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光华朗朗,照得龙泉岭一片金黄。
借助玉符,我们一行人成功隐形,直上山岭。
我没有把悲喜和尚的秘密告诉海姬她们,只含糊地透露隐身符是高人相赠。
并非我信守诺言,而是悲喜和尚的把柄由我一个人掌握更好。
岭上飘浮着迷离的白雾,湿气甚重。
到了山洞口,烟雾更浓,仿佛滔滔滚动的雪白云团,被月光镶上了灿灿的金边。
洞内奇迹般亮堂堂的,不见一丝一缕雾气。
月光从洞壁各处孔窍透入,折射出一个个明澈的圆斑晕,宛如满洞生月。
虽然没有瞧见悲喜和尚,但我隐隐感觉到,他就在洞内。
洞尽头,是一片青白如玉的石壁,皎洁光润,晃晃映出人的影子。
女武神们摒声静气,立在石壁前,默默等待。
我退出一丈外,缓缓走到西侧石壁前,对虚空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恍惚有两道耀眼的电光一闪而逝。
随着月光越来越亮,石壁仿佛渐渐转薄,光华流烁,晶莹剔透,像一面巨大的水晶镜子。
女武神们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天壑要消除了。
甘柠真低声道。
月光陡盛,光影摇动。
霎时,洞内光斑纷纷折射,犹如玉龙矫夭游动,最终齐齐聚焦在石壁上。
石壁发出一声敲金击玉般的清鸣,浮出镜门两个缥缈浮动的大字。
石壁变得完全透明,在另一头,是苍茫浩瀚的虚空。
你们先过天壑,在洞中等候,我稍后就来。
迎上女武神们询问的目光,我指示道。
她们已经学会事先征询我的意见了,这是一个好开端。
海姬领着女武神们鱼贯而入。
随后便消失了。
当甘真穿过镜门时,我依稀听到,虚空处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多谢前辈成全。
我对虚空处抱拳一礼,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你没必要客套,我们只是交换。
悲喜和尚的身影缓缓浮现出来,淡淡地道:你要胁老夫,老夫不得不从,何来多谢一说?我微微一笑:观空舍执,直见真如。
原来前辈是一个视世俗情礼为粪土地高人。
是我虚伪了。
悲喜和尚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你倒是了解老夫。
然而非世俗之人,为何纠缠于俗世之中?我好奇地问。
既然他不好名利权势,勘破世情,为何要伪装成悲喜和尚,屈身楚度?你早已回答了。
悲喜和尚仿佛拈花而笑的得道高僧,和我打起了机锋。
只为观空舍执,直见真如。
何谓空?何谓执?何谓真如?问你。
为何反倒问我?我的空非你的空,我的执非你的执。
所以需问你。
我咄咄逼人:殊途同归。
何来你我之分?即存你我之分,如何直见真如?莫非真如也分你我?岂不闻大道归一?悲喜和尚大笑:我的回答可是你的疑问?我顿时语塞。
如果我回答是,那么无论他说的是对还是错,都是我地答案。
如果我答否,那么我又何必去问?悲喜和尚这句反问,恰好巧妙解释了你我之分。
你也算是一个妙人。
悲喜和尚颇有兴趣地看了我几眼:你特意留下来。
绝非是为了向老夫道谢吧?我坦言:是,我本来打算要胁你一辈子。
本想使劲花巧手段。
要你帮我除掉楚度。
但现在我不准备这样做了。
和悲喜和尚这样特立独行的聪明人说话,任何粉饰伪装都没有意义,都会被对方一眼看穿,所以不如干脆讲实话。
为什么放弃了?因为你早已回答了。
以前辈的道心,如果不愿帮我,如何威胁利诱也没有用。
你心志不小,竟然敢和楚度正面作对。
即使是公子樱,怕也没有这样的豪气。
悲喜和尚深深注视着我,也许我会帮你呢?我微微一笑:原来我的答案。
却是前辈的疑问。
悲喜和尚一愣,我深深一揖,转身而去。
石壁透明如水,却照不出我的身影。
我忽有所悟,喝道:问你!悲喜和尚有些不解:问我什么?前辈刚才问,你地回答可是我的疑问?我却说,要问你呢。
不问何来答?无答何来问?好小子!这么不服输啊!悲喜和尚仰天大笑,缘何白云遮不住?一山更比一山高。
我曼声吟道,飘然穿过镜门。
在这一刻,我感到自己离空的境界是如此接近。
众人早已在洞窟中等候。
出乎意料,这里空空荡荡。
没有任何妖物看守。
我略一思索,道:妖兵一定被调往通向魔刹天的各路天壑了。
以悲喜和尚之能,加上上万妖军,楚度自然认为我不可能无声无息地闯过天壑,所以这边也就不再布防重兵。
