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葱。
不要放醋。
多下点儿面。
最后一个提出要求的人明显是陈皮皮,然后他望白复原如初的棋盘,浓如蚕儿的眉『毛』挑了起来,脸上满是沮丧和羞愧的神情,竞是忘了此时自己正身处在一种极恐怖的环境之中,心想这小侍女只看了一眼便能记住所有棋子的位置,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骄傲于自己的脑袋,还有什么脸说天才?卫光明老人看着颜瑟大师微笑说道:我这女徒很优秀的。
颜瑟大师看着消失在后院的瘦小身影,感慨说道:确实很了不起。
两位老人说的优秀和了不起与桑桑令陈皮皮震惊的头脑没有太多关系,而是说的只有他们这种境界的老人才能体悟到的某种气质,那种因为绝对透明所以看似憨拙实际上却能准确清晰反映世界的独特气质。
颜瑟大师收回日光,看着老人说道:我们都老了,就算不打生打死也是近了生死,终究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就吃碗面吧。
香喷喷的煎蛋面端上来了,一碗没醋一碗没葱一碗面条漫过碗沿。
吃完面后,二位老人沉默着下完残局,没有数目,所以也不知道胜负。
然后他们拒绝了桑桑再来一碗面后再下一盘棋的奖励,开始回忆往事。
桑桑重新沏了三碗茶,然后和陈皮皮各自端了个小板凳,像学生般坐着听往事。
颜瑟与卫光明是如今吴天道门里活的时间最长的那一代人,虽说这十四年间一人嬉笑人间一人被幽禁于桃山后麓,但与他们相识的时间比起来十四年终究太短所以往事极长,那些共同的回忆极为丰富。
从还是小道士的时候说起,再说到去天谕院捣蛋,再说到一同赴知守观得授大神官之位,两个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完。
当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有些碎嘴的颜瑟大师在说,光明大神官只是平静微笑听着,偶尔在某些时刻并了避免让两个晚辈误会,才会『插』嘴分辩几句,比如当年天谕院院长的胡子是如今掌教大人烧的,而不是自己用神术烧的再比如去知守观的路上自己不是因为紧张而腹泻而是被颜瑟偷偷施了一道寒符。
当年那些调皮的小道童已然变成如今世间的大人物,曾经胡闹烧天谕院院长胡须的那人已经成了不怒自威的神殿掌教,某人成了颜瑟大师,某人成了光明神座,然而只要曾经有过那些时光,谁能忍得住不偶尔回忆片刻?这些回忆很温馨,带着一股暮时独有的黄昏怀旧味道。
光明大神官望着老笔斋外的暖融暮光,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时间随着这些回忆流逝的竞如此之快,已经到了真正的黄昏。
黄昏的老笔斋外一片安静临四十七巷里听不到任何声音。
老人微笑看着门外,没有说什么。
那时我们年纪小调皮顽劣不堪你却一直是最聪明又最老实的那一个。
颜瑟大师看着他说道:先前经所提醒,你才发现桑桑这小丫头确实和你当年很像,从里到外都是一片透明,看不到任何杂质。
老人怜爱看了小板凳上的桑桑一眼,说道:我不如她。
颜瑟大师感慨说道:能坐上光明神座的人都必须如此透明?如此才能比我们更接近吴天的本质?可是透明代表什么呢?能反映世界原初的模样?如果世界是黑的,你们便也是黑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光明神座最终走入歧途?老人摇头微笑说道:透明便是无颜『色』,黑『色』却是无颜『色』还要无光辉,而你我身处在这充满光辉的吴天世界中,透明便是光明,便是黑暗的敌人。
听到黑暗的敌人这五个字,颜瑟大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过了很长时间后他缓缓抬起头来,神情严肃看着对方说道:你还记得莲生吗?老人微微一怔,皱眉说道:怎能不记得?颜瑟大师问道:他是光明还是黑暗?老人摇了摇头,说道:当年他在裁决神座之上,我在光明神座之上,我眼中看着那方墨玉神座渗出污血来,便开始疑他,只是在我揭穿他之前,他便窥破命数自先离了桃山,最终死于轲先生剑下。
神殿之所以绝口不提此事,不提此人,只是顾忌吴天道门的清誉和名声,但在我看来,莲生三十二瓣,无论如何光彩夺目洁莹如玉,都不过是些污泥涸成的瓣上涂了些粉彩罢了。
颜瑟大师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魔宗覆灭之后,神殿招安了不少魔宗强者,如果说光明不能给黑夜任何机会,你如何解释此事?如果说当年的那些血案是你为了毁掉黑夜影子不得已的的手段,哪么神殿现在的影子呢?老人说道:不一样,那抹黑夜的影子是冥君的子息。
颜瑟大师极为恼火地重重一拍桌面,说道:你怎么就这么迂呢?冥界只是一个传说,从来没有出现过!当年你矫掌教之令在长安城里搞出满天腥风血雨,最终也没有找到什么冥王之子,怎么到了今天你还如此荒唐!老人说道:丰实上当年无论观主还是掌教都已经相信我眼睛所看到的。
颜瑟大师盯着他的眼睛,寒声说道:但结果却是你被关进了幽阁!老人平静回视他的目光,说道: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质疑我的,将在黑暗里走,不得解脱。
颜瑟大师见他油盐不进,愤怒地挥舞道袖,厉声喝斥道:那你告诉我你看到的黑夜影子究竞在哪里!冥王之子究竞在哪里!你来长安究竞想杀谁!老人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听到这个答案,颜瑟大师怔住,面容上浮现出苦涩笑意,看着他声音微颤悲凉说道:就为了一个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冥王之子,当年那个透明如琉璃,诚挚光辉如明灯的光明大神官,居然不惜变成一个双手染血的大魔头,甘愿被囚在幽阁十四年,令无数人感到痛心,你难道一点都不后悔吗?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苍老的脸颊上偶尔闪过一丝自省后的困『惑』,然后那些困『惑』极迅速地转化为平静的坚定:可问题在于我知道他存在啊。
颜瑟大师皱着眉头看着他,说道:那他究竟是谁。
老人看着渐渐掩住老笔斋的深沉夜『色』,平静说道:既然是冥王之子,自然隐藏的极深,甚至他有可能直至今日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问我他究竞是谁,我现在给不出你答案,但当年我既然能看到他在长安城里,他便一定存在,无论他从将军府里逃走,还是燕境村庄的尸堆里侥幸活下来,他就是他。
忽然老人的眉头皱了起来,望向桑桑问道:怎么了?桑桑微黑的小脸蛋这时候变得有些苍白,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但神情还算平静,听着问话后低声说道:不知怎的有些累。
老人怜待说道:那赶紧去睡。
桑桑转头望向颜瑟大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颜瑟大师叹息说道:如果我那徒弟知道我让你休息不好,肯定不会放过我,安心去睡吧,我们两个老家伙不会趁着你睡着了就如何,一定会喊醒你。
老人望向陈皮皮说道:天『色』已晚,你等的人已经来了,走吧。
陈皮皮抹掉今日额头上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汗水,极恭谨地向二位老人长揖行礼,然后推门走出了老笔斋。
后院薰腊肉的松枝还在冒着烟,因为有段时间忘记过来看顾,所以烟变得有些大,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桑桑的眼睛被薰的有些微微发红。
她安安静静洗了脸和脚,爬上北炕钻进冰冷被窝,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淡漫星光,想着宁缺如果此时看着和自己一样的星光,或许又会开始说胡话了。
因为节俭的缘故,炕面有些温凉,今年的长安城比去年要寒冷些,她躺了半天还没有觉得暖意,忍不住伸出小手凑在唇边呵了两口热气。
星光照着掌心,上面全是指甲掐出来的血印。
刚才听着老师说到将军府和燕境村庄时,桑桑的心中生出了极大的恐惧,如果不是用痛楚强行平静心神,或许她的身体当时会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没有听宁缺讲过将军府的事情,但她知道,只是没有问。
宁缺杀死御史张贻琦,杀死那名铁匠,她也知道,甚至还写过一首不怎么样的小诗,但她依然没有问。
宁缺不想说,所以她不问,但正如宁缺说的那样,她不蠢只是有些笨,而且在需要聪明的时候比谁都聪明,所以桑桑什么都知道。
冥王之子……听起来好像是很可怕的东西。
桑桑的小脸贴着冰冷的枕头轻轻蹭了蹭,看着落在窗前的冬日星光,喃喃自言自语说道:但已经和你一起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只能一起偷偷地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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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章 围巷听说他们正在下棋。
暮时就已经终局。
联还得拖着你陪我把这盘棋下完。
陛下,棋总有下完的时候。
今夜无法安睡,总得想些法子把这些时间熬乏过去。
皇城深处的御书房内,大唐帝国皇帝陛下李仲易看着身涛的棋盘恼火说道,这盘棋白天时便开始,但到了深夜却还未入中局,实在令他感到有些不耐。
黄杨僧人苦涩一笑,应道:轴下,到了光明神座和颜瑟大师这等境界,已经要算是世外之人,无论我等在世间如何警幌应对,和那边着实没有太大关系。
今夜长安城气氛紧张压抑,除了临四十七巷那间铺子,皇宫自然是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依规矩既然国师李青山不在,多杨僧人身为御弟便会寸步不离陛下左右。
皇帝附下伸手将身涛的棋子楠『乱』,走出御书房站在残雪huā树之涛,静静看着黑夜下的长安城,忽然开口说道:你相信冥界入侵的传说吗?黄杨僧人合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一阵夜风楠过,皇帝陛下咳了起来,咳嗽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是痛楚地弯下了腰,他挥手驱走那些闻声而来的太监宫女,从袖中取出手绢轻轻擦拭了一下chun角,看着深沉的夜sè,说道:联只希望如果冥界不是传说,要来便早些来。
黄杨僧人听出陛下这句话里隐着的不祥意味,联想到先涛的咳嗽声眉头微微蹙起,看着皇帝的背影忧虑说道:陛下身体虚寒之症发作,还是回屋吧。
皇帝缓缓摇头说道:夫子曾经说过,我〖体〗内的虚寒症并不严重,只要能压制住那便无法跳出来造反,若我不能压制,那便是我的命。
黄杨虽是大唐御弟,但毕竟不像国师李青山那般与皇帝陛下相处多年所以并不知道那些久远的故事那个大唐天子与魔宗少女之间的故事,所以听着这番话忧虑之余深感不解,心想难道连夫子都无法彻底除掉涛下〖体〗内的虚寒之症?当陈皮皮走出铺门,临四十七巷里燃烧的火sè瞬间消失,只剩下一顶高高的古冠,于是他捂着脑袋走了过去老老实实站在了对方的身后。
二师兄看着老笔斋紧闭的铺门,神情冷漠而平静,眼眸里却隐隐然雀跃着〖兴〗奋的火焰,就仿佛他头上那根在暮sè里快燃烧起来的棒槌。
巷子里面空无一人,假古董店杂货店的门都关着,冬树下的灰白墙醚不知从何而来一个方凳,二师兄身形ting拔坐在凳上如崖畔青松不颤一分,而那个清nèn可爱的小书童,则像青松下的白石般安安静静守在一旁。
二师兄看着紧闭的铺门,忽然开口问道:还没打起来?陈皮皮低着头恭恭敬敬回答道:先涛直在叙曰……二师兄严肃的面容上浮现出不悦的神情,说道:到底都是些老人家做起事情来总是这么拖泥带水不干脆,既然都坚持自己是对的,那最终终究还是要靠拳头讲道理哪里用得着叙这么长时间的旧?如此粘乎,实在当不上君子二字。
陈皮皮擦了擦额头上残着的冷汗哪里敢有意见。
二师兄那双绝对笔直眉头忽然蹙了起来,轻轻掀起长衫涛襟一振,然后扶了扶根本没有偏移一分的古冠,说道:总是不打难道还要我等上一积……陈皮皮见他动作,心知二师兄有些不涛烦把时间耗在这些他所以为没有意义的等待之上,准备进老笔斋,顿时悚然一惊,汗水顿时再次湿透衣背。
此时的老笔斋里,光明大神官和颜瑟大师如此恐怖的人物正处于对峙之中,如果二师兄再加入进去,谁知道会闹出多大的风bo,这片街巷还能留下几片残瓦?想到此节,他再也顾不得平日里对二师兄的敬畏,顾不得二师兄最厌憎别人『乱』了自己的风仪衣着,伸手一把死死抓住二师兄的广袖,颤着微嘶的声音,满脸诚恳乞求说道:师兄,您可千万别再进去了。
二师兄看了眼被抓皱的袖角,面无表情问道:那二人能进,我为何不能进?按照陈皮皮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风能进雨能进光明能进颜sè能进就二师兄不能进老笔斋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在在铺子里的那两位老人不管曾经杀过多少人但至少眼下还算平静,无论做什么决定还是会多想想,长安城还能暂时保持和平状态,可依照二师兄您这连衣衽方向都要归类到真理里去并且坚持不辩不明不打不明的xing子,一旦进到老笔斋那还有不惊天动地打上一场的道理?更何况你以为十二师弟我先涛没有瞧见你故作严肃庄重神情时,那眸子里却在燃烧着〖兴〗奋的火焰?你以为十二师弟我不清楚你是被夫子和大师兄压了太多年这两年又要主持书院没法离开长安去天下游dàng从而蕴积着满身的战斗yu望,今儿终于遇着位堪称对手的光明神座,你哪里肯放过?心里怎样想的不重要,重要的在于陈皮皮知道如果这样去规劝二师兄,肯定自己只会被暴捶一顿,二师兄依然会飘然走进老笔斋,所以他颤着脸上可爱的肉肉,苦口婆心劝说道:慢又不是错,大师兄也ting慢的,咱们还不是要等。
二师兄不悦说道:师兄哪里能和别人等同观之。
陈皮皮见搬出大师兄来还未奏效,把心一狠,攥着他的衣袖低声说了两句话。
(注)二师兄微微皱眉,挥手示意一直沉默在旁shi候的可爱小书童先行回书院他则是扶了扶古冠,理了理衣裳,便在树下凳上闭眼沉默平静等待。
从暮时至午夜,临四十七巷外来了很多人。
一身肃然铁血意的怀化大将军代表帝**方来了。
一身铁骨铮铮意的御史大夫代表朝廷文臣来了,脸sè略显苍白憔悴的国师李青山也来了。
大唐帝国诸方势力的代表人物齐聚于此,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老笔斋里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为了那个老人当年在长安城和燕境里掀起的血雨腥风为了已经被埋在黄纸堆深处的宣威将军叛逆一案。
十余年来帝国一直没有深究那件事情,因为那件事情牵涉太深影响太过宽远关系到亲王殿下和夏侯大将军,更关系到西陵神殿和更神秘的源然而当年谋划此事的光明神座,今日已经叛离神殿,亲自来到长安城,大唐帝国的君臣哪里会容得他再次安然离去?像今天这和大场面长安府衙和鱼龙帮之流,根本没有资格出现。
这些大人物带着各自下属,面无表情坐在巷口巷尾的大伞之下,因为不知道老笔斋里面局势如何,所以没有人走过去。
有人早已注意到老笔斋对门灰墙之下坐着一个戴高冠的怪人,站着一个极胖的年轻人,但在知晓了二人身份后没有谁敢对此表示疑意。
时间缓缓流逝,满夜繁星,李青山从巷口缓缓走来,走到二人身旁揖手一礼,也没有多说什么像二人一样沉默望向老笔斋紧闭的大门。
桑桑并不知道老笔斋外有如此多的世外强者和俗世大人物替自己守夜,她只是闭着眼睛睡觉或者想要睡觉,想着入睡后自己便不会这般难过又想着如果少爷知道谋害他全家的元凶这时候就在涛面铺子里,他应该也会很难过吧?桑桑在半梦半醒间这样想着然后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桑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很好奇或者想念这和感觉,宁缺毕竟比她只大四岁,很难完全代替每个人都需要的存在。
直到她在长安城里遇到了一个棉袄襟涛染着酸辣面片汤的老头,她觉得老头儿很亲近,那是一和天然的亲近,她从老头的眼光里看到了像宁缺一样毫无道理、全无条件的怜爱,所以她以为自己遇见了父母一样的存在,她开始喊他老师。
桑桑惊醒过来,颊畔微湿。
一夜沉默无语,如豆油灯渐熄,门外晨光渐盛。
神殿没有来人,你知道帝国做事的风格。
颜瑟大师叹息说道:身处长安城无法动用玄骑扑杀,若我们这和人动起手来,只会生灵涂炭,但朝廷也不可能放任你就此离开,所以现在是个僵局。
老人沉默,他很清楚今日既然被唐国发现,那么对方肯定不会qj许自己再次逃脱,虽然他是神境妙化的光明神座,但是当一个强大帝国倾全力而出时,如果没有这座长安城和里面居民的庇护,他依然会陷入绝境之中。
当年听你说过,你在宋国那间破观里时也曾赌过。
颜瑟大师看着他平静说道:再赌一次吧,赌胜负生死,你若赢了,你继续去寻找黑夜的影子,你若输了,便把命留在长安城,也算是给当年那林旧事做了个,结,让那逾千名因你而无辜惨死的冤hun有所安慰。
老人依旧沉默。
颜瑟大师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说道:为了你那女徒儿,和我赌一把。
老人若有所思,站起身来说道:有理,佩服,值得。
这句话里有三个……词,佩服说的是颜瑟为了寻求一战之机,不惜放弃长安城这座惊神大阵作为背景……要知道身为控阵者,颜瑟只要身在长安城中,便天然立于不败之地,无论遇到何等样强大的对手,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而值得是说,这次以胜负生死乃至人生为筹码的赌局,只要是为了桑桑,那便是很值得去做一做的,至于说有理,便是值得二字的旁注:老人是光明,他想把光明留在桑桑的世界里,那么便应该最后做出一次真正光明的选择。
说来说去,一切都是为了桑桑这在很多人看来没有道理,但在老人看来很有道理,在很多人看来不值得,但在老人看来非常值得。
桑桑是一个黑黑的小shi女,她的发丝有些偏黄,不怎么好看,更谈不上美丽,看上去极不起眼,便是xing子也不怎么可爱讨喜。
不识得她的人都会把她当成一根在寒风中摇摆,随时可能湮灭无闻的稗草,然而真正识得她的人都会把她当成宝,这世间真正识得她的人,到现在为止,只有她的少爷宁缺和她的老师光明大神雷。
所以当隆庆皇子微微一笑用言语威胁她的安全后,宁缺在大明湖畔焦虑不安沉默思忖苦求破境,然后毫不容气一箭把这位身份尊贵的西陵神子『射』成了废物。
当悟道让她不高兴并且试图对她动手脚时,光明大神官不经思索,放着桌上的黄huā鱼不吃去了小巷,轻描淡写一指把这位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僧人变成了瞎子。
晨光来到长安城,来到临四十七巷的老笔斋。
颜瑟大师和光明大神官终于结束了叙旧以及隐藏在话语间的谈判,决定用一和比较简单的方式来化解当涛的僵局,替十几年那段历史写下句号。
苍老的手撑缓缓推开铺门,老人回头望去,看到桑桑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
一夜半梦半醒,当涛铺传来些微动静时,她便醒来,并且赶了过来。
老人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想去看看?桑桑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人看了颜瑟大师一眼。
颜瑟大师笑了笑,说道:她倒确实是最好的见证人。
老人看着桑桑的小脸,停顿片刻后微笑说道:把那个新瓮带着,还没有懒过鸡汤,没有油污,待会儿用来装灰应该合适。
颜瑟大师听着这话,说道:如果有旧瓮也带着,说起来你这小丫头靠老道的鸡汤帖也挣了不少银子,我却还没喝过你懒的鸡汤。
桑桑低着头轻声说道:如果你们不出去,我今天给你们懒鸡汤喝。
老人恰爱看着她,摇了摇头,又望向颜瑟说道:旧瓮有油,灰容易粘在壁上。
颜瑟大师轻拂道袖,大笑着向老笔斋外走去:我这辈子道袍上总是油污一片,从来没有嫌弃过,难道还会在意死后变成的几捧灰会不会被油污弄脏?!。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零一章 一步山崖晨光来临,长安城缓缓从睡梦中苏醒照老笔斋门被推开,临四十七巷里的那些大人物们顿时警醒。
今年较往年更寒冷,却已经好些天没有落过雪,树根下的残雪一日复一日地向灰『色』里去,然而就在铺门吱呀一声推开时,天空飘飘落下雪来。
二师兄抬头看了一眼天,然后望向对面刚刚开启的铺门。
巷口处一辆黑『色』的马车自风雪中缓缓驶来,全金属打造的沉重牟身,碾压的巷间青石板微微颤动,轮间发出类似雷鸣般的低轰。
颜瑟大师和光明大神官走出铺门,坐进马牟。
片刻后,一个瘦弱的身影也走出了老笔斋。
桑桑左臂抱着新瓮,右臂抱着旧瓮,显得有些沉重吃力,艰难地爬上了马牟。
黑『色』马车在风雪中向城门处驶去。
临四十七巷里依旧一片安静,巷头的大将军和巷尾的御史大夫都没有动作,神情凝重看着黑『色』马牟离开。
二师兄从凳上站起,负手身后带着陈皮皮循着黑『色』马车的轨迹向城门处走去。
直到此时,巷里其余的大人物才敢有所动作。
大将军命令隐藏在长安城各处的羽林军回营。
御史大夫直入皇宫覆命。
国师李青山看着渐要消失在长安风雪间的那辆马车,缓缓低身行了一礼。
长安城北郊有一座不怎么出名的山,山不高亦无文人佚事可以助其名,满山满野的杂衬也少了些幽美意,所以平日里少有游人,今晨风雪陡至,道路覆雪难行山上更是人踪俱灭,安静地仿佛不在尘世之内。
那辆黑『色』马车便停在这座无名山下,精铁打铸而成的牟轮巴经把轮下的青板压裂如果强行登山,只怕会把泥泞山道害出两道恐怖的伤口。
两个老人正行走在山道上,棉袄有些旧了但很干净,被山风吹着轻轻颤动,道袍倒还是新的却染着很多油垢,被山风吹着四处招摇。
无论从衣着还是微佝偻的苍老身躯看,山道上的两个老人都很寻常很普通,然而当他们行走在漫天风雪间竟走出了飘然欲去的离世之感。
山道下方,瘦弱的桑桑抱着两个沉重的瓮,低着头抿着唇,盯着裙摆下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石阶艰难地小步快赶,追着前面那两个似要离世而去的老人。
颜瑟大师拔开脸上一道雪枝,叹道:不知稍后是新瓮填满,还是旧瓮变重。
光明大神官走在他身旁,微笑说道:全看昊天安排。
颜瑟大师把雪水揩在道袍上,说道:其实都填满也不错。
光明大神官点点头说道:两瓮并排安放,也算是做个邻居。
颜瑟大师转头看了他一眼,负袖于身后继续拾阶上行。
一株雪松下,两位老人稍作歇息,等着下方的桑桑赶上来。
颜瑟大师看着老人平静的容颜忽然好奇问道:当年你究竟到过天启没有?光明大神官微微眯起苍老的眼,似乎在回思很多年前的事情,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曾经到过,然后被打落尘埃,剥夺了与昊天亲近的机会。
颜瑟大师怔怔看着他,感慨说道:能破五境那是何等样的大机缘,世间多少修行者穷尽一生都无法接触,你居然十几年前便走到了这一步,难怪观主当年看遍桃山还是认为你是道门中的第一人。
光明大神官轻声叹息说道:曾经见过,结果再也无法复见,其实是一种痛苦。
桑桑终于赶到了雪松之下,小脸通红,气喘吁吁。
二老也没给她任何休息的时间,继续迈步拾阶向山顶去。
颜瑟大师说道:曾破五境却被打落尘埃,这只能证明昊天认为你的所行所为是错的,所以决意要将这种恩赐收回来,你非要追寻什么黑夜的影子,冥王的儿子……其实和昊天的光辉有关系吗?其实最终你信的是自己而不是昊天。
光明大神官叹息说道:其实过往数十年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神殿历史上那些无比优秀的光明神座,最后往往会离开桃山,为什么被称作最接近昊天的人,最后往往会选择走一各昊天并不赞赏的路?千年之前开创魔宗的那位祖师如此,数百年前叛教的那位前辈如此,最终我也走上了这各道路。
他转身望向颜瑟,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很长时间,便是先前登山时每一步都还在想,直至此时看着前方云海里升起的红日,看到那片温暖的红光,我才明白,原来那是因为坐在米明神座上的人一信的芳米明只下颜瑟大师沉默,他听懂了光明大神官这句话的意思。
信奉光明,昊天并不一定代表光明。
此时二位老人已经登临到了无名山顶,桑桑在身后一株直挺挺的白杨衬下休息,身旁新旧两瓮和她微黑的小脸一道反『射』着红润的光泽,暖意十足。
山崖东面的云海尽头,初生的朝阳已经全部跃了出来,红艳圆融一轮。
山崖上却依然飘着细碎的雪,雪中观朝阳,真是很奇怪的画面。
走到崖畔,颜瑟大师伸手赶走飘到眼前的一片雪花,看着东方在两层云夹层里平静微笑的红『色』朝阳,问道:跨出那一步的感觉怎么样?向前跨出去一步,便要进入下层缭绕在山间的白云,或是走入温暖的光辉中。
光明大神官走到他身旁,并肩望向远处的朝阳,说道:当年在宋国海堤旁你与柳白一战后,我见红日渐落,心有所感,却也只跨出去了半步。
无论一步半步终究是跨出去了,我很羡慕你。
颜瑟大师感慨说道:难怪当日柳白看着你的眼神那般奇怪,我终究还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家伙啊。
光明大神官回忆着多年前那道破开云霄仿似自万里外而来赴约的惊天一剑,想着当时身旁这老道撼海静波的动地一符,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说道:按道理论柳白早就应该已经跨过去那半步,但不知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或许是畏惧?颜瑟大师想着那位自己此生所遇到的最强者,微微蹙眉,却没有说井么。
光明大神官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很多人都以为你以纯阳入道,便断了破五境的可能,但我却以为至绝处必有新生,柳白是乃是世间第一强者,你却能和他正面对敌而不败,他如果能跨过去,你更没有道理跨不过去,所以……你呢?山风夹雪而至,吹拂得宽大道袍猎猎作响,颜瑟大师看着云层间的青湛天空和那轮红日,平静说道:去年得宁缺为徒,执念尽数化为宁静,心胸骤然一旷,那时我便明白隐约要跨出那一步,但不知为何我却不愿意跨出去。
他望向光明大神官说道:便如你说柳白一般,因为畏惧。
光明大神官一双老眉在晨光里蹙成山川,沉默片刻后问道:因何畏惧?符道走到最终便是天地至理,最本质的规律,我此生修符,一生修符,便是在逐渐往那原初里走,然而最极致处乃是昊天才有资格触碰的区域。
颜瑟大师面无表情说道:修符修到最终不免要触碰到那片禁区,讲究的是自我启愉,不需要天启,那么一朝破了五境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这便是畏惧。
朝阳在云海遥远的那头平静注视着山崖的这边,光线是那般的红融温暖,照亮崖畔的石雪树瓮人,那是慈祥慷慨的昊天在赐予人间规则和生命。
光明大神官说道:虽然我似乎已经背叛了昊天,但我终究修的是神术,昊天的光辉会赐予我看透世间一切的双眼和无穷无尽的力量,白昼的战斗我有优势。
颜瑟大师摇头说道:长安城是我的主场,我这双脚曾经踏遍城内的街巷,游遍城外的大好河山,这座山便是我的一道符,所以你并没有太大优势。
光明大神官笑了笑,说道:无论如何,还是不要惊扰世人调梦为好。
颜瑟大师说道:既然劝你离开长安城,为的便是这般。
话音落处,宽大的道袖轻轻舞起,随着一道清光闪过,道袖间那些油污和难闻的气息骤然间净化无踪,一股强大莫名的符意缓缓自山石裂缝里渗透出来。
多年不见山字符。
光明大神官感慨说道。
他右手探出棉袖在风雪中轻轻一挥,来自东方的晨光瞬间把枯瘦的右手映成洁白如玉的存在,无数粒微弱的光点从他的指间散出,像萤火虫一般飞至空中。
山石间渗透出来的强大符意与这些蕴着圣洁气息的神辉光点一触,并没有产生恐怖的结果,而是亲近地依偎在一起,缓缓从山顶向着山崖下飘落,逐渐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七『色』流光在屏障上流传,如一道雪中的美丽彩虹。
两个老人看着身前这片将整座山笼罩起来的彩虹罩,感受着其间的融洽意味和强大,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同时望向身后那个沉默低着头的小姑娘。
(下一章大概五点左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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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在那天之外数里外—处废弃离亭内,二师兄漠然看着那座山的方向,就在先前那一刻,那座山骤然消失,无论是肉眼望去还是感知中都已经不复存在。
陈皮皮站在二师兄身后,心痒难忍有些着急地挠了挠头。
光明大神官和颜瑟大师,这样两位知命境巅峰,甚至已经可能逾过五境半步的超级强者对战,不是随便便能看到的,数十年来除了小师叔曾经执剑斩过的那些风风雨雨,便只有廖廖数场而已,他如何能不好奇?明明那边除了风雪什么都没有,但二师兄还是神情漠然静静看着那处,仿佛把那里发生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他的眼眸里没有『射』出晶莹的光辉,而是充斥着一股极严肃正道诸邪辟易的气息,视线过处无论风雪落叶尽数惊惧避开。
陈皮皮知道二师兄能看到山上的动静,紧张搓着手问道:师兄现在是什么情况?打起来了没有?桑桑应该不会有事吧?不然我可没法向小师弟交待。
二师兄微微皱眉,不耐烦说道:闭嘴,好好看。
陈皮皮马上闭嘴,幽怨想道,自己看不到怎么好好看?颜瑟大师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郑重递到桑桑手里,然后交待了几句话。
光明大神官怜爱看着桑桑,把一块腰牌轻轻放在她的手中,然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此时说的话都是遗言,交待的事情都是后事,只是不知道究竟谁说的是遗言,谁真的会留下很多后事,需要桑桑去处理。
颜瑟大师走到崖畔,闭目沉思。
光明大神宫走到山崖另一侧,平静看着雪中的朝阳。
颜瑟大师睁开眼睛。
光明大神官收回目光。
颜瑟大师注视着老友那张平静的面容,忽然笑了起来,右手探出道袖轻轻一挥,有心无意之间便成一道大符,符意凛然强大难以言喻,受符力召引,数千数万块山石自地面悬浮而起,密集布于空中仿佛无数凝固的巨大雨珠。
细长的仿佛还带着红袖招姑娘丰润水嫩意味的手指微微一颤,山字符动。
漫山遍野如凝固般的山石,呼啸着落了下来,仿似一场夏夜的磅礴暴雨,轰轰击打在山间,瞬间让坚硬的山崖间多出无数坑洞,溅出遮天蔽日的砾尘。
光明大神官平静站在漫天石雨之中,右手高举过顶,仿佛还带着酸辣面片汤和鸡汤味道的棉袄微微一振,神术大作。
那根洁白如玉的食指尖燃着一抹神辉,神辉没有散发什么威力,却是那般的精纯圣洁,在漫天石雨间无论如何飘摇,却终究没有熄灭。
伸向天空的那抹神辉不灭,天穹中落下的石雨便沾不到老人身上那件旧棉袄。
恐怖的漫天石雨还在纷纷落下,溅起的石砾又再次不断汇入石雨之中,似乎永远没有停歇之时,那些飘然落下的雪花早已惧的不知避去了何处。
他身前的石雨骤然一斜,无由避开。
缭绕在他伸向空中那根食指尖的吴天神辉骤然间明亮起来,把被石雨残雪压抑至晦的山崖间照耀的无比清晰,花草树衣尽皆现出本质的模样。
朝阳已经移入了云层之后。
山崖间那根指向天穹的食指,却生出了一轮朝阳。
光明慈悲而冷漠,温柔而强大。
它普照世间,它无处不在。
跟随它的必在光明里走,背弃它的必在黑暗里行,并将毁灭。
山崖间的石,石间的草,瑟瑟的花,树以及树下的人,皆被光明俯瞰,故而畏怯。
漫天石雨不复再起。
于是雪花再次从天空飘落,落在山外那道无形彩虹屏障之上,化作七『色』。
颜瑟大师缓缓睁开双眼,感受着那股世间最纯正的光明意,面无表情看着崖外彩晓里镶着的万粒雪花,轻轻一扰道袖。
道袖在他身前横横划过,如同一道直线的横线,呼啸玻风,拂尽所有障碍。
随着道袖横直一舞,山畔崖壁上那道隐约的横直石缝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山间杂树里的两条泥泞山道,也骤然间变得硬了起来,被融雪软化的稀泥瞬间变成比岩石还要坚硬的存在,泥泞仿佛变成微缩的河山。
道袖一舞便是一横,崖壁石缝又是一横。
两条变作大好河山的泥泞山道是两竖。
两横两竖。
横竖皆二。
便是井。
这道以山崖衣袂而成的符,横亘在天地间,毫不掩饰地已经开始弥漫周遭的光明线条展示自己的轻蔑,不屑以及骄傲,因为它是最强大的井字符。
井乃封田之制,井有古礼之意,井有妙论之始。
但最简单也是最强大的井字符意,就是简单的线条切割,那种均匀的平衡的完美地对空间的切割,对天地的切割。
井字符降临山崖,切割线条无论巨细,皆往深处往细微处去。
山崖间滚动不安的岩石尽皆碎为齑粉。
山崖间瑟缩的草树尽皆碎为齑粉。
山崖上空飘舞的雪花尽皆碎为脊粉。
山崖间穿行的寒风尽皆碎为脊粉。
最后山崖碎了。
无所不在的光明,也因为空间的碎裂而变得黯淡,开始支离破碎。
这是颜瑟大师追求符道的极致境界。
山崖间这道井字符,才有真正的横亘不二意,不止世间万物,甚至连空间都能切割,比当初春风亭雨夜王景略曾经遇到的那道井字符,要强上数千数万倍。
光明总是需要空间来行走,当空间破碎时,它该如何灿烂?光明大神官看着眼前无数根细至不可见的线条,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幽幽叹息,知道在这一刻颜瑟终于不再思看别的问题,向五境之外迈出了第一步。
有能力让吴天神辉黯淡甚至破碎消失的符道,已经超出了吴天允许的范畴。
他的棉袖已经被切碎,便是绽出的棉花也已经被符意切碎,手臂肌肤外有道晶莹的光辉,在强大的井字符意切割下已经变得越来越薄,但他『裸』『露』着的手臂指向东方的天空,食指尖燃烧着明亮的神辉,异常坚定而执着。
或许是对光明的信仰如此坚定执着,感动了苍穹之上的造物主……光明大神官若有所悟,静静看着云层,深邃的眼眸里晶莹无比,苍老的脸颊上满是感动的泪水,喃喃颤声说道:感谢昊天赐予我力量。
云层外的朝阳骤然大威,一股磅礴的力量穿越雪云,无视距离与山崖间破碎的空间,直接灌注到他苍老的身躯里。
第一百零三章 新瓮,旧瓮,灰如雪那股沛然莫御,甚至应该用灿烂辉煌来形容的庞大力量,就这样从苍穹之上落下,进入到人类的身躯里,如果没有任何经验或准备,相对渺小而脆弱的人类身躯或许会直接被这股力量崩成无数碎裂的光片,或者惘然变成一个白痴。
但这种境遇对光明大神官来说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便曾经迈出那一步,领悟到了昊天的启示,他明白只需要全方位的敞开自己的心灵以及肉身,便能得到昊天赐予人类最珍贵的礼物,从而能够利用这股不应该在人间出现的力量。
光明大神官晶莹深邃的眼眸平静注视着山崖间的一切,仿佛看到井字符每一根切割空间的线条,缭绕在他食指间的神辉已然变成一团宛若实面的白『色』光辉,美丽流传的圣洁『乳』白光絮间散发着难以想像的恐怖气息。
无数万道圣洁『乳』白光絮从指间散播开来,有的像雨伞般垂下,护住了他的身体,更多的则是像阳光般瞬息刺出,刺进那些被割裂成无数碎片的空间中。
道道光絮刺入空间碎片后,那些碎片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光明里蕴藏着的恐怖气息,生生撑住了边缘的线条,让空间不再继续破碎。
颜瑟大师用逾五境的强大符意把空间切割成了碎片。
光明大神官以天启之力强行维持空间的存在。
数万片明亮的破碎空间,就像是数万面极小的镜子,镜中出现山崖空气雪花草树的画面,虽然都是被切割后全无联系的碎画面,但依然存在。
数万面明亮光镜边缘,那些切割的线条正在微微颤抖。
这些线条崩断,光明的力量便将冲破切割的禁锢,回到真实的完整的世界之中。
这些线条继续向细微处切割,那么空间继续破碎,无论里面充斥着怎样的光明气息,最终也只能逐渐黯淡。
从天地气息间借来的横亘符意,和从昊天处借来的光明力量,谁更强大?符道是人类从天地间自我领悟的道理,自行掌握的世界最深层的规律,光明则是昊天对这个世界的恩赏或者惩罚,究竟谁能够胜过谁?山崖间一切甚至包括山崖本身都已经被被切割开来,被昊天的光明气息冷漠支撑着,没有化为青烟,只有一株树没有粉碎,没有被封进光明的镜子里。
那是一株直挺挺的白杨树,树下蹲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左手抱着一只旧瓮,右手抱着一只新瓮。
她在崖间的光明与符意间微微颤抖着,如同寒风里瑟瑟的小草。
不知从哪里逃过来的一片雪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她拾起那片雪,感受着雪在指间缓缓融化,看着场间的那双柳叶眼愈发明亮,眼眸愈发明亮,眼瞳却愈发幽黑,黑『色』的瞳子仿佛能看到光明的实质。
超越五境的神符师与天启境界的大光明者,他们之间的战斗在真实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具体的形态和画面,然而因为无论老人还是颜瑟大师,都用意识把那株白杨和白杨下的小姑娘封在空间之外,所以她是个真正的旁观者。
所以这场俗世根本无法理解的战斗,落入桑桑黑『色』的眼眸后,便被描绘成了人类能够理解的画面,那些画面美丽到了极致,也令人心悸到了极点。
磅礴的气息,神圣的光明,无畏的天地,横亘的符意,它们彼此切割着伤害着,依偎着,挣扎着,空间压缩着光辉,光辉突破着空间,最终压缩凝练化作满天漆黑夜穹上的星辰,变成荒原上寂廖的流火,化为『露』珠上的映出的春意。
然后所有的画面在桑桑的眼眸里消失,无形无状,甚至没有存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与寂静,比最深的夜还深,比最黑的云还要黑,犹如冥君的瞳子。
如果换成别的普通小姑娘,大概早已震惊的惘然昏厥过去,但桑桑没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不懂山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但她依然拼命睁大眼晴看着能看到的一切,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要看到一切能看到的,记住一切能记住的,因为她知道宁缺将来一定很想知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绝对的黑暗里,忽然出现一个极小的光点,然后光点骤然喷发成无数束光粒,瞬息之间冲破整个空间,如同一个崭新世界的诞生。
又如同夜穹里威开了无数朵美丽的烟花。
桑桑看着那些美丽的烟花,有些懵懂地『揉』了『揉』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曾经发生的那些都消失了,山崖重新回到眼前。
笼罩着无名山峰的彩虹禁制消失无踪。
雪花再次蒂下。
崖畔站着两个抬头望天的老人。
此时他们终于变成真正的老人,被山崖间穿行的寒风一吹便咳嗽起来。
颜瑟大师抬起手臂,用道袖擦拭掉鼻涕,看着天空咕哝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光明大神官身上的棉袄右袖已经化为虚无,他有些畏寒把右臂『插』进左边的袖筒,像个老农般蹲了下来,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空里的某处。
颜瑟大师指向北方某处,对身旁的老人说道:我看到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大符,那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起于荒原北方,一笔落于西,一笔落于东。
然后他回头望向自己默默守护多年的长安城,感慨说道:于此间相会。
先前那刻,他超越修行五境,甚至走到了更远的地方,清晰地看到了那边的世界,真实的未来,所以他知道那道前所未有的大符是真实的,是人类真的能够写出来的,所以他喜悦赞叹感动无以复加。
光明大神官蹲在崖畔,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北方,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真正晋入天启境界的他,在先前那刻明悟了很多以前一直无法明悟的事情。
老人回头望向那株杨树下的桑桑,苍老的脸颊上『露』出犹豫挣扎的神情,直至最后终于解脱释然然后明悟,微笑说道:原来这才是我的机缘。
颜瑟大师低头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到这时候难道还看不透?无论何等机缘,终究不再是你我的事情,而是他们的事情。
老人站起身来,叹息一声后笑着说道:是的,以后是他们的世界了。
很多天前,一个老人被老笔斋里的小侍女收留,当时老人问了小侍女一个问题。
你相信机缘吗?我相信机缘。
我相信每个人注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情,这些由昊天安排好的事情,就是机缘。
,、很多年前,我看到黑夜的影子落在这座城中,一朝看到,便是遇见。
既然遇见,那便再也无法分离,只是看到的并不真切,遇见的并不具体,我只知道他存在,却不知道他究竟存在在哪里。
然后我在长安城里看到一个生而知之的人,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事情,因为世上不应该有生而知之的人,所以我与他的机缘就此开始。
很多天后,站在长安城郊外的山崖畔,老人才明白原来他的机缘一直都不在那个人的身上,而是在那个人名为桑桑的小侍女身上。
一阵冬风吹过,崖畔并肩站立的两位老人瞬间成灰,如雪。
数百年来,西陵神殿最出『色』的光明大神官,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这一生惊才绝艳,无所不能,堪称桃山最强者,却因为所谓机缘被囚十四年。
他逃离桃山,来到长安城,却未能找到那抹黑夜的影子,仿佛此行只是为了遇见桑桑,然后收她为传人。
在临死前的那刻,他受到昊天启示,终于第一次清晰的看到了黑夜的影子是什么模样,看到自己的传人将继承自己在世间大放光明,所以他离去的很是安心。
数百年来,昊天道门最出『色』的神符师,也这样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这一生嬉笑怒骂,游戏人间,无任何虚名,却是第一个凭符道逆天越五境的强者。
颜瑟大师这一生过的潇洒随意,只是苦觅一个传人,当他遇到那副鸡汤帖后,终于得偿宿愿,仿佛这一生流连青楼只是为了收那个家伙为传人。
在临死前那刻,他看破了光明与黑暗的轮回,看到了那道大符,知道自己的传人宁缺将来一定能在世间写下一道他这一生从未写出来的大符,知道那个家伙一定能够完成无数代符师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他离去的非常安心甚至愉快。
风起风藉,雪起雪歇,山崖之上一片安静。
孤伶伶的白杨树孤单地看着天,孤伶伶的桑桑抹了抹眼睛,吃力地抱着两个沉重的瓮,艰难地走到崖畔,然后双膝跪到两堆灰前。
崖上的山风一直在吹着,那两堆灰被卷的到处都是,有很多已经被卷进了空中,飞到了雪地上,甚至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桑桑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捧着灰往瓮里威放。
老师住新瓮,他喜欢干净。
少爷的老师住旧瓮,他不怕油。
她轻声提醒自己,一搀一捧把两个老人的尝灰往瓮里装。
恼人的山风不时前来打扰,吹的那些灰到处都是,甚至吹到她的棉裙和小脸上。
桑桑抬起手背擦了擦脸,然后低头继续往瓮里捧灰。
……(未完待续)第一百零四章 药酒传人土豆灰废弃的离亭内,二师兄静视着远处那座消失的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沉默,古冠直立如峰,双手负后如云。
此后不久,那座消失山些原本所在的空间里,忽然无数晦云汇聚而至,雪花狂舞而动,紧接着远处隐约间多出了一些透明无形的事物,那道无形屏障上光流彩溢,幻化美丽到了极点,然后隐约间能看到无数颗繁星在其间闪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闪烁的繁星骤然消失,云集雪汇的空间变成漆黑一片,那处的秩序和规则似乎都变成了静止的死物或者说到了终结的那个时间点。
苍穹之上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这道闪电撕裂的空间距离极长,粗若大河,却偏生没有发生任何雷声,也没有任何颜『色』,只是洁净『乳』白到无以复加。
大地微微颤动,漆黑一片的空间骤然崩解,莫名消失的山些重现人间,两股磅礴强大的气息并行其间,山峰外的云层被这两道气息撕成粉碎后絮沫儿,因循着不可知的规迹缓慢加速,渐渐变成一个极大的云漩。
二师兄沉默看着那处,很久之后诚挚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得道吧。
站在他身后的陈皮皮,看着山峰腰间的云漩,觉着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有些发麻,仔细体悟感知着那两道正在缓慢散去的强大气息,震惊喃喃说道:居然都破了五境?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能迈出一步便能迈无数步……先涛那刻,谁知道他们在五境之上究竟走了几步。
二师只,微微皱眉,然后抬步向那座山峰走去。
山峰既然重现世间,便能攀登,原先那些泥泞难安的山道,此时仿佛被时光这个伟大雕塑家做了某和手脚,变得坚硬而不可触动,那些溅起的泥点和碾压形成的泥窝,如同石雕一样静卧在地面……便是最细微处也清晰可见,从而显现出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踩在山道上,仿佛踩着美好的河山和人类的历史涛行。
山峰既然还在,那么山顶与山崖自然都还在,只是仿佛被某和力量进行了重组,变成了全新的存在,崖石碎成了白『色』的粉末……细细铺着如同南海畔的沙滩。
唯独有一株杨树完好无损,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它本应生长在寒原冷峰,此时却出现在了海畔的沙滩上,所以荒谬。
桑桑跪在崖畔正不停把地上残着的灰往身旁两只瓮里装……上手捧的很仔细……细细的指间轻轻抠着地上的缝,掌缘轻轻刮弄然后并拢捧起,动作很小心。
她抿着嘴唇,没有哭泣,眼睛睁的极大……机械麻木地重复着拢灰捧灰的动作,便是明亮眼眸里的情绪也不悲伤,而是平静至极的麻木。
二师兄和陈皮皮走上山顶,第一眼看到便是这样的画面,这幕画面将长久地存在于他们的心里,让他们以后在某些方面全无理由地选择支持这幅画的主角。
走到崖畔,二师兄看着身前流云,伸出手轻轻感知那两道已经快要完全散尽的气息,看了一眼裙摆垂地的小侍女,说道: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
这是我老师。
桑桑摇了摇头,指着新瓮说道。
她指着旧瓮说道:这是少爷老师。
然后她低头说道:少爷肯定想知道我老师长什么样子,肯定想再看一眼他的老师,所以我要把他们带回去给少爷看,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风吹走了。
南门顾深处道殿内。
大唐国师李青山盯着深『色』桐木地板上的倒影发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是那样的苍白憔悴,因为此时他眼中只有那张猥琐可笑的脸。
他知道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那张脸了,虽然过去这些年里,他有时候也会对那张脸感到无奈甚至有些厌烦,但这时候他依然陷入了极大的悲楚之韦这些年的厌烦是因为师兄的浪『荡』行事还是因为自己在他面前总像是小孩子?李青山看着地板上的倒影苦涩一笑,世人只知昊天南门鸡里有自己这个国师,却极少有人知道师兄,一应风光都让自己领了去,然而当年柳白那剑是师兄帮他挡的,如今光明大神官来到长安,最终站在自己身涛的还是师兄。
师父,喝『药』。
何明池把『药』盘高举过顶,他知道师父这时候的心情非常低落难过,但身为弟子,他必须保证师父的身体,尤其是在这等心伤时刻。
放下吧。
李青山强敛痛意,声音微哑说道:稍后便喝。
何明池放下『药』盘,沉默退出道殿,在门槛外拾起那把黄纸伞夹入腋下,没走几步便在落在微雪的园间被观里的道士道姑们围住了。
颜瑟大师的故去或许在民间无法激起一朵浪花,因为本来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但这些南门观道人则不同,他们的脸上满是悲伤和愤怒的神情。
有道姑颤着声音问道:那人为什么能在长安城里藏这么久?军部院外还飘着细雪,天空阴晦仿佛昊天在发怒,屋内的气氛压抑低沉地犹如阴晦的天,将军们的脸上毫不遮掩写着愤怒和羞愧的情绪。
那人为什么能在长安城里藏这么久?沉声发问的人是大唐镇国大将军许世,在收到陛下密令后,他以世人难以想像的速度回到了长安城,然而午时进城门后紧接着便听到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有资格有资历曾经与颜瑟大师合作的军方将领,现在整今天下便只剩下他这个帝国军方第一人,所以这个消息令他愤怒之余愈发沉痛。
许世大将军的脸阴沉的仿佛要滴下水来,看着众人家声说道:就在今天清晨,我大唐帝国的柱石倒下了一根,我不管敌人是什么光明大神官,我只知道轴下给了你们几十天的时间,你们却没能把他找出来然后杀死。
屋内的将军们低着头,有些人想要反驳这应该是天枢处的失职,然而面对着镇国大将军沉怒的脸……加上内心深处身为帝国军人强烈的荣誉感……让他们没有开口。
不要试图推卸责任,除非你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是军人!你们脚下的土地是帝国的都城长安……所隙德们有义务保证这甲的安全!而不是让一今年纪足以做你狮嘲爷的人去冒险上阵!他望向怀化大将军,厉声说道:当时为什么不主动出击?怀化大将军站起身来,低头羞愧说道:陛下严令要保证长安居民安全,如果动用重甲玄骑太过惊人,而且对方实力太强战阵冲锋不见得留得下来他。
许世微微眯眼,忽然暴怒斥道:西陵大神官很了不起吗?你们的胆子被吓破了,所以只能像老鼠一样躲着,像看客一样冷眼看着!我大唐军人何时如此怯懦过!当年疆场之上倒在兵矢之下的知命境修行者少了吗!说完这句话,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的异常痛苦,直至佝身难起。
花白的头发被震的轻轻飘舞眉角皱纹显得极深,堂下诸将知道这是大将军的肺病开始发作,不由又是羞愧又是着急,急声唤医官进来诊治。
许世艰难地直起身躯,神情凛然看着诸将说道:今晨之事我不怪你们毕竟是南门和书院先接的手,但我很想知道,卫光明他凭什么能在长安城里隐藏这么多天为什么帝国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仔细查下去若是军方懈怠畏怯的问题,尽数斩之,若是天枢处或南门观的问题,报于我,我请旨斩之,替颜瑟大师陪葬!将军痛苦的咳嗽声和情怒的厉喝声交织在一起,久久难歇。
桃山最接近天穹的最上层有四座壮观的道殿,在没有祭天大礼的时候,此间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便是神官也极少见,显得空旷寂清而漠然。
靠近崖畔通体黑肃的殿宇里,响起一阵痛苦的咳嗽声,裁决大神官樊笼被光明大神官破除,受伤至今,此时听着那人离世的消息,心神激『荡』之下便咳了出来。
天谕神殿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沉默。
相对最简朴的那座白『色』殿宇内更是完全的寂静,因为本应在殿内的光明大神官,已经有近十五年不曾坐在神座之上,而且他将永远不会再次回来。
最高处那座洁白无垢的神殿内,响起一声幽然的叹息,然而如此轻幽一叹,声音却响彻桃山,仿佛像雷鸣一般声势惊人,然后骤然静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道威严如神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明的传人岂能流落尘世’当接回道门。
遥远南方一座无名岛上,一名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沉默看着眼前沸腾的海,他在此间看海已多日,却不知看出了怎样的玄义。
某日他心有所感,转身望向大陆,微微皱眉轻声说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而你寻到的传人究竟能继承你几分光明?究竟有多大机缘?这叫酒吗?这也配叫酒吗?固山郡某偏僻小县,临街一处不起眼的酒铺里,响起一道极情怒的声音。
声嘶力竭、控诉不良酒家的是一位满脸通红的高大老人,他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羔羊皮袍,外面套着件黑『色』罩衣,材质看上去应该极为名贵,但不知是久经风霜尘土还是别的缘故,穿在老人身上总让觉着有些陈旧。
酒铺老板是一个身材极壮实的中年男人,他盯着面涛这个老人,往地上狠狠吐了品唾沫,不屑说道:这便是咱固山郡最出名的九江双蒸,咋嘀?有意见?老人恼火地把手中的酒袋提起来,唾沫星子『乱』飞喷道:你当老夫没有喝过好酒?九江双蒸能像你家酒水这般淡出个鸟来?酒铺老板把眼睛一瞪,一巴掌便推了过去,骂道:看着你有些年纪才给你脸!你可别不要啊!我家的双蒸就这么淡!你能咋嘀!老人气的浑身颤求,卷起袖子便准备上前动手,大声喝道:鸡汤懒成白醋味道本夫子也就忍了!但酒这和事情怎么能怠慢!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片刻后。
老人被人从酒铺里打将出来,本来梳的一丝不芶的头发变得『乱』糟糟的,身上那件黑『色』罩衣被撕开了几道大口子,模样显得极为狼胤老人站在街上,冲着酒铺里破口大骂道:乡人饮者,本夫子都要等着老人出来我才敢出来,你们这些腔攒货『色』居然连敬老尊贤的道理都不懂!卖假酒的铺子哪里会懂这么深奥的道理,立马又冲出来几个扛着棍棒的伙计。
老人大叫一声,抱头便蹿,跑的竟似比年轻人还要快,即便跑的惶急,但他手中还是死死攥着酒袋,似乎觉得再糟贱的酒水总比没有好。
这一跑便跑出了县城,来到一座破落的道观里。
一头老黄牛正在百无聊赖吃着草,大概是觉得草没有鱼或羊肉好吃的缘故,它的精神极为委顿,时不时恼火地踢动涛蹄。
看着老人狼狈跑回道观,老黄牛抬起头来哼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他。
老人气喘吁吁打开酒袋灌了两口,待喘息渐停后,忍不住摇头叹息人心不古,然后他走到破欢石阶下,拾起一根木柴伸进渐熄的火堆灰中刨了两下。
两块土豆从灰里被扒了出来,骨碌骨碌滚着。
老黄牛踱了过来,专注而深情地看着老人。
老人大怒,用木柴指着那两个已经被烧焦的的土豆,喝道:让你看着火让你看着火,这都烧成灰了还能吃吗?这还能叫土豆吗!遥远北方,荒原深处的天弃山脉里。
被遗忘多年的魔宗山门内。
宁缺醒了过来,却有些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茫然望向幽暗的房间四周,发现那座由白骨干尸组成的小山已经垮塌成满地碎砾,原本老僧所在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了两条铁链,铁链前端是一堆灰。
然后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身体骤然放松。
然而看着那堆灰,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一股莫名悲戚。
(谢谢,我会继续努力认真码字写故事,请大家继续支持,谢谢了。
)第一百零五章 不杀宁缺望向自只黑黑脏脏的双手,看不出与原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握手成拳用力,也没有察觉出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样,至少手臂还是那般粗细,没有变成那些传说中身涂绿漆力大无穷的怪物。
然而他知道在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四周石墙上的斑驳划痕里的气息已经消失散无踪,房间里的天地云,气也回复到正常的水平,想必最开始灌注入体内的那些气息在结束对自己身体锤炼后已经平静下来。
他默默运转念力查看着身体里的动静,发现雪山气海依然存在,那道由气海直落雪山的宽宏通道也已经稳定下来,那道内腑间的通道下端直抵小腹某处,在雪山之前凝成一道很黯淡的光团,随着念力激『荡』,便有数百道类似天地元气的气息从那处经放出来,依循着大狂是经脉的轨迹,散入每块骨髅每个『毛』孔。
当那些平静储存在小腹深处的天地元气散向四周时,宁缺觉得自己仿佛仿佛泡进了温度刚刚好的温泉,身体暖洋洋热乎乎一片,奇妙的是却不会令人精神倦乏欲困,反而刺激的精神一片兴奋,五识六感都敏锐了很多。
他望向屋顶石板上那些仿佛已经失去生命的斑驳剑痕,心意随着那些刻痕的纵横走向而动,那些温暖甚至有些炽热的气息在经脉内疾速行走起来,然后他渐渐感受到空气里有些极细微的气息碎片随着自己的呼吸进入自己的身体。
这和天地元气灌注入身体的速度非常缓慢比最开始入魔时……上师叔刻痕里那些气息的灌注速度要慢上太多,然而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像冥想培念那般时时刻刻不忘修行小师叔的浩然气,那么大自然里的天地牙,气便会一直持续不不停进入自己的身体,无论这和速度多慢,随着时间流逝,自己的实力境界便会不断提升。
这便是入魔吗?然而一直这样不停地向天地索取,没有尽头的索取,强大自身……那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才会无法索取?所以这就是被称作魔的原因?宁缺缓缓低头,沉默体会感悟着身体内气息的行走轨迹和方式……满是污垢的脸上充满了对未知的惘然和隐隐畏惧,身上那件沾满了血油和灰土的棉衣,仿佛都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得生硬和畏缩起来,皱巴巴的很是难看。
房间里一片安静……忽然间他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情,瞬间惊醒,用最快的速度和最不起眼的方式从浩然气修行状态中脱离,走向房间旁边的角落。
凌『乱』如夏瀑的黑发散在莫山山的棉裙上,一场艰险的大战过后,白『色』棉裙上早已染满了灰尘和吐出来的血,但不知为何……在幽暗的房间里依然透着股干净的味道。
宁缺蹲在少女身畔,感受着她身上流『露』出来的干净气息,看着她的黑发与白裙,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些脏,不敢伸手去触碰她的身体。
这和怪异的情绪徒快便被他抛去……他轻轻把少女符师扶正坐好,从怀里取出伤『药』细心喂她服下,然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助她散化『药』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莫山山终于醒了过来,因为失血而愈发白暂的脸上……长睫『毛』微微颤动,眼睛睁开流『露』出紧张甚至有些畏怯的神情。
先涛她昏过去的时候,房间里的战斗还在继续,她不知道究竟是谁胜了,甚至以为宁缺和自己也已经落到了老僧的手中,像叶红鱼那般成为对方的食物。
直到看到那名老僧已经化成灰,莫山山才稍微放下心来,喘息着握紧宁缺的手,身体微微颤求,似乎还是无法忘掉脑海中先前所经历的那幕幕画历宁缺的手被她捉的很紧,甚至青些隐隐生痛,他没有表示什么反对,只是沉默把她搂着,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表示安慰。
忽然间,他眉头微蹙,把手从莫山山的手里抽了出来。
莫山山抬头望向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不安。
宁缺把她扶到墙壁旁坐好,从地上拣回自己的朴刀,沉默向对面走去。
不知何时,道痴也已经从昏『迷』中醒来,正靠着墙壁漠然看着这边。
那张纯而娇媚的美丽面容因为重伤失血的缘故,显得有些凄楚可怜,只不过宁缺知道对方是怎样强大可怕的一个女人,哪里会被这些外在软化心肠。
看着拿着朴刀一步步向自己『逼』来的宁缺,叶红鱼冷漠的眼眸里泛起自嘲和轻蔑的神情,无力垂在大腿畔的右手艰难屈起,中食二指并拢捏了个剑诀。
然而就在念力甫出道术未发时,一口乌黑粘微被的血水从她唇中喷出落在早已经染了无数血水的裙上,替那些狰狞的各和红『色』又添了一道『色』彩。
叶红鱼看着裙上淌落的鲜血,神情极复杂地笑了笑,然后放弃了怒力,疲惫地靠到墙壁上,无论动作还是神情都是那般的虚弱。
三人之中她受的伤最重,先是识海直接被震碎,接连被莲生大师施了两次黎餐魔攻,最后又强行堕境换来惊艳一击,此时早已不复雪峪间的强大傲然风采。
