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25-04-03 08:12:21

19我因被空心儿神仙的一番话堵着,晚膳愣是没吃下多少去。

待送他回房,便独个儿坐去庭院里,吹吹风消消气。

月挂梢头,衬出天穹深黯的蓝,远远望去,如墨卷中一笔银钩,亮眼又好看。

我捧着脸,惆怅地望向那轮明月。

也不知恩师娘娘她们在月宫里过得如何了。

可怜我白沐在杨府里要死要活了这么久,放到天庭里,也不过就小半天的工夫……唉,谁叫我自个儿不争气?现下后悔,又有何用。

不在自个儿的地界,受的气便是以往双倍的多。

当初在天宫闯祸,尚有婵娟仙子替我说话,可现如今处处小心,不敢走错一步,生怕得罪了谁,都不给我好果子吃。

仙姑当成我这般窝囊的,数遍全天宫也只剩那曲织仙子了。

不过人家是蟋蟀变的,只为报恩,被尚音清君收到座下,情愿当个玩物……这也能比吗?自然比不得。

唉……本小仙这一番月,赏得甚为感伤。

夜风清凉,从我托腮的指缝间流去。

顺风带过一阵琴声,仙音淙淙,有如流水,那天宫里的丝竹管弦,入耳也不过如此。

莫不是我思念月宫太甚,惊动了恩师娘娘?但……这琴声又不似恩师娘娘所奏。

我听得入神,不自觉站起身来,竟循声而去。

说也奇怪,一旦动起来,那琴声便忽远忽近开去,挑捻弹拨,每一下都似刚好敲在心头。

我走过爬满山藤的假山洞,又顺着条狭窄的长廊七拐八绕,到尽头拐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甚是眼熟。

古朴的院落,院里有花有水,错落有致的石山间,琉璃八角亭占据中间。

我深深吸了口气,一袭杏花香沁人心脾。

琴声未曾停歇,我悄悄走上前,但见石桌上横陈一把长琴,杨衍文不动声色垂着眼,十指微动,脸容安静。

月华倾泻,将他一袭青衣也映出银光。

我屏息站在他背后,不知怎地,竟看得痴了。

想我在月宫内日日听恩师娘娘奏琴吹笛,一心以为那便是天底下最好听的旋律,却不曾想过,在凡间也能寻得如此天籁之音…………白姑娘?如水的琴声戛然而止。

我脑子里晕晕沉沉,还绕不清楚,茫然抬起眼,唔?地质疑了一声。

白姑娘,这么晚了,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依然晕乎乎地瞧着他,哦……这小模样生得真好看,鼻梁秀挺,明目深黑,睫羽上沾了月色,一闪一闪的勾人心魄……白姑娘?他又唤我,哦……他声音也清清凉凉的,丝毫不逊于琴声呀……你还安好罢。

他很担忧地上前一步,脸容蓦地在眼前放了好大!我瞬间被这大脸盘惊醒了!哎哟,杨衍文!呃呃……我自然而然朝后退了一步,再环顾一下周遭。

本小仙……现下人在哪里?本小仙……刚才又在作甚?怎地莫名其妙,跑到此处来了?太多感触一时间纷纷涌上,我不得不劝自己淡定些许。

先将脑中的熟识景点拿出来,再飞速对比了一番,自心中辨识。

对了,这儿不是……不是沉莺当日说的禁地嘛?我啊了一声,猛地心虚了。

二……二公子……奴婢不是有意要到这里来……实在是您的琴……弹得太好听了。

杨衍文定定地瞧着我,我心下更没底气,越来越觉得借口找得竟这般拙劣,倒像自己真是对他有甚么龌龊想法似的。

事已至此,多说也是白搭。

我只好叹一口气,镇定道:奴婢这就离开,如果二公子愿意,还请不要说与任何人知晓。

他道:等等。

我刚抬起的步子定住,回头等着他说教,却见他唇角微扬,眼如星辰,神情煞是愉悦。

又怎么了?我心底嘀咕一句。

你来得正好。

他眼神锁在我身上,缓缓道:白沐,我有东西要给你。

哦,什么东西啊?我小心地问他:是……是罚奴婢的吗?他微笑着看了我一眼,道:不。

还算是个好东西罢。

哦哦,好东西……我不禁喜滋滋地在心底盘算起来——小美人,你要赏本仙姑美酒呢?还是肥鸡呢?他显是看懂了我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手腕欺过来,竟一把攫住我的袖口,拉着我匆匆朝后头走去。

