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子射把脸一撇:我亲手配好交给小六的, 还能送错?虞重锐说:就是送错了。
我不信, 药呢?拿给我看看。
虞重锐不说话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邓子射嘿嘿一笑:你啥时候来的?在这儿呆很久了吧?刚到。
换药你直接到前堂跟小六说一声,让他重新给你抓就是了嘛, 何必走后门, 还躲这小房间里等半天。
前面人太多, 不想被人认出来。
那你派凤鸢来呀!——我知道你肯定要说凤鸢事忙抽不开身,你家里还有别的仆婢, 总不至于这点小事都找不着人干, 还得堂堂的宰相亲自出马吧?虞重锐又看着他不说话了。
我觉得邓子射在故意抬杠, 但是我没有证据。
邓子射过来看了一眼熏炉里剩余的药膏, 问我:感觉如何?我抚着心口说:好多了,睡梦中都没有咳嗽,现在也平稳, 呼吸中血味好像也淡了很多。
邓子射说:那你再醒着观察一会儿,等药熏完了我再过来。
走到门口, 他又回过头来叮嘱:就剩一点底儿了, 最多一刻钟!完事儿就叫我,别拖拖拉拉的啊!邓子射走了, 虞重锐却没走,仍坐在榻边, 转回来低头看我。
我平躺在榻上, 觉得这情形有些诡异, 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虞重锐从旁边拿了两个隐囊, 给我垫在背后。
他的手从我身侧两边绕过去,环到我身后。
离得这么近,我不禁屏住呼吸,心头依然咚咚地跳起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
靠在隐囊上隔开一段距离,我才觉得心跳呼吸都稳了些,尴尬地沉默了半晌,终于问出一句:你……伤还没好吗?他的语声轻柔:外伤已经愈合长好了。
那为什么还要吃药?因为……他垂着眼睛缓缓道,刀口上有毒,需要慢慢拔。
不是河工民夫积怨生变、意外发生的暴|乱吗,怎么利器上还会有毒?不过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人混在其中,借着民夫掩护趁乱对他下手;至于宰相殉职后河工会不会无法推进,洛阳会不会遭受洪灾,他们根本不在乎。
中元夜宴上我也看到过,有将军曾为打击同僚、自己立功,永王之乱时故意放出消息引叛军来攻打邻城,等他们与叛军拉锯消耗两败俱伤之时,再出兵将叛军一举剿灭。
我更记得,那些一齐向虞重锐身上袭去的刀剑。
有很多人想杀你。
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上回……我是不是让你伤势加重了?你为什么不说?他没有回答,视线转开落在我颈间:你呢?不是风寒着凉吗,怎么还咳血了?邓大哥说只是气管上破损流血,止住就好了,不妨……未说完的话滞在喉间,因为虞重锐举起手,指尖轻轻扣在我咽喉处。
还疼吗?我摇摇头,咽了口口水,明显觉得咽喉在他指下起伏滚动,只能屏住气息一动不动。
他却丝毫不见神色异样,继续温声问:自己都不会凫水,怎么就跳进池子里去救三皇子?还着凉弄成这副模样?他怎么知道我下水救三皇子,此事我跟三皇子都不想声张,陛下也没有宣扬褒奖,只有宫里少数人传传罢了。
难道他在宫中还有眼线吗?那池水也不深,小孩子会溺水,大人没事的……三皇子对你是不是有敌意?什么都瞒不过他。
三皇子孝悌重情,对母亲之死无法释怀。
但他还算恩怨分明,我救了他一命,可能也就功过相抵了吧。
恐怕不止功过相抵吧,虞重锐终于把手放下,救命之恩,三皇子都要以身相许了。
我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举起手盖在自己脖子上。
肌肤与脉搏还留着他触摸过残存的悸动,我也不知自己是懊恼留恋,还是怕他再放回来。
不是那个原因……时间反了,婚约在先,落水在后。
他转过身去正襟而坐:也对。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还得施恩的人愿意接受才行。
这话听着……像在讽刺我。
他救过我不止一次,我也许过他不止一次,可惜都没许成。
我又想起前几回厚着脸皮倒贴他被拒绝的窘迫和伤心。
尤其是上回在河清县驿馆,就算身上有伤不可为之,他不能说吗?我又不是非要他跟我怎么怎么样……现在倒又跑过来问这问那,好似还很关心我的样子,谁要他这种关心?我垂下眼睑说:是我自己的提的。
他果然转回来,瞪着我问:你自己要求嫁给三皇子?五岁时陛下就开过金口说要我做儿媳,我们两方本就有婚约,只不过元愍太子少年夭折了才搁置下来,如今兑现在三皇子身上,有什么不对?他才十一岁!十一岁怎么了,只比我小五岁而已。
