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跳起闪到一边。
我才不要占他便宜呢!这一跌一跳就撞了他正在写字的右手,笔尖在信笺上划出长长一道墨迹,还洒了几滴黑墨在桌面上。
虞重锐握着笔摊开双手,表情十分无奈。
好在那封信才刚写了一个抬头。
我赶紧说:我重给你拿一张!桌子也马上擦干净!待我把桌面擦过重新铺好笺纸,他在右上角写下父母大人钧鉴几个字后,又提着笔凝眉不动了。
我问他:家书很难写吗?我从来没写过家书。
自小我就没离开过家,我也没有父母。
身边年纪相近的伙伴,长御、信王、岚月,他们也都没有父母,所以我并未觉得自己有所欠缺。
听说别人家的孩子受了委屈会回去向爹娘哭诉,但我也没受过委屈,因为我有姑姑。
然而现在我体会到了。
我有满腹的委屈想向姑姑倾诉,甚至向我那素未谋面的爹娘,可他们却都不在了。
不难写。
虞重锐看着那张几乎空白的信笺,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来。
我觉着他关心我的伤势给我买金创药,我也应该礼尚往来为他排忧解难。
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不知如何跟他们开口?他看了我一眼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悬而未决,想与他们商量,但又怕我爹听了气得从病榻上跳起来赶到京城来打我。
他就会拿我寻开心,我又不傻。
你才不是怕这个呢,你肯定是怕他们担心你,因为你而病情加重受到牵累。
他望了我一会儿,垂下眼去继续盯着笺纸。
我并不认识虞重锐的父母,但我直觉他们父子母子之间感情一定很深,就像我和姑姑一样。
我劝慰他说:令尊令堂能养出你这样的儿子,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若他们胆小怕事患得患失,早年就该把你拴在身边,侍奉榻前端茶奉药做个孝子,怎么还会放你到京城这等虎踞龙盘波谲云诡之地来做官?既然松了手中线让你自己闯荡,说明他们信任你,也不需要你顾虑。
你现在深思熟虑做的决定,他们肯定会支持你的。
虞重锐像是被我这一番长篇大论的说辞打动了,盯着我看了许久。
我趁机狗腿地握拳对他说:我现在是你的书童了,我也会支持你的!他失笑道:当真?当然是真的,我跟你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你也别想甩开我,嘿嘿。
若我要做的事对你……祖父不利呢?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朝堂之事。
我撇撇嘴小声道:说得好像你之前做的那些事就对他有利似的……倒是……也对。
他想了想,似乎终于想好了如何下笔,将半干的笔尖重新润满墨。
以前祖父每天都要骂虞重锐,他们两个水火不容我是早知道的,但是现在……我忽然希望他们不要再针锋相对了。
我试探地问他:我看你不是个瞻前顾后做不了决断的人,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呀,会把你父亲气得从病榻上跳起来?他垂着眼睑说:家里又多了一口人吃闲饭,我那点微薄的俸禄不够用了,想叫他们再寄点钱过来。
我顿时一口气叫他堵在嗓子眼里:你堂堂的三品官,还要向父母要钱?尚书一年的禄米不过四百石,经常拖欠要到年底才发,新领的职田今年还没有收成,我现在是入不敷出。
他还好意思笑,难道你没听过,借钱最是伤感情,父母兄弟之间也不好开口啊。
我被他气得够呛:那你说对我祖父不利,是也要向他借钱吗?他挑眉道:少不得要贺相也出点血。
我说不过他,赌气转过身去远离书案。
我气的不是他拿我寻开心,而是他用这种胡扯的玩笑话来敷衍我,难道怕我转头去向祖父告密不成?那我不看他写信就是了。
我把书箱里的公文奏本一封一封拿出来,堆在窗边的矮几上,拿了一半几面就堆满了。
我再把上面的塞回去,剩下的按大小分成一摞一摞地堆叠整齐。
等书箱全清空在矮几上堆成几座方塔,我又觉得按大小分除了看着整齐并无用处,不该这么分类,又把它们全都打乱。
你先按地理方位区分即可。
虞重锐看我和那一箱公文较劲,吩咐道,知道哪些州县邻近、在什么地方吗?我只认识洛阳附近和闻名天下的地名,不过我有办法。
你给我一张舆图,或者州郡列表,我不就知道了?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地理志给我。
那本书开头便是全国十道三百余州及下属郡县的图表,清晰详尽,只需对照着便可将奏本分门别类,十分方便。
