人显然的精神不好,她还以为这位镇东侯世子仍尚未想通,拉着人唠唠叨叨说了两刻钟,那些嘱咐不外乎是静养、不许走动、不许劳神……还是陈澜情知人家是怎么回事,一次次打岔,这才总算是让萧朗得了耳根子清净。

只是临走前门帘落下的一刹那,她回头一瞥,仍然看见了萧朗脸上的无奈和懊恼。

这一天的晚饭仍是三个人——虽说多了个骏儿,但杨进周却出了门——于是当一顿饭吃完,江氏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本以为只是在扬州稍稍停留,结果如今反倒是忙起来了。

让全哥去忙吧,今天去了大明寺,明天我们娘俩再带上骏儿去城里逛逛……话音刚落,就只见庄妈妈进了门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泥金帖子:老太太,夫人,这是刚刚送到门上的,说是梁府。

因为之前没听说过,所以我有意多问了几句,这才知道这梁家也就是未来荆王妃的娘家。

因这不是平常人家,我不敢造次,留着人在小花厅奉茶等候,这就亲自来回禀了,见或不见全凭老太太和夫人做主。

荆王妃的娘家?拿帖子来我瞧瞧。

江氏忙接过了帖子,和陈澜几乎头碰头一块看完了,她才合上了帖子,表情颇有些微妙:说是家里的玉兰花开得好,请咱们过去赏玩……可我看应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请的应当是……那一位吧?这不去的话总是不给脸面,可要是去了……总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个精明得像鬼似的家伙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遭?陈澜竭力忍住自己咬牙切齿的冲动,不动声色地说:老太太说的是。

这样,送帖子的梁家那个妈妈咱们就不用亲自见了,请柳姑姑去见一见就好。

毕竟荆王殿下的婚事是从前皇后娘娘定下的,柳姑姑出面正好便宜。

至于后日赏花,请柳姑姑转告一声,就说那位因一路劳顿,如今要静养,娘也是身体禁不住劳顿,需得在家歇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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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三章 贵戚,良朋三间三架的挑檐门楼,两扇黑油锡环大门这会儿正大大敞开着,两边站着四个衣衫整整齐齐的小厮,全都是十三四光景,垂手低头样貌极其恭敬。

这一番整肃的光景再加上外间洒扫得干干净净的胡同,恰是呈现出一幅不张扬却也不低调的做派。

别人是开了正门迎客,陈澜自然也不会拿大,此时便从正门下了车。

见一个身着天青色对襟长衣,翠色绣柳叶镶边潞绸褙子的中年妇人搀扶着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妇人候在那里,她少不得笑吟吟地快走几步。

待得知这两位便是梁太太和老太太,她自是连忙伸手搀扶起了要行礼的两人。

看到这样大的阵仗,我都险些不敢下车,若是二位还这样拘泥礼数,我可只能回头上车落荒而逃了。

听陈澜语出轻松,粱太太看了一旁的婆婆一眼,见其微微颌首,心头不禁一松,于是也笑了起来:夫人毕竟是一等一的贵客,不扫除干净,挑上最妥当的人迎候,我这心里自然七上八下。

如今听您这么说,我这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待会一定不再和您客气了!那就好!陈澜原是想,这毕竟是未来荆王妃的娘家,也极有可能便是未来的皇后母家,所以既然来了,也不想死板着一张脸。

此时见粱太太闻弦歌知雅意,她自然也暗自点头,一路随着进去时,只见前院的男仆一个不见,想来是事先就避开了去。

而相较她之前在偶园时那种小巧玲珑的格局,这粱府决计算不上大,不过是一路上才闲聊了几句,前头就出现了一座垂花门。

只在进门之前,粱老太太仿佛在粱太太耳边说了什么,就只见粱太太停了下来,告罪了一声,随即就带着几个丫头匆匆往里头走去,而粱老太太则是冲陈澜瞧了瞧,随即和蔼地笑了:今天家里还有好几位客人,那几株玉兰虽然开得好,可人一多,看起来难免就少了几分趣味。

如今夫人刚到,不若随老身抢在其他人前头先去赏玩了如何?闻听此言,陈澜哪里不知道,这位粱老太太连儿媳都支走了,铁定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也就没有拒绝。

过了二门她便和粱老太太拐上了旁边的一条小道,除了她带的柳姑姑和长镝红缨之外,就只有一个面相老成的妈妈。

起初粱老太太也只是随和地聊了些家事,待到了那一处院子里,她便兴致勃勃地拉着陈澜上前,步子竟异常矫健。

待到树下站定了,陈澜冲着柳姑姑打了个眼色,见其拉住了长镝和红缨这才转过头来。

尽管前一世她在江南的好几个城市都呆过,对玉兰自不陌生,但这一年多住在北京,大户人家很少种玉兰树,她还是这一次在偶园时见到了正在绽放的玉兰。

然而相比那两排对列在厅堂前的数株,便显得有些零落了。

但只见花白如玉,如玉圃琼林如雪山瑶岛,而随着那一阵阵春风,如兰huā一般纯正悠远的花香迎面而来,不觉让人沉醉其中。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轻轻抚着那枝干,随即侧头笑道:玉兰植堂前,端的是绝妙意境。

这是先夫在地时候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好多年头了。

那时候种的时候还念叨什么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菊之落英,。

杨夫人大约不知道,扬州府富豪众多附庸风雅,园林之中多用玉兰,所以这区区几棵树,便能够卖到相当的高价。

家里这宅子在扬州城内只算得上是平常,当年家里最艰难的时候,为了这几株玉兰,有人肯为这宅子出价三千两,而我终究是咬咬牙捱了下来,总算儿子也还争气,这才有了今天。

陈澜默默听着此时粱老太太虽微微一顿,她心里细细寻思,并没有贸贸然接话茬。

果然,下一刻,粱老太太就叹了一口气。

他读书倒是不错,结交的友人也多数是正人君子,科举更是顺当,只当官却不成所以我当初早早就劝了他致仕,却没有想到,我们这样平凡无奇的门庭竟然能出一位贵人。

之前送沅儿上京的时候,我这心里还一直惴惴不安,也不知道她那沉静的性子是否能在王府挺得住……说了这许多,其实我只想对夫人您剖心露腹似的说一句话。

,粱老太太突然用手撑着那玉兰树的树干,一字一句地说:粱家没指望怎样泼天的荣华富贵,只想守着祖业安安分分过日子。

听了这么多,此时再面对这样一句再直截了当不过的表白,陈澜最初那种程式化的笑容早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上翘的嘴角。

此时见粱老太太颇有些紧张,她便笑道:老太太言重了,那是先皇后为荆王殿下挑中的姻缘,谁敢疑你家?只您既然这样说了,我便冒昧问一句,如今府中日日这么热闹,传扬出去并不好看。

今日请杨夫人您来,就是为了这个!粱老太太也没注意到陈澜那一下子变得颇为古怪的脸色,面色尴尬地说,沅儿的父亲只是个致仕的知府看上去理当是在地方上转了多年,其实真正于治事和经济上建树却不多,人际上也没有太大心得,可终究是他的同年同乡们襄助不少,而如今出了这样的贵人,沾亲带故亦或是旧日邻舍全都一拥而上,他险些都要躲到城外蜀岗上的草庐去了,还是我们娘俩死活劝住,偏大郎又去了岳麓书院求学……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而一人显达,亲朋故旧全都来想着沾光,这种事情陈澜已经司空见惯了,毕竟婆婆江氏的娘家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然而江氏终究是心性刚毅的人,处事也果决,此时面对粱老太太那无可奈何长吁短叹,她不得不承认,应付某些事情,要么得有相应的觉悟,要么就得有相应的手段,否则就得像是粱家人似的陷入两难境地。

皇帝给荆王挑选这样一个小门小户的王妃,也许是为了断绝将来的外戚隐患。

而粱家人并不是精擅仕途的,也许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因对困境束手无策,于去……于是就送了帖子到偶园,想见了她之后通过她向那位荆王表示心意?殊不知那位真正的荆王其实早就知道了,而且更混蛋的是抢先一步让她来解决这麻烦!已经有了某些觉悟的陈澜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即冲着满脸期冀的粱老太太点了点头。

尽管再没有别的话粱老太太仍然是如释重负,随即就虚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唠唠叨叨对夫人说了这许多,劳您在外头站了这么久。

时候不早了,夫人随老身到后头坐坐吧!离着稍远的柳姑姑虽听不见那边交谈的内容,但长镝和红缨都是自幼练武,耳清目明那么些时间已经足够她俩听一个大概。

见着粱老太太和陈澜出来,两人侧身让了一让,看着粱老太太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不耐,等人走过去之后,两人一面跟上,一面悄悄交谈了两句。

粱家人怎么这么没魄力?既然是未来荆王妃的娘家,何必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亲友!你傻了不是?荆王孝期至少还有一年,那边一年后才能过门,而且粱家也没有现在就搬去京城的道理,既然要住在扬州府,总不能成日里闭门谢客不与人往来吧?说来说去,粱老太太和那位粱太太手段不够,难道你还能指望所有人都像安国长公主和咱们夫人?荆王殿下真可怜……如果陈澜听到长镝那最后一句感慨,必定会没好气地训斥过去——一要知道,眼下她这个被人当成保母的人才是最可怜的!正因为如此,跟着粱老太太进入正房,眼瞅着又是好些莺莺燕燕的女眷起身施礼问好,她那脸上不用装就是淡淡的。

好在今天到粱府的人和之前樊成设宴款待时的女眷并不相同,否则她连敷衍的精神都提不起来。

而相比那次一色都是浓妆艳抹金翠满头的诰命夫人们,今天却多了几位淡扫蛾眉颜色素淡的千金小姐。

乍一眼看去,她仿佛看到了数天前自己出席晚宴时那妆容装束的翻版。

情知她们是为了讨自己的喜欢几位小姐上来屈膝施礼时,她也只得微微颌首点头,目光却落在了末位的两个妇人身上。

一个是金陵书院教习邓恩铭的妻子米氏,一个是江四郎的妻子纪氏。

两个人全都没有带上其他人和那些满口都在夸赞自家女儿侄女的妇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总算是捱到了去那边赏花,已经去过一遭的陈澜原是懒得再凑热闹,耳眼见那帮人分明是她留下她们也不去的架势,她只好走在前头。

而就在她跨出房门的一刹那,旁边竟是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搀扶了她一把,她侧头一看,却发现正是纪氏。

杨夫人。

称呼了一声之后,纪氏的声音突然变得如同蚊子一般轻,我家相公让我给夫人捎带一句话,这两天突然有传言,说是皇上打算立荆王殿下为太子,还说什么安国长公主那边正在帮忙瞧看宜东宫的女子,所以,难保有人不打您的主意。

,她那位干娘如今正被众星拱月保胎安养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去帮侄儿看什么女人……再说了,这里是扬州不是京城,怎会有这样的消息传出来,分明是谣言!再说了,难道她这个海宁县主还要负责给荆王安排女人拉皮条?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陈澜心中一凛,瞥见纪氏脸上很有些紧张,想来还是第一次替丈夫做这样的事,当即温言笑道:令夫着实有心了,请娘子回去之后,替我好好谢他一声。

不敢不敢只这一句赞赏,纪氏便立时眉开眼笑,扶着陈澜的手又紧了些,一面走一面说道,外子也就是在与人打交道上多有心得,所以办这些事是最得心应手的。

瞧我这记性险些都忘了另一桩正事……外子说,他实在是罪该万死,前时对夫人提过的那个女人,他派去的人竟是把人给跟丢了,他虽是竭力在找,可这两天还没什么消息。

都是数日前这扬州城大索招惹的,大街上连我们这些正经人家的马车也常常遭遇检查,所以多有不便。

陈澜今次出来是有扬州府衙的差役随行,即便如此,一路仍是盘查不断,只这些人终究好用从始至终就没人敢打起车帘查看她的马车。

而最初一大早出门时,扬州知府樊成还在门口守株待兔,一逮着她出来就点头哈腰地解释赔罪,说是那事情还没查出个所以然,但江都卫已经入城戒严,必定很快就有结果云云……如今再仔细琢磨琢磨,和纪氏的话两相印证,她竟是不由自主沉思了起来。

江都卫……话说杨进周已经好几日早出晚归了……瞧见纪氏和陈澜走在一块,谈笑间竟是异常亲近,其余几位夫人不禁面色都有些异常,更有人不动声色地试探粱太太口风。

到最后,还是米氏在旁边不动声色地打岔道:说起来,纪妹妹膝下虽有两个女儿,可大的六岁,小的四岁,只比我家那个才会满地乱爬的丫头强一丁点。

还是江四郎知情重义至今身边一个旁人都没有。

这话说得其他诸位夫人好一阵眼色乱飞,在如释重负之余,也不免有人酸溜溜地嘀咕道:江家说是大户,可这些年搂钱搂得越发狠了,就连家里女人也是连贤惠都丢了,难道江四郎堂堂爷们,不怕说出去被人笑话?笑话什么?前头那位杨夫人,据说家里爷们也是同样半点不沾腥的!哪里像咱们家里,老少爷们都是一个个像偷腥的猫似的,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听这些人越说越不像话,粱太太一面庆幸已经早一步由婆婆出面表明了心迹,一面又恼怒这些人借着早年的恩德情分亦或是亲戚关系,就只差没直接上偶园求见骚扰了。

然而,当来到那植着两排玉兰树的厅堂前时,她突然察觉到有人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扭头一看却发现是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后头的米氏。

姐姐。

米氏见一群夫人们又围着陈澜说话去了,便拖着粱太太往旁边避了避,又轻声说,姐姐,家里好容易出了位贵人,你就算帮不上其他忙,也不能给人添堵才是!要说这些人的心思,难道你还不知道,不就指望攀龙门风?以贵人那恬淡的性子,斗得过这么多心眼多多的?更何况,那位主儿的名声你不是不知道,若在男色之外,又添上许多女色……梁太太被说得一愣,那脸色旋即就变得异常难看。

而米氏见一语奏效,旋即便又添油加醋地说道:姐姐向来不管外事,所以偶园那边的情形也许不知道。

这样的人物,别人哪里不是带着七八个丫头妈妈随侍,可他身边就一个女人都没有,听说连近身的事情都是小厮做,显见那传言总有八九分准。

既是如此,以咱们粱家这位贵人的脾性,要保着自己,然后一举得男多少不易?前头只是说今天这些人的居心不良,粱太太还可以放一放,可后头那提醒却是当头棒喝,她只觉得整颗心一缩,随即不由自主地按着了胸口。

这时候,米氏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笑容,于是又凑近前去低声言语了起来。

一旁的玉兰树下,面对一个个夫人们那舌灿莲huā似的逢迎,面对那一个个小姐们或妙语连珠,或出口成章,或干脆摆造型弄姿势,再瞥见那米氏拉着粱太太悄悄密语,陈澜渐渐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如果说她原先只是打算敷衍了粱老太太,然后把这难题原封不动丢回去给荆王,那么,眼下她已经决定好好敲打粱家,省得回头荆王又出什么幺蛾子。

正当她打算找个由头再去见见粱老太太时,空中突然飘来了一阵乐声,竟又是古琴。

她最初只以为是哪家小姐干脆把争奇斗艳发展到了琴棋书画上,可仔细瞅瞅在场的千金们一个不少,立时明白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而且,这会儿已经有夫人抢在了前头,竟是语气刻薄地嗤笑道:哟,这是哪家的女眷,人不露面却在背后弹起了古琴?这是《高山流水》吧,与其弹这样曲高和寡的调子,还不如来一曲《凤求凰》呢。

粱太太听了这话,脸上自然是露出了深深的懊恼之色,忙冲着旁边的丫头吩咐了一句。

等到人走了她方才干笑道:想来是哪个小丫头正在收拾沅儿的琴具,咱们继续赏咱们的。

话虽如此说,那古琴声却久久没有停歇,到高潮动人之处,就连几个自幼学琴的千金都不得不承认那其中每一个细节都比自己演绎得精彩动人。

至于那些夫人太太们脸色则是从青色变成了红色,从红色变成了白色每个人都在心底斥骂着这突然莫名其妙冒出来抢夺注意力的人。

直到之前那红衣丫头匆匆忙忙又跑了进来,方才有人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怎么人都回来了,这古琴还在继续?哪位姑娘这么不懂事?那丫头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冲着粱太太屈膝行礼道:太太,奴婢已经去瞧过了,弹琴的不是咱们家里的人,是老爷的一位好友。

那位老爷在弹琴,咱们老爷在应和打拍子!此话一出,陈澜见刚刚那一张张或讥诮或嘲讽的脸都变成了猪肝色,随即就仿佛是遮掩补救似的一个个高声说起了其他话,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不觉好笑。

得了这空子,她立时抽身离开了那大队人马,只站了一站就突然想起了一事,当即伸手招了那丫头过来,因问道:你刚刚说那边弹琴的是你家老爷的友人,不知道姓甚名谁?以前可曾弹过琴?奴婢不晓得。

那丫头大大方方地屈了屈膝,直起身之后就低头答道,奴婢只知道这位先生三天前来求见的老爷,老爷一见就立即把他留了下来,成天到晚都在那边院子谈天说地,可弹琴却还是今天头一次。

头一次么……陈澜微微一沉吟,旋即就冲着这丫头颌首笑道,早听说粱老爷文名卓著,若是今日过府而不见,难免说不过去。

你去对你家太太言语一声,若是可以,我便到那儿去见一见粱老爷。

夫人言重了。

那丫头冲着粱太太的方向看了看,见几位夫人正簇拥着她说话,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寻思片刻就笑道,看奴婢这记性,老太太和太太都说了,夫人到咱们家不必把自己当成客人,想去哪都行。

这会儿夫人那边大约抽不出空,若是夫人不嫌弃,奴婢引您去见老爷如何?粱家那婆媳俩陈澜瞧着都只寻常,此时这机敏灵巧的丫头却让陈澜不禁刮目相看,当即点头笑道:也好,就是你了。

不用对别人说了,咱们悄悄过去。

陈澜带上柳姑姑和长镝红缨,随着这红衣丫头出了侧门。

顺着青石路一路过去,就只撞见了两三个仆妇,而她们的反应几乎都是一色低头垂手,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面对这一幕,联想到那边应付乏力的粱太太,陈澜冷不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跟的是你家太太?奴婢叫虹霓。

红衣丫头侧了侧身子,这才继续往前走,奴婢原是跟着大小姐的。

大小姐此次上京是要进宫,只能带一个婢女,就把奴婢留下了伺候太太。

是未来荆王妃粱氏的丫头?陈澜暗自纳罕,随即便再也没有多问。

眼看来到东边一处小跨院的时候,她就只见虹霓疾步跑过去,须臾那门口的小厮就钻进其中不见了,不消一会儿,里间就有了动静,竟是一前一后两个人迎将了出来。

前头那人头戴四角方巾,身穿紫huā细布袍,看着颇为扑素。

而后头的那个矮前头一人半个头,两鬓斑白,少说也有五六十,然而,那寻寻常常的一件苏州青布直裰,却是一丝褶皱也无,显得异常挺括,再加上那和煦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竟都显得年轻了起来。

第三百六十四章 国之将来,子息之望海宁县主。

~走在前头的正是粱府主人粱。

此时他走上前,自然从容地拱手行过礼,随即便爽朗地笑道:刚刚毕兄就对我说过,县主一听这曲古琴必定会来,我还说他自吹自擂,结果真是被他料了!想来也是他东躲西藏,让县主一阵好找,又不让我派人上偶园送信,我也拿他没办法。

你以为老夫愿意躲到你这儿来?你那一手臭棋,让你三个子都难下,这三天你以为我过得很有乐子么?毕先生似笑非笑地横了粱一眼,这才冲着陈澜领道,我早就接到了京城的信,知道县主要来,只变故乍起,于是遣散家仆之后,就设法婉转躲到了粱家来。

之所以在小桃源那边没留下任何信息,今日又故弄玄虚,确实是我的不是。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粱这位粱家主人和粱老太太起头对她的形容完全不同,非但没有什么官场乏力的木讷书呆子气,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豁达。

至于同样六十开外的毕先生,单看外表仿佛是一个极其注重细节的人,可此时此刻说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犀利。

我也是闻听古琴之声灵机一动,但没想到竟真的是毕先生。

陈澜想起数日前大明寺近乎相同的一招,面上就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只因在大明寺那一回,骏儿对我说,是爷爷让他每日午时之前在平山堂之后弹奏古琴,所以如今我一听到乐声就难免生出他念。

只不过,同样一招用两遍,毕先生您还真是别出心裁。

哈,没错没错,确实别出心裁!毕兄,想不到你也有这一天!粱哈哈大笑,随即看着一旁低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的虹霓说道:,我和毕先生陪海宁县主入内说话,你在外头看守无论是谁都不许进来,纵使老太太和太太也是一样。

是,老爷放心。

陈澜见毕先生只是微微一笑,仿佛并不以自己的反击为忤,她自是也就按住了话头,只在粱吩咐虹霓时忍不住瞥过去了一眼,这才随着粱和毕先生进了院门。

而落在最后头的长镝红缨则是在跨过院门之后就站着不动了,唯独柳姑姑冲两人使了个眼色之后匆匆跟上。

听县主刚刚这么说,想来是见着我家孙儿了?屋子里,得到了陈澜的肯定答复毕先生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年纪虽小,却是有些主见的人,若是什么都不吩咐,只怕他一个人在那儿呆不住,所以我只好嘱咐他此事,让他能捱过最初几日倒不是真的指望他能遇见县主你这贵人。

其实,要不是尊夫杨大人以雷霆万钧之势掌了江都卫,昨日开始,江都卫入城戒严扬州地面不复从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乱象:要不是扬州城上至世家名门,下至商贾地头蛇,都在寻我这么个大活人,没人敢贸然行事;哪怕是在粱家,我也未必会出来见县主你,否则兴许带累了粱老弟。

毕先生,您的意思是……陈澜并不知道杨进周转眼间就已经拿住了江都卫这满城戒严就是他的手笔,此时正惊诧间听到下半截,终于是有些糊涂了起来,不禁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见粱笑着站起身,拱了拱手竟是转身出屋去了她那捏着那钧窑盖碗盖子的手不知不觉停在了那里。

下一刻,毕先生就也离座而起,却是背着手走到窗边,老半晌才突然叹了一口气。

县主应当听说过,当年安国长公主曾经和驸马在宁波府呆了很长时间,ua费了很大力气方才整饬了市舶司。

这个我听娘说过。

太祖年间驱鞑虏于漠北,建帝都于昔日元大都,旋即边境频频击敌,开海贸于沿海各市舶司,建水军船队于福建广东浙江造工坊于江南。

那个时代,真的是如今君臣武难以想象的年代。

而现在,除了火炮火钝这样的兵器,最好的玻璃反而是从海外运来,民间几乎忘了,早年我们的船队曾经将一面面玻璃镜子卖到西洋东洋,换回大笔银钱……只是,工坊没有了,水军船队没有了,但并不是我们大楚没有,其他地方就都没有!此时此刻,陈澜终于货真价实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出口问道:先生您是说,那些工坊,那些船—……,并不是完全被毁弃或者废弃,而是……而是去了海外?是去了海外,所以说,那些打着什么俄罗斯乃至南洋西洋东洋之类名头的东西,许多都是当年旧裔造出来的,大多数经由江南卖到了天下的豪富显贵之家,然后大把的本国货物装了回去。

甚至在十年前,从外头运来的棉布,因价钱便宜,一度曾经挤得大名鼎鼎的松江布卖不出去。

安国长公主下江南之后,曾经奉命亲自在刘家港秘密监造大船,紧跟着杨帆去了琉球。

那一次,我是随船去的,光是带回来的人和东西,整整二十艘六桅大船几乎装不下。

尽管毕先生说得还有些含糊,可陈澜却是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当年有众多或带着技术,或带着海船的人漂洋过海,由是在琉球扎下了根?可这怎么可能,以后来楚朝的实力,一个小小的距离大6那么近的国家,只要几十艘船就能轻松覆灭,又怎么会留到现在?不止是琉球,〖日〗本、朝鲜、满刺加、锡兰……也许甚至更远些。

当年出海的那些人有军人,有工匠,还有各式各样的人,总之,史书上是不会留下记载的,但从那之后,因为往来海上的商船都顺顺当当,几乎不曾遇到过海盗,朝廷就没有去修建什么水师船队……那是因为每隔十几年几十就要来上一回的夺嫡之争,哪怕脱颖而出的常常都是最强的一个,接下来总能有好些年太平,可终究是拖垮了步子。

而那些循环往复的争斗勾当,我这些年冷眼旁观,竟是外头出钱,江南出人。

龙泉庵主说过的那些话,武贤妃转述的那些话还有安国长公主的殷切嘱咐,这一切再加上她得的那些太祖手记,此时毕先生的话无疑是补全了瓷盘所缺的最后一个角。

深深吸了一口气的她双手死死接着桌面,随即看着毕先生说:敢问毕先生,为何对我说得这般详尽?因为你是安国长公主认下的干女儿,也因为你是京城里某个已经死了的人写信给江南这边时提到的人物。

毕先生笑了笑,见陈澜脸上震惊更甚,这才若无其事地说,安国长公主留在江南的人,自她回京之后都是我帮着打理的,再加上我一直和长公主有这些。

这些从前无人留心,但你夫妻随荆王一起下江南的消息传出之后,江南震动,我这小桃源自然而然就被人盯上了,更何况还有奸细在,见毕先生说出奸细二字时不但声音低沉,而且整个人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惘然,陈澜心里立时冒出了一个猜测,但思量再三还是没有开口追问。

然而站在门边上的柳姑姑却是神色震惊,交错在身前的双手竟是紧紧捏在了一起。

毕先生您既然都已经开门见山说得这般详尽,我倒是有一事相询。

~今天粱家的情形您也是看到了,先生既然寄住在此,为何不帮粱家解决这困局?这哪里算是困局,顶多算是麻烦。

一个致仕的知府,在扬州这样世家豪富云集的地方如今一下子飞黄腾达,当然有无数蜜蜂犹如嗅到蜜糖一般死死纠缠上来。

荆王这人从前不显,已经够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若是他的岳家再让别人绞尽脑汁还是油盐不入,还不如让人看轻一些。

再说荆王殿下也不会怕这个。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

荆王殿下上一次下江南的时候,整个江南地界几乎没人知道,我也只见过他一面。

我是经历过上一回的人,实在没想到皇上那样的性子,竟然能有这样一个特别的皇子。

他和从前那些星星念念只惦记着皇位的天潢贵胄们不同头脑清晰判断明确,却偏偏是玩世不恭洒脱不羁的性子。

若是从寻常人看来,大约是最没希望入主东宫的可他第一次来,皇上挑派往江南的那几今年轻官员他没表露身份就巧妙扯上了关系,而富户那边他也颇有所得,回去的时候方才满载而归。

