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子射开的药果然很灵验, 内服外敷合用,七天之后伤口便长合不疼了, 只剩一点点线头露在外面,再过几日即可拆掉。
凤鸢缝人的手艺和缝衣服一样好, 针脚整整齐齐,在我脚踝上缝了半圈辫子麦穗。
我寻思着等全长好后疤痕就像套了个银白足环,还有点好看?当我不需要人搀扶就能在院子里自如行动时,朝中旷日持久的储位之争也终于落下帷幕。
原本他们可能会争论更久的, 但是陛下龙体不预不能视朝的消息被细作传到了回纥, 回纥可汗借春狩之名带兵骚扰边城,裴将军——也就是被贬的原兵部裴尚书——求信王临朝称制、震慑外敌的奏表送到洛阳, 众人纷纷意识到宋相所言不虚,推举信王以亲王身份摄政监国。
虽然陛下仍在, 他也无法下旨立信王为储,但是显然, 信王已经赢了这场未来皇权的争夺。
林太师旧疾复发称病不朝,太傅自请告老还乡,祖父一人独木难支,三皇子党树倒猢狲散。
原本他们支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上位,大多也不是为了什么理想抱负、家国大义,如今没指望了, 自然离心崩散溃如散沙。
只剩几个确实对陛下忠心不二、想让他的江山传到亲生儿子手里的, 隔三岔五去陛下的病榻前下跪哀哭, 指望天降神迹, 陛下还能痊愈康复,站起来重整朝纲。
此时信王再出面安抚人心,亲自到太师府上探病,大度地表示诸位皆是朝廷栋梁肱股,缺一不可,当此外忧内患之际,更应摒除异见、众志一心。
林太师也十分识趣,顺阶而下,自陈年迈多病、力有不逮,请求解除兼任之御史大夫、兵部侍郎等职务,只保留太师三公之位。
先前褚昭仪的兄长任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实际掌权者,被贬后陛下先后提拔了两名御史代替,皆不满意,又接连罢黜。
如今林太师又辞去御史大夫一职,御史台就只剩一位左中丞勉力支撑。
有人向信王举荐,毗陵郡守聂蒀素有刚正不阿、不畏强权之美名,曾以一己之力查证弹劾上峰苏州府多名官员勾结贪腐一案,可担御史重任。
信王看完聂蒀的履历卷宗,十分欣赏,立即下制召他入京,擢为御史中丞,御史大夫则暂由宋相兼领。
仲舒哥哥告诉我这件事之前,我就先从祖父和堂伯那里看到了。
四堂兄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原本是家中孙辈最有前途的,现在蓁娘的兄长当了他的顶头上司,他未来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了。
堂伯怕儿子遭聂蒀弹压报复,请求祖父斡旋将四堂兄调离御史台、另谋职位,但是祖父自己又何尝不怕聂蒀找他算账呢?毕竟御史督查百官,朝臣看见他们都要背后一凉。
且让他们自己去发愁吧。
当初他们敢杀害宁宁、为求尚主休弃蓁娘、污蔑蓁娘疯癫将她囚禁在澜园折磨得不成人形,就该准备好有朝一日聂家人会找上门来为女儿讨公道。
凡是对贺家无用之人,便毫不留情弃若敝履,宁宁如此,蓁娘如此,如今我大概也半只脚跨进这个圈了。
三皇子失势后,我在家里的地位也跟着一落千丈。
祖父一见我就生气,懒得再多看我一眼;下人们又开始对我指指点点,在背后窃窃私语,与当初我刚回家、岚月母女风头正健时一般无二,现在议论的也是岚月嫁了好郎君要当皇后了,而我婚事无着落魄潦倒,一点新意都没有;连小周娘子派来看守我的奴婢也撤了一大半回去,我反而因祸得福落得清净自在了?但我想出家门,却仍是不允许的。
我的脚还未完全恢复,不出去就不出去吧。
被人看做没有用的弃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照这样下去,再过一段时间,我是不是从家里悄悄溜走,也不会有人在意?我有点想虞重锐,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不知仲舒哥哥是不是故意的,每次跟我说起朝中轶事,都对虞重锐避而不谈,我只能从别人的事迹里拼凑出他的点滴近况。
信王监国后,依旧支持他在京畿道试行的新政,此举惹来其他追随者的不满。
信王初上台,根基不稳,名义上还不是一国之君,不像陛下乾纲独断说一不二,这些压力和阻碍便都落在虞重锐身上,他比从前更难推进新法了。
如此过了将近一个月,就在我以为所有人都把我遗忘了时,信王忽然传来一道口谕,召我入宫觐见。
来传话的内侍太监我也认得,章三全,他逃走后果然去投奔了信王。
信王传我入宫的理由是,陛下敕建佛堂,命梁溪县主为贵妃守孝,如今孝期未满,县主理应继续回燕宁宫执礼才是。
我不想进宫。
我好不容易才从那座锦绣牢笼里逃出来,哪怕在家同样禁足,也比皇宫要好。
守孝在哪里都可以守,这段日子除了伤口未愈时血光不吉,其他时间我依旧天天抄经诵读、焚祭烧化,姑姑肯定知道我的心意的,不会介意我在不在燕宁宫的佛堂。
皇宫大内,那也是姑姑后半生想要摆脱逃离的地方。
她的灵位摆在那里,在天之灵未必安宁。
祖父不在家,我听完了口谕,没有吱声。
信王还不是皇帝,我不接他的谕令,算不上抗旨。
小周娘子在一旁着急起来。
