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尾随那三人追到上回岚月拿簪子扎我的地方, 看见另有三个丫鬟嬷嬷正在围堵追赶蓁娘。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那是蓁娘,我根本认不出她来了。
才不到一个月,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脏兮兮的素衣如同麻袋披在竹竿上, 披头散发, 仿佛一道幽灵。
被六个人围追堵截, 她却依然灵巧敏捷,一声不吭,利用花园里的树木地形与她们拖延周旋。
迎面撞上蓁娘时, 她以为我也是来堵她的,五指成爪朝我脸上抓过来。
我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蓁娘,是我!她挣扎了片刻才认出我来, 从凌乱的脏发里抬头看我:瑶瑶?她的脸上也全是污迹, 完全就是旁人口中疯妇的模样, 但她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 忍着泪对她说:我来救你了。
她的泪水瞬间迸了出来, 在乌黑的脸上冲出两道小沟。
但她马上把眼泪擦掉, 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人:她们有六个人, 院子里还有一个, 你能敌得过吗?我转头问赵二嫂:七个人,敌得过吗?赵二嫂撸起袖子:就这体格, 别说七个, 十个也不怕!那厢抓蓁娘的丫鬟婆子也追过来了, 两拨人迎头赶上, 乒铃乓啷地打了起来。
我拉起蓁娘往外跑。
她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手腕握在我手心里,就像一根干枯的树枝。
穿过花园,另一侧也响起脚步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二夫人特地吩咐过要防着其他两家的人,你怎么把大小姐放进来了?另一个声音是守门家丁之一:府里夫人小姐那么多,我又不认得哪个是哪个,这不立刻就去通知您了吗?中年男子道:还不快去守住各处出口,你们几个去帮忙捉那疯妇,我去拦小姐。
不管怎样不能让疯妇出这园子半步!这人想必就是澜园的新管事,听二奶奶的吩咐。
他带的都是男家丁,听脚步声人手不少,赵二嫂也没法跟他们硬碰硬。
我们俩躲在树丛下面,蓁娘抓住我说:瑶瑶,怎么办?他们人太多了,门口都有人守着,这园子的围墙又那么高,我试过好多次了都逃不出去……说到围墙,我想起一个地方。
我拉起她的手说:跟我来,我知道哪儿可以逃出去。
就是有点远,你再坚持一下。
澜园和瑞园的相接处就在西边,我们不能直接掉头回去,得从外围绕好大一圈,还得时时提防有没有人发现我们追上来。
跑到一半蓁娘跑不动了,停下来蹲在地上:瑶瑶,我没力气了,你自己走吧,他们不会为难你……你能想着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回过头去拉她:不行,你必须离开这儿,你不走我也不走。
他们都把你折磨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蓁娘捂着脸哭起来:死了也好,死了我就去见我的宁宁了……瑶瑶,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出去帮我寄一封信给我兄长、毗陵郡守聂蒀,让他为我洗冤吧……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洗冤又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活着,活着申张的冤屈才有意义。
我硬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你拉着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你自己去见你的兄长。
逃出澜园的路,我已经走过一次,这回不但我气力虚浮,还要拖着一个蓁娘。
我的裙子太累赘了,转弯时衣角挂在树枝上,险些把我绊倒。
我索性把外裳脱下扔掉,但也只得了片刻轻松,随即又被更深更沉重的疲惫淹没。
澜园真大啊,树密草深,好像永远都逃出不去一样。
跑到上次我翻出去那棵老槐树下时,我的力气也几乎用光了。
我把蓁娘往树上推:你先上去,翻过这座墙我们就安全了。
蓁娘问:墙那边是哪儿?就算上了大路,如果被他们发现追出来,还是跑不掉的!是……别人家的园子,我们家也不敢得罪的人。
我用力推了她一把,你别怕,隔壁地方大没几个人,我们悄悄地穿过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蓁娘鼓足了劲,手脚并用爬上去坐在墙头上,忽然睁大了眼睛。
我踩着树杈爬到半腰,蓁娘在背后向我摆手:瑶瑶,你、你先别上来……怎么了?我爬到树梢上往瑞园那边一看,也呆住了。
虞重锐就站在围墙下面,离我们一丈多远的地方。
他怎么会在这儿?正好候在我们想翻墙的地方?我不是发癔症眼花了吧?我揉了揉眼睛,虞重锐并没有消失,他也双目圆睁瞪着我,一脸大白天见了鬼似的表情。
我们俩现在的确很像两个落魄的女鬼。
我的外衣掉了,逃跑时发髻也散了,裙子被树枝划破,蓁娘更不必说。
