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2025-04-03 09:42:16

我跟仲舒哥哥尚未开口, 虞重锐先说:这位是梁溪县主,不得无礼。

绯衣官员一愣,略显敷衍地对我行了行礼:不知县主芳驾莅临省院,有何贵干?仲舒哥哥看了看我, 有点尴尬。

他一个人还可以说来找某某友人, 带着女子来,要如何解释?我瞧见仲舒哥哥心里一琢磨,打算胡编瞎扯了, 呵呵讪笑道:说来惭愧, 我这妹妹年幼顽劣,非要我带她……虞重锐往我们背后瞥了一眼, 说:是我同意县主来户部查档的。

我回头一看,那名守档小吏朝我们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 满脸写着做贼心虚。

仲舒哥哥不说话了, 眼神微妙地看着我;我看看他, 又看看虞重锐,他还反问我:县主上回跟微臣说想到户部查户籍存档,难道今日不是为此事而来?守档小吏从背后赶过来,如释重负、画蛇添足地解释道:原是虞相首肯的,早说嘛!下官就帮着贺主簿一起查了!这堂堂县主要嫁的人家,那必须的是高门显贵、簪缨世族,可容不得弄虚作假!你可闭嘴吧……原来县主是为查未来夫君家的籍贯渊源?虞重锐挑眉瞪了我一眼, 又想打我又想笑的样子。

我看着他, 索性顺水推舟胡扯到底: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难道我不能自己查吗?应该,他也顺着我的话说,不知县主查到自己想查的东西没有?尚未查明。

县主未来的夫家,与我也有些关系,虞重锐缓缓道,还是查清楚了为好。

绯衣官员迷惑地皱起眉头。

什么叫我未来的夫家跟他有关系,这人真是……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还会一本正经地耍贫嘴?我脸上微热,低头道:谢虞相通融。

今日就先领了他这个情,查宁宁的下落要紧,以后……有机会我再谢他就是了。

虞重锐又说:下回若再有微臣能为县主效劳之处,县主可以直接找我,不必大费周折。

我抬起头,瞧着他看我的眼神里似有嗔怪之意。

我有事去找仲舒哥哥,仲舒哥哥再宛转请托到户部,他不乐意了吗?我忍住笑意道:眼下正有一事,不知户部可有洛阳周围诸县地图,能否借阅观览?有是有,不过都在库房存着。

他转向绯衣官员,工部那边有现成的,比一般舆图更详尽,有劳赵郎中去替我取来。

我补上一句:只要伊阳县即可。

绯衣的赵郎中瞪圆了眼:「虞相何时与贺钧老匹夫家的小辈这么熟络了?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但他不能当面违逆虞重锐的命令,告辞回头去往隔壁工部。

我很想借这机会跟虞重锐多呆一会儿,但时间不多,蓁娘还在宫外等着我,只好对他说:那我……先过去了?赵郎中取来地图,交予门吏便是。

去吧。

他说,自己却站在原地未动。

我跟仲舒哥哥回到档案库内,继续查龙门镇相邻的其他镇子,隔着窗户还看到虞重锐站在院中。

他怎么还不走啊,他在那儿,我……我翻阅的速度都变慢了,那些人名映在眼睛里,脑子却好像不当值偷溜了似的,看了三遍才想起来,我要找的是姓窦的人,盯着一村全是姓钱的看什么。

我绕到架子另一面,借书架挡住,强迫自己专心看籍册。

埋头翻了数十页,身侧响起脚步声,一卷帛布卷轴伸到我面前。

我抬起头,虞重锐居然自己把地图送进来。

我刚想伸手去拿,他却又抽走了,自行展开绢帛绘制的地图,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籍册:梁溪县主未来的夫家,在京郊伊阳县吗?仲舒哥哥就在架子那头的窗边,好像听见动静了,我只好压低声音:别闹……快给我,我有要紧事。

虞重锐也低声问:什么要紧事?是……我家里的事。

他大略明白了:你自己可应付得来?若有需要可来找我,不必避讳。

我家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不然……若被祖父知道,更要怨恨仇视他,放心吧,我也不是一个人,这不是有仲舒哥哥帮我,还有晏少卿和聂中丞……他站直身,酸溜溜地说:你还找了不少帮手。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转头就看见仲舒哥哥冷着脸走了过来,连忙绷住。

