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025-04-03 09:54:33

群众喉舌,政府镜鉴。

这是一位领导人曾送给广大电视媒体人的箴言,理真而情切,可在刑鸣看来,电视媒体人其实是特别道貌岸然的一群人。

刑鸣看待这个圈子有些悲观,但对自己的团队却充满信心,当初为了挤走庄蕾的人,刑鸣精挑细选了一套自己的班底,组里不少人都是经他一手挖掘与提拔上来的,半年的交情不算长,但不得不说,刑鸣工作时虽严厉得近乎苛刻,平时倒一直还算是个不错的领导。

他不贪功绩,不吝奖金,《明珠连线》几次获得表彰,刑鸣身为名义上的主持人实际上的总制片人,一人得道必然捎鸡带犬,让整个团队都有名可图,有利可沾。

最仗义的一次莫过于在马尼拉采访时遭遇当地暴民袭击。

其实那暴民手里的尖刀本不是冲他来的,刑鸣眼见跟队来的导播毫无反应,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却挨了一刀。

当时刑鸣捂着血涌如注的伤口,情绪还算稳定,倒是那导播哭天抢地,恨不能当场以命相抵。

一起熬过夜,一起玩过命,好比一个茅坑里滚过,一个战壕里蹲过,所谓革命情谊,不过尔尔。

所以他才敢在虞仲夜跟前放话,说自己的班底自己来建。

但刑鸣也有一个毛病,他工作起来太自我,以至于常常记不住手下人的名字,只以他们各自的职务相称,编辑就叫编辑,导播就叫导播,他自认为这样务实又效率,实际上也是犯懒。

刑鸣一早就吩咐阮宁去张罗周末请客的事情,他打算跟组员联络联络感情,顺便提前筹备新的节目。

阮宁挨个问了,确认组里的人周六都有空,接着又去国贸定了餐厅。

亚洲数一数二的高楼巨厦,八十八层的旋转餐厅,好几百一位的海鲜自助,餐厅里的服务生大多是外国人,讲的还不是英语。

约的时间是十一点半,但刑鸣到得比较早。

他一个人站在窗边,眺望远方。

从他所在的这个楼层望出去,脚下这座城市忽然变得面目全非,它变得很窄,很仄,很小,车与人皆如蝼蚁,贯穿整座城市的江水像一条灰不溜秋的缎带。

十一点刚过,阮宁头一个露面。

明珠台里从来没有隔夜的秘密,台长办公室那幕早已传得人尽皆知,所以这会儿阮宁有点怵见刑鸣,深怕一不留神就成了领导的出气筒。

好在刑鸣下巴处的伤口虽未痊愈,心情开着倒还不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两句,脸上也带着笑。

等到十一点半,服务生送上了免费的芒果汁与开胃前菜,询问刑鸣什么时候人才到齐。

等了半拉钟头了,刑鸣失了耐性,吩咐阮宁打电话去催。

阮宁听话地拨出一个号码,接通以后没聊几句就挂了。

他转头跟刑鸣说:孙伟的女儿突发肠胃炎,来不了了。

刑鸣皱眉:孙伟?孙伟是谁?阮宁知道刑鸣记不住人名,便想着法子跟他解释:就是咱们组的导播,那个长得挺壮的黑皮、四眼,上回跟你去马尼拉采访,你还替他挡了一刀……哦,他呀。

一说是导播,刑鸣便想起来是谁了,但仍然皱着眉头,不解地问,他都有女儿了?什么时候结的婚?阮宁挠头,傻笑:奉子成婚的呀,你连人家的婚假都没批。

十二点,服务生又来问了一遭,但组里还是没来一个人。

眼见组员们久等不来,刑鸣让阮宁再给别人打电话,但这回阮宁不肯了,他低着头说别等了,我看那些人是不来了,能退就赶紧退了吧。

支支吾吾的,也不说明白。

刑鸣摇头,说,我等着。

老大,真的不会来了,一个人都不会来了。

阮宁像个犯错的学生似的,头越埋越低,声音也越来越轻,他说,老陈也是今天请客,老陈说《如果爱美人》正在搭建团队,孙伟他们都是台里的骨干,新节目非他们不可。

刑鸣微微皱眉,问:人在哪里?也……也在这里。

阮宁的声音已经细不可闻,就在八十六层,粤之轩……刑鸣看了阮宁一眼,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拨打起刚才那个号码。

老大……阮宁还要吱声,却看见刑鸣一下回头,伸出一根食指朝他点了点,警告他闭嘴。

铃音响了好几声,孙伟终于接起了电话。

听出是刑鸣的声音以后忙不迭地道歉,他说,老大,你看这不凑巧的,今儿一大早我家囡囡突然开始吐奶、腹泻,我这会儿还在医院里陪着老婆。

是吗,严重吗,要不要请两天假。

刑鸣不动声色,他已经来到了八十六层,用目光示意阮宁带路,跟着他走进粤之轩。

估计就是肠胃炎,孩子太小,当妈的不注意,我再陪着看看——话音戛然而止,孙伟惊恐地抬起脸,望着正站在包间门口的男人。

刑鸣面无表情,望着孙伟,望着所有人。

你们……后话卡了一分钟,刑鸣原有一肚子的不痛快要宣泄,可最终只说了一句,你们……很好。

说话的人很平静,可听话的人却都不自在起来。

原来热热闹闹的酒桌一时噤若寒蝉,这些人都是组里的精英,用刑鸣自己的话来说,他们都与自己有着过命的交情。

哟,这不是小刑么?坐正中间的老陈瞧着一点不意外,笑眯眯地喊了刑鸣一声。

导播、摄像、音乐编辑,每个人都知道了,包括整个新闻评论部最可有可无的实习助理阮宁,只有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老陈这人损就损在这里,故意选在同一个地方请客,却又不让刑鸣组里的人透露一点风声。