我听见围墙那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又是你……他无谓地解释道,往墙根下走近,张开双臂,快下来。
听见动静过来看看,那也得在能听得见的范围内呀……我转头对蓁娘说:我先下去,然后在下面接你。
蓁娘点点头。
我翻到围墙上,瞅准地上草厚的地方纵身跃下。
虞重锐在底下接着,我一头撞进他怀里,鼻头都撞酸了,好像……不管我遭遇什么穷途末路,他总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对我伸出手,接住我。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我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就屏不住了,又变回那个软弱无用的我,只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但是不行啊。
我默默站直了推开他,抬头对蓁娘说:蓁娘,你跳吧,我接着你。
蓁娘坐在墙头,身子发抖摇摇欲坠,犹豫着不敢往下跳。
虞重锐忽然说:你受伤了。
我朝他指的地方一看,我的外裳掉了,夏裙肩臂只有薄薄一层半透的茛纱,肩膀上也被树枝划破,擦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来。
我摸了一把,伤口不大,只有少量血迹渗出。
虞重锐问:邓子射给你的伤药呢?可有随身带着?早上张嬷嬷下迷香时为了让自己清醒,我把下唇咬破了,拿药涂完之后放在了妆台上。
再说就算随身带着,这一路疲于奔命也早弄丢了。
药在家里,这么一点小伤口不妨事,我回去再涂。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再这样,我……我又要忍不住自作多情了。
我掉开眼转过身去,小声唤蓁娘:快跳下来,别叫那边的人看见了。
你别怕,地上的草很厚,直接跳也不会摔着的。
蓁娘的腿脚都没有力气了,闭着眼睛往下一扑,几乎是倒栽进草堆里。
幸好这围墙下改种了草,要还是上回那种小树苗,蓁娘非跌伤划伤不可。
我把她扶起来,对虞重锐说:这是我嫂嫂……蓁娘,她受了很多苦。
就是贺御史……他何其敏锐,听我喊嫂嫂又改口,马上就想到了四堂兄,没有继续问下去,先带她回屋里再说。
但是蓁娘实在走不动了,站都站不起来,这儿又太偏,离最近的屋舍也有一里多地。
我问虞重锐:你能不能帮忙……背一下蓁娘?他没有应声,仰首眺望远处,扬声道:言笑,快过来!我顺着他喊的方向望去,晏少卿正快步向这边走过来:一转头就不见人影了,下仆说你来湖边散步,大中午散什么步?跑到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来,也没见有什么好景致呀!下午还要去河堤上查线索呢……绕过一丛灌木遮挡,他才看见我和蓁娘,愣在当场:齐、齐……贺小姐,你怎在此处?怎么了这是?说来话长。
虞重锐道,你力大,过来帮忙背一下人。
晏少卿身量颀健,背起骨瘦如柴的蓁娘毫不费力,依旧健步如飞。
虞重锐一手环在我肩后,在我身侧弯下腰去。
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僵在半空,问:你不是也力竭了么?还能自己走?我、我不能自己走,难道他也要背我?背人也不是这么背法……我确实累得精疲力尽,松懈下来更觉得浑身气力都抽干了似的,小腿肚子直打颤,嗓子里全是血味。
中蛊之后,我的体力似乎变差了很多。
无妨,我慢慢走一会儿缓过来就好了……他站直身,曲起手臂:那你扶着我点。
他的肘弯比我高很多,我需抬起手才能够着。
刚搭到他手臂上,他忽然按了我一下,将自己外裳脱下披在我身上,而后再把我的手搭回去。
七月流火,最近又接连下雨,今日阴天也有些凉意。
我瞧见前面的蓁娘只穿了薄薄一层单衣,趴在晏少卿背上瑟瑟发抖,追上去把虞重锐的外裳替她盖着,在她背心里轻轻拍抚。
蓁娘半昏半醒,悠悠睁开眼,瞧见我在她旁边放下心来,问:瑶瑶,不知二位恩公……我安抚她道:放心吧,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一位是当朝左相,一位是大理寺少卿,家里人不敢追过来的。
大理寺……是掌管刑狱推按的那个吗?蓁娘仿佛忽然看到了希望,恩公,青天大人,我要讼冤,我有人命冤情……晏少卿停住脚步:什么冤情?蓁娘望着我,眼里流下泪来:瑶瑶,是我没用,我不是一个好娘亲。
你救下了宁宁,我却没有保护好她……她一直在哭,她想向我求救,我却浑浑噩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哭了足足五天,才在我怀里断了气,我给她洗澡换上小寿衣……她放声痛哭:三寸长的银针,足足有十几根,扎在她的小身子里,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他们说谎,我的宁宁很好,她没有病,她是被自己的祖母用针活活钉死的!那是她的嫡亲孙女啊,她怎么能这么狠心!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好,更无法向她解释,我们贺家早已犯下不知多少类似的罪孽。
我抹了一把眼泪,问她:宁宁……她叫宁宁是吗?长宁,我给她起的名字。
蓁娘虚弱地闭上眼,声音低下去,泪水沿着她枯瘦的面庞蜿蜒而下,我盼她一世长乐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