转念想到,身为知微高手的楚度,想必也出悲喜和尚的境界高下,然而,悲喜和尚表面上臣服无从发难,楚度又不知道对方是个冒牌货,以悲喜和尚地法力,模拟出妖气并不难,因此双方暂时相安无事。
但楚度对悲喜和尚的疑心怕还是有地。
双方并非铁板一块,我仍有可趁之机。
当镜门缓缓凝结成石壁时,女武神们开始欢呼雀跃起来,海姬也在欢笑,但难掩失落之色。
我搂住她,柔声安慰: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回来的。
目光缓缓扫过女武神们,大声喝道:有我林飞在,就有脉经海殿在!女武神们一双双美目闪过崇拜仰慕之色。
从怨渊脱险,到抗过玄劫、奇迹般地复元,再到如今带着她们安然逃出罗生天。
我以铁一般的事实,在女武神们心中树立了绝对的威信。
相信力量,世人大多如此啊。
我在心中冷笑,只有甘柠真、海姬和鸠丹媚。
才会在我是一个法术低微的小人妖时,也对我不离不弃。
我们该去哪儿?甘柠真问道。
阴阳渡。
我早已做好了打算,那里与黄泉天接壤,朱家灭门后,阴阳渡便成为红尘天最荒凉的地方。
我们暂时在阴阳渡安身,等待时机,与海殿主她们会合。
众人即刻启程,顺利地穿过千洞窟。
在甘柠真的莲心眼下,几百个隐匿在烟岚山上的妖怪斥候被一一揪住,当场格杀。
确定无妖漏网后。
我们才骑上绞杀,向阴阳渡地方向飞去。
炎热地晚风扑面,满圆像嵌在蓝色果露里的金橘,红尘天已是盛夏季节。
绞杀拍击风翼,直冲云霄,下方的烟岚山渐渐成为模糊的一点。
直到此刻,我才完全放下心来。
途中。
我找了一家成衣铺,取了几百套男子服饰、笠帽,让众女换上,自己也用息壤改变了形貌,将近黎明时分,我们在一座小城里落下歇脚。
城内黑灯瞎火。
一片沉寂。
街上到处是散发着臭味的垃圾,不时还能见到腐烂的尸体、断折的刀剑。
沿街。
有几座屋舍已经坍塌,里面空无一物,只剩下黄惨惨的门板吱呀呀地摇晃。
甘柠真蹙眉道:这里似乎也不太平。
我从一具趴伏在街角的新鲜男尸前站起身,道:人地尸体、妖地尸体都有,腐烂程度也不同。
可见时常会发生人、妖之战。
这是好事啊。
女武神们迷惑不解,我解释道:红尘天早已沦为妖怪的势力范围,人类哪敢和他们明斗?如今人妖争斗不断,说明魔刹天已经控制不住这些小城镇了,被欺压地人类开始反抗。
楚度的主力大军应该是一分为二。
大部分在罗生天,另一小半围住了魔刹天的各处天壑、以及红尘天的大城、交通要道,这里就变得兵力薄弱。
我们干脆把这里地妖怪全部杀光。
一个女武神跃跃欲试。
这样岂不是自暴行踪?此行我们要低调,少管闲事。
不要忘了,你们要留着有用之身,振兴脉经海殿。
我训诫道。
前方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朱漆脱落的店门紧闭。
檐上斜伸出来的绣杆挑起一盏昏黄的风灯,***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敲了半天门,才听到慢慢跑出来的脚步声。
门被拉开一线。
一只乌溜溜地眼睛透过门缝朝我们瞧。
人?他谨慎地问道。
是啊,我们是行商的人类。
一时迷路。
错过了宿头,还请店家行个方便。
我把一锭金元宝塞了过去。
如我所料,这种破旧地小客栈,多半还是人类经营。
是人就好。
伙计接过金元宝,明显松了一口气。
进门后,我才发现伙计手里紧紧握着一柄钢刀,当下试探道:最近行路可不安全啊。
待在家里也一样,都是妖崽子们害的。
伙计开始诉苦,上月初的半夜,城南兵器铺的老东家就被妖怪杀了,妻妾也被先奸后杀再奸。
一些人类开的大店铺都被洗劫一空,劫财还要害命。
这不,我们睡觉的枕头边上,都放着刀剑呢。
幸好最近妖兵少了许多。
都往魔刹天去了呗。
罗生天这一回干得漂亮,直接端了妖崽子们的老窝,真替我们解气了!听说杀得魔刹天血流成河,鸡犬不留!要我说,咱也杀,咱也奸,搞死妖崽子们!伙计说得眉飞色舞,拳脚飞扬,差点把手上的灯笼也甩出去了。
我随意附和了几句,伙计领我们上了楼,打开十多间厢房,道:各位人太多,只好麻烦你们挤一挤了。
我暗叫失策,以后住店必须分批才行。
否则百来个人聚在一起,迟早令人生疑。
伙计又道:说来也怪,最近世道不太平,客栈的生意却好得很,常有人类光顾。
悄悄指了指斜对面地一间雅致厢房,压低声音:那里就住了两位清虚天来的大爷,听说要干大事呢。