我一下子懵了、傻了。

赶忙道:公子,公子……您撒撒手啊,叫别人看见了,多不……话没说完,便见他侧过脸容,竖起手指让我噤声,又道:这处不会有人来,你且跟我走就是。

我跟着,我跟着啊。

但是……本小仙自己有腿,能不要这么拉着我嘛?他手指的冰凉透过袖管,一路蔓延到手臂上。

我在月色斑驳间打量他的背影……修长合宜,青衣如玉,却还是显得太过单薄。

是了,他是个命不久矣的人……想到此,不知怎地竟有些难受。

二公子。

我试探着问他:你的病到底是何原因,又生了多久?他没回头,淡淡地道:我娘怀胎八月时,曾见床头盘旋一道黑影,当时未觉蹊跷,一觉醒来后黑影也没了踪迹。

但无端端便浑身无力,这病症一直持续到生下我才完全祛除。

但我从小便有此怪病,体弱气虚,常常一睡就是三五天。

道士说我命当早夭,所以我从未出过杨府,连庙会都没有见过。

果然是逢魔之灾。

我心头暗道。

杨衍文顿了顿,步伐渐缓:前些日子,病症又犯了,这次竟一次睡了十日有余……似乎苦笑了一下,他又开口道:也许下一次会更久,再下一次……就不会醒来了罢。

极其平淡的语调,听着却让人觉心底一股悲切,慢慢攀爬上来。

他们凡人一辈子不过数十载,像他这般金枝玉叶的公子哥,成日被困在这深院之中,竟连庙会都不知是甚么模样的。

我不禁脱口而出:公子若想看庙会,择日白沐带你偷偷溜出去罢。

他转过脸来,神情似一下被点亮:此话当真?我见他如此,不好拂他兴头,便只点点头:您要把身子养好一点儿,让三夫人放心。

我去和我家公子说说,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杨衍文一挑眉,随即大摇其头:三弟?不成的。

我忙道:不试试怎能知道,改日我去探他口风。

他还当杨衍之是他原先的亲弟弟,其实早变成了个石头心的神仙。

那厮反正怎样都无所谓,不过让清归多带几个纸人来,对他而言还不是易而反掌。

杨衍文还有些担心:庙会那日沉莺和小八留守府中,二姨母和娘亲她们都是要去的。

这事怕瞒不过去罢。

我不以为然道:就是她们都走了才好溜出去,公子您真不懂得投机取巧。

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我知自己说过了头,赶忙改口:奴婢……奴婢平日也不偷懒的。

做事从没偷工减料过。

他一副忍下笑意的模样,轻轻颔首:我知道的。

呸,你那分明就是不信!当本狐仙看不出你小样儿在想甚么?我暗地撇撇嘴,忽然意识到自个儿还一直被他抓着。

公子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么?他方才恍然,一笑道:竟险些在此处聊起来。

说罢转回身去,重新迈开步伐。

我便随他拉着,在黑黢黢的杨府里绕啊绕啊绕。

直到绕进一个素雅洁净的厢房里,房内摆设着一道手绘屏风,画的是青山楼台胭脂亭,乍看上去十分的精致有灵气。

我好奇地走过去,打量起桌上一套彩瓷茶具。

那茶具铺陈在绣锦缎面中央,一看便价值不菲。

杨衍文回身关好门,冲我笑道:想喝水就喝罢。

听他应允,我便也不客气了。

日日用破茶碗喝白开水,已喝得小仙我很是委屈了,今日得此机会,怎能不好好品它一品。

我翻开一个杯子,小心翼翼地倒满了茶,先递给杨衍文。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乐得清闲,拿回来自己喝。

但听门外有女子叫了一声:公子,您回来了么?我一脸惊诧,叼住茶杯看着他,也不知喝好还是不喝好。

他倒是镇定,淡淡回了句:我还有些典文要读,你先去睡罢。

窗外低低应了一声,随即没了动静。

我把杯子从口中拿下,用嘴型问他:谁——呀——他道:是沉莺。

你喝你的。

我顿时有些觉着蹊跷:这儿是哪啊?说罢也低头喝了一口,唔,唇齿留香——好茶!杨衍文的眼神在烛光下很是慈爱,便如我恩师娘娘一般,看着我心满意足地开始喝,方才缓缓道:是我房间。