回京之后他再次下来,则是干脆拉尊夫和萧世子玩起了金蝉脱壳…时运极佳,人运更佳。

见毕先生一副笑吟吟的模样,陈澜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毕先生从前也许算无遗策,这一次却算漏了一点……荆王殿下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所以直接送了一封信来,让我解决粱家这麻烦,您现在还当他无所不能?你?盯着陈澜看了好一会儿,毕先生终于大笑了起来:物尽其才人尽其用,他倒是奸猾得很!县主,罗罗嗦嗦说了这许多,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预备。

万一有人和你接触,你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好了,眼下才是最要紧的事,请县主伸出右手,容老夫给你诊一诊脉象。

刚刚听了这许多隐秘事,此时陈澜虽是把右手搁在那腕枕上,可心里却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了起来。

她这心不在焉的神情落在一旁的柳姑姑眼里,免不了引来了这一位的无奈摇头。

这位侍奉过皇后的前坤宁宫掌事宫女,不由自主地挪上了前头去,竟是几乎紧挨着陈澜身后站着,脸上满是关切。

毕先生却不像别人诊完了右手再换左手,而是就这么一直沉吟了一盏茶功夫,随即才抬起了头,结果正对上了柳姑姑那焦躁的目光。

愣了一愣之后,他就长叹了一声:我这半辈子虽然并不以医术闻名,但几十年间66续续却也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只精研妇科,却还是缘于皇上当初曾经将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托付给我之后。

只可惜,当年棋差一招,没能挽回。

而去年皇后过世,我亦是不曾赶得及…………他说到这里,陈澜身后的榫姑姑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毕先生,当年皇后娘娘毕竟是现得晚那亏虚难以填补,如今夫人却是正当年少,但使好好补益元气,总不至于再重蹈覆辙的对不对?夫人身上还有皇上的亲笔信,望您一定要设法,否则别说是在京城的皇上,就是在天上的皇后娘娘也不能安心,……陈澜这时候方才恍然惊觉,见毕先生似乎有些踌躇,想起了林御医的诊断,那几个京城名医的直言不讳她立时竭尽全力平息了心情。

柳姑姑,不要说了。

医者父母心,可当病人到,却总得配合大夫,哪有这样迫人的道理?说完这话,她就看着毕先生说,不瞒先生您说我在京城时,林御医曾经瞧过数次,后来也自己去看过坊间几位名医,所以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不管情形怎么不好还请先生您明言,我和外子也能有个心理准备,该打算的事情少不得打算起来。

看着陈澜那清澈的眸子,毕先生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皇后。

那时候,她几乎也是说出了相同的话那一次皇后得知自己很难受孕之后,在数日静养之后就把当时只是婢女的武贤妃送到了皇帝〖房〗,继而又坚定否决了下头人撺掇的留子去母反而对武贤妃以诚相待。

可那个孩子终究是遭了人暗算,而皇帝即位之后,皇后拼尽全力生下的那个女孩儿因为先天不足,终究也没能活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县主还年轻并不是不可设法,三五年间调养好了,应当还是问题不大。

只是,凭县主这样的身体,只可一,不可再。

前一句有希望让柳姑姑露出了十分喜色但陈澜更留意的却是后头那只是二字。

当听完了后一句时,她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毕先生的意思去……,…我最多只能生育一个孩子么?为县主你自己的福寿计,其实最好是不要勉为其难。

但若是保养得宜生一个应当还不至于有太大损伤,若是再……那就负担太大了。

我明白了。

点点头之后陈澜便离座而起,冲着毕先生深深裣衽施礼,不管怎么说,多谢先生给了我一个希望。

县主言重了!毕先生连忙站起身来退了一步避开,随即犹如喃喃自语似的轻声说道,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也希望如今能弥补一二……。

今日原是被荆王胁迫着管闲事来的,但阴差阳错见着毕先生,虽是得了许多要命的消息,可更得到了一个比预料好得多的诊断,陈澜只觉得满心轻松。

更让她又惊又喜的是,当柳姑姑催着毕先生写方子的时候,这一位竟是莞尔笑道:还写什么方子,我总不成一直叨扰在粱府不走,再说骏儿都在偶园,我这个当爷爷的总不成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吧?毕先生您是说,…您是说要跟我们回偶园?见陈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喜色,毕先生便点了点头:萧世子虽说不曾见过,可料想天下要找第二个性情如荆王殿下的人,总是不那么可能了。

既如此,他接下来要露面的场合太多,有个人帮衬帮衬也是好的……,说起来,荆王殿下真是好算计!这一句好算计,直到陈澜向粱府主人粱道谢告辞,又留下柳姑姑陪毕先生悄悄上车,自己带着长镝红缨,预备到后头去粱老太太和粱太太那儿敷衍敷衍时,方才突然之间反应了过来。

那个家伙让她走这一趟,难道不单单是为了让她帮忙解决难题,而是指点她找人?不可能吧……要真是如此,那荆王就不止是算无遗策,而且是多智近妖了!耽搁了这许久,陈澜情知赏ua应当已经差不多了,就让虹霓带路径直去往正房。

果然,一进屋子,她就看到人一个不少都在这里。

瞧见她进来时,上至主人粱老太太和粱太太,下至一众宾客,全都是满面笑容地趋前相迎,绝口不提她刚刚突然消失的事,待她不动声色地解说让虹霓带着四下里逛了一圈,又去拜见了粱老爷,粱老太太就笑了起来。

县主实在是太客气了,论理该是他来拜见您才对。

对了,午饭已经预备好了不若这会儿就开宴吧?因着之前那一遭会面,陈澜此时心情大好,哪怕是想着要和这么一帮人再一块用午饭,心头的抵触和懊恼也已经少得多了。

可仿佛是印证了那句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的俗话,饭才吃到一半,下两位姑娘不知道为何拌起了嘴,而这边长辈们还没来得及呵斥,外头就有人匆匆跑了进来,道是刘家说是家里有要事,派了人过来接人。

尽管宾主都有些莫名其妙但自然该走的还是赶紧告了辞。

可紧跟着,其余几家也都或是派了妈妈来接人,或是自家兄弟亲来,总之一顿午饭尚未用完,刚刚还高朋满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陈澜。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让粱老太太和粱太太都是有些措手不及,因而陈澜饭后告辞,婆媳俩自是二话不说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口。

眼看着陈澜一行人上了车去两人才你眼看着我眼,脸上满是狐疑。

好一会儿,粱老太太才低声对媳妇吩咐道:派个人去街上打听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还有再去你老爷那里问问,之前杨夫人过去都说了些什么。

对了,虹霓…………虹霓你过来,之前杨夫人去见老爷是怎么回事!且不说粱家是怎样的光景,马车驶出了粱府,陈澜看着对面坐着的毕先生,忍不住看了看一旁满脸不安的柳姑姑因笑道:若万一有事,咱们这前头一辆车毕竟没人敢查,后头一辆就说不准了。

毕先生不是外人,按年纪来说更是长辈,同车又有何妨姑姑安排得很好。

毕先生瞥了一眼柳姑姑,见其这才释然,不禁莞尔:县主的性子倒是真正和安国长公主如出一辙。

其实是我请她这么安排的,刚刚各家突然接人走了,想来是有什么消息,亦或是生了什么事反倒是粱家因为素来不兜搭外事,所以并不知情。

路上若有什么意外就不好了,就让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蹭一蹭县主的车吧。

陈澜也觉得适才粱家那番变故来得突然,只这会儿人在车上消息太少,一时半会也分析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当下自是和毕先生又谈笑说了一会儿别的。

直到这一路时走时停,从窗帘缝隙甚至能看到街头盘查日趋严格,她不禁大为生疑,等到了城门口时,外头的喧哗为之更甚,可没过多久,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夹人。

辨认出杨进周的声音,陈澜看了毕先生一眼,随即到了窗边打起了一些帘子。

见杨进周一身戎装站在外头,她讶异地挑了挑眉,可随即耳边就钻进了一句低沉的话语。

既然遇着你正好,我就不派人送信回去了,你对那边言语一声,就说刺客主使已经都拿到了。

见陈澜满脸的不可思议,杨进周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继而轻声说,放心,我说拿到了,就是真的拿到了,接下来正好合着那信上的吩咐大干一场。

具体的事情回头我再对你说,城里刚刚就闹腾了一阵,为了以防万一,我拨五十个人护送你回去。

嗯。

陈澜点了点头,随即凑近前去对丈夫嫣然一笑,你既是马到功成,我也有好消息给你。

毕先生人就在车上,我带了他回偶园,有什么事等你回来再说。

杨进周愕然看着巧笑嫣然的妻子,直到那只手伸出来对他招了招,旋即窗帘倏然落下,他才反应过来。

眼看着几十个人簇拥着马车徐徐驶离了城门,他不禁眯了眯眼睛,刚刚那一丝笑容顿时更深了。

他就知道,城内外整肃一清的时候,毕先生就该出来了!第三百六十五章 深情厚谊,厚利薄情因当年盖园子的乃是一个文臣,这偌大的偶园中自然不会有什么演武场,只有一处处的亭台楼阁水榭凉亭,堆石叠山,引水造桥,恰是一派江南风格。

如今住在其中四个称得上主人的人里头,江氏是地道的江南人,陈澜既是女子,总喜欢清净雅致的地方,对这住处都无可挑剔;杨进周是在军营里呆惯的,自家的镜园也只是记着个路途和屋舍的名头,只要院子里有个练剑的地方,别的无可无不可;只有萧朗已经养成了习惯,天天早上都要在驰道上练习骑射,对他来说,没有演武场几乎是不可忍受的事。

眼下哪怕一只右手还打着绷带,大中午的吃完饭之后,当巨阙催着他上床歇午觉的时候,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夺门而出就径直来到了后园,在那唯一一块铺满了石子大约五丈方圆的地方站定之后,就一股脑儿拆下了胳膊上的白棉布绷带,使劲活络了一下手。

然而,还没等他试着打两招太极,就看到那边厢巨阙和湛卢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大……大少爷……要还是那些劝说,就不要啰嗦了,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跟我被这么一打断,两个小厮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你眼瞅我眼对视了一阵,湛卢便上前一步陪笑道:大少爷您要练武恢复一下,小的不敢阻拦,只是,您前脚刚走,这杨太夫人就和杨夫人一块来了,扑了个空之后就径直朝了这边来。

小的是抄近路,顶多比她们俩快那么一丁点。

啊萧朗那张冷脸顿时再也维持不住了,随即赶紧转身一抓自己刚刚随手一扔挂在树上的那长长白棉布条,连声说道,快,快帮我缠起来眼见自家少爷如此光景,巨阙赶紧侧过头去偷笑了一阵,可才要上前帮着湛卢一块包扎,后头就传来了一个没好气的声音:萧世子,你又逞强了要是让娘知道你这么不爱惜自己,那一番劝说下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萧朗正在紧赶着缠绷带,百忙之中从湛卢身后伸脖子一看,见是陈澜,脸上顿时满是懊恼。

陈澜发现这边如此光景,暗自庆幸自己早一步过来看看,否则就凭他们这三个大老爷们做事情的架势,到时候一眼就要被江氏拆穿了。

因而,她立时朝身旁的云姑姑努了努嘴,云姑姑连忙快步上前,没好气地把两个小厮打发到了一边,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小卷绷带,仔仔细细地给萧朗包扎了起来。

你们是萧世子的贴身小厮,怎么连这丁点小事都做不好?被云姑姑这么一训斥,巨阙和湛卢都有些讪讪的,后者更低声嘀咕道:奴儿干城的镇东侯府是专门配了个大夫的,在军中也都有军医,咱们根本进不去军营,也就只会擦跌打药酒,敷金创药这种小事……啰嗦萧朗没好气地怒瞪了过去一眼,把两个小厮震住了,他这才竭力向陈澜露了个不那么自然的笑容,夫人,待会儿太夫人那里,劳烦一定帮忙遮掩一二。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没那么娇贵,成天躺在床上实在是吃不消……这话你得当面对娘说,不能像现在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尽管论年纪,陈澜比萧朗小了好几岁,可是,她总觉得这位成天端着一张冷酷脸的镇东侯世子只不过是一个大男孩,此时不自觉地用上了语重心长的语气,这偶园原本那些仆役虽说大多派在了外院,可内中的消息也未必能全然瞒住,刚刚这一幕万一被人看见,可不也是老大的麻烦?至于娘,也是担心你绷开了伤口,又不是真的成天要你躺在床上休养。

呃……萧朗愣住的同时,只觉右臂上传来了一股劲道,再一看,就只见云姑姑已经麻利地打上了结,又放下了他的袖管。

他赶紧躬身谢了一声,紧跟着眼角余光就瞥见了那边缓步行来的江氏,当即竟不由得抬起左手擦了擦脑门,旋即才和陈澜一块迎了上去。

你呀……江氏习惯性地两字开头后,见陈澜抿嘴偷笑,也就略过了那些唠叨,直截了当地说,有两个好消息告诉你。

第一个,全哥让他媳妇捎信回来,那天行刺你那刺客的主使已经拿到了;第二个,全哥媳妇把毕先生接了回来,这会儿那边祖孙正在相见,待会就过来。

毕先生医术高明,你这伤回头不妨再让他瞧瞧。

在家里坐牢似的闷了好几日,萧朗一听到这两个好消息,眼睛一时大亮,最后一句话压根就没听进去:好,杨兄果然是雷厉风行借着这事情大张旗鼓,正好可以杀一儆百。

毕先生出现就更妙了,既然能让那家伙这样赞口不绝的,总应该是满腹计谋,再加上又在本地住了多年,谋划上头比咱们这些外来人强。

这么说来,咱们也该出击了……萧世子江氏加重了语气,见萧朗这才反应过来,她不禁有些无奈。

而一旁的陈澜偷觑着婆婆和萧朗之间的这种架势,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好了好了,娘你也别太把他的伤当一回事,摸爬滚打这么多年。

刚刚云姑姑才给他瞧过,伤口已经愈合了,只要留意不要再挣破了就行,再说,人家毕先生也不是内科外科全部在行。

至于萧世子你,这儿不是战场,但照旧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你别忘了之前才有人行刺过。

唉,我也是想着他爹娘几乎在万里之外,想着帮他们看好你这个儿子。

江氏自嘲地一笑,随即就看着萧朗温和地说,既如此,我以后也不越俎代庖,但萧世子得自己保重,千万不能自己不把自己当一回事。

是。

萧朗松了一口大气,可看到江氏转身打算走,忍不住又出口叫道,太夫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江氏闻声止步,陈澜也觉得愕然,忙扶着婆婆一同转过身来。

这时候,萧朗突然一揖到地,认认真真地说:太夫人对我的关切,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只请您以后直呼我名字就行了,不要一口一个萧世子,听着实在是见外生分。

那你也不要一口一个太夫人地叫我,我何尝不是听着别扭?江氏莞尔一笑,见萧朗抬起头来,脸上竟有些发红,想了想就点点头道,直呼你的名字也太随便了些,以后直接叫你萧郎便是。

至于你么,叫我伯母也行,世母也行……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打趣道,若你愿意叫我一声干娘,那就更好不过了。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家全哥没个兄弟姐妹。

陈澜听到那一声萧郎,差点又没笑出声来,发现萧朗嗫嚅着并没有反对,这才放下了心。

然而,当江氏打趣了这么一句的时候,她再细细看去,就只见萧朗整个人突然僵了一僵,随即突然低下了头去: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你这孩子……江氏怔了一怔,终究没再说这只是玩笑,好一会儿才笑了,当初安国长公主认了全哥媳妇当女儿那时候,惊动了许多人来。

虽说那时候是为了给全哥媳妇撑腰,不是所有干亲都必要如此,但咱们要真的结了这门干亲,也得先禀告你父母一声。

以后你就直接叫我伯母吧,等回头我给你父母写一封信捎去。

过了明路之后,萧朗终于得以如愿留在后园之中散步,而陈澜则是扶着江氏回去。

走在路上,陈澜总觉得江氏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走着走着就忍不住问道:娘,您在想什么?你和全哥之前说过,奴儿干城是辽东还要再往北许多的地方,朝廷中枢几乎鞭长莫及。

我从前觉得,萧郎入朝,也就和寻常勋贵嫡子留京差不多,可如今想想他的性子,兴许他父母还存着磨练他的心思……他毕竟年轻,能练出那一身武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可为人处事等等,却是得在京城这种地方才能真正历练出来的。

所以,这干亲也只能说说而已。

陈澜震惊地看了江氏一眼,见婆婆再没有说话,她心中何尝不知道其中利害。

萧家乃是世袭镇东侯,可以说辽东以北的广袤土地,几乎都是萧家统管,节制了当地的女真诸部以及朵颜三部等等,于朝廷来说,尽管军员数量不超过五万,但足可算得上是东北强藩。

杨家可以和萧朗亲近,但亲近到互称兄弟的地步,哪怕日后天子不疑,朝中有的是别人心疑。

只是,在感慨这些的同时,她的心里却不由自主生出了另一个念头——荆王虽是那般模样,怕也是深知这一点吧?镇守云南的威国公已经回朝,但缅甸那边据说仍是不甚太平,说不定哪一日还要回去。

西南相隔京城上万里,而奴儿干城则是数千里,更何况中间只隔着辽东……据她所知,从很多年前,就几乎没有文官愿意上那种苦寒不毛之地去了,所以,利益之外,皇帝和如今的镇东侯颇有情分,如今这两个年轻人之间,许是也要如此?南京城,南京守备衙门三堂。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之后,许阳气急败坏地看着捂着脸不敢做声的次子,一只手又高高扬了起来,可足足捱了老半晌,终究还是没有甩下去。

好半晌,他才猛地坐下身来,随手拿起茶盏喝了两口,可看儿子的眼睛却满是炽烈的怒火,最后竟是又忍不住劈手摔了茶碗。

捂着脸的许进关键时刻一偏头,这才总算是让那茶碗紧擦着脸颊飞了过去,即便如此,那清脆的炸裂声,破碎的瓷片溅在其他东西上的杂乱响声,还有父亲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目光,全都让他不寒而栗。

老半晌,他才哭丧着脸迸出了一句话:爹,儿子知道错了……错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一句错了就完事了?你……我打死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许阳原本已经下去了几分的怒火被儿子这一句混账话又撩拨了起来,竟是怒气冲冲上去就是一脚把儿子踹倒在地,随即东张张西望望,待看到壁上挂着的一把宝剑之后,立时三两步跨上前去,伸手摘下之后立时信手拔出,随即方才霍然转身。

见许进脸色惨白双手撑地飞快地往后挪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拔起剑就快步抢上了前。

爹,爹,别……许进已经是吓得魂都没了,当看到那剑当胸直搠的时候,他愣是没能说出第四个字来,只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候,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进来的人看到这一幕,大惊失色的同时慌忙开口喝止道:许兄不可话音刚落,那剑就紧贴着许进的脖子深深扎了下去。

撒手弃了剑柄,许阳这才抬起头,见进来的人赫然是平江伯方翰,后头还跟着一个仿佛有些眼熟的年轻人,他微微皱了皱眉,随即低下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当发现许进竟是一动不动,他立时不耐烦地踢了一脚,见人还是没动静方才罢了休,嘴里却依旧气咻咻地冷哼道:没出息的东西骂过之后,他就高声喝道:来人,把这小畜生拖下去扔到柴房里头,没我的吩咐不许放出来这时候,两个小厮方才慌慌张张跑进了屋子,见许进瘫软在地人事不知,对视了一眼连忙一左一右架起了人往外拖去。

没过多久,又有两个小厮进来,手脚麻利地把地上收拾了干净,又沏了三盏茶一一送上。

许阳看也没看身旁的茶盏,只看着方翰道:要不是方老弟来得及时,我恨不得砍了这小畜生,省得这祸事没法收场方翰若无其事地捧着茶呷了一口,见许阳那种因暴怒而显出几分潮红的脸色有所和缓,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二郎也是年轻气盛,不合中了人的计,又不是成心的。

况且,这事情虽棘手麻烦,可也并不是真的无计可施。

只要没闹出人命来,要打要罚都随你这父亲的性子,到时候再来上一场负荆请罪,麻烦也就过去了。

算我倒霉,养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许阳没好气地一拍扶手,这才突然打量着方翰下头那个安然吃茶神色从容的年轻人,随即眯着眼睛问道,倒是方老弟,你今天总不成是为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特地跑来的吧?还有,这位你带来的小朋友似乎有些眼熟。

没错,那天咱们在秦淮河上请客的时候,王安止便在其列。

方翰随眼一瞥下手的年轻人,见其笑吟吟地起身行礼,这才收回目光,又看着许阳道,他那天早一步退席去私会佳人了,后来还是他的一位长辈向我引见了一回,想不到对河漕的事情颇有见地,我就留下了他在身边帮一阵子忙。

帮忙?许阳闻言眉头紧皱,挑剔地再次端详了一回这个隐约有些印象的王安止,脸上渐渐露出了深深的不悦。

眼见这般情景,方翰哪里不明白,立时摆摆手对王安止道:这样,你头一回来这守备衙门,出门找个小厮带你好好逛逛。

这儿虽说不是这个园那个园,可比起那些园林更恢弘大气些。

去吧去吧,回头我再叫你过来等到人含笑告退离去,方翰才低声解释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把一个刚刚投在门下的人随随便便带来见你。

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他在京城走通了张家老2的门路,这次下来,带着一封张家老2的亲笔信,还是他家那位世伯无意中翻他东西的时候找着的。

原本人是要直接去宁波市舶司,可他那长辈得过我好处,反手把人卖了给我。

这样的大好方便之门,我怎么能不留下?哦?竟有此事?许阳这才露出了讶色,可却仍有些不放心,张家老2那个人据说和安国长公主一样油盐不进,他是怎么走通的那门路?要走门路,最好的法子是送钱送女人,可你也知道,那一家子是最难巴结的,否则当初在江南也不会搅出那样的事情,别人却没法子……这次还是因为长公主身怀六甲,张家老2总有难以自禁的时候,险些在饮宴喝醉时给人用女色算计了去,正好在隔壁的他也就正好捞着了机会。

总之,投缘再加上这一遭援手,这忘年交也就成了。

哈哈哈哈刚刚还怒容满面的许阳此时终于大笑了起来,好好,有了这么一位手持护身符的小友,宁波那边的一档子事就容易多了,这许多坏消息之后,总算有个好消息。

这样的财神爷,别说是有一档子好色的小毛病,就是其他大毛病也没什么不能忍的。

等送走了那位瘟神,过一阵子。

可不是?说通了许阳,方翰自也是神情松快,接下来又商量了几句,旋即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对了,阳宁侯的信你可收到了?陈老三?许阳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刚刚捧起的茶盏又重重搁在了一旁的高几上,这家伙都已经去肃州吃沙子了,写信过来却还不忘指手画脚,他以为我是三岁的小孩?想当初他要结亲的时候,我看着他前途正好,可现在你看看……唉阳宁侯这个人,我比你了解,其他的也就算了,就是凡事太过自我,这种执拗劲头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却能害了他。

方翰听许阳言语中流露出后悔之意,目光一闪,也就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今天我过来,除了之前两桩,还有一件要紧的事。

我之前得知他们逗留扬州,有意离了漕运总督府,没想到杨进周竟是须臾就拿下了江都卫,前次主谋行刺的人已经抓到了,可却直接扣在了江都卫驻地。

就在刚刚,雪片一般的报讯就飞进了南京各处衙门,你还不知道?事情到了这份上,你我借此过去一趟吧,顺便你带上令郎,设法把前事结了。

这么快许阳忍不住站起身来,脸色紧张地问道,那主谋行刺的人是谁,该不会……据说是抄没了三家扬州老字号,然后拿下了几个人。

因为消息封锁得严密,而且扬州城还在戒严,具体消息传不出来。

我说许兄,令郎虽然年轻糊涂,可这种事情你总不能想到他身上去。

好了,明天出发之前,你我先去见见那位财神爷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好,走,去见你带来的那个小财神爷阳宁侯府廖香院正房东次间。

见陈衍亲自捧着一盘子洗干净的樱桃过来,朱氏不禁笑着示意他坐过来:你呀,这种事情何必亲自动手,要那些丫头们做什么?这不是正好有空么?陈衍笑嘻嘻地看着朱氏吃了两个,这才说道,姐如今不在,我又成日里在外头忙碌,陪老太太的功夫越来越少了,这才洗两个樱桃而已。

说起来,姐已经走了差不多要大半个月了,算算也快到了吧,怎么就不见送信回来。

这加急也是日行八百里,平日的家书哪有这么快朱氏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若有所思地说,只不知道这一趟叔全得镇守江南多久,要是三年五载见不着……不会不会见朱氏面露惘然,陈衍暗自后悔自己不该提起这一茬,赶紧岔开话题道,老太太放心,别说您,要是长时间不见,师傅也得惦记姐姐,不会放着人在外头呆那么久的对了,除了这樱桃,师傅还让我捎带了一些小玩意给您,我这就去拿来说完这话,陈衍兴冲冲地跑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就抱了一大堆东西进来,又在软榻上一样样地给朱氏看了。

直到逗笑了老人,他才松了一口气。

一直等陪着用完了晚饭,又侍奉老太太躺下,他这才告退出来,一出正房就看见大丫头春雨在那守着。

少爷。

春雨屈了屈膝,随即低声说道,外头楚平捎话进来,说是有要紧事。

知道了,我这就去陈衍立时点了点头,指不定有什么要紧事,你们几个不用一个个都等着,吩咐留着门就行了。

急匆匆来到了自己的外书房,一进门见楚平快步上前,他就摇手示意不忙着说,先吩咐了跟着的两个小厮守了门口,旋即进了里间。

然而,等楚平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事情,他一下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你说那消息竟是从西山皇陵传来的?见楚平点了点头,陈衍忍不住小拳头往书案上重重一抵,眉头完全皱在了一块儿,这个晋王这时候想起了这些歪门邪道,他早干什么去了我得去告诉师傅……不对,师傅现如今那身孕已经是六个月了,不能劳心劳力。

唔,釜底抽薪……楚平你过来,这么办……第三百六十七章 良宵苦短日高起,不速之客登门来擦干了身上那黏糊糊的汗水。

换了一身中衣,陈澜这才拥着重新换过的被子躺了下来。

等了不多时,外头传来了密慈翠翠的声音,一个人影敏捷地钻进了帐子里,只在枕边躺下的时候,冷不丁又凑了过来。

觉察到脸上被那微茸的下巴蹭了一记,她不觉往旁边挪了挪,随即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都这时辰了,还闹!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有这么多昏君了。

陈澜不想杨进周竟是说了这么一句语带双关的话,察觉到他那不安分的手又隔着中衣揽上了她的腰,她知道挣扎也是白搭,一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是是是,古往今来那么多昏君,偏失道的缘由几乎全都归在女**国上!你别和我耍贫嘴,这几天早出晚归,你又不肯放下那一趟练剑,睡的时辰本来就少。

难得今天早,可这因一折腾也快三更天了,还不赶紧多睡一会儿?杨进周侧头瞧了瞧,见她的脑袋抵着自己的肩膀,在黑暗之中依稀能看见她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子,那炯炯的眼神中分明没什么睡意,他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等枕边的人儿轻轻扭了扭,随即竟是侧了过来直勾勾看着他,他才凑了过去,两个人的鼻尖几乎挨到了一块。