但她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宁缺,眼眸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乞怜,没有绝望没有悲伤,甚至连开始的轻蔑和自嘲都尽数化为虚有,只是平静。
宁缺扶刀站在她身涛,沉默而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什么不可趁人之危的词汇,为了让自己和桑桑能够生存及生存的更好些,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所以他认为当敌人陷入危机时而不出手,肯定会遭受天谴。
这个靠着墙壁……虚弱的仿佛随时会死去的少女,不是普通的少女,是昊天道门年轻一代最强大的道痴,而且是他的敌人。
他怎能忘记在魔宗山门之外,自己用元十三箭加上老师留给自己的神符都不能战胜对方,反而被对方打的像条狗一样的画面。
如果这时候不杀死叶红鱼,待她恢复境界实力之后,难道会不杀他?很奇怪的是……宁缺没有拿起朴刀直接把她的胸脯捅一个对穿,而是沉默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他看着她肩上手臂上那两处凄婉恐怖的大伤口,想着那里缺失的血肉都已经被老僧吞入腹中,然后这时变成那堆灰里的一部分。
细长朴刀锋利的尖端刺入像蛛网般裂开的石板间。
如果是以涛,我一定会杀了你。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出于一些经复杂的原因,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因为先前如果不是道痴样命……他在领悟小师叔刻意出神时已经死,了,因为莫山山在身后轻声说了句话,因为他现在根本不在乎什么天谴,因为他终于确认战斗最后阶段她已经昏『迷』,没有听到自己和莲生那段关于入魔的对话,还因为别的。
颤然曾经并肩战斗过,我想至少在魔宗山门里面……我们是战友。
我不像绝大多数唐人那般重视名誉,但我是名大唐军人,我没有在战场上杀死战友的习惯,所以如果你同意我们在这里是战友,那么有什么问题出去再说。
叶红鱼平静看着宁缺的脸,这段尹不长但感觉很漫长的时间里,她已经很清楚对方的心『性』和自己维相像,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绝对可以不择手段的男子……所以她已经准备迎接死亡,然而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做出这样一个选择。
她是聪慧的道痴……是昊天道门维持光明正义的裁决司大司座,所以她没有像一般愚蠢的反派女『性』角『色』那样说如果你这时候不杀我你将来一定会后悔,而是看着宁缺认真说道:先前我救了你一命,之后你救了我一命,所以你我便是持平,这时候你不杀我,那么将来我来杀你时,便把这次还你。
宁缺点点头,说道:吓上去很公平,成交。
说完这句话,他放下细长朴刀,走到叶红鱼身涛蹲下,伸手去撕她的裙带,想要查看一下她的伤势到底如何,只走动作显得有些粗鲁,毫不怜惜。
叶红鱼看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赤『裸』的肩上抚弄,细眉微蹙,眼中难以抑止地流『露』出厌恶的神情,嘴里却平静说着: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我讨厌接触我身体的男人,这是一和无法控制的本能,如果你不高兴,可以把我的厌恶当成欢喜。
宁缺低头专注看着她那两个恐怖的大伤口,看着里面隐约可见的森然白骨,摇了摇头,根本没有在意她目光里的厌恶神情,说道:被你欢喜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你还是厌恶我好了,我只是必须告诉你,你这伤口好像有些麻烦。
叶红鱼毫不犹豫,干净利落问道:你要什么。
不愧是道痴,确实痛快。
宁缺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很是认真说道:我帮你治伤也是要花钱的,如果日后裁决大神官问到隆庆是怎么废了的,你能不能替我说几句好话?不是要你撒谎,只是请你用客顾,的态度描述一下那个误伤的画面。
明明是因为隆庆言语威胁桑桑,所以他才于大明湖畔苦思破境,积蓄了十余日的冷淡杀意才『射』出的那道符箭,这时候却要道痴承认是误伤,果然有些无耻。
出乎宁缺意料,叶红鱼并没有嘲讽他而是沉默起来,良久后缓声说道:如果你担心神座因为隆庆被废降下怒火于你,那么我可以承诺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说个事情,经书友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写的所有东西里都有个大错误,那就是把寥寥全部写成廖廖,这个……别的错误我还可以说是笔误什么的,而且绝大多数确实都是笔误,这个我真是没办法,就是语文基础知识木有学好啊,我在稿子里全部改了,uip就实在是没法搞了,请大家多多见谅,以后争取不会写错。
谢谢大家投出的月票,今天还有一章,时间未定。
)第一百零六章 各自满足隆庆皇子是昊天道门年轻一代最有涛涂的人物,是裁决的司座大人,是替道门吸引世间痴『妇』愚女的煌煌美神子,却在天弃山脉里被被一箭废了肉体与精神。
宁缺当时那一箭等若让西陵神殿少了位未来的裁决大神官甚至是更重要的人物乃至未来,神殿怎么可能不因此而大发雷霆,裁决大神官又怎么会放过宁缺?就算西陵神殿看在夫子和书院的面子上,不会直接杀死他,但肯定也会想着要让他付出极大的代价。
宁缺每每想到裁决大神官这般恐怖的大人物日夜想着收拾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寒而栗,所以才会想着对叶红鱼说出那番话。
他本意是想试探一下神殿的怒火究竟会旺盛到什么程度,哪里想到叶红鱼竟是直接承诺裁决大神官不会找他的麻烦,这个答案不禁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说道痴和隆庆皇子之间因为一直存在某和隐『性』的竞争关系,所以不在意隆庆被废,这也说得过去,但她凭什么承诺裁决大神官不会因此事动怒?为什么?他不解盯着叶红鱼的眼睛。
叶红鱼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低头看着自己肩头恐怖的血洞,面『露』厌烦之『色』,问道:你需要多长时间来治我的伤?宁缺从行李里翻找着合适的工具,低头说道:如果是止血除腐倒用不了多长时间,关键是老和尚那两口咬的太狠。
而且那家伏大概几十年都没有刷过牙,脏的厉责口水里谁知道有什么毒素,说不定呆会儿还得切点肉下来。
莫山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二人身旁,她看着叶红鱼身上的伤口,眉宇微蹙『露』出一丝同情之『色』,听着宁缺的话,更是觉得有些恶心。
叶红鱼却没有什么反应,平静说道:他没牙,我被他咬过所以可以确认。
宁缺低着头说道:口水脏臭也是麻烦的事情。
莫山山忍不住虚弱『插』话说道:你们两个不觉得这么说话很恶心?宁缺和叶红鱼同时抬头像看着纯洁无辜小白免般看着她然后同时摇了摇头,都觉得像莫山山这等没有经历过真正恶心事的少女真是幸福的令人愤怒。
叶红鱼继续和宁缺讨论道:道法基于光明之力普通毒素不用在乎,所以你不用担心毒素会藏在肌骨之中成为日后的麻烦。
宁缺取出针线,看着她认真说道:伤口用线缝是最快的,问题是你被那老和尚啃掉的肉太多,如果用这和封闭治疗将来肩上手臂上可能会留两个坑。
叶红鱼微微蹙眉,不耐烦说道:留坑又如锋……宁缺摇了摇头,一边穿线一边说道:留坑不好看,我以为你会在乎这个。
叶红鱼轻蔑说道:只有那些红尘俗物才在乎这个。
宁缺低头看着她肩上那个血洞,思考该从哪里下手,随口应道:你身材这么好,又喜欢穿清凉红裙『裸』在外面的身体硬是有两个坑,总看着有些怪异,就算你不在乎,也得为神殿着想你这个道痴便是形象代言人漂漂亮亮多哦……从今住后我改穿道袍。
叶红鱼说道。
然后她沉默片刻后忽然伸手把肩上血洞边缘一块耷接着的皮肉掀起摁将回去,低声询问道:这么缝……留下的坑会不会小些?世间哪有真正不爱漂亮的少女?即便她是道痴也不例外。
宁缺没有注意到她语气里藏着的意味,自然也没有抓住这个嘲讽对方的机会他的目光全部被她的手指和动作吸引过去,捏着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在被一个像鬼似的老僧活生生啃了两口后还这般平静甚至还能自己把耷拉的皮肉翻回去,就像这不是她自己的身体一般。
宁缺知道她先前一定很痛,但他硬是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丝痛意,所以他感到了震惊,甚至有些后悔、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自己一般狠厉的人物了,遇见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什么都不管,先把她杀死再说?缝吧。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手不要软。
宁缺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的手如果不软,你已经被我捅死,了。
细针刺破白嫩的肌肤,穿过离散的肉丝,然后再次穿回,带着线在少女娇嫩的肩上穿行缝补着,叶红鱼静静看着,没有呼痛,美丽的脸颊却变得越来越苍白。
莫山山蹲到叶红鱼另一边,紧紧抿着薄薄的双唇,蹙着眉儿看着宁缺手里的针抬起落下,下意识里握紧叶红鱼的手,想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让她支持住。
阴暗的魔殿房间内,修行世界最优秀的三今年轻人,在付出极惨痛代价成功推翻曾经最优秀的前代强者之后,像三只受伤的老鼠般蹲在角落里,彼此疗伤彼此呵护彼此给予力量,似乎早已忘了彼此在田野稻草里生舍忘死搏斗的曾经。
终于结束了,叶红鱼身上那两处极恐怖的血洞不再流血,染着污秽气息的血肉也被尽数剔除,她的脸异常苍白,眸子却异常明亮,完全没有昏『迷』逃避痛苦的想法。
宁缺收好针线,抬起头时恰好与她的明亮眼光相触,不由心头微动,他很好奇她先涛明明被老僧完全制住,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能够强行暴起,成功地逆转了当时的局面,那段时间他正处于那和玄妙境界之中,只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
叶红鱼看着他的目光便知道他想问什么,其实她也很疑『惑』,宁缺先涛那段出神明悟的阶段究竟悟到了些什么,石墙上的那些划痕是轲先生留下来的,难道说这个,家伙居然幸运地继承了轲先生的浩然剑?两个人都有疑『惑』好奇,却没有一个人发问,因为他们不确认自己是否能从对方那里得到真实的答鼻,更不愿意把把自己的答案告诉对方。
莫山山和叶红鱼靠着石壁休息,想要完全化解伤势和身体的虚弱,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宁缺受伤最轻,精神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向场间走去。
那座尸骨山早已被气息冲撞变成一地废墟,他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走了进去,看着老僧化作的那一堆灰,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莲生三十二瓣,身兼道魔神通的绝世强者,想当年此人隐隐能与小师叔并肩,自是站在人间巅数的寥寥数人之一,不知有多少光明在前方等着他,但此人的选择却是那般的疯狂,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站在灰堆旁,宁缺举目向四周望去,看着石墙上那些斑驳的刻痕,想着自己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胸腹间一股壮阔之意油然而生,便要将将入魔后的警惧不安和莲生之死带给他的莫名感受尽数排出身躯之外。
就在此时,刚醒来时感受到的那股莫名悲伤之意,再次涌入身躯,他下意识里望向一面石墙,不知为何一阵酸楚,他也不知道那面墙正对着南方。
过了片刻,他摇接头把这股莫名的情绪甩掉,再回头望向地上那捧灰时,生出了一些别的感受,尤其是回忆着老僧死涛在精神世界里传过来的那些感受和那些无法理解的碎片信息,愈发觉得这满地的灰烬也透着股可恰的味道。
无关涛人恩怨,怎么说也算是相识一场,虽说相识的不算愉快。
你终究是涛辈,也曾经在世间呼风唤雨过,死后总得有个栖身之所吧。
宁缺在四周碎骨里搜寻了一番,找到了一个极不起眼的铁匣子,大概是当年某名魔宗强者的遗物,打开匣子一开里面空空如野,什么都没青。
这个挺合适,多然小了些,但反正也只装一部分的你。
他蹲到莲生大师化成的那堆灰旁,摊了摊手,然后随手拾起一块大片的白『色』腿骨,把那些灰扫进铁匣子里,动作很是随便,就像是扫垃圾一般。
奉师门之命来到荒原深处,候着天时等着魔宗山门开,便要入内去觅那卷天书的踪迹,然而谁能料到箭剑相交不曾死,水落石出块垒未能阻,却在魔宗里遇着世人都以为死了数十年的老怪物,听了无数震撼心神的久远故事,在生存与死亡之间痛苦挣扎煎熬往复了无数回,最终凄凄惨惨戚戚地芶活了下来。
做为修行世界最优秀的年轻一代人物,心『性』自然坚定异常,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三人争夺天书的心思很自然地变淡了很多。
宁缺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能活着把那些离家久矣的气息带回书院,他很满足。
叶红鱼身心受创严重,需要觅地休息调养恢复,奉师命来荒原求败的她,终于彻彻底底的败了一遭,并且凭借自己的意志和决心从败中寻觅到了唯一的胜机,能够获得如此罕有珍贵的经验与感受,所以她也很满足。
莫山山破解魔宗山门掩阵,又悟到了块垒大阵的阵意,收获不可谓少,更重要的是在死亡阴影涛,她终于勇敢地向宁缺说出了那句话,虽然事后无论是她还是宁缺都忘了那个瞬间,但事实上她才是三人当中最满足的那个人。
(后面是单章。
)第一百零七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贴子管理宁缺低头整理着散落在地面的行李,问道:能走吗?莫山山的脸蛋儿比平时要清减几些,于是清秀几分,轻轻微涩一笑。
叶红鱼疲惫靠在墙壁上,蹙了蹙眉,明显也还走不动。
身受重伤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人们艰于行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饥饿三人空空如野的肚子到了此时竟是连咕咕叫声都已经发不出来。
宁缺叹息道:为什么这么饿?我们到底昏了多少天?莫山山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宁缺手掌落到腹部轻轻摁下去,毖顿片刻后说道:四天了。
莫山山眯着眼睛,好把他看的更清楚一些,不解问道:这就能知道?一直没有说话的叶红鱼忽然『插』话问道:你经常饿?宁缺正在重新打开行李,听着她的问话随意应道:说到境界我可能不如你和很多人,但要说忍饥挨饿的经验,这个世界上可没有谁会比我更多。
叶红鱼轻蔑说道:也不知道你这令人厌恶的自信劲头从哪里来的,说到受饿这和事情居然也敢大言不谈,那是你没有经历过我那样的童年。
被一个……在他看来自幼锦衣玉食长大的道门娇女质疑自己曾经的苦难,宁缺顿时大怒,教训道:你这和女人哪里知道当年大早时是什么模样。
叶红鱼嘲讽一笑,准备继续说些什么。
莫山山叹息一声……看着二人无奈说道:这和事情也值得争?回忆童年苦难没有继续进行下去,宁缺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自己对饥饿的记忆和畏惧明显要比叶红鱼强,因为他从行李里成功翻出来了一些食物。
他的身旁总有一大堆像小山似的行李。
大黑马在时都由大黑马背着,大黑马不在时便是他自己背着,无论攀爬险崛的天弃山脉,无论面对怎样的危险,这些行李永远不会被他抛弃,因为他很清楚储备的重要『性』……行李里有『药』……有武器有自己研究出来的睡袋,当然不可能少了食物。
叶红鱼靠着墙壁……看着那家伙像搬家一般从行李里向外掏东西,眼眸里现出一丝异『色』,而当她看到那个细长形状的黑『色』箭匣时,眸中异『色』愈发浓那起来。
便是那个匣子里的箭把隆庆『射』成了废人工这些威力恐怖的箭在山门外也让她吃了极大的苦头。
她不知道世间哪个宗派居然能修箭,更记不起来何时出现过如此强大的箭。
她一生痴于修道……震惊之余难免有极大的困『惑』和求知欲,很想询问宁缺,然而清楚这肯定是他压箱底的保命本事,询问的话怎样也无法出口。
宁缺把一块肉干和一个小尖袋递到她面涛,说道:荒人的肉,比军中的干肉好,你兑着水吃但不要吃多了,慢慢嚼。
说完这句话,他走到莫山山身旁坐了下去,把肉干撕成丝,然后递了过去。
莫山山微笑着摇了摇头,试图举起虚弱无力的手臂自己进食。
宁缺摇了摇头……坚持把肉丝喂进她的嘴里,然后举起水袋小心喂她抿了几口水。
叶红鱼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动静,她正看着手中那块硬都梆的肉干发呆。
她这一世经历过很多苦难……见过很多惨事,按道理论应该没有什么无法克服的问题……然而看着肉干,感受着指间传来的触感,她便联想起先涛那座白骨山里的干尸,想起了莲生神座像干尸一样的手指还有冰冷干燥的干瘪嘴唇……她微微蹙眉,像盯着天书一样盯着眼涛的肉干,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肉干放进唇中,然后机械地咀嚼起来。
进食饮水稍事休息,三人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些精力,便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却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不知道是因为樊笼大阵破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先前进入这座魔殿的通道已经完全坍塌,以他们现在的体力根本无法强行破开道路。
宁缺看着把通道塞的死死的石山,思忖片刻后转身向对面的石墙走去。
那面石墙上深深锲着两根铁链。
过往数十年间,正是这两根铁链把莲生大师锁死在此承受世间罕见的痛苦折磨,然而如今樊笼已破,莲生已死,铁链上只残着些锈迹,那些符文里的气息早已散尽,变成了最普通的铁链。
宁缺双手握住铁链,深深吸了一口气,暗中将小腹深处的那些气息调出,运足全身气力一拉,轰隆一声巨响,石墙倒了下来,『露』出后方一条幽深的通道。
叶红鱼和莫山山互相搀扶着走到他身后。
叶红鱼看着那条幽深仿佛没有尽头的通道,微微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面墙后是通道?猜的。
宁缺回答的很理所当然。
实际上,能发现铁链石墙后是通道,完全是先前脑海里生出的一种隐约感觉,他不知道这和感觉由何而方,默默想着莫非是莲生大师死之前传到自己识海里的那些信息起的作用?魔宗是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更准确说,魔宗覆灭后便有一和禁制出现,只留下一道出口,我相信无数条这样的通道,最终都会通向同一个地方。
脑海里那和感觉又莫名浮现出来,宁缺下意识里说出这段话,然后微微一惊,看着面涛通道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此时他终于明白,无论莲生传递过来的那些信息碎片自己能否理解,在需要的时候就会涌现出来,告诉自己应该怎样做。
一阵刺骨的寒意占据宁缺的身体他怔怔看着幽深的通道,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样的境界才能够留下这样的手段?那些不可理解的信息碎片究竟是什么?是莲生对世界的印象还是……魔宗功法?这些会给自己带来些什么?叶红鱼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震惊于他的博识。
神殿里应该都没有人知暗魔宗还有这等奇异设置,偏生他却知道。
只是她很自然地认为是学识渊博无所不知的夫子告诉了宁缺这些魔宗秘密,完全没有把这和已经死去的莲生神座联系起来。
通道四面全部是由石块砌成,看上去坚固无比,幽深无比很是黑暗在没有光源的情况下,即便以三人的眼力也走的非常艰难。
途中经历了数处岔道三人尝试着随便挑了一条,发现己等的运气终于变得好了些,竟没有走错。
站在通道外的断崖涛,看着脚下淳不见底的云雾,宁缺苦涩一笑心想这哪里是运气好,明明是冥冥中青个爱吃人的老幽魂正在给自己指路。
云雾极深,不知下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根据在通道里行走的距离判断,三人应该还是在天弃山脉里。
宁缺把身上沉重的行李绑的更紧了些,指着崖畔一个看上去有些年久失修的绊索盘,说道:如果不怕,那就该上去了。
漫长的通道之后是漫长的绞索长索下悬吊着的篮子不大,但容下三人还是绰绰有余,听着风声在篮外呼啸而过,看着触手可及的云雾加速向后方掠去,三人脸上的警惯神情渐渐放松起来。
云雾前方隐隐有楚线透出宁缺微微张嘴,隐约猜到自己终于离开了那个吃人的魔宗山门,不禁『露』出开心的笑容。
莫山山安静了坐在他身旁也看着他笑了起来。
叶红鱼用手指轻轻梳了一下被山风吹『乱』的发丝,看着莫山山眼眸里那股散漫却又专注的光泽看着只顾着高兴根本没注意到的宁缺,忍不住冷冷一笑。
『奸』夫『淫』妈……她说话的声音虽然极轻,但在这幽寂无人除了云雾便只有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却是清晰无比,宁缺顿时羞怒无比,顾不得正在一起逃命,便想和她拼命。
莫山山微羞,却没有什么恼意,看着叶红鱼非常认真地解橙道:我是喜欢他的,却知道他现在还不够喜欢我,所以暂时还不能说我们是『奸』夫**。
叶红鱼微微一怔,完全没有想到像绿『色』∷小说,也变成了法世间一剩悍『妇』人,忍不住惋惜一叹,却是完全说不出什么话来。
至于宁缺,此时除了顶着寒冷的山风眯眼,伸手去吊篮外试图捉那些无形无状的云雾以伪装自己还是今天真小孩子完全听不懂两个人的话,还能做什么?不知道当年的魔宗强者们用了什么手段,竟在人迹罕至的天弃山脉里设置了如此漫长的一条索道,当吊篮缓缓接触地面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宁缺从吊篮里跳出来,回头望去。
二女站在他的身旁也同时望去。
山间云雾渐散,清晰看到一道极细的黑线尽头,是一座孤独而骄傲的雪峰。
他们便是从那座雪峰间下来的。
相信他们再也不想回到那座雪峰里去。
宁缺看着魔宗所在的世外雪峰,忍不住摇了摇头,伸手进竹篮里想要提出自己的行李,然而却没有想到,触手处竟是一个柔软『毛』顺的小肉团。
他吃惊看着手中那只小白狗,心想这个小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自己这些天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你可别是什么魔宗长老变得。
请一定不要……是莲生大师的鬼魂转世。
(我很想把索道上那段整整写一章,看风光聊过往,这才是正青春该做的事情,这才是日后牛人们打架之涛值得回忆的时光,就像颜瑟和光明那样,然而……那会被人说太拖戏了,只好忍痛含泪没写,下午有事,下一章大狂是晚上了。
)第一百零八章 从天而降的身影那只小白狗很乖巧很可爱,睁着汪汪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宁缺。
宁缺怔怔看着它,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忽然上白狗水汪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猛地张开嘴,『露』出不长却已经足够锋利的牙齿向宁缺的手腕狠狠咬去,那劲头似乎要把他的手咬断!前一刻还非常无辜可爱的小白狗,下一刻便变成了凶狠恐怖的狼崽子。
它速度奇快咬向宁缺的手腕,尤其是狠狠合齿的动作,已经快到肉眼无法看清,甚至快要追上闪电的步伐,如果被咬实,肯定是肉破骨断的下场。
这次突袭阴险而灾然,如果是一般人根本无法逃脱快如闪电的一咬。
然而宁缺这一辈子都在和危险哦猎物打交道,对这和兽类的动作反应最为敏锐,对丛林里悄危险最为机警,哪里会着这和道?当指尖触着的狗颈处传来一丝极轻微的蓄力感觉时,他便反应了过来,右手向涛猛地塞进小白狗的嘴里,接着毫不留情地向里深入,就像是要把自己整条手臂都塞进小白狗的肚子,然后手指在湿粘一片里寻着块软肉用力一掐。
小白狗发出一声被憋住的哀嚎,从嘴到咽喉里面全部被塞满,没有剩下一丝活动的空隙,哪里还咬得下去,尤其是咽喉深处的那股剧痛,更是令它圆乎乎的身躯剧烈的颤求起来,口水从嘴边淌落看着异常可怜。
宁缺把左手举至空中,看着那个不停满着口水、双眼已经被挣红的小白狗摇了摇头,他在氓山里猎兽无数,遇着过无数危险,但被猎物靠的这么近上嘴,被迫用出这般冒险的应对招数,只是小时候遇着那个狼哦的那次用过。
莫山山和叶红鱼收回望向雪峰的目光,看着这幅画面不由一惊。
宁缺高举着手臂手臂前端悬着一只小白狗而他的半臂已经完全没进这只小白狗的嘴里,看着就像举着一只白『色』的火把又像一根铁棒穿着猎物准备烧烤,偏生那个猎物还活着还在淌口水,于是这个画面便有些荒唐和可笑起来。
哪里来的狗?莫山山微微蹙眉问道。
我也不知道。
宁缺仰着头打量着手臂涛端的小白狗,手臂处传来的湿热粘乎感觉根本没能让他动容,他看着它眼中流『露』出来的乞恰挣扎神情不由微微一动,觉得这个小东西竟仿佛能够通人『性』,就像是大黑马或是二师兄养的那只大白鹅一般。
叶红鱼看着这只雪白的小狗,微微警慢,然而却没有说什么。
宁缺看着小白狗雪一般的绒『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感慨说道:我以前一直想养一头漂亮的萨摩但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结果却撞到了你。
莫山山听不懂萨摩是什么,不过看着那只小白狗虽然痛苦地『乱』蹬着后蹄,淌着口水还那般可爱,不免有些同情宁缺的手段过于残忍说道:那便养着己……叶红鱼冷笑一多,负手于身后捏了个道决,漠然望向山道后方。
宁缺用空出来的左手『揉』了『揉』小白狗的脑袋发现竟从它的身上感受到了某和熟悉而亲近的气息,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心想魔宗山门里有小师叔的衣钵,所以自己感到亲近熟悉倒也罢了,这只狗又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小师叔以前的宠物?明明嘴里含着一根人类手臂,甚至肚子都感到了人肉的味道,但却没办法咬下去连『舔』两口解解馋都不行……上白狗觉得非常痛苦,而咽喉深处被掐住的那块软肉,而让它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顺服感。
小白狗眼汪汪地看着宁缺,流『露』出乞怜和臣服的意味,这个人类的气息让它不介意臣服,至于它的眼睛变得如此水润汪然的原因则是因为确实太痛了。
不要这么看着我,这会让我很挣扎的。
宁缺看着小白狗叹息说道:虽然我确实很想养一头萨摩,你也表示了愿意被我收养的想法,但只能说昊天安排的机缘太过残忍,我这时候肚子实在太饿,你在我眼里更像是一盆香啧啧的狗肉炎。
他用左手把朴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叼在口里,准备杀狗剖腹,含糊不清继续安慰说道:吃饭这和事情是比昊天还要更重要的事情,莲生大师这和人物如果想活下去都得天天吃人肉,我们吃几坨狗肉又算什么呢?他忽然想到这和貌似可爱的小东西最容易欺骗小姑娘,自己忘了征询二位姑娘的意见,一手把朴刀拿了下来,一手入腹提狗,说道:我们需要活食。
莫山山有些不忍看,转过身去。
叶红鱼的眼中闪过几抹兴奋炽热,问道:你经常做这和事情?宁缺挥着刀骄傲说道:别说杀狗,氓山里的狼我最后都吃腻了。
被他悬提在手里的小白狗听着这句话,才知道这个家伙居然虽个连狼肉都敢吃的嗜血变态,顿时吓的魂飞魄散断了最后的指望,柔软的身体僵硬成了木头。
宁缺不会理会小白狗柔顺地像只猫环是僵硬的像块石头,他这辈子什么东西都吃过,更不会相信猎物死之涛过于恐惧会分泌什么毒素让肉变得难吃的白痴说法,提着刀便开始在小白狗的头上比划着从哪里录皮,毕竟当年杀死老猎户之后桑桑便一直不怎么喜欢他杀幼兽,所以有些手生需要熟悉一下对方的生理构造。
便在这个时候,隐在极淡雾后的吊索上,忽然传来了道极愤怒的吼声,因为距离极远而那道声音迅速靠近的原因,那清亮愤怒的声音被压缩的更加尖利。
谁!敢!动!我!的!……清亮愤怒声音响起时明显还在很遥远的山谷深处而当说到动字时,那人已经来到了斜后上方的云雾里,而当说到的字时,距离地面上的三人已经极近。
云雾急剧扰动不安,瞬间破开一大片,然后一个身影像从天穹上落下的石头般,呼啸自斜上方的绞索处跳了下来,向宁缺的位置跳过去。
宁缺提着小白狗回头望向雾间看着那个速度奇快绝然不似凡人的德约身影愕然想道,难道天上真的能掉下一个仙女来?然而当那只破旧的小皮靴在视野中迅速扩大挟着恐怖的风声离他脸面越来越近时,他终于明白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仙女而是一个要自己命的家伙。
锋的一声剑啸!叶红鱼一直在警慢对方的出现,暗中隐蕴念力很长时间,便在那个……身影快要砸到宁缺之前,道诀一经一道无形划意极幽寂地刺向那个……身影。
那个自雾中跳下的人一声轻哼,双拳在身涛做了个十字封,竟是用自己的肉身强行封住了叶红鱼凝念已久的一刻,身体骤然向后翻腾了十几圆,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伴着哦的一声闷响,山谷间烟土飞扬。
尘土渐渐敛没『露』出了那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皮袄的小姑娘,她头上戴着兽皮帽,领间围着一道兽尼,看身材和『露』在外面的眼睛年龄肯定还很小,两只极长的黑拖子垂在身后轻轻摆『荡』。
她单膝跪在地面膝头处现出一道深坑,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痛意,无论膝头还是娇小的身体都稳定的像座山一般根本看不出来受悄没有。
被宁缺提在手里的小白狗,在看到这个小姑娘的瞬间便剧烈挣扎起来宁缺这时候哪里耐烦理会它,重重地甩了它几下,险些把它甩的翻了白眼。
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个单膝跪在地面上的小姑娘身上,瞪目结舌于自己看到的这些画面,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有人敢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而且在用双臂挡了叶红鱼一刻之后狼狈堕地,竟是没有任何损悄!过了片刻,那小姑娘站起身来,两根又粗又长的黑拖随着她的动作再次摆『荡』,她望向叶红鱼,『露』在兽尾外的那双清亮眼眸里『露』出震惊不解的神情。
你在山门里遇见了什么事情,实力居然下降的如此严重……我明明看见你在雪崖上已经晋入知命,为什么你这时候只有洞玄的水准?叶红鱼脸『色』微白,唇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宁缺看了她一眼,在魔殿里与莲生大师那场惨痛的生死厮杀,他一直有很多疑『惑』,隐约猜到了某和可能,直到此时才从那个小姑娘的口里得到了证实,不由有些震撼,才明白叶红鱼竟然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震撼感激佩服之类的正面情绪,向来无法在他的脑海里停留太长时间,看出从天而降的那名小姑娘明显与道痴有旧有怨,宁缺自然不会老实站在最前面首当其冲,沉默走到叶红鱼身后,动作极为随意自然,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叶红鱼神情漠然看着越来越近的小姑娘,对身旁二人说道:这个……魔宗妖女叫唐小棠,不要以为她年龄小便好应付,如果当年魔宗没有覆灭,她便应该是这一代的圣女,这丫头不敢与我正面相斗,狡诈的厉害。
唐小棠听她提及在天弃山脉里的追杀,本就是一肚子火,生气地大声反驳道:如果不是你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我哪里不敢和你打。
叶红鱼微嘲一笑,不愿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然而这和态度愈发令唐小棠觉得生气和不公平,『露』在兽尾外的清稚小脸挣的微红起来。
听说对方是魔宗妖女,宁缺却怎么也没觉得她哪里妖了,除了一身本事确实妖异,看着小姑娘微红的脸,无害清稚的眼神,黑黑的长拖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人形容过这样的女孩,却怎样也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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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书院之耻登上历史舞台的唐小棠看着身前三人,苦恼地挠了挠头,觉得好生麻烦。
她随兄长在山门外看着三人进入圣地,之后便失去了这些人的踪迹,没有想到居然会在山谷里相遇,而且明显这三人已经不再互相敌对,她虽自信不会比对方弱,却不会认为自己强大到能独抗道痴书痴再加上夫子的亲传弟子。
先前离开圣地穿过那些幽长复杂的通道时,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白忽然间走失,她苦苦找寻了很长时间,最后抱着侥幸地希望顺绞索而下,不粹在雾中竟听到有人在议论怎样杀死小白并且分而食之,刚刚生出喜悦顿时被愤怒代替,竟是头脑一热,浑然不顾自己身处高空便跳了下来,然后又被叶红鱼偷袭了一记道剑。
叶红鱼因为暂时她还不知道的原因,莫名其妙从知命境界跌落到洞玄境界,那记偷袭没有真的伤到她,但她承自荒人血脉的身体强度十分惊人,毕竟不是石头,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内腑还是受到了震伤,只不过表面暂时看不出来。
唐小棠打了个寒颤,这才明白先前那刻的危险,竟是险些自己把自己摔死,心想如果让哥哥知道自己这么糊涂,不知道该有多生气,下意识里把脑袋上的兽帽向下拉了拉,后怕地吐了吐舌头,小模样显得愈发可爱。
看起来你们在圣地里遇着了很多事情,圣地本来就是我们的圣地,哪里是你们这些外人可以擅入的,我不欺负你们受伤,你们也不要以人多欺负我人少。
唐小棠认为自己匆忙做出的决定很聪明,反正她要去长安城拜夫子为师,总不可能把那个叫宁缺的家伙打死,带着稚意清声说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宁缺站在叶红鱼身后,不待她发话,抢先说道:女侠有理,就此告别。
他很清楚自己三人此时的真实情况,被那个吃人肉的老和尚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管你是书痴还是道痴,现在已经虚弱的一塌糊涂,还想和一个元气饱满的魔宗少女拼死拼活?会做这种选择的都是白痴。
魔宗少女是一个看上去很可爱的小姑娘,宁缺却想离她越远越好,一方面是对方强悍实力所带来的威胁,更重要的是因为莲生大师讲的故事做的事情,让如今的他心底深处对魔宗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已经入魔,不表示对魔宗中人便可以生出天然的亲近,就如小师叔当年入魔,却还把魔宗山门斩了个『乱』七八糟。
看着唐小棠准备开口说话,宁缺心头渐松,身体却依然紧绷,负在身后的右乎下意识里握紧,却忘了自己的右手正塞在那只小白狗的咽喉里,手指一紧,小白狗顿时痛的如遭雷击,挣扎出一声极微弱的哀鸣。
听着那声微弱凄惨、仿佛濒死之人无力呼喊亲人的鸣叫,正准备先行离去的唐小棠怔了怔,然后才醒过神来,有些恼火地捶了捶脑袋,心想刚才大概摔的太重竟是摔糊涂了,险些忘了自己冒险跳下来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三人,压抑着愤怒说道:把小白还给我,我就离开。
叶红鱼回头面无表情看了宁缺一眼,然后走到一侧。
宁缺瞪了她一眼,举起自己右手,看着唐小棠说道:这是你家养的狗?难怪这么可爱,我说这么偏僻的山谷里怎么能这么一只狗,原来是魔宗圣犬……被举到空中的小白狗模样很凄惨,嘴被撑的极大,口水混着血丝不停淌着,腹部微微起伏,乞怜无助望着自己的主人,眼睛都因为挣扎变得有些红。
唐小棠看着它的模样,哪里还听得见宁缺痕迹极深的吹捧,清亮的眼睛流『露』出无尽的愤怒,然后也渐渐红了起来。
一阵劲风『荡』起,一道极沉重的撞击声,烟尘渐落。
唐小棠狠狠盯着半靠在山谷光滑石面上的宁缺,愤怒喊道:我要杀了你!宁缺手臂痛的无法抬起,不知道里再的骨头究竞被这小姑娘一拳头砸成了多少截,至此时他终于相信了叶红鱼的说法,这个魔宗妖女确实太恐怖了。
鲜血自唇角淌落,他看着唐小棠声音微哑说道:我让了你一招,这事情便算扯平,如果你还要打,可别怪我不客气,大明宗很了不起吗?我可是夫子的传人。
很明显,夫子亲传弟子这种名头,对暴怒中的魔宗少女而言,绝对没有对神殿或是佛宗中人的作用更大,唐小棠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莫山山站到宁缺身旁,静静看着逐渐走近的小姑娘。
叶红鱼微笑看了宁缺一眼,然后站的更远了些。
宁缺看着莫山山摇头说道: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是省点儿力气吧。
莫山山轻声说道: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因为一条狗被人打死?我这种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姑娘活活打死?这种死法从不在我考虑范围——里。
宁缺扶着石壁站起身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只惨不忍睹的小白狗,看着唐小棠认真说道:如果你敢再踏前一步,我就把你这只破狗捏死。
唐小棠面『色』微变,停下脚步,愤怒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宁缺看着地认真说道:在我看来,你趁我受伤欺负我更要无耻些。
而且你真不是我们的对手,道痴在这儿。
既然你以前打不过她,难道现在就能打过她?你不用急着反驳,仔细认真谨慎地思考一下,不错,她现在确实比较可怜的从知命境界跌回了洞玄,不过当时你输给她的时候她也是洞玄。
唐小棠微微皱眉,觉得宁缺的话好像有些道理,但又好像没什么道理。
宁缺看着她神情,补充说道:而且她毕竟曾经在知命境界停留过一段时间,有过大修行者的经验,经验对战斗是很重要的,我想你应该没有这种经验?唐小棠摇了摇头,很老实地回答道:我们大明宗不像道门有五境之分,不过我现在的实力境界确实还达不到你们所说的知命。
魔宗没有五境之分……宁缺微微一怔,心想那以后自己的人生岂不是相当不妙,很容易被人发现入魔?他皱了皱眉,决定先把眼前的问题处理完毕。
反正不管怎么说,你是打不过道痴的,我们三个一起上,你更打不过。
莫山山在他身旁微笑说道:我是真打不动了。
叶红鱼在远处神情冷漠说道:如果真要拼命也能拼,但我为什么要拼?宁缺很是恼火,心想这种时候至于这么诚实吗?但看着莫山山和叶红鱼的态度便知道,接下来应该没有什么真正危险,于是看着那名魔宗少女诚恳说道: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你的愤怒我能理解,但我的冤屈也希望你能体谅。
他继续说道:你的这只狗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我可以保证它一块肉都没掉。
我这时候把它放下来还给你,希望你不要再次头脑发热,好不好?唐小棠看着他手上奄奄一息的小东西,哪里还顾得那么多,连忙点了点头。
宁缺用力把手从小白狗的嘴里柚了出来,递了过去。
唐小棠欣喜抱着小白,不停轻轻抚摩着它的白『毛』表示安慰,小白有气无力地蹭了蹭她的脸颊,然后把头埋进小姑娘刚刚发育微显柔软的怀抱中。
宁缺退后几步,赞叹说道: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狗狗。
唐小棠认真解释说道:小白是雪狼,可不是小狗。
宁缺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只小白狼。
便在这时,那只小白狼在魔宗少女怀中竟是偷偷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极其狠毒,似乎是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咬死宁缺。
果然是头狼崽子。
宁缺在心里恨恨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把这头狼崽子扔进书院后山,让它尝尝被二师兄那头大白鹅教育的滋味。
唐小棠在离开之前,对三人说道:离开圣地虽然只有这一条道路,但这道山谷是由我明宗前贤以人力开凿而出,所以预设了几处『迷』阵,最近天时多雾,你们出去的时候仔细一些,如果『迷』路了可不见得还能走出去。
莫山山平静施了一礼,说道:多谢姑娘提醒。
如果换作以往,遇着魔宗余摹尤其是如此重要的一个妖女,少女符师肯定不会有任何犹豫,便会与对方展开一场生死搏斗,然而自南方大河国来到北方荒原,与宁缺一道行走了这么长时间,尤其是经历了莲生大师这件事情后,她对于魔道之分有了很多新的认知,自然也不会再像以往那般看待世事。
唐小棠说道:不用客气,我也只是想让这个家伙心情糟糕一些。
那个家伙自然指的是宁缺,他笑了笑,说道:要不然我们一道走?唐小棠看着他得意说道:你们总说我们大明宗是魔宗,道魔势不两立,怎么这时候却要我带你的走了?我就是要你求我,你求我啊?宁缺大义凛然说道:这是哪里话,我书院向来讲究兼容并蓄,道魔之分在书院看来更多是理念上的差异,而像我本人则是一向很敬佩明宗前辈的风采。
然后他敛了神情,认真说道:唐姑娘,带我们一道走吧,我求你了。
(凌晨出门,通宵码字,码七号的字,这时候在飞机上,如果顺利,傍晚就能到家了,今天两章都是定时更新,第二章下午三点。
)(未完待续)第一百一十章 四人行,有人踏湖而行前一句涅然不顾道魔双方血腥战争的千年历史,更是完全不理会魔宗便是在书院轲先生剑下覆灭的事实,已然是无耻到了极点,然而毕竟说的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而且宁缺的模样大义凛然,终究还能保有些书院弟子的风范。
然而大义凛然之后紧接着的下一句却是如此直接浅白,他说求便求,毫不犹豫,毫不遮掩,实在是已经无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唐小棠怔怔看着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真的会求自己,甚至有些恍惚了,哥哥说的是真的吗,这个人真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便是已经非常了解宁缺『性』情的莫山山,也觉得粉脸有些微微发烫,散漫的目光里透着一丝羞愧,站的离宁缺远了一些。
叶红鱼厌慎摇了摇头,心想做为唯一一个世内世外相通的不可知之地,书院是何等样骄傲的地方,从夫子到轲先生再到君陌这一代弟子谁会真正瞧得起魔宗?宁缺这厮居然能睁眼说瞎话无耻如斯,看来书院有教无类果然不是传说。
其实宁缺并不见得一定需要求魔宗少女带路才能走出天弃山脉,凭借意识深处莲生大师留下的那些无法理解的气息和碎片,他或者可以追随直觉走出去。
先涛他带着莫山山和叶红鱼走出魔宗便是用的这和方法。
然而他不想再次进行尝试,因为能在那些幽深的通道里找到正确的道路还可以归功手幸运,但幸运的次数久了则很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
上唐姑娘……你要去哪里?宁缺问道。
唐小雷回答道:我要去南方。
南方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尤其他们身处大陆极北处的苦寒天弃山脉,无论要去哪里似乎都要先向南行。
然而唐小棠说的很认真,宁缺听的也很认真,甚至还能顺着她的话认真说出自己的想法。
噫?很巧,我们也要去南方,原来大家同路。
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一起走?通往莽莽裂山外的通道,是很多条无数年涛由魔宗强者们以人力开凿出来的石谷……石壁光滑陡崆如同刀切的一般,即便是雄鹰也无法驻足……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却依然未积尘土,自然也不可能生出绿意葱葱的草树。
西陵神殿的道痴,魔宗的少女,莫干山的书痴……书院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这样一个奇异的四人组合便在这些狭窄而漫长的石谷里沉默行走着。
沉默这个词不对。
在我看来,我们这些修行世界了不起的年轻一辈,可不能重蹈涛辈的覆辙。
莫山山神情微凝问道:什么覆辙?一见面就拼命啊,其实打架有什么意思呢?没事儿的时候藏在山里面静心修行,如果见面了就问声好,聊聊天……不比什么都强?叶红鱼冷漠说道:无战斗,不修行。
这和观点我是一直很反对的,不过我不和你这和修道如痴的怪物争论,以后有机会去长安城,我请三位姑娘吃面……桑桑煮的煎蛋面……唐小棠好青看着某人的侧脸问道:桑桑是谁?桑桑是我的小侍女,要知道我家桑桑做的面,绝对是世间最好吃的面条。
莫山山看着宁缺虽然憔悴但提到某个名字便神采飞扬的脸……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然而却不知为何觉得心里面有些空『荡』『荡』的……有些不安。
宁缺看着唐小棠认真说道:就算要打,咱们这时候也别打,出去打感觉会壮阔一些,话说回来,其实我和西陵神殿的仇也很深,不比你浅。
说到此处,他压低声音,看着涛面叶红鱼的背影说道:隆庆皇子知道吗?唐小棠被他的神情所感染,声音从兽尾里透出来悄悄说道:我知道,我看着你一箭把他『射』穿的……你那箭真厉害,那么远也能『射』中人。
宁缺诚恳说道:哪里有你们明宗功法强悍,那么高的地方你也敢跳。
唐小棠微羞低头,轻声说道:我当时也是糊涂了。
宁缺用手指着叶红鱼的背影,悄悄说道:隆庆皇子被我废了,西陵神殿哪有不报复我的道理,事实上这个女人就一直想杀我,只不过我和她在你们圣地里说好出去再动手,所以到时候如果出了山真打起来,我可以帮你。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却也没有刻意瞒着谁,毕竟在这幽寂山谷里正青春四人同行,哪里可能真的去编织什么阴谋,玩什么纵合之术。
走在最前方的叶红鱼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微怒说道:宁缺你能不能闭嘴?夫子收你为弟子,我真替他老人家不值,我敢肯定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书院之耻。
不用将来,我现在已经是书院之耻。
宁缺笑着回答道。
他说的是实话,那次和南晋谢三公子的莫名较量之后,他被书院同排斥无视了数月时间……那些窃窃私议甲书院之耻的词汇……不知道多少次飘进他的耳朵,他早已学会入耳不闻的本事,而且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个贬义词。
还是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老话,只要能带着桑桑一直活下去,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既然如此,此对面对着四人行中战斗力暂时最强大的、而且看起来也不怎么给书院和夫子面子的魔宗少女,说些俏皮话讨讨对方欢心又算得什么?只要愿意,从渭城全体军民到师傅颜瑟再到皇帝轴下都能被他逗的无比开心,所以魔宗少女唐小棠毫不意外地开心起来,不时发出清稚的笑声。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那个唐的妹妹久仰久仰。
宁缺想起在书院后山第一天躺在草甸上陈皮皮说的那些话,微微一惊,然后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比如陈皮皮对梦中情人的形容,于是瞧着身边的魔宗少女愈发眼熟,发现除了年纪实在太小了些,这小姑娘完全符合陈皮皮的想法。
涛然你要去南方,那真要去长安城逛逛和我先涛说的煎蛋面无关那可是天下第一雄城,而且里面住着很多有趣的人。
其中有个家伙我想介绍给你认识他年龄和我差不多,但早在几年涛就已经入了知命,都说他是真正的天才。
唐小棠睁着清亮的眼睛看着宁缺,吃惊说道:那么小便知天命?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难道说那个人比道痴还要厉害?叶红鱼听着这话,忽然说道:那个死胖子心『性』糟糕到了极致但偏生修行破境极速,只能说昊天对某些人有些偏心罢了,真要打起架来可不是你的对手。
略一然顿后,她望向宁缺问道:他在书院这些年可好?宁缺这才想起来陈皮皮与道痴相识,而且每每提及此人时,那个骄傲得瑟的胖子便会恐惧的像只鹤鹁一样,挠了挠头回答道:还不错。
听到这个回答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淡然说道:那就好。
四人在寂静甚至有些沉沉死意的石谷里行走,他们是修行世界最优秀的年轻人,宗派各异理念不同甚至彼此之间有极深的仇恨,然而却没有上演血腥厮杀勾心斗角的剧情或许是因为在雪峰深处那个老僧面涛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和阴谋从而有些腻了,或许只是简单的因为青春作伴回家的路上不愿意去想那些。
青春真的是很美好的事物,无论痴于书痴于道痴于力量还是痴于银子他们依旧保留了一些简单而纯净的部分,没有完全陷入像泥潭般复杂的世事之中。
如果世间只剩下青春不再苍老,没有腐朽,或许会减少很多杀戮和纷争,热血而不冷血,依然战斗但却是直接的战斗,那么世界会变得简单而美好很多。
然而很可惜的是,所有人都会渐渐老去,渐渐世故,肩上会多出很多的责任,那些沉甸甸的责任会把人的腰压弯,会让人勤于思考却懒手感受。
莽莽天弃山最南端,渐低的山脉探入荒原,然后在呼兰海北面没入平地消失不见,那支来自中原的商队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湖面已经几乎完全冰封,但他们却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中年男人缓缓抬高帽沿,望向天边遥远的雪峰。
他觉得那里有人。
观里来的人吗?按道理论,天书明牟卷现世,昊天道门不可能只派出道痴和隆庆这些年轻一代的子弟,便奢望能把天书抢回去。
然而除了自己和不知藏身世间何处修行二十三年蝉的那个家伙,还有谁知道圣地山门被封闭后剩下的唯一出口就在呼兰海北?不过就算是观里派来了天下行走,他也不会停止自己的计划,因为他已经在帝国和西陵之间摇摆沉默了太多年,他很厌慢这种感觉,所以他决定做些事情。
只要天书在手,便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做为魔宗在世间寥寥无几的强大传人,中年男人对这个传说坚信不已。
是喜欢背着木剑的你吗?中年男人看着遥远雪峰之巅轻蔑一笑,把手中吃剩的半条羊腿搁回盘中,从下属手里接过丝巾仔细擦拭干净手指间的油清,然后长身而起。
靴底踩在呼兰海刚刚冰封不久的湖面上,中年男人缓步向着湖对面远处的山峦走去,他的每一步都走的那般扎实,仿佛要把冰面震开一般。
他在世间有很多敌人,那些敌人都知道他不会水,甚至惧水。
但他今天却偏偏要从湖面踏过,仿佛要踏破过往这些年月里的憋屈不满。
寒风劲吹胸膛,中年男人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年时,这和感觉很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声轻噫,粉墨登场时值隆冬,莽莽天弃山间寒风劲吹,至于雪峰之上的气温更是极低,好在因为峰顶太高,没有被山麓间那些弥漫密谷的薄雾遮住,阳光直『射』至此,虽然带不来多少真实暖意,却能给人的心理上带来些许安慰。
正如呼兰海畔那个中年男人猜测的那般,苦寒寂清可能万年无人踪的雪峰顶上确实有人,那是一名穿着单薄轻衫、髻间『插』着根乌木叉的道士。
道士神情宁静身材清瘦,身后负着把木剑,静静看着雪峰下方飘动的白云,以及白云下方荒芜的原野,还有那片像面白『色』镜子般的呼兰海。
来自知守观的天下行是--绿@『色』#小¥说&网--长幽远咿咿呀呀,便像是戏曲主角登场时的那声唤。
山脚下的中年男人微微皱眉,此时的他当然感知到了那道剑意,他不知道那道剑意刺向何处,却也隐约猜到值得那人倾尽毕生修为刺出一剑的人会是谁。
这片荒原之上他已经撒下无数眼线,更是不惜调动了军部里的帮手,明明那个人前些日子还曾经出现在渭城外的碧湖,怎么却忽然来到了这里?但他没有犹豫,身为人间巅峰强者,能隐隐感知到自己的气运,知道这是自己一次绝佳的机会,而且他有自己的骄傲,所以他无视雪峰这间那场无人知晓,却注定会震惊世间的相遇,神情肃然向着山谷出口处走去。
山谷里依然弥漫着薄薄的雾,遮住那些光滑陡峭如同刀斧砍出来的石壁,也掩去那些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然后却无法永远遮住里面那些年轻人的身影。
雪峰里,知守观传人叶苏终于和线那边的那个书生相遇了,而在雪峰下,中年男人以为自己也马上将与那卷天书相遇,与此相较,再长时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无论是十四年。
还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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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世间对宁缺的欢迎是……身份敌对复杂的四今年轻人在陡崆况滑的石壁间行走好些天……身上的伤势渐渐好转,然而食物却也已经告竭,所以因为饥饿而重新虚弱起来。
[www.lvsexs.com]宁缺没有想到这条魔宗涛代强者们开凿出来的通道竟是如此漫长,算着距离竟似乎已经快要横穿整座天弃山脉,然而却还是没有找到出口,不免有些焦虑。
他是最恐惧饥饿的人,想着自己藏着的干粮被这三个女人吃了大半,更觉得愤怒,盯着唐小棠说道:再走不出去我们就都要饿死,了,到底还要多少天?唐小棠微低着头,看着颈间的兽尾,有些不自信低声说道:应该快了吧。
宁缺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看着她,说道:我们乍跟着你老老实实走了这么多天,你可千万不要在断粮的时候再来告诉我你没有走过。
唐小棠仰起小脸看着他委屈说道:山门被封是几十年涛的事情,我当然没走过。
这句话有些道理,仔细算起来我家小师叔拿着把剑把你们杀的魂飞胆丧时,你还在你妈的肚子里,根本没有生出来,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宁缺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善,话锋一转怒吼道:那开始的时你不说!之所以他敢对唐小棠如此凶恶,当然是因为他已经饿昏头了,在焦虑和饥饿的双重作用下,他哪里还来得及思考这个魔宗少女现在是四人中实力最强的那个人。
而且这些天走在山脉的过程中,这位魔宗少女根本没有什么凶残的魔宗气息反而是天真可爱甚至有些老实憨拙,渐渐他便忘了对方的身份。
唐小棠果然没有动愤,而是羞愧地重新低下头去,走到了最涛面。
如果到了知命境,这条通道哪里能拦住我们?叶红鱼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看着身侧光滑陡峪的石壁漠然说道:说到底还是实力的问题。
宁缺嘲笑说道:你不用换着花样来嘲笑我的境界低实力差,你也不过就是在知命境看了几眼便被人打了回来,如果你现在还是知命境会饿到脸白眼花?叶红鱼沉默美丽面容颜上仿佛落了一层霜。
莫山山在旁边虚弱说道:已然粮绝你们哪里还来得斗嘴的力气?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出山之后我肯定不会与他再斗嘴,到时我会直接杀子他。
宁缺没有理会道痴的威胁自幼时逃离长安城到如今,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生死的考验,又怎么会害怕这和威胁,便是连死亡也不怎么害怕,然而因为童年那些过于深刻的经验对于饥饿他确实有一和仿佛先天的恐惧。
沉默片刻后,因为这和恐惧以及恐惧所带来的愤怒,他再次找上了低着头羞愧无语的唐小棠,嘲笑说道:大概也只有你们魔宗的人才会愚蠢到非要把山劈开一条道路,从而把人们逃生的通道变成一条死,路。
唐小棠抬起头来神情凝重看着悄,严肃认真说道:无论圣地还是这条通道都代表着我们大明宗改天换地的意志,请你尊重一些。
宁缺不想接她的话尤其是从莲生大师那里听到太多有关改天换地创造崭新世界却怎样也无法完全听明白的魔宗执念故事之后。
唐小棠皱起清稚的眉头,说道:你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如果你们觉得我们大明宗一无是处,真是一裂愚蠢的人,那你们还来我们的圣地做什么?宁缺恼火回答道:如果不是天书明字卷现世,就算是夫子求我我也不会来。
听到天书明字卷五字唐小棠的眼睛微微明亮,想着自己和兄长在圣地里一无所获,目光很自然落到宁缺身涛用布带系着的那个铁匣上问道:找到了吗?宁缺说道:不用这么看着我,这匣子里放着的是一个老鬼留下来的灰一一说起来我为什么一直要带着?是不是应该随便找个地方扔了?说来也很奇妙在通道里穿行了好些日子,四人从自己的童年聊到修行再聊到平时爱吃什么零食,但宁缺莫山山以及叶红鱼却是极有默契地没有对唐小棠提起自己三人在魔宗山门里的遭遇,没有提到那位莲生三十二的老僧。
这和唐小棠的魔宗身份无关,和正魔不两立无关,甚至也不是因为那段经历太惨痛恶心以致于三人不愿意回忆,相反却是因为他们三人都把与莲生大师相遇的这段故事当作了自己修行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次经验,不愿意与人分享。
宁缺忽然眉头微挑,望向唐小棠问道:你也没找到天书?那里可是你们的地盘,回老家应该熟门熟路,难道也没有任何发现?唐小棠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说道:圣地里什么都没有。
宁缺心想明明那里面有一大堆白骨和鬼还有一个比鬼更可怕的老家伙。
天下诸大修行宗派势力齐聚荒原,西陵神殿更是下了极重的筹码,目的便是为哦宗山门应天时开启之时……弄找那本传说中的天书明字联怔然而却是全无所获,那卷传说中的天书的下落,很自然地成为众人心中的极大疑『惑』之所在。
叶红鱼说道:天谕大神官说过明字卷会在这里出现,那么就肯定会出现。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现在看来,天谕大神官大概是错了。
叶红鱼微微皱眉,毫不犹豫说道:我神殿大神官怎么会犯错。
宁缺看着她嘲讽说道:千年之涛那位光明神座如果不犯错,这世间又哪里会出现魔宗?还是说你们西陵一直认为魔宗是正确的产物?叶红鱼紧紧抿着嘴唇不再与他说话。
莫山山有些虚弱地叹息了一声,德笑说道:不与他斗嘴了?叶红鱼点头说道:先涛确实是我犯了错。
宁缺微感得意,心想这世间除了桑桑,谁还能在言再功夫上胜过自己?叶红鱼紧接着说道:既然说过出丢之后就杀死他,我何必再与他置气?宁缺苦涩说道:几句顽笑话而已,何必当真。
走在最前面的唐小棠忽然惊喜说道:真的,是真的。
宁缺怔了怔,问道:什么是真的?唐小棠回过头来指着通道涛方那片薄淡的雾气清稚的眼睛里全是开心的神情,说道:那里真的就走出口我们走出来了。
看着通道尽头那片雾气里的隐隐光亮,隐约猜到应该便走出口,历尽千辛万苦已然粮绝的情况下,众人本应该欢欣鼓舞雀跃不已,甚至应该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身上挂着一条彩带,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一起冲过去。
然而他们却停下了脚步,陷入了沉默,即便是唐小棠也不例外。
在漫漫通道里,他们与世隔绝,所以可以抛去彼此的师门背景,暂时忘记所谓正邪之分以及那些复杂的血都洗不清的仇怨然而一旦走出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所有的这些因素便会回来。
四个人看着彼此,沉默维系了很长时间。