沉莺住我侧边厢房。

我噗地把一口茶喷到他衣襟上!……他低头,很不解地看了一眼。

我意识到闯了祸,匆匆过去替他擦拭:抱歉,一时,一时太过惊讶……这……您说这是您的厢房?我一个三公子的通房丫鬟,怎么能进二公子的厢房!他抬眼,一把握住我在他领口乱蹭的手,道:不碍事。

也不知是指弄湿的衣裳,还是指我进他的房间?我咳了一声,有些尴尬,赶紧把手抽了回来。

他也不太自在,逃也似的起身背对着我,道:我不是有什么企图,只不过这东西在我的房里,想让你在烛光下好好地看到它。

我忙应和:是……是……奴婢从没往别处想过……这话一出,两人间又沉默不少,我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大嘴巴——白沐,今晚你不要再说话了!杨衍文静了片刻,朝里间走去,我不敢再跟着他,只看到里外间相隔的流苏帘子一个劲晃漾。

不多时他便从里头出来了,手中拿着一个卷轴。

白姑娘。

他道:请展开看看罢。

我心道,丹青?伸手接过来,一点点在烛影动摇中展开。

雪白宣纸间,一个俏丽的女子活灵活现地冲着我笑,似曾相识。

我登时有点恍然。

这面貌眼熟,熟得能令我只看一眼,便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是陆庄的《瑶狐》?不,不是,这画尚算得崭新……断不是两百年前的遗作。

烛光在女子明丽的脸上跳跃,我迟疑抬眼,看向杨衍文。

他不闪不避地回望向我,轻轻道:姑娘看出我画的是谁么。

我不知说什么好,傻站在那儿,他微微笑了笑,道:这不是陆庄的《瑶狐》,也不是甚么仙人下凡,而是你。

顿了顿,他又道:只是你而已。

我心下突地一跳,转而回看向手中画卷!真的,那是我。

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容貌,连抬手间那流连的弧度,都与我平日没有二致……若不是作画之人太过有心,又怎能描绘得如此细腻。

这是他画的?我将信将疑地又望向他。

白姑娘若觉得还能看过眼去,便收下这份薄利罢。

他微笑和煦,道:好歹,我也画了整整三日。

我心有点不听使唤,直跳得指尖发抖,脸间微热,四肢百骸都软洋洋的,还喘不过气儿……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会突然间紧张起来?本小仙在三百年间,从没有过如此的感觉,难道是受了风寒……正在发热?我慌慌张张低下头去。

恩师娘娘曾说本小仙是月宫奇人,千年出不了我这么个厚脸皮的仙姑。

不管旁人说甚作甚,连脸红害羞都不会。

可是今日莫名其妙的,竟让幅画儿给乱了阵脚。

对了……这……这是害羞!本小仙竟然因为杨衍文的一幅画,明白了什么叫害羞!我刹那间,五雷轰顶。

……我……我就算收下了,又能放在哪里呢?叫别人看见了,又该如何是好?我……我还是……你……你先替我保管着吧……我磕磕巴巴的语无伦次,连公子奴婢的谦称都忘到了脑后去。

这个晚上真是奇怪,月色奇怪,琴声奇怪,连我自己……也变得这么奇怪。

杨衍文的声音便从不远处传来,打在心尖上,一晃一漾地颤动:那么,我便先替姑娘收着。

我依然低着头,浑身不自在,只不敢看他。

等哪一天,还望姑娘记得我这份心意,肯亲自前来接取。

他一席话说得且轻且柔,搔得人耳后发痒……呸呸呸!我呼噜呼噜好一阵乱甩头。

乱七八糟想什么呐?一幅画,几句话,就如此把持不住?!白沐,你忘了恩师娘娘是怎样教导你的吗?!我赶紧清清嗓子,镇定心神:……天不早了。

奴婢还是回去吧……被人看见的话,容易落下口舌。

脸上却一径发热,很没出息地一直憋不回去。

他估计看我这别扭的姿态也看的够了,点点头应允:也好。

我如获大赦,卷好画卷,转头往门口走去。

脚没跨出门,便听杨衍文又交待:白姑娘出院子后只需往左转一个弯,再顺着回廊,自能安然无恙回到青衣苑。

我道:奴婢明白。

打开门,风一般地逃了出去。

一路上夜风阵阵,迎面吹拂。

我捂着热乎乎的脸颊,无头苍蝇般在府内乱窜。

脑子里都快糊成一锅粥,这日子乱得没法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