我心里高兴,一时半会睡不着。

陪我说会话吧,今天回来给毕先生接风,之后也来不及说其他的……你还说?陈澜闻言气结,索性又往前拱了拱身子整个人都压在了他的手臂上我明明是在那看书等你的,谁知道你一洗完进来就…………就……哼,这时候倒记起说话了?你呀……由于陈澜又凑近了几分,说话时那种吐气如兰的感觉越发明显,杨进周一时间只觉得身子又有些反应,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习惯性地说了那两个字之后,他就察觉到下头那柔若无骨的脚踝搁在了自己的小腿上,他愈发心猿意马,好半晌才努力按下了绮念。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阳宁侯府的三小姐从容大气冷静得不像寻常女流的?唯一庆幸的是,这份不为人知的妩媚仅仅对他一个人绽放,只是他一个人的……然而,陈澜却仿佛不知道自己这些举动正在撩拨着身边的男人,只若无其事地说:你今天做了这样的大事,这一两日间,南京城的要人应该就会蜂拥而至了吧?就算你是百战百胜的大英雄可我怎么不记得你在查案子上很有心得?你忘了你家相公曾经干过锦衣卫侦缉?杨进周索性把玩着她垂落枕边的一缕长发,借此消解心中的那念头,当下随口应了一句。

等手臂上被人不轻不重的一拧时,他这才再次对上陈澜的眼睛,却发现她已经撑着手半坐了起来那中衣零落松散,露出了中间的大片雪白。

明知道这是她故意的,实在难耐的他只得伸手把她拉了下来,拥在怀里好一阵子,这才碰了碰她挺翘的鼻尖。

没错,从前办的都是御命要案轮到我出面去查的时候,线索就已经都汇集到了我手里,要做的只是带队行动而已。

最大的那桩案子还是有了你这个女中诸葛出面,这才得以马到功成。

顿了一顿之后他见陈澜索性伏在了他的身上,一时又是无奈又是懊恼,这次是运气好,有人通风报信,我索性借着机会耍诈,想来那个邓冀没想到我会直接把他拿下。

邓冀?邓忠的堂弟?陈澜冷不丁听到邓冀的名字,一时间忘了自己刚刚的姿势,双膝一用力就半跪了起身。

紧跟着,她方才察觉到了自己这动作有所不妥,可还没等她设法补救,就被人一下子拉了下去,夫妻俩一时间滚作了一团。

倏忽间,那大床再次发出了难以承受的嘎吱嘎吱声。

喂,都这时候了,明大…………明天的事待会再说,都是你自作自唉……这一夜,无论杨进周还是陈澜真正睡着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只男女之间的差别终究在天明之后显露了出来。

当杨进周在一片昏暗中悄悄起身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陈澜捂着被子整个人从一头歪到另一头的不安分睡姿。

替她将被子又往上头拉了拉,又轻轻吻了吻那呈现出无限妩媚的红唇,他这才回转身穿衣,不多时就出了屋子去。

外间隐约传来了小声的说话,甚至门帘也轻轻打起了些许,仿佛有一个脑袋伸了进来查看情形,但很快又缩了回去。

床上的陈澜仍是眼睛紧闭躺在那里,只是嘴角流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笑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澜方才在一阵说话声中睁开了眼睛。

瞧见枕边空空,帐子仍旧低垂在地,那缝隙中依稀能看见外头有人在走动,她便抬起胳膊揉了揉眼睛,随即懒洋洋地问道:谁在外面?什么时辰了?夫人醒了?一只手撩开帐子,随即麻利地将其挂在一旁的金钩上,紧跟着就探进了头来,却是柳姑姑。

见陈澜面色娇艳,整个人都流露出一股异样的风情,她不禁微微一笑,这才说道,已经快午时了。

一大早老爷就吩咐人知会了老太太,庄妈妈之前还来过,说是不要惊醒了夫人,咱们也就没叫人。

午……午时!此时此刻,陈澜货真价实吃惊不小。

尽管到了这儿不用管家,但成日里也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所以她仍旧睡得轻起得早,却不想今天这一迟索性连早饭都错过了!一骨碌爬起身来,她一把将垂到胸前的长发全都拨拉到了后头,这才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这晚起也得有个度,你们怎么能只听他的这也太离谱了些!老太太都不挑这个理,夫人您还在乎这些干什么?柳姑姑笑吟吟地扶着陈澜起身,又张罗着穿上衣裳,待红螺和红缨捧着木盆提着热水和巾栉等物进来她这才亲自到了床边上,瞅了一眼就不动声色麻利地收拾了起来。

不消一会儿,刚刚还凌乱不堪的床上就变了个样子,待她抱着东西出了屋子又转回来之后,陈澜也已经梳洗打扮好了,只仍看着镜子出神。

一觉睡到中午,尽管饥肠辘辘但陈澜看着镜子中脸色红润神清气爽的自己,好半晌才移开了目光。

待看见旁边的红螺和红缨都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只嘴角都微微往上翘着,她哪里不知道这两个丫头心里在想些什么,横了她们一眼就起身往外走去。

刚到明间,她就正好看见一个人挑了帘子进来,正是庄妈妈。

夫人起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陈澜却一下子觉得脸上火烧似的。

只恨这会儿没有镜子,她也不知道面上是否真的红了,只得强自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好在庄妈妈接下来并没有说别的,只道厨房一大早煮了红豆粥,还有几样点心让她先用一些垫垫再去见老太太,午饭兴许要晚一些,她自是一一答应,等到庄妈妈转身要走的时候才记了起来。

怎么,是叔全说要回来用午饭?老爷是说得空就回来用午饭。

不过,樊知府亲自过来,说是南京那边听说这儿出了遇刺的案子,不少人来了扬州。

待会中午的时候,平江伯、许守备、金陵知府、浙江巡按御史、督漕御史……,林林总总大概有十几位要过来。

至于老爷,一大早出了门去,这会儿还没消息。

来得好快!想起昨晚上癫狂到最后依稀听到的那些,陈澜不禁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就听见旁边传来了柳姑姑的声音:夫人还是先吃些东西吧,这些事情一边吃一边想也不迟,横竖人也还没过来。

就是来了,咱们又不是地主,总得知府衙门先接着,然后才会到咱们这来,再说老爷不在,难道他们还能强见咱们这些女眷,亦或是那位公子?饿着肚子确实脑袋转得慢,陈澜也就点了点头。

然而,她着实低估了自己这时候的饥饿程度,待到粥和点心送了上来,她一口气喝了两小碗红豆粥,三个小花卷,又掰了小半个熳头,这才算是缓过神来。

只不过这一番折腾又去后头更衣之后,她到了江氏〖房〗中时,已经是快到午正了。

尽管婆婆半点没有问她起晚了的事,可错过了晨省的她仍是有些心虚。

江氏看着仿佛走出水芙蓉般艳光四射的陈澜,一时想起了数月前还是新妇的她。

相比那时候的娇弱,如今这媳妇自然是显得丰满多了。

再想想早上见毕先生时打探的那些话,她越发笑容满面,随即看着庄妈妈说道:去调一盏玫瑰露来。

见陈澜仿佛有些诧异,她就笑道:是毕先生说的,以后记着每天晨起用一盏玫瑰露,既是滋补,也是养颜。

这东西不比其他,又容易得,吃着又香甜。

娘,我刚刚才吃过早饭,这会儿吃不下了……就当喝水似的,哪里连这点玫瑰露都吃不下?不多时,陈澜手里就多了一个盛着大半瑰红液体的玻璃盏子。

若是平时,喜爱甜食的她三下五除二也就喝完了,可这会儿肚子里已经差不多饱了,免不了只能慢慢啜饮。

当她用小银勺调着最后一丁点的时候,庄妈妈就从门外进了来。

老太太,夫人,我刚刚到门上去取驿路送来的信函,谁知外头正好有人求见……是平江伯夫人,金陵书院的山长夫人艾夫人,巡按御史周太太,还有……江氏本家的宗妇江大太太。

倘若是文武官员,如刚刚婆媳俩所说的,如今偶园里头只剩下了老弱病残,见或不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如今来的竟然也是官家女眷!陈澜见江氏看了过来,便站起身走到江氏面前,稍稍弯下腰说:别人也就算了,江家的宗妇也一块来了,娘若是不想见我代您走一趟如何?横竖咱们是杨家人江家纵使是宗妇亲来,与冉们也没什么相干。

想当初皇上放了全哥镇守两江总兵,不是也说让我风风光光回一趟老家么,既如此,我还躲着他们干什么!再者,你刚刚也说了,我们与江家没什么相干,要避也是那些见利忘义的人避着我才对!江氏一按扶手站起身来,又肃然理了理身上那件褙子继而才轻轻搭着了陈澜的手,有你这个县主陪着,我还怕她们?庄家的,你去请了四位夫人到二门甬道西边的小huā厅说话娘!陈澜被江氏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两只手紧紧握了片刻,这才顺势搀扶了婆婆,嘴里又轻声说道让人去给那边递个信,人都来了,萧世子那边要完全躲着,只怕是不可能了。

至于毕先生那儿也去个人说一声,我看他们俩昨晚上应该已经商量出什么了。

至于前头那四位夫人顶多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咱们娘俩应付不了的。

就是这话!江氏重重点了点头,当即就按着陈澜的提议吩咐了下去。

婆媳俩彼此审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虽不算十分庄重,可来的既是不速之客,付度差不多两人也就带着丫头们出了屋子,一路走又一路低声计议看待会的应对。

江氏原本总有些心头不舒服,可看陈澜妙语连珠一副怡然不惧的样子,一面暗想媳妇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一面忍不住调侃了起来。

亏得你今天起晚了,刚刚才填过肚子,我也为了等你和全哥才用过两块点心。

待会儿打叠精神应付这些恶客,看她们饿着肚子能挺到几时!陈澜听了这话险些没笑出声来,但人却贴着江氏更近了:娘,您这法子实在是……要是让人听见您堂堂一品太夫人说这话,也不知道得说什么!谁规定一品太夫人就不能耍赖不讲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家里就是最不讲理的,想当初就这么饿过一个看不顺眼的骄横表妹……婆媳俩就这么说说笑笑,等进了那小huā厅,最初闻听消息时的意外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则是掩不住的轻松写意。

相反,屋子里刚刚已经坐定的四位夫人这会儿起身相迎,面上虽大多堆着笑,可怎么看都有些假,尤其是落在最后一个的江大太太。

平江伯夫人乃是超品,而方家久在江南,尽管不掌兵权,却仍属一等一的名门世家。

因而此时平江伯夫人领衔上来,见江氏和陈澜要裣衽行礼,她连忙抬手亲自托了江氏一把,又笑道:太夫人随杨大人远来,原本路过淮安的漕运总督府时,我就该前去拜见的,只那会儿我随同我家老爷在南京,所以不免错过了。

本打算等各位到了南京之后再上门,谁知道前些天城里竟然出了刺客。

老爷吓了一跳,再加上也就是一江之隔,所以我们就立时来了。

年过四十的她保养得极好,肤色白皙细致,再加上并不是如寻常江南风俗一般穿金戴银涂脂抹粉,只有身材微微有些发福,反而显出了一种权贵之家的雍容贵气来。

说笑之间,她就指着后头的三人道:这是艾家嫂子,金陵书院出来的那许多俊杰,都得管她叫一声师母,就是书院里头的事务,也有不少都是她亲自操持。

这是周家弟妹,她那郎君最是铁面耿直,江南地面人人都怕,我家老爷也深为敬重。

这是辙看着最后的江大太太,平江伯夫人不免就顿了一顿,随即爽朗地笑道:江家是江南根基稳固的老世家了,大太太是宗妇,阖族妯娌有事情都要求到她面前公断,平日忙得我都很少见,这一次想来也是这许多年里第一次出南京城。

三百六十八章 夫唱妇随一屋子的女人,却只有一个面色冷峻的男人,江氏和陈澜婆媳俩倒是无所谓,但对于那四位不速之客来说,却是一种如坐针毡的经历。

陈澜平时很少观摩杨进周如何和陌生人打交道,这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外人面前从始至终一副冷脸的光景。

就是说话应答,也往往是言简意垓,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能点头就不说话,到后来,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浑身不得劲,仿佛整个屋子的温度都下降了两三度似的。

为人妻子的都有这种感觉,那四位夫人就更不好受了。

尤其是平日里自诩长袖善舞的平江伯夫人,面对这么一个不哼不哈木头似的人物,每每想出来挑起话题的言语,全都被人用一个卸字诀轻轻挪开,她就甭提多难受了。

捱到后来实在耐不住性子,她就索性放下了茶盏,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时候不早了,不知道杨大人待会可有什么安排?此话一出,也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应景地配合着叫了一声,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

陈澜想起刚刚江氏说过的话,好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而江氏则是嘴角一挑微微笑了起来。

然而,杨进周却仿佛丝毫没听见这异样的声音,竟是皱了皱眉。

我接下来要练兵三月。

这回答再次把平江伯夫人噎了个半死。

恨恨地瞥了一眼下头那三个稳坐如泰山的女人,她不禁暗生愠怒一既然肚半都已经咕咕叫了一回,怎么现在又一点动静没有了?还有,那艾氏和周氏起头倒是一唱一和挺会拉关系的,怎么如今就全都哑巴了?仿佛是感应到了平江伯夫人的眼神,艾夫人突然欠了欠身说:,杨大人身负重责镇守两江,只总兵衙门毕竟在南京,您若是一直在扬州府停留恐怕多有不妥。

此话一出,周夫人也随即附和道:,行前外子也曾经说过,大人身为两江总兵,也该先去两江总兵衙门办了交接免得上下官民不便。

况且,江南向来富庶安宁,既没有外忧也没有内患,民众对于兵事恐怕多半怀着恐惧,这练兵一事,大人也该从长计议为好。

这几日,扬州府已经有不少人往南京的巡按衙门话事其中多有些不好的说辞。

这理当是官场上男人说的话却从内宅女人嘴里说出来,陈澜不禁柳眉轻扬,心里有了几分计较。

只是,当她去看杨进周的时候,这位丝毫没有平日里在她面前的多变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淡淡地答了回去。

多谢二位夫人提醒。

此乃行前御命,至于我临机接管江都卫,也已经向朝廷禀奏过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论艾夫人还是周夫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彼此你眼看我眼,片刻之后就都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平江伯夫人看着两人这幅光景心里虽有些解气,但想到此行的目的,仍不免大为沮丧,犹豫良久才站起身来。

既如此,我们也不叨扰杨大人了。

既是四人要走,杨进周自然也站起身来勉为其难说了几句客套话。

因来的都是女人,江氏少不得也起身说要送客。

平江伯夫人却看了一眼陈澜,死活把江氏劝了下来,最后自然就只有陈澜相送。

从这小huā厅到二门原本不过是一箭之地,但平江伯夫人有意拉着陈澜的手脚下步子要多缓慢有多缓慢。

从平江伯府和阳宁侯府的世交和姻亲关系,一直说到了江南漕运如今的千头万绪,甚至还当着其他三位夫人的面说起江南地面盘根错节的世家名门等到马车已经在门前停好的时候,她总算是放开了陈澜的手眼睛却看向了江大太太。

陈澜还以为平江伯夫人要从江大太太身上打什么文章,却不料对方突然更凑近了些,竟是轻声说道:江家已经两代没出过什么出色的人才了,这名门名不副实,少不得就有无数人打主意,可自从去年杨大人得势之后,那些伸出去的手就都停了。

你转告杨大人,只要他有意,这拿下江家简直是十拿九稳。

要知道,他们可是扎根江南快百年的大族了,从田地铺子到金银珠宝等等不知道积攒了多少。

以他如今的地位,要扶起一个人掌了江家还不容易?这话虽是低声,但陈澜斜睨江大太太,见其双手死死绞在了一起,看上去分明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当下便索牲没有接这话茬,只是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随即就冲着四位夫人裣衽施礼道:我家老爷就是那样的性子,刚刚若是慢待了,还请各位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平江伯夫人也不在乎陈澜这答非所问,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就回转身第一个上了马车。

艾夫人和周夫人也都是还礼之后略说了两句,就彼此相携着往同一辆马车走去。

落在最后头的江大太太见陈澜满脸温婉的微笑,走出去了两步之后突然又折返了回来。

夫人,我也不说什么赔罪请罪之类没意义的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哪怕不看杨大人的官位,就凭您如今的圣眷诰命,要摆布江家也只不过一句话的事。

可是,恕我斗胆说一句,这一个完完整整的江家可以豁出去给杨大人做无数事情,可一个被逼到绝路上的江家,上上下下也可以做不少事情,还请您央老太太高抬贵手。

但使能够做到的,江氏愿意做任何事情给她出气!见江大太太口里说着这番破爸沉舟的话,可低垂身侧的双手却紧紧握着,仿佛这样才能抵消低声下气忍辱吞声的凄凉,井澜又抬起头瞟了一眼那前头已经行驶了起来的两辆马车,随即才收回了目光,冲着江大太太微微一笑。

幸好大太太这话不曾在我家老太太和老爷的面前说。

陈澜见江大太太倏地抬起了脑袋,随即仿佛想要重新垂头,又仿佛因为什么而僵住了,她就稍稍侧转了一些身子,想当年江家人命人向我家老太太送出那样的讯息之后就是主动断绝了关系,所以,之前老太太命人退回那些东西。

意思自然明确得很两不相干仅此而已。

大太太若是还觉得心里不踏实,我不妨再多说一句,落井下石的事情我家老太太和老爷决计不屑为之,至于是否雪中送炭,却得看那求助的人是否明白何谓公理道义。

江大太太闻言不禁踉跄后退了两步,见陈澜脸上依旧是那不变的笑容,她不禁咬了咬牙扭转头就快步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直到上车坐稳了,她才突然觉得浑身瘫软了下来,耳边又想起了当初那随着退回的礼物一起送回来的口讯。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瑾娘不才,却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公理,道义,以直报怨…………杨家那对母子究竟想怎么样,想怎么样!陈澜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了拐角,这才转身缓缓往里走。

这时候,红螺紧赶着追了两步,口中低声说道:夫人她们都是以己度人惯了,所以就这么小心眼,您别因为那些话生气。

你怎么知道我生气了?陈澜歪着头端详着红螺,随即想起了她的身世,这才苦笑了起来,是啊我不应该生气,夏虫不可语冰,她们的心里,只当每个人都和她们似的把利益得失算得清清楚楚,却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是不该那么算的。

如果我也像她们……如果她像她们想当初就不会在祖母身上用那么多功夫,更不可能感化了那颗己经僵冷闭塞多年的心。

人和人之间并不是只有这些算计倾轧,否则这人世间还有什么趣味?带着这感慨她走了几步,突然开口问道:红螺你是不是江南人?呃,夫人您怎么问这个?话一出口,红螺见陈澜回头冲着自己嫣然一笑,不禁就低下了头,是,奴婢祖籍就在江都县。

只父亲没了,那个家已经不算是家,要卖我的舅舅更算不上是什么亲人。

所以,奴婢能够明白老太太那些想头。

既然已经绝望了不想认了,那这些人就只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而已。

你倒是爽快。

说着这话,陈澜停了下来,伸出手摩挲着红螺那滑腻的肌肤,随即若有所思地说:你从前就说过,哪怕是嫁了癞子瘸子瞎子,也绝不嫁给人做小。

你如今也不小了,我再留你一年,就给你寻个好人家。

啊?见红螺一下子脸上臊得通红,陈澜也就放下了手,转身往前走去,没几步却又突然回转头来,看着这呆呆愣愣站在那里不动的丫头说道:我觉得,阿虎那样儿的人就挺不错的!大约是因为这句话给人的冲击太大,陈澜走着走着,就发现后头的红螺没了影儿。

嗯着杨进周今天出门之后这诡异的路线,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便吩咐另跟着的红缨先回小huā厅报个讯,自己则是带着柳姑姑径直往萧朗的住处赶去。

通报之后才一进门,她就发现毕先生正坐在那儿,不禁微微一愣。

彼此见过礼后,略说笑了两句,毕先生便主动开口说道:刚刚外头那几位夫人过来的事情已经有人报了进来,既是南京城的诸位大人们都已经来了,萧世子再避而不见就有些说不过去。

我和萧世子商量之后,决定索性带着人出门转转。

只不过,我对扬州虽熟悉,可平日里走的最多的多半是城郊,在城里头要和那些人兜圈子,火候却还差些。

夫人可有什么妥当人介绍?陈澜见毕先生这么说,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便莞尔笑道:虽说我对这扬州城也是两眼一抹黑,但要说熟知扬州城的人,我倒真还有一个人选。

那就是江四郎。

他奉命到扬州府管理江家在此地的产业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为人精明识时务,倒是可用的人。

陈澜将之前江四郎来时的情形说了,毕先生听了之后,便转头看了萧朗一眼。

这时候,自始至终没开口的萧朗就沉着地点了点头:既然夫人说好,那就必然是好的,既如此就是他了。

这会儿已经不早索性就走吧!辞了毕先生和萧世子出来,陈澜方才又往之前的小huā厅去。

不过是短短一会儿工夫,眼下的小huā厅中就不像起初那么寒气四溢了,杨进周脸上那种生人勿近的表情更是无影无踪。

见着她进屋原本站在江氏身边弯腰轻声说话的他立时看了过来,随即仿佛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又直起腰走上了前:可是她们又对你说了些什么?没事,就是些含沙射影的话而已。

陈澜不想把刚刚江大太太那些让人不快的话说给婆婆和丈夫听,当即就岔开了话题,倒是你,这一大早出去现在才回来是真的和他们错过了,还是有意避开?你真的去了江边的水军驻地?去是去了一趟,但没耽搁多久,只是把之前放在江都卫的那些人调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见陈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随即竟是冲他伸出了大拇指一面笑一面赞他如今越来越鬼了,杨进周不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好歹我也是江南这边人人痛骂的前锦衣卫鹰犬,要是凡事都落在他们算计中,那岂不是堕了威名?被她们这一耽误,都错过了午饭,娘已经让人赶紧摆饭了否则下一拨一来,咱们又得被缠上许久。

见小两口说话告一段落,江氏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下一刻,外头就有两个丫头提着食盒进来,陈澜忙放开杨进周,瞥了他一眼方才进了后屋忙活。

不一会儿摆饭完毕安了碗箸,一家三口坐下用了,就只见杨进周风卷残云,江氏细嚼慢咽,而还没消化此前那顿晚早饭的陈澜则是原本就盛得少这会儿还心不在焉地拨拉着碗里的饭粒,就这么一走神,碗里突然多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竟是从那只烧鸡上撕下来的鸡翅膀。

好容易养胖一些,怎么才吃这么点?要是你又瘦了回头得多少时日才补得回来?你还产?陈澜看着那一只喷香扑鼻油光可鉴的鸡翅,顿时没好气地放下了碗,今早没人叫起,我一觉险些睡到过了午时,才一个时辰前刚吃过好些东西。

都是你,娘是不挑礼数,可我都羞死了,这会儿哪里还吃得下?杨进周才知道陈澜今天这一觉睡得如此过头,不觉瞥了一眼母亲:娘都不计较那些,有什么要紧?再说都过了一个时辰了,多吃些长力气,身体也壮实。

这个人哪……真恨不得她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到时候成个大胖子么?当着婆婆的面,陈澜不好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把东西吃了。

等到把碗里的饭粒都拨拉完了,她赶紧放下碗箸表示吃饱了,又扶着桌子站起身来。

可这么一站,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下来,顺势就在杨进周的腿上轻踢了一记。

江氏见杨进周愕然抬头,只好当成是没看见小两口打情骂俏的这一幕。

这会儿她也吃完了,放下碗筷之后接过陈澜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旋即就冲媳妇笑道:不妨事,想当年日子最艰难的时候,你公公就说过,总有一天,咱们得让打饱嗝的次数多过肚子咕咕叫的次数。

刚刚那几位因全哥的冷脸饿着肚子回去的夫人,知道你这光景就得羡慕了。

这话说得杨进周哑然失笑,陈澜却是一面深深吸气,一面站在江氏身后轻轻揉着肚子,等到送上茶来,她生怕吃撑,只抿了一口就不敢再吃了。

这会儿残羹剩饭等等都撤了下去,三人也不想在这待客的小huā厅继续坐着,索性一路往回走,杨进周和陈澜自然一左一右扶着江氏。

享受着此时这种至亲在侧的惬意,江氏不知不觉就眯起了眼睛,脚下步子都轻快了。

午饭和午后的休闲时光短暂得很。

将江氏送回〖房〗中,杨进周抢在前头说接下来的事情自有他料理,陈澜也帮腔劝了婆婆好好休息,夫妻俩服侍了人躺下睡午觉,这才双双出了门。

待到了屋子外头,陈澜脸色不善地看着一旁的丈夫,见四下里的人早已知机避开,屋子里头也不像是有人会出来看动静的,索性一把拽住人就走。

慢点,才说吃撑了还走那么快!被杨进周这一提醒,出了院门的陈澜终于为之气结:还不都是你害的?别和我打马虎眼了!昨天趁着……趁着那时候说了些有的没的,也不管人家听清楚了没听清楚,一大早的更是溜得连影子都没有,这会儿别想就这么蒙混过去!我本来就没想瞒你的,这不是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寻出多少空吗?杨进周见陈澜索性紧紧揽着自己的臂膀,那平时看不出有多大劲道的手在上面又是狠按又是紧箍的,不知道上头是否会按出什么手印子来,他又有些无奈,还不是昨晚上你说正事的时候故意撩拨我,这时候又来怪我了……事情是这样的……杨进周低声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他趁着满城戒严的功夫,以天子之前赐予的锦衣卫金牌直接把锦衣卫设在扬州府的暗哨一块接管了,当下自然是消息灵通。

昨天因有线报告密说邓冀行踪诡秘,他便只带着一个秦虎突然堵住了此人的路途,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结果邓冀在装蒜无果的情况下,竟是暴起突袭,结果自然而然栽在了他的手里。

陈澜听得心里直冒寒气,暗想男人在冒险的时候果然是不管不顾,就算自身武艺超群,秦虎也是天生巨力,可万一别人设下陷阱亦或是有什么其他安排,这两个难道还打算杀一化进七出?只是,到了嘴边的责备终究还是吞了下去,她最后只是皱眉问道:这么说,他是否行刺的主使,你并不能确信?最初是的,只不过眼下……已经确认了。

进了夹道尽头的那角门,杨进周往后头瞧了瞧,见其他人都还落得老远,这才轻声说道:至于用的什么办法,你就别操心了。

陈澜察觉到杨进周眼神中一闪而逝的阴沉和厉色,又感到他的手似乎微微一颤,最终没有发问。

直到一路进了院门,她才听到旁边的人再次开口说了话: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去见过毕先生,有些事情他对我说了,有些事情却不肯透露。