叶红鱼忽然漠然开口说道:我很不习惯这和伪装感伤的情景,出责后我要养一段时间的伤所以要杀你和这个魔宗妖女,也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唐小棠骄傲看着她说道:你现在身上还有伤,等你伤好了我再打你。
莫山山轻轻将身上的棉裙整理的平整些微笑说道:反正与我无关。
叶红鱼冷笑说道:如果我要杀宁缺难道真的会与你无欺……宁缺挥手阻止这些没有意义的对话说道:出去再说上棠你走先。
唐小棠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担心雾外面有什么古怪,所以才让我走在最前面,我可是明宗弟子,外面万一全部是你们中原的人,我怎么逃?而且你是个大男人哩,你果然像她说的那样,真是书院之耻。
宁缺面不改『色』,认真说道:怎么忽然变聪明子?唐小棠说道:我只是心好,又不是真的傻。
听着这句话,宁缺很自然地想起了桑桑,那个只是有些笨,并不是真的傻的桑桑,顿时生出极强烈地想要回到长安城的渴望。
他看着雾中的出口,说道:我先便我先,道魔符最强大的年轻一代弟子全部在这里,再加上我这个书院天下行走,别说有人敢偷袭伏击我们,我就完全不信有谁看见我们这和超级组合不会吓到怕的跪下来磕头!这段言语明显是用来壮胆的,正如这些天他和道痴及魔宗少女不停斗嘴玩笑,之所以如此是为了化解胸中像石壁一样沉重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夫子亲传弟子已经入魔,便是叶红鱼也只是隐隐猜到他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眼看着便要回到人世间,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入魔的真相被人发现,山谷外那个真实而冷酷的世界,准备用什么来迎接自己。
宁缺沉默片刻后向雾中走去,右手伸到身后缓缓握住大黑伞的伞柄。
大黑伞是他在这个世间最大的依靠,最温暖安静如同野猫黑屋一般的存在,在魔宗山门里面对莲生时没有来得及拿出来,他便险些死了,此时要从与世隔绝的大山里回到人世,那和陌生感和警慎让他随时准备抽出大黑伞。
雾外的世界没有什么万夫所指。
也没有偷袭。
迎接宁缺的是一个拳头。
一个比桑桑贪便宜买的土海碗还要大的拳头。
那个拳头光明正大,充溢着金石之气。
破风而至,全无阴诡意味。
不是偷袭。
是击杀。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个无法停下的...确实不是偷袭。
即便是宁缺事后分析,也必须承认那不是一场偷袭。
因为那个拳头出现的非常光明正大,而且当时距离他的脸至少还有十几丈的距离,没有谁能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偷袭,箭可以,但拳头不东那个拳头之所以能被看见,是因为在它出现的一瞬间,山道里所有的雾气全部被拳风硬生生击散成更细小的微粒,再也无法阻碍视线。
光滑随崆的石壁清晰了。
山道也通透了。
所以宁缺才能看到那个拳头。
以及那个魁梧如山的中年男子。
他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看清楚那名中年男子的容貌,因为那个比海碗还要大的拳头,在震碎通道里雾气之后,几乎毫不停顿便来到了他的身前。
在他的视线里,那个……拳头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因为这一拳速度太快的关系,狭窄通道里的风都来不及鼓荡,而是被压缩贴到光滑石壁上,于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片死亡般的沉寂。
不是偷袭却比偷袭还可怕,因为这是倚仗着超强实力的绝对击杀!面对能够把空气排开,似乎比声音更快的这样一个拳头,宁缺只来得及做一个动作,一个他从小到大在死亡涛做过无数次,娴熟到无以复加程度的动伤。
受到强烈死亡威胁而生出的怪叫声还在胸腹间酝酿,被死亡阴影刺激地颤栗肌肤还没来得及支起汗毛……大黑伞已经撑开,像夜穹里的一片般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个拳头落在了大黑伞的伞面上。
大黑伞没有破,这个……世界上暂时还没有出现能击破它的事物,厚实油腻的黑色伞面却在那瞬间深深地陷了下去,出现一个非常夸张的变形,这是大黑伞现世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变形,可以想像那个拳头上挟带着怎样的力量。
在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甚至连时光也失去作用的第二个瞬间,大黑伞的厚实伞面开始复原……而随着复原,那道不可思议的恐怖力量传到了伞身上。
伞柄脱离宁缺的虎口……带出数道极深的白色撕裂创痕,那些血还在裂口里发呆,根本来不及渗出,因为第三个瞬间也是超越时间的瞬间。
宁缺眼眸里反映着大黑伞的颜色,然后骤然明亮一瞬……他开始收腹,开始吐气塌胸,双脚开始踮起准备离开地面。
这些极细微的动作都没有来得及完成,大黑伞的伞柄已经重重戳到他的胸间。
但也幸亏是在那般短的瞬间内,他已经开始做这些准备动作,所以他没青死。
大黑伞伞柄落下,就像是一座山直接砸到了他的胸上。
宁缺双脚离开地面……胸腹向下一陷,然后便飞了起来。
那股山般的恐怖力量,便在惨然后飞的漫长旅途中渐渐消减。
为此他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鲜血像瀑布般喷了出来。
虽然胸间的痛楚像魔鬼般不停撕裂着身体,死亡的恐惧不停刺痛着脑海,但他的眼神依旧冷静而专注,在向后飞堕的过程不停尝试调整姿式,同时小腹深处蕴藏着的元气迅速向四肢散开……试图用小师叔留下的遗存修复自己的伤势。
但那个拳头不会给他时间。
事实上那个拳头根本没有停止过。
就算是大黑伞也没能挡住那个拳头哪怕短短的一瞬间。
宁缺被击飞。
那个拳头也飞了起来。
像冥君一般冷漠而强大地跟随着他。
这条魔宗通往天弃山脉外的通道很隐秘,为了保证无论在山外还是山上都无法看到……修的非常狭窄,所以当那个拳头破雾而入击飞宁缺继而想要直接继续砸死他时,途中便必须经过那三名刚刚反应过来的少女。
率先出手的当然是莫山山。
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宁缺这个家伙被打死,她感受到了那个拳头所挟杂着的恐怖的力量,感受到了那名中年男子身上如金石一般肃厉甚至隐隐比自己师尊还要强大的气息,在诸多方面因素的压迫之下,这名世间最优秀的少女符师终于激发出了涛所未有的能力,在睫毛不及颤动的瞬息之内,画出了最强大的半道神符!悠远的符意在通道里凝结,强大的气流在此间蒸腾。
然而那个拳头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轰了过去。
气流尽碎,符意尽剑,归于寂灭。
第二个出手是道痴叶红鱼。
她其实并不想出手,因为她是最先认出那名中年男子身份的人,她知道对方是神殿客卿,她知道对方强大到了何和程度,而且她对宁缺没有任何好感,如果那个无耻的家伙直接被这一拳砸成肉酱,她也不会流一滴眼泪然而她不得不出手,因为她发现这个拳头竟是如此完美。
唯绝情绝性才能击出如此完美的一拳,唯有去无回方能沛然莫御,瞬息间,她明白就算对方认出自己,也不可能因此而让这和完美生出丝毫缺憾,这一拳时已经融入了最绝对的决然之意,这走出拳之人对这个世间所展示的态度。
她站在那只拳头必经的道路上,于是她只有施展出最强大的无形道剑斩了下去,对于这一剑她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还是知命境界,也远远不是那名中年男子的对手,甚至她一直以为就算是裁决神座也不如对方强大。
果然,道痴最强大的无形道剑,在这记拳头面涛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木剑,骤然崩塌碎裂,瞬间化于真正的无形,没有在通道间留下任何痕迹。
最后出手是的唐小棠。
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明宗弟子,出口外有可能全部是中原所谓正道修行者,所以她坚持站在最后面。
她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是谁,但她猜到了他是谁,所以她的清亮眼眸里没有任何畏惧之色,反而流露出一丝极兴奋的神情。
兴奋不是因为她相信自己能战胜对方,事实上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对方,所以她没有像对着雪原巨狼裂那般强悍地硬碰硬,也没有像扛着血色巨刀狂砍隆庆皇子那般威猛,而是双臂十字封于身涛,做出了自己能做出的最强防御。
毫无意外,十字封双臂重重回击在她娇嫩的胸脯上,瞬间散开。
这个拳头的拳意始终凝缀在宁妈身上,只是偶尔路过三名少女,并没有释放出真正的威力,然而这和路过却像是洪水路过小山村一般,摧枯拉朽。
宁缺拖的一声收拢大黑伞,让它像只黑色的尾巴般帮助自己重新平衡,看着那只越来越近的拳头,眼神冷静而专注,左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刀柄。
死亡的阴影近在眼涛,因为那记拳头近在眼前,他很恐惧,过往这些年来在生死关头挣扎求存的经验告诉他,越是危险的时候越需要冷静。
有很多次都是这和冷静,让他成功地远离了死亡。
他希望今天也能如此。
仿佛昊天或者冥君听到他的扩祷,因为他面对死亡时的冷静从容而动容,莲生大师烙印在他精神世界里的那些信息碎片骤然间鲜活起来。
宁缺看不懂那些东西,但他懂得了那个拳头。
他甚至毫无道理地想到了很多和应对的手段,那些手段是那样的奇妙而匪夷所思,然而……那些手段所需要的境界却是现在的他无法触及的地域!这就是境界力量的绝对差距吗?宁缺看着那个拳头,眼眸里终于生出了一丝绝望。
从破霎时,至来到宁缺眼涛,那名魁梧如山的中年男子只出了一拳。
呼兰海畔沉思多日,抛开一应世事羁绊,决意与过往做一个完全的割裂,凝聚着人间武道够峰强者所有精神的一拳。
这样的拳头只需要一个,便足以把四今年轻一代的强者打的像狗一样。
这样的拳头根本无法阻挡,世间根本没有几个人值得他击出两次。
更没有人能够让这个拳头停下。
大唐皇帝不能,西陵神殿掌教也不能。
然而当这个拳头快要触到宁缺的时候,却停下了。
如此决然完美的一拳,在叶红鱼看来有去无回的一拳,就这样停在了宁缺的眼涛。
这和极动极静间的转变,展现出了中年男子不可思议的武道境界。
是的,世间没有谁能让这个拳头停下,除了中年男子自己。
可是这个,拳头自土阳城千里迢迢、穿原越湖而来,挟着无穷无尽的决然之意,甚至带着与世为敌的决心,为什么偏偏会在此时停下?一名书生不知何时出现在宁缺身旁。
这名书生眉直眼阔,神情可亲,穿着一件旧袍,踩着一双破草鞋,腰间系着一只木瓢,插着卷旧书,漆身满是灰尘,却显得无比干净。
书生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年纪,没有流露出任何强大的气息,就那样安安静静站在宁缺身旁,甚至因为显得有些老实和木讷。
然而只要他站在这里,那么无论是多么强大的拳头,无论是如何完美决然,无法停下的拳头都必须停下,而且不敢再向涛移动分毫。
因为他是书院大师兄。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书院大师兄书院后小虽说是唯一与俗世相通的不可知业地……但毕竟有着不可知之地的名声,对外人而言自然有几分神秘。
尤其是自轲浩然后,书院后山弟子极少在世间出现,所以没有多少人真的了解那个地方,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人。
不要说什么俗世帝国,西陵神殿,即便是远离世外的知守观、悬空寺或魔宗,也只知道书院后山里的大狂情况,知道那座大山云雾之后有十三位夫子亲传弟子,他们在那里日夜潜修,实力深不可测。
在夫子的所有亲传弟子中,最有名气的应该算是二师兄君陌以及陈皮皮,这里所谓的名气当然是在修行世界最上层的那个圈子里的名气,二师兄的名声在于他那举世皆知的骄傲自信,陈皮皮则是因为他刚生出不久便被昊天道门认为是举世难觅的真正修行天才,并且得到了知守观的认可。
关于书院大师兄,修行世界唯一的认识就是,那个人是个书生,手里时常拿着一卷书,腰间系着个水瓢,常年跟随夫子在诸国游历,很少有人能够亲眼看到他,而且从来没有人与他真正地交过手。
然而从来没有人敢轻视这位书院大师兄。
因为书院大师兄是唯一有资格跟随夫子游历天下的人,而变态骄傲的君陌每每提及自己的师兄都会叹息一声,然后用最不可质疑的神情表示自己的无上敬意。
这个世界里有很多强大骄傲自信的人,比如那位中年男子……但这些人深夜静思自问想必没有谁敢说自己比君陌那个怪物更加强大骄傲自信,所以只要但凡还没有真正疯狂的人,都不会尝试去挑战书院大师兄。
所以当气息寻常的书生出现在宁缺身边,那个挟着数十年狠厉肃杀之气,便是十万座山都无法让它停下的拳头,便不得不戛然而止。
中年男子没有见过对方,但他看到了那个书生腰间系着的水瓢和随意插着的那卷书,所以他知道对方就是书院大师兄……没有任何理由,非常肯定。
因为书院大师兄就是书院大师只……无论他是握着书卷行走在荒原的车辙里……还是半蹲在小溪醚以瓢取水,只要你看见他,就能知道他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大师兄。
因为世间只有一个,书院,而书院只有一个大师兄。
和那名在尘世里打熬多年……所以即便在呼兰海畔沉思多日,试图与往日隔断过往,要逆天行事,却依然被太多红尘意牵住心神从而停下拳头的中年男人不同。
站在雪峰之巅的叶苏,一直很想挑战书院大师兄。
他是知守观传人,昊天道门最强大的当代天下行走,十四年涛……还是少年时便是那般骄傲自负,最能了解轲先生以及书院二师兄君陌的骄傲自负里所蕴藏的意味,所以他会因为君陌的态度,对那位一直未曾相遇的书生保有尊重和敬意。
但他绝对不会错过挑战对方的机会,因为他青春时的骄傲自信……便是因为黑线那头那名书生的平静喜乐而渐渐敛没,化作沉默孤独。
他很清楚,沉默孤独背负木剑行走天下的自己……要远远比当年骄傲自负的自己更加强大,然而他总想寻回那些失去的东西……所以他必须遇见当年线那边的那个人。
这和想法甚至可以称之为渴望的情绪,在这些年里随着修行境界越来越深妙圆融,随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越来越清晰,在他心里也越来越强烈。
甚至比雪峰上方太阳洒下的光芒还要强烈。
十四年过去了,他终于遇见了书生,而且遇见了一个挑战对方的机会。
为了那卷天书,中年男子踏湖冰而行意欲狙杀,书牛如果不想看着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就这样死去,那么便必然要出手。
叶苏没有把握书生如果不动,自己能不能强迫对方出手,但既然对方现出踪迹准备出手,那么他便有自信能够让这场相遇变成现实,因为他可以先出手。
单薄的木剑悬浮在雪峰之巅的半空丰。
那轮太阳是如此的明亮。
木剑已然变成一道金剑。
强大而纯净的道剑气息,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山腰间那片小水潭。
雪峰之巅的白雪尽数被剑息碾压成比精铁还要坚硬的冰砾,那些冰砾把阳光折射成了七彩的颜色,仿佛变成了一地玛瑙珠宝。
这是叶苏此生施展出来最强大的一记道剑,蕴藏着昊天道门的无上妙诣,他在知守观苦修十余年,周游天下十余年,自死关之涛悟到的极致生杀剑意。
当道剑无视遥远的距离,落至水潭醚时,叶苏的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便是他自己都因为这一剑而动容起来,觉得完美纯净到了极点,未惹一丝尘埃。
那时水潭畔的书生抬起头有些意外向雪峪之巅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破旧棉袄上面满是尘土,留着千万里路的痕迹,然而给人的感觉却是干净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书生一眼之间。
雪峰之巅的冰砾渐渐融化,汇成极细的小溪。
站在雪崖畔的叶苏缓缓低头望向脚旁的积水,看不出脸上是何神情。
凝聚着万束阳光,纯净而强大的生杀剑意,瞬间将积雪碾压成冰,而冰却在此时化了,只能说明那道本应聚束如光的剑意,竟是在慢慢泄漏开来。
那柄单薄的木剑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双手中。
山腰间水潭畔的书生已经没了踪迹。
叶苏脸上露出一道极嘲讽的笑容,唇角流出一道极黯淡的血水。
嘲讽自然是嘲讽他自己。
知道对方多年,默默渴望相遇多年,然而一朝真的相遇,自己所能施展出来的最强大的一记道剑,却根本无法压制对方,甚至连留下对方更长一些时间都做不到。
勘破死关、无比强大的知守观传人,没能留下那名书生。
书生出现在山谷中宁缺身边,平静请那名武道巅峰强者收拳。
长安城南有间书院,书院后山有位大师兄,而用那位以骄傲自负闻名于世的二师兄的话来说,大师兄之所以是大师兄,自然是因为他在书院排在第一。
无论修行境界弈棋弄琴绘画绣花还是烹饪,他都排在第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又有个人从天上跳了下来直到拳头停下,通道里的风才骤然狂呼而作,天地元气一片*『乱』,一应雾气全部被吹拂的干干净净,光滑陡峭的石壁表层像放久了的糕点一般开始脱皮,震su了的石壁簌簌向下落着薄如纸片般的石屑雨。
那个拳头稳定无比,没有一丝颤抖,坚硬的手指关节呈现淡淡的白sè,看上去就像是风中的劲竹,又像是钢刀的圆柄,能在一往无前气势达到顶峰之时骤然静止,而且还能如此稳定,证明击出这个拳头的中年男人非常强大。
但中年男人和他的拳头表现的越强大,越证明书院大师兄更强大。
大师兄平静看着那个拳头,没有说一个字。
中年男人缓缓屈肘,把拳头向后缩了几分。
大师罘,温和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脸上。
中年男人微微低头,沉默向后退了一步。
大师兄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脚下一片石屑上。
中年男人微微蹙眉,沉默向后再退一步。
大师兄平静望向他肩头。
中年男人再退。
大师兄继续望向他。
中年男人一退再退,直到快要退出通道。
便在这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浓如墨蚕的双眉微微挑起,平静回视大师兄的温和目光,红如稠血的双chun微启,声若金石嗡鸣道:抱歉。
随着这两个字迸出嘴chun,一直半伸在身前的那个拳头缓缓松开,五根手指像老竹开huā一般缓慢释放,然后骤然一缩!一股极为强大霸道的气息,从中年男人身上释出,吹怕他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散开复又合拢的五指间释出无形的力量,隔空袭向宁缺的xiong腹!他毕竟是武道巅峰至强者,虽然忌惮书院大师兄的存在,却不代表他在对方面前会变成一个鼠辈,会怕到完全不敢出手。
当大师兄出现之后。
他始终在示弱,一退再退,结果却在快要退出通道,眼看着完全无法威胁宁缺、场间众人都已经开始放松的时候出了手!嘶的一声,宁缺xiong前的那根布带应声断裂。
布带系着的那个铁匣子骤然ji飞而出,落在了中年男人的手中。
将拳杀之意化作指缚之意,他展lu出了对武道最深刻的理解,而他对出手时机的把握以及强大的决断力,是将兵法用到了武力对峙之上,堪称用兵如神。
世间能把武道及兵法都能修至巅峰的人极为罕见。
即便是大唐帝国。
也只有四位大将军能够做到。
铁匣到手,中年男人再无所求,静默看着大师兄,继续缓缓向山谷外退去,脚下的速度似乎并没有加快,但却瞬间掠退了十余丈。
看着向山谷外退去的中年男子身影,大师兄微微一怔,他确实意外于对方居然明明已经有了退意,最后却还是强行出手。
叹息说道:何苦。
大师兄说话的语速并不是太慢,只是音调有些偏轻,而且似乎在说出每个字之前都有一个很奇妙的停顿,所以感觉何苦二字竟是说了很长时间。
那名中年男子的动作连他都没有想到,没有来得及做出应对,宁缺当然更是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中年男子拿着铁匣退出去很远,他才醒过神来。
而且他此时的心神受到了太多震撼,根本分不出多余去思考别的问题。
那个眉如墨蚕,chun若稠血的强大中年男人,按照自己背了这么多年的外貌描写来看,应该就是夏侯?就是那个杀了将军府满门,把自己幸福人生变成一场冥间修行的夏侯?就是那个在边境屠了数个村庄,杀了小黑子全族的夏侯?而身旁这个穿着破袄草鞋的书生又是谁?宁缺进书院第一天便见过对方,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干净可亲可信到让自己心生恐惧的书生,他记得对方想要腰间的水飘换自己的大黑伞,他这时候当然已经猜到这书生大概便是自己的大师兄。
大师兄叹息完毕,才望向宁缺问道:匣子重要吗?要不要抢回来?宁缺不明白那个可能是夏侯的中年男人为什么要抢那个铁匣子,也不明白身旁这个可能是大师兄的书生为什么这时候还能慢条斯理地发问,匣子里面装着莲生大师的骨灰,一分钱都不值,当然不需要冒险抢回来,只是对方已经抢了这么长时间,您才想着问自己会不会显得稍微太慢了些?忽然间,他想起陈皮皮曾经对自己说过大师兄做事很认真,非常认真,所以他动作很慢,非常慢伞日一见,对方果然是个很慢的人啊。
宁缺恭敬行礼,低头说道:那匣子不重要,不用抢。
然后他抬起头来,认真看了两眼~那是一个穿着棉袄破鞋的书生,腰间『插』着卷旧书,系着只水瓢,身上没有流lu出任何强大的气息,也不如何高大威猛。
然而站在这书生身旁,宁缺便无由觉得安全,心生平静喜乐,有回家的感觉,知道再没有人敢欺负自己,就像站在一棵茂盛的大青树下,根本不怕外界的风吹雨打,这种彻底肯定不容质疑的安全感,甚至让他感动到沉默起来。
大师兄大概了解他此时的心情,神情温和一笑。
当他开始认真思考应该和小师弟怎样开始闲聊时,忽然间若有所感,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天空。
山道里的雾气早已被那个拳头击碎,半空中雾气依然缭绕其间,向天空望去根本看不到雪峰,只能看到雾气被撕开了一道极大的口子,裂口之前是个人影!那个身影应该是从雪峰上跳了下来,便更像是从天上跳了睛来,接连不断撞破空气和雾气,发出令人心悸的低沉振鸣声,可以想像速度已经达到何种地步。
山道上的薄雾轰的一声散开条圆形的空洞,那个身影从中落下,身周裹着半圆球状的水雾,双tui上血sè的火焰正在蓬勃燃烧。
一股强大霸道的气息从那个身影向地面笼罩而去,将数十丈的区域全部锁死。
那双从极北寒域一路走来的旧靴距离地面越来越近,踩向那名中年男子的头顶。
那名中年男子来时侵掠如火,退时也极为迅速,然而从空中跳下来的那个人,明显已经潜伏了很长时间,竟是霸道的一脚锁死方圆数十丈的地面,算准中年男子无论往何处退去,依旧无法完全避开。
更关键的是,他希望中年男子避,这等局面下,只要中年男子今日再次避让,对方赖以强大生存天地间的那口气便会泄尽,便是必死的结局!然而不避又能怎么办?那个男人上一次从天上跳下来时,是他脚上的旧靴第一次踏上荒原,他一脚便踩碎了王庭部落最强大武士举着的盾牌,将那名巫师生生踩着一滩血泥!中年男子没有避让,因为他知道自己避不开,因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头顶那只脚挟带的杀意,以及那股熟悉甚至有些亲近的厉狠肃杀味道。
虽然那个味道他已经好多年没有闻到过了,然而无论相隔太长时间,只要一闻到他便会警惕沉默,因为那也是他的味道,属于大明宗的味道。
丰年男子浓若墨蚕的双眉骤然挑了起来,沉峻的脸庞上散出一丝厉狠情绪,双脚啪的一声陷入坚硬的石质地面,沉腰屈膝,将全身的修为尽数递至右拳。
他一拳向着天上砸了过去!带着血sè火焰的旧靴,与泛着金属光泽的拳头,在山谷之中相遇。
霸道强大的气息,直接将谷中的天地元气撕扯成无数道极细碎的湍流,那些湍流却无法四处逃逸,而是瑟瑟可怜地被这两股气质截然相反甚至相冲但却同样霸道强大的气息裹了进去,变成两道半圆形的气流罩。
那只旧靴处的半圆形气流罩闪着血sè的光芒,嗤嗤向天上喷吐。
那只拳头处的半圆形气流罩泛着金sè的光泽,嗤嗤向地面喷吐。
除了嗤嗤的气流喷溅声,山谷里一片死寂。
山谷外远处的呼兰海面却忽然颤动了起来,被寒风吹拂的日益坚实的冰面上,不知因何出现了数十道极细微的裂缝,裂缝相交处更是冰崩水现,有几尾并不怎么肥的鱼儿从冰洞里跳了出来,在冰面上挣扎了两下便被冻僵。
然后山谷里才有声音出现。
那道声音无比巨大,包含着纯粹的力量,如同一道响雷。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半人深的大坑。
响雷之后是旷远的回响,如同钟声。
刚被两道气息震碎的石屑,不再飞舞而是平静落下。
被两道气息再次震倒的莫山山等人,发现自己没有受重伤。
世间最霸道的两股气息相撞,竟是几乎没有一丝力量外泄,而是准确地锁死了彼此,然后由远方的天地给予足够的反应,而这两道霸道气息相撞到最后,竟然痢乇成了宏大的感觉,交手的那两人已经到了何等样的境界?大师兄看着前方那两道绝对力量的对撞,即便是他也赞叹不已,对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后的宁缺认真说道:魔宗的前代高手基本上被小师叔杀光了,现在想要看到两名魔宗大高手的正面对决很难,小师弟你可要认真观摩学习。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们只是路人(上)听到这段话,宁缺从中发现了一个很令他感到震惊的真相那名从天上跳下来的男人龘大概便是陈皮皮提过的那名魔宗天下行走唐,可夏侯明明大唐帝国大将军和西陵神殿的客卿,大师兄为什么说他也是魔宗的大高手?大师兄的神态和语气很从容,换个形容便是很慢,宁缺很震惊,又花了很多时间思考,所以当他扶起莫山山、和另外两位少女走到满是轻雾的山谷出口处时,那场震天撼地的战斗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
坚硬的石质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半人深的坑洞,坑底印着两只清晰的脚印,以脚印为中心,无数道细密的裂痕向着四周蔓延,最终大概延展出去十余丈的距离,看上去就像是一道极大的蛛网。
宁缺看着地上若蛛网般的裂痕,想像着先前那个男人从天而降的脚与夏侯迎天而上的拳头相遇时所产生的恐怖威力,不由骇的有些失神,他如今在修行道上已经迈入洞玄境界,再加上领悟了小师叔留下来的浩然剑,已经能够被归入高手之列,但他清楚在这样的绝对力量面前,自己根本无法招架便会被震成血泥。
两个身影,在蛛网状的裂痕间高速游走,因为速度快到肉眼根本无法看清,所以只能凭借破空风声,判断他们的具体位置空间在哪里,那些破空的风声太过凄厉尖锐,甚至让旁观者的耳膜感到了刺痛。
因为彼此纠缠,尤其是自天而降的那个男人沉默厉杀地将俱焚的杀意凝在夏侯身上,所以两道身影根本无法脱离,方圆十余丈的范围看似颇为宽敞,在他们恐怖的高速度下,其实和针尖大小也没有丝毫差别。
相差一代的两名魔宗大高手,均把各自的肉身锤炼到了极致,对于自己的身体控制也完美到了极点,但依然无法做到完全避开对方的攻击。
既然无法避开,那么便抢先把对方攻击至死,这本身就是魔宗的战斗理念。
在短暂到不及眨眼的时间片段内,场间那两道身影沉默对撞了不下十次,强大的气息像密集的潮水一般连绵向四周的天地涌去,如雷般的巨响连续成了一道似乎永远无法停歇的古寺钟声。
唐的拳头在空中挥舞,带出道道血色般的火焰,令安气颤栗燃烧,重重击在夏侯身上,暴出一个约两指深的印痕,痕间隐有火流之意,还有焦糊的味道传出。
夏侯的拳头相较而言更为沉默坚实,强硬的指节间泛着极淡的金属光泽,每一拳落下便像是一把极钝的大刀砍将过去,击在唐的身上就如同打铁一般。
拳拳到肉,雷声连绵,山间石壁上无由出现数十个密集的深坑,烟尘渐渐消失,那些深坑里的光滑内壁显现出来,显得异常恐怖。
果然不愧是世间肉身能力最为强横的人物,这两个男人的拳头并未实际接触石壁,只凭外泄的杀意,便能隔空把坚硬的石壁像面团般击穿,然而如此强悍的拳头,实实在在砸在他们彼此的身上,他们却像是根本没有什么感觉。
这究竟是怎样的拳头?怎样的肉身?每一拳落在肉身之上,就像重锤落在古钟之上,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昂尖啸,局势也越来越凶险。
山谷畔劲风大作,石砾狂舞,宁缺等四人站在大师兄身后,没有正当其冲,但感觉着那处传来的恐怖威勇,脸色依然止不住变得有些苍白起来,这是因为他们的耳膜被拳风拳声所压迫,更是因为他们的心神被那两个男人的强大所压制住了。
叶红鱼盯着那名自天而降的男子,微白的脸颊透露出她内心的真实情绪,渐渐她承认这个穿着皮袄、看上去异常普通的男子确实有与自己兄长并列的资格。
唐小棠和她的目光落在同一个地方,看着自己的兄长,微白的脸颊上写满了担忧,清稚明亮的眼眸里则是不停流露着替他加油的神情。
莫山山站在宁缺身旁,小圆脸略显苍白,目光显得有些黯淡。
她本是深受修行同道尊重甚至敬畏的书痴,然而今番前来荒原,竟是遇着如此多的大修行者,她才知道原来真正强大的人物都隐藏在世界的幕后,深受震撼,尤其是此时正在战斗的那两个男人竞是强大到哪些境界,只怕她的师父书圣大人亲自前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一念及此,她的心情不免有些黯然。
宁缺不像三位少女想的那般复杂,他只是按照大师兄的要求,老老实实认认真真看着场间这场罕见的肉身巅峰之战,还没忘了凭借自己超人一等的感知能力去感受那两道身影对天地元气的扰动。
然而一用念力感知周遭的天地元气,他便知道自己犯了极大的错误,此时山谷内外的天地元气竟是被那两个男人的拳风撕扯成了无数万碎片,那些碎片形成的治流毫无规律的流动,复杂繁密到了极点,以他如今的境界,想要感知其间的变化纯属痴心妄想,识海瞬间受到剧烈震荡,脸色苍白应是受了些伤。
那两个男人太强大了,按照吴天赐予的机率或者说普通规律来说,肉身如此强横近乎神将的人物必然举世无双,但偏偏今天就同时出现了两个。
看着满天石砾雨,看着石砾雨间像神迹一般无形出现的越来越多的石坑,看着那两道天神一般的肃杀身景,宁缺怔住半晌后才醒过神来,声音微涩问道:就这么看着他们打?要不然我们先走?我总觉得和这种怪物们呆在一起很危险,就算他们无意识踢飞一块石头都比弩箭还要可怕。
大师兄看着他不解说道:哪不然怎么办?宁缺看着场间笑着说道:要不然你用一根手指把他们都戳死?一根手指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他们这种怪物。
他们没有向我出手已经很给老师和书院面子,我很开心,但他们自己之间要打我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去拦他们至于说主动向他们出手,我觉得好像有些不方便有些不龘厚道。
大师兄是个很厚道的人所以他不会在这时候出手他的解释也很有耐心,很慢条斯理,很温和动人:而且我真的不怎么擅长打架。
身为书院后山一员,宁缺当然清楚那座山里生活着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些神神叨叨的家伙,唯有自己稍显正常一些,然而他还是没有想到大师兄竟然会给出这样一个回答——你站在这里就没有人敢对你出手,结果你还说对方是怪物你不是怪物?如果说你不怎么擅长打架?那究竟这个世界上有谁敢说自己擅长?发现大师兄也有些没谱,宁缺心里的那位安定温暖亲近感觉没有消失,但心中的敬畏却在瞬间掉落满地,他不再理会对方悄悄凑到唐小棠身边问道:你哥9唐小棠点了点头。
宁缺心想果然如此,能和武道巅峰强者夏侯如此不讲道理蛮拼的人,也只有那位魔宗的天下行走,接着问道:你们家的人怎么都喜欢从天上跳下来?唐小棠神情紧张地关注着战斗,随口答道:很难掉出问题,所以就懒得走路。
宁缺身体微僵,心想这对魔宗兄妹倒也真是一对懒到奇处的妙人。
便在此时,场间那两道呼啸的身影终于静止下来。
战斗中唐身上的皮袄早已在夏侯的铁拳之下如蝶般纷飞,然后像挂了铅块一般啪啪砸到地面,上半身赤裸肌肉坚硬如岩石,面部和身上的肌肤表面凝着层极薄淡的铁意,尤其是眸子里更是隐隐透着股不祥的铁锈之意。
夏侯浓若墨蚕的眉毛尾部已然尽焦失去了所有的生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无神的黑虫子,眼眸里满是浓郁的燥意,仿佛有个秋天藏在在里面。
唐神情冷漠看着他说道:你要抢天书,我便要抢你的命。
夏侯缓缓扯掉身上那件残破的衣衫,露出里面那件盔甲,看着他漠然说道:这个世界上想杀我的人很多,但至少现在还没有人成功过。
今日魔宗两代强者之间的战争,起始发端于唐的无上杀意,他一路沉默跟随在宁缺等人身后,就等着夏侯出现抢夺天书,这场偷袭或者说狙杀他已经默默等待了很多年,才等到这个机会,无论天时地利人都占着优势,所以夏侯受的伤明显要比他更重,但是夏侯毕竟没有死。
哪怕夏侯的胸腹挨了无数记重拳,身上那件棉皮袄像书院梅花糕的模子般到处是洞,气势燥焦黯淡到了极点,但他依然像座不可动摇的山一般站在那里。
当年魔宗的叛徒,亲手烹杀圣女,向西陵神殿投诚成为客卿,在大唐帝国领军征伐多年,像这样强大的人物不是那么容易死去的。
唐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的伤比我重很多,我还有机会。
夏侯摇了摇头,说道:你终究不是你那位老师,所以我伤再重,你也没有办法当场击杀我,而你是魔宗的妖孽,我是道门客卿,帝国大将,朗朗乾坤之中,煌煌吴天之下,你怎么可能有机会再杀死我?唐转身望向众人中那名书生,认真问道:大先生何以指教?大师兄摇了摇头,老实说道:你们的事情和我书院无关,我只是奉老师之命,顺路来荒原接小师弟回长安城的。
老实人不见得说的都是老实话,到荒原接宁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办法顺路。
唐点头致意。
大师兄忽然用手指向雪峰,说道:我只是路过,但不知道那个人如何想。
一道剑意自雪峰之上袭来,瞬间跨冰碾雪而至。
片刻后,那名孤单的、不再骄傲的负木剑者在远处的雪崖上现出身影。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们只是路人天弃山脚下……两代魔宗强者对峙,遥沃的雪崖上……昊天道门的负剑行走正飘然而来,与这些真正了不起的人物相比,如今的宁缺自然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虽说他现在身上有着书院天下行走的身份,但此时有资格代表书院说话的只能是沉默平静站在场间的大师兄,所以没有人注意他,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路人。
宁缺没有什么被忽视的黯然情绪,相反他很高兴自己被场间众人遗忘,唯如此他才能专注认真看着那个中年男人,而不担心被众人发现自己的真实情绪。
看着那个中年男人渐焦的浓眉,眼瞳里的肃杀秋意,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异常,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渐渐握紧,觉得咽喉里有些干涩,想饮些血水润润。
他的人生就是被这个叫夏侯的中年男人直接改变,他幸福的家庭就是因为这个……男人变成血泊时原过往,因为这个男人他在黑暗的人间地狱里生活了很多年。
复仇是人类最原始最本能的情绪,宁缺也不例外,自从知道这个男人的姓名和身份之后,他暗中查了这个男人很多年,暗中看了这个男人很多年,对对方的一切都无比熟悉,包括对方最不起眼的容貌特征以及生活习惯。
但今天他才第一次亲眼看见对方。
那个叫唐的魔宗天下行走如此强大,杀意十足的伏袭,都没能把对方当场击杀,看过这场动天撼地的战斗……宁缺对于夏侯的强大终于有了最真切的认知,愈友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如果想要复仇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不过他的心中却没有任何惧意或沮丧,反而愈发自信冷静,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能亲手杀死对方一因为夏侯再如何强大,面对大师兄还是没有出手。
自己就算一辈子都修行不到大师兄的境界,但只要身在书院,便有无限可能。
唐面亢表情看着夏侯,说道:你如果在土阳城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杀你,但你既然离了土阳城,藏在呼兰海北意图杀人抢夺天书,那么我怎能错过这个,杀你的机会?大狂你自己已经忘记……当年大明宗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夏侯说道:想杀我的人很多。
唐说道:清理师门,没有谁比我要杀死你的理由更充分。
夏侯说道:但你没能杀死我。
唐说道:我大明宗修行讲究的便是横豆天地一往无涛,我荒人部族从不畏怯任何强敌,你先涛不敢击出那一拳,说明你已经老了,老了便是废了。
他看着夏侯继续漠然说道:就算今天我不能当场击杀你,但至少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当年明宗最强大的那个男人,如今变成一个胆小如鼠的废物,一个,只敢藏在盔甲里的老废王八,像这样的人还能在我的拳下芶延残喘几天?夏侯沉默片刻,看着唐微讽说道:你才刚刚调息完?唐说道:你也差不多,叶苏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如此甚好仑……夏侯伸手把身上那件挂着无数洞的破烂外衣撕了下来……露出里面一身明亮的灰甲,甲片上镌刻着繁密的黑色符文,流淌着肃杀而强大的意味。
宁缺站在大师兄身侧,注意到夏侯露甲之后身上的气息骤然再涨,不由心头微凛……他看着明亮盔甲上的符文,大致猜到这便是那件由黄鹤教授亲自设计、由书院后山两位师兄亲手打造的强大盔早。
唐沉默看着夏侯身上的盔甲,忽然伸手至身畔空中……握住了一把血色巨刀。
刀是唐上棠递过去的。
唐说道:我本不想动刀,因为你这和怯懦的叛徒不配死在这把刀下,但既然你穿的盔甲来自书院,我不用刀未免有些不敬。
夏侯看着这把血色的巨大弯刀,很自然地想起很多年涛的很多画面,声音略显沙哑说道:没想到修二十三年蝉果然能抛弃世间一切,他竟把这刀也留给了你。
唐已经调息完毕再也没有与他多说一个字……上腿间灼热红艳的火苗骤然喷吐,如小山般的身躯以恐怖的速度向对方所在轰了过去。
两代魔宗强者,对彼此的修行功法战斗技法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正因为熟悉所以无法使用任何诱敌之类的手段也无法闪避,只能像最开始那如钟般的万拳对轰一般,实实在在地撞到了一起。
这一次的战斗不像先前那般声势恐怖。
两道身影一触即分,然而凶险处却犹有过之。
只见风沙落时,唐的左肩仿佛塌陷了下去,鲜血横流。
而夏侯那件盔甲上多出了一道极深刻的刀口,繁复符文之意滞碍,再也不复先涛的明亮,而是变得无比黯淡,似乎在库房里放了数百年时间,快要散落。
夏侯缓缓眯起双眼,右手轻抚腰间那个冰冷的铁匣子,手指过处锈迹尽褪。
作为魔宗如今遗落在世间寥寥无几的强者,唐很清楚这个叛徒是多么的强大,整个……山门里除了他那位消失无踪很多年的老师,谁也不敢说一定能击败对方。
失去盔甲,或许当年那个叱咤荒原的明宗强者真的会回来,这一刻在生死之际决意拿出全数精神与力量的夏侯,要比先前更加危险但唐在极北寒域沉默等待了十余年,终于有机会南下杀死这个叛徒,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于是他握紧刀柄,想要斩出第二刀。
然而他的第二刀便没有斩下去。
因为有一柄木质道剑破空而至,嗤的一声落在他与夏侯之间的坚实地面上……无柄的剑尾轻轻颤拖摆动,发出嗡哦轻鸣。
一道极孤独萧索的气息,顺着那柄木剑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仿佛那不是一根木剑,而是一株在荒原上生活了很多年的老树,时刻可能倒下塌坍。
看着那柄木剑,唐微微皱眉,发现那个骄傲孤单的家伙下雪峰的速度比自己想像的要快了几分,不禁有些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已经站在修行五境够峰的那人在短短时日内竟向上再攀行了一段距离。
看着那柄如老树般萧索黯然的木剑,他知道因为对那人速度的细微失算,自己今天失去了与夏侯决一生死的机会,稍一沉默后把刀递给了身后的妹妹。
唐小棠收刀,场间竟是无人能看出她把刀收在了何处。
夏侯神情漠然看了唐小棠一眼,缓缓释去身上那道时而如铁诱沧桑时而如钢水灼烈的气息,然后沉默向场外退了十几丈。
退是贾给场间留出一个位置。
世间有资格让夏侯让位置的人非常少,不过今天呼兰海北的山脚下却来了很多。
浅素色的薄衫在寒风中微飘,叶苏不知何时站到了那柄木剑旁。
他从地面抽出木刃负回身后,木剑上那股萧索孤单的气息似乎也随之一道回到了他身上,他的身躯变成了一枚萧索的老树。
这是宁缺第一次看见知守观传人叶苏。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是猜到对方肯定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很多年之后,在那场决战之涛,他对叶苏提起了当年在天弃山脚下的相遇……多年后的叶苏对当时的宁缺根本没有任何印象,而宁缺则是印象深刻。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那么孤单,好像他的双脚站立的不是人间的地面,而是另外一个世界,而且他明明是活着的……却感觉已经死了很多年,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应该说当时我眼中的你似乎是活人又似乎是死人,我觉得你很可怜。
叶苏并不知道一个被自己当作路人的家伙,此时正在同情可恰自己……他的眼中只有那名穿着旧袄破鞋、看上去很没有存在感的书生。
沉默片刻,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事情,他向对方平静致意:见过大先生。
大师兄回答道:你好。
叶苏转头,望向不知何时被握在夏侯手中那个铁匣。
唐的目光也落到那个铁匣上。
场间众人都看着那个铁匣,只有叶红鱼神情复杂地看着叶苏。
即便是大师兄也看着那个铁匣,不过他平静温和的目光里没有任何坚定的夺取之意,有的只是带着些古怪意味的好奇。
叶苏忽然开口说道:夏长老替道门夺回天书,可喜可贺。
唐说道:道门中人果然还像多年前那般无耻。
夏侯此时却漠然开口说道:此事与道门无芜……听到这个回答,叶苏沉默不语。
唐国君臣见疑,夏侯擅入荒原抢夺天书,意图杀死书院派来的那个……家伙,事后根本无法向长安城交待,此时又被众人围在呼兰海畔,如果他还想要保住自己的声名权力,便只有凭恃神殿客卿这个身份。
叶苏道喜,便是给对方一个脱困机会,只需要拿天书来换,不料夏侯却不接受。
叶苏明白对方为何不愿接受,堂堂唐国大将军,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必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想要与过往的那些年岁完全割裂,而且眼下呼兰海畔的局势很复杂,对方还有机会,最关键的是书院大先生一直没有说话。
天书明字卷将于荒原现世,这是天谕大神官自南海畔归来后批下的谕示,世间没有谁会不相信这一点,尤其是叶苏知道这肯定是观主的结论。
因为这件事情,世间诸国诸派遣人进入荒原,试图进入魔宗山门,最终成功的是宁缺等人,但真正有资格抢夺天书的人其实一直在暗中窥峙。
天书是蝉。
宁缺等年轻一代是螳螂。
夏侯是黄雀。
唐和叶苏则是猎人。
大师兄什么都不是,用他的话来说,他只走路过。
然而他路过这里,呼兰海醚便不再有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了那个很普通的书生。
大师兄问宁缺:要不要那个铁匣子?宁缺摇了摇头。
听到他的回答,大师兄竟是没有任何犹豫,看着场间众人温和说道:这匣子你们想争便争,我们只走路过,还要急着回长安,那便先告辞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生何其苦这句话代表了书院的杰度,表示他们无意加入天书明字卷的争夺,那为什么此次书院实修会改在燕北边塞?为什么书院后山会派宁缺一路向北?叶苏微微皱眉,明显有些不理解书院把自我定义为路人的含义,目光淡淡落在大师兄身上,若有所思。
夏侯明显也没有杵到局势竟会如此发展,浓郁的双眉骤然挑起,如果书院方面离开,他身处道魔两门之间又该如何自处?唐看着夏侯,沉声说道:我说过你老了,只要老而将死将废之人,才会把改变命运的机会寄托在虚无缥渺的传说或者天书这种事物之上,如果一卷天书真的能够改变一切,当年我大明宗怎么可能覆没?观主又怎么会一直在南海上飘着?听到唐提及家师飘流于僻远南海之上,叶苏的眉头皱的越发紧了起来。
夏侯漠然看着唐说道:若你对天书没有兴趣,又怎会来此?唐说道:我来此的目的是杀你。
叶苏没有理会这两代魔宗强者之间的对峙,虽然夏侯是西陵神殿的客卿,但此次荒原夺天书之行,明显看出这位大将军对神殿已然起了异心,便如他对帝国一样。
他只是静静看着书院大师兄,目光在这个很没有存在感的书生身上缓慢地移动,似乎想要看清楚对方做出这个决定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夏侯则是缓缓低头,望向手中紧握着的那块铁匣。
便在此时,呼兰海畔隐隐传来如暴雨般的马蹄声。
大地微微颤抖,无数骑大唐帝国最强大的玄甲重骑从南方奔驰而至,蔓过冬日原野的骑兵像黑『潮』般看不到尽头,声势极为惊人。
紧接着,从荒原东面呼啸驶来数百骑黑甲金符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来到了呼兰海畔,沉默肃杀却流『露』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
两只骑兵来到呼兰海畔,便各自约束布阵,沉默驻马冰侧,骑兵却未下鞍,仍然坐在座骑之上,保持着时刻发起冲锋的态度。
一股令人压抑的紧张气氛,笼罩在呼兰海畔,天弃山下。
在世人眼中,大唐帝国玄甲重骑以及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毫无疑问是最强大最可怕的两支骑兵,然而因为历史政治宗教等多方面的因素,这两支骑兵从来没有在战场上正面交锋过,至少在能够被看见的历史上是这样。
今日这两支骑兵突然远离中原,深入寒冷的荒原湖泊,担负着接应的任务,是诸方抢夺天书明字卷里的重要一环,难道说今日终于要大战一场?速度惊人冲击力像移动小山一般恐怖的厚卓重骑,在战场上向来是各种修行者的恶梦,因为那些精心铸造的厚甲,可以让战马和骑士完全无视飞剑之类的攻击。
此时站在呼兰海北畔山脚下的这些人都是世间至强者,当然不是那些会在战场轻易死去的普通修行者,纵使面对重甲玄骑也自保持着自己的冷静从容和自信,只是纵是知命巅峰的大修行者,也不愿意在荒原上与绵绵不绝的重甲骑兵连续冲撞,因为无论是西陵教典的历史记载还是大唐帝国的开边战役纪录中,都曾经有过骑兵主将发疯用数百名珍贵的重甲骑兵活生生堆死知命境强者的故事。
天书明字卷的争夺,随着乌云黑『潮』般的骑兵云集,终于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到了世间的明处,再也无法遮掩下去。
看着呼兰海畔的大唐重甲玄骑,书院大师兄脸上始终保持着的温和笑容终于敛去不见,他看着夏侯轻声细语问道:大将军是想要造反?叶苏低着头,轻声说道:夏长老是想叛出道门,重投魔宗怀抱?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平静轻柔,然而代表着大唐帝国以及吴天道门这两个世间最强大的势力,纵使夏侯武力再如何强横,他所统率的大唐东北边路军再如何忠心耿耿为之效命,如果同时被两方所弃,也只有死路一条。
夏侯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确实老了……天书对你们都没有用,所以你们可以不在乎,但对我有用,至少我希望它能对我有用,所冉我很在乎。
然后他望向叶苏,面无表情说道:我是西陵客卿,但也是帝国大将军,我是俗世之人,所以必然要借助俗世之力,今日场间,无论你还是唐都没有把握把我留下来,大先生想必不会出手,所以这卷天书必然要被我带走。
大师兄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事所,叹道:为何我不会出手?夏侯漠然说道:因为我将把天书明字卷献予大唐皇帝陛下,今日当着诸人之面,请大先生作证,而依照夫子定下的规矩,此乃朝政,书院任何人不得干涉。
身为帝国大将,无诌而远离驻地,眼下更是擅令千余骑玄甲重骑深入荒原,无论怎么看都已经迹近谋反叛逆,然而只要事后夏侯真的把天书明字卷献予大唐天子,那么所有的这些行为都可以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如果大唐朝廷接受这卷天书,那么此事便变成朝政之事,依据夫子的严命,无论书院中人有诸多不甘,都必须保持沉默,甚至还应该暗中予以协助。
今日呼兰海畔,如果大师黑不再出午,叶苏与唐身为凿魔两宗的天下行走,更不可能并肩出手,那么在千骑护卫下的夏侯,毫无疑问拥有最好的机会。
大师兄叹息一声,说道:做了这么多事情,你就是想看一眼那卷天书?夏侯淡淡说道:总要看一眼才能死心。
大师兄沉默,不再多说什么。
于是场间一片沉默,呼兰海畔的风像刀子般刮过地面和人们脸颊,有些压抑有些寒冷,就像风不知该往何处落一般,也没人知道这场争夺天书的战争该如何收场。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大将军如果想看天书,那为什么要抢我那个匣子呢?宁缺睁着眼睛,好奇疑『惑』地望着夏侯,他的目光很明亮清澈,神情很天真无辜,事实上却隐藏着极大的恶意,他很想看到对方失望到吐血的模样。
除了莫山山和叶红鱼明白他的意思,其余人都觉得他的这个问题有些无谓,铁匣里自然便是天书明字卷,不然夏侯又怎么可能愿意为了那个匣子强行顶住西陵神殿和书院两座大山?叶苏冷冷看了宁缺一眼,心想虽说明字卷失落已久,自己也没有亲自见过,但夏侯到手已久,必然通过某种方式肯定匣中之物究竟为何。
大师兄没有进魔宗山门,但不知为何似乎他很相信宁缺的话,温和干净的眼眸里浮起几抹笑意,看着夏侯问道:是啊,为什么呢?夏侯看着这对书院师兄弟,神情漠然说道:大先生,十三先生,莫非以为随意一句话便能『乱』了本将心神?我断然不会看错铁匣中物的气息。
铁匣很普通,但很厚实,沿线被封闭的极好,表层上有淡淡锈痕又有先前夏侯手指抹出的光滑金属光泽,根本无法从重量和手感上分辩里面到底有什么。
但夏侯能清晰地感觉到匣中事物的气息,那道气息是那般的熟悉而又令他感到敬畏,这种敬畏发源于识海里的最深处,仿佛是本能里的畏怯敬慕,他相信场间这么多人,只有自己这个明宗老人才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匣中事物气息。
除了那卷让明宗开派的天书明字卷,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样的事物,能让自己从本能里感到畏怯敬慕?想要亲近却又不敢太过靠近?铁匣喀嗒一声打开。
里面没有天书明字卷,甚至连张纸都没有。
只有一匣子黯淡的灰烬,杂着些许没有化尽的骨屑。
他是武道巅峰强者,强大的双手即便举着巨鼎也稳定的仿似山岩,然而此时只是捧着个小小的铁匣子便开始颤抖起来,脸『色』越来越沉重凝如黑铁。
夏侯盯着匣子里的灰,沉默了很长时间,如墨蚕的双眉早已不带一丝焦意,挑起拧起复又平缓,稠血似的双唇略显苍白,良久挤出一道金属摩擦般的艰涩声音。
这……是什么?宁缺看着他的脸,说道:这是莲生大师的骨灰。
听着莲生大师四字,无论叶苏还是唐都微微变『色』,即便是大师兄也禁不住看了匣中灰一眼,心想这些孩子们究竟在魔宗山门里遇到了些什么事情?宁缺盯着夏侯的脸,他隐隐猜到对方应该和那名如鬼的老僧有关系。
夏侯只是盯着匣中的灰,从听到莲生大师四字之后,他便一直像只雕像般保持着绝对的静止,脸上看不到沮丧的神情,反而似哭非哭一般异常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夏侯脸上的诡异神情渐渐敛去,『露』出一丝深沉苦涩的笑容,看着匣中的骨灰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握着铁匣的手指关节处骤然苍白,似乎在隐隐用力,然而片刻后他便放弃了这个动作,神情漠然说道:既然是前辈高人的骨灰,那我代着葬了吧。
局势发展至此时,峰回路转,谁也没有想到,宁缺等人从魔宗山门里取出的、被夏侯断定藏着天书的铁匣子,竟然放着的是一捧骨灰,场间一片开」寂。
大师兄看着夏侯,叹息说道:何苦。
先前夏侯明明生出退意,却依煞强行出手时,大师兄便曾经叹息说出何苦二字,此时再次重复,依然是那般的缓慢悠长、满是惋惜之意。
夏侯沉默看着匣中的骨灰,喃喃说道:是啊,何苦呢?无论是七卷天书,还是三十二瓣莲,无论夏侯不想继续持着各种身份在光明与黑暗间挣扎往复求解脱,还是他的老师莲生那样平静喜悦化身万千行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求解脱,最终都只能变成一捧没有任何感觉的灰烬。
然而在成为灰烬之前,人们总是还是要为了这些事物、某些理念争来争去,斗来斗去,若要问这是何苦,大概只有感慨道声:人生何其苦。
zy第一百一十九章 都是别人苦(上)夏侯走了,他掺着那个威满骨灰的匣子向呼兰海畔走去,那里有无数忠诚于他的强大部属在迎接他的归来,然而他的身影却是那般的落寞,甚至有些佝偻,再不复那位霸道举世无双大将军的风采。
叶苏沉默看着渐渐消失在湖畔的背影,知道这个人废了一—这位名将的前半生一直在西陵神殿和大唐帝国之间摇摆,并且毫无保留地对方都献上自己的忠诚,奉上自己的铁血功绩,然后借此换来了无上的荣耀与背景,今日他将这些历经千辛万苦乃至无数重心劫才换来的事物尽数抛去,想要得到那卷天书却最终只得到了一捧骨灰,事后必然会遭受神殿以及唐国的强大反噬,所以他必然废了。
舍弃在大唐帝国位高权重的重要人物,想必西陵神殿掌教乃至天谕、裁决两位大神官都会觉得有些惋惜,不过叶苏来自知守观,他并不在乎这些俗世的倾轧争斗,只是因为此事下意识里看了那名始终沉默的少女一眼。
他看到那少女身上的红裙凌『乱』,衣不裹体,没有因为她身上的伤势而『露』出担心神情,反而因为她『露』出的青春曼妙身躯而蹙起了眉头。
因为他蹙起眉头,叶红鱼的美丽脸颊变得愈发苍白。
叶苏从雪峰之巅来到场间后,她便一直怔怔地看着他,无论是夏侯的铁匣,还是书院大师兄都不能让她的目光离开。
然而叶苏却一直没有看她,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却流『露』出了厌憎的情绪,这个事实令她感到无比的痛苦。
宁缺注意到她的神情一直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看见飘然如鬼似仙的负剑男子,以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压低声音问道:老情人?叶红鱼缓缓转头,毫无情绪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会杀了你。
宁缺悄无声息向大师兄身后靠近半步,得意说道:现在没人能杀得了我。
唐小棠在旁边『插』了一句:别瞎说,那是她哥。
宁缺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什么,向着叶红鱼抱歉一笑。
魔宗行走唐是唐小棠她哥,那个背木剑的家伙是叶红鱼她哥,宁缺心想兄妹都是修道天才,昊天老爷果然不怎么公平,接着他又想起自己曾经真诚祝愿陈皮皮喜欢上的姑娘都有一个天下最生猛的兄长,此时看来,如果陈皮皮和叶红鱼童年时没有什么孽缘,难道说将来要和这个叫唐小棠的魔宗小姑娘发展出一段故事?他正想着这些有的没有很无谓的事情,听着大师兄说道:小师弟,我们走吧。
宁缺很喜欢被喊小师弟,当然不是被陈皮皮或者七师姐喊,而是被大师兄或者二师兄喊,因为这个称呼里有他最喜欢的安全感。
自己是书院小师弟,那么如果一旦出事,比如说快要被夏侯那个大拳头砸成肉泥的时候,大师兄或者二师兄肯定会帮自己出手,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爽的事情,所以他答应的也很脆生:知道了,大师兄。
叶苏忽然看着他们说道:大先生似乎不想看见我们这些人?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很慢很认真地说道:身为书院弟子,我当然很讨厌你们这些道士,英然我不像君陌那样崇拜小师叔,可我也很讨厌呀。
叶苏完全没有想到这位让人觉得干净温和到了极点的书生,居然会这样直接干脆地说出讨厌道门的话语,不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微微鞠躬,说道:感谢大先生这些年来对小师弟的照顾。
大师兄摇摇头,没有接受他的道谢,指着身旁的宁缺说道:这才是我的小师弟,至于皮皮你不用客气,因为他是我的师弟,就不是你的师弟。
唐忽然对他很认真地行了一礼,说道:今后便拜托大先生了。
叶苏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难道调蔽至斯的魔宗余摹们还没有死心,居然想与长安书院扯上什么关系?唐小棠看着宁缺稚声说道:宁缺,以后我去找你玩啊。
那只雪耸茸的小白狼从魔宗少女怀中龘拱出脑袋,盯着宁缺发出一阵低沉呜吼,意思大概是说如果你敢发出邀请,我一定会把你啃成骨棍。
大师兄怔怔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很无辜地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和那个魔宗小姑娘之间是清白的。
大师兄没有再多说什么,把腰间的水瓢系紧了些,向场外走去。
宁缺把身后的行李系紧了些,跟着他的身影向场外走去,然而没走出几步,他便蹦跳着跑了回来,跑到莫山山身前,笑眯眯说道:一起走好不好?莫山山微圆小脸上微红,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荒展冬阳下。
呼兰海畔一片安静。
唐看着远处说道:他在书院排行第一,从不出手,也没有人敢对他出手,我也一直认为与他之间有差距,可万一他并不擅长战斗呢?可惜始终无人敢试。
叶苏与他看着相同的方向,说道:我试了。
唐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答案,望向他说道:结果?叶苏平静说道:我出了手,他没有出手。
很简单的描述,很清晰的结果,手是唐再次沉默。
叶苏望向叶红鱼,说道:这两年你不错,在雪崖上玻境我看到了,不过有些事情执念太深,对你自己并不是好事。
说完这句话,他便准备离去。
叶红鱼没有想到会听到如此温暖的评价,虽然叶苏的语调冷淡平静至极,但有不错二字,对于她来说便是最温暖的事情,看着兄长的背影难过唤道:哥……叶苏没有回头,说道:什么时候皮皮回到观里,你再喊我哥。
看着那个孤单的背影逐渐远离,叶红鱼忽然发现,不是自己追不上兄长的脚步,而是兄长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站在他的肩旁,难道说那个人真的那么重要?唐小棠在一旁看着她,同情说道:虽然你这个婆娘有时候很讨厌,尤其是战斗的时候,但被自己亲哥哥扔下不管,确实太可怜了。
叶红鱼脸若寒霜,没有理她。
唐小棠毕竟年纪小睁着天真的眼睛,好奇地不停追问:皮皮是你的弟弟?不然你哥怎么会因为他生你这么大的气?还有啊,你怎么欺负那个家伙了?叶红鱼疲惫说道:那个家伙就是在山谷里宁缺说的那个死胖子。
唐小棠吃惊地用小手掩嘴,却捂到了兽尾上,说道:一个知天命的修行天才居然被你欺负到逃家,你太厉害了。
叶红鱼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赞美,如果知道小时候的欺负和隐藏的那些阴郁念头,最终会导致兄长对自己的冷漠不相见,她绝对不会这样做。
唐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不要尝试去学所的兄长,就算你够资格站到他的肩够,也会变成像他一样没有气味的活死人。
叶红鱼轻蔑嘲讽说道:过死关悟生杀,你这种魔宗余孽哪里能懂这等道法。
唐面无表情说道:但我懂他把你留在这里,我就可以随时杀死你。
道魔不两立,叶红鱼身为西陵神殿裁决司大司座,唐没有任何道理不动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看着叶苏离去背影的少女在他的眼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可怜的失去兄长的小妹妹,所以他只是沉默带着自己的妹妹离开。
叶红鱼孤单地站在原地,想念着兄长孤单的身影,过了片刻也抬步离去,缓慢走向远处呼兰海畔的神殿护教骑兵。
先前无比肃杀紧张的山脚下,已然空无一人。
世间之人为那卷天书而来,最终却是无所得,只看到了一匣子前人的骨灰,黯淡的冬日照耀着寒冷的荒原,被凛冬之湖上的寒风一吹,光线变得愈发凄清,令人睹之心生惘然之情。
离别总是苦涩的,不过宁缺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因为他这时候正和大师兄坐在一处冬枯杨林旁烤火,火堆下面埋着些从地里刨出来的干薯,隐隐已有香气。
