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居然一言九鼎, 第二日便让李公公送我回了家。
祖父和小周娘子盛装在门口迎接,李公公笑呵呵地对祖父说:给国公爷道喜, 等着贵府再出一位贵妃吧, 旨意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这句话令我在家中的处境地位天翻地覆。
小周娘子把络香派过来伺候我, 络香又带了一大堆人,她自己则笑得合不拢嘴, 心里一直念叨抱了一条金大腿。
我想趁机问问她蓁娘和宁宁的事,但转念又想, 如果我真成了贵妃,直接把二奶奶和堂婶召进宫去问话,她们还敢隐瞒吗?如此看来, 能被陛下看重,豢养作爪牙鹰犬,也不全是坏事。
各色人等纷纷往我这小院子涌,仿佛全然忘了昨日祖父还生气打了我,说要把我禁足院内门窗封死不许踏出半步。
这个家犹如密密匝匝的樊笼,让我觉得厌烦气郁, 只想逃离;但是离开这个家, 等待我的也只是另一个更严密更无法逃脱的樊笼而已。
李公公说陛下的旨意很快会来, 这两天大约就是我仅剩的自由时光了。
我想出门去走走, 络香寸步不离地跟上来:小姐要去哪儿?奴婢陪您去。
我冷眼看着她:我去哪儿还要向你汇报?你是小周娘子派来监视我的吗?络香讪笑道:奴婢当然是听小姐的,以后这家里谁不得听小姐的呀, 小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心里想:「娘子非让我留神盯着点儿, 这都要进宫当娘娘了, 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难道还能跑了?脑子烧坏了不成!」我大概真的是脑子烧坏了吧。
我对她说:往后进了宫,就没什么机会出来了,我想去澜园祭拜一下姑姑。
络香心说:「还记得先头那位贵妃呢,那边尸骨未寒,这边就爬上姑父的龙床,抢了自己姑姑的位子,良心不安了吧?」我又凉凉地问她:你要跟我一起去吗?我准备在那边住一晚。
「那晦气地方我才不去,还要过夜,不够吓人的!」络香连连摇头,奴婢手头事多,实在走不开呀!要不让小捐陪您去吧,她才是您的贴身丫鬟。
我没有带小捐,仍旧点了上回的车夫,从安喜门出城,到城外空旷处见并无人跟随,半路再跟他说我改变主意了,掉头沿城墙绕了一圈,从南边长夏门进去再到集贤坊。
车夫还问我:小姐又来看你那位小姐妹啦?小姐妹我也没见着。
虞重锐家院门紧闭,门房还是那个打盹的耳背老仆,我跟他连吼带比划说了半天他也没听懂,只会说:不在,不在,统统不在。
我丧气地抱着腿坐在石头门槛上。
虞重锐说有事可以来集贤坊或者瑞园找他,可他天天不在家,到家都天黑宵禁了,我找他有什么用?难道要再跑一趟瑞园吗?他这会儿肯定也不在瑞园,总不会次次赶巧,又像昨日似的,翻个墙都能遇到他在墙根底下站着。
我在门槛上坐了半晌,傍晚时分,凤鸢终于回来了,从南市买的大包小包提了满手。
你怎么又来啦?十多天没见,她对我仍旧一点都不客气,来找少爷呀?别等了,他昨天就没回来,今天也不回家。
我站起来拍掉裙子上的土,问:他在哪儿?是在瑞……北郊的园子吗?也不在桃园,凤鸢一边开门一边说,你可别去那儿‘守树等兔’,还是回你自己家吧。
我急了起来,眼看她进了院子想关门,抓住她的袖子说:他到底在哪儿?我今天必须见到他!凤鸢一脚跨在门槛里,甩我一个白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真是……总有办法让人忍不住想打她。
凤鸢拉着脸说:我才知道你爷爷成天跟少爷作对,背地里给他穿小鞋!少爷不跟他计较,他还老找事儿!就算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门当户对,你俩也没戏,早点死了这条心吧!你说得对,我放开她,颓然垂下手说,凤鸢,我要嫁人了。
她后面的话就噎在喉咙里,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讪讪地推开院门:那……你先进来再说。
她把我让进院内,买的东西先放在门房廊下,问我:你都要嫁人了,还来找少爷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找他干什么,我就是再想见他一面,见过了,我就算彻底了了这个念想。
凤鸢拧着眉头用眼角睨我:你不会是想学那个戏本子里红拂夜奔、私定终身什么的,让少爷带你私奔吧?我还没来得及反驳,她就先说:少爷是宰相,正在做着利国利民的大事,他不会跟你私奔的,你别想了。
我知道他不会跟我私奔,我也没想过要跟他私奔,你用得着再往我心头插一刀吗?凤鸢想了想:要不你就是想生米做成熟饭,逼你爷爷同意把你嫁给少爷?那我更不能告诉你他在哪儿了,不是坑他吗?我真是要被她气死了。
我为什么想不开来问她,没问着反而吃一肚子气?如果进宫之前连虞重锐的面都没见到,我肯定会抱憾终身的。
我蹲在地上抹眼泪:我就想见见他,不想私奔,也不想生米煮成熟饭,就算煮了熟饭我也不能嫁给他!凤鸢,你也喜欢他,就不能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吗?假如哪天你要嫁给别人了,临别前想见他一面都见不着,你会甘心吗?凤鸢说:我已经是少爷的通房了,我又不会嫁给别人。
我气得不想理她了,只顾蹲着哭。
哭了好一会儿,凤鸢期期艾艾地凑近我:你别哭啦,哭得脸像个花猫,怪丑的……我就丑了,关你什么事?反正也见不着虞重锐了,我要好看干什么?你看看你,真是的……凤鸢望着天小声嘀咕,大不了我告诉你就是了嘛……少爷去黄河边上监工,来回太远,这几天都住在附近河清县的驿馆里。