我也不想说别的,他虽是智者,可如诸葛武侯这般的人物也会漏算,别人自然更做不到算无遗策,所以,你不管做什么,都要小心。

我不是嗜杀的人,但想来整个江南除了许守备这样带过兵的人,不会有人比我杀的人更多。

要是你真的有什么……我不会手软的!他最后那句话顿了一顿,接下来却斩钉截铁,就连紧握着陈澜的手也突然用上了一股大力。

然而,尽管陈澜的手被他握得生疼,可此时此刻,她感受更多的却不是那种倏忽间散发出来的冷冽,而是一股莫名的温暖。

别说得我就像时时刻刻要经历凶险似的……这话该我对你说,一天到晚就是涉凶行险,要提心吊胆也该是我才对!让你担心了……可只要家娶还有娘,还有你,我就不会有事的。

杨进周低下头来,轻轻在陈澜的额头上吻了一吻,这才微笑着挪了开来,娘那儿我就不去说了,萧世子和毕先生这会儿应该已经带着人悄悄从偶园后门走了,剩下来的大戏,咱们夫妻就一起凑合着先唱个开场吧。

额头上还留着那种温柔的触感,双手也被人紧紧握着,但陈澜仍是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尽知道卖关子,谁要和你一块唱戏!话虽如此说,她还是任由他揽着自己进了屋子。

等到门帘落下,屋子里就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商量声。

第三百六十九章 夫妻,男女陈澜进了屋子,落在后头的其他人到了门口时,却默契地分作了三拨,长镝红缨守在门口,红螺去了茶房,而云姑姑则是一个人悄悄地进了东厢房,想着今早上雨虽然停了,可依旧是天色阴沉湿润,她便寻思着把衣裳翻出来透透气,可当翻到一个自己随身带着的玉色包袱时,她突然觉得分量有些不对,一解开就发觉最上头是一本厚厚的书。

打开一看,她的眉头立时紧紧皱了起来。

却只见那书上都是一个个鬼画符似的奇怪字眼,而且不像是如今人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书写,而是一横条一横条,竟是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左看右看不得要领,她才随手把书搁下,可紧跟着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又拿了起来,仔仔细细再次翻了几页。

不是手写的,竟然是印的?老爷夫人带着两个书箱,都不在这里,这么说应该是别人塞进来的。

是给我的,还是给别人的……,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云姑姑想的脑袋都疼了,确信自己一个字都不认识,不禁顽然地再次放下了这本书。

心不在焉地整理好了东西,她拿着那本书满脸踌躇地往外走,步子几次停下,可终究走到了门边。

可才打起门帘,她就险些和人撞了个满怀。

云姐姐?见是柳姑姑,手里拿着本书的云姑姑立时有了决断。

眼疾手快地把其拉了进来,她三下五除二说明了事情原委,这才把书塞了过去:妹妹,你快看看这个?柳姑姑纳闷地翻开来一瞧,结果也是脑袋都大了也没认出一个字来。

左思右想,她就对云姑姑说:看着像是西洋字……这样,老爷夫人显见是接下来有要紧事,等过了今晚这一茬,咱们再把东西送给夫人看看。

若没结果,随夫人怎么处置这东西就是。

都说春天易犯困,午后时分,扬州街头的人较之上午减去了三四成不止。

酒楼饭庄做完了一茬生意,有的索性下了门板早早预备起了晚饭的各色材料,有的则是依旧开着门,临时改行做了茶馆,更有的则是三三两两在门口聚集了两三闲汉,指望里头的残羹剩饭能拉出去卖个价钱,亦或是希望能找到一份活计。

因而,在这等四下里闲闲散散的时候,三辆马车相继在颇为气派的会宾楼前停下时,少不得引来了好些人的注目。

只那周遭的随从护卫一个个训练有素地占据了四周的各个要紧去处,又不由分说地驱逐了好些闲汉,紧跟着又拉起了围障。

见着这幅做派,邻近各处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伙计们都缩回了头去,更有小饭馆悄悄下了门板。

从马车上下来的平江伯夫人面上阴霾重重,头一个跨过门槛进了大堂,见丈夫方翰的一个小厮上前磕头,说老爷在楼上,她二话不说就蹬蹬蹬上了楼。

而后头的另三位夫人则是不约而同默立了片刻,而那小厮爬起身之后就垂手上了前来。

周夫人,艾夫人,楼上包厢都已经预备好了,周大人也在楼上等,请跟小的来。

周夫人和艾夫人对视一眼,当下都没有二话。

而江大太太站在那儿,见竟是没一个人理会自己脸上不禁涨得通红。

勉强又站了一小会,她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当下就回转身快步出门。

到了门边上,由于心情激荡再加上眼睛没看清,她竟是被那门槛绊了一下,若不是身旁一个丫头眼疾手快,她险些重重跌倒在地。

太太,您不要紧吧?没事!上车,我们回去!勉强迸出了这么几个字,她扶了扶膝盖就快步上前,到了马车前甚至都甩开了丫头自己踩着车镫子上车。

待到车帘放下坐稳了,她才一下子瘫软在位子上,按着扶手的双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好一阵子,她才喃喃自语道:墙倒众人推,一个个都是这嘴脸!当年做错事的分明是老头子,如今他一病了事,什么都不管不问。

这次送礼出了问题的是老七,索性更是躲在了家里,凭什么让我们长房受过?老头子这个代族长一代就是这么多年,如今卸下就想躲过去了,哪里有这么便宜!一旁陪着的丫头自是一声不吭,倒是另一个妈妈开口提议道:太太说得对,都是三老太爷不该把十五老爷放去了京城,如今连个牵制都没有。

不过,既走到了扬州,咱们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回头那些族人们更有话说了。

扬州这边的生意产业归江四郎管,不如咱们去那边瞅瞅?他是太太您的晚辈,又是族里的执事,如今您这个宗妇到了,支使他还不容易?对,对,去找江四郎!江大太太眼睛大亮,随即重重拍子拍扶手,接下来让他去出面,办成了事情,功劳总是我们的,至于办不成,那也是他江四郎无能!他有今天还不是家里栽培的结果,自然会尽心竭力!好好,还是你会出主意,回去我重重有赏!一旁的丫头见江大太太终于转怒为喜,而那妈妈则是忙着谢恩不迭,眼神不禁有些游移。

那边吩咐了下去,马车自是立时改道,等到了地方那妈妈立时下了车,见两个小伙计迎了上来,她便矜持地点了点头道:本家大太太来了,去叫江四公子出来。

两个小伙计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就笑容可掬地深深弯下腰去:妈妈来得晚了,四公子眼下正巧不在。

什么?那妈妈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了深深的不悦,他既是在扬州府掌总,怎么能轻易离了地方?人到哪里去了?回禀大太太。

那小伙计却是江四郎精心调教出来的,虽那妈妈言语异常不客气,他却仍是保持着那一成不变的笑容,是偶园来人请了四公子相陪,所以四公子自然连几桩要紧的生意都没顾上,直接就带着几个精干人走了。

这才没多久,要不,大太太您带人去追一追,兴许还能赶上?此话一出,刚刚还安坐车中的江大太太立刻一把拽起了车帘,整个人都不顾礼仪地探了出来:真是偶园来人请了江四郎过去?什么时候的事,来的是几个人,什么形貌?面对这连珠炮似的发问,那小伙计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可那看着脚下黄土路面的眼睛却滴溜溜直转:回大太太的话,小的不敢有虚言,确实是偶园那边来的人,大约就在您过来之前一刻钟功夫。

至于来的人,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吧,至于形貌如何,小的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为首的那位年轻公子对四公子客气得很。

为首的是一今年轻公子,还对江四郎客气得很!江大太太想到之前在偶园受到的屈辱,一下子狠狠攥紧了拳头,随即就立刻缩了回去坐着。

呆坐在那里好一会儿,她才有气无力地说道:算了,寻个地方给我们安置,再派个人去江四郎那边知会一声,让他回来了立刻来见我!会宾楼三楼居中包厢。

不论平江伯夫人怎样恼火地喋喋不休,平江伯方翰依旧是背着手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良久,他才冷着脸转过头来:别罗嗦了!你以为这是平日里要看你脸色的那些夫人太太?浅薄!我竭力劝了许阳别带上他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婆娘,而是叫了你来,不就是觉得你长袖善舞?既然你已经让陈家三丫头答应了带挈一把静儿,那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我又不像艾家生怕失了金陵书院的掌控权,也不像那个周泰同,硬生生驳了皇上的回更不像江家那样当年鼠目寸光,之所以过来也就是拉拉交情,她男人难打交道又有什么好怕的?这……平江伯夫人被夹夫说得脸色更不好看,好半晌才讪讪地说道,是我想岔了……只是老爷,您难道就不怕么?您把静儿许给了陈家老五,可眼看如今陈家长房那架势,兴许这日后借袭的爵位还要还回去……那是陈老三要操心的事,我们管这许多作甚!再说了,就算没有长房,陈老三还有个嫡子你莫要忘了!我当初许了女儿给他,不是看的他儿子,而是看在他的份上,可惜他自己给利益蒙蔽了眼睛。

你不要担心这些,静儿将来上头没了正经婆婆,许家那丫头你也见过,本分老实没心眼,只要我多多给她置办嫁妆,还愁日子不好过?倒是许阳,养出那么个不中用的儿子来,待会那一出负荆请罪可不那么好看!他呀,长子庸碌,次子自以为是,竟是后继无人!说到这里,方翰不禁幸灾乐祸地哧笑了一声,可说到后继无人,他冷不丁想起了自己那次灌醉了王安止之后的一番言语。

伯爷既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志向,又不领兵打仗,要把伯爵换成侯爵就不太可能了。

不但如此,拥立之功这种成也容易败也容易的招数更危险,想来您是没心思的。

至于如今您沾手海贸,这个是江南文武都干过的勾当,本不妨事,可是,您能沾手海贸,难道别人就不会插手漕运?难道伯爷没发现,这条百多年前就疏通过的漕河,如今淤积得比从前多多了?这漕运一堵上,以后平江伯这漕运总督就到头了。

那个眼下被他留在南京城中的王安止,虽说人是轻浮了些,可眼光倒是犀利!如果按照他说的,许阳父子是被人算计了,所以他眼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做了人的刀子。

就在这会宾楼最西边的一间包厢中,巡按御史周泰在听夫人仔仔细细说明了中午前去求见的经过之后,脸色顿时变得极其微妙。

他却不比方翰对妻子那般疾言厉色,好言劝慰了一番,又赶紧命下头送了吃食上来,等看着夫人差不多半饱了,他才露出了和颜悦色的笑容。

让你白白跑了这么一趟,是我想岔了。

原以为杨尊兵不管怎么说都曾经是杜阁老的弟子,不至于连这点礼数都不懂,想不到他如此刚愎。

事已至此,夫人也不必在此地多留,家里也离不开你你还是先回去吧。

周夫人平时是典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这一次勉为其难出门,也是因为丈夫的请求,此时闻言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少不得满脸歉疚。

只是丈夫亲自送她到了门口。

她关切地又嘱咐了一番。

这才戴好帷帽勿勿下了楼去。

而眼看着人影消失,站在门口的周泰同终于收起了那笑容,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包厢。

下头传来了车夫的吆喝声马鞭声,紧跟着又是马蹄声车轱辘声,不多时,屋子里就是砰的一声沉闷声响。

外头守门的两个小厮彼此对视一眼,全都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只当他们等待着里头再传来什么砸东西声音的时候,却有人察觉到对面有人行来,抬头一看却发现是艾夫人,两人立时交换了一个心领袖会的眼神,又慌忙一同躬下身子去。

夫人……开门吧我和你家老爷说话。

进了屋子之后,艾夫人见周泰同站在角落里头,手已经扶上了一旁的瓷瓶,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见人先是转过头,随即眼睛大亮地快步迎了过来,她便沉下脸说:既是要在尊夫人面前做出那种处变不惊的样子,怎生这时候就捱不住了?你别忘了,除了平江伯许守备,还有金陵知府和督漕御史都在这儿。

要是他们听到了动静传扬出去,你还要名声不要?我……盯着那荆钗布裙却依旧难掩风韵的艾夫人周泰同不禁有些赧颜,师母,是我修身养性不够,可是那杨进周实在是欺人太甚!他和杜阁老联手来了这一招,江南这些小书院自然就要争朝廷敕封,到时候金陵书院何其被动?还有,他要在这里练兵,江南这样平静的地方,练什么兵,他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万一他真是大动干戈……够了!艾夫人紧盯着周泰同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说,你是山长最得力的学生,凡事不要只凭着一时冲动。

就好比你之前一鼓作气参掉了江南这边三个人,看着人人赞你是能臣,可实际上呢?你自己知道,你这个巡按御史是天子信臣,要是失了这个信字,你又还剩下什么?师母……周泰同越发嗫嚅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眼看着艾夫人摇了摇头转身要走,他竟是鬼使神差地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了艾夫人的袖子,师母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我只是一时义愤……看着那只紧紧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艾夫人先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继而就皱紧子眉头说:你这是干什么?放开,让人瞧见你这个足以和督抚并列的巡按御史这般做派,你也就不用再干下去了!等到周泰同讪讪地缩回了手,她才义正词严地问道,我且问你,前时上本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京城的意思,亦或是得到了什么讯息?你老老实实说,要是虚言搪塞,以后休想我再见你!是是。

周泰同不安地绞着双手,抬起头偷瞥了一眼,这才垂下眼睛说,是我打通了司礼监的关节,得知朝廷要在江南这边大动干戈,再加上那几个官员都不是省油灯,全都盯着金陵书院,还有海上的事消息很不好,所以我就……所以你就不管不顾上了书?你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独当一面!艾夫人没好气地看着周泰同,直到人再次低头认错,她才又提点道,司礼监太监曲永最是奸猾不过的人,你不要再打司礼监的主意了。

至于接下来的事也是一样,金陵书院自有老爷和我出面安排,你不要瞎操心。

至于海上的事,别人只是捕风捉影,你跟着起什么哄?好了,待会若是去偶园,你好好准备一下,质问的时候要大义凛然,别让人看低了!直到走出这包厢,快步走到了西北面那个小间,艾夫人一进去就喝令身后的妈妈关上了门,旋即低头看了一眼左边的袖子,竟是信手撕拉一下,将那半截袖子完全扯下,又厌弃地揉成一团掷在了地上。

裸着半只袖子的她缓步走到支摘窗底下的椅子边,一下子就扶着椅子坐了下来,面上表情一会儿怔忡,一会儿懊恼,最终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小姐……立刻让人给爹送信!只沉吟了片刻,她就一字一句地说,还是老规矩,你动笔。

我不管他用什么法子,这金陵书院决计不能容许外人插手,他应该知道其中有多少犯忌的勾当!他是元辅,要是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到,到时候牵连到他身上那就怪不得我了!还有,那个曲永究竟跑来江南做什么,让他明明白白告诉我,别老是端着故弄玄虚的样子打哑谜!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随即又用右手轻轻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这才放下手抬起头来:海上那边捎了话来,说是福建那边又开始造战船了,而且这两年,他们的工坊周边的探子越来越多。

他要是有好法子就不要藏着掖着,琉球已经被端了,一旦朝鲜和倭国不成,江南也好不到哪儿去!PS:大家的粉红票太给力啦,在本书已经到了后期,情爱的分量远逊于政治人情的时候,还能有这成绩我真是很感动。

不过月底还剩两天,顶住顶住,握拳!第三百七十章 御史口笔如刀?不及锦心绣口...瘦西湖北麓,万泉山庄。

傍晚时分,天空中又飘起了绵绵细雨,湖畔的杨柳被烟雨洗得青翠碧绿,而各种野花更是长势喜人,在这乌云遮盖了日头的天气里,依旧绽放出非同一般的艳丽来。

这些花花草草对于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自是喜欢得紧,只对于这种天气却还要出门的人来说,自然而然就不那么好受了。

油衣披着气闷,蓑衣穿着潮湿,至于坐在马车里的人,也仿佛潮气包围着,可却不能拉开窗帘或车帘透透气。

正主儿溜得连影子都找不到,他们夫妻装成不知道也就算了,可居然还离了偶园到这里来泡温泉,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由于下雨,平江伯方翰和南京守备许阳就同坐了一辆车。

此时许阳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一旁他的次子许时则是不安地缩了缩身子。

方翰瞥见父子俩的这光景,就笑呵呵地说:不管他们预备干什么,总之我们只随大流就是。

至于荆王殿下,毕竟此前本来就没说他跟着一块来了,那条大官船现如今还停在淮安府,现如今别人躲开,和咱们也没关系。

想来那位周御史该头疼了,他倒是想在那位殿下面前来个苦谏,可人家不在,他找谁谏去?这些文官就是喜欢来这标榜自个的一套,顶顶没意思!许时冷不丁插了一句,见父亲看了过来,他连忙陪了笑脸,爹,要说那位殿下可真够我行我素的,周御史直接去逼着樊知府找人,愣是一下午没在城里找到人的踪影。

上回才刚遇刺……遇刺这两个字才一出口,他就一下子感觉到车厢内的温度骤然降低。

发现父亲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自己,而一旁的平江伯更是似笑非笑,他连忙闭上了嘴不敢多言。

蠢货!骂了一声之后,许阳再也懒得搭理儿子,紧挨着方翰低声说道:你说,这遇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周泰同找不到那位殿下,急得心急火燎的样子,总觉得这事情古怪。

还有,刚刚那帖子直接送到了会宾楼来,姓杨的是不是消息太灵通了些?古怪是肯定的……光行刺皇子这种事,就实在是匪夷所思。

方翰眼珠子一转,就低声对许阳笑道,看在许兄这么关切的份上,我不妨小小透露一个消息。

曾经和令郎一同造访过小桃源的金陵书院都习邓冀,目前正不见踪影,他家里媳妇正在心急火燎找人呢!什么?烟雨蒙蒙中,一行七八辆马车几十个人抵达了万泉山庄的大门口。

众人都是从南京过来的,虽也来过扬州,但终究离着地头蛇三个字还有老长的距离。

因而,看着那气派却巧妙得并不违制的大门,还有门楣上篆刻的梅兰竹菊,几个早已过了纯粹炫富阶段的人不禁两两交换着眼色,最后不免看向了最后头的扬州知府樊成。

想不到瘦西湖畔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才造了没几年,没几年。

樊成干笑着应了一声,见前头有几个人撑着伞出来,赶紧岔开话题道:瞧,杨大人和夫人迎出来了!许阳原待好好问问这万泉山庄的来历主人,听到这话暂且打消了心思,遂同其他一声走上前去。

江南虽说是崇儒尚礼,但多年以来不乏妇人当家亦或是抛头露面替夫婿打理产业乃至种种庶务的,因而此时几天来的还有平江伯夫人、艾夫人,再加上扬州知府樊成的夫人,再加上随车的妈妈,撑着伞的也有不少莺莺弱弱。

只是,看着不远处那共撑一把伞悠悠然相携而来的一对年轻男女,不少人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异色。

那男子一身天青窄袖长衣,头上并未戴冠,却是一顶纬罗逍遥巾,看着闲散从容,若不是还缺一把江南士子最爱的折扇,再加上形容之中的丝丝锐气,竟是像极了一介书生。

而一旁的女子则是梳着堕马髻,可却不用平素别家贵妇最爱的挑心和鬓边花,满头乌丝只统共用两根犀玉大簪横贯,瞧着简洁利索,再配着下头的宽袖沉香色斜襟右衽衫子,银白色素纱裙子,在这烟雨缥缈的时候出现在人眼前,竟是仿佛隐没在了这一丝丝雨雾之中。

等到人近前来,男人们才真正看清了那女子的相貌。

却见她眉如新月,眼若晨星,虽此时嘴角含笑,可那目光看过来,却仿佛别有几分深长意味。

当她的目光落在自个身上时,竟有人不由自主移开了眼睛去,尤其是心中有事的周泰同更是第一时间往旁边扭了扭头。

而对于今次同来的四位夫人来说,眼见陈澜极其自然地将手搭在杨进周臂弯里,少不得露出了几分异色,早间领教过杨进周冷脸的平江伯夫人和艾夫人更是忍不住往人脸上直瞅,见他和人打招呼的口气都比早上温和,平江伯夫人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彼此见礼寒暄过后,许阳又要打发次子许进上前磕头赔罪,乱哄哄的却被人阻了。

这么闹了好一阵子,众人方才随主人进了门,又一路往里走去。

走在杨进周身侧的许阳左顾右盼看着这园子,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地方叫万泉山庄,口气倒不小,莫非是有一万眼泉么?一万眼拳是没有的。

只那位引我们过来的黄妈妈说,这里发现了好几口温泉的泉眼,主人认为有这温泉在,决计抵得上一万口泉,于是就叫这里万泉山庄。

陈澜瞥了一眼杨进周,就接口解释了一句。

见四位夫人闻言大讶,她又笑道,早听说南京汤山的温泉最是有名,我原以为还要到了南京才能享受一回,想不到如今在扬州竟能抢先领略温泉滋味。

汤山温泉终究是早年修建了一座行宫,泉眼虽说也有引出来的,可四面八方的别院,早就被最初的勋贵们抢占了去,如今哪还有别人立足的地方?周泰同冷笑了一声,随即斜睨了一眼此时独自撑着伞的陈澜,要说汤山上除了别宫之外占地最大,最有历史的屋子,便是阳宁侯府别院了。

陈澜刚刚不过是随口一提,此时不防有人借此扯上了阳宁侯府,心中一动的她立时打量了一番周遭其他人。

觉察到不少人只怕都如周泰同所说,没资格抑或根本没办法在汤山那边拥有一座别院,她立时就品出了弦外之音。

周大人仿佛不是浙江本地人,想不到对汤山附近的别庄也了解得这般分明。

身为言官,替圣上巡狩一方,自当尽心竭力。

南京权贵林立,百姓动辄得咎,如汤山温泉虽好,却是平民百姓丝毫享受不到其中好处。

不但如此,侯府这等权贵豪门更是以奢侈攀比之风,使得民间风气败坏……周大人是不是怪错人了?陈澜原本只想讽刺一句就算了,听这人说得起劲,想到先前便是他参倒了好几个官员,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奢侈攀比之风,阳宁侯府已经好几代不曾有人落户南京了,就是旁支族人,也多半住在通州,最远也不过是北直隶一带,这南京实在是鞭长莫及,如何能在江南遍传奢侈之风。

至于那汤山温泉的别庄,那是太祖御赐的产业,侯府好生经营留管,却鲜少有人来享用过,每年也要开支不少钱出去,得了周大人提醒,我回去之后,自然当禀告祖母,索性把这地方重新归了皇家的温泉别宫来得好。

说到这里,她也不去看周泰同倏忽间为之大变的脸色,自顾自地说:按照周大人的话,若单单只是把别庄还回去,想来就如同你所说,不能惠及百姓。

都说温泉养身祛百病,皇上垂拱九宸深居宫中,很少有机会到江南来,不若将这样的好地方开放给江南百姓,让江南百姓都能享受到这汤泉之惠,岂不是皇上的一大恩德?嗯,我回京之后,一定陈情母亲禀奏皇上,叔全,你说呢?杨进周见周泰同那脸色如同猪肝一般,不禁有些可怜这家伙。

下午陈澜来到这万泉山庄之后,先去瞧了瞧那好几口汤泉,随即就仿佛是兴之所至似的对他说起了,这些温泉完全可以开放给寻常百姓,只要多造上十几二十个汤池,就可以开个温泉疗养山庄诸如此类云云。

虽说他觉得匪夷所思,可此时陈澜直接开口说了这一茬,他就欣然点了点头。

此举惠及确实甚广。

他顿了一顿,旋即就看向了那满脸震惊的周泰同,周大人既是浙江巡按御史,又口口声声为百姓着想,不该只停留在口舌上,也当想些实事才是。

你……眼见周泰同仿佛是一口气憋在了喉咙口,随时随地都可能背过气去,艾夫人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时候,四周围看热闹的其他人方才一个个加入了进来。

眼看着督漕御史和金陵知府把人拽到了一边,平江伯夫人不免直咂舌,早先被训斥后的不满竟也是淡了,此时不免凑近了丈夫,低声嘀咕了一句。

这真是好大的胆子,那可是御用的温泉别宫,陈家三丫头怎敢说这种话!她有那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干娘撑着,有这胆子有什么好奇怪的?平江伯方翰背手而行,声音突然变得颇为低沉,一个造在太宗年间,后来就废弃不用,每年反而要拨钱修缮的温泉别宫,如今却向百姓开放,必然引来无数人趋之若鹜,要说收民心,什么比得上这个?既然是到了这万泉山庄,周泰同又在第一时间吃了瘪,剩下的人自然不会在把话题往什么南京汤山的温泉别宫上头引,只是一路说笑着谈些江南民风民情,顺便掐着手指头算时间。

按照时下的规矩,自然是男人一拨,女人一伙,断然没有男女混杂的道理——可杨进周陈澜既然并非此地的主人,又同样是刚到,刚刚这路上就暂时顾不得这许多了——然而,道理固然是不错,可当一行人穿过一条两侧点缀着好些热气蒸腾汤池的小道时,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杨总兵,你倒是携夫人来这万泉山庄逍遥,不知道遇刺的荆王殿下人在何处?一应人等闻声转头,见发话的赫然又是面色铁青的巡按御史周泰同,一时间顿时表情各异。

扬州知府樊成眼睛圆瞪,恨不得把这个煞风景的家伙赶出去;督漕御史林之善和金陵知府吴应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至于平江伯方翰和许阳父子,抱着手站在一块,满脸漫不经心;几位夫人们则是仿佛深有默契似的,全都簇拥在了陈澜身边。

荆王殿下?杨进周眉头紧皱,旋即眼睛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却冷淡地说,据说荆王殿下的官船至今还停在淮安府,诸位若要见王驾,赶去淮安府也就是了,何必问我?此话一出,扬州知府樊成顿时被呛得连连咳嗽。

见其余人一下子全都瞧着自己,他一面暗悔沉不住气,一面赶紧陪笑道:恕罪恕罪,我呛了口凉风,呛了口凉风……他这幅做派,周泰同顿时更加气急败坏:杨大人,想当初你这一行在扬州码头下船时的情形,可不止是一个人看到荆王殿下乃是堂堂皇子,天潢贵胄,若真是有什么闪失,你一不禀奏朝廷,二不知会本地官员,你……你该当何罪别说你是总兵,就算你是超品公侯伯,你也难辞其咎你若是还明白轻重缓急,就赶紧把之前所拿的刺客及主使等等全部交出来!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四周围一时间鸦雀无声,仿佛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给镇住了。