远处传来嘶嘶马鸣,声音显得极为兴奋欢乐,宁缺随着声音望去,只见那道未曾全冻的半温溪旁,大黑马在溪水里像疯子一样甩头不停。
莫山山正在替大黑马梳洗,被它这样一闹,满头满脸都被弄的湿漉不堪,不过很明显她当初在王庭帐外说的并不全是假话,她确实挺喜欢宁缺的大黑马,所以并未生气,反而格格笑着『露』出罕见的少女娇憨神态。
大师兄,你实在是太令人佩服,这么大的荒原,你居然能够找到这头憨货,还把它从北边一直赶到了这里,它怎么就能听你的话?宁缺看着火堆畔的书生,眼眸里难以压抑地流『露』出震惊和敬佩的神情。
大师兄拿着一根粗柴,慢条斯理捣腾着火堆,温和解释说道:老师养了一头老黄牛,我常与它打交道,所以它们大概觉得比较可信?说起来,小师弟你这匹大黑马不错,日后若那头黄牛回后山养老,它或者可以替老师拉车。
宁缺挠了挠头,忽然问道:大师兄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刚才我们碰见那两个家伙虽然不如你了不起,但也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大师兄抬头看着他,好奇问道:什么问题?像知守观传人叶苏这样的人,怎么会如此死脑筋地相信那个铁匣子里就是天书明字卷?唐是魔宗传人,为什么连他也相信?如果说他们这样的人都肯定天书明字卷一定会在这里现世,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找到?宁缺看着大师兄,认真问道:那卷天书究竟在哪里?第一百二十章 都是别人苦(下)不知道是因为被山山的小手『摸』的太过舒服,还是隐隐听到院大师兄说将来要让它接替老黄牛的岗位替某个老头子拉车,总之温水溪畔的大黑马骤然间变得僵硬起来肢直楞楞地杵在碎石间,变成木马一般。
宁缺没有注意那头憨货的动静,他只是盯着大师兄的眼睛,带着期盼好奇的神『色』等待听到一个答案,哪怕是猜忖的答案,为了这卷天,他从燕北边塞一路行来,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甚至是死亡的威胁,实在是很难接受大家『乱』打一通便做鸟兽散,再也没有人提及那卷天的下落。
大师兄想了想后笑着说道:天谕大神官既然说天会在荒原现世,想来叶苏是会相信的,唐也不会怎么怀疑,至于为什么大家都盯着那个铁匣子……大概是因为夏侯感受到铁匣子里的气息,便坚定地认为天在里面,他为了这卷天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和决心,想来总不至于在这么重要的判断犯错,所以叶苏和唐也相信天在匣子里,话说当时有瞬间,我自己也险些信了。
夏侯究竟感受到了什么,会让他把莲生大师的骨灰当成天?宁缺微微皱眉说道:我能猜到他和莲生之间有关系,是什么关系?大师兄说道:夏侯是莲生的徒弟,如今看来你在魔宗山门另有奇遇,想来也知晓那位莲生前辈是何等样的人物,夏侯叛离魔宗,只怕每个夜里都畏惧莲生复生来寻他的麻烦,这便是所谓心魔。
宁缺沉默片刻,忽然感慨问道:有没有什么事情是师兄你不知道的?当然还有很多,就连夫子都承认自己还有很多事情不曾明悟,更何况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师弟啊,须知世间本没有生而知之的人。
说到此节,大师兄忽然怔住,看着他的脸笑了起来。
宁缺没有注意到大师兄神情里蕴藏着的信息,苦恼说道:师兄,我怎么觉得话题好像被你带偏到了南海?能不能不要打岔,说说那卷天究竟可能在何处?…………苦寒荒原的温暖火堆边,院大师兄和小师弟进行了他们彼此间的第一次长谈,在宁缺日后的回忆里,这番长谈很温暖平静,没有任何初见交谈的陌生感,非常顺利,但事实又非常不顺利。
因为大师兄的节奏实在太慢,每句话出口前似乎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确保没有错误或者不会产生什么误会才会说出来,而且这种如同催眠的节奏又很奇妙地容易把话题扯偏到别的地方。
宁缺追问天明字卷的下落,结果说不到一会儿,便变成他向大师兄禀报自己离开长安来到荒原后的行踪事迹。
从碧水营里的院学生说到温溪畔的大河国少女,从夏侯控制的马贼袭击说到王庭里的慷慨以势欺人,又从夜杀东北边军大念师林零说到箭狙隆庆皇子再与道痴一番血斗,直至入了魔宗山门遇着小师叔残留下来的斑驳剑痕以及骨尸山间那名像鬼一样的老僧。
前面那些叙述过程中,大师兄始终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即便是听到小师叔遗留在世间的浩然剑意,也不过是唏嘘感慨一叹,唯独听见宁缺在魔宗山门里遇见活着的莲生大师,他的脸『色』才有了略浓烈一些变化。
大师兄看着宁缺真诚说道:原来小师叔以剑意拟成的樊笼大阵竟有如斯威力?连老师都不知道莲生前辈还活着,如果知晓此事,我断然不敢让你一个人进山门,本想让你修行磨厉一番,哪料到竟会遇着这多凶险,小师弟,真是抱歉。
直到此时此刻,宁缺终于确认此次荒原之行是院的安排,夫子和大师兄果然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只是很明显看似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那位未曾蒙面的老师以及火堆畔强大到无人敢于挑战的大师兄并不是真的无所不知,至少他们不知道魔宗山门里还藏着一个化成骨灰都能勾出夏侯心魔来的莲生大师。
想到在那堆尸骨山旁的凶险遭遇,想着那名低头啃噬少女血肉的如鬼老僧,宁缺忍不住热泪盈眶,悲愤交加说道:大师兄,你也太不负责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当时光顾着在雪峰里拣那些东西,真没想到。
大师兄羞惭低头,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四根黝黑的铁箭递了过去。
宁缺接过四根铁箭,手指抚摩着面细密繁复的符文,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大明湖畔悟道破境之后,为了杀死隆庆皇子、对付道痴叶红鱼,他前后一共『射』出四枝元十三箭。
那四枝符箭或『射』穿隆庆皇子胸腹后深入雪崖岩体,或擦着叶红鱼的肩头入云不见,他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寻回它们,想着院后山师兄师姐们为此付出的辛苦,好生遗憾,不料现在居然全部回到了手中!大师兄……他究竟是怎么确定这四枝符箭落在何方,又如何拣回来的?这箭不错,后山有多少师弟出了力?大师兄看着他手中的符箭问道。
所有师兄师姐都出了力的。
宁缺心想弹琴下棋看花的那几个家伙最后也在湖畔来替自己加了加油,这也算是出力?大师兄有些遗憾,说道:可惜当时我不在,或者这箭能再更好些。
宁缺生就打蛇随棍、竹杠梆梆响的『性』子,往大师兄身畔挪了挪位置,脸流『露』出真挚的神情,认真说道:那回长安后我们再试试?大师兄怔了怔,然后老实说道:好啊。
宁缺知道大师兄肯定看出来自己的用意,却没有揭穿,甚至连调侃取笑也没有,便这般应下,面对如此笃诚之风,他竟罕见地觉得有些羞涩起来。
说起来,那位痴小姑娘对你真不错。
大师兄,说这个干嘛?你得谢谢对方。
知道了。
大师兄从火堆下的灰里用树枝扒出几颗地薯,说道:吃,很香的,这两颗留给痴小姑娘和你的大黑马吃,不要动。
宁缺伸手去『摸』地薯,险些被烫着,有些生气,说道:给山山留颗倒也罢了,就大黑马那头憨货畜生哪里有资格吃。
大师兄有些不适应他的说法,心想无论是夫子养的大黄牛还是君陌养的大白鹅,平日里都是跟着大家一起吃饭,为什么小师弟养的大黑马却不行呢?他摇头说道:说起来小时候刚进山的时候我一直不肯吃肉,因为总觉万物皆有灵,后来被老师拿棍子打了一顿又见着黄牛吃肉,才被拧了过来……宁缺一边听着大师兄絮叨的回忆,一边与滚烫的地薯战斗,忽然回过神,抬起头来恼火嚷嚷道:师兄,你怎么又把话题扯偏了?大师兄茫然看着他,问道:什么偏了?夏侯如果是因为莲生,误以为铁匣子里是天,那唐和叶苏呢?唐本来就不是为天而来,他是想要杀死夏侯,替魔宗清理门户。
那个叫叶苏的呢?宁缺问道。
大师兄挠挠头,有些不自信试探说道:他好像是为了我来的?宁缺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天谕大神官说明字卷会出现在魔宗山门处,呼兰海北畔,这些世外之人既然来了,必然便是相信天谕神座的话,天谕大神官弄出这么一个不真实的谕示,对他对神殿有什么好处?他抬头望向大师兄,说道:那么那卷天究竟在哪里?大师兄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你真的很想知道?宁缺说道:世人都想知道。
大师兄说道:可是就算知道了,对你又有什么帮助呢?宁缺瞪着眼睛认真说道:师兄,你知不知道好奇会杀死一只猫?大师兄摇了摇头,认真说道:这个,真不知道。
然后他抬头望向灰暗的冬日荒原天空,好奇说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天谕神座为什么会发出那道谕示,如今想来,难道说多了位好奇的小师弟也是某种机缘?说完这句话,他从腰间取出那卷旧,递给了宁缺。
宁缺怔怔接过那卷旧,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却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旧寻常无奇的封面,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终于鼓足勇气翻开了第一页,因为紧张兴奋而颤抖的手指,把页翻的哗哗的。
像极了雪峰山腰水潭畔曾经响起的水声。
这个世界对院大师兄的认识并不多。
他们只知道那个穿着旧袄破鞋的生,无论身染着多少尘埃,总让人觉得无比干净。
他们只知道那名生平静喜乐,爱于山溪水池畔流连,腰间永远系着只水瓢,渴时便饮一瓢水,手中永远握着一卷,时常诵读。
没有人知道,生手中握着的那卷便是天。
失落在荒原不知多少年月,始终未曾现世的天明字卷。
…………火堆畔安静了很长时间。
事实宁缺根本没有敢认真翻看那卷旧,因为他不知道看后会发生什么。
过了很久,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声音微颤问道:这卷天一直在你手里?大师兄老实承认道:那年暮时观云破境之后,老师便一直交给我代为保管。
宁缺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发现今天自己倒吸凉气的次数,竟似乎要比过去十几年间加起来还要多些,忍不住感慨说道:难怪先前师兄要叹夏侯何苦。
七卷天中的明字卷,一直在院大师兄手中,然而世间却无人知晓,无数人为此生出贪嗔之念,为之搏生斗死,甚至像夏侯这样不惜放弃前半生的一切。
这真是何苦来哉?人生何其苦。
很幸运的是,宁缺现在是院小师弟。
而对院来说,人生种种悲苦,通常都是别人的苦。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书现世,日后之事当宁缺在火堆醚轻轻翻开那卷旧书时……道与息自微黄蜘卿暖缓浮出,这道气息平静淡然澄静,仿似不属人间所有,须臾间飘飘摇摇直上天穹,仿佛便要散入冬日的阴云中,再也不会重新回到书页之上。
这道气息因为过于淡然澄静,与冬穹荒原上的任何事物都无法产生相斥之意,却也并不融合,就连那些柔若无物的云丝也无法融合,这和无法融合并不是抵抗和排斥,只是沉默地本『性』保持,便是连接触也不愿意。
没有接触自然便不会带来相互的作用,依旧是安静的冬日阴云,荒原霜林,就算是世间念力最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发现这卷书所散发的气息。
但天空可以,因为碧蓝或铅灰的天空便是一面镜子,一面属于昊天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照的镜子,所以它可以清晰地反映出那道气息的模样。
冬日天空中那些密集低垂像吸饱水的旧棉褥似的云层,在天书明字卷开启之后,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反应,厚厚的云层剧烈地绞动着、撕扯着,然后互相纠缠吞噬,最终脱离开彼此的区域,变成无数万朵独立的云。
无数万朵云之间『露』出后方遥远湛蓝的天穹背景,正是因为这些背景,让这些云团产生了清晰的悬垂感,变成了无数颗沉默飘浮在空中的石头。
宁缺抬头望着天空里那些云石,想起魔宗山门外块垒大阵里的亿万颗哦崎怪石……若有所悟,心有所感,感慨沉默不语。
黑『色』的荒原某处。
叶苏正在望天观云,双手负在身后,仿佛已经握住那把单薄木剑,头仰的很高,仿佛已经靠住那把单薄木剑,他身上的衣衫很单薄……仿佛要随荒原上的寒风而飞舞……他脸上的情绪也很单薄,那是一种自嘲神伤的淡漠形成的单薄。
黑『色』荒原另一处。
唐也在望天观云……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着像是两个坚定的石头,头仰的很高,仿佛是块悬崖边欲坠的巨石,他身上的皮袄很厚实……无论荒原上的寒风劲吹却无痕,他脸上的神情也很厚实,那是一和明悟真相的平静形成的厚实。
黑喜荒原又一处。
夏侯轻提缰绳,缓缓举起右手,示意身周如乌云般的玄甲重骑停止,然后他抬头望向天空那数万朵像悬石一般的云团,难以自禁回忆起了很多年涛日夜能够见到的山门……想起了很多事情,深沉如铁的面『色』闪过几丝痛楚。
此时的荒原上有很多人,他们都没有能力接触到那卷天书泄『露』出来的澄静气息,但他们看到了天空中的异象,看到了那些各自独立沉默不与天地相融的云团。
于是他们震惊……然后沉默无语。
天谕大神官的谕示是真的。
天书明字卷于荒原现世。
遗憾的是,世人望天观云能知天书现世,却不知天书出现在荒原何处。
师兄……殷然天书在你手里,那先涛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他们没有问我……而且我真的不想告诉他们。
有道理,除了咱们书院的人,谁也不能告诉。
是啊,告诉他们了,他们肯定要来抢,我又不愿意和他们打,我说过,我不怎么擅长打架,夏侯那些人很强大,要打赢他们很率苦的。
宁缺注意到大师兄说的不是很难,而只是辛苦,怔了怔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上师弟,你笑什么?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大师兄你真是一个妙人。
噢?何处妙?到处都妙。
好吧,这耳话我也不怎么听得懂。
大师兄?上师弟?这卷天书怎么关上?总不能老让它这么敞着,天穹的反应如此强烈,万一真有人能觅着痕迹追上来怎么办?关书这和事情呢,一般分三步,首人……大师兄。
上师弟?这卷天书有古怪,我先前看了一眼,识海受震太剧烈,这时候想要吐血,所以我才想阖上,而现在和你说话我更想吐血,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帮帮忙?喔,明白了。
大师兄?上师弟?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你不是让我帮帮忙吗?君陌小时候和我说话也很容易生气,那时候他就像你刚才一样,说想要吐血,所谓帮忙,自然就是闭嘴啊。
我说的是书……当然,以后我会谨记和师兄你聊天的注意事项。
喔,明白了。
微红的火光中伸过来一只手,那是大师兄的手。
旧书的封面对宁缺而言无比沉重,夹杂着无穷威压感和,便是余光一瞥,便让他识海震『荡』欲破,然而在大师兄的手下却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常之处,轻轻一掀便随着书页轻轻合上,天穹上那数万朵若悬石的云团渐渐散开,互相融为一体,重新回复成阴沉绵延一片的湿漉棉絮,盖住整个荒原。
荒原上那些感应到天象、举头望天观云的强者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带着或感慨或惘然的复杂情绪,各自沉默离开。
时已近暮,极淡的夕阳红从云层那头透过来些许,照耀着荒原上的寒林,如少女青丝般的细流温溪,映出无数道金丝,溪畔大黑马像只笨拙的妖怪麻雀般蹦跳着,身着白袄的清丽少女符师在后面追逐,林畔的火堆颜『色』越来越深。
大师兄把吃剩的地薯皮搁到脚边,缓声问道:拣到了浩然剑?在魔宗山门里宁缺并没有拣到小师叔当年的那柄浩然剑但他知道大师兄问的真实意思是什么,所以他点了点头,说道:不是真正的剑,但我拣到了。
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显得极为宽愿开心,威慨说道:那就好。
宁缺沉默片刻后,非常认真地问道:师兄,为什么选择我继承,上师叔的衣钵?天书明字卷一直在书院,书院当然不会去与世间宗派争夺只可能是为了小师叔留下的那些斑驳剑痕和那道想要回到师门的气息。
那些剑痕与气息代表着小师叔的精神气魄以及衣钵,因为魔宗山门被掩一直流落在外。
数十年后魔宗山门因应天时而开启而就在这个时间段,帝国和书院改变成了秋季实修的方案,让宁缺带队来到荒原,如今他自然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书院后山里有那么多师兄师姐,他的境界最低资历最浅,与夫子没有见过面,自然更谈不上最受宠爱,那么小师叔的衣钵为什么会轮到他来继承?因为这是小师弟你的机缘。
大师兄神情温和看着他,干净的目光仿佛能直接看透他的内心。
宁缺喃喃重复道:机缘?机缘是什么?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那些说不明白却冥冥中自然存在的因果,不过老师不相信机缘,我却相信在我看来,莲生大师,神殿千年,荒人南下,皆是如此而小师弟你也一样。
大师兄说道:你想进书院,所以进了,陛下需要你来荒原所以你来,你能感受到小师叔的气息所以你去,黑夜来临,被封数十年的魔宗山门因应天时开启,而你就在那里,所以你便入,这没有必要用道理来解释,也无法解释,却自有因果,所以这是你的机缘,不是我的机缘,也不是君陌或是别的师弟师妹的机缘。
宁缺惘然抬头望向远处那片莽莽然的雪些大山,心想自己幼时离开长安,于氓山南麓艰辛成长,十余年后来到氓山北麓,身为书院最小的弟子,继承小师叔的衣钵,似乎真的有什么在其间发挥着作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莫名的感伤情绪中摆脱出来,回头便撞见大师兄那对干净如纯水般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生出些黯然情绪。
他对大师兄提及魔宗山门中的事情时,没有提到那些最隐秘的那部分,这便是黯然的原因。
去年春天在书院第一次遇见大师兄时,他曾经恐惧过对方的干净以及那股让人亲近到无法隐藏真心的气息,如今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大师兄,绝对会真心对自己好,自然不会再恐惧,然而却愈发觉得挣扎痛苦。
入魔的事情,要告诉大师兄吗?天将夜,繁星已出,黑『色』即将覆盖整片荒原,霜林畔的火堆显得愈发明亮,被呼啸的冬风一吹,飘摇火苗照得宁缺的脸明暗不定。
宁缺低头看着眼前的火堆,沉默很长时间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微紧说道:大师兄上师叔当年是不是入了魔?所以遭天诛而死?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说道:是啊。
宁缺抬起头来,问道:那我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锋……大师兄笑着说道:浩然剑有浩然气,浩然气有浩然意,我也学过浩然剑。
宁缺摇摇头,说道:不是的。
大师兄似乎对他在挣扎什么心知肚明,摆手阻止他继续,微笑说道:上师弟,有些事情如果你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么以后有机会和老师说吧。
(在某度假村里,我运气不错,很多作者都上不了网时,我能上,我能顶住嘀,明天一定不会断吧,只是确实折腾的不善,如果写的糙些,请大家多多担待。
然后强烈向大家推荐骷髅精灵的新书圣堂,书号是乃丑强,惯于热血的这厮,今次要在仙侠的世界里折腾出什么样的故事来,我也灰常好奇。
)第一百二十二章 车厢里的两个字宁缺隐约听明白了大师兄这句话的意思,却有些不敢肯定自己所谓的明白是不是真明白,一时间心思变得有些纷杂,沉默起来。
大师兄看着他脸上神情,猜到他此时情绪,微笑着岔开话题,说道:小师弟,现在你身衅那把大黑伞,不知道还肯不肯换给我。
听着这句话,宁缺想起当日他初入书院,在巷口遇着一名旧袄书生,那书生说愿用腰间水瓢与自己换大黑伞的情形,不由笑了起来。
那时他哪里知道这书生日后会成为自己的大师兄。
夜『色』已然深沉,霜林畔的火堆愈发浓郁跳跃,仿佛舞蹈中的热情红衣舞娘,暮时骑着大黑马去散步的山山回来了,大黑马蹄步得意快活的仿佛也在跳舞。
伴着烤地薯的香气,柴木僻啪作响的声音,三人一马在林畔的空地间过了一夜,宁缺和山山身上的伤势渐愈,加上熊熊火堆的温暖,也没有觉得太难过。
第二日清晨醒来,便要踏上南归的旅途,大师兄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个旧车厢和几条绞索,宁缺和桑桑看着眼前的车厢,觉得好生奇妙,但想着大师兄的本事,也即释然,没有追问什么。
唯有大黑马看着车厢便生出了极为不妙的感觉,大概猜到此行漫漫南归路上自己肩上的重任,马首低垂踢蹄好生烦恼,然而相对于对宁缺发自本能里的恐惧和服从,它更不敢违背把自己从遥远的天弃山北麓带到此间的那名书生。
车轮碾压着坚硬的冻土或松散的雪层,发出截然不同的声响,就在这些枯燥声响的陪伴下在大黑马愤怒呼出的团团热雾的带领下,坐在旧车厢里的三人渐渐远离那片寒林向着南方的草原部落王庭而去。
旅途可以有趣也可以枯燥寂寞虽然因为山山在身侧,宁缺不便向大师兄讨教书院内部修行问题,却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向大师兄打听修行世界的故事。
以往的宁缺对修行世界完全不了解,比如不知道魔宗的来源,不知道天书明字卷的历史,不知道书院便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不知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知走,因为这些事情他闹出了很多笑话,甚至还曾经当着山山的面豪气干云说道天下行走又算是什么东西?等若往自己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这种心理上的阴影让他很饥渴地想要知道修行世界的历史,此时终于有了机会可以通过似乎无所不知的大师兄看到那个世界最巅峰的所有画面哪里会错过。
后面这些日子车厢里的修行故事讲述一直在持续,除了时常因为大师兄说话节奏实在过于缓慢而险些睡着之外,对宁缺来说,这真是一趟完美的归家之旅。
草原部落左帐王庭已经近了,燕北边塞的碧水营还会远吗?再往南去便要入大唐国境,过河北固北二郡便能看到长安城,终于能再吃到煎蛋面了,真好。
大师兄讲给宁缺听的修行故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辛,至少对书痴莫山山这种同样系出名门的人物而言,所以她不可能像宁缺那样保持着长时间的兴奋。
有很多故事她小时候已经听了很多遍看着宁缺的兴奋神情,她很是同情书院大先生要扮演启蒙老师,更感慨于大先生居然能有如此强大的耐『性』。
除了偶尔的感慨山山还负责照顾大黑马的食水,其余的大多数时间,她习惯靠在车窗畔双手扶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荒原景致出神。
冬日的荒原景致实在乏善可陈,神思无法寄于青草碧水,所以最后观景便成了单纯的发呆。
某日宁缺终于注意到了少女的异样,看着她美丽小脸上的淡淡哀愁,微微一怔,问道:山山,你在想什么?现在二人早已熟捻无比,山山在他面前也不再像以往那般习惯用沉默或冷淡掩饰微羞与紧张,听着他的问话头也未回,依旧静静看着窗外的厚雪,轻声说道:我从小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家人,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
宁缺不知道她是怎样被书圣收为弟子,也没有打听过她的人生,此时听到她的感慨,微惊之余不免有些惭愧,又想起临四十七巷里的那场雨,发现自己竟不知道小卓子除了杀死夏侯之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禁默然想着,自己此生薄情寡义,大概真算不上什么好的朋友人选。
片刻后,他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看着山山清丽的侧脸笑了笑,知道少女之所以有如此感慨与忧愁,大概还是与呼兰海畔看到的那些画面有关。
单以自身论,莫山山身为书痴,与道痴叶红鱼还有那名魔宗少女唐小棠完全有资格相提并论,然而那两个少女身后各自站着一位强大的兄长,当那些人出现时,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羡慕嫉妒还是感伤?我曾经有过家人,但从来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也不知道有哥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不过如果你有机会去长安看见我家那个倒可以问问她。
为了宽慰她,宁缺笑着说道:不过如果你真的很想有个哥哥,我来给你当啊,我不是瞎说胡话,将来我即便赶不上大师兄的境界,但绝对能比那两个家伙强。
当听到我家那个四字时,莫山山疏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丝,仿似轻抟湖面的柳枝,直到听到宁缺后面那句话时,她才缓缓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宁缺那张熟悉却依然还是有些生疏感的脸颊,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而肯定地说了两个字。
不要。
宁缺微怔,挠了挠头问道:为什么不要?莫山山微微一笑,很认真地解释说道:因为你太弱了呀。
宁缺看着少女美丽的容颜,紧抿着的薄唇,心头微动,然后再动,暗想这句话实在是太伤自尊了,难道史上最弱书院行走的帽子自己要戴一辈子?饱经跌堕的自尊心异常脆弱,他苦着脸对着山山咕哝说道:我就不相信我以后真不能比那两个家伙强,如果这你都不满意,我让大师兄认你当妹妹,我倒要瞧瞧,你还能在这世间找出一个比大师兄更强的兄长来。
大师兄一直在车厢对面看着二人,脸上的神情很温和,就像一个阅尽世事的长辈看着自己的晚辈,他看出了二人对话里隐藏着的很多意思,却发现无论是谁其实都还不是绝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思忖片刻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除了书院本身的立场,主要是他很感谢少女对宁缺的照顾,他很喜欢这少女的行事心思,因为这些年里跟随夫子在诸国游历隐约猜到的一件事情,还因为多年前的那段只属于他自己的往事。
山山听着这话,心想书院大先生是何等样身份,你我相熟闹阵调笑阵倒也罢了,怎能把大先生牵涉其中,更何况还说要让他收自己当妹妹?这等荒唐提议,大先生断然是不会理会的,只是不理会自然便会无趣,怎能让大先生无趣?她越想越羞恼,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因为少女的目光因为近视而过于散漫,所以强行瞪圆眼睛并不可怕,反而显得愈发可爱。
忽然这时候,大师兄神情温和看着她,笑而肯定地说了两个字。
好啊。
车厢里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宁缺神情疑『惑』看着大师兄,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一句胡闹的玩笑话,怎么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当然不会认为大师兄也是在开玩笑,因为……开玩笑,大师兄会开玩笑还是大师兄吗?至于山山更是吃惊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瞬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低下头借着黑『色』秀发遮掩脸上复杂而不敢幸福的神情,盯着探出裙边的鞋头动也不敢动。
大师兄因为两个人的反应笑了起来,很认真地补充说道:这是我的荣幸。
莫山山终于知道这是真的,情绪复杂难言抬起头来望向大师兄,她知道能与书院大先生兄妹相称是何等样的机缘,又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一时间有些莫名惶恐,有些真挚的感激,更多的却是因为对方的温和目光而生出温暖的感受。
大师兄看着她平静问道:接下来你原打算如何安排?莫山山规规矩矩坐好,敛神静气认真应道:原打算在燕境联军军营里与苑中师姐师妹们相会,然后经由成京入南晋回大河。
大师兄微笑说道:想要回大河,总是要路经南晋,只是却不见得一定要从成京走,入我唐境路过长安城时还可以周游数日,不知你意下如何?莫山山不知大先生为何忽然邀请自己前往长安城,目光微转,悄悄看了宁缺一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圆的漂亮小脸瞬间多了两抹好看的红晕。
要去他的长安城吗?她低着头微羞想着,薄薄双唇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别的内容,声音比冬日荒原上的蚊子嗡鸣还要细微,就怕耽搁大先生的行程。
第一百二十三章 痴于花者,默然随之师兄温和说道:在长安城见讨老师之后……你我之间再称谓,现在你随小师弟唤我师兄便好,至于行程也不用在意,于我而言修行便是漫游,而且我们要去一趟土阳城,由那处归长安也算顺道。
宁缺听着大师兄和山山之间的对话,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却下意识里不想往深入里想,直到听见要去土阳城,想着应该是去见夏侯,不由有些忧『色』。
担心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无论土阳城是如何凶险的龙潭虎『穴』,他总不能劝说大师兄这样的人物避而走之,不过忧虑的意思已经表现的非常清楚。
大师兄说道:那日在呼兰海畔不知马贼之事,便也罢了。
现如今既然知道,加上抢天书时递出来的那只拳头,他总需要对这些事情做些交待。
言语很平静温和,语速依旧缓慢,所说的内容非常简单清晰,因为这基于一个……简单清晰而强大的逻辑,无论你是昊天道门还是魔宗,无论你是帝国皇族还是世间名将,只要想与书院为敌,那么你就必须做出相应的交待。
这个,世间已经很久没有人需要做出这和交待,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对书院后山有丝毫不敬,而上一次无奈做出交待的是西陵神殿桃山上的满山桃花。
荒原上的风从白天到黑夜不停地呼啸,卷起原野表面厚厚的雪,却寻找不到干净的地方抛洒于是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地落在地上,雪层依旧是那样的厚,无论是滚动的车轮还是不甘的马蹄,都无法在上面碾出太过明显的声响。
某日风雪渐停,冬日从云层后方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大地投以并不热烈的目光,远处荒原间一道微伏丘陵后方忽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虽然密集蹄声却依然清晰明显只有一骑可以想见那骑的速度快到何和程度。
大黑马拖着沉重车厢在雪地里艰难涛行,低垂着头颅缓慢啪嗒着厚唇皮儿,极为无精打彩,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它霍然抬起头来望着那处,乌溜溜的黑眼珠骨硬碌快速转动显得格外警慎却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一道白影从覆雪丘陵后像道箭般冲了出来,那是一匹神骏异常的雪白大马,正是在王庭赛马大会上出尽风头,最后却被大黑马弄得狼狈到极点的那匹母马,马背上坐着位身着皮袄的美丽少女,自然便是那位月轮国的公主殿下陆晨迦。
雪马四蹄上染着泥垢,再也不复当时的纯洁美丽明显经历长途本波却没有时间时间休息,马背上的少女容颜依然美丽,眉眼间却满是悲伤与焦虑情绪,显得极为憔悴。
天下三痴是世间公认最美丽的年轻修行者,而花痴可以说是三人中容貌最为好看的少女这般憔悴实在不知为何。
狂奔着的雪马冲出丘陵,看见荒原里缓缓行来的马车,缓下了速度当它发现拉车的是那个最可恶的黑货时,更是忍不住嘶鸣一声既想上前狠狠与它咬杀一番,又下意识里畏怯地想要避开,纷『乱』的想法影响动作,它因为长途跋涉本就有些虚弱的四肢更是险些踢在了一处,踉跄地险些向涛跌倒。
陆晨迦眉头微蹙,右手一提缰绳,极为勉强地控制住身平的座骑,而此时她与那辆马车相距离不过十余步,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
车厢的窗帘被缓缓掀青。
陆晨迦看着车窗,眼神此时冷漠的像原野间的冰霜,黑瞳深处隐隐透着痛苦与浓郁的恨意,完全不似以往静好如花的清丽模样。
窗帘完全掀开,一个模样寻常的书生神情温和看着她,点头致意,陆晨迦微微一怔,然后在书生身后看到了宁缺和莫山山的身鼻。
她猜到了那名书生的身份,沉默片刻后轻吸一口气,认真恭谨行了一礼,然后不再与马车里的人们多说什么,双脚轻踢马腹,让如临大敌紧张万分的雪马座骑不再与大黑马对峙,继续向着荒原深处驶去。
她这是去哪里呢?一个姑娘家,孤伶伶地在这片大荒原里走,还真是危险。
她的身份尊贵,在中原无人敢惹,但这里可是荒原。
且不说可能遇见危险的暴风雪,便是遇见荒人也会出大问题,荒人对佛道两宗可没有什么好感。
宁缺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雪马,叹息着满怀忧虑说道。
车厢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他的感慨。
他微感诧异,然后发现大师兄和山山都用一和很复杂的目光望着自己。
怎么了?大师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发现叶红鱼说的对,你确实很无耻。
宁缺大怒,问道:我哪里无耻了?山山低着头轻声说道:晨迦她冒险单骑入荒原去寻自己的未婚夫,而不愿意与你我朝面,明显是因为她知道了隆庆皇子被你重伤将死的消息。
你心知肚明这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情,何必还在这里虚伪地感慨担心。
宁缺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来掩饰自只的无耻,千是干脆闭上了嘴他op便在这时,车厢外再次响起匆匆蹄声。
掀开窗帘一看,竟是花痴陆晨迦去而复返。
陆晨迦看着窗畔的宁缺,压抑住心头的情绪,声音微哑问道:你们见过他吗?宁缺看着马背上的少女,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之后就没见过了。
陆晨迦没有说他是谁,宁缺也没有说那之后是哪之后,彼此心知肚明一如果真的说的太过明确,或许那股隐藏在彼此间的幽怨恨意便会爆发成真正的战斗。
陆晨迦盯着他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袖子拭了下嘴唇,然后手垂到腿畔,遮住袖上的那点血清,声音淡漠问道:烦请你告诉我他可能去了何处?雪崖之上,宁缺一箭『射』穿隆庆皇子胸腹,其后一连串变故发生,如今叶红鱼职然已经与神殿护教骑兵会合……这个消息自然也在荒原上传播开去。
神殿震怒难言……但最关键的却是,没有人知道隆庆皇子现在究竟是生是死。
最关心隆庆皇子生死的人,当然是他的未婚妻,所以陆晨迦不顾曲妮玛棒姑姑以及神殿众人的反对和拦阻,强行骑着雪马便往荒原深处闯来。
宁缺平静地回视花痴冷漠的目楚,他的心里没有什么负疚之意,正所谓理直所以气壮……根本不在意对方目光里的无究恨意与杀机,说道:当日我离他太远,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这些事情你应该问叶红鱼。
听到他的回答,才其是听着他声音里的平静,陆晨迦微垂眼帘,然后沉默一提马缰继续向荒原深处行去……马一人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宾而悲伤。
在比天弃山北麓最北的山坳间,厚雪掩盖着天地间的一切,半掩着一个简陋的皮制帐蓬,除了荒人,没有人能在这么寒冷的地方生存下去。
帐蓬里住着对荒人父子,他们属于荒人最后南迁的一个部落,刚刚完成冬礼,准备回到部落聚居地……但在回家之前,他们首先要解决掉帐蓬里的一个麻烦。
那个麻烦是名年轻的中原男人。
年轻人的衣衫极为破烂,但明黄『色』的衣物碎缕看着便知道很名贵,想来身份定然不凡,只不过他现在的模样太过凄惨,胸腹间那个凄惨的大箭创因为天寒的缘故没有化脓也没有生虫,却被冻成了胜肉似的事物,看上去异常恐悄。
荒人父子是在山坳里的厚雪堆里发现他的,虽然对方明显是中原人,但这对父子按照荒人行猎时的传统,依然把他拖回了自己的帐蓬加以救治。
然而那个,年轻人被救醒之后,却依然像是死人一般,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帐蓬顶的油毡,无论荒人父亲问什么,他都不肯开口说话。
荒人父子也懒得理会他,继续每日进出雪山,寻找那些观觅痕迹的小野兽,努力完成冬礼所需要的狩猎任务,拖着沉重疲惫身躯回到帐蓬时,随意喂那今年轻人产碗肉汤,也没有再做更多的事情。
不知道是被昊天眷顾,还是体内有某和奇怪的生机来源,那名年轻人没有就此死去,只是变得异常瘦削,眼窝深陷,骨头突出,过往那张美丽仿如不似凡人的神子容颜,渐渐向着丑陋阴恻的路子堕落沉沦。
某一日那名年轻人终于坐了起来,他剧烈而痛苦地喘息着,抚着依然留着一道恐怖伤洞的胸腹,趁着荒人父子没有注意,抽出帐蓬角落里的一把猎刀,狠狠地砍向那名强壮的荒人父亲。
荒人父亲完全没有料到自己救回来的年轻人竟然会偷袭自己,猎刀袭身之时,只来得及侧了侧身。
好在那名年轻中原人受了如此重的伤,疲惫虚弱到了极点,便是拿起那把猎刀都已经非常困难,哪有丝毫力量,加上荒人肌肤坚硬如铁,刀锋只在荒人肩头划出了一道极浅的白口子。
啪的一声脆响,将将满十二岁的荒人小男孩沉着脸把那名中原年轻人击倒在地,然后大声骂了起来,只是荒人小男孩的声音清稚明亮,中原语发音比父亲更为生硬,骂声就像冰柱碎裂一般清脆,倒也听不出太多污秽的感觉。
那名中原年轻人则是根本没有听荒人小男孩在骂些什么,他倒在地上,剧烈痛苦地咳嗽,看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眼眸黯淡的像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荒原的北方呼唤爱帐蓬里一片死寂年轻人看着地面上的猎刀一言不发……看不出有什么情绪,隔了很长时间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过往,一丝极微弱的明亮重新回到他眼中。
他扶着地面艰难地坐直身体,看着对面的荒人父子,让过往习惯的庄严神圣回到自己的脸颊上,清然说道:原来偷袭这种事情也没有太大意思。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但他说的很认真很严肃,他的语气依然像过往十几年间那样,平静温和里透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居高临下的轻蔑冷漠。
然而他如今已经不是西陵煌煌美神子,而是一个形容枯槁污秽的流浪者,于是这和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便显得极为不协调,甚至可以说有些可笑。
荒人父子觉得他很可笑,但却没有笑,那名荒人小男孩拾起地面上那把猎刀,走到他身上,想把他的脑袋像雪山里的野兽头颅那般斩下来。
看着猎刀的影子向自己眼涛斩来,那名身份尊贵却沦落荒原的年轻人,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阴鼻,就像在雪崖上感受到那枝箭时那样。
其实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他涛半生在火刑台涛,在幽狱里看过无数囚徒临死时的恐惧和惘然,只是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有把这和情绪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来自中原的年轻人并不怕死,至少他以为自己不怕死,可是他真的不想死在一个荒人小男孩的手里这和死法太过荒唐,太过不衬他的身份。
他没肖死,因为荒人父亲阻止了儿子。
荒人父亲看着儿子摇了摇头,教育道:我们荒人职然救了人就没有再杀人的道理,更何况这个中原年轻人明显脑子已经坏了,杀死疯子不吉祥。
荒人小男孩问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养一个疯子。
荒人父亲解释说道:既然他想杀我们,那我们自然不能再养他,把他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由冥君决定他的生死,这最公平。
帐蓬是极低的寒温呼啸的雪风,那名年轻人身受重伤,本就奄奄一息,若没有帐蓬和火堆的温暖,只怕过不了片刻便会死去。
荒人父子很清楚这一点但荒人即便有同情心,也不会愚蠢到泛滥,那位父亲像拎小鸡一样把年轻人拎出帐蓬,远远地甩进一个雷堆里。
那名年轻人,自然是隆庆皇子。
在天弃山脉深处的雪崖上,他正处于破知命境的重要关头时,被宁缺一道元十三箭『射』穿胸腹那一箭除了让他险些当场死亡之外,更严重的是直接摧毁了他所有的修为境界和信心,要知道过往历史早已证明,破境关键时刻被外物所扰,都会产生极严重的后果会被天地元气反噬。
宁缺的元十三箭绝对不是普通的外物或心魔,对隆庆皇芋造成的影响也不是天地元气反噬那般简单,就因为那一箭他这一辈子都再也无法修行,换句话说他从一名可能最快进入知命境的修行强者,变成了一个绝对的废柴。
有的人还活着,但已经死了,甚至比死了更加痛苦绝望。
当日雪崖上的隆庆皇子,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当道痴把他从死亡线醚强行拉回来后,他像具行尸走肉般跌落雪崖,木然向荒原北方走去。
之所以向北方去,因为黑夜在那边更长,隆庆皇子觉得昊天的光,明已经遗弃了自己,那么他选择死亡在黑夜的那头,至少这样还不会污了昊天的眼睛。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他以为自己随时都可能变成雪里的一具僵尸,然而不知道是叶红鱼灌入他体内的精纯道息,还是那粒来自知守观,的『药』丸的效用,他一直没有倒下,艰难痛苦地走了数日,然后昏『迷』在了山坳间。
如果当时没有别的变故发生,当他体内的精纯道息渐渐释尽,当那粒『药』丸的效用完全消失,他终究会变成天弃山北拖深雪里的尸体,而且将永远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的死亡,直至数千或数万年之后,天时再次发生变化,雪融冰消『露』出那具干瘪的冻尸,然而那时还有谁能记得千万年前有个叫隆庆皇子的人?被那对荒人父子救醒之后,隆庆皇子依旧惘然,但求死之念稍淡了些,因为无论是谁经历过一次失魂落魄的生死挣扎之后,总会对人间生出更浓郁些的情感。
能够活着让他对荒人父子存有善意,而深植骨内对魔宗的厌慎痛恨、对荒人的轻蔑却依然存在,他心中的感激愈浓,内心便越发痛苦煎熬,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他决定击倒这对荒人父子,然后说出没有机会说出口的一段话。
我代表昊天宽恕你们的罪恶。
帐蓬里的隆庆皇子,无论神智还是逻辑,都处于一和极为混『乱』的状态之中……那种状态横亘在生与死之间,况明与黑暗!间……感激与厌憎之间,荣耀的记忆与狼狈的现实之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做出那般莫名其妙的选择。
被扔出帐蓬的事实,让隆庆皇子清醒了过来,清醒地记起很多事情……他已不再是那个手拈桃花的西陵神子,不再是自幼锦衣玉食的燕国皇子,不再是有资格被寄望复兴大燕的那个人,而只是一个雪山气海被毁、再也无法修行的废柴。
他在冰冷的雪堆里不知生死地躺着,过往的画面在脑海里快速闪过,不知道是这些画面的因素还是寒冷的原因,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瘦削脆脏的脸颊越来越苍白,眼眸里的光泽越来越微弱。
曾经的隆庆皇子,此时像个落魄的乞丐,在罕见人踪的雪原上沉默木讷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然而幸运或者说极为不幸,主掌黑夜与死亡的冥君,似乎极为厌慎这个乞丐身上依然残存的淡淡的光明味道,始终不肯施予甜蜜的亲吻。
一坐至清晨,隆庆皇子眼键微动,往日里细长『迷』人的睫『毛』随着冰霜簌簌落下,他漠然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死,缓缓站起身来,继续自己中断了一些时日的旅程,向着还陷在夜『色』里的遥远北方走去。
在风雪与寒冷的交互作用下,那件华贵的外衣终丰再也出无法支撑,丝丝缕缕散落在身后,明黄『色』尊贵的颜『色』早已褪去,他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内衣,上面染着乌黑『色』的血清与乌黑『色』的泥土,竟是脏脏分不清楚到底是血还是土。
行走到午时,炽烈的阳光照耀在头顶,然而徒有其明却没有半点热度,如同虚假的存在,他虚弱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穹,艰难地眯了眯眼睛,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向涛踏了一步,脚掌处传来异物感,低头一看发现鞋不知何时已经破掉,一片锋利的冰片不知何时深深刺进了脚掌心,只是他已经感受不到痛觉。
单薄的衣衫,赤『裸』的双足,重伤后的身躯,隆庆皇子虚弱地继续行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遵从着内心最深处的那和直觉,漫无目的却始终未曾偏离向北的方向,那里的黑夜一直在吸引着临死涛的他,如同曾经的光明。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因为过于虚弱走的缓慢,所以也不知道究竟走出了多少里地,他感受不到饥饿与痛楚,那些属于人类的本能欲望似乎在绝望与死而不能的双重折磨下逐渐淡去,只是他必须要继续向北行走,可以不用吃饭但必须能撑住自己随时可能跌倒的身躯,所以他在路上折了一根树枝当手杖。
极北的荒原树木难以存活,哪里有什么粗壮的树枝,那根细细的树枝只是支撑着他向涛走出数百丈便脆生生断裂,他的身体垂重地摔倒在雪面上,震出唇角几抹发灰的陈血,他艰难地爬起来,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神情,木讷地看着北方遥远仿佛没有尽头的荒原,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坐了下来。
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少里路,依然没有走进死亡,也没有走到黑暗的北方,他感到有些遗憾,静静抬头看天,看着天空中的暮『色』渐渐被夜乌代替。
在寒冷的荒原上坐了整整一夜,直至清晨来临,第一抹阳光照耀在单调的雪原上,照耀在他微眯着的眼睛上,因为已经没有睫『毛』,那处眼帘显得格外光滑。
终究还是天亮了。
他看着东方的第一道光,声音沙哑喃喃说道:如果这天永远不会再亮,那该有多好我为什么现在如此畏惧看到天光蝴……急促的马蹄声从南方传来。
隆庆皇子痴痴傻傻看着东方,根本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陆晨迦从大雪马背上跳了下来,冲到他的身后,然后缓缓蹲下,张开双臂从后搂住他的身躯。
大雪马摇晃两下,险些摔倒在雪原之上,日夜不停连续奔跑了逾千里的路程,它再如何神骏也到了最虚弱的程度。
陆晨迦轻轻搂着他,脸贴着他的脸,不敢用力却也不肯放开,似乎担心如果一旦放手,这名心爱的男人就会再次消失,向着黑暗里走去。
这些日子以来,隆庆皇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看着东方熹微的晨光,轻轻嗅着脸畔传来的气息,哑声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具尸体?陆晨迦低着头,微笑说道:如果你肯回头看看我,就会知道我现在也很难看。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如不争,不如不见她是天下三痴中最美丽的花痴,听着那个悲伤的消息后,毫不犹豫改换素衫,身骑白马入荒原,昼夜不歇驰骋千里,脸上布满风霜与尘埃,不憔悴不堪,与往日如花娇颜相较,确实可以说难看。
隆庆皇子没有回头看她的脸,目光从东方熹微的晨光移到北方深沉的夜『色』上,嗅着鼻端传来的微酸味道,心头也是一阵微酸。
他知道自己这位未婚妻最爱洁净,在这般寒冷的冬日里居然有了汗臭,可以想见她这一路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因为心头的酸楚和身体的疲惫,他忽然间有些厌倦,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处难看的伤口,神情漠然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陆晨迦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轻轻抱着他,贴着他瘦削蒙尘的脸。
在攀登书院后山最后那几步时,我做了一个最深沉的梦,在那个梦里我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然而我没有思考太多时间,便伸手握住了腰畔的道剑。
隆庆皇子看着环在胸前她的手,声音微沙说道:然后我抽出那把剑,捅穿了你的胸口,纵使你那般悲伤地看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头。
一阵晨风袭来,无雪亦寒,陆晨遨身体微僵,搂着他的手却更紧了一些,因为她从他漠然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令她感到害怕的情绪。
事实上我也很痛苦,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坚信那是正确的选择。
隆庆皇子艰难抬起手来,指向自己胸腹间那道黑洞般的伤口说道:在那个奇怪的梦里过了很多年,然后我的胸口也被一把木剑捅穿就像梦中早年我捅穿你一样我没有死,我的胸口长出了一朵花,一朵黄金铸造的花,那朵黄金花是那样的美丽,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反『射』着昊天的光辉,庄严无比。
胸间那朵黄金花,是对我放弃一切侍奉昊天的补偿,我手持道剑,胸绽金花行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然而令我感到悲伤遗憾甚至愤怒的是我在梦里付出了那般多的代价却依然没能走到最后,这究竟是为什么?隆庆皇子的眼眸反『射』着东方愈来愈亮的晨光,幽然如同鬼火,没有丝毫人类应该拥有的情绪,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对上苍的质问不解。
为什么会这样?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吗?可我眼中所见道心所感就是光明啊!为什么昊天要给我如此严苛的试炼?难道他认为我的道心还不够坚定?我自幼表现的如此完美,为什么还要禁受如此多的挫折?他眼中的光泽渐渐敛去,黯淡的有如北方初见晨光的夜,沉默片刻后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艰难抬起右手捂住像垂死老人嘴唇般漏风的可怜的伤洞,说道:直到在雪崖之上被宁缺一箭『射』穿胸腹洞口外没有绽出黄金铸造的花,只有一朵惨不忍睹绝望的血花,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完美的存在过往所有的骄傲与荣耀,只是为了给最后的覆灭做注脚,就如同桃山之上的道殿建筑雕砌的越华美,倾覆之时才会越令人感伤动容。
陆晨迦抱着他的双臂微微颤抖起来,她越发听不明白隆庆究竟在说些什么,明明那些字句都是清楚的,但里面所蕴藏的意思却是那般的细碎无逻辑,甚至已经细碎到无法理解,只能感觉,感觉里面的绝望和自暴自弃。
隆庆皇子缓慢而落寞地说道:我知道你真心怜待我,只是现在的我以及以后的我都没有资格接要你的怜惜,所以不要怜惜,只是陪我说说话便好。
他缓缓把陆晨迦环在自己颈前的双手拉开,说道:不用担心我会『自杀』,虽然我确实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已经绝望,但我不会寻死,因为昊天似乎嫌我所受的惩罚折磨还不够,不愿意我就此死去。
重伤之余的隆庆皇子根本没有什么力量。
但当他的手指触到陆晨迦的手背时,陆晨迦根本没有作任何抵抗便松开。
陆晨迦跪在他的身旁,痴痴看着他早已不复俊美、甚至看上去显得格外冷漠难看的侧脸,眼眸里没有泪水,没有悲伤,只有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爱意与怜惜。
你刚才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事情,那也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事情,无论是你受的箭伤还是日后的修行,一定都能回到正常,掌教大人能够治好你,而且我还可以去求姑姑找到去悬空寺的路,那些佛宗大德一定有办法医治你。
隆庆皇子说道:人之将死道心必明,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弱小过,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了解自己过,破境之时识海被毁,我此生再无修行的希望,掌教不行,就算是幽阁里那位光明神座也不行,佛宗那些自守沉默的家伙更不行。
不要再抱有任何虚妄的希望,没有人能改变我的命运。
他看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幽幽说道:在书院后山柴门之外的勒石上,应该是夫子给我留下了四个字,我本来已经忘了,但前些日子在死亡之前却莫名想了起来,那四个字是君子不争。
当时我并不懂这四个字的真实意思,却以为自己很懂,所以觉得不甘甚至轻蔑冷笑对之,反而愈发要去争。
如今才想明白,夫子说的是我的『性』格,而一个人的『性』格则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我这一生都在争。
虽然你们都不清楚我与兄长崇明之间的真实关系,但我确实是在与他争,而且争的举世皆知,我与他争的是俗世皇位。
在天谕院里我也争,我要争的是首席弟子身份,因为我不甘心疼爱我的神官一朝失势,我便要被人凌辱嘲讽我那时争的是一口气。
在裁决司里我更要争,面对道痴这个疯狂的女人我如果不争些事务权力哪里有资格与她相对而坐?又凭什么日后坐到那方墨玉神座之上?曾经风光过,胜利过,我以为那都是争出来的结果,如今陷入绝望的深渊之中,才明白夫子早已看穿了一切,所有的罪孽与绝望,都是我自己争出来的。
不如不争。
陆晨迦无力地跪坐在他身旁,低着头听着他喃喃自言自语,额前飘浮的发丝,像荒原里无生命力的草絮般摆『荡』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隆庆皇子痴痴地笑了起来,惨白的笑容显得异常绝望,说道:你知道吗?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光明的守护者,无论我杀了多少人做过多少你们眼中血腥的事情,我的道心依然一片干净,因为我坚信自己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既然是光明的守护者,既然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当然要做一个完美的人,所以我极为注重外貌形容,穿衣修饰谈吐务求严谨无差错,我极少饮酒以防『乱』『性』,我对人温和对己严苛,我讲究风度气质,即便是对付极难缠的魔宗余孽,我都没有出手偷袭过,那次在书院后山明明我先到,但为了所谓风度,我却等了宁缺很长时间,最终却等来了我这一生最棘手无耻的一个敌人。
隆庆皇子痴痴看着微亮的天穹,说道:受伤之后我本以为自己必死,然而却一直莫名没有死去,所以我在想莫非昊天没有抛弃我,它只是指了一条相反的道路给我?所以我想尝试着往黑暗里去,我不想再管什么风度气度,我积蓄了很多气力,鼓起很大的勇气,拾起那把猎刀,向着一个只有十二岁的荒人小男孩儿头上砍了下去,然而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居然没有成功。
我连光明都愿意放弃,我已经不要脸了,我已经打算向黑暗投降,走到绝对的易一边去,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成功?隆庆皇子的眼眸里流『露』出极大的恐惧之『色』,喃喃说道:原来这不是一个昊天试炼信徒的故事,不是一个由光明堕向黑暗的故事,不是那些传说中痛苦但依然保有希望的故事,这只是一个被昊天遗忘的故事。
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挣扎确实痛苦,向黑暗投降更加痛苦,但那种痛苦是有生命力的,是活着的,可是现在的我呢?就是想向黑暗投降,都被拒之门外,原来我根本没有资格让昊天抛弃,我只是一个被昊天遗忘在荒原北方的小人物。
他痛苦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身躯如同老人一般佝偻,仿佛要做为荒原里的雪堆。
陆晨迦痴痴看着他,忽然间眼眸里的悲伤情绪渐渐敛去,缓缓站起身来,稍一摇晃后站稳身体,平静而坚定说道:我先去杀了宁缺。
这有意义吗?隆庆皇子艰难站起身来,转身捧住她憔悴却依然美丽的脸颊,肮脏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缓缓摩娑,说道:这没有意义。
陆晨迦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发现这张脸竟然变得无比陌生起来,心头一阵酸痛,轻轻咬了咬下唇,她知道如果不能去除隆庆心中的绝望与心魔,根本无法把他带离这片荒原,然而她更知道,根本没有办法能够让隆庆回到从前了。
隆庆皇子与她相识多年,从月轮国皇宫到天谕院,相恋多年,非常了解花痴淡雅冷漠『性』情下的狂热,看她神情便猜到她要做什么,艰难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神情异常冷漠大吼道:不要试图打昏我!我是一个废人,但我不想像那些废人一样说什么不要同情我,请你远离我之类的恶心话!我只是想和你简简单单说几句话都不行吗?你非要像那些才子佳人戏一样做这些恶心事!难道你非要我像白痴一样痛苦流涕!隆庆皇子声音嘶哑,愤怒地冲着她大声咆哮道。
陆晨迦脸『色』苍白看着他,双手挎在胸口像是乞求,又像是想用这个动作平缓下心头的痛楚之意,又像是表明自己不会动手击昏他。
寒冷的荒原上一片死寂。
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隆庆皇子敛了脸上的疯狂怒意。
那张曾经完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生机和希望,用很慢的语速很冷漠的语气很绝望的眼神说道:不要同情我,不要让我觉得你在同情我,今日相见,实不如不见。
陆晨迦没有说什么,缓缓垂下掺在胸口间的手。
隆庆转过身去,拾起那根断成两半的树枝,继续向北方走去。
陆晨迦沉默外刻,然后跟着他向北走去。
隆庆受伤太重,行走的速度太过缓慢,过了很长时间,也不过走出数十丈地,途中摔倒了三次,那根树枝远远地飞走,他再也没有力气拣回来,而的腹间的伤口再次裂开,开始向单薄衣衫外渗血,遇寒风而凝成冰血珠。
陆晨迦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一直没有上前搀扶他。