她心眼多,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上位者心意为自己谋利,此刻心里又活络打起小算盘来。
章三全见我不接口谕,说:除此之外,殿下还有一纸手书命小人转交县主。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笺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只有短短四句诗: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小周娘子就在我身后,伸着脖子也看见了。
我听见她喜不自胜地惊呼:「信王这是……哎呀!我就说国公爷押错了宝,这位才是我们家的福运贵人,这满门荣耀还没到头呢!」她领会错了,信王要传达的不是字面之意。
这四句诗里我只注意到两个字:蓁蓁。
我把纸笺收起,对章三全说:臣女遵令。
上回进宫,我好像也是这样由内侍领着从春明门而入,心怀犹疑忐忑。
宫城的斗檐高墙依然让人望而却步、心生退缩,又让我想起那些被困在其中、如陷泥潭荆丛环绕的日子。
但只要想到宁宁和蓁娘,我就不害怕了。
章三全没有带我回燕宁宫,而是先至宣政殿。
信王正在殿中,倨御案之后,听见禀报抬起头来看我,轻蹙眉头道:一月未见,瑶妹妹又清减了。
一月未见,信王似乎也变了许多。
他身上那种焦虑、隐忍、谨慎、畏缩的影子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君临天下、睥睨众生的帝王气势。
其实信王和陛下的样貌有三分相似,坐在同一个位置就更像了,方才他抬头的一瞬,我还以为又见到了陛下。
我对他屈身行礼,信王下座来相扶,问我:听说瑶妹妹在清河苑也受了伤,伤在哪里?现在养得如何了?我问他:殿下召我进宫,就是为了询问关怀我的伤势吗?信王笑了笑,放开我道:原毗陵郡守聂蒀,你可认得?他既然写那首诗给我,想必已经知道我家与聂家的恩怨。
只闻其名,未曾谋面。
他的妹妹蓁娘,原是我堂嫂。
信王道:聂蒀奉召初至洛阳,入宫觐见,说你对其妹有救命之恩,执意要求见致谢。
外臣不便去后宫,孤就把你叫到这里来了。
我被禁足家中,聂蒀和蓁娘想见我也无法上门,信王召我入宫竟是为我解围搭桥,我不禁有些感激,对他拜道:多谢殿下。
瑶妹妹跟我还客气什么。
信王放柔语气道,转头吩咐章三全,去请聂中丞过来。
章三全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将聂蒀领入殿中来。
他年近不惑,相貌英武魁伟,神采奕奕,看到我便欲下拜:聂蒀代舍妹谢过梁溪县主仗义相助、救命大恩。
我连忙止住他:聂中丞不必多礼,蓁娘与我情同姐妹,这都是情理分内之事,只怪我……蓁娘现在可还好?聂蒀仍旧对我行了揖礼,直起身道:蓁娘一切安好,这回也随我一同来洛阳了。
我不由惊喜道:啊!她、她也来了?现在何处?聂蒀道:暂居驿馆。
蓁娘也十分挂念县主,可惜她不能随微臣一起进宫,只能让我代为转达思念之情。
蓁娘如今无名无位,无法进宫,我们俩想见面只能我出去找她。
我不禁转过头看了信王一眼。
聂蒀会意,对信王请求道:殿下,可否容准县主出宫半日与舍妹相见,小叙别情?信王道:有何不可?转而吩咐章三全:护送梁溪县主随聂中丞至驿馆,天黑前再去接回来。
我没想到信王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一直到我坐着车辇,聂蒀骑马在前,越过洛水桥走在行人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我仍觉得恍惚不可思议。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皇城大门。
有朝一日我居然也可以自由出入这座禁城,不受拘束走在洛阳街头,若不是脚伤未愈、身份所限,我真想跳下车辇,自己下地行走奔跑。
驿馆就在皇城南面的尚善坊,过了洛水片刻即到。
章三全把我送到地方,约好酉正时分来接,告辞离去。
聂蒀大步跨进院中,朗声唤道:蓁娘,快出来看看谁来了?一道鹅黄的娇俏身影出现在房门口,而后像燕子一般翩然掠近我身边。
我看着蓁娘丰如皎月的面庞、春桃般红润的脸色、喜笑弯弯的眉眼,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这才是我认识的蓁娘,鲜花儿似的嫁到我家来、每日和我黏在一块儿玩耍、夜间头靠头无话不说的蓁娘。
蓁娘拉着我的手不舍得放开,眼睛也红红的:瑶瑶,你把我救走了,家里有没有为难你?她问起来,我才忆起当时祖父还打了我一个耳光。
但是和后来的境遇相比,这算什么为难呢。
我一回家,碰巧陛下就把我召进宫了,封我为县主,之后一直在宫中为贵妃祈福守孝,现在家里可没人敢为难我。
我把眼泪憋回去,笑着对她说,不信你问兄长,他就是从宫里把我带过来的。
聂蒀在一旁点点头。
蓁娘终于放心了,对我说:瑶瑶,原本以为想见你还得费点周折,没想到刚一来洛阳就见着了,我真高兴!你来得正好,当初对我施以援手的两位恩公,兄长正要带我上门去拜谢,你也随我们一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