然而,就在一阵子的沉寂之后,一旁突然响起了轻轻拍巴掌的清脆响声。

随着其他人转过了头去,陈澜便徐徐走上前了两步。

周大人好口才,大伙都被你说得不敢做声了。

你说不止一人看到我们这一行下船,意思是其中有荆王殿下,是谁认出来了,还是有人看到了亲王玉辂,王命旗牌?你说荆王殿下遇刺,这又是哪儿传出的准确消息,你问问樊知府,他这个知府可曾对外如此宣称过?至于禀奏知会,本就没有的事,难道非得子虚乌有的事四处宣扬?你……你……你夫妻俩竟敢指鹿为马周泰同终于被气得肺都炸了,若不是荆王殿下好端端的突然遇刺,扬州城又怎会突然满城大索,你杨进周又怎会突然拿下江都卫指挥使,继而更是派兵入城戒严!满城大索,是因为我随行的一位世家公子遭了匪人袭击,所以扬州府自然要下文缉拿,这是樊知府责无旁贷的事,樊知府你说是不是。

杨进周看向樊成,见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他这才冷冷地说,至于派兵入城戒严,自然有相应的缘故。

什么缘故,这分明是文过饰非我家老爷身为两江总兵,配两江总兵印,难道调动区区数百名兵员入城,也要周大人核准?一旁冷眼旁观的男男女女们见杨进周和陈澜一唱一和,周泰同虽是脸色铁青,可竟是难以一击制敌,反而被人驳得常常语无伦次,不禁都暗自摇头。

尤其是艾夫人,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若不是她身边还有别人,她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

就当她完全看不下去的时候,总算是有人替周泰同说了一句话。

杨大人,你调江都卫,这是权责之内,我等也没什么话好说,可是,这练兵的事情却非同小可。

江南向来远离兵灾,若是传到民间,免不了流言重重,不可不慎。

说话的是督漕御史林之善,话语竟是颇为诚恳,若是御命,也该宣示众人。

若是禀奏,也该由南京的诸衙门一同联名上奏,如此方为正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至于荆王殿下,若是真的白龙鱼服弃了官船和杨大人一块上岸,大人也该好好劝说才是。

同样是御史,这两人之间也相差太远了!端详着这一位满脸真挚话语中肯的督漕御史林之善,又看看那边气咻咻的巡按御史周泰同,陈澜心中暗叹这天壤之别,这一次却没出口接话茬,而是眼睛径直盯着自己的丈夫。

下一刻,她就看到一直冷冷淡淡的杨进周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来,最后轻轻颔首。

林大人此言提醒的是。

话音刚落,仿佛是应景似的,众人刚刚穿过的那扇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如同洪钟一般的嚷嚷声:报!陈澜才刚听出了那是秦虎的声音,就只听杨进周扬声喝道:何事!大人,淮安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来报,说是盐城海边一处盐场闹事,上百名灶丁纵火烧毁了两处库房,上万斤淮盐付之一炬,甚至意图抢占盐城往南的运盐河!此话一出,刚刚还等待杨进周反应的一众人等齐齐大惊。

两淮盐业甲天下,尽管扬州并不是产盐之地,但仍有一条运盐河从南通直通这里,再加上运河上流的淮安,致使扬州成了两淮盐商云集之地。

这要是真出了事情,连带海边其他诸大盐场,还真可能造成极大不稳!怎会有这样的事……都转运使司不是成天都说盐丁平稳吗,怎么突然出了这样的事事到如今,又惊又怒的人不少,但最为震动的却是平江伯方翰。

须知这沟通盐城、淮安、南通的运盐河,百多年来也几乎有大半归漕运总督府疏通管理,其中的利钱不少都是到了他手里。

这要是出了事情,那就不是此时的事不关己,而是伤筋动骨了!然而,他才暴跳如雷说了这一句,督漕御史林之善那镇定表情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气急败坏的口气:这十几年间从未有过这样离谱的事,我回去就拜本,都转运盐使司从上到下实是太过无能!杨进周看着其余一个个附和上来的人,老半晌才吩咐秦虎把信使带来。

等到那风尘仆仆的信使进来二话不说跪下磕头,又在那添油加醋地说着之前那情景,原本还有些存疑的一众官员顿时全都信了。

当下平江伯方翰就厉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回淮安去看着林御史,你既是督漕,和我同去,这时候总不能放着不管!见林之善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满心挫败感的周泰同盯着杨进周和陈澜看了片刻,突然恶狠狠地说道:我也去既是杨大人说荆王殿下不在这里,还在那淮安府的官船上,那我现在就立刻赶过去陈情若是杨大人你之前信口开河,就等着我的参本吧!杨进周却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从容说道:刚刚林大人不是问为何练兵么?海边各大盐场之前就有颇为不稳的传闻,再加上私盐猖獗,屡有致人死伤事,据说还有运私盐出海的往邻近各岛的海盗……总而言之,平时不练兵,需要的时候就用不上了。

说到这里,他就对那信使吩咐道:你随本镇去书房!杨进周这个主人既是要去忙活,方翰三人自是匆匆先告了辞,撂下狠话的周泰同甚至连场面话都不及说就扬长而去。

至于剩下的人里头,许阳本就是为了让儿子负荆请罪来的,此刻金陵知府吴应一走,他也顾不上把剩下的那场戏演完,随即就押着人匆匆走了。

而艾夫人虽然觉得今晚情形诡异,想多留片刻,可别人都走了,她也只得告辞离去。

不过是片刻功夫,这偌大的地方除了几个妈妈和丫头,就只剩下了陈澜和樊成夫妻三人。

人都走了,樊知府眼下大约是松了一口气吧?是是是……樊成本能地答应了一声,可话一出口就觉察到语病,不禁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倒是一旁的樊夫人还警醒些,赶紧接过话茬道,杨大人和夫人的再造之恩,我和我家老爷一定铭记在心,日后一定相报。

那些没意思的话就不用再说了。

陈澜嫣然一笑道,贤夫妇若是要谢,把扬州这一摊子事料理好就行。

虽说论品级,樊大人比刚刚那几位要差了一大截,但扬州并不属于南京统管,彼此之间又没什么统辖关系,该怎么做,想来樊大人应当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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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一章 惜别离,惊试探,险机遇春日的夜晚静谧而又怡人,尽管天空仍然飘着细密的雨丝儿,但整个人浸没在那口汤泉之中,那种落在脸上的清凉却恰到好处,陈澜舒服得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几个丫头原本还想留着擦背伺候,但她只吩咐轮流在门口守着,一个也没留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惬意地睁开眼睛,吁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来搭在一旁的石壁上,脑袋枕着那凹凸有致的石枕望着天发起了呆,嘴里忍不住轻轻吟诵了起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huā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也曾经是江南人。

只如今烟huā三月,风景如画,可更多的仍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想着想着,她渐渐又闭上了眼睛。

那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泉水轻轻荡漾着,拂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和拂面的和风细雨一块,交织出了一曲让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曲。

就在她几乎睡着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一双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肩上的那种熟悉触感让原本身体一僵的她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旋即头也不回地嗔道:走路都不带出声的,有你这样吓人的么?我都已经来了好一会了,谁知道你在这里竟然能睡着?蹲在那汤池边上,杨进周的目光从妻子那光洁细致的脊背上渐渐落到了前头,正生出了一种可惜的感觉他就发现手下那双肩轻轻一动,便笑了起来,虽说这汤泉不错,可之前你不是还教训过我说不可贪恋舒适,在一口汤池中泡得太久,怎么现在自己就忘了?不料想杨进周竟然还把自己当初在京城汤泉别宫时说的话搬了出来,陈澜不禁挣开双手,一撑下头的石凳站起转身,走上台阶来对着身前那男人晃子晃脑袋:忘了又怎么样,反正有你呢!再说这几天一桩桩一件件接连不断都是事情,难得放松一下而已。

这口汤泉的水又不像其他池子那样滚烫滚烫……喂,你还愣着干什么,下来呀!杨进周原本就在外头换上了一件大浴袍此时听陈澜这一说,他自然不会拒绝,随手将外头衣裳往一旁的衣架子上一放,继而突然一下子跳了进去。

陈澜被那陡然溅起的水huā袭击了一个正着,好不容易找到毛巾擦了擦几乎糊住的眼睛又气又恼的她正要找那个始作俑者算账,腰肢却突然被人紧紧箍住了。

得………………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感觉到那下巴真的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陈澜不禁叹了一口气,只得索性靠在了他的怀里。

原以为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只是靠靠而已,但紧跟着她只觉得耳廓传来了一种温温热热的感觉整个人一时间顿时软了下来。

无力地挣扎了两下她的声气免不了微弱了许多。

别在这儿…………,到时候弄污了这一池水!就只有你最爱惜这些……,既是泡温泉,还穿这么严严实实干嘛?被水一浸湿还有什么用,清清楚楚都看见了!陈澜低头看了一眼那一层已经紧紧贴在身上的抹胸和小裤,下一刻冷不丁右手抽手猛地往后头一撞可撞上去的感觉坚硬得仿佛不像是皮肉,手肘更是又酸又疼她不禁轻轻呻吟了一声,然而,很快那手肘就落在了一只粗糙的大巴掌中。

你呀,就是不老实!谁让你来惹我!陈澜轻轻咬住了嘴唇,随即低声嘀咕道,真不懂得情趣……那嘀咕虽然声音极轻,可两个人原本就紧贴着,杨进周该听到的自然都听到了。

最初的愕然过后,他冷不丁爆发出一阵大笑。

哪怕是陈澜恼火地挣脱开去,撩起一大捧水直接兜头兜脸往他浇了过去,他仍然没停下笑声,随即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人揽在了自己怀里。

我从前怎么就觉得你冷静自持,没发现你心里还有那么多古灵精怪的想头?从前是从前………陈澜慵懒地答了一句,随即方才轻声说,从前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从来不敢放开,如今虽然仍是前路艰险,但毕竟有你陪着。

对于杨进周来说,这无疑是最动人的情话。

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是轻轻地抱着她坐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靠在池边,看着一轮弯弯的新月从厚厚的云层中倏忽间露出脸来,看着天上的雨丝逐渐细密,看着偶尔间飘来的几片草叶树叶轻轻掉入水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渐渐下得大了,一点一滴打在汤池中,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杨进周才突然叹了一口气。

澜澜。

原本闭目养神的陈澜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半晌没等到下一句话,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是不是盐城那边的情形很不好,所以要你过去?那信使带了密信来,事情是荆王殿下早就策划好的,其实只是盐城的几个盐枭作祟,事情好办,不用我出面。

杨进周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是通州…不是京城边上的通州,是南通。

趁着人把目光都集中在了淮安那边的时候,真正的矛头在通州,说得更确切些,是一水之隔的那个岛。

据报,那里有不少绕过宁波市舶司进港的船只,船是从倭国来的。

陈澜并没有问什么有没有危险之类的蠢话。

沉默良久,她只重重地抓紧了他那犹如铁石一般坚硬的肩膀:那你去吧,这里有我。

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杀人,之所以我去,要的只是一个身份。

杨进周安慰似的轻轻吻了吻陈澜的额头这才低声说道,萧世子原本性子稍莽撞了一些,可有毕先生佐助,料想周旋之类应当不难我只担心你。

这样吧,我索性出面让你和娘都搬到万泉山庄来,把偶园让给萧世子他们住。

我走之前会把其他事情都安排好。

好了好了,你是男人,成天操心家里的事情像什么话!陈澜捏拳在他身上擂了两下,这才靠了过去,总之,你放心就是!老爷,夫人雨下大了!两个人就这么彼此靠着,突然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唤声。

陈澜赶紧推开了杨进周,一抬头方才发现天地间那一层茫茫白雾仿佛有加深的迹象,她正要顺着台阶上岸,一旁却伸出了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拉了她一把:慢点小心脚下打滑!仿佛是应着他这提醒,陈澜果然是觉着脚上一下子失力,整个人竟是一下子就往后一倒。

可是,预料之中的摔到水里却并没有发生,她整个人突然腾了空,旋即就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侧头看着那个抱着自己稳稳上去的男人又见他随手一抖,将那块巨大的浴巾抖开严严实实包裹在了她身上,这才一只手将大浴袍罩在了他自己的身上,她不禁挣了挣想要下地,可一根手指突然抵在了她的双唇上。

别犯犟,下雨了,你又穿不惯木屐,万一再滑了该怎么是好?我哪里就这么娇贵……口中这么说着,陈澜却没有再乱动,只任由他抱着自己一路出去。

当在院门口看见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瞅见的两个丫头时,她仍是赶紧别转了头去。

直到进了一旁的小屋子,好容易被他放下了地,她立时冲进了一旁的淋浴小间,让热水从头淋到脚,洗去那一身汗水和泉水的同时,又忍不住轻轻摇晃了一下脑袋。

夫人,夫人?听到外头的声音,陈澜这才从拍了拍板壁,让隔壁烧水的地方断了水,她这才披着另一条大浴巾出来,却发现杨进周已经不在这儿了,等在那里的却是芸儿。

在人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家居常服,就这么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她便从另一边出了门。

沿着长长的回廊走了好三眸子,到了下午到过的雨声斋,一进门,她却看到了已经装束齐整的杨进周,一旁的椅子上则是坐着江氏。

这时候…………立刻就要走?嗯…………抬起头看了看陈澜,杨进周扣好了佩剑,走上前轻轻拥了拥她,这才放开了手,娘还有家里的事情,甚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应酬,就都拜托你了。

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这话,他转过身来,对坐着的江氏跪下郑重其事磕了三个头,随即方才起身,竟是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门去。

见着这光景,刚刚原本已经打算退避的芸儿不禁站在门边上不知道如何进退。

好在她只呆站了没多久,就看见江氏冲陈澜招了招手,旋即把人拉进了东屋。

阿澜,该说的话全哥都对我说了。

江氏说着顿了一顿,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拉着陈澜在软榻上坐下,全哥说是对外头只提,这次是前往盐城东南的刘家庄,那边都已经安排妥当,而留在这万泉山庄的还有十几二十个亲兵。

他原本是要留下阿虎的,我却一力让他把人带走了。

没错,没有把勇士留在家里看着老弱妇孺,却让主将单枪匹马的道理。

江氏早知道媳妇的性子,可终究为了这件事,她刚刚硬是顶回了儿子的决定,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歉疚。

见媳妇说完这话便低低垂下了头,仿佛仍在惦记着已经离开的儿子,她便按住了那只白皙娇弱的手。

全哥对我说,江南这边并不太平,应该还有人在打你的主意,我追问缘由他却又不肯说………我并不是不信他的话,只阿虎是男人,终究进不了内宅,若是咱们不出门,他的作用甚至还比不得长镝和红缨。

而且,那一回你能在龙泉庵主手底下逃出生天,不就是因为手边有那把剑,全哥教你的那几招也使得纯熟?如今他虽不在,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眼巴巴等着,从明天开始咱们娘俩一起切磋那几招剑法!陈澜原还有些心不在焉,可当听到最后一句时,她立时一下子抬起了头。

见江氏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脸上满是郑重她不觉看了看按在自己手背上那只已经不再年轻细嫩的手,随即缓缓点了点头:娘说得对,叔全也不能时时刻刻呆在家里,我终究得有自保的能耐!好孩子!前半辈子从养尊处优的小姐到勋贵家的大少奶奶,可之后的二十多年间,最穷的时候甚至连吃饭的米都是要克扣计算,却千辛万苦熬了出来,江氏潜意识中自然希望媳妇不是那种娇娇怯怯的大家千金,而是有能耐有担当的女子。

如今媳妇几乎每一点都让她满意,唯有这让人不能放心的身体是她最大的心病。

儿子对媳妇的用情之深她能看到而她亦是希望他们这一对佳儿佳妇能够和和美美白头到老,眼下陈澜这回答,立时让她绽放出了最喜悦的笑容。

笑着搂了陈澜一会,江氏见她头发上还湿漉漉的,忙吩咐丫头去拿了软巾来竟是亲自给她包了起来擦干。

见陈澜不安地动着身子,连声说不用了,她就笑道:平日里你又是做衣裳,又是管家,再还要留心外头的事情,这会儿纠结什么?都说了我就是当你女儿一般看待的娘给女儿做这点小事你还不肯?好……,……陈澜只是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见江氏笑着给她一缕缕抹干了头发,又絮絮叨叨地说,从前杨进周也是这般,头发一洗就得过上老半天才能晾干都是她亲自拿着软巾一点一点地挤干水分,她不知不觉放松了身子靠在了江氏怀里。

好一会儿,当她听到江氏说出另一番话的时候,不觉吃了一惊。

黄妈妈说过,道是这家里主人翁是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家人,所以人一走也就没人能出面,只让咱们安心住着,偶园和万泉山庄都不碍。

对了,全哥既然不在,咱们又是借宿在别人这儿,就不用像在家里那样分开住了。

我瞧了瞧,这雨声斋东西屋里都设着床,只东屋这边还有书架,西屋这边就是纯粹的宿处。

你睡东屋,我睡西屋,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对于偶园和万泉山庄的主人,陈澜虽然感兴趣,但也是无可无不可,并不打算追根究底,可是,江氏竟然说要和她一同宿在这雨声斋,那意义便大不相同了。

她本想劝说一两句,可是,看着婆婆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只好吞下了那此话,乖乖地点了点头。

因是时间不早,陈澜那一头秀发干得差不多的时候,也就先把江氏送到了西屋安寝,然后才转身进了东屋。

因见云姑姑柳姑姑带着几个丫头已经把地方收拾得井井有条,那张断玟小漆床上已经挂好了新帐子,铺上了新被褥,云姑姑正在那收拾一个枕头,用手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阵子,才转过身走上前。

夫人现下就安置?还早呢,索性再看一会书。

陈澜心里毕竟还搁着事情,此时寻思也睡不着,在床沿坐下就冲着云姑姑道,劳烦姑姑去书箱里拿一本书来……,嗯,就是《柳河东集》吧,我记得上次第十七卷才刚开了个头。

说到书,云姑姑不禁和柳姑姑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立时寻了个理由,把几个丫头都带出了屋子。

这时候,云姑姑方才凑近了陈澜,弯下腰低声说道:夫人,说到书,今天奴婢在整理自己行装的时候,发现有人在包袱里塞了一本书,里头都是些西洋文字,奴婢一个字都认不得。

因为那时候老爷夫人还有事情要办,奴婢就只对柳妹妹提了提,现在才禀报。

一本书?西洋文字?陈澜心中巨震,脸上却依旧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故作好奇地说道:竟然还有人往你那儿塞书,这故弄玄虚倒是有些意思。

拿来给我看看吧,指不定是打什么哑谜。

对了,把,柳河东集》的第十七卷一块也拿来。

云姑姑答应了一声,立时就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就折返了来,到了床前先把手里的那本《柳河东集》给了陈澜,随即才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卷在一块的书。

陈澜接过来随便翻了翻,随即就讶异地挑了挑眉:这还是印的不是手写的书?难不成是在江南广为流传,书坊里头都能买到的?奴婢也不知道……今天还没来得及出门。

要不,明日奴婢拿去坊间问一问?我只是随口一说,不用那么麻烦了!陈澜笑着摆了摆手顺手接过东西往枕边一搁,先翻开了布本柳河东集,随即才漫不经心地对云姑姑说,留个人在梢间里头伺候也就行了,灯火先点着,若我要睡了再叫人。

姑姑先去休息吧,不用陪我熬着。

云始姑知道陈澜的脾气,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屈膝行礼后又把那盏琉璃灯移近了一些,正好让陈澜可以够得到灯光这才悄悄退了出去。

眼看着她出门,陈澜依旧是捧着手里的书,足足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息一声,目光落到了枕边那另一本书上。

刚刚尽管在云姑姑面前只是走马观huā地翻了翻但她已经确认,这并不是拉丁语系的那些外语,而是她最为熟悉不过的拼音。

只和从前见过的手写文字不同,这些却赫然是印出来的副本,难道这书在江南的流传竟然是这般深广?陈澜徐徐伸出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书一把抓起随即立马翻开了第一页。

然而才大略读了读目录她就觉得脑际轰然巨震,刚刚还靠着板壁的人一下子坐直了,紧跟着又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再次读了一遍那些标题。

化学入门!玻璃制造!纺车改进!下头那一系列标题,陈澜只是大略扫了扫然而,除了没有提到火器薄薄的小册子上那一个个小标题全都异常惊人。

她不得不怀疑,留下这东西的人是什么样的天才脑子,亦或是穿越前早有准备。

好容易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她才慢慢往后翻。

然而,当她看完大半之后,却发现刚刚那些几乎都是感言,从初到这个时代的惊惶,到之后的认命,再到紧跟着的奋发图强……差不多是那位楚国公沐桓的一整个心路历程。

尽管翻看这些大有收获,但她更感兴趣的却是后头那些东西,因而把心一横迅速翻到了最后几页。

然而,把那些看完,她却懊恼地发现,这整整一本书,竟然只是一个序言。

想要把那一个个方块字用拼音表达出来,用的是鹅毛笔之类的方式,再加上如今的纸张,想来也知道,这本著作绝对不止一本,兴许如同四十五卷的柳河东集一样,得印上好几十本才行。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第一卷会悄悄放在云姑姑的行李之中,〖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是为了试探!陈澜本能地觉察到暗处有一只眼睛在盯着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书丢在了一边。

然而,丢下的那一刹那,她却立时醒觉了过来,旋即按着胸口深呼吸了几次,紧跟着就平静了下来。

既然武贤妃上次都说过,龙泉庵主和江南这边有通信,想来不知道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既然如此,别人这么久没试探才是奇怪的事。

想到这里,她便开口唤了人来,见是披着大衣裳的红螺,她就吩咐其把两本书放在东边的书案上,旋即就睡了下来。

眼看着外头放下帐子熄了灯,她就翻了个身看着靠墙那面的虫草帐子出神。

然而,本以为会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可大约一整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不过一会儿,她就渐渐进入了梦乡。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面前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正在说话,一个人神情激烈地挥舞着拳头,嘴里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激烈的言辞,另一个最初一声不吭,可临到最后,却突然在腰间一抹,手中一下子多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宝剑,随即竟是发狠似的冲对方刺了进去。

随着一声惊呼,陈澜只觉整个人猛地一弹,竟是坐了起来。

看着四周围着帐子,外头依稀仍旧是一片昏暗,满头大汗的她顿时往后一靠,竟是当有人拉开帐子探进身来询问都没有察觉,只顾着自己捏紧了拳头。

别人会试探,她也不是坐以待毙的绵软性子!她没有那两位先辈的惊才绝艳,但是,这样的东西既然别人眼巴巴送到了她的手里,是最大的危险,也是天大的机遇!第三百七十二章 引蛇出洞,布局深远扬州府一日之间多了好些高官,但这些来得快的人去得更快。

一夜之间,这个富庶的城市就恢复了应有的宁静。

江都卫的练兵仍然在继续,南面江边的水军亦然。

虽然也有人趁着主官不在想尽了办法到里头探问的,但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因为那一批之前被抓的人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似的,一个个全都不见踪影。

只有那些贴着封条的店面,亦或是被查封的宅子,方才昭显着之前扬州街头雷霆万钧抓人查封并不是做梦,而是事实。

江氏和陈澜婆媳搬出了偶园,那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原先的仆婢和萧朗毕先生一行,至于毕骏那个小家伙,则是受毕先生所托,由江氏带到了万泉山庄。

只不过,尽管偶园没了碍事的人,可拜访的人反而寥寥无几。

就连最初恨不得天天上门的扬州知府樊成也仿佛改了性子似的,只在衙门里专心致志地处理公事,连面前不露了。

相形之下,身在万泉山庄的陈澜反而会常常迎来登门的客人。

头一天是荆王未来母家的粱老太太和粱太太,第二天是带着女儿的平江伯夫人,而第三天,却是再度登门的艾夫人。

和前两天的客人不同,这回艾夫人独自来,说话就比之前四人一块来时爽快多了。

她绝口不问官面上的事,也绝口不提江南官路商途等等,只和陈澜畅谈江南风土人情。

由于之前几次糟糕的经历,陈澜和这些江南的官太太打交道都存了几分小心,但艾夫人虽是年近四旬,说话却风趣得很,言行举止丝毫不忸怩造作,穿着打扮更和她的口味差不离,因而一整个下午下来,她倒是对其观感大变,艾夫人临走的时候她甚至还亲自送到了二门。

今日一见如故,下一回我兴许就直接不清自来了。

艾夫人说着就看了一眼两边的汤池,因叹道,也不知道这万泉山庄的主人怎么想的,竟是在这路边上也开了这么一口口汤池,难不成是想让来人都心生羡慕的?下次若是再来,我可想好好品一品这里温泉的滋味,县主可不要嫌我唐突。

我也只是借住,夫人想来尽管来,咱们只当是主人默许就是了。

好好,这可是你说的!眼看艾夫人告辞之后上了马车,陈澜才转过身往里走,没两步就停下冲旁边的云姑姑说道:柳姑姑和长镝还没回来?还没回来。

云姑姑瞥见陈澜脸上那一丝郑重,不免问道:夫人若是觉得之前那本书有问题,为何不知会锦衣卫留意?老爷不是已经掌了这里的暗哨么?就是让长公主当年留下的那些人协办此事也好,何必咱们亲自过问?娘的信物要留在关键时刻,至于锦衣卫暗哨,毕竟里头的成分谁也不能担保,万一事情捅出去了却没个结果,岂不是一场空?陈澜说着就继续缓步往前,直到身后云姑姑追了上来,她才低低说道,无论别人走出于什么缘由把东西送到了我面前,不做出反应,别人也许会继续送上门来,也许是就此罢手,我不想错过这机会。

那哪怕是知会毕先生一声……云姑姑不信我么?陈澜倏地停步转头,见云姑姑在自己的目光直视下先是有些愕然,随即便低下头去连道不敢,她这才微微笑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咱们既然到了江南,又明知道有人别有所图,怎么能一直就这么按兵不动?眼见陈澜犯了执拗,云姑姑想要再劝,可终究是忍住了,只心里却难免后悔之前不该莽莽撞撞把东西送到了陈澜跟前。

不管怎么说,江南这边和东洋西洋南洋的往来既多,熟悉外国文字的想来也不少,她不如等有了结果再作计较的!和江氏骏儿一块吃过晚饭,陈澜本待回房里再好好研读一下那本书,却不料江氏说是晚饭吃多了些,要在园子里散散步消消食,骏儿又在旁边可劲地说好,她也就应了。

这几天的新月渐渐大了些,再加上天气也放了晴,此时天上恰是一副皓月和夕阳争辉的情景。

骏儿一蹦一跳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江氏道些积年旧事趣事,她索性只当今最好的听众。

然而,就当江氏提到骏儿的古筝时,陈澜冷不丁想到了那藏在古筝里的金牌信符那一次见到毕先生之后,因为那些事情的冲击太大,回来之后又是各式各样的情形,她竟是忘了把金牌还给人家,而人家也仿佛忘记了这事情似的丝毫不曾提起。

而那东西……等等,那东西也不在她身边,如果她没有记错,当时她交给杨进周保管了!阿澜,阿澜?陈澜一下子恍然惊觉过来,见江氏愕然看着自己,她连忙遮掩地笑了笑,道是一时间走了神,这才勉强遮掩了回去。