我继续哭我的:一个县的驿站那么多,又是野外,说了不等于白说,我上哪儿找去?我去给少爷送过衣服,认得路,我带你去啊。
我才不信你有这么好心,我把眼泪抹在袖子上,你就会落井下石,往人家伤口撒盐。
我都这么难过了,你还扯我后腿、说难听的话气我。
嘿,我、我是那种不仗义的人吗?凤鸢过来拽我胳膊,你起来,我们现在就走!她把我一直拽到马车上,熟门熟路地指挥车夫:大哥,咱们先去上回我搬东西那地儿,到了地方我再接着给你指路。
车夫扬声应道:好嘞!马车驶出长夏门,我才止住抽噎,问她:你真要带我去找他?凤鸢没好气地翻白眼:不然呢?带你出城去卖掉?她在心里骂自己:「我这是在干嘛呀?送情敌去勾引自己心上人?我是不是脑子烧坏了?」我们俩脑子都烧坏了。
「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我就不仗义了,对情敌为什么要仗义?那不就是对自己残忍?我就应该现在一脚把她踹下车算了!——不行,这是人家的车子,还挺贵的,抢了犯法。
」她在心里纠结了半晌,但是直到马车驶过瑞园,上了她指的去河清县的路,她也没有把我踹下车。
我真怀念当初住在虞重锐家的日子,每日面对的坏人,也不过就是在心里骂骂我、气气我的凤鸢,悲喜都不必掩饰假装。
外头又下起雨来,打在车顶棚上沙沙作响,未到黄昏天色已经快暗透了。
凤鸢看了一眼外面的路,转过来对我说:再有三五里路就到了。
到那儿之前,我有个要求。
我问:什么要求?凤鸢正色道:今日我送你来见少爷,替你完成心愿,我仗不仗义?我点点头。
我仗义待你,你会不会也仗义待我?我想了想,帮自己的情敌确实有点难,但将心比心,受人恩惠不说涌泉相报,起码也应该同等对待,遂继续点点头。
那好,假如你这回真的煮成了熟饭,嫁给少爷做了正头娘子,你要替我做主,让他也纳我为妾,你能不能答应?说到这个我又难过起来:你家少爷的娘子不会是我的……凤鸢把眼一瞪:你是不是想耍赖?嫁不嫁得成那是另外一回事,但只要嫁成了,你就得答应!我含着眼泪点头:好,我答应你。
我根本不可能嫁给虞重锐,答不答应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我们互相骗骗自己而已。
凤鸢转过去对车夫说:前面路口左转,路边看到挂着驿站旗子的地方就是。
不多一会儿,马车在驿站门口徐徐停下。
马厩旁还停了一辆车,正是虞重锐常坐的那辆,他确实下榻在此处。
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我们俩从车上下来,举手挡在头顶跑到驿站屋檐下。
这座驿站很小,连名字都没有,一边是驿马通传驿丞公办之所,另一边只有两间客舍。
听见车马动静,离我们近的一间有人开门出来,竟是邓子射。
邓子射和凤鸢一照面,两个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儿?邓子射先回答:这边河工上出了点事儿,我来帮忙……你怎么来了,还把她给带过来?凤鸢指着远一点的另一间房问:少爷还住那间吧?邓子射说:对啊,怎么?凤鸢肃着脸对我努努下巴,示意我自己过去。
我走向那间房门口,邓子射在后头喊:哎,别让她进去……被凤鸢一把推进他自己房间去了。
屋里亮着灯。
我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虞重锐站在墙边灯下,身上只着一件素白中衣,敞开衣襟,正用手巾蘸取铜盆里的水擦身。
我呆在门口,觉得鼻子有些痒,抬起手来揉了揉。
他不是文弱书生吗,但这看着……好像不太文弱的样子……听见推门声,他抬起头望了一眼,看到我只是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垂首继续慢慢把手巾拧干。
什么意思?天太暗了,他眼神不好使吗?当没看见我?我唤他:虞重锐!哐当一声,他险些把铜盆弄翻了,溅了自己一身水,然后才想起身上衣衫不整,手忙脚乱地去系腰间衣带。
我走到他身边,烛光稍微亮堂了一些。
他站在那里没动,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一路看着我渐渐走近。
不是昨天才说……再也不来找我了么。
对啊,我是说过,可才过了一天就反悔了,我就是这么没皮没脸,行了吧?我不敢抬头看他,就平视盯着前方。
他忙乱中把中衣带子系错位了,下摆拖出来一截,上头却没遮住,露出半边胸膛。
你……衣带系歪了……他低头看了一眼,依旧没有动:无妨。
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解开重系,怕被我看到吗?可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能看到不少啊……我的鼻子好像又痒了,视线不知往哪儿放好。
左右一阵乱瞄,瞧见他腰侧素白的衣襟下方好像有一点红色痕迹:你衣服上是什么?好像有血……我想凑近去仔细看,虞重锐却侧身避开了,我的鼻尖正好撞在他胸口上。
热热的,软软的,还有点酸。
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鼻腔爬了下来,像两条毛茸茸肉乎乎的小虫子。
我还未反应过来,虞重锐先行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压着我额头迫我抬起头,一边扬声高喊:子射!快过来!小虫子蜿蜒爬到我的人中。
我伸手摸了一把,摸到一手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