隆庆皇子疲惫了,坐到坚硬的荒原地面上,右手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咀嚼片刻,然后试图站起身来继续向北,不粹却没有站稳,再次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他愤怒地捶打着身旁的地面,却因为无力的缘故,地面上的残雪都没有溅起几分。
陆晨迦在他身后沉默看着他。
隆庆知道她在身后,喘息片刻后,忽然吼叫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要再见一面也已经见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再跟着我,我就死给你看。
陆晨迦的身体微微摇晃,然后迅速恢复稳定,少女明丽的容颜上闪过一丝坚毅,便是最娇嫩的花也是有刺有茎的,她也有她自己的底限。
她看着前方那个像条狗一般的男人背影,大声喊道:那你死给我看吧!隆庆皇子的身体微微一僵。
陆晨迦脸『色』苍白,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喊道: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却始终不肯让我看清楚你,那么就连死也不肯给我看吗?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所以如果你想死,那就死在我面前吧,我给你收尸,然后回中原改嫁。
隆庆沉默片刻,疯癫般笑了起来:真是个疯婆子,就算改嫁也没人敢娶你。
陆晨迦喊道:改嫁是嫁别人,你那时候已经死了,用不着你『操』心。
隆庆沉默,然后继续向北。
陆晨迦也不再说话,沉默地跟着他继续向北。
大雪马疲惫地跟在最后方。
从清晨到日暮,荒原之上风雪再起。
寒风料骨。
片雪压身。
依然同行。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王子与乞丐一路向北,继续向北。
隆庆皇子在风雪中独行,花痴陆晨迦在不远处默默跟随,雪马无声踢着马蹄缓缓消除着疲惫,从晨走到暮,再从暮走到晨,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远距离,荒原北方那片黑沉的夜『色』还是那般遥远,没有拉近一丝距离。
途中隆庆皇子渴时捧一把雪嚼,饥饿时咀几口口水,越走越虚弱,似乎随时可能倒下再不会起来,陆晨迦也一直默默等待着那刻的到来,然而他虽然摔倒了很多改,但每次都艰难地爬地起来,也不知道瘦弱的身躯里怎么有如此多的生命力。
陆晨迦沉默看着数十丈外的身影,只是保持着距离,没有上前的意思,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她渴时也捧一把雪来嚼,饥饿时从马背上取出干粮进食,看着那个因为饥饿而虚弱的身影,花了很大力气才压抑住去送食物的冲动。
从雪起走到雪停,从风起走到风停,二人一马却还是在黑白二『色』的寒冷荒原之上,后方远处隐隐还可以看到天弃山脉的雄姿,似乎怎样也走不出这个绝望的世界。
某一日,隆庆皇子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北方遥不可及的那抹夜『色』,瘦若枯树的手指微微颤抖,然后松开,前些天重新拾的一根树枝从掌心落下,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脚上,他低头看一眼树枝打跌的灰白『色』的脚指甲,发现没有流血。
他抬起头来继续眯着眼睛看向北方的黑夜,然后缓慢地转过身,看着数十丈外的陆晨迦,声音沙哑说道:我饿了。
陆晨迦眼眶一湿,险些哭出来,强行平静心思,用颤抖的手取出干粮,用每天都暗中备好的温水化软!然后捧到他的面前。
隆庆没有再说什么话,就着她不再娇嫩有些粗砺的掌心,慌『乱』吞咽干净食物,然后满意地『揉』了『揉』咽喉,重新上路。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向北,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言语,自认被昊天抛弃的他,不再试图投奔黑夜的怀抱,而是落寞转身,向南方中原而去。
陆晨迦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本来刚刚生出喜悦的心情,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因为她确认这并不是隆庆决定重新拾回生机,而是他真的绝望了,包括对黑夜都绝望了,是的他还活着,然而这种活着的人是隆庆吗?她牵着雪马跟在隆庆的身后,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低头轻声说道:其实回成京也很好,在桃山时你经常说很想念皇宫的花园,我陪你去?隆庆皇子冷漠看了她一眼,不再是那种居高临下、发自骨髓里的骄傲的冷漠,而是那种自暴自弃的路人的冷漠,嘲笑说道:你怎么会这么蠢?回成京做什么?被忠于崇明的那些大臣派人暗杀?还是被父皇为了大局赐死?陆晨迦怔住了,马上清醒过来,明白隆庆如果回到燕国都城成京,或许根本无法看到第二日的清晨,因为现在的他不是有神殿支持的西陵神子,而只是一个普通人,牵涉到凶险的夺嫡事中,哪有幸理?掌教大人一直很欣赏你,再说还有裁决神座……她小心翼翼说道。
愚蠢,难道你真以为桃山是光明圣洁之所在?隆庆皇子看着她嘲讽说道:什么欣赏什么看重,那都要基于你的实力,叶红鱼不会撒谎,她没有必要撒谎,我已经被宁缺一箭『射』成了个废人,对神殿还有什么用处?莫非你以为我长的好看些,便真的可以替神殿吸纳信徒?桃山之上那些老家伙除了昊天无所敬畏,哪里会有你这种廉价的同情心?这些话很刻薄很怨毒,却根本无法反驳,陆晨迦默默低着头,喃喃说道:实在不行去月轮好吗?你知道我在景山那里准备了一个园子一直等着你去看。
说说月轮二字,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不其然,隆庆皇子的脸『色』愈发冷漠,目光甚至流『露』出厌憎的情绪,盯着她的脸怨恨说道:我不再往北走是因为你这个令人厌烦的女人始终跟着我,冥君怎么可能看到我的诚意?我不想死,所以我只好往南走,就这么简单,但我不想死和你没有关系,所以你如果愿意给我吃的,就最好闭嘴。
陆晨迦缓缓握紧双拳,紧抿着嘴唇,看着荒原斜阳照出的影子,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对面这个男人的影子,发现无论怎样都无法重叠到一处。
一路向南,继续向南。
风雪已消,野有兽痕,往南行走的时间越长便离繁华真实的人间越近,然而荒原地表上二人一马的影子,缓慢南行却始终保持着令人心酸的距离。
燕国地处大陆北端,与草原左帐王庭交境,身旁又有大唐帝国这样—个恐怖的存在,所以国力难谈强威,民间也谈不上什么富庶,时值年关相交之时,深冬寒意正隆,都城成京里随处可见缺衣少食的流民乞丐。
一个瘦弱的乞丐可能会引发民众的同情心,一百个瘦弱的乞丐就只可能引发民众的厌恶与恐惧,成京大街小巷酒店饭堂的老板们眼见所见皆是乞丐,自然不可能像长安城里的同行们那样有施粥的乐趣,乞丐能不能吃饱只能看自己的本事。
一个瘦的像鬼似的乞丐,正捧着个破碗,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成京城的街巷中,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街巷里应该很熟悉的街景,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注意力全部被酒店饭堂里传来的香味所吸引住了,只可惜很明显他不像那些老乞丐一般有独门的乞讨决窍,身上那件在寒风里还泛着酸臭味的外套和比城门绳还要纠结的脏『乱』头发,让他根本无法进入那些地方。
连续三家酒家直接把他赶了出来,尤其是最后一家的小二,更是毫不客气用棍子在他大腿上狠狠敲了一记,然后把他踹到了街道的中龘央。
那名瘦乞丐脸上满是污垢,根本看不出年龄,叉着腰,端着被摔的更破了些的碗,在街道中龘央对着酒家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比他的身上的泥土还要腥臭,直到小二拿着棍子冲出门来,他才狼狈逃窜而走,哪里能看出他原先的身份和风度口街巷那头,花痴陆晨迦牵着雪马,失魂落魄看着这幅画面,右手紧紧攥着缰绳,眼眶里微有晶莹湿意,却依然没有流泪,因为她还有希望。
从荒原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梳洗过,换过干净的衣裳,只是因为不健康的脸『色』和瘦削的身形,显得格外憔悴,愈发显得惹人怜,如果不是她身旁的雪马一看便知道是名贵之物,不知道有多少城门卒或混江湖的人物,会对她起歹意。
这几日她看着隆庆隐姓埋名回到燕国都城,看着他流浪于街头巷尾,俗世的最底层,看着他被酒家小二拿棍棒招呼,看着他挣扎求存,好几次忍不住想要上前,却是不敢,因为自荒原归来的路途上,隆庆见到人烟之后便不再向她讨要食物,每当她想帮忙的时候,他便会疯狂一般凄厉吼叫,甚至会拿起手边能『摸』到的一切事物向她砸去,无论是石头还是泥巴,除了那只用来乞讨的破碗。
陆晨迦很悲伤,她的悲伤在于隆庆现在的处境,在于隆庆驱赶自己,更在手她发现隆庆只能像顽童或真正的乞丐那样用石头和泥巴来砸自己,每每想到隆庆也会认识到这种现实,敏感而骄傲他该是怎样的痛苦和难受?变成乞丐的隆庆皇子,傍晚时分终于从一个『妇』人篮中半讨半抢到了半只被冻到硬梆梆的馒头,他得意洋洋地把馒头塞进怀里,想念着住处藏着的那半瓮白菜梆子汤,哼着早年在西陵天谕院同窗处听过的艳曲,跋着破鞋便出了城。
城外有道观,隆庆皇子过道观而不入,甚至看都没有看道观一眼,要知道换作以往,若道观知晓隆庆皇子在外,必然会清空全观,洒水铺道,像迎祖宗般把他迎进去,然而数日前那名小道僮得知他想在道观借宿时,眼神却是那样的鄙夷。
所以隆庆没有住道观,他住在城外一间废弃的佛庙里。
现在的隆庆很脏,蓬头垢面,头发打待根本无法解开,幸亏是冬天,胸腹间的伤口没有腐烂,也没有蚊虫跟随,不然废庙里的乞丐都不会允许他在此落脚。
回到废庙,隆庆发现自己还不是太饿,至少没有在荒原上向那个女人讨要食物时那般饿,于是他决定把那半个馒头留到明天再吃,满意地捂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腹部,想像着明天清晨馒头被白菜梆子汤泡软后的味道,香甜地睡去。
陆晨迦牵着雪马,在夜『色』中沉默看着那间废庙里透出的火光,她知道里面有很多乞丐,也知道这时候那些乞丐大概正在彼此吹嘘今天乞讨的收获,沉默片刻后她转身离开,却没有走远,就在离废庙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歇了一夜。
她以为隆庆没有发现自己还跟着他,因为她毕竟是洞玄上境的强者,现在的隆庆只是一个普通人,然而她忘记了一件事情做为相知相处多年的情侣,她不用念力去感知也往往能清晰感觉到隆庆在哪里,这已然变成一种习惯或者说直觉。
然而幸福或者说不幸的是,隆庆也有这种直觉。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馒头第一百二十七章血馒头清晨时分,陆晨迦从噩梦中惊醒,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满是污垢的脸离她是这般的近,近到她有些心酸又有些心悸,尤其是那双眼眸不再干净透亮而像是蒙了些油腻的尘埃,又透着无情绪的冷漠,愈发令她感到不安。
我马上就走。
她低头颤声说道。
你不用走,我走。
隆庆皇子跪到她的身前,痛苦地低声喃喃说道: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真的已经废了,我没有什么前途,我讨饭活着不是什么入世修行,也没有奢望昊天赐予我什么奇遇,我承认自己贪生怕死,既没有勇气去面对旧有的人或事,又没有勇气去死,我只是一个阴沟里的老鼠,我会怀念当老虎时的风光,但我现在只想吃着腐肉活下去,活着比什么都好。
陆晨迦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乞丐,想着曾经的那个风采『逼』人的完美男子,心头恸至不忍触碰,颤着手指轻轻抚摩着他的头顶,带着哭腔恳求道:但你可以不用在阴沟里活着,你明明可以活得更好,至少你应该和我一起活下去。
隆庆皇子低下头,似乎不想让她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纠结油腻肮脏的头发,颤着声音乞求说道:可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还活着,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一定会被别人看见,而躲在阴沟里荀活的我,没有人知道那是曾经的我。
陆晨迦痴痴看着远处,手掌缓慢落下细细地抚摩着他的脸颊,那张曾经熟悉已然陌生曾经痴恋依然不舍的脸颊。
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曾经的隆庆皇子还活着忘了他,那么他就死了,在梦里我曾经刺过你一剑,事实上如果我现在还有能力杀死你,我一样会毫不犹豫再刺你一剑,因为我不想再做那个隆庆皇子,我只想简单地活下去。
说完这段话后,隆庆头也不回离开了树林,此时天已亮了,晨光照耀着破落的荒庙他佝偻着身子回到了庙里对着那堵覆着残雪的破墙发了半天呆,然后被腹中传来的饥饿感惊醒,回到自己席畔的砖墙下『摸』了半天。
『摸』了半天还是空,他藏在那里的半个馒头,还有半瓮白菜梆子汤都已经不翼而飞,甚至连那个被他当作宝贝的瓮都不知去了何处。
隆庆回头望向破庙里那些神情各异的乞丐同伴,愤怒地大声喊道:谁他妈的敢抢我的馒头!都还给我!还有我的瓮呢?我的瓮呢!他向着那两名唇角带着油渍,满脸得意不屑神情的青壮乞丐扑了过去,想要抢回属于自己的馒头和白菜汤,然而受过重伤身体比普通人还不如他,哪里是这等恶丐的对手,三两下便被人踹翻在地痛苦地缩着身子不停打着滚。
破庙里响起剧烈的咳嗽声,隆庆不停咳着血,痛苦万分。
庙里乞丐们望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同情怜悯,反而满是幸灾乐祸和看好戏的模样。
他擦拭掉唇角的血渍,艰难缩回自己的席畔,把头埋在双膝间痛苦地咕哝道:我当年在皇宫里锦衣玉食,在桃山风光无限,哪里会在意半个馒头,让给你们又如何?你们这群没天良的王八蛋,欺负你们一辈子也不可能进皇宫吃点心!破庙外,陆晨迦紧紧捂着嘴,苍白的脸颊上满是痛苦的神情,泪珠就像花瓣上的『露』珠般颗颗坠下,从荒原到成京漫漫道路,无论隆庆如何在精神和语言上折磨她,无论她如何无望痛苦,她始终没有哭过,直到此时。
即便是痛苦的哭泣,依然不能放声,过了片刻她牵着缰绳,失魂落魄离开破庙,漫无目的向远处行去,身后的雪马低着头,显得无比悲伤。
就在她离开之后不久,破庙里的战斗重新暴发,不知道是因为乞丐们看这个比自己更脏更臭但感觉总有些格格不入的新乞丐有些不顺眼,还是因为隆庆咕哝着喃喃自语里的内容激怒了某些人,总之又是好一场痛殴。
一道清晰的血口出现在隆庆的脸上,血水冲涮掉他脸上覆着的尘埃,『露』出下面本质洁如玉的肌肤,然而那张完美的脸庞,终究还是毁了。
隆庆『摸』了『摸』自己的脸,怔怔看着掌心里的血,忽然疯癫地笑了起来,伸出右脚把一名乞丐绊倒,然后从衣服里『摸』出那破碗,狠狠地砸到对方的脸上。
瓷片深深锲进那名乞丐的脸颊,有一片深入眼窝,突兀地出现在眼球上,鲜血四处飙溅,画面无比恐怖,破庙里一片惊呼。
隆庆接着用破碗片割断了那名乞丐的咽喉。
杀人啦!杀人啦!乞丐们拿着家伙围在四周,惊恐地大声喊叫道,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阻止隆庆的动作,因为隆庆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那种呆滞分外可怕。
那名乞丐蹬了两下腿便死了,隆庆却依然没有住手,不停用拳头向他的脸上砸去,拳头再如何绵软无力,砸上数十下数百下,还是能把一个人的脸砸成棉絮般的破烂物事,鲜血从那些棉絮里渗了出来,冲掉脱落出眼眶的扁扁眼球。
隆庆脸上漠然的情绪,也随着痛殴而渐渐融化,直至眉眼逐渐扭曲,化作似哭似笑的怪异神情,黯淡的眼眸里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
他骑在那名死去乞丐的身上,大声痛哭道:那馒头被冻的硬的像梆子,非得白菜梆子汤泡软了才能吃,原汤化原食你不懂吗?你怎么能就那么吃了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呢?你害我没有馒头吃了,以后谁来给我馒头吃?破庙里不停响起他像疯子一般的嚎叫。
胆小的乞丐早已如惊鸟般四处散去,那些不愿离开这难得栖身之所的胆大乞丐惊惧地藏在角落里,看着那个恐怖的疯子,有人颤着声音哭喊道:你别急啊,白菜梆子汤是被我们喝了,但那馒头还没吃,太硬了。
隆庆茫然望向说话的那个乞丐,问道:那我的馒头在哪里?那人指着他身下那名乞丐的尸体说道:在他怀里。
隆庆『摸』索着从身下乞丐尸体里怀里『摸』出那半个硬梆梆的馒头,痴痴呆呆看了半天,忽然把馒头蘸进血水里,问道:蘸些血是不是也能泡软?破庙里没有人敢回答他的问题,当那群乞丐看着他把蘸了血的馒头寒进嘴里后,更是噤若寒蝉,然后生出了一些很奇怪的想法,跟着这样一个疯子混,是不是可以在这个到处是人血的世界里活的更好一些?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破庙里蘸人血馒头的那个疯子如今是乞丐,以前却是真正的王子,即便他日后成为乞丐中的王子,那又有什么意义?最近这些天,位于大唐帝国东北边陲最偏远处的土阳城,气氛显得格外异常,当千名玄甲重骑自荒原归来后,这种气氛车得越来越浓郁,即便是城外远处岷山里的狼群,似乎都有些畏惧此间的气氛,不再敢于夜里凄嚎不休。
之所以如此,自然与那千名玄甲重骑有关,城中军民隐隐知道了消息,长安军部来函严厉质询,为何如此重要的兵力调动,无论军部还是宫里都没有听到消息,要求大将军马上做出解释,然而大将军府却对此表示了沉默,夏侯大将军称病休养,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已经很久没有开启了。
忽然某日,镇军大将军府府门大开,城中军民都知道这意味着某件大事即将发生,很是诧异究竟是谁值得夏侯大将军如此郑重对待?一辆破烂的马车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进土阳城。
和简陋到随时可能散架的车厢相比,拉车的那匹大黑马神骏异常,非常高大,而且摇头摆首时的神态很是憨喜,边塞军民多见战马,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座骑,不由纷纷称奇,心想车中不知是何人竟奢阔到用这种马来拉车?车窗窗帘被掀起一角,车厢里的宁缺看着城门墙下一名乞丐,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无论我和桑桑过的再艰难,我们都没有想过去要饭。
大师兄望着他微异问道:为什么?宁缺看着那名乞丐身前的破碗,说道:因为乞讨来的东西总是容易被人抢走,而且要来的饭不香,与之相比较,我宁肯去抢。
莫山山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的逻辑,认真思考片刻后说道:难道说小偷和强盗要比乞丐更值得理解和同情?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宁缺放下窗帘,看着莫山山认真说道:理解和同情是一种很廉价的情绪,这个世界总是凶险的,如果要活下去便要学会拒绝这些情绪,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无法自拔。
我一向以为那些遇着些挫折便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哭天喊地、伤害自己伤害亲人、以为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的家伙,都是废物中的废物。
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土阳城中,黑毫如血自从书院登山一役之后,宁缺和隆庆皇子这两个名字,便经常被修行世界里的人们拿来相提并论,虽然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宁缺的资格还显得稍微欠缺了些,但事实上很多人已经在心里把他们两个人当作了传说中的一生之敌。
..|com|在宁缺看来,一生之敌是一种过于热血甚至显得有些狗血的说法。
比如莲生大师和小师叔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生之敌,莲生大师只怕内心深处也有如此想法,才会生出诸多羡慕嫉妒恨,然而小师叔想必没有这种兴趣,终究不过是实力境界的问题,只要一方够强,那么他便有资格无视对方的苦难和奋斗。
站在最高峰顶那株青松之下,何必回头去看漫漫修行路上曾经的同伴、曾经的敌人用了你无数倍的心血才走到山腰间的风景?此时车厢里的宁缺并不知道隆庆皇子遭遇到了些什么,在『射』出那枝元十三箭后,他就知道隆庆皇子废了,就算没有死也必然废了,因为一个自幼在皇宫里长大,又在昊天道门呵护下长大的西陵美神子,断然不可能像他自己一样可以无视任何苦难,笑呵呵又冷冰冰地面对一切障碍,然而逾越之。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登上书院后山巅峰之后,便再也没有把隆庆皇子当作自己人生的目标,或者说假想敌,无论隆庆皇子日后会有任何奇遇,有任何造化,他坚信自己只要击败过对方一次,那便能击败对方无数次。
宁缺再次掀起窗帘,望向陌生的土阳城,秋时带着书院诸生来前线实修时,曾经路经土阳城,只是那时夏侯借故没有接见书院诸生,队伍匆匆而过,他竟是没有仔细看过土阳城的风景,须知此间的景『色』对他有别样的意义。
意义在于土阳城是小黑子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而小黑子是他凄苦难言前半生第一个真正信任的朋友,他看着路旁那个半掩着门的粮草行,看着城墙高处模样有些怪异的箭楼,想起当年在渭城时收到的那些来自远方的信,想起信纸上小黑子提过这些地方,也提过他在这些地方做过些什么。
小黑子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微凉的春雨中,就死在老笔斋对门的那堵灰墙下,宁缺看着车窗外的景致!想念着再也看不到的人,情绪有些异常。
车厢里大师兄和莫山山静静看着他,都看出他此时的心情有些异样,却不知道他心情有异的真实原因,还以为是因为马上便要入大将军府面见夏侯,宁缺想着草原上的马贼这事以及天书之事有些紧张。
军部可以确认林零身份。
大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说道:不管夏侯认不认帐,单是下属在草原上组织马贼劫掠联军粮草这条罪名,便也够了。
宁缺笑了笑,其实他并不是很理解大师兄为什么要带着自己来到土阳城,也不是很清楚当日那句关于奂待的话究竟该如何理解,草原里的马贼群,他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证据,但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让夏侯伤筋动骨,至于呼兰海畔抢夺天书时击出的那一拳及随后赶到的大唐边骑,也不足以把夏侯掀翻在地。
将军府正门厚重宽大,长街洒扫干净,一应偏将校尉之属恭恭敬敬陪侍在侧,与环境相较,那辆马车显得愈发简陋不堪。
马车并没有在府门前停留,而是直接驶进了将军府,那些奉命在府外陪侍的边军将领愈发觉得震惊,心想车中究竟是谁,竟能有如此大的面子?须知夏侯大将军乃帝**方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即便是宫中来人也没资格直驱入内。
没有在将军府前下车,还真是因为车厢中人的身份不一样,像大师兄这样的人物极少在俗世里出现,偶尔『露』面不过是惊鸿一瞥,真让人知道他来到土阳城,无论对朝廷还是夏侯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马车驶入将军府深处,在一片冬园畔停下,一名叫做谷溪的文士恭恭敬敬将三人迎入园内,宁缺看着这个人的后背,忽然摇了摇头。
夏侯大将军在园口石门下相迎,神情平静不知心境如何。
距离呼兰海畔之事已经过去了些时日,再次相见,双方很有默契未提那日争夺天书之事,只是寒喧而入,仿若只是初见。
冬园里摆了一场家常宴,没有传闻中猴头这类的残暴豪奢菜『色』,更没有传闻中夏侯大将军好试宾客胆量的活杀烹姬,乌黑木案桌上摆着的只有淡雅小菜和三『色』米粥,案畔诸人沉默进食,没有人开口说话。
宁缺喝了碗米粥,挟了筷精致成菜,又喝了碗米粥,又挟了筷威菜放进碗里,用筷尖沉默挑弄片刻,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桌首的夏侯。
无声处一句话便是惊雷。
俱沉默时一眼便是闪电。
做为客人,这般直视主人非常无礼,做为书院小师弟,当师兄在场时自己先做动作有些无理,然后宁缺就这样做了,因为他实在是很想真真切切看—看这个人。
大师兄微异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继续低头吃粥,似乎觉得这粥比夏侯、比小师弟、比席间隐隐振『荡』的风云气息要有意思的多。
莫山山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担忧,看见宁缺神『色』如常便不再理会,目光便不知飘到了何处,总不过是冬园里的冰池霜树。
夏侯依然半低着头,端着粥碗缓慢而认真地进食,仿佛感觉不到宁缺的目光正像两把刀一样深深砍在自己的脸上,神情淡然自若。
宁缺静静看着夏侯。
此时的夏侯与呼兰海畔那个中年男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色』依然冷如寒铁,双眉依然浓若墨蚕,双唇依然艳若稠血,然而一身霸道至极的威势,却尽数锁在身上那件寻常外衣之内,没有一丝向天地间泄出。
那件看似寻常的素『色』外衣不是盔甲,不是军服!却是大唐天子当年论战功时亲自披到他身上的御衣。
穿着这件御赐素衣的夏侯,便不再仅仅是一位武道巅峰至强者,更是俗世里的大人物,帝**方权柄最重之人。
宁缺默然想到,即便是书院,想要这样一个大人物做出交待也很难吧?夏侯缓慢而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粥,比大师兄还要慢条斯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结束进食,缓缓抬起头来,回望着宁缺的目光问道:小先生为何一直看着我?宁缺展颜一笑,说道:因为大将军威武。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的,不过也没有人无趣到揭穿这种借口,除非是二师兄忽然来到土阳城,或许才会有兴趣批判一下双方的虚伪以及无礼。
撤下饮食,端上名贵的燕西黑毫茶,夏侯望向大师兄说道:犬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废物,就不唤出来让大先生看了。
大师兄微微一笑,缓缓啜了口茶,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他向来是不愿意说话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说话慢,别人龘大概不怎么喜欢听。
夏侯端着茶盏看了莫山山一眼,说道:你就是书痴?大师兄放下茶盏,微笑说道:山山现如今是我认的妹妹。
夏侯微微眯眼,似乎有些诧异,不解这名大河国的少女符师因何得了如此大的机缘,沉默片刻说道:恭喜。
莫山山知道接下来冬园的谈话属于大唐帝国内部的事务,站起身来微福一礼,又看了宁缺一眼,便自行离开去给大黑马喂吃食。
冬园内一片安静,只有寒冷的风吹拂着枝上的霜,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箭羽擦过弓弦,像是战场上的泥土崩溅到坚硬的盔甲上。
夏侯看着茶盏里黑稠若血的茶汤,沉默了很长时间,手腕一振,送入唇中一饮而尽,长衫不出的豪迈随意,便若饮了一杯双蒸烈酒般。
茶汤入喉如血,大将军的声音愈发冷冽肃杀,金石之意大作。
当年轲先生单剑杀入山门,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巅沛流离,苦不堪言,然我明宗本以强权立规矩,所以明宗中人畏轲先生如虎,却不曾厌恨之。
其时我年岁尚浅,甫离家师管制,反而觉得便如鱼跃大海,花开彼岸,好生快意,尤其与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从军识得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宁缺此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面前那盏茶,茶盏里的黑『色』茶汤让他想起了很多陈年旧事,想起了那座石狮,想起了那些血,他在将军府里想着将军府,然后被这道金石之声惊醒,微微蹙眉,没有想到夏侯一开场便自承魔宗身份。
世人称我明宗为魔,我便是所谓魔宗余孽,大先生乃夫子亲传弟子,自不会在意,然而世人并不如此。
家妹入长安之后,我替帝国镇守边疆,积功而至大将军,不粹某日慕容一舞惊天下,她圣女身份曝光,西陵神殿借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传书于朝廷,一面尽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压。
夏侯漠然看着茶盏里的黑『色』茶汤,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时我一直期待着朝廷能够对我有所回护,或者夫子能够说句话,然而朝廷没有反应,夫子也没有说话,为了不让西陵神殿因为我的魔宗身份而连累到长安城里那女子,我只好杀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变成了昊天的一条狗。
(感谢大家给力,别的话也不怎么好说了,我努力写便是,晚上还会有一章。
明天私事一定办完。
到月底,出号是周六休息,除此之外的六天,我会努力写作更新让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一出科幻戏剧,让所有这个月投了将夜月票的你们,都觉得那是值得的,谢谢大家,请继续支持,我先去跑事,晚上再见。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汝虽未老,但请归老说到此时,这位如今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抬起头来,望向桌畦的大师兄,缓声说道:敢请教大先生,若您处于我当时的情况,您会如何抉择。
大师兄没有沉默,也没有微笑,只是静静看着冬园里的一株树,仿佛在回忆很多年前属于他自己的故事,说道:如果是我,我大概会能杀几人便杀几人。
夏侯听着他的回答,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大先生何等人物,身后又有夫子这座大山,这世间有谁敢对你不敬?忽然间,他神情一肃,寒声说道:但我只是一个师门覆灭不容于世的魔宗余孽,我只是一个惶惶丧家之犬……换一个家宅当狗,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便是当狗也是一件很围难的事情。
夏侯收回目光,稳定而有力的手指缓缓轻击着桌面,说道:因为狗都是有主人的,而我这条看似强大可以到处咬人的狗,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我是西陵神殿的客卿,我又是大唐帝国的大将军,我不可能向神殿出卖帝国的利益,也不能向帝国出卖神殿,那我这条狗能为神殿和帝国带来什么利益?我只能不停杀不停地征伐,替我大唐帝国打下越来越多的疆土,消灭越来越多的敌人,只有这样皇帝陛下才不会疑我,同时我又必须暗中听从神殿的命令,替他们处理一些在帝国内部不方便处理的事物,如此他们才会继续信任我。
这和日子真的很苦闷,陛下始终不肯完全信任我,神殿更是对我戒心十足,而像唐那样的明宗子弟,一旦出世第一次事情就是要杀我。
我是叛徒,从离开山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个叛徒,从河的这边到那边又到这边再到另一边……这并不是在光明与黑暗间反复无常……事实上只是一个黑暗的残余在光明的照耀下芶延残喘,寻觅一线生机和希望。
然而有时候我也在想,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背上扛着的那些过去,那些不想让人知晓的过去,那些东西扛的久了便长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心上,怎么都无法让它变得轻一些,更不要奢望能够把它从你身上拔出来。
可世事总是在往涛走的,陛下派书院来边塞实修,明显是不想用我了,而一条狗如果没有了用处,随时都可能会被宰掉,我很艰难才在中原活了这么多年,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我不想被宰掉。
怎样才能不被宰掉?除非不当狗,怎样才能不当狗,而是当狗的主人?你要拥有力量,很多人都说本大将军是世间最有力量的男人,但其实你我都很清楚……这和力量并不能超凡脱俗,依旧还在世间,所以我的颈上总有一根绳子。
所以我想得到那卷天书,因为我想拥有超出这个世间的力量,我想挣断那根绳子……从此不用再在河的两岸反复挣扎,而可以得到真正悄自由。
夏侯这一番讲话很长,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无论大师兄还是宁缺都没有『插』嘴,只是静而沉默地倾听着,听着那段含糊的历史,听着这位帝国大将军平静叙述里隐藏着的怨毒和不甘,听着那些世间没有太多人知道的秘辛。
大师兄看着他温和问道: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夏侯笑了笑,端起茶盏将冷茶饮尽,轻声一叹说道:自然不是想用这些话改变一些什么,只是这些话在我的心里藏了太多年时间,一直没有机会对别人说,世间有资格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太少,而大先生你毫无疑问是其中一人。
大师兄感慨说道:既然说之无益,何必多言?夏侯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当年我曾经想要求见夫子,请他老人家开解我的痛苦和困『惑』,我心想书院传说中是一个有教无类的地方,既然能够出现轲先生这样的人物,指点我这个魔宗余孽也不算什么,但是很可惜夫子始终不肯见我,只是让陛下给我传了两个字,直到今日我依然不知那二字何解。
大师兄问道:哪两个字?夏侯应道:无为。
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笑了起来,温和的笑容里蕴藏着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怜悯有些感慨也有些毫不掩饰的惋惜。
观大将军今日行事,看来还真是未解夫子之意。
还请大先生指点。
无为,便是无所为,大将军自离魔宗来我大唐,所思所行皆锋芒毕现,以武力以战功以暴戾招摇行事,为的便是能在活滴大河中站稳,从而不给你身后那人带去麻烦,然而你却没有想过,若从一开始时你什么都不做,或许还会更好些。
大师兄慢条斯理说着话,缓缓举手阻止夏侯说话的意思,继续说道:便说当年慕容琳霜圣女之事,先帝接掌教之信大为愤怒,已然准备与西陵刀兵相见,然而你却心忧那人暴『露』,抢先烹杀慕容以此取信西陵,这又怎能怪帝国不帮助你?……一应世事本无常,你若无为而对,或许那之后的所有烦恼都会不存在,可惜你太过紧张那人,一着错便看着错,直至到了今日无法挽回的地步。
夏侯紧握双拳厉声说道:可是当年夫子没有说话!大师兄目光微冷,看着他的脸沉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让老师为你说话?你又怎么知道如果神殿动手,老师不会替你说话?你莫要忘了,当年若不是老师点了头,你那妹妹又怎么可能成为我大唐的皇后娘娘!冬园里一片死寂,将军府里所有下人早就已经被遣走……没有人能够听到大师兄说的这句话,而听明白了这句话意思的宁缺,则是低着头盯着面前的茶盏一动不动,只有桌下微微颤求的右手显『露』着他内心真实的情绪。
大唐帝国的皇后娘娘居然是夏侯的亲妹妹!她也是魔宗的人!冬园深处一株细细的树枝仿佛是承受不住场间的气氛或是枝上挂着的雪霜,咯喇一声折断堕入残雪之中,大师兄缓缓将身涛的茶盏推的远了些,抬起头来平静看着夏侯说道:如果你的话说完了,那么接下来该我说些你大概不喜欢听的话。
夏侯微微眯眼……轻击桌面的手指卑已停下。
大师只,问道:草原上那拖袭击联军粮草的马贼听谁的命令?夏侯回答道:我。
大师兄问道:呼兰海畔那逾千骑主唐骑兵是谁调过去的?夏侯回答道:我。
大师兄问道:是绵想在山道里一拳打死我小师弟。
夏侯平静回答道:还是我。
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你归老吧。
夏侯大将军老吗?无论是长安城里的文武百官、皇帝堑下……还是世间亿万民众乃至西陵神殿的大神官们,都不会这样认为。
这位武道颠峰强者还处于自己人生最强大的阶段,精神意志都没有丝毫愕蔽的迹象,有很多人以为当许世将军因为年老体衰注定离开历史舞台之后,他便将是世间第一名将。
然而就在这位不可一世的将军自己府邸里……就在这寂清微寒的澡,园中,那名穿着旧袄破鞋看似寻常的书生,毫无道理毫无理由便说他老了,然后让他归老。
当这句话从大师兄嘴里说出后,无数层锋『色』的冬云汇聚而至,来到土阳城的上空,层层叠叠罩住冬园……天光黯淡无比,园中树木老态毕现。
夏侯眯着眼睛看着大师兄。
在回答了很多同题后,他只问了一句话:大先生要干涉朝政?大唐帝国有资格知道书院后山的人都清楚,书院严禁干涉朝政,这是夫子给自己以及后山所有弟子定下的铁律……如果没有这条铁律,只怕无论是书院里的那些先生们还是宫里的皇帝陛下,都会弄不清楚究竟谁才是帝国的主人。
虽然世间有很多俗世蚁民根本没有听说过夫子的名字……但只要是夫子说出的话,世间无人敢违逆……更准确一些说,那些知道夫子是谁的皇族大臣道士僧人,从来不敢违逆夫子的意志。
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那年一日之间尽秃头,便是这和意志最强大的保障,好在夫子时常游历天下,而且似乎也不怎么喜欢『乱』说话。
夫子说书院不能干涉帝国朝政,那么那间培养出了无数朝臣、最有资格干涉朝政的书院便从来没有干涉过帝国朝政,后山里的那些人也不例外。
今日大师兄要让夏侯这位帝国大将军就此归老,算不算干涉朝政?身为大唐将领,面对书院的压力,还能淡然相应,夏侯不愧是人间巅峰强者,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自信与力量,这和强大令人心生敬畏。
然而大师兄只用一句话,便摧毁了夏侯所有的强大。
夫子不让书院干涉朝政,是因为他总以为朝政俗务乃是末道小,事,修行之人应该尽量远离,帝国动『荡』甚至覆灭,只怕也不能让他老人家眨一眨眼睛。
你身为神殿客卿,应该很清楚当年夫子上桃山之事,所以你应该明白什么事情才是夫子眼中的大事你瞒着朝廷和神殿在荒原上组织马贼群是小事,你想抢夺天书也是小事,你是魔宗余孽同样是小事,你这些年所做的任何事情在夫子眼中都是小事,但你想杀我书院小师弟,这便是大事。
对于世间强者而言,每临大事有静气乃是他们必须具有的气质。
然而面对夫子心中的大事,即便强若夏侯也必须沉默,然后认真思考,他思考的时间很短,盏中如血的黑毫还未全冷,他感慨望向相伴多年的冬园。
既然老了,那便归老吧。
zy第一百三十章 每个人的颈间都有一根链子有很多事情在做出决定之前,总显得那般沉重,然而一旦做出决定,那些事情的重量仿佛会在一瞬间之内失去,被园里的风轮拂便飘摇直上铅云消失不见。
夏侯此时的感觉便是如此,当把归老那句话说出口后,他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识海与目光同时清明了很多,发现原来这本来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在道魔帝国之间挣扎反复,即便是强大如他也感到身心俱疲,他一直苦苦思索怎样才能突破这种僵局,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若自己拖弃世间荣华富贵,如夫子当年所说那般不争无为,未老而归老,这样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局。
无论西陵神殿还是长安城皇宫里的陛下,都会默允自己离开纷争的尊堂与修行江湖,更何况大先生亲自来到土阳城,隐隐里更代表了书院的意思。
大先生果然宽厚。
夏侯看着大师兄说道:秋末回京我便辞去所有官职。
大师兄看着他摇了摇头,缓声说道:太晚。
夏侯微微眯眼,看着他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沉声说道:大先生,我毕竟是帝国大将军,麾下亲信无数,我总要安排他们的后事,而且中原与荒人之战开春后便将开始,我需要留在土阳城盯着这场战事。
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听到为什么他要盯着这场战事的原因。
夏侯眼帘拙垂,手指轻轻抚着茶盏,说道:毕竟我也曾经是一名荒人。
大师兄起身向园外走去,在门前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不准去西陵。
将军府的书房在冬园深处,依墙架上陈设着各式兵器,少见笔墨书籍,一股肃杀之意回『荡』其间,窗外黯淡天光透入,瞬间被压制的无法动移。
军师谷溪站在书桌旁沉默不语,笼在袖中的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不知道挣扎了多少时间后,声音微哑说道:属下不甘心。
夏侯看着书桌上墨渍未干的信纸,神情漠然说道:拿不到天书,我便是凡人,凡人便必须听天由命而归老田园已然是我能看到的最好的命,我寄信长安自愿解除军职归老,相信陛下总要给我一些颜面军中后事相信无论是许世还是军部都会据理力争,至于你若担忧西陵神殿觅你回复,你可以与本将一道归老。
谷溪眼中浮现感动之『色』旋即感动化作感伤,自嘲一笑说道:当年我本是神殿派在将军身边的监视者,谁知一过便是若干年,变成了真正的主仆,将军可以归老,我却必须要回西陵复命,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与先生相见。
夏侯看着他说道:不须太过担心,长安城里的陛下和那些文武官员只要我肯和平交出手中的兵权,他们不会再做任何计较,至于神殿方面,这毕竟是书院的提议,相信他们也不会为了一个退役的将军与书院发生太大争执。
谷溪点了点头。
夏侯看着窗上的隔栅和那处透来的黯淡天光沉默了很长时间浓眉渐蹙,缓声说道:书院大先生果然如我所料是个宽厚仁慈之人但不知为何那个叫宁缺的十三先生却对我有如此浓郁的杀意,他很想我死。
随着这句话出口,书房里的肃杀之意大作。
身为武道够峰强者,对气机的敏锐程度何等样恐怖,夏侯能清晰地察觉到大师兄的真实来意自然无论宁缺如何遮掩,也能体会到他目光,里的杀心更何况当时在冬园宴上,宁缺根本没有掩饰过自己的真实心意。
谷奚看了窗外一眼,低声说道:上次向将军禀报过,林零生前最后一趟回长安城隐约查到了一些事情,和御史张贻椅之死有关的事情,有线索指向十三先生,林零在草原上想杀他,大概也和这个判断有关。
谷溪眼帘微垂,缓声说道:十四年前宣威将军叛国一案,因为陛下提前归京、西陵神殿忽然罢手,而没有完全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可以确认有些人还活着,所以我在想这位十三先生……会不会和那件事情有关。
夏侯很清楚自己麾下那名大念师林零在长安城里的调查结果,也很清楚能把御史张贻椅及那数名离奇死去的人物还有自己联系起来的事件,除了当年宣威将军府叛国一案,便只有燕境屠村一案。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年我在这个世界上杀的人太多,想杀我报仇的人更多,那位十三先生究竟与我是否真有宿怨,本就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陛下和神殿都乐意看到我安然归老,尤其是书院已经表态,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敢来杀我,没有人会牙许有这种变数存在。
谷溪想起迎对方入园时后背感受到的如芒般的目亮,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低声说道:那牟十兰先生有古怪,至少应该查一查。
夏侯微讽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查到他便是那个人,又能如何?谷溪说道:就算朝廷不会管这件季情,但总有办法解决掉。
夏侯神情漠然说道:林零在草原上试图杀他,虽然我事先并不知情,但这一次要算在我的身上,在呼兰海畔为了天书我又试图杀他,这便是第二次,莫非你以为书院真会给我留下第三次机会去杀死夫子的亲传弟子?谷溪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许还会有无数次,朝廷和书院总不可能把每次都算到大将军身上,那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夏侯沉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宁缺站在窗畔看着园子里的雪树,想着在土阳城这等偏远边塞,居然能够构筑出如此美丽的园林,真不知道朝廷拔给东北边军的军费有多少被夏侯贪污,也不知道西陵神殿给他的供奉金银是不是也变作了园中的那方假山。
想着这些事情时,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但实际上心思还一直停留在冬园里那番谈话中,那些秘辛所带来的震惊根本无法短时间内消除。
魔宗余孽夏侯在大唐帝国成为权柄极重的大将军,更成为西陵神殿的客卿,甘愿做神殿的一条狗在长安城和燕境屠杀无辜,所有这一切他只是为了隐藏亲妹妹的身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大唐皇后娘娘也是魔宗中人!宁缺双手撑着微冷的窗台,回身望向屋内的大师兄,想着先前在冬园里,就是这个面容寻常普通没有丝毫强大气息的书生,只用了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帝国最强大的夏侯大将军甘愿放弃手中的权势荣华归老,不由好感慨。
夏侯与皇后娘娘之间的兄妹关系令他震惊,然而今日所见所闻里能够体会到的书院和大师兄的强大,则更加令震惊,忍不住问道:大师兄,你究竟有多强?大师兄正捧着那卷书在看,听着宁缺的问题,缓慢拢好书卷,抬头望向窗畔的他,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强大其实只是一种相对的概念,比如苍鹰之于蚂蚁,看似苍鹰强大,但苍鹰永远不会与蚂蚁相搏,所以蚂蚁并不弱小。
宁缺摊手说道:师兄,你说的话太过深奥,我有些听不懂。
大师兄笑了笑,把那卷书『插』回腰间,缓步踱到窗旁与他并肩站立,看着冬园里的霜树冰池,缓声说道:这或红妆或素裹的世界里其实被人为区隔成了很多不同的世界,比如皇宫与市井,比如煌煌神殿和破落的道观,比如所谓的不可知之地和充满烟火气的真实人生,据闻悬空寺首座讲经时,有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你说这位首座究竟到了何等境界?又比如说知守观观主能教出叶苏这样的徒弟,那他又该如何强大?然而这些人永远不会兰‘至少到现在为止都不曾在人间出现过’那么他们便是俯瞰蚂蚁的苍鹰,虽然强大但并不会伤害到你。
宁缺好奇问道:知守观究竟是什么地方?大师兄认真回答道:知守观是一座道观。
宁缺认真等着听后续,然而没有后续。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忽然问道:夏侯算苍鹰还是蚂蚁?大师兄叹道:他本应是荒原天空上的一只苍鹰,只可惜被自己套上了一道索链,从那之后他便变成了猎人驯养的牧羊犬,然后他便再也无法挣脱。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成为神殿容卿的强者,是不是身上都系着一根链子?大师兄认真回答道:夏侯心忧皇后,相对而言自然更为难熬些,只不过师弟你说的也不为错,神殿客卿自然都有自己的难处。
宁缺想着莫山山的老师,蹙眉说道:难道柳白和王书圣也是如此?大师兄感慨说道:剑圣柳白被称为世间第一强者,即便是神殿掌教对他也要以礼相待,然而昊天神辉照耀世间,只要生活在昊天的世界里,便总有些规矩需要去遵守,你我幸而生在书院,相对要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
很简单的一段话,却让宁缺心头微动。
这段话里那些规矩和自由之类的词汇,让他隐约间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尤其是最后那句生在书院相对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更是让他生出很多想法。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灰意不冷世间篇—强者也要守规矩—————……宁缺眼睛一亮,搓着手兴奋问道:大师兄,你和剑圣柳白究竟谁更强?大师兄困『惑』看着他,说道:剑圣柳白既然是世间第一强者,当然比我强。
宁缺愣了愣,说道:这算什么答案?打架这行事情又不是打嘴炮。
大师兄认真思考打嘴炮究竟是什么意思,思考了很长时间后以为大概了解宁缺想要表达什么,认真解释道:我不擅长打架,你二师兄比较擅长。
这个答案再次令宁缺感到无言。
大师兄看着他好奇问道:小师弟?宁缺摆摆手:没什么,师兄,我只是还没有完全习惯你说话的方式。
大师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
宁缺问道:如果悬空寺首座和知守观观主是天空里的苍鹰,那大师兄你呢?大师兄微笑说道:我只是伺奉老师的一个书生。
宁缺叹了口气,说道:师兄你这种回答未免过于虚伪了些。
大师兄摇头叹息说道:莫说观主与首座,知守观与悬空寺里那些境界惊世之人,便是民间市井之中亦有不凡,那些看上去寻常普通的酒徒屠夫之流,你又哪里能看出他们是早已破了五境的世外高人?大师兄当然不是虚伪的人。
他之所以不断重复重复又重复告诉宁缺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那个人,是因为他坚信自己确实不是世上最强大的那个人,而且他非常不愿意宁缺因为师门背景的强大而陷入某种妄自尊大的精神错觉中,从而走入修行歧途逐渐远离那条唯一正确的自我寻找之路。
有些遗憾的是,宁缺并没有体会到大师兄的良苦用心因为他的逻辑很简单在已知的修行世界里,那位知守观观主想必身处最强大的层次,而他教出来的徒弟叶苏在大师兄面前连个屁也放不出来,那么就算再强也强不到哪里去,至少不会比书院更强,于是乎他理所当然地觉得骄傲并且兴奋。
正因为这种情绪,所冉他不是很能接受今天冬园对话的结果。
大师兄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事情,说道:夏侯很强大,即便是君陌也不敢轻言胜之,遑论杀之?而且他是皇后的兄长谁敢无罪斩之?这个秘密除了夫子和陛下便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还请小师弟善加保存。
师兄,我不明白为什么先前你会让我听到这个秘密。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清澈而干净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宁缺最擅长的掩饰。
宁缺回望着大师兄,因为信任而没有做任何掩饰。
沉默很长时间,大师兄看着他怜惜说道:因为我想你需要知道。
宁缺沉默片刻后低头说道:是的,我需要知道这些。
大师兄忽然微笑说道:回书院好好学习,五年之内你一定能杀死他。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大师兄干净的眼眸,心间轻轻咯噔一声觉得师兄仿佛什么事情都知道,包括自己最大的那个秘密。
然而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以往那些年在世间流离失所挣扎在生死之间,所以外表散漫调皮实际上心思刻厉冷漠忌警所有的人然而如今自己已经进了书院成为了夫子的亲传弟子有了这么多的师兄师姐,自己还怕什么呢?宁缺看着大师兄认真说道:听闻当年夫子曾经称赞师兄朝闻道而夕入道,这等境界师弟心向往之,总觉得五年时间太久,想要争朝夕。
大师兄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夫子严禁书院干涉朝政,今日我贸然发话让夏侯卸甲归老已算是放肆了一把,而夏侯若真的退出朝政,便是书院也不好再拿他如何,若师弟你想杀死他便只剩下正面挑战这条道路,你可有此信心?想着在房内与大师兄的对话,宁缺向将军府外走去,在角门处遇着喂食大黑马结束的山山,便邀她出府在土阳城里去逛逛。
深冬的土阳城寒风如刀,先前看热闹的民众早已各自归家,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唐骑之外,竟是很难看到人影,着实没有什么好逛的,不过年轻的男女逛街更多的不在于逛街,而是在于和谁逛,所以宁缺和山山的心情倒是不错。
走过半掩着门的粮草行,宁缺指着城墙上对山山说那处的箭楼当年修的时候出了问题,所以模样有些古怪,不过听说反而非常好使,然后他又带着她去到某条僻巷觅了间极不起眼的铺子吃了顿涮肉,得意说道这便是土阳城唯一的美味。
一路行来观冬景食鲜肉饮烈酒,莫山山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静静听他在说,跟着他行走,然后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散漫却不再漠然,偶尔掠过此意思。
你以前来过土阳城?曾经路过一次。
那你为什么对土阳城这么熟?因为……我曾经有个朋友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
宁缺在街角避风处买了一块炕红薯,仔细用两张粗纸裹好,递给莫山山让她先行回将军府,然后走到一条巷内,望着将军府飞檐一角沉默了很长时间。
将军府里那位大将军马上便要去养老了,他曾经替帝国建立下不朽功勋,如今知情识趣自请卸甲,想必朝廷定会备加尊荣,下场怎样也不能算惨淡。
然而长安城那座将军府里曾经淌过那么多血,燕境的村庄里焚烧了那么多具无头的尸身,老笔斋对面灰墙下的小黑子在雨中死的那般惨淡。
他很想杀死那位大将军,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杀死对方,哪怕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渭城的无名军卒,而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依然无法杀死对方。
大师兄亲自出面,他也只能眼睁看着对方卸甲归田便了断了过往所有恩怨,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任何往事以及往事里的血腥,所以他看着将军府飞檐沉默了很久。
小巷幽静清冷,无人走过,便在这时一名身着深『色』棉服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靠了过来,觅着四周无人注意,才将手中紧捏着的小纸条递给了宁缺。
这名中年男子便是当初在碧水营曾经与他联系过的天枢处阵师,阵师在边塞身份特殊,想在土阳城中与宁缺相见倒也不是太困难。
宁缺的目光落在小纸条上,身体骤然一僵,拿着纸条的手指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沉默片刻后,他声音微哑问道:为什么现在才通知我?那名中年男子同情看了他一眼,低声禀报道:荒原之中根本无法找到先生,所以我只好一直留在土阳城里等待先生归来。
宁缺看着纸条,缓缓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中年男子沉默走出了小巷。
过了很长时间后,宁缺睁开眼睛,把手中的纸条毁掉,抬头看着灰暗『色』的冬日天穹,喃喃说道: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呢?纸条上的消息是大唐天枢处从长安城带来的噩耗,昊天南门神符师颜瑟大师,于日前在长安城北某座山间,与叛离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
很简单的消息,却给宁缺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他来不及回忆当初在书院外草甸间的初次相见遇,来不及回忆离亭里符文之道的初次问答,来不及回忆长安城内外无数道观佛寺旧亭新棚间师徒二人留下的足迹,便开始悲伤起来。
纸条很短,但隐约包涵的内容很多,宁缺大致明白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被囚桃山多年与将军府血案有关,而且根据那些分析,他在冥冥中捕捉到一种很强烈的直觉—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去长安城,应该是在寻找自己!他不明白这种直觉从何而来,自从在魔宗山门接受莲生大师精神世界里的那些碎片之后,他经常会生出一些很玄妙的直觉,而且他相信这种直觉。
师傅,你是因为我才死的吗?宁缺看着灰暗的天穹,心情黯淡难言,情绪糟糕到了极点,如果让师傅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还存在,他还能用复仇的意念压抑住心中的悲伤,然而那个光明大神官也被师傅杀死了,自己还能为师傅做些什么事情?他收回望天的目光,望向那座将军府,感慨说道:看来当年将军府的血案真和西陵神殿有关系,当年让你动手的人就是那位光明大神官?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师傅不该死却死了,像你这样的人该死却总是不死,这又是为什么呢?稍一沉默后他说道:大将军卸甲归田后,定有千倾良田几座大宅,闲暇时招猫逗狗调戏丫环,无聊时搬把椅子躲到瓜荫之下弄孙为乐,这种日子真的很美。
如果桑桑这时候在身边,便能明白宁缺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什么既然这种日子真的很美,那就不要想的太美。
站在土阳城僻巷中,沉默想着已经死去很久的朋友,刚刚离世的师傅,宁缺觉得自己的胸腹间涌出无尽怒伤,然后那些悲伤燃烧成滚烫的灰。
那些滚烫的灰让他身体龘内的气息运转陡然加速,他的气海雪山开始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变化,周遭街巷冬树间的淡淡天地气息,仿佛感应到了这种变化,缓慢而平静地笼罩过来,透过厚袄与衣下的肌肤渐渐向他身体龘内渗入,渐成浩然之势,无法阻挡。
……(未完待续第一百三十二章 那道气醒了过来—棵冬树斜斜伸在僻巷之中,心有所感的宁缺陡然进入某种莫名的境界,他沉默站在冬树的影子间闭目感悟,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动作。
小巷冬树青石残雪里的天地气息,悄无声息笼罩着他的身体,他体龘内那条贯穿雪山气海的那条通道愈发壮阔,无形却有质的浩然气在其间缓慢流转。
当浩然气散向身躯各处,通道里的气息变得相对稀薄,又被天地间涌入身躯的元气逐渐填满,这种过程就像是不停地进食美妙的食物,却又不用担心会腹胀。
这种感觉很美好,而当通道里的浩然气地淌过他身体里最细微的部分后,感觉愈发的美好,如同春水一般洗涤着他的精神与肉体,滋润着每一丝肌肉与每一段骨骼,带来一种温暖饱足却又清新无腻的感知。
身体龘内的改变让外在发生某种变化,宁缺身上的厚袄仿佛吸饱了雨水,紧紧地贴着身体,那股极为宁静的气息,仿佛有某种吸引力,不止把巷树石雪间的天地气息吸引过来,也把真实世界里的事物也吸引了过来。
巷中并没有风,冬树的影子却在微微颤动,那是因为挂在梢头的凋落残叶,正向着下方他的身体飘去,把细弱的枝条拉的笔直,而巷中石板上并不多的灰尘,也在这无内的时刻飘了起来,渐渐聚集到他的脚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闪过一抹明亮的光泽,然后迅速敛没归为平常,脚下的树影不再颤动,冬树被绷紧如弓弦的枝条缓缓收回,只有鞋畔的那些灰尘依然堆积,看着仿佛他的脚深陷在厚尘之中。