有了这么一桩心事积在心里,她接下来自然心不在焉的时候更多,到最后回了雨声斋服侍了江氏上床就寝,她就被婆婆赶回了屋子,勒令早些睡不要熬夜。

然而,当回到东屋的陈澜见到已经等在里头的柳姑姑和长镝。

长镝邀功似的捧着一个大包袱上来,笑嘻嘻地在陈澜面前解开了,恰是露出了底下的四本书。

夫人,您看!长镝把包袱皮随手撂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因笑道,这三天我和柳姑姑把整个扬州城所有的大小书坊几乎都跑遍了,结果今天在一家卖旧书的店里头,好容易才搜罗到了这么四本。

虽说不认得这怪字,但看着书封上头的标题,仿佛是一模一样的,我们就买了回来。

店主也不认得这东西,开始还要讹诈,可被我吓唬了两句,最后只收了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对寻常人家来说,也许是大半年的开销,可对于官宦人家来说确实算不得贵,况且陈澜深知,如果真是自己要的东西,那决计是千金难买。

此时此刻,她示意云姑姑去拿起初的那本书来,有意仔仔细细对照了一下标题,然后才转到内页。

只不过翻了几张,她就在心里哂然冷笑了一声,却仍是若无其事似的把书合上了。

着实辛苦你们俩了。

明天誊抄一份,用快马先送到京里。

回头你们再到之前去过的各家书商那瞅瞅,再派个人再去问问樊知府,看他能否找个妥当的通译。

书留着,我临睡前再翻一翻。

这番措置谁都挑不出错来,当下自然是各人都应了,又各去做各地事情。

而陈澜上床坐下之后,只重温了几张《东京梦华录》,那目光就又落在了一旁摞起来的那四本书上头。

对于不认识外国文字的普通人来说,标题一样字迹相仿,自然看不出太多的名堂来。

然而,她却是一眼就已经看了出来,长镝和柳姑姑找来的这四本书和之前那本截然不同。

一个是拼音,一个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字符串而已!没有人会无聊到做这样的东西,可以解释的原因只有一个,有人事先想到了她会做这样的事,于是早就准备好了东西放在那儿。

否则,哪怕是柳姑姑和长镝这几日的行踪漏了风声,也不至于这么快印出书来。

想来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就不是书了,人也该出现了。

自言自语了一句,陈澜便开口叫了人来,熄了灯之后安安静静地躺下了。

不同于到这里头一夜的噩梦频频辗转反侧,眼下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而值夜的丫头们也在隔壁梢间里头须臾睡着了,四处都是一片静谧。

那几本书参差不齐地摆在桌子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支起的支摘窗外仿佛有人经过,随即就站在了那儿,竟是透过窗缝朝里头看了许久。

次日一大清早,柳姑姑和长镝一用过早饭就又匆匆忙忙出发了。

陈澜照例是和婆婆江氏在花园里你来我往地练剑,随即又一块儿去泡温泉。

可没等她们从温泉里头出来,云姑姑就匆匆跑了来,脸色震惊地说:扬州府衙那边传来消息,道是当地有倭寇出没,烧了一个村子。

听到这样的消息,陈澜立时秀眉紧锁,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倭寇?我在江南那些年就从没听说过倭寇,这次真是奇了怪了!江氏亦是相当镇定,见云姑姑告退离去,忍不住眉头大皱,倭国和朝鲜都是年年进贡岁岁行礼的,听说国内都是长治久安,太平的很,怎么有这么大胆子来骚扰咱们楚朝?娘说的是。

陈澜见江氏丝毫不担心杨进周,反而觉得这倭寇诡异,忍不住想起了异时空中那曾经闹得整个沿海不得消停的倭寇之乱…………没错,在朝廷不曾禁海,而楚国公那些部属遗族极有可能溧洋过海去了日本、朝鲜这些岛国的情况下,怎么还可能出现倭寇?她的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荆王那张不正经的脸,随即就撩起一捧水往身上浇去。

打仗的事情她没法管,她只要处理好眼下这一茬就够了。

至少某些东西,她要设法拿回来,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也是应该做的事。

………………几日的温泉疗养,日日都是专门按照方子调理的药膳,再加上婆婆监督着强身健体,虽说不时要接待客人,可陈澜每每照着镜子,还是觉得脸颊逐渐丰润了起来。

只恨这年头没有后世那些精准到小数点后的体重秤,她没法知道自己究竟胖了多少,可身上的轻松和呼吸的顺畅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天泡过温泉,上午却是消消停停再没有客人,她也就定定心心地在书房里研读着那几本书,还饶有兴致地在白纸上写写画画。

几个丫头都是最知道她习惯的,走路轻手轻脚不说,端茶倒水递点心也都是几乎觉察不到动静,唯有对面隐约传来骏儿弹古筝的声音。

虽不那么娴熟,可听着至少是心旷神怡。

因而,一张张纸被她画的一塌糊涂又扔进了字纸篓,不一会儿里头就堆得半满。

就在陈澜惬意地消磨了一整个早上,打算用午饭的时候,外间突然有人来报,道是江大太太来了。

听说是那位先前只给她留下破釜沉舟印象的江家宗妇,她有些讶异,可放下笔歪着头沉吟了片刻,就问道:老太太怎么说?老太太说,既然是选了午饭之前来,就是已经做好被人拒之门外的心理准备了。

本该是她出面,可她眼下提不起那精神来,全凭夫人做主就是。

说到这里,云姑姑便又稍稍弯下了腰,低声说道,好教夫人得知,江大太太坐的似乎不是之前来的那辆马车,车厢上印着江家在扬州本地那店铺的印记。

这么说,她这几天住在江四郎那儿……陈澜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弹着扶手,继而点点头道,去请吧,在二门那条温泉小径东边的水榭里头摆饭,直接先请了她进去坐。

等云姑姑领命而去,陈澜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先去西屋见江氏,却发现人不在。

待得知婆婆领着骏儿到后头通瘦西湖的一条小河去划船了,她顿时为之哑然,想了一会儿就决定去见客。

一路到了那水榭,当看到除了几个明显属于万泉山庄的丫头,江大太太竟是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她不禁眉头一挑。

怎么这样待客?夫人息怒,是我把从人屏退在外的。

江大太太说着便上前施礼,待直起腰之后才声音艰涩地说,之前我昏了头说了那些话,今日夫人仍是不吝赐见,我心中感激不尽,不敢再让这些闲杂人污了夫人耳目。

这话和前时又大不相同。

陈澜示意云姑姑上前把人扶起,细细端详片刻,发现江大太太仿佛又憔悴了不少,她少不得心里揣测,嘴里便说道:大太太言重了,当日人太多,我也是随口一提罢了。

此时正是午饭的时辰,不管有什么话,但请用了饭再说。

待到携了江大太太入座,陈澜先净了手,一旁的云姑姑就领着几个丫头,将罩在一个个瓷碗瓷碟上的盖子盖碗一一除去,随即才递上碗箸。

往常陈澜陪着江氏吃饭,往往都是没那么多规矩,欢声笑语不断,有时候甚至还更失态地当场呛着。

只现如今这顿饭吃下来,却是鸦雀无声,屋子里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陈澜之前就已经饿了,因而生怕江大太太一言不合又玩什么让人吃不消的戏码,因而她这回索性填饱了肚子才说正事。

此时大约有八分饱,她就放下了筷子,接过雪白的帕子擦了擦嘴,又再次净手漱了口,随即才抬起头来看着江大太太。

这儿让她们留着收拾,大太太陪我走走,就算是消食吧。

江大太太自然满口应了,出屋子的时候,她有意回头瞧了瞧,见那边几个人都在忙活,竟是没一个人跟出来,她暗自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待会的那一幕越少人看见越少,若不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又何必如此?这万泉山庄原本就并没有蓄养太多婢仆,如今后院住着女眷,闲杂人等自然是一个都看不见。

离开那水榭一箭之地,刚刚通过了一条狭窄的林中小径,见是四周几乎再不曾有人,眼前又是一块开阔的空地,江大太太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

县主,小妇人今次前来,是为了一件至关紧要的大事。

陈澜觉察到江大太太的脚步有异,就已经停了下来,此时转身之后,见江大太太突然改了称呼,她就领首问道:但说无妨。

海宁县主初来江南,想来也知道江家的情形。

江南虽是田地肥沃,但土地的数目毕竟是有限的,所以,头面人家除了至少要有数千亩的田地之外,往往占着一宗生意。

我那公公去世得早,偏我家老爷在经济人情上头又呆了些,因而就是三老太爷代了族长,这一代就是几十年……家里原本是主营棉花和织布,可由于三老太爷觉得丝织利大,就一力和另一家联了姻,之后又是入股了海贸的生意。

其实说是海贸,只不过咱们在江南一地收瓷器茶叶等等各种货,加价两成卖给一个船队,然后他们把香料、玻璃镜子、倭刀、织机……还有其他等等东西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钱给咱们。

说到这里,江大太太不由自主地绞了两下手中的帕子,脸色有些发白:听着也就是这普普通通的营生,但我们赚的远远比他们来得多,毕竟玻璃镜子这样的东西卖得多,也就不值钱了,而且我们甚至不用备船出海,可谓是风险全无。

可是,他们也有条件,那就是让江家出面,在官府给他们的人办户籍,这么些年下来,约摸从江苏、淅江到福建,总共总有好几百人。

不但是我们江家,据说江南各地,有不少人家都在做这营生。

此时此刻,陈澜终于悚然而惊。

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只听说过有千方百计从户籍上除去自己的名字,从而逃避丁口税和徭役的隐户,却很少有这样悄悄把户籍落下来的。

而且如果是照江大太太这话,不止是三两人,而是成百上千,那么问题就更大了。

这还是眼下几十年,之前呢,之前就一直不曾有过这样的勾当?还有……江大太太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又压低了声音说,三老太爷向来刚愎,虽说我和老爷是长房,很多事情他却压根不让我们经手。

我也是在他一次醉倒了之后才听说,这朝鲜、倭国、琉球……乃至于南洋的吕宋等等,不少都在这百多年来改朝换代。

太宗爷在世原本要造船下东洋西洋南洋晓谕的,可后来祸起萧墙,所以就搁了下来。

后来这些小国都是时时进贡日日恭顺,所以朝廷也就不追究了。

听说那些换了的土王国王,根子上都是咱们汉人只是如今有的用了那边的姓氏,有的还没改。

陈澜此前已经有了大略的猜测。

然而,当真正确定这是事实的时候,她一时竟是失语了。

林长辉和沐桓这两个前辈终究是自相残杀,最后谁都没有好下场,她原以为这个时代比起历史上的明朝,仅仅是边防巩固海贸畅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领先之处,却没有想到,早有一批先人在背井离乡之后,完成了后世许多人星星念念惦记着的殖民。

而现如今,这些人扎根已深气候已成,一批批把人潜回了中原,谋划的应该便是另一种以农村包围城市了……幸好,最关键的火器并没有失传,幸好楚朝的军队也还算强力,可是,难道真的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县主,县主?尽管脑海中转着千万思量,但陈澜还是在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时间惊觉了过来。

当着江大太太的面,她不能露出太多的异色,只是用恰到好处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惊讶,同时谨慎地表示,这些事情她不能尽信,还得派人印证了才行。

见江大太太丝毫不在意这个,她越发确信这些话应该有八九成可信,心情更是沉甸甸的。

江大太太说了那许多,不外乎是把长房撇清。

此时见陈澜大略是信了,她便趁热打铁提出,如今族长三老太爷病得七死八活管不了事,族里上下大为不满,若是长房能掌了家,必定会如何如何回报云云……若是之前听到这些,陈澜兴许一笑置之,但如今就大不一样了。

只要尊夫能够顺利完全掌握族中事务,也有赔礼谢罪的诚意,我并不是不能说动婆婆宽宥了旧日之事。

见江大太太面露喜色,陈澜便又轻飘飘加上了另一句话,我只有一条,江四郎那个人颇有才能,希望酌情重用一二,至少这扬州的事务,就不要换人了。

这个要求对江大太太来说简单得易如反掌,可是,与早上江四郎送她出来时,提点她今天该说些什么,该怎么陈情,这两相一印证,她却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好半晌才安抚下了那种不满的恐慌,连连点头答应。

一个旁支子弟,又当不上族长,怕他作甚?第三百七十三章 贵子,临行这一年多来,鼓楼下大街的威国公府宜园可谓是经历了几起几落。

威国公罗明远刚回来那会儿,这里门前车水马龙;其后威国公入主中军都督府,可却没掌上实权,这里又冷落了几分;紧跟着罗旭高中传胪,威国公夫人又传出了有身孕的消息,然而紧跟着就是罗贵妃痛失爱子,威国公出京营典军……从而言之,这风云变幻的局势没几人看得懂,渐渐地那些喜欢观风色以便见风使舵的人索性都老实了。

如今,这宜园就和京城其他官员的府邸一样,间或有人拜访,但一天之中大多数时候却都是空闲的。

只眼下府里主持家务的大少奶奶不好糊弄,门上人等在轮值的时候也不敢轻易偷懒,这会儿的节骨眼上就更是如此。

老爷和大少爷还没回来么,里头夫人都已经问好几回了!送信的小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出去了,料想怎么也该到了地头。

老爷那儿还好说,可信是否能送进宫里去,小的真是不敢说!门上总管满头大汗,见前头的妈妈满脸的焦躁,他却不敢抬手去抹湿漉漉的脑袋,大少爷毕竟是在宫城里头办事,若是千步廊,送个消息还便宜,如今却只有等了。

不过,想来老爷再过一阵子就能回来了!唉!那妈妈一跺脚,再也不多话,急匆匆地往里头赶去。

从二门沿着居中主道到了香茗馆,她一进院门就看到蓝妈妈正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赶紧快步上前,把门上的回应说了。

果然,蓝妈妈闻言眉头紧皱,两只手一下子绞紧了。

虽说稳婆等等都是早就寻好了备着,可之前一直都没料想会提早这好些天!夫人又不是那等年轻人,若是真有个什么……不行,夫人如今最惦记的就是大少爷,眼下见不着就已经急得上火了,待会还不知道怎么办!这样,你去大少爷的老师韩先生那儿,瞅瞅阳宁侯府四少爷在不在,若是在,请他给帮帮忙。

论理大少奶奶都是不好进产房的,可她这会儿是陪着夫人一刻也不敢离,唉!见那妈妈连声答应快步奔了出去,蓝妈妈回身就直奔早就布设好当成产房的东厢房。

进了门眼看着好几个妈妈放轻了脚步在那儿忙碌,又是取东西又是递东西,里头隐约还能听到张冰云安慰林夫人的声音,她本能地拿着手绢擦了擦脑袋,随即一把抓住了一个妈妈。

怎么样?还不成。

那妈妈回头看了一眼里头,声音压得犹如蚊子似的,两个有经验的稳婆都说,胎位应该还行,可如今还不到时候。

只是这阵痛犯得太厉害,夫人毕竟是自大少爷之后不曾再有过身子,从前的经验都很难用上……也就是说还得等,甚至都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见蓝妈妈脸色铁青,那妈妈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还得等,若是运气好的话,应当晚上就能出来,否则再晚过了今夜也有可能…… 当威国公罗明远匆匆赶回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房门紧闭的产房,内中只间或传来妻子痛苦的呻吟声。

嗯当年罗旭降生时,他正在外头打仗,一回到家里面对的就是白白胖胖的儿子,而那些庶子庶女则更不用说了,只是下头人禀报一声,有的他甚至过了一年半载才去瞧上一眼,过后就忘得干干净净。

这样临产的关头他还是第一次经历,初听着那声音还能受得住,但渐渐的他就握紧了拳头,脚下也不禁踱起了步子,到最后走到院子里栽种的那棵大瑰树下时,他竟是忍不住猛地一拳打了上去。

因是罗明远回来,蓝妈妈便进去替出了张冰云来。

这会儿张冰云才一踏出房门,就看见公公一怒挥拳的那一幕,忍不住呆了一呆,旋即连忙上前行礼。

只她和罗明远平素接触少,想安慰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讷讷言语了两句就不做声了。

夫人眼下精神还好么?还好……张冰云抬起头瞄了一眼罗明远的表情,一下子想起林夫人在忍受阵痛痛苦时的轻声呢喃,一时竟是大着胆子说,娘之前还勉强吃了不少东西,说是要留着体力,毕竟说不定还要撑过晚上。

娘……娘一直在等着您和旭哥回来。

尽管林夫人念叨最多的只是罗旭,但张冰云想来想去,还是把公公也给添了上去。

果然,就只见罗明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竟是撇下她径直大步冲着产房而去。

只见他先是捶了两下门,等门打开一条缝,他竟是不管不顾闯了进去。

没有人料到罗明远竟然会就这么冲了进来,一时间大多数人都忙着目瞪口呆去了。

甚至连床上正满头大汗攥着被单的林夫人,看到面前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亦是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直到耳畔传来了丈夫的声音,她才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脑袋。

旭儿应当能赶回来的,你不要心慌!从前既然能把他平平安安生下来,眼下你当然也一定可以!罗明远从来没经历过这场合,说了这么两句就卡住了,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握住了妻子的手,从前那么多苦你都捱了过来,眼下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林夫人原本还有些眼前迷离,可听到这后一句话,忍不住冷笑了起来:你说得容易,又不是你生孩子!我当然没生过,如果男人也能生孩子,那世上还有什么其他奇事没有?罗明远忍不住抬起手来捋了捋林夫人额上的头发,脸上露出了鲜有的温和笑容,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等着孩子出世。

不管是男是女,日后旭儿都不会寂寞了。

两人少年夫妻,曾经也是琴瑟和谐,可这样温柔的举动对林夫人来说恍然是上辈子的记忆。

怔怔地看着这个脸上轮廓棱角分明的男人,她忍不住抓紧了他那刚硬的手腕,甚至指甲都几乎陷进了肉里。

见他仿佛毫无所觉似的盯着自己看,她不知不觉又松开了手随即深深吸了几大口气。

如你所愿,我一定会平安生下他的!咬牙切齿迸出了这句话之后,她便冲着一旁呆若木鸡的蓝妈妈喝道,还有参片没有,取一片来给我含着!直到宵禁时分,罗旭方才气急败坏地冲进了香茗馆大门。

看见院子里好些人,他快步奔上前去,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妻子,揪着人的手正要发问,就只听屋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啼哭,他顿时愣在了当场。

好半晌,就只见那边产房大门突然敞开了来,蓝妈妈探出身子高兴地嚷嚷道:夫人大喜,母子平安!罗旭一下子放开了张冰云的手,猛地窜上前去,盯着蓝妈妈就追问道:娘生了个儿子?大少爷回来了?蓝妈妈才问了一句,就只见罗旭竟是越过他身边直接冲进了产房,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她转身疾步追上去,可那手已经要够到罗旭肩膀的时候,却又收了回来,旋即自嘲似的叹道,老爷都一直待到现在,也不差一个大少爷。

然而,罗旭却没听到后头这话。

当他看到父亲手里抱着一个襁褓,那脸上洋溢着难以形容的喜悦时,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待父亲看过来时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爹……爹您早……早回来了?早就回来了,从下午一直待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林夫人面露微嗔,可当罗明远用有些僵硬的姿势把孩子抱过来时,她却已经满脸笑容,伸出手指逗弄了一下那小小的婴儿,又抬头看着罗旭,快来瞧瞧你弟弟,可没你当初那么壮实,想来也不会有你捣蛋!娘,我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么?罗旭讨好地上前,接过襁褓端详了一会,脸上全是喜不自胜的得意,哈,我有弟弟了!小弟,你赶紧长大,到时候我带你去骑马射箭,逛集市坐画舷,嘿,总之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给你摘下来!别教坏了你弟弟!林夫人赶忙让蓝妈妈把孩子抱回来,旋即才冲着那一对相视而笑的父子说,好了好了,这血光冲天的地方,你们两个大男人也别赖着不走!快让人去烧水,多放些艾草之类的药材,给他们爷俩去去晦气!话虽如此,当父子两人同时泡在那偌大的大浴池中,四面满是艾草清香的时候,彼此之间却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平日里能言善辩最会说话的罗旭迟疑了老半天,这才磕磕绊绊地说:爹,陈小弟直到傍晚才把消息送到文渊阁,我那会儿正在文华殿旁听廷议,直到出来才知道这消息,所以回来晚了。

一直都是你护着你娘,难得晚一次也没什么打紧的,不是有我么?见罗旭脸上露出了藏不住的意外,罗明远不禁叹了一口气,若不是之前就禀奏过,我也没那么容易抽身出来。

今夜城门已闭,但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洗三的时候才能赶回来……其他的我知道你必定都能料理停当,也没什么好嘱咐你,只想说一句话。

见罗旭郑重地点了点头,罗明远竟是突然伸出手去,重重地按着儿子的肩膀:你和我的路子不一样,但有些东西却是一样的。

别因为那些大事,疏忽了你家媳妇,也别因为家里人一成不变,因此贪恋新鲜……说这话的时候,罗明远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眉间的皱纹越发深刻了。

说是父子,但罗旭幼年随母亲进京,对于父亲的记忆,真真切切就只有罗明远那寥寥几次上京而已。

别人都是在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下读书写字,练武学艺,可他呢?韩先生是他苦苦打听来,千方百计设法拜在门下的;武艺则是最初在市井打架的底子,又有那些狐朋狗友替他找了从前的老兵军将,一点一点练出来的;一切的一切,和罗明远都没有任何关系。

而这个父亲给他的所有印象,便是从母亲垂泪之后打听到的那些讯息。

因而,此时此刻,他低着头咬了咬牙没有做声,直到罗明远默不作声地站起身跨出浴池,又随手抄起一条软巾擦干了身上的水珠,眼看就要离开这大浴室的时候,他才冷不丁开口说道:爹,我明天要去天津卫。

罗明远脚下步子停了一停,随即才头也不回地说:这么说来,你弟弟的洗三,你是赶不上了?我知道了,你娘接下来还要坐蓐,家里的事情我会多留心一些,再说还有你媳妇。

去岁年底时你调过的那些人你都带上吧,以防有什么万一。

看着父亲随手打起那帘子,继而就消失在了门外,罗旭一下子靠在了后头光滑的池壁上,突然忍不住将手重重打在水面,一下子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在这高高蒸腾起的热气之中,他只觉得脑际心底一片茫然,直到恍惚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又等到了卸了妆脱了衣裳钻进被子里的枕边人,他才一下子把人拉进了怀里。

旭哥,你怎么了?张冰云敏锐地察觉到,此时的罗旭并没有什么炽烈的欲念,抱着自己的双手反而在微微颤抖着,她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然而,问了一句没得到回音,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着那已经开始蓄须的下颌,随即低声说道:是和公公争执过了?没有。

罗旭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没头没脑地说道,你说,是男人天性善变,还是女子天性善变?嗯?这种古怪的问题让张冰云大感为难。

隐隐约约猜到了罗旭此时这番光景的缘由,她歪着脑袋想了老半天,才扑哧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想的,那变化若是朝好的方面,自然让人高兴,认了就是。

那变化要是不好的……就想办法让人改了!要我说,之所以人会变,还不是因为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所以与其等着别人变,自己先变了才是正经!你这是和我说绕口令么?罗旭哑然失笑,忍不住捏了捏怀里那玉人的鼻子,见其扭动着挣脱开去,他才替其拉了拉身上的锦被,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这种事有什么好多想的!冰云,明天我要动身去天津卫,娘正在坐蓐,接下来还有洗三满月等等,大约都要你操持了。

才成婚一个月就丢下你在家里,亏我爹之前才教训我说不要疏忽了家里媳妇。

公公这么对你说么?张冰云已经早就改口管林夫人叫娘,可不管是当面背后,仍习惯了叫罗明远公公。

此时得到罗旭肯定的答复,她想起下午时罗明远匆匆赶回来时的情景,便立时凑近了一些,把那些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一五一十对罗旭说了。

正在那轻声嘀咕着公公婆婆老来感情似乎更好的时候,她冷不丁觉得耳垂被人拈住了,一时间僵在那儿,好半晌才气急败坏叫了一声。

罗旭,你又闹!娘子,你是不是太让我伤心了?这新婚燕尔我就去办公差,你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才天津这么近的地方,又不是上战场,我担心你干嘛?再说,你这个人那么滑头,谁碰到你都只有他吃亏的份!话虽这么说,当耳垂上传来了轻轻噬咬的感觉时,张冰云只得举手投降,好啦好啦,和你开玩笑的!我这些天配了好些药,你多带着些,比寻常金创药什么的好使,还有遇到某些状况时能够管用的药粉……你看我多关心你!是是,知道你关心我。

罗旭暗叹一声,把人搂得更紧了些,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畅心居东屋里头那些瓶瓶罐罐,虽说不至于如小说话本里什么蝎子毒虫一般吓人,可那些神奇的颜色实在让人心里发毛,真不知道岳父怎么会让宝贝女儿去学这些。

这一夜,夫妻俩从最初的温存细语到之后的缠绵徘恻,再到天明时一个神清气爽地出门,一个娇娇怯怯的无力,总之畅心居上上下下看在眼里,背地里偷笑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更有。

尽管如此,最要紧的却是紧赶着给罗旭打点行装,等到日上中天罗旭从外头几个衙门最后团团拜了一圈,手头多了不少必要的信函之后,家里的东西也已经预备了齐全。

而最重要的是,外院中那十几个护卫也都到齐了。

然而,当一行人出了胡同时,却发现有人堵住了去路。

发现是陈衍,罗旭立时勒马走上前去,等到了跟前便利落地跳了下来。

恭喜罗大哥喜得贵弟!陈衍笑嘻嘻地挤了挤眼睛,见罗旭二话不说,照旧是一指头照着脑门子弹了过来,他立时敏捷地一偏脑袋,躲过了这一击,随即才说道,你虽然不在,洗三和满月的礼物,我都会连我姐和姐夫那一份一块送上的,也会派人送信给他俩。

今天我在这堵着你,是因为另外一件事,呃……罗旭知道阳宁侯陈瑛如今镇守肃州,陈衍这个四少爷就成了祖母朱氏的代表,几乎那位老太太在外头的所有人手眼线都听其调派,再加上陈澜和杨进周为他打下的基础,小家伙可说是在京城无往不利,因而他自然不会当成人是特意来送行的,当即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一时间,十几个护卫便呈扇形散开,一下子看住了四周的所有关键点。

前几天京城关于储君的传闻,想来罗大哥你应当知道了。

晋王那边不太安分,我虽是用了一招釜底抽薪之计,但终究是不能断了人心妄想。

陈衍只含含糊糊这么提了提,随即就说道,据说,去年不知道哪个混账东西挑唆了那时正苦于没钱做事的晋王殿下,让他在天津收了海边码头一家最大的当铺。

据说,那是往北直隶出货倭刀最大的一家铺子。

罗旭还是昨天才得到前去天津卫的旨意,这一时半会自然不可能把消息搜罗齐全,只是早有狐朋狗友自告奋勇去帮忙了。

所以,陈衍的这一番话仍然是雪中送炭,他忍不住冲人竖起了大拇指:陈小弟,你可是越来越能耐了。

只是给姐姐姐夫打听消息时,顺带听说了这一桩。

陈衍嘿嘿一笑,等脑袋上中了一记,他才觉察到自己说漏了嘴,不禁赶紧一摊手老老实实地说,没法子,我本来又不知道罗师兄你上那儿去!你一路小心,有什么消息我再知会你,嘿,放心好了!看着脸上渐渐褪去了稚气的陈衍,罗旭忍不住伸出手去给了人一个大大的熊抱,随即才转身上马,待到拉起缰绳的时候,他冲着陈衍一点头一扬手,随即就犹如利箭一般疾驰了出去。