我妹妹未来的夫家在哪里,与虞相有何关系?仲舒哥哥面色不善,反正虞相暂时也没有娶妻的打算,怎倒关心起别人的婚事了?对哦,仲舒哥哥还记着这件事,耿耿于怀呢。

我看向虞重锐,用眼神警告他:我也没忘!虞重锐微微一笑,把手里的卷轴递给我:地图已经送到,县主看完后留在门吏处,他会转交回工部的。

话也不说清楚,轻飘飘一笑而过就走了,真是的……今天暂且饶过你,但下回你得给我解释清楚,休想蒙混过关!我不舍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仲舒哥哥在一旁道:瑶瑶,你们……我转回来打断他说:有地图了,哥哥快来跟我一起看一看,五里庄周围方圆二十里有哪些村落吧。

我们在五里庄周边划了一个圈,再去找籍册中对应的记录就快多了。

除了先前发现的彭婆镇窦家湾,还有三个村子有零星的窦姓人家,其中一户兄弟俩排名窦士某,但只有二三十岁,与墓碑主人不太吻合。

我把村庄的位置、周边地形都默记下来。

先去窦家湾找,如果实在找不到,再去这家。

仲舒哥哥终于忍不住问:瑶瑶,你到底在找什么?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他了。

我们家的事,他有权知道,也迟早有一天会面临两难抉择。

我对他说:仲舒哥哥,如果我在做一件我认为是对的、但可能对咱们家不利的事,你还会帮我吗?他蹙起眉来:是像上回……你帮堂嫂逃走那样的事吗?我点点头:你也知道了?岚月出嫁时听下人议论国公曾经打过你,我专门去打听了才知道的……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仲舒哥哥抓住我的手臂又放开,你又要去做危险的事了吗?这回你必须带上我!家里的亲人,只有仲舒哥哥不会让我失望。

如果蓁娘没找到晏少卿,我们两个女子去郊外野地恐多不便,有仲舒哥哥陪着正好。

我带他从春明门出宫城,蓁娘已经在门口翘首以盼等了很久,看到我立马从车上跳下来。

仲舒哥哥看见她十分惊讶:嫂……聂娘子?蓁娘对他心存戒备,我拍拍她的手说:仲舒哥哥是好人,今天也是多亏了他,我才查到重要线索。

他陪我们同去,现在就走吧。

蓁娘道:等一等,晏少卿去找我兄长了,不多时就会回来。

不消片刻,晏少卿带着聂蒀骑马从皇城南面绕到春明门来。

他在马上对我说:我听聂小姐的描述,就知道县主又要大展神通了,下官可不能错过这大好的观摩机会。

聂蒀与仲舒哥哥互相见礼,彼此都有些生疏尴尬。

蓁娘对贺家人始终放不下心结,说:有兄长和晏少卿在旁,就不需要闲杂人等陪同了吧?聂蒀看了看我。

我说:堂兄尚不知情,我想带他同去。

聂蒀道:县主信得过的人,聂某也信得过。

晏少卿问:县主已经查到女婴下落了吗?我告诉他们三人:包氏交代,她将宁宁埋在距其家十几里外、窦姓人氏坟地中的一处老树下。

方才我跟堂兄去查了户籍,彭婆镇下窦家湾各项都符合,正准备前往探查。

聂蒀和晏少卿骑马,我跟蓁娘、仲舒哥哥同乘一车,另外还带了两名聂家的车夫仆人。

仲舒哥哥的眉头越皱越深,上车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我:瑶瑶,我们现在是去找四堂兄家的……她不是一出生就……蓁娘咬牙把脸转向一边,他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宁宁是被她亲生祖母害死的。

我把宁宁出生那天险遭稳婆毒手、回家后终究未能幸免、蓁娘因此和贺王氏拼命却被诬陷囚禁等事一一告诉他,以及我们家上溯六代,家族人丁兴旺却始终没有女儿,直到姑姑十三岁回家认亲才打破这个局面,背后的真相究竟为何。