才分了二三十封,就看到好多吉州、虔州、郴州一带上报来的,以及樊增提过的永州。
有的说水患,有的说虫灾,有的报饥荒,还有流民作乱盗匪横行,总之就没有一件好事,听起来那些地方简直水深火热民不聊生。
永州更有人为了躲避徭役赋税进山捕毒蛇,每年都有很多人因此丧命。
我被蛇咬过,至今仍心有余悸,难以想象竟然有大批人为了活命而去冒险捕蛇,可见他们之前的日子岂不比蛇口夺食更艰难?但与这些州郡相隔不远的洪州和沅州就好多了,仅有的两封说的也是洪州的水坝防住了今年的洪水没有遭灾,望户部协同工部拨款支援在上下游再造几座;沅州梯田试行灌溉之法初见成效,宜向西南山地推广云云。
虞重锐说他在洪州做过三年太守,凤鸢也提过跟着他从洪州到沅州再到洛阳,看来洪沅两地都被他治理得不错。
他在地方上必是政绩斐然,才会被陛下征召入京,短短一年多就接连升迁,官至三品。
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而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洛阳方寸之地,认识的人掰掰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我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
虞重锐,我转过身问他,你来京城之前,一共做了几年官?我真是没有气节,方才明明还在跟他赌气,这么一会儿我就不生气了,又忍不住主动和他说话。
虞重锐坐着没动,只掀起眼帘瞥了我一眼:怎么忽然问这个?快告诉我!他想了想说:先在丰城当了两年县令,之后做了三年洪州太守,再调任沅州又任职三年,再然后便奉召进京了。
我掰着手指头反复算了算:你、你出仕已经九年多了!他一副这有什么好惊讶的神情:我是延兴十一年的进士。
延兴十一年,那就是十年前。
你、你、你今年多大了!他不会已经三十好几、有我年纪两倍大吧!廿六。
廿六岁,还好还好,不到我的两倍,还不算太老。
那你……十六岁就中进士了?这话一出口,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久远的模糊往事。
延兴十一年,我才六岁,进了家塾读书,但仍常往宫里去;元愍太子也还健在,时时到燕宁宫来找我玩。
那天陛下和祖父都在,祖父夸奖元愍太子的文章写得好,陛下说:今年会试三甲,最小的仕子只有十六岁!那才是作得一手锦绣文章!陛下有意点他为状元,祖父劝诫说少年人最易气盛而骄,过早成名只会揠苗助长捧杀英才,还是应该令其静心沉志、戒骄戒躁,多加磨炼方成栋梁。
等陛下走了,祖父却对姑姑说,这个少年人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他亲自去招揽居然不识好歹,他身为主考官,怎能让这样的狂徒进一甲前三?殿试读卷官八人,多半都是他的门生好友,定不会再让那人跻身前十进呈御前。
后来殿试,这人果然只得了二甲中游,也未能入选翰林,发放到穷乡僻壤做县官去了。
祖父向堂伯说起这结果的时候,我正被逼着写我人生的第一篇文章:《论孝》。
我连字都写不全,哪会论什么孝。
我在纸上画了一圈乌龟,还对先生振振有词:祖父说了,少年人早秀易折,先生这么急着让我作文章,是揠苗助长捧杀我。
原来那个少年就是虞重锐,祖父与他的龃龉由来已久。
当年投入祖父门下的那些人,包括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如今或仍居其下,或不知去处,而虞重锐却已直上青云,与祖父平起平坐。
以前我从未怀疑过祖父说的话、做的事有什么不对,倘若祖父说哪个人不好,一定是那人的错。
但是现在我回想起这件事,似乎……似乎是祖父理亏一些。
怎么了?虞重锐砸过来一个小纸团,傻不愣登的发什么呆呢?那纸团正中我脑门,砸得我一个激灵,虽然不疼,但显得我傻透了。
我对他的一点点愧疚之心顿时烟消云散:我没想到你已经这么老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祖父肯定也是被他气的才会假公济私,将他远远打发到丰城去做县令好眼不见为净!老?他拿笔杆托着下巴,你方才话里的意思不是惊叹我如此年轻有为吗?我要是再主动跟他说话就是乌龟,麻绳倒吊的乌龟!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你的fg立得过于密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