随着身后十几骑人飞也似地跟上,大街上很快扬起了一阵烟尘,没过多久,那人影就完全消失了,仅剩下的就只有那遥遥的马蹄声。

罗师兄,早些回来!陈衍说着突然捏紧小拳头往天空挥了挥,低声嘀咕道,还有姐姐和姐夫,你们也早点回来!说完这话,他方才大步往对面的一辆马车走去。

待到钻进了车厢,马车徐徐开动了起来,他便冲着等在里头的那个人说:金公公,你敢保证,你之前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的?从前的酒醋面外局管事金太监眼下一身粗布衣裳,脸上却是陪着笑:四少爷,小的不敢有丝毫打诳语。

夏公公年初以来颇有些犯心口疼,辗转在太医院找了个医士,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荐了他用阿芙蓉膏,说是海外进来的。

因皇上也有同样毛病,若用得好,还请夏公公推荐推荐。

公公几次试过之后颇觉得管用,可总觉得有些怕,就让小的打听打听,谁知道小的才转了几家药铺,都说这是海外进的好东西……你别说了!陈衍一下子打断了金太监的话,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儿就下了决断,你随我去见师傅,这样的事情不能瞒着她老人家。

可是夏公公说,不让别人知道,只让和您言语一声……夏公公那样警醒的人,又不是没遭过事,说这话的时候,决计就已经想到了得知会安国长公主。

嘴里说着这些,可是,随着马车的前行,陈衍却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

这一个个人不是去了江南就是去了天津卫,莫非是那里有什么大乱子?第三百七十四章 警告,担当万泉山庄因是一座温泉别庄,里里外外原有洒扫八人车房四人,车马四人,厨房两人,外加打杂看门等等,统共是二十五个人。

主人翁每次到这里来住的时候,总有贴身仆婢带来,因而这些人也习惯了只在外头伺候,巴结逢迎都轮不到他们上跟前。

如今住进来的虽不是正经主人,地位身份却犹有过之,自然而然就有人生出了那一重心思。

这会儿,看到那个仆妇推着一辆小车出来,二门前两个粗使仆妇立时疾步上前,满脸堆笑弯下腰道了个好来,又抢先进门帮她推车,口中又说道:嫂子歇一歇,这等小事哪用得着您,还是咱们来做。

另一个见对方迟疑,又忙着搀她的手,硬把人搀扶到了门前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又殷殷勤勤地说:老太太和夫人都是尊贵人,咱们这等牌名上的人自然不敢上前伺候。

可是,像这样处理垃圾之类的粗笨差事,哪里用得着嫂子这样的人去做?知道里头夫人素来仔细,可到了这边,您也就做了该做的事,接着就轮到咱们了。

这怎么好意思……,那仆妇口中说着,可一扭头,就看见另一个粗使婆子推着小车没了影,思付追也追不上,她就露出了乐得偷懒的表情,因笑道,那就多谢两位了。

说起来,咱们夫人是正经侯府出来的,规矩是大,可赏赐起来也从不吝啬,所以咱们没一个敢懈怠的。

今天这也不叫懈怠,本就是大伙各司其职么?说话的粗使婆子轻轻巧巧这么一句,见对方也笑了,于是便趁热打铁地说道,听说夫人未嫁之前就封了县主?我们这等粗笨人,分不清楚朝廷诰封,这一品夫人和县主,究竟是哪个更尊贵些?,哎呀,这个你问我就问对人了。

虽说长公主公主府邸比照一品,郡主二品,县主三品,但只看这诰命服色就知道,单单咱们夫人前头那套冠服,就比一品夫人冠服还要华贵!而且,公主郡主县主都是通籍宫中的,哪怕不得传召也可以入宫请见,不像寻常外命妇,只能在逢年过节时进宫,而且多半就是叩个头,连贵人们的面也见不着。

更何况,夫人的干娘是安国长公主,这一重身份哪个一品夫人能比?是是是,嫂子真是京城里出来的人,就是比咱们有见识……随着另一个粗使婆子推着空空如也的小车回来,两个人自然是紧赶着那仆妇逢迎,一顶顶高帽子送得那仆妇满脸笑容,就连几条皱玟也仿佛抚平了些。

等到里头陈澜送江大太太出来,之前那仆妇匆匆闪避两个婆子也是垂手立在一边连头都不敢抬。

直到两边人都走了,她们方才赶紧把那面露嗔怪的仆妇送进了二门里头,等人影瞧不见了,这才对视一笑。

哎,咱们在这连老爷的面也见不着,甚至黄妈妈面前都说不上话,要是真能巴结上这位海宁县主下半辈子就不至于这么清苦了。

可不是?外院西北角的一个小跨院里,一个提着包袱的男子在东厢房门前敲了好几下,门便张开了一条缝隙。

里头的人接过包袱,随即用征询的目光看着那男子。

爷,是陈婆子从那个倒垃圾的人手里接过的车,所有的字纸都在这里头。

知道了。

随着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大门很快又严丝合缝地看小说请记住我们的网址:关了起来。

门里头的人捧着包袱到了内间的书房随手撂下将其解开,见里头赫然是一个个的纸团便耐心地将一张张纸摊开抚平。

然而,寻摊到第四张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前头三张都只是一些毫无组合意义的符号,可是,这第四张的纸上却只写着一个墨迹淋漓的大字,赫然是我。

心中起疑的他立时加紧了动作。

不多时,那些写着字母的纸全都被他撂在了一边,取而代之的则是那几张写了字的纸。

将这些拢在一块左移右移,他很快就将其排成了正确的顺序。

我知道你是谁!喃喃自语地念了一遍,他的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结,随即双手一张,竟是把满桌子的纸全都拂落在地。

好半晌,他才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我是谁?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是谁!我每年在这个地方顶多只住三五天,就是偶园,也只是我的一个掩饰而已……要想打草惊蛇,用这一招岂不是太自以为走了?等等,那几本书……莫非她真能看懂?他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一下子转向了外头。

他几乎是快步走到窗边,确定外头院子里决计没有人,他才往后退了两步,但神情依旧没有多大缓转。

送走了江大太太,陈澜只觉得脚下步伐异常沉重。

她并不担心自己对江大太太的承诺,以婆婆的性子,除却已经移居京城的十五老爷江家就只是陌路人。

要是能让那位始作俑者的三老太爷下台,想来婆婆总是乐见其成的。

关键的是,如果真的要打地……如果真的是以那样的理由打起……想到这里,她不禁心乱如麻,便先打了云姑姑去里头看看江氏正在干什么,又召来红缨轻声嘱咐了几句。

等她们走了,她缓缓前行了数步,突然瞥见红螺在一旁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冷不丁开口问道:红螺,我问你,倘若一百年前,一个人的祖先和别人结了仇,因为仇家势大,他不敌身死,然后让子孙或者是跟随的人跑到数千里乃至数万里之外躲避,又给了他们安家乐业的法子。

如今过去这么些年,这些人又卷土重来报仇这可能吗?若是这会儿跟着的是云姑姑柳姑姑抑或长镝红缨这般深悉朝事的人,定然会另有一番联想,可红螺素来只管眼前,不管任何闲事,听得这话,顿时低下头思量了起来。

老半晌,她才抬头看着陈澜,又摇了摇头。

夫人,奴婢不知道别人如何,可奴婢知道,倘若我是那个人的后人,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哪里还值得一心一意报仇?别说是百多年,就是当年大娘赶走了我和娘,舅舅又卖了我,如今想来恨是恨的,可真要说咬牙切齿想着报复,却也未必。

一饮一x自有天定,若不是当年那一遭遭事情,我怎么会遇上夫人,这话说得陈澜为之一愣但紧跟着,她就长长舒了一口气。

没错,她是想当然了,百多年前的仇恨也许有可能维持到如今,但要把这种仇恨转换成驱动力,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只有利益,只有利益才能让人破釜沉舟!想到这里,她露出了赞许的表情随即竟是褪下了手上的一只镯子,不由分说地给红螺戴了上去。

红螺原本还要推辞,可是,当陈澜说出了下一番话的时候,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简简单单几句话算是解了我心头一桩疑难。

这不是赏赐,是谢礼,一来为了刚刚的话二来是为了你这一年多来忠心耿耿,我这日子才能这样顺当。

只不过如今只有一只,另一只等你嫁人的时候,一并给你添箱。

夫人……,…您……您说什么哪!若只是脸红,陈澜也不会多想别的,可红螺竟是连说话都结巴了,她不觉想起了自己上一次的戏谑当即若有所思地又打量了这个心腹侍女好一会儿,随即才莞尔一笑转身走了。

刚刚她还纠结在家国大事的那些心思一时间渐渐散了开来——她都已经嫁人了,这些个她使得得心应手的丫头们也不能就这么耽误了下来,留不了几年了……到了雨声斋院子门口,刚刚先过来的云姑姑便迎上前来:夫人,老太太用过午饭,毕少爷陪着散了一会步就歇了午觉,这会儿人还没醒。

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要去打搅了。

骏儿眼下在东屋里?是,毕少爷在临帖。

思付片刻,陈澜就打消了此刻进去的打算,说是要到园子里散散步走一走。

红螺和云姑姑原本要跟着,她却只是摆了摆手。

顺弃院子门前的小路走了一箭之地,又过了一道水闸,她就看到了那条直通瘦西湖的小河,那小小的码头边上,赫然还停着之前骏儿用过的那条小船。

她不知不觉走了上去,见四周没人,就站在了那儿看着水面出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搭在了自己背上,慌忙一下子转过头来。

夫人?红螺被陈澜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面拉了一把让人离水远些,一面嗔道,夫人出来怎么能不带着人?这毕竟是别人的产业,万一哪里藏着个心怀歹意的人,那该怎么好?刚刚这是奴婢,要是万一有人在后头推一教……,…呸呸,我的意思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红螺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披风给陈澜盖在了肩头,又说道:对了,姐的吩咐我照做了,房嫂子说,她的小推车一出二门,就被二门上两个粗使婆子抢了去。

我又悄悄嘱咐了小丁,他也是和红缨她们一样从长公主那出来的,人又机灵。

他设法去找了找夫人您写过的字纸不在那些垃圾里头。

果然如此么?陈澜蹙了蹙眉,随即就笑了起来:我还以为至少要过些日子的,没想到这么快。

这几天先还是照此办理,但等过了这眸子,字纸等等废弃的东西照之前的规矩,一律烧了,不许存留。

夫人您就放心吧。

接下来一连数日,陈澜只听说偶园那边的两人很是逍遥自在,甚至去观摩了瘦西湖上的hua魁大会最后一天的评选又微服在城内一众有名的饭馆出没,总之是各处人等都知道了,那位从前小桃源的主人是跟随了那位主儿。

当南京守备许阳双手把小桃源的契书重新送了回来的时候,这种确信自然更是深入人心。

而柳姑姑和长镝竟然也走进展神,不过几天的功夫,她的手边竟然已经收集到了大半套的《二十年记事》,找了通译之后,在她的暗示下,那些x本自然而然就被挑拣了出来。

倒是杨进周去了南通之后消息一直传来得极少,但好在还有一个通风报信的江四郎,再加上艾夫人也时常过来走动,常常会透露些江南各地的讯息,陈澜大略能觉察到杨进周的动向也就没动用义母安国长公主的信符。

然而,没了他在身边,一天天的日子过得虽然悠闲,婆婆依旧慈爱,骏儿也显出了跳脱的一面,身边人也一如既往地说笑解闷,可她仍是不免有些寂寞。

这一日,艾夫人又上了门来。

这一回她却不是单身来的,而是携上了粱太太。

陈澜笑着迎了两人,才说笑了不多久,艾夫人就撺掇着去泡温泉。

陈澜原是之前就听艾夫人提过这一茬,倒是并不意外,再加上艾夫人身份虽有些干碍,可言行举止都还对她脾胃,她自然不会拒绝。

可是一旁的粱太太却犹犹豫豫好一会儿这才勉勉强强答应了。

只是,当两人随着陈澜到了后头,看到那几套专为沐浴而准备的贴身衣裳,艾夫人眼睛大亮的同时立时赞口不绝,粱太太更是松了一口大气,脸上的尴尬竟也消下去不少。

三人一块儿下了一个加了陈皮等中药的汤池在下头石凳上一坐,平生头一次泡温泉的粱太太竟是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尚不到四十的她是粱文的继配,养育了一儿一女,光是精打细算开销就已经hua委了她太多的精力,哪里还有时间享受?足足在那热水中跑了盏茶功夫,她才扭头对陈澜说道:我狂在扬州府住了这许多年,竟是从来不知道瘦西湖畔有温泉。

哟原来你也不知道,我还以为我孤陋寡闻呢!艾夫人笑语了一句这才冲着陈澜说,我听说县主也是个爱看杂书的我也是。

颜山华清池冠绝天下,可究竟是战乱频频,如今虽是听说不错,可终究远了。

南京的汤山不错,因我家老爷弟子满天下,总算也买了块有泉眼的地。

至于京城的小汤山,其实真正说起来,那温泉还不算最好的。

只这瘦西湖的温泉,我却从来没听说过,想来主人也是敝帚自珍,生怕被权贵夺了这儿去。

看妹妹说的!粱太太此时已经少了些忸怩,瞥了一眼陈澜就冲艾夫人使了个眼色,这地方既然县主住过,想来别人总不会那么大胆!哎,芳我忘了这一茬,没错没错,就是胆子再大的人!也得想想许守备把小桃源都还了回来,更不用说这万泉山庄了!见两人这般说笑,陈澜但笑不语。

只向旁边伺候的红螺问了声时辰,她就站起身来,这才开口说道:这池子的水烫,多泡对身体不好,咱们换个池子。

客随主便,艾夫人和粱太太自然都答应了。

待到起身上了台阶,又在两边丫头的搀扶下换了一个温水池,又接过一旁递来的菊hua茶饮了,她们自都是连赞陈澜想得周到。

因见池边上也系着一个草药包,艾夫人自然又好奇地问了一句。

大约是艾叶。

陈澜见粱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解释道,据说这一个个池子,全都是那位主人翁按照需要加了添加了各色材料。

有的是中药,有的是各色hua瓣,甚至还有从海外买来的什么精油………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顿了一顿,沉吟片刻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总而言之,我只是坐享其成,绝非自个想得周到。

坐享其成也是福气不是么?粱太太终究是平素少和人打交道,此时竟是脱口而出道,只一句话一个眼色,就有人帮着把事情办熨帖了,总比事事都不如心意,哪怕走了运也得被人在后头拖后腿的好。

此话一出,见陈澜和艾夫人齐齐看着她,粱太太这才醒悟到失言,可这会儿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县主恕罪,我只匙,…一时说岔了嘴。

我这大半辈子就几乎没顺心过,如令人人都以为我顺心,却不知道我的苦—…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真是宁可家里没出这一位贵人,也不会引来这许多麻烦事!粱太太还未接到大小姐的家书?陈澜问了一句,见粱太太愕然摇头,也就没有解释,而是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

倒是艾夫人心有所悟,趁着陈澜转头吩咐去预备水果的时候,轻轻附在粱太太耳边说:想来县主已经和京城通过气,你就不用担心了。

只要京里话,这事情好办得很!粱太太一愣,随即就露出了深深的喜色:希望如此,承你吉言了。

陈澜只当是没看见这两人低语,不多时又领着两人继续换了池子。

这一圈泡泡走走,她又有意向艾夫人打听了些金陵书院的事,等到浑身上下都舒坦了,方才出了温泉到另一边澡房淋浴。

等到换好干净衣裳抹干了头出来,顺着长廊到了一边客房坐着,粱太太这才说出了此行的另一番意思。

原来,竟是远在岳麓书院读书的粱公子即将归来完婚,邀了她前去观礼。

对于这样的喜事陈澜自然不会拒绝,得知时间还有一两个月,到时候粱夫人还要亲自再来送喜帖,她思付自己就走到了南京,抽空过江来一趟扬州也并不难,当即满口答应。

而艾夫人这个陪客却是什么话都不说,仿佛此行只是单纯陪了粱夫人来。

就当两人已经起身告辞,陈澜打算送人出去的时候,就只见一个人飞也似地冲了进来。

夫人,夫人!看见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云姑姑这么直冲进来,陈澜不禁觉得异常诧异。

好在云姑姑在看到艾夫人和粱太太的时候,一下子醒悟惊觉了过来,垂手说道:夫人恕罪,外头刚刚有来自京城的信,奴婢一时忘形了。

既然有信,县主就先看吧。

我和粱太太就先走了。

艾夫人不等陈澜答应或拒绝又笑道,县主要是觉得没把我们送出门,有些对不住,索性刚刚待客的这新鲜樱桃让我们带一斤走就是。

艾大人既是这么说了,粱太太自然也就跟着打圆场。

陈澜见云姑姑脸色赫然是掩不住的煞白,当即笑着应了,又吩咐红螺直接每人送了一小篓。

直到几个丫头簇拥着两人出了门去她才侧头看着云姑姑,目光中呈现出了一丝说不出的锐利。

怎么回事?京城谁送了信来?不是京城,是跟老爷去南通的亲兵有人从南通回来,说去……,…说是原本已经定下要回程了结果最后一回去码头上船商讨事情的时候,几艘大船骤然杨帆。

之后他要去衙门找人,结果那边码头大火,所以他才匆匆赶了回来路上还很不妥当!你说什么!陈澜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一把大榔头狠狠锤击了一下,一时间已经是震得懵了。

当云姑姑满脸惶然地再次重复了一遍之后,她才踉跄后退了几步,随即强力支撑着自己在椅子上坐下。

尽管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但她仍然是感觉到整个人犹如溺水窒息了一般,双手更是紧紧地抓着两边扶手,心里翻腾着说不清的情绪。

这个时候,要冷静,要冷静!也不知道暗示了自己多少回,她才终于摆脱了乍闻惊讯后的那种极端情绪。

眼见云姑姑双手微微颤抖着端上一盏茶来,她接过来看也不看,一下子喝了一大口。

当感觉到那不是预料中的滚烫而是冰凉刺骨时,她也来不及想云姑姑的妥帖,不觉闭上眼睛沉吟了起来。

把那个送消息回来的人先看好,我马上就过去。

不许走漏消息,尤其是暂且不要往老太太那里泄露半个字。

拿着安国长公主的信符去知会那些人,吩咐即刻打听消息。

找个人去老太太那儿知会一声,就说偶园有事找我,我要出去一趟。

立时去备车,快!是,奴婢这就去!眼见云姑姑紧赶着疾步冲出了门去,陈澜忍不住摩挲着刚刚沐浴之后顺手拢在袖子里的那柄短剑,良久,整个人才如同瘫软似的靠在了椅背上。

她已经跟着婆婆把那三招剑式练得极其纯熟了,还打算等他回来就给他看,可现在……哪怕是在北边的战场上,他也能全身而退,没道理在这看似平静的江南反而应付不下来,他会回来的!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风浪,她就得先扛起来了第三百七十五章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瘦西湖位于城郊,湖畔本没有路,可走的人多了,渐渐就踏出了一条路来。

最初这条道晴天多尘雨天泥泞,到此游玩的达官贵人颇为不便,就有富户筹资铺了石子路,而随着在这儿兴建别院庄园的越来越多,原先那条一丈见宽的石子路也渐渐不敷使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条围绕湖边供人行走的宽阔青石路,一条黄土垫道供车马通行的马路。

眼下正是阳春三月,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内圈那青石路上,不少文人墨客正在那踏春赏玩,隐约能听见不少诗词吟诵随风飘过来,而外圈的黄土路上,却是继而连三有快马或马车风驰电掣地驰过,不时引来内圈士子们懊恼的埋怨声。

身在飞驰马车上的陈澜却丝毫没有什么煞风景的自觉。

她的拳头松开了又握紧,握紧而又松开,微微眯起的眼睛仿佛在入神地看着那空无一物的眼前,而心里则是一瞬间转过了无数设想。

当耳边传来云姑姑的提醒声时,她立时定了定神,眼看云姑姑和红缨先下了车,她就弓着身子钻出了车厢,正要去踩车镫子的一刹那,却发现萧朗正好站在二门口。

杨夫人。

陈澜愕然之后,连忙先下了马车,站稳之后看了一眼四周,这才问道:公子这是……我正想去万泉山庄,谁知才到门口就得知夫人来了。

快,里边请。

见萧朗如此说,陈澜以为他也知道了事情原委,神情不禁一黯,点了点头就随着他往里头走去。

一路上她揣着心事,再加上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就一直没吭声;而萧朗更走向来冷峻不愿多言的人,更是默然不语。

他们两人这么一沉默,跟着的人更加是不发一言,一时间虽是在室外,可仍是仿佛有一种沉闷僵硬的气氛重重压了下来。

到了书房,萧朗屏退了闲杂人等,陈澜则是只带了云姑姑,令红缨在外头守着门。

两扇大门一掩上,陈澜端详着脸色显然很难看的萧朗,突然开口说道:萧世子可是知道了,叔全在南通不见了?什么?萧朗闻言勃然色变,见陈澜对此仿佛深为意外,他顿时一下子捏住了那厚实的大桌案,一字一句地说,不瞒夫人说,三天前,我刚接到了荆王殿下从南京送来的信。

他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去办,要毕先生前往襄助,于是我就放了人过去,可谁知道谁知道就在刚才,那边送来了消息,说是人不见了,随行的一个千户不见了,此外还有数十随从,另一个千户乱了手脚,所以急巴巴地打发人来问我!原本只是一个消息,如今却陡然之间叠加上了另一个,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陈澜才苦笑了一声:这么说来,两个正主竟然全都不见了……萧朗向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见陈澜表情恍惚,他连忙上前一步,可待要说些什么却都觉得不妥当,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杨夫人但请放心,杨兄那样机警勇武的人,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至于那荆王,他素来滑溜,也决计不会有事。

如今之际,先打听他们的下落来的要紧。

另外,眼下不是有事没事的问题,而是他们不在,之前被支开的那些官员若是杀了回来,你我该如何应对?陈澜看着萧朗,见其不好意思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知道他此前打算去万泉山庄找她,多半也是想到了这一茬,便正色道,先头那几位都赶去了淮安,如今差不多十天了,有什么事兴许也已经料理完了,这要是知道了讯息赶回来,便是大麻烦了。

是,我之前顶着那含含糊糊的身份见一见樊知府这样层面上的人还好,若是如平江伯和周御史这样的,到时候极可能事情不成反惹祸。

萧朗烦躁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突然停住转头问道,杨夫人,有没有可能瞒着这讯息不让人知晓?但使他们赶了回来,只要我继续避一避,你随便找借口说杨大人去了别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长久,之前但使扬州城有什么风吹草动,转眼间在南京的那些人就能得到动静,这次兴许他们决不至于不知道。

此前叔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只能管用一次而已,更何况你如今顶着的身份关碍太大,而且淮安那边的官船本就没有正主。

说到这里,陈澜顿了一顿,突然想到了江大太太的话和此前搜罗到的那一摞书。

不管是别人有意让其落在她手里的也好,是真正的走运也罢,和如今这另外一件事搅在一起,接下来的情形可谓是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萧世子,镇东侯府和江南这边,从前可有过什么往来?往来?奴儿干城至为苦寒,如今粮食虽说大多能自给自足,可终究种不了棉花,所以户部只发战袍,棉衣等等这些东西往往要靠江南这边采购,走海路上奴儿干城。

说到这里,萧朗不禁有几分诧异,可因为我此行隐秘,江南这边的人都还没得到讯息呢!有人就好,这样,萧世子若是信我,就这么办……云姑姑一直站在门帘边上一动不动,见陈澜和萧朗先是计议着,继而则走到了书案边上写写画画,最后陈澜索性坐了下来写字,而萧朗则是在旁边帮忙磨墨,不消一会儿,写好的一样东西就都交给了萧朗,随即又朝她这边招了招手。

她慌忙快步走上前去,接过陈澜递来的另一份东西。

姑姑,待会烦劳你走一趟锦衣卫扬州暗哨,萧世子会给你两个人。

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们,命其用八百要加急火速送到京城。

另外,让暗哨把这几天筛选的江南要紧消息都誊抄一份送到万泉山庄。

云姑姑闻言虽有些不解,但立时屈膝答应了,慌忙转身出了屋子。

而陈澜看了一眼萧朗,微微颔首之后却一个字都没说。

等到她从里屋走了出来,却见外头的红缨已经进了屋子,此时正疾步走上前来。

待其上前,她突然一把抓住了红缨的手,靠了好一会儿,随即才往前迈了两步,可紧跟着脚步却越来越慢。

夫人……没事,只是刚刚一时用心过多,脚下没力气,你让我扶一把就是。

陈澜温婉地对满面关切的红缨笑了笑,脚下的步子很快就迈大了,当跨出房门的时候,她立时放开了手,脊背挺得笔直。

不管是从书房出偶园的这一路,还是上了马车回程,亦或是从万泉山庄二门直到雨声斋,她一直保持着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

然而,站在雨声斋正房门前,听着里头的欢声笑语,她却久久没有进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她身后的红缨都有些不安了,她才倏然转过身子,竟是大步往回走去。

她也不解释,径直到了之前安顿那亲兵的地方,让红缨先进了门去,随即才跨过了门槛。

夫人!那亲兵一脸壮硕的肌肉,虽说满面的黑灰已经洗去,但手上还吊着绷带,脸上也还有几道细碎的伤口。

他原待要跪拜磕头,可眼看着陈澜那犀利的眼神,不觉整个人僵在那儿。

当听到让他再复述一遍事情经过时,尽管之前见云姑姑的时候才说了一遍,后来陈澜亲自过来问了一遍,他仍是再一次详详细细说了起来。

当说到码头相商,两边上了船去,他原是奉命留守在外头的一个,可突然就看到那几艘船扬帆出航时,他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一只手更是攥住了那绷带。

夫人,卑职不该最初犹豫了一阵子,跑上前去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更可恶的是我回城里报信,竟是被挡在衙门外头,赶回来的路上还遭遇了拦路的人,拼了命才跑回来!陈澜仔细又问了知州衙门口被人拦住的情形,随即突然开口问道:这些日子上船商量事情,都只是留着你一个在船下?是,大人上那船上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好好儿的,从来不曾出过状况。

大人带出去的都是精干人,只有小的粗笨,但眼力还成,所以大人只令卑职在外头看守。

见那亲兵满脸的赧颜,陈澜点了点头,再没做声就出了屋子。

随着那大门关上,她沿着小道走出了这座偏僻的小跨院,随即就立时招了红缨过来:你待会去厨房,吩咐准备一些滋补的东西,比如鸡汤等等送进去,在里头加些药,让人先睡过去,然后从后门送走。