我是姑姑保下来的,若没有她,恐怕我的命运也和宁宁一样,仲舒哥哥根本就不会见到我。

我对他说,还有岚月,她明明是三叔三婶的亲女儿,却冒名养在舅舅家,回到自己家里这么多年不敢相认,也不是因为什么跟父母八字相克,只是为了保命而已。

仲舒哥哥颓然垂首望着地下,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他定然难以接受自己家居然有这种灭绝人性的恶行,去年我刚知道时也是如此。

但我相信仲舒哥哥是非分明、心地善良,他会理解我现在的所作所为。

窦家湾在洛阳城南四十余里,我们赶到时天色尚早。

村子坐落在河边南岸,祖坟则在北岸三里开外,我们绕着村庄找了两刻钟才找到,非常偏僻,也符合包氏夫妇从北而来、避人耳目的特征。

这片坟地用了很多年,碑冢林立。

下车后我便认出来,东北角那棵半枯的歪脖子柳树,形状与包氏心中所想的画面十分相似。

我绕到柳树南边,果然有一处新立不久的坟冢,碑上刻着先考窦士章等字样,红漆尚新,立碑时间是去年六月。

柳树下已经长出了今春的新草,密密实实,青翠如茵。

就是……这里。

晏少卿蹲下检查了一番,用脚尖在地上划出两尺见方的一块,说:这儿肯定被人翻掘过,杂草不如周边茂盛,也没有经年积下的腐朽烂叶,旁边的灌木枝还有被铁锹铲断的痕迹。

蓁娘脸色煞白,双腿发软站不住,靠聂蒀扶着才勉强支撑。

聂蒀道:此处多坟冢,自行发掘恐惹乡亲非议,是否通报县衙为好?晏少卿想了想说:聂兄言之有理。

伊阳县衙离此地不远,我快马赶过去,一个时辰之内即可回返。

我帮县丞破过几桩案子,大约能卖我个人情。

聂蒀道:有劳贤弟,速去速回。

我把蓁娘劝回车上坐着等,她双手冰冷,瑟瑟发抖。

我们几人留在坟地附近,中途有下地务农的乡民看见了,不一会儿回村叫了一帮人来,拿着锄头钉耙远远望着我们。

这里是人家世世代代的祖坟,我们要是随便动土,被人打一顿都是轻的。

幸好晏少卿及时带着人赶了回来。

他是大理寺少卿,县丞对他十分恭敬。

乡民们见县太爷亲自驾临,带了不少人,收起农具上前谨慎地询问。

县丞说接到举报,有人伤天害理谋财害命,将尸首偷偷埋在窦氏祖坟。

窦家湾人一听,外人怎么能埋在他们的祖坟中,而且还是凶案,请县太爷做主将苦主尸体找出来,还祖先清净。

县丞带了衙役和仵作,用麻绳将柳树周边围起,村民都在绳圈外围观张望。

蓁娘执意要下车来亲眼看着,我怕她受不住,陪她站在人群之外。

几名衙役按晏少卿划出的范围挖掘,那里事先有人挖过,土质疏松,不一会儿就挖下去一尺来深,衙役回报:发现腐烂布片和白骨。

仵作进场,背对着我们蹲下用工具小心翻检。

虽然看不见,但光听他说的话,就能想见宁宁凄惨之状:死者身长约一尺四寸,为初生女婴,肌肉发肤已腐,呈白骨状;身裹黄色襁褓,半腐,上绣蝙蝠纹,右腕戴红绳桃篮;骨间散落银针十二枚,长二寸一分,粗约五厘,其中一枚钉入胸骨,一枚卡肋骨间,疑似针扎入体而亡……蓁娘靠在我肩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蝠纹襁褓是我亲手绣的,那个桃核小篮子,也是我从庙里求来给她保平安的……仲舒哥哥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们,他的眼睛红了,面带愧疚地低下头去。

他也是贺家的子孙,所以觉得自己愧对蓁娘,但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家的人都像仲舒哥哥一样,这种悲剧根本不会发生,更遑论延续六代之久。

聂蒀过来帮我把蓁娘扶回车上休息。

我问他:现在宁宁的尸首找到了,有仵作验尸结果、蓁娘和我的证词,还有包氏夫妇及稳婆也可以提审讯问,是否足以将元凶定罪?聂蒀点头:我在苏州找到的那位证人,近日也正好来京,明后天大概就到洛阳了。

他望了一眼旁边的仲舒哥哥,你们兄妹俩或许应该见上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