阮宁生怕刑鸣又闯出什么祸来,赶紧出手拉他,怯怯喊他:老大。

刑鸣一把将阮宁推开,走到圆桌前头,取了只没人用过的空杯,拧开一瓶五粮液就替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足足三两。

第一杯是谢师酒。

刑鸣看了一眼孙伟,将酒杯端在手里,想一年前我转行进入明珠台,初出茅庐,术业不精,还亏得大伙儿诸多照应。

这一杯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

说完,他便仰头一干而尽。

孙伟脸红了,喉咙里瓮声瓮气的,但碍着老陈在场,到底没敢吱声。

刑鸣又替自己斟了第二杯,端在手里,微笑道:第二杯是谢罪酒。

我这人性子急,脾气又烂,常为了节目跟大伙儿磕碰,所幸你们心宽量大,包容了我这么些时间——这杯我还是干了,你们随意。

说完仰头又干一杯,翻手将杯口朝下,空了。

大伙儿跟看着鬼似的看着他。

第三杯就是散伙酒。

人往高处走,正常。

第三杯酒倒完,一瓶一千毫升的五粮液已差不多见了底,刑鸣抬起眼睛扫过众人,这一杯一起来,好聚好散,我祝大伙儿前程似锦。

十来个人面面相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见大伙儿都僵着不动,刑鸣脸色冷下来:我说了,一起来。

一桌人被生生逼着喝下这一杯,老陈仍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刑鸣喝干了第三杯五粮液,微微一勾嘴角,以一种特平静无波的眼神又扫了大伙儿最后一眼——这一眼格外漫长,孙伟羞愧得脸红,阮宁紧张得冒汗,唯老陈手握胜券,气定神闲。

还是转身走了。

刑鸣大步向前,头也不回,擦身而过一只珐琅加彩的落地大花瓶,一抬脚就把它踹倒在了地上。

花瓶咣地碎了,服务生闻声而来,刑鸣一眼也不看她,只以拇指一指身后老陈那桌:记在那桌的账上。

阮宁跟着刑鸣走出粤之轩,一直颠儿颠儿地追在后头,喊他,老大。

刑鸣没回头,只给了一个字,滚。

老大,阮宁锲而不舍地追着,喊着,你也别怪孙伟他们,碍着老陈的淫威,谁也不敢不去。

刑鸣转过脸来,又冷又静地望着阮宁,问他:你为什么不去?阮宁笑得三分谄媚,七分娇羞,伸手去挽刑鸣的胳膊:我生是老大的人,死是老大的鬼——刑鸣不客气地将他一把搡开:我要听实话。

阮宁挠了挠头皮,直勾勾地盯着刑鸣的眼睛,半晌才吐露实情:我倒是想去,可那边缺啥都不缺助理。

嗯,这就对了。

刑鸣竟不生气,看似还颇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招了招阮宁,过来,咱们再去喝一杯。

刑鸣拉着阮宁又在国茂底层的pub喝了几杯,阮宁晚上本来约了女朋友看电影,可电影都快开场了,他却脱不了身。

刑鸣是他的顶头上司,顶头上司要喝酒,他既不敢拦,也拦不住,就这么支吾着犹豫着,刑鸣已经喝干了整整一瓶。

老大,不值当为那帮孙子们生闷气,呸!一个个的重利不重义,区区一个老陈就把他们的魂儿都勾走了……酒还没喝过瘾,就有人过来套近乎,问说,是不是《明珠连线》的刑鸣?刑鸣伏在吧台上,把脸埋进肘弯里,佯作自己喝多了。

他酒量还凑合,几杯黄汤撂不倒,但胃一直不行。

这得赖他的饮食习惯,他是那种拼起命来就不吃饭的类型,经常三餐并一顿,随意把自己填饱了事。

这会儿白酒和洋酒在胃里一通搅和,整副身体都烧了起来。

刑鸣一直低埋着头,在肘弯里藏着自己那张还算挺知名的脸。

他知道自己这会儿瞧着多糟,丢不起这个人。

来人纠缠了一阵子,没得到满意答复,嘀嘀咕咕地走了。

阮宁刚吁一口气,又老远地看见一个人——虞仲夜恰巧也在国贸谈事情,似乎也看见了他。

虞叔!见虞仲夜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阮宁立得笔直,毕恭毕敬。

阮宁比刑鸣还小两岁,平日里自然跟着台里一些年轻人管虞仲夜叫虞叔,也基本从没被搭理过,他料想虞仲夜不认得自己,赶紧自我介绍:虞叔,我是新闻评论部的——你是刑鸣的助理,阮宁。

虞仲夜说出阮宁的名字。

被台长点出了名字简直不亚于被皇帝临幸,阮宁受宠若惊,结结巴巴,指了指伏在桌上的刑鸣:虞,虞叔……老,老大他喝多了,叫不醒……虞仲夜打断阮宁:这里没你的事了。

阮宁如释负重地走了,还没跨出pub的门就赶紧给女友挂了电话,刑鸣依然半醉不醒地伏在吧台上,以手捂着胃部,身子蜷成一团。

他突然闻到一阵混合着烟草气息的香水味,然后感到一只手掌摁住了自己的头顶。

那只手出奇的温柔体恤,停留片刻,那修长手指便插进了他的头发里,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