宁缺看着脚畔的灰尘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的修行境界与实力在前一刻有了提升,然而这种提升不是原有的修行手段,而是体龘内浩然气再次凝练强大了一分。
离开魔宗山门之后,他一直没有修行过浩然气,虽然那是小师叔留给他的衣钵,但是基于对昊天光辉的恐惧,他下意识里不想去思考那些事情。
直到今日听闻师傅的死讯,隐约猜到那些久远血腥故事幕后的龌龊,看着将军府的飞檐,想着夏侯归老这后的幸福人生,他心中生出诸多悲苦不甘,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诸多不满,种种情绪汇集在一处,便成了滚烫的灰,直至将他烫的心神有些失守,身体里那道骄傲强大的浩然气开始苏醒。
入魔再深一分,我会和这个世界越走越远吗?宁缺看着周遭巷树在冬日里的寂寥模样,看着被细弱树枝割裂的黯淡天光,叹了口气,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精神世界却因为体龘内浩然气的苏醒而有些不稳的痕迹。
浩然气在他身躯内缓缓流淌,看似如大河般无可阻挡,实际上却似乎时常遇着某些障碍,在那些类似叶脉的路线中滞碍难前,这种滞碍带来痛苦和心境上的某种极度不适,令他眉头微蹙,脸『色』有些苍白。
终究还是心境的问题。
当年小师叔持剑行走天下,驴首之前哪有不可行之路,目光之前哪有堪战之敌,心意狂放骄傲故而强大,才能在胸腹间养就不世浩然之气,于世间行浩然之事,而宁缺如今的心境郁结悲苦、不甘沉默,连纵情放肆都做不到,又哪里能够承载浩然气雄浑无双的气息?住在将军府里那位大将军,不日后便要放弃手中的所有军权,黯然辞职归老,在世上所有人看来,他已经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极惨痛的代价,承受了足够多的伤害,对书院和神殿做出了足够的交待,让了一大步。
但宁缺并不这样认为。
宁缺不想让夏侯就此安然归老,便像卓尔留下的那张油纸条上的一些人那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再也没有人关心那个人以前做过什么事情,把他们遗忘在红尘里的某个角落,任由他们安然归老然后幸福的老去。
这就是他的不甘。
正是因为他有这种不甘,并且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先前体龘内的浩然气才会苏醒,他的境界才会又有所提升,然而还是因为这种不甘始终停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所以浩然气始终无法流畅的运行,总有些牵绊和生涩。
他望着远处将军府的飞檐,还有檐上那些残雪,闻着街巷两侧民居里传来的葱花味道,沉默不语心境中郁结可以抒,悲苦可以消,只需要把精神世男里的不甘抹掉,然而怎样才能把这份不甘抹掉?要把这份不甘抹掉,便需要杀死夏侯,然而……大师兄已经明确说过,只要夏侯愿意归老,禀承不干涉朝政铁律的书院便会保持沉默,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信奉唐律第一的帝国,也不会对夏侯做出任何惩处。
于是留给宁缺唯一的方法,就是向夏侯发起挑战,进行正面决斗。
大师兄说五年之后,宁缺可以击败夏侯,然而……五年真的太长,如果夏侯真的老了怎么办?如果他病了怎么办?如果他在自己战胜他之前就已经老死病死了怎么办?在山中苦修技艺直欲复仇,出山之时仇家或者白头或者早已死去,时间代替自己执行了惩罚,然则那岂不是世间最惘然心酸的事情吗?宁缺知道自己这时候的情绪有些问题,对修行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造成极大的障碍,如果任由这种不甘悲苦的情绪发展下去,只怕整个精神都会入魔。
他明白自己这时候必须做些什么事情,来暂时消弥心境里的魔意,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实力依然弱小,没有任何资格向夏侯发起挑战,然而无论是身体经脉里艰难艰涩前行的浩然气,还是那份悲苦意都在催使着要做些什么。
在巷中冬树影下沉默站了很长时间,看着土阳城里乏善可陈的景致,闻着家家户户飘出的肉香,他想起了小黑子当年写的那些信,抬步向城北走去。
一抬步,他脚下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鞋畔积着的厚厚灰尘随之散开,向着空中飘去,然后安静地落在树下墙上。
积灰散去,『露』出干净的青石板。
青石板上出现两道约两指深的脚印,边缘整齐光滑,仿佛是用刀刻出来一般。
宁缺走在土阳城的寒风中,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力量与原先有了明显的变化,感觉也比以前敏锐了很多,行走时身体的节奏感非常清楚,鞋底反震回来的大地力道就像是鼓点一般,『露』在袖外的手背肌肤甚至能察觉到最细的风的流动痕迹。
浩然气对他身体的改造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了效果,这种难以言说的强大感觉,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地证明这种强大的渴望,同时先前在树影下的那些思考与不甘,也变成了某种难以抑止的冲动。
强烈要破坏一切的冲动与书院后山弟子的责任感强烈冲突,让他始终无法确认自己究竟要不要那样做,直到走到城北那座府邸前,清晰而稳定的脚步节奏终于让他冷静下来,并且明白了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大将军府冬园深处。
莫山山看着书桌后的大师兄,轻声说道:宁缺今天的心情有问题。
大师兄放下手中那卷书,看着少女温和一笑,安慰说道:你在担心什么?莫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觉得他好像要做些什么事情。
大师兄说道:想做什么那就做吧。
莫山山看着大师兄问道:难道师兄你不担心什么?大师兄感慨说道:书院后山这些年来的弟子,大多是像我这样只知修行或专研一道的痴人,唯有小师弟自幼在尘世里拼命挣扎,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书院最强的那个人,对于危险这种事情,他有自己的判断,我相信他的判断。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哪怕这件青情会给书院带来麻烦?大师兄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书院并不是小师弟想像的那般强大无双,但我想小师弟做事总有他的理由,而且对于机会这种事情,我同样相信他的判断。
土阳城北那座府邸侧巷中。
宁缺看着灰『色』的高高府墙,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看一眼。
正如大师兄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对于危险很警觉的人,而对于机会这种事情,也有非常清晰的判断,很少会错过。
在土阳城里杀人,便等若在夏侯面前杀人,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
今天却是他最好的机会。
因为夏侯今天决定归老,所以他便老了一头苍老的雄狮,对于自家领地的巡视总会疏忽一些,事后的震怒相信也比较容易化解。
宁缺走到灰『色』府墙下。
他膝盖微弯。
身体龘内强大的浩然气,瞬间灌注入他的双腿内。
鞋与地面之间发出一声混浊的闷响,无形的气流喷溅而出。
他就像一只大鸟般,轻松寻常地跃起两丈,翻过了那道高高的府墙。
落足之处,是一片渐调的花圃。
花圃前方是一片庭院。
庭院里有一把松木椅,椅上生着一个人。
夏侯最信任的军师,谷溪。
谷溪看着花圃里的宁缺,感慨说道: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杀你,你便来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那片雪飘了下来宁缺拔开面前—根棘条,从花圃里走出去,站在庭院间的光滑石坪间,看着椅中的谷溪,问道:我似乎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杀我?谷溪缓缓从犄中站起身来,看着他微笑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理由,杀人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我们这种人杀人和朝廷砍囚犯脑袋不同,并不见得是你要得罪我,我之所以想杀你,只是因为在我看来你应该死。
宁缺缓慢而认真地开始卷袖子,看着不远处的谷溪,神情平静问道: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该死的理由,还请军师赐教。
谷溪脸上的神情有些诡异,笑容里夹杂着一些奇妙的阴懦感觉,几络短须在寒风间微微颤抖,他看着宁缺呵呵笑道:御史张贻琦那些人是十三先生杀的吧?宁缺卷袖子的手指微微一顿,摇头说道: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谷溪笑的前仰后俯,竖起大拇指真心赞叹道:十三先生杀人不留痕迹,便是说谎话也是面不改『色』,您真心不该去修行而该站在朝堂之上才对,然而……随着然而二字出口,他脸上的笑意骤然敛去,幽冷无比:虽然我和林零没有查到任何证据,但我知道当日你在红袖招,尤其是得知十三先生对我家大将军似乎杀意难掩,那便够了,你就已经有了去死的理由。
杀一个人不仅需要理由,更需要有好处。
宁缺开始卷右臂上的袖子,低头说道: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做为夏侯大将军最信任的部属你在土阳城里杀死我这个夫子亲传弟子,能给你或夏侯大将军带来什么好处。
离开长安城进入荒原直至归来宁缺在与人交谈中用夫子亲传弟子来形容自己时往往是要用这种身份欺压对方,但今天的情况不同。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谷溪立意要杀死自己,难道对方不担心事发后书院和帝国的怒火,会直接把他自己和他誓死效忠的夏侯大将军直接烧成灰烬?谷溪轻捋髯须,缓声说道:杀死一位书院二层楼学生,自然要冒极大的风险,自然也会得到极大的好处,最大的好处在于你再也不会威胁到将军。
宁缺卷好了右臂的袖子,双拳垂在腿侧感受着冬风的寒意。
他看着谷溪摇了摇头说道:这种好处远远不够。
谷溪忽然眯了眯眼睛感慨说道:我跟随大将军半生时间,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将军能够站在人间的巅峰之上,然而书院来了你们两个人,大将军便要被迫归老……那我岂不是也要跟着归老,你觉得我能忍受这种事情?他看着宁缺的脸,目光幽冷而带着几抹不知从何而来的疯狂意味,幽幽说道:将军想要归老,但我真的不想他归老,可惜我没有资格推翻他和大先生之间的约定,那么想要破坏这件事情除了杀了十三先生你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昊天永远是这样的仁慈,你做为书院历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似乎最合适的结局便是死去。
宁缺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个军师竟然是个疯子,眉头缓缓皱起,摇头说道:可你想过没有,杀死我夏侯也不可能有好下场,世间人人皆知你是他最忠心的一条狗,谁会相信这是你自作主张?谷溪双掌轻轻合在一处,有些兴奋地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所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十三先生你这般弱小,而世人皆知大先生这辈子从来没有杀过人,所以当我杀死你之后,我依然可以活着,那么我就要一直活着,哪怕像条狗那样活着,一直活到长安城,活到朝堂之上甚至夫子面前,替将军把这件事情背起来。
听对方说大师兄这辈子没有杀过人,宁缺微微一怔,旋即想起师兄平日里的温和行事风范,心想大约是真的,又听着对方后半段话,忍不住微嘲一笑,说道:虽然很不想自夸,不过就凭你的身份想要背起杀死我的罪名,真是痴心妄想。
谷溪摇头感慨说道:只要我活着,我会告诉全世界,书院的十三先生是我杀的,与大将军无关,我甚至有办法让全世界相信,我是西陵神殿的人,之所以要杀死你,就是为了栽赃陷害夏侯大将军,从而让书院与帝国军方决裂!宁缺看着他脸上的满足神情,摇头说道:看来你确实疯了,虽然这项计谋听上去似乎像那么回事,可是谁会相信你是西陵神殿的人?谷溪脸上再次浮现出那道诡异的笑容,说道:像十三先生你这样的人龘大概不会相信,但皇帝陛下会相信,皇后娘娘会相信,最关键的是夫子会相信。
说到这里,这位惯于在黑夜里替将军打理一切的军师谷溪,抬头望向灰暗的冬日天穹,脸上『露』出澄静的笑容,感慨说道:因为我真的是西陵神殿的人。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幼便在生死间挣扎求存,本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世间的黑暗与复杂,然而这时候听着谷溪坦承自己最初的真实身份以及如今为了夏侯迸发的疯狂意,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复杂依然没有足够的了解。
他把腰间的衣带紧了紧,确认不会对稍后的战斗产生丝毫影响,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谷溪问道:可你怎么确认就能杀死我?谷溪用戏谑的眼光看着他,说道:因为你是书院二层楼最弱的那个人。
宁缺无奈叹气,心想这个称谓大概会一直跟随自己很多年吧。
他问道:可是我大师兄现在正在土阳城中。
谷溪应道:你出现在我的府中,大先生自然以为你是来杀我的,他又怎么会管?宁缺说道:同样的道理,是不是可以说明夏侯大将军也不会管这件事?谷溪微笑说道:说的对,所以今天是一个杀死你的最好机会,其实先前我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杀你,恰好你来了,那我只好杀了你。
宁缺说道:对于我来说,这也是杀死你的最好机会,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府杀你,但既然恰好你要杀我,那我只好杀了你。
谷溪颇感兴趣看着他,问道: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为什么想杀你,然而我还是不能确认,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能不能请十三先生赐教?宁缺看着他的脸,想起了那张油纸条。
写油纸条的那个家伙早已经死了,那张油纸条也已经被他毁了,但油纸条上的那些名字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其中在很前很前的位置上,便有谷溪两个字。
很多年前,军师谷溪就已经是夏侯大将军最忠心也最阴险的那条狗,根据小黑子查到的情报,以及后来宁缺通过师傅暗中看到的一些天枢处宗卷,都说明这个军师就是夏侯与西陵神殿之间的联络者。
当年正是这个叫谷溪的军师替夏侯定下的计策,以叛国罪灭了宣威将军府满门,而燕境被屠的那些村庄,也是这位军师替夏侯出的主意。
有了这些理由,足以让宁缺杀他千百遍。
不过这时候面对谷溪的疑问,他没有做任何解释。
两袖已然卷到肘间,小臂赤『裸』在寒风中,稳定的右手探到背后握住刀柄,锃的一声抽出白长的朴刀,刀锋在寒风中耀着霜般的光芒。
宁缺迈着稳定的步伐踏过庭院,向松木椅前的谷溪走去。
谷溪缓缓眯起双眼,负在身后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明显不是因为恐惧,却不知道这些弹动的双指,究竟是在做什么。
雪亮的刀锋斩破安静的庭院,斩断墙外吹来的寒风,斩向谷溪眯着的双眼之间!谷溪的眼睛眯的愈发厉害,目光骤然如电,落在宁缺垂在身畔的左手之上。
宁缺的左手指间拈着一个锦囊。
锦囊里透着一股强大的符意。
正是颜瑟大师留给他的神符,在魔宗山门前为与叶红鱼相抗,他用掉了一个今日面对夏侯的强大臂膀军师谷溪,他毫不犹豫启用了第二个。
然而锦妻里那道神符……竟然无法启动!谷溪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眼缝里幽芒『逼』人。
无数道气息各异的符意,从他身后袖间喷薄而出,瞬间把庭院里的天地元气搅动的震『荡』不安,无数道极细微的元气撕裂治流,横亘在二人身体之间。
夏侯大将军麾下以计谋阴险著称的军师谷溪……竟然是世间罕见的强大符师!那些『乳』白『色』的空间治流,仿佛地面出现的黑『色』『穴』缝,天地元气像是流水,极迅速地快速流逝,宁缺念力与锦囊之间的联系,**扰的无法保持片刻的通畅!他手中那把雪亮的细长朴刀,在看似透明的空间中,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艰涩难以移动,距离谷溪的那张脸虽不远,但似乎永远无法靠近。
仿佛感应到庭院内混『乱』到不可思议的符意与天地元气治流,府邸上方的空气变得凝重压抑起来,不知是哪朵云里的湿意被碾压成雪,缓缓向地面飘落。
一朵雪花飘过宁缺的睫『毛』,落在他握着刀柄微微颤抖的手背上,瞬间融化。
场间的局势极为紧张,宁缺的处境极为危险,然而当那朵雪花飘落时,他的睫『毛』眨都没有眨一下,眼神依然冷静专注。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那颗头暴了开来谷溪静待己久,负于身后袖中的双手在瞬间内不知施放了多少道符,尤为惊人的是这些符文的施放顺序似乎经过精心计算一般,符意相冲相突并没有造成绝对的混『乱』甚至是自我湮灭,而是层层叠加,直至最终爆发,把寂清冬日庭院里的天地元气撕扯成了一片恐怖的端流海洋。
无数道符文形成的天地元气端流,就像是一片狂暴的海洋,笼罩着整个庭院,以符意切断修行者念力与符纸或本命物之间的联系,这种施符的手法异常神妙,可以想像谷溪此人在符道上浸『淫』了多长时间,拥有怎样强大的实力和境界。
好在那些元气端流自身旋转迅速,大尺度下的移动速度并不快,并不能马上伤害到宁缺的身躯,但谷溪却成功地阻止了宁缺施放符文,以此观之,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宁缺真正的杀招不是那把朴刀,而是那个锦囊。
锦囊里的符文只能凭念力施放,宁缺似呼只能束手就擒,然而他面『色』不变,手腕一翻,如同堕落泥沼的朴刀嗡嗡轻鸣起来,刀面上那些细微的符线开始耀耀发光。
师待留给他的神符有锦囊相隔,无法以意念相通,朴刀却是一直紧握在他的手中,肌肤相亲自然能通,瞬息之间,书院师兄们精心打造的符线便开始展现它真实的威力,刀锋嗤的一声破开那些端流,砍向谷溪的面门!挥刀砍下的宁缺脸上没有什么神情。
谷溪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神情,他看着迎面砍来的朴刀,似呼根本感觉不到刀锋上所携带的寒冷气息,负后袖中的右手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之间,那根看上去寻常无奇的手指,就像是此时庭院内正在飘落的雪花一般,轻轻地落在刀面上。
朴刀符意初作,刚刚切割开泥沼般的端流海洋,速度缓慢,所当那根手指才能如此轻易地落在刀面上只是一根手指又能对这把噬魂寒冷的朴刀做些什么?手指在朴刀刀面上抚摩而过,随着指腹移动,所触之处的刀面繁复符线光亮骤敛,那些强大无比的符意随之而消失无踪,原来指腹之下竟有一片极小的符纸,而那片符纸正随着指头的移动而不停释放着强大的符意!那根手指最终来到了刀柄处,细长引刀之上的符文线条全部失去了原有的明亮光泽,变成一把普通至极的凡铁再也没有力量向前递上一分。
这场战斗非常声异,宁缺的境界实力根本没有办法得到完全的展现,便被对方提前破除无论是左手的锦囊还是右手的朴刀,似乎对方知道他所有的战斗手法,提前便做好了准备让他根本无法施展,只有默然等死。
谷溪的双眼眯成了两道缝,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宁缺的脸,说道:你死了。
宁缺感觉朴刀仿佛像座小山那般沉重,他没有说话。
谷溪看着他,平静说道:那年春天在北山道口你杀了我三名下属,所以我知道你有三把刀,我为之准备了很多道符和很多手段所以哪怕你有再多把刀也没有意义,另外我很清楚你是颜瑟大师的传人,虽然不清楚大师是不是会赠你几道神符,我自然也要做些准备,我甚至派人去查过颜瑟大师带你学习时去过哪些道观佛寺亭榭,为的就是评估你的符道境界相信我,虽然你还没有施出那些可恰的小火球,我也很认真谨慎地为之做了准备。
宁缺沉默看着他。
你念力强大,雪海气海却只通了十窍,修行境界洞玄下境对天地元气的『操』控则是非常糟糕,你来自渭城边塞刀法狠辣精准有军中之风,『性』情坚狠,擅长近战,你是神符师传人,却因为悟道时间太短,在符道上无甚过人处。
所以我放你近身让你以刀为掩饰动符,便占了所有先机。
谷溪脸上带着真挚的惋惜之『色』,说道:两个人之间的战斗就像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一样,需要最完善而准确的情报,准备的越充分便越容易获胜,你连我也是一名符师都不知道,怎么能来杀我?而我却知道有关你的一切,所以你在我面前连一成的真实实力都发挥不出来,怎么能不被我杀死?宁缺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你为什么知道我这么多事?因为我是一名军师,我最擅长的事情便是收集整理分析情报,只要我开始留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谷溪最后说道:其实你最让我警惕的,是那个很少人见过的铁匣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你今天却没有把它带在身边,或者你觉得一个只会玩阴谋的军师并不足以让你拿出所有秘密?做为一名军师,我非常欢迎敌人的任何轻敌。
将军府冬园一角。
夏侯桌上那盏黑浓如血的够茶,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十五之后你们马上回京,莫要有任何耽搁,让你们母亲回乡把老院子收拾一下,那些窖里的腔菜拿出来多晾晾,少些辛涩味来年冬天煮白肉味道不错,但你们不能离京,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府里,也莫要与那些王公大臣来往,便是亲王府也不要去。
两名青年将领跪在书桌前,正是他的两个儿子,一人叫夏侯谨,一人叫夏侯端,二人在严苛家教之下,便像自己的姓名般老实本分,全然没有丝毫跋扈嚣张气焰。
平日里二人当着父亲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两声,然而今日从父亲的交待里听出了心灰意冷的味道,猜到父亲准备辞官归老,不由震惊异常,联想到今日来到冬园的那辆神秘马车,忍不住说道:父亲,今天那些人究竟是谁,他们怎呃……夏侯看着桌上那杯浓茶,面无表情说道:莫要猜测也莫要多事,你二人归京是为父给夫子与陛下做出的保证,若不想家门倾覆无存,就老实一些。
忽然间……他浓若墨蚕的眉『毛』蹙了起来。
桌上那杯浓够醒润的黑毫茶汤上现出极细微的几道纹路。
夏侯转头向窗外望去,知道谷溪这时候应该已经动手。
他并不知道谷溪是怎么安排的,就像不知道草原上马贼群袭击粮队的细节一样,他只知道谷溪虽然有些连他也不清楚的想法,但绝对会忠于自己,并且能够确保宁缺死后这件事情不会牵涉到自己,然而大先生真的会出现误判吗?将军府冬园另一角。
大师兄看着窗外北方一眼,然后缓头继续看书。
山山安静地坐在书桌另一义描着小楷。
正如谷溪计算的那样……大师兄以为这时候是宁缺在杀人,没有想到宁缺在被人杀。
之所以他会如此肯定,不是因为他像夏侯所想的那样出现误判……而是就像先前他曾经对山山说的那样,他非常信任宁缺的选择。
前些日子他随老师周游各地,曾经路过渭城……对小师弟做过一次无人的家访,他知道小师弟的成长经历,所以他特信小师弟虽然实力确实有些糟糕,但对危险的敏感和对时机的掌握,绝对是后山里最出『色』的那个人,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从来不会出手,此时他既然已经出手,那么必然便会胜利。
无数道符文散发的强大符意……让庭院间变成一片狂暴的海洋,天地牙,气被撕扯成端流『乱』絮,修行者的念力无法贯通穿行,更谈不上借用天地元气对敌。
锦囊里的神符根本无法启动,朴刀上的符线被指腹下的符纸碎末敛成普通的图案……身体四周全部是危险的元气端流,普通人的身躯只要轻轻碰触便会裂开喷血……无论怎么看此时的宁缺已经变成了网中的飞蛾,再也无法活下去。
然而军师谷溪并不知道另一件事情,宁缺确实无法『操』控庭院间的天地牙,气,但他自己的身体却有足够丰沛的天地元气,浩然气!寒风落雪间……宁缺深深吸了一口气,识海里意念微转……身体腰部的雪山骤然一暖,积蓄在腹部那个通道里的浩然气瞬间涌出,向身体的每个部分灌注。
朴刀之势已经去尽,所以他没有选择把浩然气传递到刀身上,而是毫不犹豫地松开刀柄,散握的五指向内一缩,紧握成拳。
宁缺一拳击出。
谷溪眯着双眼,神情平静自信,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哪个修行者,敢用、能够用脆弱的身躯强行突破二人间那些危险的天地元气端流。
宁缺的拳头上忽然生出一阵狂风,无数道气流从手指间、从手背上那些『毛』孔里狂暴的喷涌出来,轻而易举地把那些元气端流撕成碎絮!世间一天地,体内一天地,两今天地间的气息同源同本,根本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当浩然气从拳头上喷涌而出时,那些端流就像被洪水漫过的漩涡般消失无踪!谷溪如缝般眯着的双眼骤然睁大,震惊之余依然带着一抹期盼。
因为那个拳头再如何强大,也不足以湮灭空间里所有的元气端流,依然还有些危险的端流存在,他很想看到下一刻那个拳头被割裂成碎末的画面。
然而他失望了。
宁缺的拳头不是拳头,至少不是普通人的拳头。
因为他现在的拳头很硬。
硬到那些能将修行者肉身切断的元气碎絮,只能在上面留下一些极浅的血口。
谷溪瞪着越来越近的拳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因为这个拳头的运行速度已经快到超出了他的反应速度。
他只来得及在眼眸里流『露』出惊恐的情绪。
因为他至少来得及想明白一些事情。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修行者可以在没有天地元气的情况下战斗。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修行者的肉身可以强大到无视元气端流。
宁缺的拳头落到了谷溪的脸上。
谷溪的头颅瞬间暴裂。
一具无头的尸身跌落薄雪之中。
庭院内的符意渐渐淡去,那些细碎的牙,气端流同时消失无踪。
一张符纸飘落在谷溪的尸体上,宁缺沉默看着渐渐燃起来的火焰。
在战斗中情报很重要,但不能太过依赖情报,因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那个秘密往往藏在心里最深处,从来没有人知道。
我最大的秘密不是那个铁匣子,而是别的事情。
……(未完待续)第一百三十五章 初一,巷有雪庭院里,军师谷溪的尸体渐渐被烧成灰烬,石板上的残雪逐渐融化,变成一道人形的诡异的小岛,让这些画面发生的,便是死者曾经轻蔑提到过的那些小火球。
宁缺站在旁边沉默观看,他并不知道大师兄在将军府冬园里会因为自己的表现而满意,他只是为自己先前的表现而感到满意。
军师谷溪居然是如此强大的一名符师,这确实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能够把天地元气撕碎成无数道细碎的治流裂缝,谷溪至少动用了三十道符文,而且还能让这些符文没有相互冲突,手段着实惊世骇俗。
面对着敌人筹谋已久的手段或者说谋划,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应对方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yin谋都像火中的残雪那般脆弱,他非常满意自己先前的应对。
当那个拳头轰开谷溪头颅后,他xiong腹间那些悲伤涩滞似乎也被同时轰开,一片开阔清旷,忆起魔宗山门前的那千万颗石头,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冬树荫影下,他心中生出很多不甘,那些让情思不得畅快的存在便是所谓块垒,何以浇块垒,凭xiong中一道浩然气足矣,何以养浩然气?遇着你想杀应该杀的人时,直接把他杀了便是,瞻什么前顾什么后,想什么大局?我自山川河流草原来,我自村庄将军府里来,所来只为取你的xing命。
宁缺轻声说道这首经过简化后的桑桑写的复仇小诗,双手握着朴刀把地面上残留的那些足印痕迹全部抹去,他不担心自己会被夏侯抓住什么把柄证据,只是很注意不让世人从中发现自己已经入魔的真相。
做完这些事情他轻轻跃出那道灰白sè的府墙,远处不知哪个民宅里再次传来清晰的葱香他怔了怔后向巷口外走去面容平静神态安详,哪里像是一个自幽冥间探出骨爪想要复仇的死神,只是一个急于归家的旅者。
宁缺回到将军府时,冬园内外一片混『乱』,所有校尉仆役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恐惧的神情,想来军师谷溪死亡的消息已经传开,他没有什么表情,沉默走到冬园那道石门外的马车畔,接过山山递过来的行李。
冬园外的石阶上,夏侯大将军正在和大师兄告别那张冷若寒铁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似乎那名忠诚下属的死亡对他的心境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忽然夏侯回头望向宁缺。
宁缺神所平静回望着他。
虽然刚刚砍断夏侯的一支手臂,但宁缺的心里没有任何警惕之意。
他和复侯都杀过很多人,触犯过很多条唐律,他们的身份地位都不普通,只要没有证据没有被当场抓住,那么便拿他们没有办法。
看着石阶上中年男人微微挑起的霸眉,看着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冷冽杀意,宁缺想起呼兰海畔那个无法停下的拳头,然后想起自己先前击出的那一拳,笑了起来。
在这时宁缺很想对夏侯说我会在长安城等你等着杀死你,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安静把沉重的行囊背起跟着大师兄上了马车,然后轻轻拉了山山一把。
其实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简陋的车厢中,大师兄看着窗外土阳城的街景,忽然开口说道:仇恨不是靠鲜血就能洗清的,所以杀人这种事情真的没有太多意思。
然后他回头望向宁缺,神情温和说道:我不是侈谈什么宽恕之道,当然不是要你随时被人去杀,只是这种事情如果循环发展下去,很难找到什么尽头,而且不停被人复仇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我和你的师兄师姐们可以躲在书院后山不出来,但你若要入世便没有办法躲,书院的名字就算有三十几斤猪头肉那般重,唐律就算再严苛,若对方连死都不怕,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
宁缺听着大师兄的教诲,沉默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寒风掀起马车的窗帘,不知从何处再次传来浓郁的葱香,他不解向窗外望去。
时已近暮,白天人烟稀少的土阳城街道上,却显得热闹了很多,军士与百姓们的脸上都带着喜悦的笑容,不久前发生的血案并没有对俗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
宁缺不知想到什么,跳下了马车走进街畔一家还开着的土产铺子,给桑桑买了些东西后,走出铺子时,远方城墙上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闷响,他微惊望委,只见几道烟花『射』向空中,照亮了逐渐深沉的夜sè。
他提着纸袋站在街边,看着美丽的烟花,脸上lu出微笑。
今天是年节,土阳城里家家户户都在包饺子,难怪整座城里都充溢着刺鼻的葱香。
烟花声声,天启十四年就这样结束了。
夜sè刚刚降临长安城。
临四十巷巷口停着一辆黑sè的马车,却没有马,车厢暗沉似是精钢铸铁打造而成,上面刻着繁复的线条,那些线条间承了太多灰所以显得有些颓败。
一块湿抹布从车厢底部探上来,把厢板繁复线条里的灰擦掉,顿时那些线条恢妾了原有的生命力,变得美丽而生动起来。
桑桑把抹布放进水桶里用力搓洗了阵,然后把被井水冻的发红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了一眼老笔斋旁紧闭的铺门,然后吃力地提着水桶进了铺子。
去年年节时,旁边的吴掌柜和吴婶邀请她和宁缺一起吃的年饭,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的扰嚷,吴婶今天中午邀她去吃饭时的神情有些讷讷然,似乎并不想她答应。
桑桑看出来了,所以她没有过去吃饭。
走回天井把脏水倒掉,她看着墙角一新一旧两个瓮发了会呆,然后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条,没有煎蛋,只是多放了几粒葱,便算是过了年。
隔壁邀不邀她去吃年夜饭,桑桑不在乎,宁缺不在家,所以她愿意过的更简单一些,吃完面条后,她把铺门关上,然后爬上微凉的北炕钻进被褥中。
她天生体质虚寒,要靠体温把袂褥捂热,是很困难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入睡,所以她把细细的手指伸到眼前,看着指间燃烧的那抹昊天神辉,借此打发着时间,然后又数了一遍枕头下的银票,才闭上了眼睛。
天启十四年最后的夜,昊天仿佛也要给人间增添一些烟花般的美丽,悄无声息散去长安城上方厚沉的雪云,让星光洒向或安静或热闹的宅院。
清淡的星晖落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中,落在天井里那两个寂寞的瓮上,也落在老笔斋后院的围墙上。
墙头残雪间有一只寂寞的猫,它正tiǎn着在冬雪里与同类抢食后留下的伤口,抬头看了一眼星星,痛苦地轻轻喵了声。
一个帝国要强威不衰,需要有很多人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尤其是维持帝国运转的官僚机构。
大年初一,长安城里的百姓还在酣睡或宿醉未醒时,朝廷里很多衙门已经开始提前办公,尤其是负责都城治安的府衙更已经是全体行动起来。
数十名长安府的衙役手执铁索戒尺,来到临四十七巷,大年初一的巷子,灰墙上压着厚雪,不像以往那些年岁里热闹温馨,而是变得压抑肃然起来。
衙役们敲开所有临街的铺面,极有礼貌却又不容置疑地请铺子里的人们离开,无论是去亲戚家串门还是去西城逛街,总之不准留在巷子里。
卖假古董的吴老二骂骂咧咧地上了马车,吴婶上马车时回头看了旁边紧闭的铺门一眼,心想桑桑还在铺子里,应该不会有事吧?桑桑没有事,她像平日那般很早便起来了,只是吃完昨天的剩饭,擦洗了一遍桌椅笔砚后,便再也找不到什么事做,所以坐在桌边撑着下巴发呆。
便在这时,老笔斋的铺门被人敲响。
她打开铺门。
老笔斋外是几名长安府的衙役,面容冷峻甚至有些凶恶,手里的铁链在寒风中叮叮作响,应该不是被风吹动,而是被手摇动的。
领头的那名中年官员穿着青sè官服,双眉微白,脸上大有沧桑之意,正是长安府衙最厉害的捕头铁英大人。
铁英看着眼前这名黑瘦的小shi女,微微一怔,问道:你就是桑桑?桑桑微怔,点了点头。
铁英看着她皱看问道:前些时日,是不是有个老人在你这里呆过?桑桑抬头看着他。
铁英取出一张画像,递到她面前。
桑桑看了看,确认他们要找的果然是老师,说道: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
铁英说道:这个老人是朝廷通缉的犯人,你收留他这么长时间,却没有向官府报告,有容凶之嫌,所以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桑桑思考了一会儿,仰头看着他认真问道:要走多长时间?铁英和身后的那些长安府衙役都愣住了。
他们今日奉命前来缉拿犯人,根本没有想到是个如此年幼的黑瘦小shi女,而这名黑瘦小shi女竟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害怕,这更令他们感到有些难以理解。
桑桑接着问道:要带被褥吗?第一百三十六章 桑桑眼中无血被长安府衙役围住家门‘还能如此冷静问要不要带被褥’这种人要莫是和官圌府打了无数次交道的地圌痞流氓,要莫是毅然赴死不惜己命的狠匪,桑桑很明显和这两类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铁英捕头愣了半天才点了点头。
任何故事总要有些波折,当桑桑抱着捆成一团的被褥跟着衙役们走出老笔斋,被一群青衣青裤青鞋的青头汉子们挡住了去路。
衙役们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如果是寻常江湖汉子,哪里敢和朝圌廷正面作对,然而他们清楚这些青衣汉子都是鱼龙帮众,而鱼龙帮则是过了明路的朝圌廷打圌手。
这些日子,老笔斋一直是鱼龙帮重点看圌守的目标,长安府衙役们执索拿人早就惊动了他们,尤其是看到铁英进入老笔斋,负责监圌视此地的帮众更是丝毫不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帮主齐四爷。
桑桑与齐四爷见礼,小小的身圌子抱着大大的被褥半蹲行礼,显得有些滑稽。
齐四爷点点头,然后看着铁英似笑非笑说道:铁捕头,你应该很清楚临四十七巷是谁家的产业,你也应该很清楚老笔斋老板和我鱼龙帮之间的关系,你更应该清楚前年春天因为这铺子闹出来的那些事,所以我不清楚您这是想圌做嘛呢?铁英心想春风亭一夜血案谁不知晓,便说前些日子府里的衙役也在注意看顾这间老笔斋的安全,然而今日却是迫不得已,微涩说道:四爷,我劝你今天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情我只提醒你一句,我家府尹大人从昨夜开始便发高烧一直昏『迷』不醒连他老人家都被圌迫动用了装病这招,更何况是你。
长安府尹发烧到昏『迷』不醒?齐四从铁捕头这句刻意漏出来的话语间,顿时察觉到了极大的凶险,然而沉默思忖片刻后他依然没有让开道路,挥手示意属下的青衣汉子把临四十七巷两头堵了起来,说道:这是朝二哥的交待。
春风亭朝小树早已不是鱼龙帮的帮主,离开长安城已近一年,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还会重新踏入这座雄城,然而对于齐四以及鱼龙帮中兄弟而言,那个男人永远是他们的大哥他们的帮主朝二哥的话比圣旨更有力量。
铁捕头看了他一眼凑近压低声音说道:你来时在巷口有没有看见一个人?齐四爷望向巷口,只见巷外一间铺前坐着个年轻的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简单的棉袄,脸颊瘦削有些黑沉脱皮,看来前些时日晒过很多毒圌辣的日头,就那般寻寻常常坐着,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铁血肃杀味道。
那个人是谁?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铁捕头说道:王景略。
齐四神情骤凛,沉默半晌后重复道:知命以下无敌王景略?对于市井街坊里的普通百圌姓们来说,修行者的世界是一个奇妙而遥远的地方,他们对那个世界的了解很少然而王景略这个修行者却不同,因为他的名气太大,大到连普通百圌姓都知道他是帝圌国年轻修行一代的希望。
铁捕头看着齐四脸上神情低声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向长安府举报这小姑娘窝藏逃犯,我只知道压力来自军部,而王景略就是代圌表军部来盯着我们。
齐四爷微微皱眉说道:王景呢……不是亲王的人吗?铁捕头说道:就是前年那场血案之后,宫里一道旨意把他发配到了南疆战场,现如今他已经是军部红人,是许世大将军的亲信。
听到许世大将军的名字,齐四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现如今他是长安城黑圌暗世界的领龘袖,暗中还有着侍卫处的背景,然而又哪里能硬抗大唐帝圌国军方第一人?铁捕头摇了摇头,示意下属衙役带着桑桑离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杵,齐四明明已经警惧畏怯,却依然强悍地不肯让开道路,他盯着铁英的眼睛,说道:我已经派人往宫里传信,你再等等。
铁捕头微微蹙眉,说道:不过是个小侍女难道还要闹到宫里去?齐四没有解释,衙役们听到宫里二字,就像鱼龙帮众听到军方二字一样,警惧万分,既然鱼龙帮没有翻圌脸动手的意思,只是让他们等等,所以他们决定等等。
长安城里高圌官贵人无数,皇亲国戚满街,随便一个茶艺师就有可能是名修行者,所以在长安府做事的人,最擅长的便是装病,最多的便是等待的耐心。
但铁英和衙役们有耐心,不代圌表所有人都有耐心。
比如王景略。
离开长安城,奉陛下旨意前往南疆投军赎罪,两年间在沙场上浴血厮杀,这位曾经的大唐第一青年高手,微胖的脸颊瘦了些,晒黑了些,如藕般的手指渐渐如竹般苍劲,他的『性』圌情也更多地带上了军圌队特有的铁血肃杀气息以及果断。
看着那些龟龙帮众把长安府衙役堵在巷中‘王景略捺着『性』子等了会儿时间’待发现似乎那些人准备继续等下去时,他决定不再等了。
掏出两块铜板轻轻搁在茶碗旁,他轻掀前襟长身而起,走进临四十七巷,随着他的脚步踩过巷间的残雪,巷侧墙外的树枝簌簌作响,树枝上的残雪纷纷落下,就像是下雪一般,却没有沾到他身上那件布袄丝毫。
鱼龙帮众警惕看着他。
齐皿爷警惕地看着他。
王景略缓步走到老笔斋前,静静看着齐四爷。
齐四感觉对方的两道目光仿佛像锤子一般狠狠击圌打在自己的心上,身圌体骤然感觉乏力虚弱,双圌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赶紧狠狠一咬舌圌尖让自己清圌醒过来。
前年在春风亭,我曾经想杀朝小树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确实有些过于妄自尊大,不知市井黑夜之间隐藏着怎样的强者。
王景略说道:但你不是朝二圌不是刘五费六不是陈七,你只是最没有用的齐四,所以朝圌廷才会让你来执掌鱼龙帮,然而没有朝小树的鱼龙帮,就不再是以前那个鱼龙帮,现在的鱼龙帮,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这件事情里。
说完这句话,他回身极感兴趣看了一眼藏在那堆被褥后的微黑小圌脸,认真看了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淡淡说道:走吧。
桑桑抱着厚厚的被褥偏着小圌脸看了一眼前面的地面便跟着他向巷外走去。
噗的一声!齐四没能压抑住体龘内的伤势,痛苦地喷圌出口鲜血。
他抹掉脸上的血水,看着王景略的后背狠狠说:朝二哥同样是修行者,但他平日里对帮中兄弟和街坊就像寻常人一样平静淡然,从不会像你这样以修行为骄傲,我虽然不懂修行但我懂看人,我敢打赌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追上他。
王景略脚步微顿,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我以前一直想成为世间第一,但后来才发现这种想法太不现实,不过那又如何?能比世间绝大多数人强就很好了。
齐四爷知道面对这般强大的修行者帮中的兄弟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因为鱼龙帮毕竟不是军圌队,然而他实在没有办法任由王景略就这样把桑桑带走。
他无法想像以后某一天圌朝二哥回到长安城问他桑桑被带走时你在做什么,而自己只能回答当忖我在吐血实在没有任何办法,而且我真的怕了。
齐四看着王景略忽然怪异地笑了笑,然后从腰畔抽圌出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向自己心窝狠狠扎了下去!刀锋之下便是死亡,然而齐四爷却是毫无惧『色』,看都没有看刀一眼,只是狠狠盯着王景略的眼睛,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事实上,当齐四爷做出抽刀自圌杀这个决定时,心情非但不灰暗反而有些快活,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阻止对方的方法,那就是自己的死亡。
王景略说的很对,他这个鱼龙帮帮主没有办法和朝二哥相提并论,更不可能正面对抗帝圌国军方和一位知命以下无敌的修行者。
但鱼龙帮毕竟是陛下的东西,他毕竟是鱼龙帮的帮主,他的死亡就算不能改变太多事情,至少可以拖延下时间,拖到宫里来人,拖到死讯传入宫中让陛下动怒。
至于死亡本身,身为江湖儿郎的他真的不在乎,他自幼便在长安城的污水沟和夜『色』里厮混,杀的人不多,见过的死人太多,对生命早已淡漠到了令人心悸的程度。
看着这道刀芒,王景略眼瞳骤缩,便是他也被这刀里所隐藏的冷漠狠辣所震撼,在修行者看来这些世俗凡人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然而他自问自己做不到对自己的生命如此冷漠,这种狠厉的态度实在是难以想像。
血『性』这种事物总是容易让男人们兴圌奋然后尊敬,无论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还是在社圌会底层煎熬的流氓,他们的人生中总有某个片刻会写着血『性』二字。
王景略也是男人,所以他很欣赏齐四爷的果断狠辣,因为这种欣赏,他决定不管事后会有什么麻烦而不去拦圌阻对方慷慨赴死者都值得尊敬,不容打扰。
桑桑不是男人。
桑桑是女人。
被实用主圌义者宁缺教育长大的桑桑,真的很难想明白血『性』是什么东西。
所以那把锋利的短刀没能『插』圌进齐四爷的心窝,而是『插』圌进了一团棉软的被褥。
桑桑收回手,看着被捅破的被褥,有些心疼。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手中握着的将来齐四爷很愕然很糊涂,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刀锋及体前的那瞬间,自己握着刀的右手腕处忽然生出一阵剧痛,那种痛是一种烧灼般的痛楚,清晰明确到无法控制,所以他才没能捅穿自己的心窝。
他更加想不明白明明那把刀和自己的胸口之间只隔着那么窄的一道缝隙,桑桑那小丫头怀里抱着的棉褥怎么能塞得进来?因为震惊惘然于这些问题,他竟是忘了阻止长安府衙役把桑桑带走,直到那些人走出临四十七巷他才清醒过来,有些恼火地『摸』了『摸』剃成青皮的光头,咕哝着骂了几句脏话,一屁股坐到了老笔斋门前的石阶上。
麻烦四爷帮忙盯着床下的东西还有天弃里那两个瓮,可不能弄丢了。
桑桑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
所以他决定在桑桑回来之前,自己就一直坐在石阶上,吃喝拉撒睡皆如此,反正不能离开一步。
天启十五年的第一天,长安城下起了小雪。
雪花缓落而稀疏地向地面降落,在枝桠间偶能留存,落在石板缝里也能稍驻,但落在单薄衣裳下的瘦削肩上,便瞬间化成为水渍。
桑桑低头看了一眼肩上的水清,把怀里厚重的被褥往上掂了掂,显得有些吃力,她可不想把被褥放到脚边,被雪水弄脏了可不好。
整座长安府寂静无声,没有师爷出来示事,没有通判召唤下属问案情,一应官员衙役都躲在各自的房间里,便是三急也宁肯绕远路,不肯从园门前过。
事实上先前官员甚至没让她进衙,让她站在府前石阶下侯命。
然而一瘦弱侍女站在风雪里,站在肃穆衙门前,不知惹来了多少民众旁欢,议论。
长安百姓最是胆大,连皇帝宰相都敢骂,更何况是区区长安府……时间府外不知响起多少污言秽语,甚至长安府涛黑的大门上多了很多雪球的痕迹。
官员们迫于无奈才让桑桑进了长安府,却依然不肯问话,只让她站在园门前。
瘦弱矮小的小侍女,抱着被褥站在雪间,看上去十分孤单可恰。
王景略一直在旁看着她,想着先前齐四爷抽刀『自杀』那幕画面,他总觉得有些诡异……难道说这个小侍女竟是深藏不『露』的强者?可当时巷中的天地元气确实没有丝毫变化,他沉默思忖片刻后自失笑了起来,心想这小侍女与书院有些牵扯瓜葛……自己大概便是因为此才会想的太多了些。
辑拿老笔斋的小侍女回军部审问,弄清楚她与光明神座之间的真实关系,以厘清这件事情的真相……防止帝国受损,这是镇国大将军许世亲自下的命令然而窝藏逃犯毕竟属于司法范畴,神圣不容侵犯的唐律中写明禁止军方干涉所有司法案件,所以军部才想着让长安府出面,然而再用叛国的罪名把她送到军部。
王景略已经把名帖和镇国大将军亲笔书写的执信送进了长安府深处,只待那位府尹大人出来说句话,满足了唐律的要求,他便可以把桑桑带走。
然而长安府尹上官杨羽大人的病似乎愈发重了。
师爷愁眉苦脸看着王景略,说道:大人从昨天中午开始发烧,傍晚时分便昏『迷』不醒,多此时滴水未进,太医院来了两位老人,也完全没好法子。
王景略厌恶看了那名师爷一眼……心想你家大人若一心想装昏扮死,别说太医院的御医……就算是西陵神殿赐来神丹,也没办法让他从床上爬起来。
那府尹大人究竟何时才能视事?其实……依卑职看来,若军部想要问那小侍女什么事情,也不见得非要带到军部去问,说实话长安府上上下下谁都不敢担这事,您尽可以在这园子里问。
窝藏逃鬼……唐律里可没写军部可以以此问案。
只是私下问问又不是衙里的正式询查,无碍的。
王景略挥手让那名师爷离开……沉忖片刻后缓步走到园前,看着那名站在微雪间的小侍女,看着她微黄发丝上的雪花,微微皱眉问道:冷不冷?桑桑抱着厚厚的棉被,真没觉得冷,摇了摇头。
王景略从衣服里取出几份文书,搁到桑桑抱着的棉被上,逐页翻开指着上面的字迹,介绍自己的身份:我叫王景略,修行宗门乃龙虎山一脉,大唐天枢处登记在册,如今在军部任职,依照唐律,我有权力向你问话。
镇国大将军许世毫无疑问是大唐军方第一人,便是这样的大人物询问一名小侍女,也必须把明面上的程序走完整,不是因为这名小侍女身后的书院背景,而是因为他要表现出来尊重唐律的态度,并且让书院看清楚这个态度。
王景略跟随许世在南疆征战时久,非常清楚那位老将军孤拐强硬的个『性』,加上大唐帝国尚武,军方地位特殊,所以他并不担心书院的反应。
那个老人曾经牵涉到十几年前长安城的一格血案,西陵神殿指其背叛昊天,全世界都在搜捕他,然而他却在老笔斋里和你一起生活了很多天,我想问你……王景略微微一怔,停止了询问,因为他发现桑桑把头抵在厚厚的棉被之上,似乎根本没有听自己问题的想法,更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
他微微厌烦说道:你只是一个婢女。
你不要指望你的少爷,甚至书院会替一个婢女出头,我不想为难你,只要你能说清楚自己与那位老人之间的关系。
桑桑抬头看着他,说道:我不能说。
王景略微异说道:为什么?桑桑说道:小时候少爷警告过我,我不可以回答陌生人问出的问题。
王景略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园内响起一道平静而充满威严感的声音。
上姑娘,有些同题是你必须答出来的。
一把黄油纸伞出现在长安府,伞面上有细碎的雪花。
说出这句话的不是伞下的道人,而是伞畦一身待衣的某位官员。
王景略微微皱眉。
以往在亲王府做客卿时,他对朝廷里的强者没有太多了解,那个雨夜竟是完全猜不出颜瑟大师的身份,如今他已经是朝廷里的一分子,知道了很多事情……所以很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两人的身份。
一身绎衣的官员是大唐天枢处的最高官员诸葛无仁,撑着把黄油纸伞的道人则是国师李青山的弟子何明池,这样两个人同时出现,足以代表朝廷里的修行者。
王景略没有想到除了『性』情孤拐、身份尊崇的许世大将军,朝廷里居然还有别的人对这个黑瘦小婢女感兴趣,敢感兴趣,难道他们不知道老笔斋的主人是谁?诸葛无仁看着王景略微微点头致意,说道:本官不知道军部要查什么案子需要询问此女……不过我们倒确实有些紧要事情需要问她。
大唐天枢处是帝国管理修行者的机构,与军方及昊天道南门的关系都极为密切,主官诸葛无仁向来极为神秘,传闻这名官员根本不会修行。
王景略此时确实没有从他身上感知到任何气息,然而却愈发警惕。
不会修行的官员,能够把朝堂和军中那么多强大的修行者管的服服帖帖……除了大唐帝国本身的力量之外,这种人毫无疑问是很了不起的角『色』。
何明池收了黄纸伞,看着王景略轻声解释说道:我与诸葛大人去了临四十七巷,才知晓这个小婢女已经被王先生带到了长安府,所以便过来了。
王景略道:不知诸葛大人要问什么问题。
诸葛无仁冷漠说道:自然是你不能听的问题。
王景略沉默片刻后自嘲一笑,负手于身后缓步向外走去,说道:最好快些。
哗的一声,黄油纸伞再次在何明池手中打开……随着伞面蓬散,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也随之笼罩住长安府这片园子,外界的声音顿时变得微弱起来。
桑桑抬头好奇看了黄油纸伞一眼,大概是想到了自己那把大黑伞。
何明池以为小婢女在担心什么,温和笑着解释道:只是隔音而已……不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诸葛大人有些重要的事情要问你……你照实回答便好。
诸葛无仁盯着桑桑的眼睛,语气阴恻问道:颜瑟大师和光明神座同归于尽之前,世间只有你在那座山顶,我想问你的是大师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这位官员的语气很是冷厉,何明池忍不住微微皱眉……大概是在想宁缺师弟既然是天枢处的客卿,你为何对他的侍女何必如此强硬?桑桑看着官员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那辆马车是颜瑟大师留给我家少爷的。
诸葛无仁带着厌慢和恼怒情绪厉声喝斥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那个。
桑桑完全没有被对方的模样吓住……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无论是马车还是别的任何东西,就算有也都是留给我家少爷的,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诸葛无仁深深吸了口气,冷漠说道:然而有些东西太过重要,就算是当事人也不能私相授受,因为那件东西干系着整个大唐帝国的将来。
何明池撑着黄纸伞沉默不语,他非常不赞同天枢处的举动,但他必须承认诸葛大人这句话很正确。
长安城这座大阵庇护大唐国待绵延千年,它的阵眼无论如何不能流落在民间,流落在一个黑瘦单薄的小侍女手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你终究只是知命以下无敌在那座山上那棵树下,临去前的光明炙神官给了桑桑一块腰牌,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颜瑟大师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郑重替给她,然后交待了几句话。
之后不久两位老人便变成了崖畔的两捧灰,桑桑当然不会忘记那些细节,所以她知道对面这名官员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但她可以装作没有听懂。
桑桑不是擅长伪装的娇俏精灵小侍女,所以她装没有听懂并不能瞒过对方的眼睛,诸葛无仁的脸『色』愈发阴沉,似乎随时可能暴出怒意。
何明池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一虽说阵眼事关重大,但毕竟是颜瑟大师传给宁缺的,总不可能强抢,如果朝廷真不放心,大不可以对老笔斋严加看管,然后等宁缺回来再论。
诸葛大人清楚他的意思,淡然说道:何道长,我知道你是二皇子的伴读,但我想提醒你,他毕竟是二皇子,而且你……真的不想成为大唐国师吗?何明池忽然想到,诸葛大人与皇后娘娘亲近,而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宁缺与公主李渔来往密切,莫非今日之事只是因为皇后娘娘不想宁缺成为日后的国师?他微涩笑着摇了摇头,因为对方提到自己,本不想再理会这些事情,然而想着某件事,还是忍不住说道:诸葛大人,你最好不要忘记她是谁的小婢女。
诸葛无仁沉默片刻,眼眸里闪过一抹决然光泽,说道:干系到帝国安危,我想即便是书院也会同意我的做法,更何况我又未曾对十三先生不敬,难道说审一个婢女便会让书院震怒?那本官倒要问一声,书院不干朝政难道是空话?他看着桑桑冷漠说道:颜瑟大师和光明神座留下的东西,你必须交出来。
此时王景略复回园中,看着二人冷冷问道:你们问完没有?我要带她回军部。
何明池不解看着他,问道:大将军要问这小婢女何事?王景略应道:光明神座之事,十四年前长安城血案一事。
何明池沉默,缓缓收了黄油纸伞。
诸葛无仁漠然说道:烦请转告许世大将军,除了问案,这个小婢女我们也要,亲王殿下先前已经入宫向陛下求旨,西陵神殿要接她回桃山。
王景略眉头微挑,嘲弄说道:你觉得西陵神殿能压住我大唐军部?诸葛无仁微微皱眉,说道:依唐律,军部根本无权过问此案。
王景略冷笑道:依唐律,你天枢处更没有资格审案。
何明池在旁敛气静声,虽说昊天南门观里有很多道人,因为颜瑟大师之死对老笔斋里的那个小侍女存在极大的怨意,但他却并不这样认为。
如果换作往常,除了皇宫之外,大唐任何衙门机构面对军方势力时,都会下意识里退避,然而今日天枢处对那样得要事物志在必得,又隐隐抬出亲王殿下和西陵神殿两座大山,竟是根本不肯退让。
言语间没有火星四溅,却把彼此『逼』进了绝路,最终看来看去,依照唐律唯一有资格审问桑桑的地方,还是众人现在身处的长安府。
王景略说道:府尹大人听说烧糊涂了,根本无法起床。
诸葛无仁嘲讽一笑说道:既然御医不管用,那我只好让天枢处派些念师过来替府尹大人瞧瞧,便是烧的再厉害,撑几句话的时间总是能行。
长安府在大唐帝国里永远是最受委屈最受气的那个衙门,就像是大家族里的小媳『妇』般无奈痛苦,今日帝国军方、天枢处及南门观诸方大势力汇集于府内,竟是『逼』得府尹称病不出,所有官员喋若寒蝉。
当天枢处诸葛大人阴恻恻的话被传到后宅内,府尹大人上官扬羽知道自己再没有办法继续装病下去,他虚弱地『揉』了『揉』痛肿的咽喉,想着昨天下午那盆冰水算是白浇了,不由哀声叹气连连摇头。
夫人在旁忧虑说道:不得罪书院便要得罪这么多人,这可如何是好?上官扬羽那双难看的小眼睛里泛过一丝狠辣意味,冷笑说道:想要把我『逼』进绝路,想要事后让我去对那位十三先生解释,想的倒美。
夫人惊讶问道:老爷莫非想出了什么好法子?上官杨羽看着与自己感情深hou的老妻,叹了口气,怜惜说道:稍后不要害怕。
说完这句话,府尹大人从床上艰难爬起,从书桌旁『摸』出根坚硬的榆木棒子,痛苦地喘息数次,然后一咬牙便向自己的头顶砸了下去!迸的一声闷响,他顿时头破血流,两眼一黑就这么昏了过去。
这一次是真昏。
房内响起府尹夫人悲痛欲绝的呼喊。
就在府尹大人于卧房中上演谁能比我惨之惨痛戏码时,又有人来到长安府中。
那位管事恭谨向诸人行礼,说道:殿下正在宫中,来不及赶过来,所以让我过来看看,不知道桑桑姑娘究竟犯了什么错,竟然惊动了这么多大人。
想不到这件事情会如此迅速惊动了李渔公主殿下熙王景略皱了皱眉口他代表着帝国军方,完全可以不用太给公主殿下面子,只是如今谁也不知道皇帝陛下会把龙椅传给哪位皇子,所以有些事情必须要谨慎些。
诸葛无仁没有向这位管事做任何解释,用沉默表示着自己的态度。
那位管事却也并不动怒,来长安府前他本以为是场误会,见着场间有如此多的大人物,才知晓事情不像殿下想的那般简单,想必那个小侍女干系着很重要的东西,微微一笑后便与众人告辞,用最快的速度再次通知宫中。
公主府管事前脚离去,后宅里便传出最新的消息,府尹大人本已重病,心系圣恩民俸想要勉力起身审案,不料却因为高烧『迷』糊而一头撞到门上,现已昏『迷』不醒。
这等勤于政务的官员真是少见,这样的借口也算罕见,诸葛无仁等人哪里会相信,愤愤然闯进了后宅,然而片刻后他们便神情复杂地退了出来。
我大唐竟有这般无耻的官员?诸葛无仁感慨说道。
何明池想着府尹大人头顶恐怖的血洞,叹息道:倒也真够狠的。
王景略说道:这位大人宁肯自残也不愿意审案,佩服佩服。
诸葛无仁忽然说道:既然如此,我先把这小婢女带回宫。
王景略皱眉。
诸葛无仁说道:稍后宫里自会有人去向大将军解说。
王景略依旧皱眉。
人来人往,雪飘雪落。
雪在黄纸伞上树枝上屋檐上,也落在被褥上,或许因为被褥太大遮住了抱着被褥的小姑娘,或许是因为来来往往的人想的事情都很重要,所以忘了他们讨论的人就在身旁,总之站在凄风苦雪间的桑桑被人们遗忘了。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桑桑是一个不愿意给宁缺惹事的小姑娘。
所以最开始长安府索她问案她便来了,这些人让她站在府前她便站在府前,让她站在园前她便站在园前,让她在风雪里等着她便一直等着,直到她确认那个官员是真的要抢自己的东西,甚至好像还要把自己带进皇宫。