红缨先是有些不解,随即立时露出了骇然的表情:夫人,您是怀疑……刚刚头一次我是太着急了。

他是叔全带出去的人没错,有人认得他。

可叔全若要上船和人商议事情,断然不至于只留一个人在下面。

而且,他是一个人,若真是如他所说,曾经去过衙门,别人要留下他,何妨诓骗进去再下手?若是半道劫杀,也必定遇到的不止一两人,若是这样的险境,他独身一个,都能只受这样的轻伤平安回来,那不但武勇,而且其心智可嘉,又怎么会如同他说得粗笨不堪使用?我也只是猜测,但这等时刻,不能轻忽大意,大动干戈逼问更是不妥,但也不能就放着他不管。

还是先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到时候再理论不迟。

您是说送到长公主……是,那边是最可靠的。

陈澜说着这话,心里不免闪过了一丝希望。

如果这个亲兵真是有问题,他所说的事也就不那么可信了。

红缨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随即深深低下了头,是,奴婢明白了!处置了这儿的事,陈澜原打算回到雨声斋去见江氏,可半道上却被人截住了,赫然是之前从偶园领着她们过来万泉山庄的黄妈妈。

就只见这一位慌慌张张屈了屈膝,随即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说:夫人,外头……外头来了好些大人们,说是,说是要见杨大人!来的人除了之前平江伯那几位之外,还有好些面生的,那气势吓人得很!来得这么快!应该说,来得太快了!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黄妈妈,随即轻轻点了点头道:你把人带到二门温泉小径那边的水榭去,就是今天我招待梁太太和艾夫人的地方。

就说我才从外头回来,换身衣裳就过去瞧瞧。

等黄妈妈急急忙忙去了,陈澜这才加快了步子赶往雨声斋。

事到如今,她自是毫不迟疑地进了门,到了明间的隔仗后头,因见小家伙正在江氏怀里笑嘻嘻地说着什么,她面上一凝,随即才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娘。

江氏这才放开了毕骏的手,端详着陈澜的脸色,她立时唤来庄妈妈把孩子带到外头玩耍。

刚刚捎信说偶园有要紧事找你,你倒回来得快,怎么,是讯息不太好?是。

陈澜之前就已经和萧朗商定,把那亲兵回来的事暂且瞒过江氏,因而便低下头沉声说道,叔全和他的人竟是突然没了踪影,荆王殿下也不在当地,信送到萧世子那儿时,萧世子也不免乱了方寸,所以请了我过去商量。

我才赶回来打算对您说,外头黄妈妈就传来消息,道是平江伯那几位全都来了,还多了几位别的大人。

说是人不见了,江氏久经风雨,自然不会立时往最坏的方向考虑。

只听到外头又是一大帮文武官员全都来了,她的面色不禁为之一沉,随即冷笑道:好啊,那边刚传来了不好的讯息,这边就兴师问罪来了,倒是配合得好极了!上次是你和全哥一块出面,这回男人不在,自然是我们娘俩齐齐应付。

来,阿澜你扶着我,我们去见那些个位高权重的大老爷们!这……陈澜知道外间大动静必定不能全数瞒下,所以才先来见江氏言语一声,也免得婆婆届时追问起来。

此刻见江氏站起身,她不禁有些着忙,娘,外头人太多,几位御史更是最擅长打嘴仗的,那些硬邦邦的顶撞绝不好听,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别的时候我都依你,这一回不行。

什么难听话我从前没听过,这次都接着就是!眼见江氏犯了执拗,陈澜又苦劝了两句,见实在是无法,只好依言照办。

婆媳俩又换了一件褙子,这才一块出了门。

为了以防万一,陈澜还招来红螺额外吩咐了几句。

等到了那水榭,两人尚未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了阵阵激烈的言辞。

这官员上任也是有个期限的!如今前任两江总兵走也走不得,他人却不去上任,还把老婆老娘都安置在扬州,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荆王殿下那样的天潢贵胄,分明是跟着他下了扬州遇刺,他却坚持不认,那边淮安的官船上根本就没有人!这样大的胆子,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说是去了什么刘家庄,可分明有人看见他在南通出没,还鬼鬼祟祟和码头上的几艘船接触密切。

各位大概还不知道吧,现通的码头就在昨天,刚刚被一片大火烧成了灰烬!听得这些言语,陈澜不禁侧头去看江氏。

见人虽面无表情,但嘴唇已经紧紧抿在了一起,两只放在腰间的手也正紧紧握着,她不禁心头大恼。

随着红缨上前揭开了那帘子,她扶着江氏跨了进去,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果然发现了几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杨太夫人,杨夫人。

尽管刚刚还在背后大放厥词,但如今是两位女眷当面,众官少不得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

今天来的这些人里头,无不是断定杨进周人不在此地,此时见到江氏和陈澜,心中自是更确信了。

尤其是此前才吃过瘪的浙江巡按御史周泰同,见礼过后就抢先开了。

不知道杨大人可在?不等陈澜接话茬,周泰同就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此行走从淮安拐到了刘家庄那边,压根就不曾见着杨大人,随即又快马加鞭去了一趟南通,这才刚回来,浑身骨头也几乎颠散架了。

还望杨太夫人和杨夫人莫要拿出搪塞人的话。

搪塞?江氏哂然一笑,随即慢悠悠地说,有道是男主外女主内,这男人们入朝为官奉旨办事,有几个是和家中女眷商量大事的?周御史既然是天子信臣,想来也不会因为从同僚那儿打听不出事情来,便冲着其高堂妻子下功夫吧?休说我和媳妇从不管男人们的事情,于他的下落并不知情,就是知情,冲着这机密两个字,也不是能随口透露的。

杨太夫人!此时开口说话的,却是金陵知府吴应,他欠了欠身,满脸郑重地说,因为杨大人不曾前去上任,前任两江总兵不得卸职,这交接不能办理,兵事军务等等千头万绪又该如何?说到这里,他就慢悠悠地说:不过,既然当初有人把偶园的那位认作是荆王殿下,而杨大人却说那是自己同行的一位世家公子,两江总督冯大人和巡抚叶大人已经亲自带着人去偶园了。

若是,自当拜见之后叩询真相;若不是……奉旨巡狩江南的荆王殿下如今不见踪影,纵使杨大人并非与其同行而来,遇着这样的大事,他是不是也应当协同彻查?而且,那位寄住在偶园的公子,是不是也该说明一二,缘何放任那种风声流出来?话说到这个份上,无疑是赤裸裸地把所有东西都摊到了台面上,一时间整个屋子里一片寂静。

陈澜瞧见平江伯方翰和南京守备许阳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打算作壁上观的态势,心里哪里不明白他们的想法,当即搀扶着江氏的手微微一紧,果然婆婆就淡淡笑了笑,没接那话茬。

吴大人所言上任事宜,原是没有错,只上任之事一有事急从权,二则是期限有长有短。

我家老爷从兵部办关领上任事宜的时候,期限便是……六个月。

陈澜见众人一下子为之哗然,便领首笑道,诸位若是不信,可去兵部打探。

只这事情前任两江总兵该当知晓,至于为何不知会诸位,倒是奇怪得紧。

至于偶园……她拖了个长音,见门外又有人蹑手蹑脚进来续茶,就有意停了下来。

直到人一一续茶之后又退了下去,她才一字一句地说:偶园那边住的人,是镇东侯世子!此话一出,放眼望去见满座皆惊,陈澜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这一招可谓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相信那是荆王的,自然是为之愕然;不相信那是荆王的,更不会想到自己把人揭出来。

因而,只是这么一停顿,她就若无其事地说道:镇东侯世子奉父命到江南采办,请示了皇上之后,正好趁着我们下江南同船而行。

至于错认,他又不曾宣扬,又不曾冒名,难道他堂堂世子,经不起别人称一声公子?坐在末位的扬州知府樊成此时是满头大汗,可偏偏不敢抬手去擦,哪怕低着脑袋也能察觉到两边射来的无数恼怒目光。

虽是丢了大脸,可想到只要咬死不认错认了人,他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一时间又自我安慰了起来。

既然杨夫人这么说,咱们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督漕御史林之善这时候才站起身打圆场,这么着,杨大人的下落,咱们让地方州府留意着就是,偶园那边冯大人和叶大人想来扑了个空,咱们赶紧过去,会合了之后再商议一二。

他说着就意味深长地冲陈澜拱手做了一个揖,今天实在是惊扰了杨太夫人和杨夫人,接下来自然是我们这些男人的事,绝不会再行惊扰两位。

尽管他在今天的来人中品级算不上最高,但这一领头,文官们自然都是站起身来。

而作为武官,平江伯方翰这才弹了弹衣角站起身,得体地拱了拱手之后却第一个拔腿就走,许阳自然是连忙追了出去。

不过一会儿功夫,刚刚满屋子的人就散得干干净净。

阿澜,还是你能干,这就轻易打发了他们。

面对如释重负的江氏,陈澜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好半晌才双了一口气:娘,只是暂时解决了眼下的事,要说打发还早得很。

没事,再大的风雨我都见过。

江氏的眸子中闪动着奕奕神采,因笑道,等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全哥一定会回来的!希望如此……不,是一定如此!她这边不管如何运筹帷幄,可要决胜,却还得看不知道人在何处的他!陈澜在心中默默祷祝着,又对江氏点了点头,随即少不得扶着人回去。

等到抽身再去过问那亲兵情形的时候,她果然得知,那人在屋子里果然是行踪诡异,不但对送饭的人探问不已,在人前来给他换药包扎的时候亦是多有不妥,因而出自安国长公主门下的家将小丁自是遵命照办,把人药翻了之后送出了府。

仅仅是一天之后,新的消息就送了过来。

那亲兵所说的一切都是无中生有,他本是被杨进周派回来的信使,半途中偏是遭了一场大雨,拆开信封发现那封信已经是一片糊涂,着慌之下赶回了南通,恰好看见码头上一场大火,于是就编造了一套谎言回来报信。

至于所言是否属实,却还得再进一步问过。

而另一个消息,则是关于那场大火——竟有流言说,杨进周勾结东洋人放火烧了南通港,事成之后上船扬长而去!第三百七十六章 江氏族长,无耻之尤不过数日的功夫,万泉山庄便是另一番光景。

尽管黄妈妈依旧是执礼恭敬,但原本一丁点事情就眼巴巴围上前来的其他下人就没有那样好的涵养了。

哪怕不至于叫不到人,可是趋利避害的心思却写在脸上,表现在拖拖拉拉的行动上。

若是照陈澜的本意,索性就奉着江氏搬了出去,可黄妈妈却每每惶然劝阻,到最后干脆出来行了家法,这偌大的地方这才消停了下来。

然而,这万泉山庄安静了下来,江氏身上却有些不好。

她虽不是养尊处优的柔弱妇人,可早年毕竟吃了太多苦,事发之后最初陈澜还瞒得住,但随着情况陡转直下,她自是品出了滋味来,陈澜这个做媳妇的就再也不好紧紧捂着了。

当知道如今外头传闻的时候,江氏气得眼前发黑,险些坏了一贯不拿东西泄愤的惯例。

这会儿,她搀扶着庄妈妈的手缓步来到东屋门口,隔着门帘就听到里头传来了陈澜的说话声:这两封信送到京城,一送给安国长公主,一送到阳宁侯府给四弟。

记着,不是老太太,是四弟!至于这一封,送到杜府给杜阁老。

话吩咐完之后,里头就传来了柳姑姑熟悉的声音:夫人,如今这种关头,为何不向皇上题奏,总得替老爷申辩申辩吧?若怕送不进去,咱们还可以送到酒醋面外厂给金公公,让金公公设法送给了御用监夏公公,然后转呈上去。

再说,罗世子如今正是内阁行走,何不…………柳姑姑莫非是糊涂了么!陈澜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异常严厉,莫说叔全此次下江南是奉旨行事,就算不是,此次也是前去奉公办事,若是因为一两句谣言就贸贸然陈情,不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更具得我杨家不知轻重!再者,加急送信是要借助娘留下的那些人,但你不要忘了,他们并不是我的私人,托之于内宦的勾当若是禀报上去,岂不是给叔全多添一条罪名?至于罗世子,正因为他如今在内阁,所以更加不能给人添麻烦。

听到这里,江氏不禁微微颌首,随即竟是撤开扶着庄妈妈的手,径直进了门去。

见陈澜抬头看了过来,旋即立即起身上前相扶,她便说道:我在外头都听到了,你说得很好。

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确切消息还没到呢!柳姑姑少有被陈澜这般严厉地斥责过,刚刚就已经面露赧颜,此时江氏这话一说,她更是慌忙上前请罪,可膝盖才弯下去,手腕就被江氏一把托住了。

我知道你一心都是为了家里着想,但如今不比往日,需得更加谨慎。

谢罪之类的话就不要说了,心里明白就行。

好了,你就按照你夫人吩咐你的话去办吧!陈澜见柳姑姑这才抬起头来,便冲着其微微点了点头,见其连忙疾步去了,她才扶着江氏坐下。

原待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可这会儿她蠖动了一下嘴唇,偏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那下落不明的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她这两天已经劝慰得不少了,眼下还能再说什么?苦了你了。

江氏深深叹了一口气,仔仔细细端详着陈澜那略显憔悴的样子,又摇了摇头,原本还想着下了江南,你能好好调养一眸子,谁知道这些天好容易眼看着你身体壮健了,结果又出了这样的事。

全哥是我的儿子,从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凶险,但这一次却着实难测……我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他……听到这里,陈澜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抓紧了江氏的臂膀道:娘,你不要想这么多!他一向不是莽撞的人,既然敢那样做,就总有他的理由,也总有相应的准备。

更何况荆王如今也不见踪影,说不定是两人早就商议谋戈小好的。

镇东侯世子已经去了南京,镇东侯府是江南商人最大的主顾之一,诸多消息都能打听到,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至于那些说闲话的、上弹劾的、幸灾乐祸的,就希望看到我们这边自乱阵脚!看着陈澜那紧抿嘴唇的坚定表情,江氏不觉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嘴角一时就挂上了一缕笑容。

就在这时候,只听得外间传来一声夫人,紧跟着,芸儿就进了屋子来。

老太太,夫人。

她没料到江氏也在这儿,竟是迟疑片刻才开。

说道,外头,外头讧家族长求见。

江家族长?哪个族长?陈澜见江氏紧皱眉头,就开口问了一句,见芸儿那表情有些不对劲,她不禁心里一沉,莫非来的是江家的三老太爷?正是江家那位老族长。

什么?江氏前时听陈澜说过江大太太来过的事,虽说对江家已经不存什么香火情分,但人家这样认低服小,她自然懒得再管那么多,也就依了媳妇。

然而,那位宗妇回去之后,如今这节骨眼上来的竟然又是那位从前逼自己改嫁,不成之后又勒令族人和她断绝关系的那位族长,她顿时勃然色变,不见,就说我和媳妇没那工夫!见一向和蔼慈祥的老太太竟是露出了这等气咻咻的表情,芸儿顿时后悔走了这一趟。

可是,那江氏族长不阴不阳的样子又浮现在了脑海中,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老太太,奴婢当时想着您和夫人眼下没时间,原就不冷不热的,想对云姑姑柳姑姑说一声之后就回绝了他,谁知道他竟是说……他竟是说,老太太和夫人若是想老爷得好,就请一定见见他。

这是什么话,他想威胁咱们不成!江氏竟是拍案而起,可直起身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她就仿佛苍老了十岁似的,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也罢,见一见他再说。

我一个人去就成了,阿澜你留下,有什么消息过来也好随时措置。

之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来都是你替我挡的,如今其他事情我也帮不上多少,这一茬我去应付就行了。

听了这话,陈澜只得把到了嘴边的劝解吞了回去,又点了点头。

只是,把人送到屋子门口时,她仍是忍不住添了一句:若是那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又或者是另有所图,娘也不用浪费时间,直接送客就是,又或者是使人叫了我过去。

又不是去吵架,还得特地叫上你做什么?见江氏带着庄妈妈和芸儿径直去了陈澜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终究是有些不放心。

站了一小会,长镝正好回来,她一见着就连忙招手示意其上前。

然而,她还没开口长镝就径直说道:夫人,我刚打后门来。

那边路上多了不少摊贩,瞧着像是卖东西的,可这里又没什么别的住户,哪怕是下头人要卖东西,一个货郎满就够了哪里需要这许多人?这分明是来监视咱们动静的按我看不如趁其不备,全部都乱棒打走!你呀,这种人打走了,还有下一拨而且平白落人口实,那又是何必?陈澜见长镝口中答应面上却还有些不忿,便笑道,你之前跟了长公主那么多年,武艺是学到了,可也不要只学了那好勇斗狠,忘了娘的另一条宗旨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这一动,就一定要一击中的,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上头花什么心思?是……奴婢知错了。

见长镝乖乖地点了点头,露出了好学生似的虚心受教模样,陈澜不禁哑然失笑,晦暗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些,随即才想起正事,连忙吩咐道:刚刚江氏老族长来了,娘带着庄妈妈去见客。

因这位是当年的正主,此番前来,怎么想都是来意不善,我实在是不放心。

你悄悄过去瞧一瞧,若有不妥,能处置的就相机处置,不能的话就立刻来报我。

奴婢这就去!做了这一番预备,陈澜这才转身回房。

待到了东屋,见书案上还码放着那十几本书,一旁则是乱七八糟堆着些字纸。

她上前一把将这些全都揉成了团丢进字纸篓,随即才坐了下来。

紧跟着,就有红缨说是派出去的小丁有事情禀报,一会儿又是外间说有扬州府消息来,等到长镝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时,她竟是几乎把江氏族长造访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夫人!长镝一进门先嚷嚷了一声,随即脸上便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怒容,夫人,那个老头子欺人太甚!老太太给他气得摔了茶盏,这会儿庄妈妈正理论着……陈澜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不免大为后悔。

当下她也来不及吩咐什么,急忙跟着长镝匆匆赶了出去。

一路上她原还打算问长镝几句,可得知人刚到子哪里,就正好里头庄妈妈出来,竟是被吩咐着帮忙跑腿,一时说不出为什么会到那般结局,于是也只得作罢。

待到了小花厅,她一进屋就看见一个身穿宝蓝色直裰的老人正站在那儿,一旁庄妈妈则是扶着江氏,正满脸怨怒地瞪着人。

三老太爷,你不要欺人太甚了!这样的要求也亏你提得出来!那须发苍白的老人也已经看到了跨进门的陈澜,脸上顺势露出了微笑:太夫人何必着恼?相较那些恨不得杨大人就此倒台,或者干脆就别回来的人来说,我刚刚这话本就是找到杨大人才算数,否则便是赔本的生意,哪里算什么欺人太甚?况且,江氏在江南有良田万亩,产业铺子无数,为了这个承诺,还不知道要倒贴多少钱财出去!眼见江氏已经是咬牙切齿,陈澜的脸色顿时完完全全阴沉了下来。

她走上前去接替了庄妈妈扶着江氏坐下,又看也不看那老者一眼,径直吩咐人去换一盏茶来。

待到长镝送上了茶,又蹑手蹑脚出了门去,她小心翼翼服侍江氏喝了大半,待见其面色缓转好些,这才直起了身。

尽管不知道事情原委,但只从江氏和庄妈妈的表现,陈澜就知道刚,刚断然不是寻常的细枝末节,分明是眼前的人趁火打劫提出了什么不可接受的条件,因而出口就丝毫不客气:江族长就算你远来是客,年纪又长,可将我家婆婆气得如此光景,难道以为我家相公不在家里我杨家就没了人?海宁县主如此说,老朽担当不起。

那老者站起身低头行了个礼,随即就一字一句地说,要不是太夫人一心记着旧事,事情原本不至于如此的。

江氏虽说不如从前,可在江南却扎根上百年,素来是有头有脸的家族,而且江杨两家原本就是世交。

倘若太夫人过年时能接受江氏的一片心意,那么此次杨大人下江南,江氏自当鞍前马后竭尽全力又怎会人生地不熟以至于落入别人圈套?如今江氏愿意倾举族之力把杨大人先找回来,这里头的风险责多大,想来太夫人和海宁县主不会不知道。

既如此,老夫要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保证而已。

保证?陈澜闻言心中一动不禁侧头看向了婆婆江氏,见其那脸色比刚刚更添了几分铁青,她不禁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下一刻,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握紧了,再一看,却见是婆婆一下子也站起身来。

别说全哥和他媳妇才成婚数月将来子息如何还说不准就是已经有了儿子你也休想打这等主意!太夫人,老朽知道这还没影的事情本就说不准。

既如此,那就不若这样,若杨大人和海宁县主有子则将来迎娶我江氏嫡女为媳。

若是杨大人十年之内无子,则纳我江氏族女为妾也好绵延子息,如何?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了下来,为了这婚约,我江氏一族愿意以良田五千亩,旺铺十间,纹银五万两作为陪嫁!此时此刻,陈澜终于知道,为什么江氏竟然会气成那个样子。

面对这么一个市侩似的赤裸裸只谈利益的江氏族长,听完这些话没有把人直接赶出去,婆婆已经是太有涵养了!相形之下,江大太太那破釜沉舟似的话听着至少还不至于令人那么腻味鄙薄。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看着地上还未被收拾干净的茶盏碎片残渣,她突然眯了眯眼睛。

来人!里头的人被怄得半死,门帘外头守着的那几个丫头也同样是气得肺都炸了。

闻听这话,芸儿和长镝立时抢进了门。

这一地凌乱算什么样子?陈澜见两人为之一愣,便淡淡地说……,快把这儿收拾了干净,再去后头雨声斋去把老太太常用的药丸找来。

记着,是那个抽屉。

借着长镝颀长的身子正好挡住了江老族长那视线的时候,陈澜冲着长镝蠖动嘴唇,长镝先是一愣,待明白说的是小丁,她连忙点了点头,和芸儿一块手脚麻利地取来东西,收拾走了所有的地上碎片。

这时候,陈澜才回到江氏面前站定了,却伸手轻轻按在了婆婆肩背上,扶着人坐下了。

江族长真有把握找回我家相公?自然!江老族长面上一喜,随即捋着胡子道,没有金刚钻,不揽那瓷器活!我既然说了,自然就有我的把握。

海宁县主,不瞒你说,如今的情形已经很不好了,巡按御史周泰同和督漕御史林之善分别都上了本,甚至连扬州樊知府都给捎带上了,金陵书院的那些学生们也在蠢蠢欲动,更不用说江南官场上的其他人,那两位不哼不哈的总督巡抚,还有平江伯方翰和南京守备许阳,都是打算见风使舵的。

这当口,人越早回来,自然翻盘的希望就越人……够了,我知道了。

陈澜一下子打断了江老族长那滔滔不绝的话头,随即低下身附在婆婆江氏耳边低语了两句。

另一边的江老族长见江氏原本紧捏的拳头一下子松了开来,面上的表情仿佛有些微妙,他也就顺势坐了下来,面上露出了几分得色。

江族长先请回吧,有些山杳,我还得和婆婆合计一下。

唔,这样大的事情,再商量一下也是应该的,只事情紧急,万望海宁县主不要犹豫太久。

早得一天,就能早一天有了结果,只是一张婚书而已,相较所得,何止相差百倍?眼见江老族长先是一愣,旋即就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丢下这样一句话就大步出了屋子,看那光景哪里有丝毫先前传闻中的病象,陈澜不禁一把捏住了江氏那椅子的靠背。

等到外间的声音渐渐低了,她才朝庄妈妈丢了个眼色,等到人知机地退出了门去,她才轻轻抱住了江氏的手臂。

娘,您别担心。

都是我一心只记着当年旧怨,哪怕是虚与委蛇也好,可我就是放不下这段恩怨!江氏刚刚还坚挺的肩膀一下子耷拉了下来,眼睛也红了,双手支撑在旁边的高几上,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自责,他当年能做出那样的事情,现在这时候跳出来也不奇怪……阿澜,不能答应他,否则借着这姻亲,他就能如同跗骨之蛆一样贴上来!娘,我又不是傻子呆子,怎会轻而易举把自己将来的儿子卖了,或者是把叔全卖了?陈澜揽着江氏的肩膀,轻声说道,他自以为这一趟十拿九稳,却不知道说话太满,白送了我不少消息。

他口口声声说把人找到的承诺,自然是真的知道叔全无恙否则这什么婚书,什么纳妾,岂不都是空的?而且我敢担保,叔全失踪的这事情,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只要我们给了这婚书,届时叔全一露面,他就会立时把消息宣扬开来。

再加上他大约以为捏着叔全的把柄,到时候,叔全不认也得认,我们就是打落了牙齿也得咽下这婚事。

他竟敢真这么大胆子?不说大里那是大逆不道,他就不怕未来那江氏的嫡女过门,日子不好过?江氏恨得咬牙切齿,话一出口,陡然之间才想到了当年自己矢志不肯改嫁,最后被族中嫁出去没几年就香消玉殒的那个姑娘,而结果是江氏一族得到了好几笔大买卖,她不觉又是捏紧拳头砰的敲在扶手上,他要的只是姻亲,而且谅我们不至于三年五载就让人死了,借着这姻亲关系正好在江南站稳脚跟…………好算计,好算计,我要是让他成了,我说……江氏一时卡了壳,气咻咻地哼了一声,良久才终于冷静了下来:你刚刚用的是拖延之计?他既然得了势,想来江四郎和江大太太的日子不那么好过,这时候,只要我们拉他们一把,结果就会大不相同。

江四郎但使还有办法,总会来这儿的。

不过,即便叔全的事情与这位族长有关,他也顶多是一个小角色,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轻易放过。

他统管江氏一族期间,如当年对娘你做的事,想来不知道做了多严,这次又如此狂妄,若是不让他罪有应得,何来天理公道可言!除了当年的三叔陈瑛,陈澜从来没有这般痛恨过一个人。

就是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关键时刻在背后使了这样的绊子,使局面一下子滑落到几乎不可控的地步,而且还贪得无厌狮子大开口,她怎么能放过这样无耻可恶的人!那叔全……娘,你放心。

既然猜到了这样一回事,紧紧盯着,难道还怕没有结果?口中说着这话,陈澜心中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既然人没有损伤,那么,想来杨进周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好,好!江氏一下子靠在了那椅子上,半晌动弹不得,和这样的人同一个姓氏,我真是一想到心里就憋得慌!要是他能有应得的下场,我就是减寿十年也认了!娘!陈澜没好气地捂住了江氏的嘴,随即才笑道,哪有为着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咒自己的?您看着好了,他自作自受的那一天不远了!等到把江氏交给庄妈妈,陈澜就出了门。

从红缨口中得知长镝出门之前就吩咐过小丁去悄悄跟上了江老族长,而自己则是紧赶着去联络义母安国长公主留下的人,她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随即又添了一句。

这样,再给镇东侯世子捎个口信过去,让他帮忙留心江家动向。

他们必定是知道些什么,从那边入手,必定能获知荆王和叔全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