大事?干什么大事?我又往伙计手里塞元宝。
伙计谨慎地关上房门,悄声道:反正是大事。
前个半夜里,我亲眼瞧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神神秘秘地关在厢房里,天没亮又悄悄走了。
我心中暗笑,魔刹天与罗生天杀得不可开交,清虚天便来捡便宜了。
海姬刻意粗声粗气地问道:罗生天的名门还在魔刹天厮杀吗?他们没出事吧?还在魔刹天呢。
伙计倒上茶水,叹了口气:听说也损了不少人手,连脉经海殿的殿主海妃也阵亡了。
我地心突地一跳。
你说什么?海姬又惊又骇,尖声叫道,吓了伙计一大跳。
一个女武神上前,一把揪住伙计衣领,颤声道:海殿主阵亡了?伙计脸色发白。
结结巴巴地道:是啊,这个消息红尘天都传遍了。
不信,你问问别人。
不可能!一定是妖怪在造谣!海姬凄厉地叫道,浑身颤抖,把桌上的茶水打翻在地。
我赶紧把伙计带到厢房外,小声解释:我们是做药材生意的,脉经海殿是我们最大的买家。
还了我们大笔的款子。
如今海殿主阵亡,我们血本无归了。
伙计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我沉吟着,是否立即杀他灭口时,伙计恭谨地道,原来客官有罗生天地门路。
真是失敬了。
我们生意做得很大,还有清虚天的买家。
我随口敷衍。
目光盯着伙计微微颤动地颈脉。
今晚杀他不妥当,还是留到明晚吧。
客官手上有什么药材,可否卖给小的一点?这年头兵荒马乱,金银珠宝不值钱,药材丹草才是最紧俏的东西,保命用得着。
城北地药材铺,一个月前就断货了。
哦,小意思。
我们休整一下,明晚给你送几棵好药草。
不过我们的货物贵重得很。
不想惹麻烦。
所以,你的嘴巴要上把锁。
伙计一愣,旋即醒悟,点头如捣蒜:客官放心,今天我什么也不知道。
没听见,没看见,决不透露半点风声。
我点点头,伙计还不走,迟疑了一会,赔笑道:客官。
你们这么多人住宿,能否交齐押金?没办法。
现在外面太乱。
我吃了一惊:一锭金子还不够?伙计困惑地看着我:客官行走在外,难道不知道吗?如今物资价格猛涨,一锭金元宝也就是过去的一钱银子,连一袋好米都买不到呢。
我急忙掩饰:前个月还没有这么离谱啊。
递去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
伙计仔细瞅了瞅夜明珠,欣然揣入怀中:如今这世道,一天一个价,都是妖崽子作孽啊。
这才离开。
乖女儿,明晚去吃了他。
我摸了摸耳朵里的绞杀,向海姬的房间走去。
门内,隐隐传出海姬地哭泣声。
我的手按在门上,迟疑许久,不敢推,手仿佛僵冻住了。
海姬的哭声,透过门板刺进我的掌心,刺得我生疼。
我没有杀海妃,不是我杀的。
她不是我杀的。
她是隐无邪杀地,是吉祥天杀的。
我颓然靠在墙上,挣扎般地默念,一遍又一遍。
不是我动地手,和我无关。
不杀海妃,她也会杀我。
她不死,就是我死。
我没有选择。
我猛然抱住耳朵,想盖住海姬的哭泣声,但怎么也盖不住。
凄惨的哭声不断在我心中回荡,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刮来绞去,割得心痛苦不堪。
仿佛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凄厉叫喊:你杀死了爱人的亲姐姐!本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一幕,我可以坦然接受,甚至窃喜。
我早已和隐无邪定下盟约,早就为这一天精心准备。
但真正发生了,我还是不堪重负,戴上了沉重的内疚枷锁。
真是一条充满痛苦的争霸之路。
我深深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直到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如果再给我选择一次,恐怕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林飞,你还真是天定地魔主呢。
我惨笑,慢慢地转过身,伸出手。
左手的残指触目惊心。
缘何白云遮不住,一山更比一山高。
我轻轻念道,终于心志如铁,毅然推开了海姬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