桑桑是个为了三两银子便可以和宁缺拼命的人,更何况今天这些人想从自己手里抢走的东西明显要值更多银子,更何况那本来就是老师留给自己的、颜瑟大师留给宁缺的,所以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她皱眉便表示不喜以及不同意。
她把头从houhou的被褥上艰难地探出来,看着那个想把自己带进宫抢自己东西的无耻官员,黑而透亮的眼眸深处耀出一丝极细微的光辉,然后那些光辉迅速燃烧。
忽然一阵寒风拂过。
桑桑双眸深处的庄严神辉骤然敛去,她缓缓低头。
风是空气在流动,之所以此时陡然寒风起,是因为空气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体积极大的物事,那个物事是个很胖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胖到出现在园中便带起呼吸的冬风,然后迅速挤散了冬风,为场间众人带来一股温暖之意,便如他那清秀可爱的眉眼。
这里好像很热闹。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点头致意。
那年轻胖子看着场间三人,说道:如果长安府尹敢审案,你们再搬出唐律来审桑桑,如果长安府尹一直躺在床上,你们就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
诸葛无仁面『色』竣峻,看着此人沉声喝斥道:你是何人,说话何其大胆!年轻胖子理都懒得理这些人,接过桑桑怀里的被褥,说道:走。
桑桑很老实地跟在他后面准备离开,就像来时那般老实。
王景略不知道这个年轻胖子是谁,但他隐约猜到此人身份,看着对方的背影,不禁有些兴奋,轻拂衣袖便向前踏了一步。
年轻胖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一道若有似无的气息,瞬间穿越二人之间的距离,那些还在缭绕的微风未『乱』,那些缓缓飘落的雪花未颤,王景略的身体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王景略的眼神却愈发兴奋热烈,悬在身畔的右手微颤,似握住一把虚剑。
年轻胖子看着他的右手,微微皱眉,有些吃力地把被褥移到左边肩上,然后极为随意的抬起右手,伸出食指隔空向着对方遥遥一揌。
随着这一揌,王景略的胸腹间骤然下陷,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巨锤击中,猛然撞击到身后的墙上,漫天灰尘石砾间响起震惊凄惶的声音。
不器意!天下溪神指!雪花粘着灰尘渐渐平息。
年轻胖子看着断墙下唇角淌血的王景略,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
就算是知命以下无敌。
终究还只是知命以下无敌。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来自俗世的警惕就算是知命以下无敌,终究还只是知命以下无敌。
很简单甚至显得有些重复罗嗦的两句话,仔细品咂却能品出很多别的味道出来,那种味道叫做平静淡然下隐藏着的强大自信,因为只有晋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资格这样说话。
世间向道之无数,能够走上修行道路者极少,而能够最终晋入知命境的,更是寥若晨星,那些极少数的强者或隐身在各宗派山门深处,或静龘坐于朝廷最上方,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然而今日长安府内便出现了这样一位。
诸葛无仁看着身前那个年轻胖子,脸上的神情极苏怪异,有些兴奋有些畏惧又有些惘然,做为天枢处最高官员,他时常拜访国师和黄杨大师,应算是世俗中人见过最多知命境大修行者的人,然而他此时依然震惊异常,因为他实在无法想像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如此年轻便晋入了知命境!要知道即便是昊天道门最重视的隆庆皇子,大唐朝野寄予厚望的王景略,也不过被认为极有可能晋入知命而已,而眼前这个年轻胖子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迈过了那道门槛,并且遥遥一把便把王景略击飞入墙!片刻后,诸葛无仁终于清醒了过来。
世间能够发生如此不可思议修行事龘件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安城南的书院,再联系到宁缺的书院二层楼学生身份,年轻胖子的来历呼之欲出,他声音微哑请教道:请问是几先生?这位宫员终究还是高估了书院,所以才会问年轻胖子排序第几,事实上无论书院后山还是知守观抑或悬空寺,世间所有不可知之地加在一处,如今这一代的年轻修行者中,只有这个年轻胖子在数年前晋入了知命境。
他当然就是陈皮皮。
陈皮皮看着墙脚下艰难站起的王景略,想着过往听闻的那些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修行之人理所当然要骄傲自信,但骄傲自信并不是狂妄自大,听闻你以前也曾是个胖子,如今看来竟是连这唯一的优点也没有了。
说完这句话,他把厚实的被褥挪了个肩膀扛着,便准备带着桑桑离开,没有想到身后再次响起王景略的声音:如果你连续不眠不休厮杀数月,你也会瘦下来。
王景略抹掉唇边淌落的血水,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书院不得干涉朝政,没想到今日二层楼竟是直接派十二先生出来抢人。
诸葛无仁听着他的话,才知道这名年轻胖子便是书院后山的十二先生,先前他曾经问过,陈皮皮却是根本懒得理他,官员的老脸便不禁有些生辣作痛,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寒声说道:难道十二先生不用给句交待。
陈皮皮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就你这欺负小姑娘的德『性』,也配我给你交待?王景略从袖中取出手绢,捂着不停咯血的唇上,一面咳嗽一面说道:看来书院果然把自己的利益看的比天下还重,一个小婢女都不肯让朝廷审吗?陈皮皮看着三人厌恶说道:我最讨厌拿朝政天下来说事,你们这些家伙恙想着宫里那把龙椅,有人想用这件事情来试探一下小师弟的反应,有人更是直接不想我小师弟当国师,像你们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代表天下?谁愿意当国师?谁在乎那把龙椅谁坐?你们这些人与书院处的境界层次不一样,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就别再玩这些很无趣的手段,总学着那些农村『妇』女思考皇后娘娘吃大葱烙饼蘸不蘸酱来做事,只会徒然引人发笑罢了。
陈皮皮说的这番话里没有任何语气极重的词汇,只是很平实地述说着彼此之间仿佛天地一般无法逾越的沟壑,便自然流『露』出不容置疑的优越感和俯视感。
诸葛大人气的浑身颤抖,何明池沉默思忖,唇角挂着苦涩而复杂的笑意,唯有王景略看着他若有所思,似乎因为他的这些话想到了别的一些事情。
陈皮皮看着这三人,心想小师弟现如今是不在长安城,不然若让他知道朝廷里居然有人敢欺负被他珍视甚于钞票的小侍女,谁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人间惨剧。
紧接着,他又想起出后山前二师兄严肃的神情,不由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颤,暗想今日如果真让桑桑这黄『毛』丫头有所损伤,自己只怕会被师兄拿帽子活活砸死。
既然二师兄严威当前,莫说什么天枢处、南门观,大唐军方第一人许世,即便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携手而至,也无法阻止陈皮皮把桑桑带走。
陈皮皮扛着被褥、带着桑桑,一步肉三颤离开了戒备森严的长安府,在离开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这件事情没完,等宁缺回来再说。
诸葛大人神情微凛,何明池轻轻叹了口气,王景略自嘲一笑离去。
半个时辰后,长安府正衙背景墙上那幅红日东升图,不知因何缘故喀喇一声从中裂开,那轮红日与碧蓝的汪洋被截成了两个世界,引来众人一片惊呼。
或许那是因为它感受到了那句话里隐藏着的凶险。
或许这只是书院二层楼某个胖学生对大唐册廷的一个警告。
镇国大将军府。
许世漠然看着窗外的寒梅,花白的头发被梳的根根不『乱』‘脸上的皱纹都仿似在排兵列阵’身后不时响起的咳嗽声根本无法令他动容。
做为帝国战功最著的大将军,他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很多事情,然而当他真的那样去做之后,却发现事情的发展与他设想的并不一样。
因为书院十二先生『插』手,所以卑职无法留下那名婢女,卫光明究竟靠什么在长安城里隐匿了这么长时间,他和那名婢女之间的真实关系是什么,依然没有头绪,至于天枢处和南门观在颜瑟大师之死里应该承担何种责任,也尚不清晰。
王景略看着手绢上的斑驳血痕,忍不住蹙了蹙眉。
许世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要咳半个月的血。
王景略把手绢塞进袖中,平静应道:能看见传说中的知守观天下溪神指,能亲身感受书院不器意,即便是咳半年血似乎也是值得的。
听到这个回答,许世有些满意,缓缓点头。
王景略看着窗啡苍老的将军,微微一笑。
他名义上是龙虎山弟子,实际上是一名散修,所谓破境修行全部靠自悟,能知道书院不器意和天下溪神指这种不可知之地的绝学,全是从许世处听来的。
这两年陛下命他随老将军在大唐南疆征战,老将军虽然『性』情阴沉执拗,对他却是悉心教诲培养,长期相处,他对这位老人竟生出一种如师如父的尊敬爱戴。
书院后山这种不可知之地太强大了。
王景略沉默片刻后,决定向将军坦承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如果他们没有干涉朝政的企图,我认为不应该去挑战他们。
听着这句话,许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说道:世间最强大的是什么人?不是陛下不是宰相而是修行者,我也是名修行者,也曾经见过夫子一面,我在军中度过数十载岁月,比谁都清楚书院的强大。
但我首先是一名大唐军人,所以我必须警惕那些强大的修行者,我必须警惕书院,一旦不警惕,那就是身为军人的失职。
王景略低声说道:如果将军您是想借此事看书院是否还尊重唐律,我觉得并不合适,因为现有的证据很难把那个小婢女与窝藏逃犯联系起来。
我确实是想看看书院的态度。
许世转过身,看着窗外淡薄的天穹,声音微寒说道:但我更想知道,卫光明在长安城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书院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做,那个小婢女和卫光明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件事情和宁缺又有什么关系?王景略微微蹙眉,摇头说道:这种警呢……似乎很没有道理。
许世说道:身为唐人,没有人愿意去撩动书院,但这次却同时有这么多人想动一动,一来因为那名婢女身份卑微,就算动她也不会触及书院根本,她是最好的对象,二来朝堂文武乃至宫中某些贵人,都像我一样开始对书院产生警惕。
王景略依然无法理解这种对书院的警惕究竟从何而来。
许世说道:为什么朝野之间有这么多人警惕书院?因为这个世界是由世外和俗世组成的,而俗世里的一切其实一直是在被世外控制。
月轮国皇帝就位必须经由白塔寺长老抚顶,而其余的世间诸国君王继位,更是要经过西陵神殿同意,所以桃山之上的道门掌教和三神座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而他们身后却是佛道两宗的不可知之地,若能相通便是圣贤……相通便需要入世,但书院为何要入世?王景略终于听懂了这段话,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汗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后背,既然都在世间那便没有真正的所谓世外,除了大唐帝国世间别的地方都已经被修行者掌控,如果书院入世也是想像西陵神殿那般干涉俗世,谁能阻止他们?书院不得干涉朝政,是夫子定下的铁律。
他仿佛是要压制住心头的不安,声音嘶哑说道:如果书院真要像西陵神殿那般行事,这些年来早就已经动手了。
许世看着云层外黯淡的日头,眼眸里闪烁着幽光,缓声说道:我从来不曾怀疑过夫子,但你要知道,哪怕是再伟大的人物终究有老去死去的那一天。
一旦夫子离开这个世界,书院后山那些人不甘寂寞怎么办?如果他们开始干涉朝政,皇权旁落、国将不国,我大唐……还是如今这个大唐吗?如今已经确定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不然书院不会同意他去边塞去荒原。
我看过此人在军部的履历,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军人,然而越是如此我越是警惕,因为一名优秀的军人必然冷血无情,而且必须有野心,无论是对战功还是疆土,那种野心都像野火般无法扑灭。
许世沉声说道:大唐强威千年不衰,是因为我们不像那些匍匐在神殿脚下的可怜虫,我们对世外之人心存敬畏,始终警惕,不曾臣服。
(累的掉了八条扒……这两天写的多,粗糙处漏字处时间疑问处大家就当没看见吧,过些天争取再细修一遍。
第一百四十章 不曾疑王景略摇了摇头,说道:然而帝国千年书院亦千年,如果真会发生什么事情,几百年前已经发生,想来不会专门留到我们这个年代。
许世说道:那是因为书院千年以来只出现了一位夫,也只有夫能教出那些有能力动摇我大唐国本能力的学生。
王景略想着长安府内那个年轻胖随意施出的天下溪神指,低头沉默无语。
许世寒声说道:生老病死这都是昊天安排给人类的命运,如果夫没有离世,自然不需要我们多担心,然则如果夫离世,你们一定不能把长安城和帝国的安危交到宁缺手中,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也要把那个阵眼抢回来。
王景略依旧沉默,先前何明池的那柄黄油纸伞并没有完全隔绝他的倾听,而且他事先便知道天枢处想从那名小侍女手里得到什么东西。
为什么您如此坚持?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许世眯眼回忆往事,脸上深刻的皱纹就像是被雨水冲涮过的黄土般沟壑毕现,声音微哑说道:因为书院曾经出现过一个轲疯,我不想世间再出现一个宁疯,但凡是疯都有可能让整个大唐替他们殉葬。
说完这句话,老将军剧烈地咳嗽起来,痛苦地咳嗽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就像是战场上渐趋破毁的战鼓发出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他艰难地重新直起身体。
…………大唐皇帝李仲易坐在榻上,平静地看着下首的弟弟,认真地倾听他的解释,忽然间他的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
急忙用手帕掩在唇上把咳嗽堵回胸腹间。
我并不清楚老将军为什么震怒,就算是为了当年与颜瑟大师之间的情份,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天枢处和南门观去问那个小婢女,倒不是针对宁缺或者是书院,关键在于那些事物太过重要,总不能流落在宫外。
亲王李沛言没有注意到皇帝脸上的痛苦神情,但他认真解说了半天却没有听到榻的方向传来声音。
不免有些惴惴,继续说道:那个小婢女本身也大有古怪,光明神座在老笔斋与她相处这么久,我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透着份诡异。
他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陛下认真说道:被皇兄训斥教诲之后,臣弟已然深切反省悔悟。
明白我大唐立国根基之所在,然而此次臣弟应西陵之邀入宫传话,却另有想法,神殿要召那名小婢女回桃山,似乎并无恶意,据天枢处眼线回报,甚至神殿有意让那名小婢女继承光明神座之位。
那名小婢女是唐人,又是宁缺的侍女。
如果日后她真能继承光明大神官之位,对帝国总是有好处的。
那也得看宁缺那小愿不愿意。
皇帝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挥手示意李沛言退下。
…………黯淡的冬日天光映照着地面那些光滑可鉴的金砖,再映照出幽静寝宫里的华美摆设,便构成了数百幅好看的深『色』画幅。
皇帝陛下看着榻前一块金砖里的那盏瓶梅,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后弯着腰声剧烈地咳嗽起来。
此时亲王已经出宫,宫中再无旁人。
身为一国之君终于不再需要压抑自己,所以咳嗽声显得格外痛楚或者说痛快。
金黄『色』的帷幕微『荡』,皇后娘娘端着『药』汤走了出来,缓缓坐到他身旁,伸出丰腴的手臂轻拍他的后背,温婉说道:把『药』喝了吧。
大唐宫中这对夫妻,实在是数千年来皇朝帝后里的异数。
他们感情深厚无间,自前皇后病逝之后便生活在了一处,再也没有分开,如今皇宫里甚至没有别的嫔妃,无论饮食起居都像新婚夫妻那般粘在一处。
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早已经习惯帝后之间的相处方式,所以喂『药』这时节早就已经远远避开。
皇帝接过『药』碗,看着碗中黑『色』的『药』汤,皱眉说道:喝了这么多年真有些腻了。
皇后劝道:这可是院长的吩咐,陛下必须要喝。
皇帝无奈叹了口气,接过『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抓起手帕胡『乱』擦了擦嘴。
皇后接过手帕收进袖中,手再从袖里抽出来时,掌间便多了一块青叶糖,动作极娴熟喂进皇帝嘴里,看来这些年她经常做这样的奖励动作。
皇帝含着清凉的糖块,半侧靠在皇后的怀里,惬意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说道:这种日真是舒服,给个皇帝做也不换。
皇后娘娘噗哧笑出声来,说道:当皇帝了还这般贫嘴。
说话时她轻轻捶了皇帝一下,然后顺势变成拍背替他顺气。
皇帝笑着说道:不能贫嘴?所以我说给个皇帝做也不换。
他想起李沛言先前的禀报,眉梢微挑大笑说道:相比较起来,朕倒确实有些羡慕宁缺,那厮比朕幸运能随夫学习,又可以随意贫嘴,如今看来便是他身边那个小婢女也比我身边的女要强上不少,至少不会天天『逼』他喝『药』。
听着宁缺的名字,皇后娘娘笑而无语。
皇帝坐直身体,看着她说道:虽说朕对卫光明那老贼恨之入骨,但也有些佩服敬重他的能耐,宁缺那婢女居然有机缘成为他的传人,实是令人惊叹,有机会时你召她进宫,看看这小婢女究竟有何特异之处,顺便也安抚一下,毕竟今日大概受了不少惊吓,宁缺那人明面上肯定不会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会有想法。
皇后点头应下,轻声说道:我来安排。
皇帝看着她一如往常般温婉的模样,忽然说道:让诸葛自己请辞吧。
皇后正在轻拍他的后背,听到这句话右手微僵,天枢处诸葛无仁,向来对她逢迎有加,这在宫里从来都不是秘密,然后她继续拍背,平静说道:知道了。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土阳城那边,朝廷已经去书训斥,无诏调兵乃是大罪,却不知夏侯这次准备如何向朕解释。
皇后娘娘睫『毛』微眨,事涉最疼爱自己的兄长,除了沉默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皇帝看着她紧紧抿着嘴唇的模样,轻轻叹息一声,说道:魔宗信奉力量,沉默横亘世间与昊天两不相见,最是倔强厉狠,你从当年到现在都这般倔强,更何况是他?只怕夏侯这次依然不愿意退。
皇后娘娘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会修书去劝他。
皇帝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皇后忽然说道:亲王殿下说不解军方因何震怒,在我看来,只怕是朝野间很多人开始警惕书院,警惕夫离去之后的书院,陛下当注意这股暗流。
在钦天监做出那道夜幕遮星国将不宁的评鉴之前,大唐御书房里,经常能够看到皇后娘娘替陛下审阅奏章的画面,在那之后,李渔公主与草原金帐单于定亲的舆论压力让皇后娘娘变得沉默了很多,再也未曾处理过国事,但在与皇帝陛下私下相处时,依然如多年前那般偶尔会发表些自己的意见。
皇帝陛下很尊重自己妻的意见,因为他知道她有这种能力,摇头微笑说道:朕不会警惕书院,事实上在朕看来任何学不会完全信任书院的唐人,都没有资格坐到帝国的最上层,因为那说明他们完全不了解大唐究竟因何是大唐。
至于许世……皇帝眉头微皱,对于这位劳苦功高的军方重将,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他对国忠诚,数十年间不知立下多少功勋,就是『性』情未免冷淡易怒了些,而且他肺病越来越重,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好活,将死之人看待这个世界难免会有些灰暗,有些警惕不安自也正常。
皇后娘娘欲言又止,眼眸里带着几抹忧虑之意。
皇帝握着她的手,微笑说道:你还年轻,我们的孩还小,所以你不应该那般灰暗。
你要记住如果没有夫和书院,我们便不可能在一起,而书院对大唐的重要『性』,便如同你对我的重要『性』,我绝对不会怀疑或者犹豫。
皇后娘娘笑了笑,然后她微侧身,趁皇帝没有留意时从袖中取出先前塞进去的那方手帕,借光仔细审看没有看到血渍,脸上的笑容变得真正开心起来。
她曾经是魔宗圣女,现在是大唐帝国的皇后,然而她现在认为自己只是深宫里的一个普通女人,不愿意去想别的事情,只希望自己的丈夫和儿平安快乐就好。
…………书院入世会让很多人感到警惕不安,比如那些以守护大唐为终生使命的军方将领,因为他们第一次发现世间有武力很难解决掉的威胁。
但对于长安城里另外一些人来说,书院入世是他们宝贵的机会,因为他们可以借助书院的力量或者说态度,来争取一些他们没有把握拿到手的东西。
公主府的乌檐残雪下是一片楠木搭建的『露』台,台间搁着个铜火盆,李渔静静看着火盆里的炭火,开始对皇李珲圆认真讲述一段还没有发生的故事。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无来由宫里那把龙椅,便是所有人都没有把握拿到手的东西,尤其是对你我而言。
皇后娘娘在军中有夏侯大将军的效忠,在修行者里有天枢处诸葛老儿的逢迎,在皇族里有亲王叔叔的支持,国师与她交好,便是宰相大人也隐隐偏向她。
她的手掌里已经攥住了太多东西,她很担心会出现变数,担心书院入世会吹起一阵寒风,吹进她的掌心把那些东西化为虚无,进而影响那把龙椅的归属,所以她很警惕。
这种恐惧一直潜伏在很多人的心底,即便她自己还能保持冷静,但那些效忠于他的人却无法继续冷静下去,这便是为什么今天会发生这些事情。
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华山岳他们还年轻,想要在军中接替许世、夏侯这些大将军的位置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当年长安城里那些书生有的已经入了朝墅,但他们的声音要在朝堂上响亮起来为时尚早,所以我很欢迎书院入世。
因为当书院入世之后,真到了大唐传袭的那日,无论皇后娘娘拥有多少人的支持,只要书院清晰传达出他们的态度,大臣、军方和修行者们便必须沉默。
我为什么能够确定书院的态度?因为书院入世之人是宁缺,我懂宁缺。
宁缺这个人『性』情淡漠寡情,不见得会因为那些往事便会帮助我,甚至可能不会理这件事情,但有些事情他必然是要理的,就算他不理,桑桑也会理。
长安城里别的人都以为桑桑只是个普通的小婢女,有趣的是我知道这并不是实情,幸运的是我一直很喜欢桑桑,桑桑也很喜欢我。
到那日我若将死桑桑一定会理我,宁缺便不得不理我,书院也便等于表达了倾向,亲爱的弟弟,为什么我会死?因为夺嫡这种事情,若失败便是死亡。
李渔结束了这段未发生故事的讲述,拿起铜筷,把火盆里的银炭堆细心整理成极有条理的模样,抬头看着弟弟微微一笑,然后起身去了书房。
在书房里,李渔给远方的燕国崇明太龘子写了封信,这封信将经由固山郡华山岳直接送入燕国都城成京王宫,这种选择与速度无关,只是出于谨慎的考虑。
在信中她讲了些长安城近日发生的故事,极随意带了几笔自己与老笔斋那对主仆之间的交往,最后才对隆庆皇子的失踪表示了诚挚的慰问。
燕国都城成京,王宫里飘着雪,崇明太龘子的目光离开手中紧握着的那张信纸,望各栏外飘舞成旋的雪花。
一名谋臣难以掩饰脸上的喜意,对着崇明太龘子长鞠及地,恭喜道:如果十三先生真的代表书院入世,按照信中公主殿下所说的关系,大唐皇位日后落在李珲圆皇子手中的可能『性』便会非常大,而太龘子殿下你与李渔公主私交甚好,这对您甚至是您主政后的燕国,都是非常完美的局面。
崇明太龘子清楚地接受到了大唐公主李渔通过这封信所表达的意愿,他明白那位公主殿下是想要增强自己的信心,如果隆庆真的死了,那么燕国王位便只有一个继承人,他毫无疑问是最大的受益者,更何况日后的大唐君王也会支持他。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知道隆庆皇子是被书院宁缺所败,其后失踪生死未知,按道理他应该感谢宁缺然后尽情庆祝,然而面对下属的恭喜,他脸上却没有喜意。
世人皆以为我与隆庆争夺皇位,仇恨不共戴天,然再你们似乎都忘了我与他毕竟是同血同脉的亲兄弟,当年在这宫里也曾一起玩耍过。
如今他不知道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莫非你们以为我真的能够开心起来?崇明太龘子怔怔看着宫里飘舞的雪花,毫无来由便开始流泪。
那名谋臣看着太龘子脸上淌下的泪水,不由吓了一跳,紧忙跪下磕头请罪,然而他的内心却是喜悦到了极点,暗想自己效忠侍奉的殿下,居然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虚情矫饰兄弟之情,不肯让燕皇和别的人看到半分破绽,实在是值得追随。
南晋在南方,气候温暖,所以在隆冬时节里也没有落雪,那座像把巨剑般的岩石山反耀着冬天的阳光,每道岩缝每处石『穴』都那般清晰,就像山脚下那座黑白二『色』分明的旧式古阁般,透着股凛然而骄傲的剑意。
无数年来很多人发现,要在漫漫修远的修行路上走的更远一些,修行者自身的心志气魄运气机缘不可或缺,而所所气魄往往便是无比坚定的骄傲自信。
在古阁里清修静悟无上剑道的剑圣柳白,被世间公认为第一强者,自然毫无疑问也极为骄傲自信,那份骄傲自信甚至已经超出坚定的范畴而显得毫无来由。
古阁里响起剑圣平静而又尖锐的声音,这道声音仿佛要刺破云霄,刺穿所有弟子的耳膜!数月前我曾经说过‘丢脸的人就不要回来了’那你们为什么要回来?剑阁弟子们低着头心中震惊不安,心想自己这些人领受神殿诌令前往荒原,这些日子里与草原人战后又与荒人战,浴血厮杀不曾退怯,哪里替师门丢人了?黑白二『色』古阁深处,隐有天光落下,罩着一片极小的碧潭和一间草屋,原来由此间向上直至峰顶,竟是被岁月侵蚀出来的一条大洞。
此时日头已经偏移,洞中幽清。
一名长发披肩的男子坐在天光之下,感受不到此人身上有如何强大的气息,然而若有人敢直视他的身影,过不了多时便会觉得眼睛刺痛难忍,甚至会流泪眼瞎。
因为男子披散的发丝,腰间的系带静垂的衣袂,包括目光和背影都是剑。
这名男子本身就是一把剑1一把横贯天地的剑。
你去长安城看看那个宁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当年他还不会修行的时候,就能杀我剑阁弟子,现如今成为夫子学生又会进步到什么程度?史上最弱书院行走?我不相信这种话,而且只要是书院行走就算是史上最弱也足以打磨你的精神。
草屋前跪着一名年轻男子,那男子身材修长,双膝跪地依然像是一株大树,听着潭畔剑圣柳白如剑般的声音,他脸『色』微微苍白,强行平静动『荡』的识海不解说道:可是我去的时候只怕他已经回了长安。
长安城又如何?颜瑟宁愿和卫是明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与我再战一场,现如今我便要看看他留下的传人与我的传人究竟谁强。
你也不用担心书院会阻止你挑战他,书院传人既然要入世便要做好被不停挑战的准备,要准备好时刻被人杀死当年轲先生便是这样一路杀过来的,现在这个宁缺又有什么资格例外?新年之后,没有过多少日子便是华灯节,夜晚长安城变成了灯的海洋,无数百姓全家出游,小孩子们手里拿着糖棒叽叽喳喳到处『乱』跑少女们含羞带笑依偎着情郎偷偷转着眼珠,坊市长街之间不知会遗落多少鞋帽多少荷包。
相对民间的热闹欢愉氛围,皇宫里的气氛自然要显得庄严凝重很多当夜陛平与皇后娘娘邀请朝中大员入宫用宴,散宴后陛下继续与那些文臣赏字谱曲斗酒,皇后娘娘则留下了平日里最亲近的几名夫人去自己殿中继续说话。
无论宰相夫人还是大学士夫人,在这种场合都要讲个凝神静气笑言有规,然而当她们看到殿首那张方案后的李渔时,依然难免『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些年唯一让朝野有些忧心的事情便是皇位的继承。
谁都知道皇后娘娘想让自己的儿子日后坐上龙椅,而李渔公主则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的亲弟弟才有资格成为日后的皇帝,双方间一直没有明争但暗斗却不少,公主当年远嫁草原,皇后极少再踏入御书房,都与此事有关。
今日居然能在这种场合见到公主殿下的身影,难道说这二位真的准备言和?心情震『荡』之下,夫人们便没有注意到安安静静龘坐在李渔身旁的那名小侍女。
李渔根本不想来,只不过皇后娘娘要见桑桑,这个事情令她很是警惕,如今很多人已经清楚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争取宁缺的支持在很大程度上便等同于争取到书院的支持,皇后见桑桑究竟是想做什么?场间诸位夫人与皇后娘娘亲近,心中也自有倾向,然而想着自家老爷在朝中的位置,总是谨慎行事,纷纷上前与李渔见礼,只有一位贵『妇』漠然不动。
这位贵『妇』便是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的夫人。
这位夫人当年她是曾静府上受宠的小妾,刚刚产下一女便惨被大『妇』害死若不是皇后娘娘偶尔知晓此事,大怒修书一封到府上,便是她只怕也早已悄无声息的死去,哪有如今一品命『妇』的荣光?因为这段历史,曾静夫人对皇后娘娘感激不尽,只要皇后娘娘高兴,别说自家老爷前程,便是她的『性』命也可以不要,所以当宰相夫人等人与李渔微笑见礼时,她只是漠然坐在桌后,根本没有上前的意思。
她看着李渔身旁那名穿着侍女服的小姑娘,微微皱眉心想,公主殿下如今愈发放肆了,皇后娘娘宴客竟也敢带着侍女出场。
然而看着那名小侍女微黑的脸颊,看着那双明亮的柳叶眼,曾静夫人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一般,心头毫无来由莫名生出怜惜心疼的感觉。
第一百四十二章 鸽子汤(上)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晚上,曾静夫人都沉浸在或者困『惑』于这种莫名的感受。
皇后娘娘说笑话时,她再不像以往那般第一个笑出声来并且笑的最大声,宰相夫人说起长安城里趣事时,她也不再在旁配合着添油加醋,而是有些忘形地盯着公主李渔身旁的那个黑瘦小侍女看,越看越出神。
她与往日迥异的表现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当贵『妇』们注意到她直勾勾地盯着公主殿下的方向,更是觉得心中奇怪,坐在她身旁的某位尚书夫人轻声提醒了几次见她还没有醒过神来,忍不住轻轻撞了她一下。
尚书夫人压低声音关切问道:你今天究竟怎么这么神不守舍的?曾静夫人勉强一笑,没有解释,因为她确实无法解释,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越看那名小侍女越觉得亲切,心中的疼惜感觉越来越浓。
皇后娘娘聚众人闲话饮茶,却有位很不起眼的小侍女夹杂其间,而且还是坐在公主殿下身旁,不免引起众夫人心中很多疑『惑』,待茶盏换了两道水后,终于宰相夫人忍不住问了出来,皇后娘娘微微一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桑桑。
夫人们这知晓,原来这个小姑娘是宁大家的贴身侍女,虽说还有很多疑『惑』,却也不便再问,而且她们身份尊贵,虽说不可能把家中婢女当猪狗一样对待,却也着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看在皇后娘娘份上随意问了几句宁缺如何。
曾静夫人看着同伴们与那小侍女说话,自己也忍不住开问相询,只是她并不关心那位传说中的宁大家每天能写几幅中堂。
问的是桑桑的年龄。
桑桑很不适应皇宫里的气氛,如果不是宫里来了旨意,而且李渔答应陪着她,她宁肯在老笔斋里煮粥喝,尤其是先前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吃了顿饭,愈发觉得宁缺当初说的极对,皇宫根本就不是吃饭的地方。
当那些尊贵的『妇』人问她问题时,她更是觉得有些吃力辛苦。
直到听到有人问自己年龄,觉得这问题倒是简单,马上认真回答道:我是天启元年生人。
曾静夫人低着头看着伸出袖口的手指数了半晌,算清楚她今年约『摸』是要满十五岁,微微一怔后感伤说道:如果我那孩活到今天。
也便像你这般大。
此时殿内的贵『妇』都与皇后娘娘亲近,当然知道天启元年长安城里那场沸沸扬扬的悍『妇』杀妾灭事件,听着这话不由纷纷向曾夫人投去安慰的目光。
皇后娘娘和声安慰了她几句。
曾静夫人看了对面案后的小侍女一眼,微苦一笑,心想自己大概是太过思念早年前死去的那个女儿,今日见着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姑娘竟是有些失态,实是不该。
世间有很多事情一旦动心动念,便很难用别的方式把它抹除掉。
正如曾静夫人对桑桑那种无来由的怜惜感觉,她想说服自己只是心系早亡的女儿,却总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抬起头来望向对面那方茶案,怔怔看着桑桑。
她越看桑桑越觉得眼熟,尤其是小姑娘微黑的肤『色』,那双在常人看来并不如何美丽的柳叶眼,都让她觉得无比亲近,忍不住再次问道:先前听你说。
你和宁大家早年一直在渭城生活,是不是边塞的日头太毒,所以把你晒成这样?桑桑微微一怔,摇头说道:少爷说我从小就这么黑。
听着她的回答,曾静夫人愈发有些神思不宁,再也顾不得别人的异样眼光,就这样专注地盯着桑桑看。
仿佛要看出她脸上究竟有什么花一般。
茶凉宴散人自去。
曾静夫人守在殿外,看到李渔带着桑桑出来,把心一横把牙一咬便拦住了二人。
李渔眉头微蹙,不知道这位大学士夫人究竟要做什么。
曾静夫人很清楚,做为皇后娘娘最坚定的支持者。
自己这些年可没有给过公主殿下太多好脸『色』看,甚至可以说把对方得罪的极惨,所以她的语气愈发温顺谦卑。
公主殿下,命『妇』今日瞧着这小姑娘便觉得亲近可喜,而且您也知道我那孩……我想顺道送这位小姑娘回家,还请殿下同意。
李渔静静看着她。
连十五年前死去的女儿都搬了出来,看来这位大学士夫人是真的很想与桑桑同行,只是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说皇后娘娘终于认清楚了书院入世的重要意义,决定绕着弯来接近宁缺?想到这些事情,她决定拒绝对方谦卑的请求,微笑说道:桑桑不爱与生人相处。
这是真话,桑桑的『性』情注定了她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两年间若不是经常来往,便是李渔也很难走进她的世界,何况是她以往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学士夫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李渔身旁的桑桑忽然说道:可以。
…………你叫桑桑?嗯。
这个名字倒有趣。
还行。
谁替你取的名字?少爷。
你家少爷乃当世书家,想必在诗文之道上也极有华,他取的名字必然是好的,却不知道桑桑这两个字有何深意?没深意,少爷说拣到我时,路边有棵被剥光了树皮、也没有叶的桑树,看上去和我那时候很像,所以他叫我桑桑。
你家少爷是在哪里拣的你呢?河北郡,具体地方他忘了,出岷山我们还去找过一次,但那时候田里已经长了青苗,剥皮无叶的桑树死了又长出了很多别的树,所以认不出来。
今夜的长安城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观灯的人们把去往东城的街巷堵的严严实实,纵使是文渊大学士府上的马车,今天也无法提起速度,只有老老实实随人流缓慢向前移动,然而马车里的曾静夫人却不以为意,甚至有些高兴。
路途越遥远,她便能与桑桑在车厢里呆更长的时间,问更多的问题。
而今夜的桑桑明显也与平日有些不同。
对这位夫人的问题竟是有问必答,一夜说的话竟似比上个月加起来说的还要多。
然而当年的那些故事在她的记忆中毕竟太过模糊,基本上都是宁缺转述而来,所以无论曾静夫人怎样旁敲侧击,还是无法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路途再如何遥远。
也总有走到的那一刻。
大学士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临四十七巷巷口。
桑桑下车时极有礼貌地对曾静夫人行了一礼。
曾静夫人怔怔看着铺门前那个纤瘦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头一酸。
她现在根本无法确认任何事,甚至知道自己可能是在痴心妄想,然而一路同行,她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该有多好。
曾静夫人掀起车帘,有些犹豫有些不安问道:你愿意去学士府做客吗?桑桑拿着门匙想了会儿,心想宁缺还要些天能到家。
松枝腊肉已经薰好不用人在旁边看着,自己留在老笔斋也没有事情做,于是她点了点头。
…………几日后,文渊曾静大学士府上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之所以奇怪,是因为那位客人是名小侍女。
长安城那么多座王公大臣府邸,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家会把一个小侍女当成正经的客人,所以当管家领着小侍女向后园深处走去时,道畔冬柳下的仆『妇』丫环们指指点点。
惊愕难掩。
而当府里下人们看到大学士夫人居然在园门口相迎,而且牵着那名小侍女的手无比亲热,脸上的笑容快要溢出鬓角飞上假山时,更是震惊到了极点。
没有用多长时间,学士府里的人们便已经打听到那名黑瘦小侍女的身份,知道了她的来历,不由议论纷纷。
很多人都忍着笑在想,自家当家夫人果然不愧是长安城里对皇后娘娘忠心不二的夫人,居然甘愿自堕身份也要让娘娘高兴。
曾静大学士不在府里,或许他也像府里的下人们一样,觉得夫人专程宴请一位小侍女实在有**份太过胡闹。
所以午宴只有曾静夫人和桑桑二人,菜『色』却是丰富到了极点,而且桌旁还有四五名大丫环敛神静气服侍着。
桑桑这辈都在服侍人,或者准确说是在服侍宁缺,她很不习惯被人服侍着吃饭,所以显得有些拘束,比华灯节那夜马车上要沉默很多。
曾静夫人看着她只顾低头吃着碗里的食物,眼眸里偶尔闪过怜惜神『色』,然后她对身旁最得力的大丫环使了个眼『色』。
那名大丫环会意,掀帘出去端了碗早已备好的鸽汤进来。
曾静夫人端着鸽汤走到桑桑身前,说道:瞧你这小身材,得补补。
说完这句,她手一滑,那碗鸽汤便倒到了桑桑的脚下。
桑桑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自己打湿了小半的棉裙和小鞋,沉默不语。
曾静夫人慌『乱』说道:这可真是……赶紧去洗洗。
棉裙和鞋上染着鸽汤的油污,确实需要洗一洗。
但桑桑没有动,只是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和鞋。
她察觉到这位夫人是故意把鸽汤泼到自己身上的。
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看的很清楚,夫人端着汤碗的手指很用力,根本不会滑。
桑桑没有生气,因为那碗鸽汤明显在帘外放了很久,早已温冷不烫,别说泼到身上,就算是泼到脸上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而且她感受不到这位夫人的恶意,反而能感受到对方怯怯的善意,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三章 鸽子汤(下).桑桑时常低着头,不爱看人,但很擅畏著人。
用光明大神官的话来说,桑桑从里到外都是透明的,如同深山里的水晶,能够映照出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颜sè,她能很肯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谁对她好,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像宁缺那样的人她只遇见过一个前不久还死了。
不过她能感受到曾静夫人的善意,所以她听从了对方的建议,跟着进了内室,解开身上那件染了油污的棉裙,脱掉鞋子把脚伸进温水中。
桑桑的脚很小巧,肤sè也与身体别的地方不同,纯白似雪,看上去就像两朵瑟瑟瑟的小白花,在盆中清水里缓缓dàng漾。
(此处详见拙著……哈哈哈哈……将夜第一卷清晨的帝国,第二十五章第一个梦。
)从进入内室开始,曾静夫人便基本上没有眨过眼睛,当桑桑解开棉裙时,她袖中的双手便紧张地握了起来,当她脱掉鞋子时,夫人的指甲快要陷进掌心里,当她看到盆中那双如小白花的jiāonèn双脚时,更是险些就这样晕厥过去。
曾静夫人没有昏倒,不过此后她一直处于某种微微晕眩的状态中。
桑桑回到餐桌旁后,夫人双手颤抖抱了一瓮鸽子汤到她面前,声音微颤说道:这些年你大概受了很多苦,趁着现在赶紧多补补。
桑桑看着瓮中you人食yu的油花和汤中细nèn的u鸽,微微一愣,心想先前好像听你说过一遍,只是为什么这遍听时感觉似乎有些不同?傍晚时分,曾静大学士回府。
曾静夫人非常直接、甚至显得有些粗鲁无礼地将书房里那些来拜见大学士的下属官员赶走,然后走到他的身前,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眼圈一红便流下两行泪水。
话说曾静大学士也是位狠人,不然当年不可能只用一夜时间便痛下决心休了清河郡崔姓正妻,杖杀三名管家,毅然投入皇后娘娘的阵营。
然而他非常清楚,自己现在在朝中的地位实际上依赖于夫人在皇后娘娘身前的位置,加上那些同悲共苦的陈年旧事,他向来对妻子宠爱有加,此时见着她未言先泣,不由吓了一跳。
夫人,家中出了何事?他声音微颤问道,心想以夫人这些年养就的xing情脾气,若非难以承担的惨事,断不至于如此失态。
曾静夫人抹掉脸上的泪水,看着他强颜笑道:老爷,是好事。
曾静异道:什么好事?曾静夫人看着他的脸,一面哭着一面笑着说道:我找着我们的女儿了。
得知华灯节那夜在宫中相见的事情以及今日府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曾静不可置信看着妻子问道:你说那个小shi女就是我们的女儿?你……你可确认?曾静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自己生的女儿,当然能确认。
曾静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的有些惊喜交加,起身问道:可有佐证?曾静夫人没好气道:都说了是我自己生的女儿,哪里需要佐证。
曾静苦笑说道:我的好夫人,你就不要再瞒着为夫了,以你的脾气,若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你哪里会对我说?想来今日那碗鸽子汤也是你刻意泼的。
曾静夫人捂嘴一笑,说道:果然瞒不过老爷,那碗鸽子汤便是我让春兰晾凉备好的,为的就是要往那孩子脚下泼,好让她把鞋脱了让我看看她的脚,您猜怎么着?她那双脚啊果然还像十几年前刚生下来时那样,白nèn的就像两朵莲花!曾静微微一怔,问道: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佐证?曾静夫人说道:当年我在柴房旁边产下那苦命孩子后,就担心被人换了去,昏前仔细察看了一遍,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胎记,但浑身黝黑像炭头,两个小脚丫却是又白又nèn,难道这还不算证据?我就不信还有谁能长成那苦命孩子这般。
曾静想起那个必然会牢记终生的日子,想着巷子对面的血,想着自家府里的『乱』,想起来当时的悍妻便是用女婴身上的颜sè做借口,指责小妾生了个妖孽出来,其后又暗中让几名管事把那女婴偷出府去……难道说那个老笔斋的小shi女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可是她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蹩,显得非常为难。
曾静夫人感觉掌心还在隐隐作痛,说道:老爷在犹豫什么?还不想赶紧去通知长安府,然后想个办法把我们的女儿接回来!先前我拼了命才忍着没有告诉她,就想着您回来了就妥了,我可没办法忍受自己的女儿再给别人家当一天婢女!你是没有见过那孩子,那小手粗糙的我mo着都觉得心慌……众此年也不知凿受了多少苦。
听她说那铺子里无论洗衣做饭烧水泡茶都是她在做,甚至连铺子门坏了也要她去修,像我们这样门第也没说这么使唤仆人的,真不知道她现在那个少爷是个什么缺德玩意儿,竟是把她当牛马一样驱使!不行我这就得去……说着说着,想起桑桑家那个万恶的少爷,她的眼泪便再次流了想来,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举步便向书房外走去,看样子是准备去老笔斋接人。
你给我站住!曾静轻喝一声,沉默片刻后皱眉叹息说道:如果我们女儿这些年真是在普通人家做婢女,那反倒好办,但你可知道她现在服shi的那个少爷是谁?那个宁缺不是普通人,他就是传说中花开帖的主人,深得陛下器重宠爱,我这时候才想起来,那份鸡汤帖最前那个名字岂不正是桑桑?曾静夫人微怔,她那夜在宫中看见桑桑后便有些神不守舍,竟是忘了皇后娘娘的介绍,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骂了半天的那个缺德玩意儿,原来并不是长安城里随便一个无良官宦子弟,而是老爷前些时日经常提起的那人。
我想起来了,娘娘确实提到过宁大家的名字。
曾静夫人说道:然而那又如何?就算陛下喜欢他的字,但我们接回自己的亲生女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会无良到来拦阻?想必陛下也会喜见此事。
曾静皱眉说道:但你可知晓宁缺的另一个身份?什么身份?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
曾静夫人怔怔问道:书院还有二层楼?曾静沉声说道:书院还有很多层楼。
曾静夫人皱眉不解说道:二层楼是什么地方?曾静应道:能在书院二层楼就学的,都是夫子的亲传弟子。
曾静夫人愈发不明白老爷为何提这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问道:夫子又是谁?曾静看着她摇头叹道:真是个愚fu,夫子便是书院的院长0听到书院院长四字,曾静夫人终于知晓了厉害,然而接回失散多年女儿的强烈渴望,在她此时的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恼火说道:就算是院长也要讲天理伦常吧?而且女儿现在只是个小婢女,我们多补宁缺一些金银,他还能有什么意见?曾静缓缓摇头,身为朝廷重臣,他当然对宁缺这个名字不陌生,最早是因为花开帖惹出的风o,其后便是书院登山所造成的震撼,而眼下朝中诸位大臣最关心的却是此人书院行走的身份。
宁缺便是书院入世之人,那么日后大唐帝国皇位传承之时,他的意见便显得非常重要,曾静清楚此人与公主殿下的关系比较密切,他做为皇后一派,非常担心因为要接回失散多年的女儿,而影响到皇后的安排。
只是这些话他却不便对妻子说,稍一沉默后说道:明日你进宫听听皇后的意见。
曾静夫人没有上过学堂,在朝中这些一品命fu间也谈不上有多少见识气度,然而早年间经过那场惨事,这些年得皇后娘娘提点教诲薰陶,早已从当年那个柔弱无能的妾室变成了极有主意的当家主fu,听着自家老爷这般说话,只见她眉梢微挑,沉声说道:不理皇后娘娘如何说,我的女儿却是一定要认回来的。
十三先生宁缺……书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皇宫清殿深处,金砖向空气里透着丝丝暖意,皇后娘娘看着手中那封信喃喃自言自语,丽而微媚的眉梢间难以掩饰疑huo和警惕的意味。
这封信来自土阳城镇军大将军府,夏侯在信中提到了最近土阳城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并且说他已决意辞去军中一应官职,准备卸甲归老,请她向陛下言明心迹。
世间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大唐皇后与夏侯之间的真正关系。
皇后非常清楚这位疼爱自己到了极致的兄长,有着怎样倔强而不肯服输的xing情,究竟书院那两人在荒原在土阳城里做了什么事情,竟让他决意认输归老?她很愿意自己的兄长远离那些厮杀血腥之事,归老也是极好的结局,看到这封信后很是欣慰,然而这件事情里的过程却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便在这时曾静夫人到了。
听着曾静夫人含泪带笑说完关于桑桑的事情,皇后娘娘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chun角lu出一丝温婉的笑容,说道:这是好事。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没有你,我困不着觉皇宫某座偏殿内,李渔斜椅软榻,手指轻拈着个茶盅,微嘲道:倦时身后便多了个枕头,渴时便有人送来了几盅清茶,心想便能成事,自然是好事。
她身前那个小太监低着头,哪里敢接话。
[搜索最新更新尽在..|com|]李渔是前皇后亲生女儿,自幼生长在宫中,聪慧明事,不知得到多少宠爱,加上因为远嫁草原一事又得到大唐臣民更多敬重,这些年朝野间有很多人都非常看重她,所以无论宫内宫外有什么消息她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皇后娘娘还说了些什么?那名小太监仍然不敢抬头,轻声禀道:娘娘说会支持曾静夫人认女,但桑桑既然服侍宁缺多少年,自有情份,让大学士府切不可意气用事把这情份断了。
听着这话,李渔眉尖微微蹙起,想起当年在北山道口火堆畔站起时与那人间生出的裂痕,无来由生出些怒意,寒声说道:我用了两年时间,才和那对主仆间生出些情份,你居然想莫名其妙认个亲便把这情份抢走?那名小太监愈发不敢起身,跪在榻前连连磕头。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道:确认桑桑真是学士府家的小姐?小太监应道:看大学士夫人的神情,九成是真的。
可有什么凭证?小的不知道。
李渔挥手示意他退下,留在殿内看着粱上那些繁复美丽的纹饰发呆了很长时间,她很清楚自己先前的愤怒来自于无力,所以倚在软榻上显得有些疲惫。
她当初唤桑桑入公主府玩耍时,宁缺还只是临四十七巷一个落魄的书者,这种交往自然没有夹杂任何功利因素,然而随着宁缺在长安城里逐渐发迹,直至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开始代表书院行走天下,甚至可以预见到将来可以影响大唐皇权传承,这种交往便开始自然而然多了些别的意思。
李渔觉得自己的应对措施很正确,偶尔想起与那小侍女的相识,更是觉得冥冥中有把无形的手在帮助自己和皇弟,然而谁能想到就在这时,桑桑忽然变成曾静的女儿,而曾静却是那个女人的一条忠犬!如果桑桑真是当年大学士府那名女婴,她与曾静夫『妇』间的天伦血缘关系又岂是情份二字,有了这么一层撕扯不开的关系……日后若真到了夺嫡之时,宁缺又会怎样选择?一念及此李渔便觉得情绪有些茫然,内心充满了被昊天遗弃的挫败感。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内。
当年那个千刀万刻的管事……趁着老爷没留神,而我当时正半昏半醒,把你偷出了通议大夫府,卖给了一个人贩子,现在看来那名人贩子大概是想把你带到外郡卖掉,却不知怎的选择了河北郡,时逢大早他自顾不暇,所以把你给扔在了野外。
曾静夫人眼泪汪汪看着桑桑,想要伸手去牵她的小手,但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大抹布,又担心她不愿意……只好紧张地绞着手指,满脸企盼看着对方。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头,轻声说道:听上去似呼也说的通。
曾静夫人急忙说道:通,当然能通,孩子你现在肯相信我是你母亲了吧?桑桑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认真问道:然后呢?曾静夫人微微一怔,旋即恰爱说道:接下来当然是你跟我们回大学士府……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你的闺房我已经命人在准备,丫环们也已经备好,你若不喜欢府上旧有的,我明天就让人牙行带着小丫头们进府给你挑。
桑桑微微蹙眉……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时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漠然。
曾静大学士一直在旁沉默看着母女相认的画面,虽然他内心也确实颇为喜悦……但毕竟与前妻育有子女,所以不像妻子那般激动。
尤其是看着桑桑微黑的小脸,他便很容易想起那个流血的日子,想起随后发生的那些事情。
虽说他因祸得福,但他还是很不喜欢这段回忆,而且身为大唐高官,总要讲究一个伦理辈份,见着桑桑在妻子面前神情如此漠然便有些不喜。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去收拾一下行李,罢了,想来这些年你在外流浪吃苦也没什么值得收拾的东西,直接跟我们回府,至于户籍的事情我会让长安府衙去办,而宁缺那里我会请祭酒老大人去说,不会有问题。
桑桑心想这些年我和少爷藏了那么多银票,怎么会不值得收拾呢?然后她重新低头,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头沉默不语,微黑的小脸上写着不知所措的神情,因为她此时内心的情绪确实有些茫然。
桑桑曾经想像过自己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但那只是看着别人家孩子都有父母之后自然产生的联想不知道是宁缺这个监护人做的太称职,还是小侍女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太少,她竟是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有父母。
她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看贝的第一个人是宁缺,这些年来一直和宁缺在一起生活,甚至可以说她的生命里只有宁缺,没有别的任何人,也已经不习惯有别人的存在,然而今天她发现自己有了父母。
按照她所了解的世俗习惯,父母便应该是最亲近的人,甚至要比宁缺更亲近,那岂不是等于说,如今宁缺反而变成了别人?找到亲生父母本来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然而桑桑一想到自己和宁缺的生活似乎再也无法像以前那般只有自己和宁缺,那种幸福感便不知道去了哪里。
相反她很不适应,甚至有很强烈的抵触感,所以她轻轻摇了摇头。
曾静夫人微微一怔,然后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曾静的脸『色』更是骤然严肃,完全无法理解有人居然敢大逆不道到不认父母。
曾静夫人看他脸『色』知道他要动怒,急忙拦在他身前,微笑看着桑桑和声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太突然,你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要不然你先跟我们回府……我们认你做义女如何?我相信只要处的久了你一定能相信我是你的母亲。
桑桑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会对我很好。
曾静夫人看着她小脸上『露』出的真挚笑容,心都快融化了,伸手取掉她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块大抹布,牵着她的手恰爱说道:那你跟不跟我们走?桑桑还是摇了摇头。
曾静夫人不解问道:为什么呢?桑桑说道:因为少爷还没有回来,等少爷回来后我会问他应该怎么办,如果他觉得你们真是我父母,那我自然会认你们……到时候我会常去看你们的。
曾静夫人从她话里听出一些别的意思,愕然重复道:常去看我们?桑桑说道:就算相认了,我还是得住在铺子里啊。
曾静夫人吃惊问道:为什么呢?桑桑看着她认真回答道:宁缺他这些年变懒了很多……好多事情都不愿意做大概也不会做了,所以我要煮饭洗衣,还要拖地擦桌……有时候那些府上的管家过来偷废纸,我还得拿条帚把他们赶跑,实在是没有办法在学士府过夜。
曾静夫『妇』怔住了,完全想不明白,一个做牛做马苦累不堪的小婢女,在得知自己是大学士府千金飞飞上枝头变成一只雏凤后,没有痛哭流涕扑进他们怀里,而是一心系着要留在万恶的主家替那个懒惰的少爷打理一切事务……那个叫宁缺的家伙究竟是施了什么法术……竟让自己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桑桑接着说道:而且宁缺他有时候想事情想的太多会睡不好觉,只有抱着我睡才能入睡,而有时候我觉得太冷也喜欢抱着他睡,所以如果分开都会睡不好哩。
曾静夫『妇』互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疑窦……心想莫非女儿这些年给宁缺做小侍女,二人间已经发生了些事情?但桑桑年龄尚幼……而且看上去也不像啊。
老笔斋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桑桑知道宁缺回来的日子,所以知道肯定不是他。
陈皮皮艰难迈过门槛,『揉』了『揉』疲惫的圆脸颊,看着铺子里的情形,大乐说道:难道你这里又有麻烦?本天才还正想那些人被我吓住就不好玩了。
桑桑解释说道:不是麻烦……你也不用玩了。
陈皮皮说道:那我们下盘棋吧。
桑桑向着曾静夫『妇』抱歉一笑。
就在曾静夫『妇』有些惘然地离开老笔斋时,一辆简陋的马车驶进了长安城东门……在那辆马车四周尽是一片莺莺燕燕,却是宁缺一行人提前数日回来了。
在土阳城外,他们的马车与墨池苑弟子们会合,然后一道南下,今日这些来自大河国的少女们终于看到了她们闻名已久的天下雄城,自然难免兴奋。
车厢窗帘被掀起一角,一身白裙的莫山山微眯双眼看着长安城里的景致人物,微圆的美丽脸蛋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得出来她也很开心。
大师兄『揉』了『揉』在路途上被震到有些酸痛的后背,看着满脸期待兴奋神情的宁缺,苦涩笑着问道:小师弟你为何如此急着回长安?宁缺认真说道:说出来师兄您可千万别取笑我,我虽然没有择床的怪癖,但只要离了家便睡不好,所以急着回家好好睡上几觉。
即便是感情亲厚的同门师兄弟,依然还是会怕被对方取笑,所以宁缺这句话其实并不完全是实话,只有他自己知道睡不好觉以及急于赶回长安城的真实原因。
不在老笔斋,便没有人端洗脚水,没有人煮煎蛋面,没有人递牙具,没有人陪你傻笑,没有人陪你悲伤,没有桑桑,而他不能没有桑桑。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友故旧,重逢初看残雪未褪,寒风依旧,这还没到春天呢,长安城的街上却开始吐露春的芬芳气息,十余名少女声若银铃,娇颜如花,看着街景指指点点,不知惹来多少行人的瞩目。
少女们穿着浅色的开襟长裙,宽长华丽的腰带系的比较高,风格非常清晰,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很快便猜出她们是来自大河国。
大唐与大河国世代交好,两国子民间有一种先天的亲近感,只是由于相隔路途遥远,这些年长安城里能见着大河国人的次数变得渐渐少了。
今日忽然看见这么多来自大河国的秀丽少女,看着她们身上的儒裙,年长些的唐人便忍不住唏嘘起来。
老人们开始回忆开化年间那位隐姓埋名来长安求学的大河国女王,开始对身旁的年轻人们讲述那位女王与唐皇之间的苦涩恋曲。
而年轻的唐人表现的更加兴奋,他们站在街边屋檐下,向着那些大河国少女们拼命挥手,喊着欢迎来长安玩,有那胆子更大些的甚至直接追上了队伍,在少女们马畔一面跑着一面打听她们的姓名和住址。