你十六岁的时候,我才六岁呢!或许我不该这么类比。
我比三皇子大五岁,他就嫌我老;可虞重锐大我十岁,我并不嫌他老啊,我觉得刚刚好。
但是反过来想想,虞重锐看不上我,大概跟我看不上三皇子是一样的吧,瞧他就是个无知幼稚小屁孩,照顾一下尚可,怎么喜欢得起来。
虞重锐无奈地看着我。
我一被他专注地盯着看,火气意气就发不出来了。
他本来就觉得我像小孩子,我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赌气不讲理,其实我……我也不是那么幼稚的吧……我就是觉得……我把视线瞥向一边,嗫嚅道,三皇子还小,婚事能拖好几年,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叹了口气,神色软化下来,语气愈柔:不是说了,我来想办法的么?我抬起头看他:公主联合老臣反对陛下纳我为妃,是你从中斡旋的吗?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嗯。
以后你别再做这种事了。
他这么做,连我自己都不禁要胡思乱想,何况陛下?我的事都不要你管。
虞重锐坐在榻边凝视我。
我实在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看那熏炉里已经没有药气散发了,想起身又被他挡在外侧,只好问:现在什么时辰?大约酉初一刻。
我跟李明海约定的申末,现在都已酉初,认识他的太仆寺丞应该早就走了,他会不会找到店里来?如果被他撞见虞重锐,又平添麻烦。
我坐起身说:我该走了。
虞重锐坐在榻边没动,我只好催他:你让让。
回去之后,好好养着身子。
他望着我叮嘱道,还有,来日方长,不要轻举妄动。
我低头闷声说:知道了。
他终于站起身让开。
我翻身下榻穿上鞋,打开房门,正撞见邓子射弯腰站在门口。
一见我,他立马站直:嚯,药熏完啦?我时间卡得真准,来得正是时候啊。
他越过我肩头看向屋内的虞重锐:「衣服穿得真整齐,不会这么快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儿,方才那架势分明就是在门口偷听被我抓包了。
邓子射装模作样问了问我的症状,确定熏药有效,再回前堂药柜那边重新为我配了几剂。
天色将晚,学徒在门口挂上停诊木牌,向剩余排队的病人婉言致歉,劝他们改日再来,店内则还剩几名未看完的病人。
李明海果然站在我们约定的街角处,远远向店内眺望,看见我点头示意。
我回头拦住正从后厢走廊往外走的虞重锐:你别出来,还是从后门走吧。
来时倒没发现有尾巴。
他低头看我,你自己也记得谨慎行事,陛下就不会为难你。
我点点头,回到堂中等着邓子射配药,总觉得他好像还站在走廊拐角没走,在背后默默地看着我。
等我拿到药临走前再悄悄回头去看,那里却已空无一人。
我有点失落,但又觉得这样才好,不必挂念担心。
我出药铺走到李明海身边,发现他的徒弟少了一个,只有李四宝在旁,章三全不见了,问:还有一人呢?哦,他还有点事没办完,一会儿就回来。
李明海手里托着一只荷叶包,举起来问我,刚出锅的新鲜油锤,又香又脆,豆沙馅儿的,小姐尝一个吗?不必了,我婉拒道,要不要等他?李明海说:那小子伶俐,咱们走回车上,他兴许就回来了。
马车停在南市北门外,走回去花了小一刻钟。
果然刚到车上坐定没多一会儿,章三全就赶回来了,在下头对李明海耳语报告了几句,李明海上车来,章三全赶车,李四宝坐前面车辕。
马车缓缓启动。
李明海坐在我斜对面车尾,我瞧着他神色有异,不禁多看了几眼。
李明海也发现了,对我嘿嘿一笑:小姐来这市井医馆颇费了一番心思,恐怕不是单为了瞧病吧?我看着他,心下明白过来:你派人伺探我?老奴原以为这妙手回春的神医是个老头,但一瞧那药铺的大夫年轻有为、相貌堂堂,又救过小姐,到了约定时间小姐还迟迟不出来,老奴不免就多想了些。
有时候这年轻人的心思啊,不好说的,保不准就因为一点情情爱爱的儿女私事,头脑发热不顾大局。
老奴就让徒弟去药铺后头探一探,也是怕小姐不慎行差踏错,赔上全家前程不说,还耽误了殿下的大业。
他话锋一转:不过,老奴这回倒是想错了。
我盯着他不语。
是我小瞧了小姐,一个江湖布衣郎中,怎么能入得了小姐的法眼?他坐直靠在车厢壁上,我也小瞧了那位郎中,原来他不仅受太师赠送书匾、众多达官贵人屈尊上门等候,还跟宰相攀上了交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