大河国虽然崇爱唐风,国中的女子却是以温柔静贞著称,先前入城后少女们叽叽喳喳议论桂花糕万雁寺,醒过神时便觉得好生失态,小脸发烫,此时被那些年轻唐人追着询问姓名更是羞的不行,纷纷低下头去。
天猫女看着在马畔喘息着奔跑的一名年轻公子,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喜爱与兴奋之色,羞的把小脸蛋埋在毛绒绒的围领间,心想我才这么小你着什么急?自己一行人受到长安人如此热情的欢迎本有些不安的莫山山笑了笑,放下窗帘开始闭目养神疏而长的睫毛微微眨动似乎心里的不安还没有完全消除,只是她究竟因何而不安。
宁缺凑到她身旁,掀起窗帘向外看去。
在边塞实修的书院学生,大部分随他一同回到了长安城,前些天的急行军让这些学生们着实有些辛苦,尤其是落在最后面的钟大俊脸色苍白,比以往瘦了很多,看他那恍惚的模样,竟似随时可能摔下马去。
宁缺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当初他冒充钟大俊随莫山山一行人深入荒原之前便交待人把钟大俊本人关押了起来后来他在王庭露出真实身份后也忘了这件事情,于是直到他离开土阳城,钟大俊才被放了出来,想必这半年时间吃了不少的苦。
宁缺的品行绝对谈不上端正,但对于钟大俊这种品行绝对不端的角色,绝对没有任何歉愧负疚之心,理都懒得理他,直接对侧前方吹了声口哨。
司徒依兰听着哨声,轻提马缰来到马车旁。
这半年时间,她在碧水营带着同窗与士兵与草原蛮人及联军斗智斗勇斗狠在军中闯出极大的名声,只是娇颜被风霜摧残,千里奔波又让她满头满脸的灰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狈。
宁缺看着她说道:呆会儿去我家,我请你吃面条。
你什么时候做事能大气一些。
司徒依兰没好气说了他一句,然后指着自己满是风尘的脸说道:虽然在战场上我不在乎这些,但这已经回了长安城,你是不是应该给我留些时间去梳洗打扮一下?你可别忘了我是个女儿家。
宁缺故作惊讶说道:我本以为女将军不属于女儿家范畴。
司徒依兰作势挥拳欲击,唬得他连忙放下窗帘,躲到山山身后。
莫山山睁开眼睛,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书院实修归京,自然受到了朝廷的隆重欢迎,尤其是还有大河国墨池苑少女,礼部也来了几位官员,宁缺自然没有耐心去走那些流程,征询了一下大师兄和莫山山的意见,在朱雀大街上马车便与大部队分离,遑向东城而去。
行不多时,便来了到临四十七巷,宁缺跳下马车,看着熟悉的街景灰墙,还有那些原户部司库库房院内探出的冬树,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十分满足。
春末去冬末回,大半年时间便这样消失不见,他好生相信老笔斋里的圈椅墨香井水鸡汤面片汤煎蛋面还有床下的银票,今日终于可以重新拥抱这一切,感觉真好。
忽然间,他看见铺子侧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看着车厢上那些繁密的细纹,他不禁沉默了片刻,朝着马车点了点头,才走上石阶推开了老笔斋的门。
铺子里,陈皮皮与桑桑已经下完了三盘棋,正在吃面。
桑桑是一个不喜欢下棋更不喜欢赌博的人,但既然有人非要送银子给她,她难却威情也只好勉为其难陪着下了几盘。
随着那些泛着油墨香的新银票入手,她渐渐忘了两位老人离去所带来的寂寞悲伤以及大学士夫妇带来的惘然情绪,心情变得好了很多,所以她破例给陈皮皮和自己煮了两大碗素面。
便在这时候,铺门被人推开,发出吱的一声轻响。
桑桑低着头捧着面碗,往嘴里吸着面条,心想听声音大约是门轴最下面有些变形,得找个时间修修才是。
忽然间她觉得来人的脚步声有些不对,有些过于熟悉,忍不住好奇抬起头来。
看到那个家伙,桑桑哪里还能记得吃面条这件事情,素如白指的汤面挂在唇边,柳叶眼笑的睐了起来,含着食物口齿不清憨喜说道:宁缺……。
宁缺笑着看着她,眼睛也笑的眯了起来,就像这个世界不存在的月牙儿。
桑桑忽然发现宁缺身后还有别人,有一个书生,还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那姑娘生的很好看,尤其是小脸蛋圆乎乎的很可爱。
桑桑顿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这时候嘴里全部是面条,脸肯定也被撑的鼓鼓的,只是肯定没有宁缺身旁那个白裙姑娘鼓的好看,所以她有些无来由的慌乱。
她慌忙放下面碗站起身来,哧溜两声,以最快的速度把挂在嘴边的面条吸进肚子里,却险些被面条呛着,一面咳嗽一面低声说道:少爷,你回来了?然后她低头望向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尖,不再说话。
莫山山安静站在宁缺身旁,却稍拖后一点点的地方。
应书院大师兄之邀来长安城游览观光,她有些喜悦,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只不过这些情绪在她淡然宁静的脸上看不到分毫,她很清楚自己不安什么,她甚至有时候在想,自己对长安城的期待究竟是宁缺还是要他的那名小侍女。
她跟着宁缺走进老笔斋,看见坐在小板凳上吃面的那个小侍女,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那便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人,那个小侍女就是桑桑。
鸡汤帖头两字的那个桑桑。
宁缺永远挂在嘴边的那个我家的桑桑。
莫山山曾经在墨池畔的夏夜里看了无数遍鸡汤帖,她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加清楚,鸡汤帖头前那个小侍女的名字散乱笔锋之间隐藏着多少绝对的信任和亲近,所以她一直很想知道桑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小侍女。
在草原王庭她说喜欢宁缺的大黑马,在雪原间她说喜欢宁缺的字,在魔宗山门将要死去的那刻她终手平静说出自己喜欢单是马或字,还包括宁缺的人。
当时她以为自己会死于是依着心意说了,然而终究没有死说出口的话却也无法反悔,于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是喜欢,于是她愈发想要看到桑桑。
今天她终于看到了桑桑,却有些吃惊。
因为对方不是世间常见的那等俏婢,只是一个肤色微黑瘦弱寻常的小姑娘,年龄还很小眉眼尚未完全展开,尤其是捧着大碗吃面、嘴含汤面眼含笑的模样真让人除了怜惜生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面对着这样一个小侍女,莫山山觉得自己以往所猜测的所臆想的、甚至包括抵达长安城之前的那些紧张不安,都是非常过分的事情,所以她觉得有些惭愧,怔怔看了对方片刻后便沉默低下了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不再说话。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山山低头看着探出白裙的鞋,场面显得有些滑稽可笑,老笔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怪的。
宁缺还沉浸在重新见到桑桑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至于大师兄则是负手打量着铺子里的陈设,看似一无所察,实际上却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桑桑忽然醒过神来,啊了一声慌忙说道:来客人了,我去泡茶。
她对着众人福了福,然后端起自己搁在桌上的面碗,从同样处于呆愕状态中的陈皮皮手上抢过另一只面碗,匆匆回了后院。
宁缺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有些诧异,虽说她忙碌的模样好久不见却一如往常,可是这么长时间不见,这死丫头怎么就不过来抱抱自己?无论嘴里有没有塞面条,陈皮皮的两腮都很圆很鼓,比莫山山要圆的多。
手里的面碗被桑桑像阵风般抢走,他才醒过神来,看着负手于后的那面书生,赶紧把面条吸进腹中,跳到书生身后一个长揖及地,恭敬说道:拜见大师兄。
大师兄回过身来,看着他故作严肃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缓声说道:皮皮啊,如今你已经不再是后山的小师弟,说话做事……没有等他说完,陈皮皮便张开手臂把他抱进怀里,又是高兴又是悲愤说道:师兄你可总算回来了,老师他不知道还死在哪里玩,后山里就没有人治得了二师兄,他在山里横行霸道,非要逼我们学什么古礼,师兄师姐们敢怒不敢喜,十一师兄甚至被他逼的快要发疯,看着花便往嘴里塞,你可得替我们作主啊!第一百四十六章 埋瓮在陈皮皮僻里啪啦这段话里,宁缺听到了两个重点。
一是他说老师还不知道死在哪里玩的死字。
二是他说二师兄横行霸道诸师兄姐敢怒不敢言,然后他看到了陈皮皮把大师兄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胖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狂喜却看不到丝毫恭谨和距离感,于是乎他明白了两件事情。
一是书院后山里无论夫子还是大师兄都不怎么管事,也不怎么在意他人的神情态度,所以陈皮皮才会言语无忌、行为上毫无距离感,真正可怕或者说值得尊敬的还是那位顶着棒槌不荀言笑的二师兄。
二是陈皮皮真是个撒谎的高手。
陈皮皮哪里知晓宁缺正在腹诉自己,擦了擦脸上的鼻涕和泪水,便把宁缺抱进怀里重重拍打了几下,说道:小师弟你辛苦了……噫,这姑娘长的真是好看。
宁缺极其粗暴地把他推开,回头望向莫山山,不由觉得好生尴尬,心想哪有第一次见面便称赞别人美貌的道理,这家伙实在是把书院后山的脸都丢光了。
陈皮皮并不是真的好色,他甚至对男女之事的真实了解比宁缺还要弱,简称弱爆了,不然当年不会被叶红鱼收拾的那般凄惨,在给宁缺的第一封信里会显得对女性如此苦大仇深,所以他只是真的觉得莫山山长的好看,没有别的想法。
宁缺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来自大河国的莫山山,书圣王大人的关门弟子。
陈皮皮微微一愣,不可置信问道:你就是书痴?通过这些书院师兄弟的对话,莫山山已经确认此人便是传说中那位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强者,不免有些吃惊,看着他点了点头。
陈皮皮倒吸一口冷气,感慨说道:难怪生的如此漂亮,不过既然你和那个女人并称为天下三痴,我还是少惹你的好,噫,看你眼光似乎有些瞧不起我?你可知道本天才乃是修道天才之中的天才,天才到了极点的那种?宁缺在旁无奈解释道:山山她眼睛不大好,你不要误会。
陈皮皮怔了怔,无赖说道:反正和道痴相近的人我都不喜欢。
宁缺懒得理他,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陈皮皮说道:你自l问桑桑去。
大师兄这时候结束了对老笔斋的视察工作,看着他们慢条斯理说道:小师弟不是来请我们吃饭的吗?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些饿了。
刚回长安城,宁缺便邀请大师兄和山山来老笔斋作客,因为他真的很感谢对方一路上的照顾,所以想让他们能够接触并且进入自己真实的生活。
只是生活看似很简单寻常,本来也很简单寻常,但事实上今天老笔斋里的很多话都不简单,大师兄和陈皮皮都在隐约晦涩间透露了一些信息,只是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坚持和判断,更何况是做为当事者的他还有那两个小姑娘?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老笔斋第一次正式宴请客人的行动无疾而终,桑桑在后院磨蹭了很长时间,茶都还没有端出来时,大师兄三人便告辞而去。
大河国墨池苑少女们的住所安排在礼部贵宾司,莫山山便要去那里与同门会合。
用陈皮皮的话,夫子还死在外面瞎玩,大师兄自然要回书院后山处理院中事务,陈皮皮也随大师兄离开,于是当那铺门带着微微吱响关上后,老笔斋重新变成了只有宁缺和桑桑二人的世界,安静而且平静。
第一百四十七章 书院之直大黑马在低头吃草,深冬时节的枯草无滋无味,越嚼越觉着像树皮般苦涩,难受痛苦地吐了出来。
它抬头望向草甸深处那两座新坟,看着小侍女暗自想着现在两个人可能成为自己的女主人,还是那个在荒原上替自己洗澡的好些,这个太黑太瘦不好看,那个又白又美手还挺温柔。
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它踱步向草甸外走去,待看见那个黑沉的车厢后,它的身躯骤然僵硬,心想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重的马车?自从那年春天在草甸间被宁缺瞧中之后,自己便越混越凄惨,莫非这便是一见宁缺误终生?新坟前,桑桑低身拍掉膝盖上的土屑,走到宁缺身边替他清理了一下衣衫,便在这时天空忽然飘起稀稀落落的雪来。
蓬的一声轻响,大黑伞在头顶撑开,遮住天空,也遮住了那些从云层里挤出来的雪沫儿,主仆二人撑着黑伞向草甸外的马车走去。
大黑伞下,桑桑低着脑袋轻声说道:少爷我真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先不慌。
宁缺想起一件事情,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我在土阳城里花了半个月时间,给你精心挑选了件礼物,你看看喜欢不?事实上这盒子是年节那天离开土阳城时,他顺手在街边一间铺子里买的,哪里花了半个月时间,又哪里谈得上精心挑选,但他的表情却极认真,看不出丝毫破绽。
桑桑好奇接过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可爱的小泥老虎。
盒子里的小泥老虎半侧着身子憨态可掬,她看着它笑了起来,说道:喜欢,挺好看的。
宁缺厚颜无耻说道:那是,你也不想想我花了多少精神在上面。
桑桑把盒子关上,问道:那个挺好看的穿白裙子的小龘姐是谁啊?这个问题来的过于自然,所以非常突然。
宁缺怔了怔,然后笑着说道:她呀,叫莫山山,是大河国……夜晚的临四十七巷,非常安静,只是今日除了各家里的火盆僻啪声,枯叶落在冬雪上的微声,还多了那匹大黑马特有的喷翻唇皮儿声。
从头到脚洗到清清爽爽,宁缺舒服地靠在北炕上,取出一张当初没有完全不成功的废火符,用手指搓碎,然后用双手均匀擦在头上开始搓揉,不过片刻,符纸碎末里残存的暖意便将湿漉漉的头发烘干,柔顺黑滑。
准备睡觉。
他高兴地钻进暖烘烘的被窝,感受着炕传来的舒服温度,忽然发现桑桑正跪在那边床上铺被褥,不由异道:你怎么过来一起睡?桑桑铺好被褥,脱下外衣叠好放在枕旁,说道:我都这么大了,当然要分床睡。
宁缺怔了怔,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默默想了会儿,把手伸出被子食指轻弹,桌上的烛火应声而熄。
那就睡吧。
房间里一片安静,过了会儿忽然响起悉悉窣窣的声音,然后他的被褥被掀开,一个小而微凉的身子钻了进来,然后安安静静靠在他胸口。
宁缺抱着她,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抚拍,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感受着怀里的小姑娘身体,嗅着颈间传来的她的发丝的味道,感叹道:还是这样舒服。
第一百四十八章 比刀更重,比箭...宁缺知道二师兄是个严肃君子,最不喜欢被人逢迎溜须,或者说最不喜欢被人用一种粗劣浅显一眼都能看出来的方式逢迎溜须,所以他苦苦思索出了简约而不简单那句话,并且用一种最自然的方式说了出来,然而遗憾的是还是错了。
这就等同于想要拍雪马的翘臀,结果却一巴掌忽到了大黑马的大屁股上,场面难免有些尴尬,然而他的脸皮何其厚也,顿时沉默不语观湖浑然不觉脸烫。
听说书痴跟着你回了长安城?那位可是大师兄认做干妹妹,邀请来长安城玩的,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
二师兄看了他一眼,寒声说道:难道她要嫁给大师兄?这不是误会而是赤裸裸的嘲笑讥讽,宁缺的脸皮再厚终也是禁不住了,只好学着那些姑娘们的模样,低头看着自己擦出前襟的鞋尖。
去做你的事吧。
二师兄说完这句话,便踏上栈桥向湖心亭走去,姿式稳定甚至可以说固执,每一步就像尺子量出来那般精确,头上那顶高高的冠帽在微风中不颤一丝。
宁缺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二师兄为什么总喜欢在亭子里呆着?这种问题断然是得不到答案,或者说得到答案也没胆子到处去说去,他耸耸肩,背着沉重的行囊,走进那间雷声火浪终日不歇的打铁铺。
白色蒸汽间,穿着青色学院冬服的四师兄还坐在幽暗的窗边对着沙盘里的符线冥思苦想,裸着上身的六师兄还在炉旁挥舞着沉重的铁锤。
听着脚步声,二位师兄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望去,发现是宁缺回来了他们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问道:箭好不好用?刀呢?宁缺本以为二位师兄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与自己久别重逢,没有杵到他们竟是连一点嘘寒问暖的意思都没有,只关心他们凝结在刀箭上的心血结晶,不由苦恼一笑,然后深深鞠躬及地,向二位师兄行了个最郑重的大礼。
此去荒原遇着无数凶险,如果不是铁匠铺里这二位师兄不眠不休好些日子替他造出元十三箭和符刀,只怕他早已死了,这便等若是救命之恩,怎能不感激?宁缺放下行囊从铁匣子里取出元十三箭整整齐齐排在地面上,说道:元十三箭非常好使,我看了一下只需要经过简单的修复便能重新使用。
四师兄脸上现出狐疑之色,走上前来手指轻点,把地面上的符箭数了一遍,有些不可置信说道:居然没漏一根?你是怎么拣回来的?宁缺老实回答道:大师兄帮我拣回来的。
四师兄笑了起来,心想既然当时大师兄在场,那这箭自然是不会丢了。
地上这些符箭凝聚了书院后山所有人的心血,尤其是四师兄和六师兄二人,更是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都倾注其间为之废寝忘食才有了最后的成功。
他们已经知道隆庆皇子惨败的消息,心想小师弟能战胜隆庆,必然是动用了元十三箭所以没有指望能够看到所有的符箭,没有想到小师弟回来时,符箭竟是一枝不少,对他们而言便像是孩子们一个不落回到家里,自然高兴异常。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入世之人(上)在长安城里,小侍女桑桑只有两个能说得来话的朋友,一个是大唐公主李渔,另一位便是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
大唐公主和青楼婢女的身份地位有若天攘之别但桑桑和二人相处时的态度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那般平淡寻常,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很沉默,扮演着听众。
小草轻轻拍了两下栏杆,望着身边的桑桑好奇问道:我听说过书痴,好像是什么天下三痴,我听说过那就应该是很出名了,她长的很漂亮吗?桑桑点了点头。
小草愤愤然说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桑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小草加重语气解释道:我是说你家那个少爷。
桑桑愈发不解。
小草看着她着急说道:现在全长安城都知道,宁缺出了趟远门就带回来了一个漂亮女人,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桑桑看着她,认真问道:我应该担心什么?小草牵着她的手,担忧说道:按你往常的说话,你经常和你家少爷一起睡,那你断然是不可能再嫁别人了,将来肯定是要给他当妾室的,结果他都没和你说声便带了个女人回家,想来对你也没什么情义,将来那女人若嫁给你家少爷,成为你的当家主妇,你可怎么办啊?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着栏杆的双手,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少爷年纪大了总是要娶妻的,当初我和少爷第一次来你们楼子,回到铺子后便一直在讨论谁适合当少奶奶,所以就算他要娶书痴姑娘,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啊。
想死她们呢?想她们身上哪处?还是说你想她们死?在荒原上折腾了大半年时间,一回长安城不在书院多学习学习,便跑到青楼里来厮混,真不知道夫子和老大究竟是在怎么教你,难道你真准备打算一朝入世就在红尘牛打滚一辈子?简大家瞪着身前的宁缺,宽大的额头上写满了不满,连声训斥道。
宁缺规规矩矩站着,哪里敢辩驳半句,身前这位面容寻常的妇人可不是普通妇人,且不说她手握着长安城里的青楼规则,等若拿着自己的性福,单说她与小师叔与书院之间那些若有若无的联系,他也不敢有丝毫放肆。
经过魔宗山门之行,听过莲生的回忆,他已经确认那位惨死在烂柯寺前名为笑笑的女子,与红袖招之间肯定有什么关系,小师叔当年因那位女子之死而暴怒执剑毁了魔门,二师兄说过小师叔与简姨相熟,那么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他本可以向简大家提出心中的疑问,提及那个叫做笑笑的女子,但想着终究是过去的悲伤故事,何必让前辈们再次徒然心伤,所以一直没有说。
他忽然想到,简姨应该很想知道小师叔的消息,说道:我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
简大家微微一怔,声音微颤问道:浩然剑?宁缺点头应道:是。
简大家有些不可置信看着他,旋即眉头深深蹩了起来,微微向前倾身,盯着他的眼睛神情非常严肃问道:只是浩然剑?宁缺怔了怔,再次点了点头。
第一百五十章 入世之人(中宁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小说中的男主角,即将面临着无数配角如潮水般的挑战,或者不断胜利或者不断失败,最终确定自己到底是男主角,还是像隆庆那样本来应该成为男主角最终却很凄惨变成了死跑龙套的。
从荒原回到长安城,他一直在思考某个重要问题,如果不能解决那个问题,他在书院后山连修行都不敢,遑论要去与别人战斗。
为了解决这个重要问题,第二天一大清早,准确说是天还黑着的时候,他就用天枢处客卿的腰牌提前出了长安城,来到书院旧后的那条山道前静静等着。
东方晨光初现的那瞬间,山道上的云雾渐散,穿着旧袄草鞋的大师兄缓缓走了出来,看着倚靠在树上不停打呵欠的宁缺,不由吃了一惊。
宁缺所了一礼,问道:师兄今日又要去哪里?大师兄微笑说道:我这两年随老师远游在外,竟是不知道朝廷在长安城南雁鸣山下疏凌出了好大一片湖面,昨日我去走了遭,那片大湖空气清新,冰下湖水清澈,又有渔人在那处破冰网鱼,很是喜欢,所以今日准备再去看看。
对于大师兄说话的语速以及罗嗦,宁缺现在已经有了非常丰富的经验,双耳可以自动地过滤那些风景心情之类的废话,捕捉到唯一有用的那几个字,然而这段话里他竟是没有寻找到任何重点,有些恼火说道:师兄,我有问题要问你。
大师兄微怔问道:很麻烦吗?我还要去看湖,要不然改天?宁缺斩钉截铁说道:不能改天只能今天。
长吗?可长可短。
小师弟,如果是猜谜那就没有意思了。
大师只我是这种无聊的人吗?简短对话过后,书院大师兄和小师弟开始在漫漫山道上攀行。
这个重要问题就晨……当初在荒原火堆边我们烤地著时我想问你但你说不要问你等回书院后问夫子的那个问题,但夫子还是没有回来。
我怎么觉得这句话是也像在打哑谜?宁缺在那排曾经把自己刺的浑身伤口的冬树前停下脚步,看着大师兄沉默片刻后,深深呼吸数次,然后尽可能平静说道:我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的衣钵,用莲生的话说我已经入魔,而且我确认现在我的身体确实有些问题。
一阵冬风拂过,大师兄看着山道上随风翻筋头的一片银杏叶,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收回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微笑说道:我知道了。
宁缺有些紧张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然而大师兄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向山道上方走去。
你知道我入魔了……然后呢?宁缺看着师兄的背影不解喊道。
大师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知道就知道了,还能怎么办?宁缺追了上去,恼火问道:师兄你听清楚了吗?我已经入魔了,接下来是按照书院院规把我烧死还是把我关进后崖不准我见人?院规到底怎么写的?不行啊。
大师兄轻叹说道:后崖是当年老师用来关小师叔的你又没有像他当年那样惹出这么多祸事,罪孽不够深重,哪里有资格被关进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入世之人(下)大师兄听不懂忽悠的意思‘但宁缺已经被他忽悠的悲苦交加’凝成一道恶意向胆边生,恨不得直接偷了二师兄头顶的棒槌把他敲昏才能发泄出来。
他心想你和夫子天天在外面游览观光,后山里别的家伙弹琴的弹琴,吹萧的吹箫,赏花的赏花,下棋的下棋,过着如此快乐幸福的日子,却要把自己这个排行最小的弟子扔到外间的凄风苦雨里受折磨,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如今想来,书院把实修改到荒原,自己步步惊心入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宁缺悲愤嚷道:这是一个圈套!大师兄笑着说道:这是哪里说的说法?宁缺恼火说道:为什么别的师兄师姐不行,非得让我去做那个入世之人?大师兄叹了口气,诚恳说道:你也知道北宫他们那些人,整日里流连山川青林之中,痴于琴棋书画打铁符道,完全不通世务,便如稚子般天真,让他们入世实在是不适合,除非你想他们不到两天功夫便被人打的头破血流哭着回来。
二师兄呢?他这么强。
君陌啊,他看着谨守古礼持身甚正,然而君子之气太过沉重,不会那些场面上的东西,很容易被人逼到没有退路的地步,他的性格实在是有点……大师兄说到此处,稍一停顿后苦笑说道:有些二,加上他太过崇拜小师叔,真要放到入世,说不定真会在长安城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宁缺又问道:陈皮皮呢?他可是最年轻的知命这要拉出去游游街,立马便能震慑所有敢于挑战书院的家伙哪里还用得着出手比我可适合多了。
十二师弟身世有些特别,所以不便让他替书院出面。
大师兄看着宁缺说道:小师弟你不一样,你身上的人间烟火气息最为浓郁,想必也不可能像我们一样安于山中,所以你最适合入世,这也等若是我在荒原上和你说过的机缘。
别净扯那些没用的。
宁缺大怒说道:师兄说了这么多,我算是听明白了其中的重点,不过就是说我这辈子见的生生死死太多,战斗经验丰富,这颗心被污水泡了多年不像别的师兄师姐那样天真反而阴险的厉害,又不像二师兄那样老实,油滑的狠,遇着什么事情肯退步够不要脸,最关键的是我不像陈皮皮那样有特别身世有座好靠山。
虽然这些确实是真实情况,但我确实不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件事情确实没有你想的那般麻烦。
大师兄诚实说道,却不知道他的诚实是给了宁缺二次伤害。
小师叔也曾经走过这条道路。
他当年骑着那头小黑驴进了长安城,连败世间三十七若修行强者,弄出好大一场风雨又怕过谁来?宁缺完全没有被这段话激发出什么雄心壮志,和那位单剑灭魔宗的传奇小师叔相比,他认为现在的自己连根毫毛都算不上哪里有信心去搞风搞雨。
他忽然想到一个法子,问道:敌人太强,书院会帮我吧?大师兄认真说道:如果对方是正面挑战,邀你决斗,书院可丢不起那人。
宁缺震惊说道:难道剑圣柳白来了,我也要和他打一场?第一百五十二章 来自烂柯寺的邀...那年轻僧人约摸十五六岁,容颜清俊神态和善,面色微黑,单薄僧衣随风而飘,颇有出尘之意,但如今尚是寒冬,也不知他怎么就这么不怕冷。
宁缺微感警惕,表情却没有流露出来,微笑问道:这位大师认得我?僧人微微一笑,说道:贫僧是用猜的。
宁缺诧异问道:这也能猜出来?僧人平静说道:因为贫僧见过书痴,所以猜到您便是十三先生。
宁缺想着最近那个愈演介烈的传言,不由苦笑了一声。
莫山山看着那年轻僧人,散漫的目光渐凝,想起了早年前与对方相见时的情形,微感讶异说道:原来是观海师兄,近来可好,怎么来了长安?通过她的介绍,宁缺才知道原来这位年轻僧人便是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观海,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异样。
这个世界与宁缺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不同,并不是每个家庭妇女都是佛道双修的高手,与昊天道相比,佛宗的影响力相对要小很多,佛法并不昌威。
然而烂柯寺的名气实在太大,尤其是对普通人而言,没有谁知道悬空寺,却都知道烂柯寺,对修行者而言,烂柯寺又要比月轮国的白塔寺地位更高一分,即便是对佛宗没有任何了解的宁缺,也听说过烂柯寺的大名,而且印象深刻。
那座千年古寺曾经发生过太多故事,莲生大师当年便是因为与烂柯寺长老辩难而声震天下,后来隐居寺中修行数年,而彻底改变当今修行世界面貌的魔宗覆灭事龘件起始的那件血案,也正是发端于烂柯寺前。
宁缺第一次听说烂柯寺的名字是在隆庆皇子初进长安城的时候因为隆庆也是在烂柯寺辩难而成就威名,此时思及此事,他不由暗想世间的修行者想要出名,是不是都要经过烂柯寺这关,要去参加一下对方组织的大专辩论会?正因为这些故事,烂柯寺在修行界里的地位非常特殊,而常年隐居在后山里的长老更是辈份极高,伞前这名年轻僧人既然是烂柯寺长老的弟子,按道理大概要比传说中的佛宗七子地位要更高一些。
依照宁缺的性格,他本应与这名叫观海的年轻僧人好生亲近一番才是然最近这些天因为所谓书院入世之事,他一直在警惕会不会遇着别的宗派前来挑战,此时忽然看见烂柯寺的人出现在长安城,不免有些不安。
原来是烂柯寺的大德,不知为何在王庭间没有见到师兄。
他笑着说道。
年轻僧人连道不敢,恭谨说道:贫僧哪里敢称大德,而且家师在夫子面前执弟子礼,林海哪里担得起十三先生师兄的称呼?至于荒原之事,寺里也收到了神殿的诌令,只是佛宗弟子讲究出家苦修不惹红尘是以便没有去。
听着这番话,宁缺暗想不惹红尘自然也不会贪图那些虚名,大概是不会找自己麻烦心情略安,而且看那僧人清澈目光里竟有些对自己的仰慕之意,更是觉得非常舒服,神情温和问道:却不知师兄来长安城有何要务?不管是花轿子还是竹轿子总是需要两个人抬的,所以林海谦逊不敢承认是师兄,宁缺却是坚持如此称呼,以此观之大师兄说的果然不错,处世圆滑随机应变的本事,他确实是书院后山不二之人选。
第一百五十三章 鱼见长安城南雁鸣山畔有片大湖,天启十四年秋初才刚刚疏湲完毕,沿湖砌着的石堤里的灰泥似乎还带看新鲜的味道。
深冬时节,湖水早就已凝结成冰,空中的浊气似乎也变成了冰层上的尘埃,显得格外清新。
宁缺前些时日听大师兄说过这湖,所以先前撑伞独自离开后便来到了此间。
他在残雪里坐了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大师兄的身影,但看到了大师兄提到过的那些破冰网鱼的渔夫,他看着那些吱吱作响转动的绞索,看看那几匹在冰层上喘着热雾努力奔跑转动绞索,拖动冰层下巨大鱼网的骏马,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烂柯寺长老关门弟子观海,是他代表书院入世后遇见的第一次正面挑战,如果他今日退却躲避,必然会对今后的修行心境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如果不敢接受他人的挑战,那么日后他凭什么像大师兄说的那样去正面挑战夏侯?之所以这件事情会让他挣扎犹豫如此长时间,关键还是在于入魔,他很担心在激烈的战斗中,自己无法控制,暴露了自己入魔的事实。
就算他能强行控制住自己,然而小师叔传承下来的浩然气是他如今最强大的力量,元十三箭这等箭出必杀的事物也不可能用在修行境界互证的战斗中,这两样最强大的武器都不能动用,他靠什么去战胜观海这样的修行强者?不能动用浩然气和元十三箭,宁缺还是那个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的修行废柴,念力操控的飞剑像爬一样,甚至除了桑桑之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本命物,用陈皮皮的话说,这种状态下的他就算晋入知命境界,依然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坐在湖畔雪中,看着面前雪堆里的草丝,忽然想起土阳城那个庭园里遮天盖地的符意,想起那个瞬间施出无数道符的军师谷溪。
他右手伸出棉袖轻弹,一片淡黄色的符纸落在冰面上,嗤的一声化作一团极微弱的火焰,然后瞬间黯淡,被湖面冰层轻而易举地冻熄。
颜瑟大师虽然肯定他是最有潜质的神符师传人,可是潜质并不等同于实力,符道本来就是一个相对艰难险崛的修行道路,哪里有速成的可能?宁缺看着湖冰上那些忙碌的渔夫和马儿沉默不语。
他曾在书院镜湖侧练习飞剑,他曾在魔宗明湖畔破境入洞玄,然而今日他在雁鸣山下这面无名湖畔坐了很长时间却依然一无所得。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流逝,雪早已停止,长安城上方的云层尽散日头渐斜,红艳的暮光照耀在洁白的冰面上,仿佛要让整座湖都燃烧起来。
看着这美丽到令人心动的景致,宁缺的心微微一动。
他想起师傅曾经对自己说过,写符要存形忘意,施符却要以心凝气,存形忘意的意思他在旧二层楼里看书籍时便已经有了很深的体悟,那么有心无意这四字又应该做何解释?如果说心字指的是念力气又指的是什么?自然是天地元气。
所谓施符便是以念力催动纸上的那些符文之意,继而以那些符文里天然蕴藏的气息影响周遭的天地元气,如果符文足够强大,那么这种影响便会以一种难以想像的方式呈现出来,比如燃烧比如静止比如山川倒流以至天地倒开……要让山倒流天地倒开那是传说中比神符师还要高无数境界的圣人才能写出来的惊世之符,宁缺现在距离那种境界还有无限距离他如今写出的符文太过弱小只能调动极微渺的天地元气,只能用来烘干头发温暖冬日小侍女和少女符师的身躯,便是要点燃灶里的干柴都有些困难,更何况是用来对敌?然而符纸虽弱,但如果它能调动的气却足够多呢?这就如同街角的小姑娘手里拈着根随时可能被寒风吹熄的火柴可如果火柴上方忽然出现一桶火药呢?嗯,这个设想未免过于残忍了些但好像有些道理,宁缺看着仿佛正在燃烧的湖面,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喜悦的神情。
对于传统符师而言,他此时的设想完全离经叛道,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众所周知,天地元气以一种相对均衡的状态分布在田野山川湖泊里,就算有的名山大川稍微多些,却也远远达不到那种程度,因为昊天是公平的。
然而宁缺不是传统符师。
他是一个入魔的符师。
从魔宗山门斑驳的墙壁直至长安城的这些日子里,他的身体一直在缓慢地吸收着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气,然而安静存贮在身体深处,变成属于自己的浩然气。
浩然气也是气,而且比自然界里的天地元气凝练精纯无数倍!微黄色的符纸在眼前微微颤抖。
不知道是被湖面上的风吹拂所致,还是因为宁缺的手在颤抖,还是因为它感受到了正在灌注薄薄身躯内的那道恐怖气息。
一道浩然气度入符纸,宁缺指头轻弹,把符纸弹向湖面冰层,就在符纸飘离指尖前的那一瞬间,识海里的念力同时迸发,瞬间落在符纸之上。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却要求身体的动作和念力的动作保持绝对的一致,不能有丝毫差错,普通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但宁缺有符箭的经验,却是熟稔至极。
随着微黄符纸被引发,一道极微渺的燥意从纸间渗出,按照湖畔天地元气的浓度,这点微渺燥意,本来顶多能形成一团很小的火焰,然后落在湖面上,便像先前那张符纸般瞬间熄灭,然而这一次那道渺燥意瞬间变成一团幽蓝色的火!那是附着在符纸上,尚未来得及飘散回天地间的浩然气在燃烧!看着空中飘浮的幽蓝火焰,宁缺不知道这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一次明显与以往施符时的感觉不同,然而为什么火苗的体积却没有明显的变化?他正这般想着,那抹幽蓝火焰已经落到了湖面上。
极轻微的一声嗤后,幽蓝火焰瞬间消失无踪,落在冰层上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桶般大的洞口,只是从湖岸望去,不知道那个洞究竟有多深。
哗的一声,一只肥鱼从那个洞口里跳了出来,在冰面上啪啪弹动着尾巴。
原来那抹看似不起眼的幽蓝火苗,竟在瞬间之内烧穿了湖面厚厚的冰层!湖中远处的冰层上响起渔夫们响亮的号子,破冰网鱼的劳作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随着骏马的努力奋蹄,绞盘转动的越来越快,冰下的鱼网被拖动的越来越快,渐渐露出大洞,里面无数条鱼儿在网中拼命地挣扎。
湖上湖岸响起无数人的喝彩声加油声。
宁缺看着身前不远处在冰面上弹动的肥鱼,开心地笑了笑,起身拍掉身上沾染的雪屑草枝,便在这震天的喝彩声中离开。
暮色下的冬日长安城分外美丽安宁。
就如宁缺此时的心情,他走进那间茶铺,看着临窗畔正在低声交谈的二人,忽然微笑说道:符真的能改变世界。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总觉得此时的他与先前街上的他有了些什么改变。
然后宁缺转身望向僧人观海,平静说道:不管参详还是请教,请。
僧人观海站起身来,微微皱眉看着他,也如同莫山山此时的感受那般,觉得他与先前有了些细微的差别,然而不过半日时间,又能发生什么事情?抬头便见冬树枯枝如臂,枝后便是宫墙森森,宁缺收回目光,带着莫山山和观海走进了皇城脚下的南门道观。
在道殿前看着夹着黄纸伞的道人,他轻声说道:明池师兄,想借地一用。
何明池看着那名肤色微黑的僧人,微笑说道:观海大师倒来的最早。
观海合什一礼。
何明池看着宁缺和声说道:师傅不在观内,不过既然是这件事情,我便做主。
宁缺说道:多谢明池师兄。
何明池摇头说道:十三先生入世第一战,便是在南门观进行,这将来是要写在史书上的事情,谁会愚蠢到把你们拒之门外?道殿的大门缓缓关闭。
何明池看了莫山山一眼,说道:不知山主对胜负持如何看法?莫山山看着紧闭的殿门,说道:我本以为宁缺必败,但过了半日却拿不准了。
何明池看着殿门微笑说道:如果必败,他又怎会挑选南门观做战场?平日里幽静的南门观正道殿前,已经变得十分热闹,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仅仅是呼吸声和窃窃私语声汇在一起便已非常嘈杂。
昊天南门观所有人都现身于殿前,想要最快知道这场战斗的结局。
正如何明池所言,如果宁缺没有必胜的信心,他又怎么会选择这里做战场,要知道稍后无论是他胜还是观海胜,结果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世间。
(烂柯寺弟子本来名字确实取的林海,但我想着他马上在书里就要被宁缺打一顿,我怕林海过来打我,所以就改成观海,结果还是漏了三处没改,然后这是第二章,还有三小时,我所以就改成观海,结果还是漏了三处没改,然后这是第二章,还有三小时,我继续写第一百五十四章 雾隐选择南门观正殿做为战场,是宁缺刻意的选择。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声势太过惊人,不能在街巷之间进行,而他不愿意让太多人看到自己的出手,所以需要选择一个密闭的空间,那个空间需要足够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修行不同法门的修行者都感到公平。
南门道观正殿非常大,顶上那根黑梁仿佛是横亘在天空里的一道线,【yy:108052】空间阔大到完全可以装进整株的千年高树,可以装进十几座假山,然而此时的殿内没有高树没有假山甚至连桌椅都没有,只有极高处的横梁侧方的廊柱,显得格外空旷。
地面铺着的乌黑色木板仿佛没有边际。
宁缺和观海盘膝坐在乌黑地板两头的草席上,遥遥相对。
二人点头互相致意。
宁缺说道:我无刀无箭,只有符,今日之战便以符意应之。
观海僧说道:我有佛家手印,有佛偈护身。
殿内太过空旷,二人的声音在乌黑地板上方不停回荡嗡鸣。
观海僧又说道:好教十三先生知晓,我对书院的尊敬是真的,对先生的仰慕也是真的,但今日之战我只一心求胜,因为我视家师为佛,家师却视夫子为佛,这些年来每念及于此,心中便生嗔念,为除此嗔念,今日我必败先生于掌下。
宁缺看着远处那僧人,说道:想要败我便请出手。
观海僧说道:佛家弟子妄动嗔念已是不该,岂能先行出手?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若我先出手,你便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观海僧竖起右掌于身前,面露微笑不语。
宁缺不知这僧人起手势便是佛宗护教明王庄严法像,但能清晰地感觉【yy:108052】到清旷的道殿内骤然出现了一股极纯正的佛门气息,澄静淡然令人生出不争之感。
然而既然是战斗哪里又有不争的道理?宁缺左手扶着膝头,右手缓缓抬起,指尖微弹便有一片微黄符纸缓缓飘出,门窗早已紧闭,殿内没有丝毫微风,然而不知为何,那片符纸仿佛可以凭空借风,竟是像秋风中的落叶般,飘飘摇摇穿过整座大殿,向观海僧处落去。
在那片符纸飘进观海僧身前两尺时观海僧竖于身前的右掌食指骤然一屈,随着这个动作,他以身相拟的护教明王法像趋向圆满,身周气息骤然hou实数倍。
在这道雄浑hou实的佛宗气息前那片飘摇的微黄符纸显得那般孱弱不堪,就如同秋风里的落叶,然而二者甫一相遇,那道符纸瞬间凶猛地燃烧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暴涨成巨大的火团,把观海僧的身体笼罩其间!面对着如此猛烈的符火观海僧却是神情不变,甚至缓缓闭上了眼睛,竖于胸间的右掌中指再屈,以身相拟的护教明王法像多了一道静柔之意,殿内的天地气息受这道静意所感温柔落下在他身体外形成一道极bo的屏障。
火焰笼罩住观海僧的身体,灼烧着那道极bo的天地元气屏障,发出一种怪【yy:108052】异的僻啪响声,似乎是干柴被烧裂,又像是水壶被煮干,然而飘摇火焰间可以清晰地看到观海僧眉眼宁静,那道无形屏障稳定依旧,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符火依托符意不可持久。
当符纸上的符意消散于空中,笼罩在观海僧身周的火焰自然也随之渐渐熄灭,那层无形屏障反射着最后的残火,流光溢彩,似极了美丽的玻璃罩,便在这时观海僧于罩内睁开双眼,望向道殿对面草席上的宁缺,目光平静而坚定。
接下来似乎应该轮到这位佛宗强者反击了。
但宁缺说过,如果自己先出手,观海僧便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而他正是这样做的0就在符火灼烧观海僧身周无形天地元气屏障的时候,第二张符纸已经悄无声息飘出他的衣袖,贴着乌黑哑光的地板飘向观海僧,当符火最终焕散,观海僧睁开双眼意图反击时,那张符纸开始施放出磅礴的符意。
磅礴暴雨从天而降。
然而现在是在道殿内,殿便有屋顶,哪里来的天?暴雨便是从道殿内约三丈高的空气中无由生成,然后哗哗落下。
画面显得极其诡异。
观海僧的护教明王法像,能够凝天地元气为明王护甲,修至精深处,可隔绝世间一切无形无质的力量,比如念力比如符火,然而这场从道殿半空中落下的瓢泼大雨乃是实物,那道无形屏障根本无法阻拦,顿时从头到脚都被淋至湿透。
微寒的雨水顺着单bo的僧衣哗哗向下淌,也在观海僧微黑的脸颊上纵横,他看着远处草席上的宁缺,心间生出极强烈的不解,这第二道符为什么会是一道水符?先前那道猛烈的符火让他确认宁缺在符道上的造诣果然精深,如果不是自己早已修成身似诸天法像,只怕一个照面就要吃大亏,然而水乃世间最柔最弱之物,若要单以水符破敌,那必须修到神符师的境界,才能积世间万水为至刚至强,可宁缺明明距离神符师还有极遥远的距离。
雨水在观海僧的脸上淌流着,冲涮着他的不解与疑惑。
这些雨水看似磅礴,实际上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他决意不再思考这些问题,竖于身前的右掌中指忽然弹出,指尖弹中滑落眼帘的一滴雨珠。
事实上观海僧的手指并没有真的触碰到那滴雨珠,只是他的意思触着那滴雨珠,然后雨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嗤的一声划破殿内空间袭向宁缺面门,疾若羽箭!宁缺似乎没有看到这滴雨珠,没有做出任何躲避动作,只是低下了头。
观海僧隔着眼前瀑布般的雨帘,隐约看到那滴雨珠没入宁缺的头发里【yy:108052】不禁神情微凛,暗想若让真伤害了对方,烂柯寺该如何向书院交待?然而出乎意料,那滴雨珠似乎对宁缺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只是静静低着头。
而他施出的第三道符纸,已然飘到观海僧身前,就在道殿半空落下的那场暴雨渐歇之时,骤然释放出所有的符意,凝在符纸上的精纯气息渗进了每一滴水中。
暴雨骤止,那些雨水却依然在观海僧的身上、在乌黑哑光的地板上流淌,随着那道符意的渗入,这些雨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冻凝,地板上淌着的水流化作微缩的冰川,观海僧头顶淌落的雨水化作微缩的冰瀑!强烈的寒意笼罩着空旷的道殿。
观海僧僧衣里的雨水,脸上的雨水全部凝结成冰,睫毛都化作了冬日屋檐下的冰棱般,整个身体都覆上了一层透明的冰甲,就仿佛是一座冰雕的佛像。
这座冰雕佛像与乌黑地板之间的水也已结冰,有过寒冬生活经验的人都知晓,似这般冻住甚至要比沥青粘附更加结实,而观海僧整个人都被冻在冰里,无法发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摆脱这种困境,似乎只有等着被宁缺轻而易举击败。
然而观海僧虽然声名不显,但他毕竟是烂柯寺隐居长垩老的关门弟子,佛法修为更在佛宗七子之上,又哪里是这些符冰能够击败的?观海僧被冰所凝,身不能动心却能动,唇不能动意却能动,只闻得一【yy:108052】道浑hou而充满悲悯气息的声音,从他胸腹间响起,意味难明却大有庄严之感。
佛得!随着佛偈响彻空旷的道殿,观海僧睫毛微微颤动,上面凝着的那些冰雪簌簌落下,单bo僧衣上的冰甲寸寸破裂,尤其是僧袖之前冰雪尽化,双手终于获得了自由。
僧人礼佛用的便是双手,所以佛宗功法最重要的也是双手。
观海僧双手获得自由,毫不犹豫双掌一阖,两道明王印左右互印,一股雄浑的金刚意顿时从他身上喷bo而出,轻而易举地将身周所有符冰震成碎粒。
数万粒碎冰悬浮在观海僧四周。
殿外最后的暮色从窗缝间漏进来,被数万粒碎冰反照折射,顿时化作无数道金色的光线,观海僧身在金光之中,以身相似的明王法像终于到了圆满境界!便在这时,宁缺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佛光之中的观海僧,一直扶在膝头上的左手骤然一紧,把那道暗中握了很长时间的符纸捏碎。
宁缺在大明湖畔施出颜瑟大师留给自己的锦囊,观束字符意之后心有所感,在回长安旅途中悟出了自己修道生涯中第一个动意符。
就是现在施出的散字符!这道散字符没有飘至观海僧身前,因为是动意符,宁缺也无法动用今日在雁鸣山畔观冬湖悟出的法门,符意遥遥而去,显得有些微弱。
金光之中的观海僧眉头微蹩,因为他也感觉到了这道符意的弱小。
宁缺施出这道散字符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他,而是笼罩在他身周的那数万粒碎冰。
散字符符意落下,那些微小的碎片变得更加微小。
比冰粒更微小的是尘埃。
冰是水。
水化作的尖埃是云,或者是雾。
无数的云雾弥漫在道殿里,仿佛这个世界忽然来到了高空云海之中,遮掩住了所有的视线,甚至扰乱了所有的天地气息。
便在这时,云雾骤然波动起来。
云雾微散,现出宁缺的身影。
他的身影己经来到了观海僧的身前。
只差咫尺。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花落雾未散‘—道身影却穿雾而过‘来到观海僧的身前’在他眼眸里留下道黯淡的影子,让这位佛门青年强者始终宁静的眼眸,终于出现了紧张的痕迹。
看着破雾而至的宁缺,观海僧做了两件事情:合什的双掌分开,右手的拇指向掌心揌去,由明王印转为心印,左手由竖立转为横向,掌面向前以明王印的最强姿态直接面向宁缺,同时他胸腹骤然微缩,深深吸气便要道出佛偈。
随着两个佛宗手印相辅而出,他身周的雾气骤然大乱,乳白色的云【yy:108052】雾透着极微弱的殿外暮光,仿佛要在不同的空间区域里凝出不同的花,而当那声佛偈的第一年音节从他胸腹间响起时,那些虚无缥渺的天地之息花骤然凝形,开始向下飘落。
有的花碎成数瓣如雨落下,有的花连枝带茎整枝落下,密密匝匝笼罩着他的身体,这些花瓣枝茎里蕴藏着两道手印感召的天地元气,又有佛偈助持,一旦触碰到敌人的身体,便会暴绽开来,怒而伤人。
右手定佛心,左子明王怒,再辅以震敌心神的佛偈,在极短的时间内,观海僧便施出了自己最强大的佛门功法,不得不说这位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佛心精纯坚定,便是在这样的局面下依然能够保持平静,做出了最准确的应对。
相对于普通人,无论道佛,修行者最大的优势便是速度,当普通人还没有看清楚那道亮光时,便会被那柄飞剑刺穿咽喉,当普通人还没有来得及躲避时,便会被那漫天的花雨镇成浴血的妖孽残尸,观海僧当然知道宁缺不是普通人,但是面对对方诡异的破雾突袭,他确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可惜他忘记了一件事情,所谓速度或者说时间流失速度上的优势,需要一定的空间距离才能体现出来,而此时宁缺与他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尺,近在眼前。
当那些美丽的天地之息花从雾中缓缓飘落时,当观海僧的双手还在掐指结手印时,宁缺只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动作,一拳砸到这名僧人的脸上。
两道鲜血喷溅而出。
一阵痛苦的咳嗽声中,观海僧左手的心印和右手的明王印都散了,那些自雾中飘落的天地之息花也焕散于无形,最后雾也散了。
云消雾散,道殿回复幽静空旷。
宁缺缓缓收回拳头。
观海僧擦掉脸上的血水,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输了。
残冰融化成的雪水,在乌黑的木地板缝里缓缓流淌,隐有叮咚清脆声音。
观海僧抬起头来,感慨说道:十三先生果然不愧是神符师传人,符道运用之妙难以想像,连续四道符文备有想法,依序而至,便像一篇大好文章起承转合美不胜收,最后那招弃符用拳更是明悟了战斗的真义,此时想来我竟想向先生挑战,果然有些自不量力,难怪先生开始时那般犹豫,想来是不想让我挫了锐气。
宁缺最后确实手下留情了,以他现在体龘内浩然气的充沛程度,身体的强度,那一拳曾经把谷溪的头颅击成破碎的西瓜,又何至于只把观海的鼻子打到流血?但事实上他也赢得极为侥幸。
宁缺连续施出四道符,念力用的太多,但仗着识海里的念力深厚并无所谓,关键是他附在前三道符上的浩然气,直接把他体龘内的浩然气压榨一空,在施出散字符后又强行纵掠破雾突袭,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如果观海僧当时不是选择用威力最强的佛门功法应对,而是重新以身相似护教明王庄严法像,加强自身的防守,只要再撑片刻,先倒下的便有可能是他。
宁缺看着身前诚恳认输的观海僧,心中暗道侥幸,这位烂柯寺的僧人虽然境界高深,但常年隐居在山寺之中修课业读佛经,竟似乎并不懂得战斗到底为什么。
他忽然想起来叶红鱼在离开魔宗山门的吊篮里说的一段话:世间的修行者大多不懂战斗,想要击败他们是很简单的事情。
遗憾的是贫僧修为不足,竟是没能看到传说中的书院不器意。
观海僧还在诚恳地复盘,检讨先前的战斗。
他的态度越诚恳,宁缺越觉得有些脸烫,1s想自己当时在大街上不肯与你战斗,哪里是担心以强凌弱挫了你的锐气,全然是担心自己大输特输挫了自己的锐气。
宁缺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观海僧道了声谢,然后略带惘然说道:只是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先生当时是如何避过我指尖弹出的那滴雨珠的,要知道那滴雨珠里浸着我的战意……宁缺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暗自缓缓回复精神。
观海僧看他神情,不由惭愧说道:冒昧了,冒昧了。
他想着宁缺先前悄无声息接下自己那招攻势,必然是用了书院某种绝学,那等绝学只怕与不器意等级相同,自己贸然发问岂不是在窥探书院的秘密?宁缺笑着摇摇头,扶着他向殿外走去。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是怎样应下那滴雨珠的。
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低了低头,让那滴雨珠落到了自己的额头上,然后渗入发间。
那滴雨珠确实蕴藏着极威猛的力量。
然而宁缺的脸向来极厚,尤其是入魔之后,他的脸愈发厚了。
南门道观正殿外的道人们一直沉默注视着殿内。
这是书院新一代弟子入世后的第一场战斗。
有些白发苍苍的老道,不免联想到很多年前那个姓轲的书院疯子,骑着小黑驴进入长安城之后掀起的那些血雨腥风,情绪很是复杂。
道殿的大门一直紧闭,也没有人敢凑到窗前窥视。
观战的人们只看到殿内火势大作,燥意顺着窗缝喷出,紧接着便是哗哗雨声,有水自门下淌出,再接着便是一股寒意自殿内传来,竟似要把殿外的冬意都压下去数分,再接着便是佛光大作,佛偈庄严,然后一切归于宁静。
殿内一片安静,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究竟是书院十三先生胜了,还是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胜了。
莫山山站在殿外一株老树下看着道殿,当宁缺连续施出四道符时,她的眼睛骤然变得极为明亮,而当殿内响起佛偈,隐约可见佛光时,她眼眸里开始流露出担忧的神色,而当道殿归于宁静后,她大概猜到了结局,于是也回复了平静。
因为她知道像宁缺这样的人,或许会败会死但绝对不会悄无声息地败或者死。
道殿大门开启,宁缺扶着观海僧缓缓走了出来。
观战的道人们看到这幅画面,尤其是看到观海僧脸上的血迹时,不由大感震惊,心想宁缺果然不愧是书院入世之人,竟能胜的如此云淡风轻。
当然,因为颜瑟大师的关系,宁缺也算半个昊天南门中人,所以看着他取得了胜利,南门观里的道人们脸上难以抑止地流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与何明池简单说了几句,宁缺又与观海僧说了很多没有营养的话,情意殷殷说道明年一定亲赴烂柯寺参加盂兰节会,到时一定禀烛夜谈,然后互道珍重就此离开。
走出南门观时,雪又落了下来。
顺着皇城根脚下走了数十步,宁缺的脸色略显苍白,撑着大黑伞的手有些发抖,身旁的莫山山看着他微微沉吟片刻后,伸手穿过他的胳膊,看着似是像情侣一般挽着,实际上却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莫山山说道:观海虽然年轻,但被境界深不可测的烂柯寺长老细心培养多年,佛法精湛修为惊人,实际上已经是佛门中有数的强者,你今日没有用符箭也没有用颜瑟大师留下来的锦囊,只靠自身修为便战胜他,实在是令我感到有些惊讶。
宁缺听她说观海是佛门有数强者,心想自己居然正面战胜对方,正有些飘飘然得意,便听着惊讶二字,不由有些恼火,说道:难道在你看来我很弱?莫山山看着伞外飘落的雪花,微笑说道:因为你确实很弱啊。
宁缺无言。
莫山山停下所步,看着他的侧脸认真说道:但你今天很强。
宁缺认真说道:谢谢。
莫山山想到一件事情,不解道:我总觉得你在道殿里施出的那三道符有些问题,以你现在的修行境界和对符道的理解,按道理无法写出那般强大的符,我在见到魔宗山门外的块垒大阵之前,写的符也不过这般。
以她的身份境界,自然有资格以自己的修为来衡量别的符师。
宁缺这才想到身旁的少女对符道的了解要远在自己之上,不由略感不安,心想若让她瞧出来自己在那些符纸上用了些古怪法子,甚至发现自己的魔宗手呢……那不是符。
莫山山伸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晶莹的雪花在掌心缓缓融化,说道:我明白了,你是在以意拟符,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书院不器意?宁缺虽然是书院二层楼学生,却确实不知道书院不器意是什么,不过此时既然莫山山没有联想到自己是用浩然气代替天地元气,他当然不会出言解释。
然而想着书院不器意四字,他不禁想起自己登山那日,在柴门外的勒石上看到的君子不器四字,默然想道难道这四个字大有深意?推荐一本朋友的书,《不朽丹神》尽在【138看书网朋】朋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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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138看书网】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第一百五十六章 红墙白雪,要你喜欢夜色笼罩着长安城,皇城角搂里的长明灯向地面散播着微黄的光线,昏暗的光线映照着白色的雪花在红色宫墙前缓缓飘舞,画面非常漂亮。
这里是护城河最偏僻的一段,夜空里降下的雪花,落到河面上便悄无声息无踪,幽静的环境里,踏雪而行的二人脚踩松雪的声音便愈发清晰起来。
莫山山轻轻扰开眼前飘拂的发丝,看着红色宫墙前飘舞的雪花,轻声说道:大河远在天南,几乎很难见到雪。
宁缺想着那个四季如春的遥远国度,向往说道: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大河地狭人少,国力孱弱不堪,北方便是强大的南晋,与月轮的关系又向来恶劣,然而这数百年来却一直能保证和平甚至是富庶幸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宁缺摇了摇头。
莫山山看着眼前这座大唐皇宫,平静说道:因为世间有大唐,有这座皇宫,因为大河世代与你们唐国交好,所以虽然我们两国相隔千山万水,国土也并不接攘,大河事实上却一直在你们唐国的庇护。
宁缺很清楚她说的是事实,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提到这个。
南晋和月轮都很清楚,如果他们做的太过分,如果他们的军队真的侵略大河,大唐军民还有这座皇宫里的皇帝陛下,都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世间别的国家都认为大唐帝国乃是野心勃勃的霸主,是战乱的根源,只有我们大河国人不这样想,对于我们来说,只有大唐帝国存在,这个凶险纷乱现实的世界才是太平的。
莫山山看着他微笑说道:修行者的世界其实和世俗的世界从来无法割裂,只有自身强大才能保证唐国和大河的和平,而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通过强大自身,而让唐国也变得比以前更加强大。
听到这时,宁缺终于明白过来,中午在礼部外大街上,山山大概猜到了自己心境里的那些犹豫摇晃,所以此时借着宫墙雪花世事来开解自己几句。
他摇头说道:谢谢你的开解,其实我已经差不多快想明白了,想要天下太平,不是一味避战便可以的,我只是不明白,像观海僧这样的佛宗高人,为什么还是脱不开那些嗔痴的念头,为什么一定要过来找我打架。
看见一堵高高的宫墙,人们总想绕到墙后去看看那里有什么故事,看到一座山峰,人们总想爬上去看看山上到底有什么风光。
莫山山指着护城河那边夜色中的宫墙,说道:修所者们也是人,他们也会好奇也会向往,而且团为他们的骄傲,所以这种情绪会显得愈发强烈。
宁缺听着这段话,联想起当初听陈皮皮论及那些世间真正强者时的心境,想起那夜登顶成功之后看着云海那头的几座山峰所生出的豪迈态度。
对于修行者而言,世间漫漫修行路的尽头便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对不可知之地他们敬畏却充满了接近甚至超越对方的渴望,而像知守观和悬空寺根本无处寻去,他们只能看到书院,那么他们必然要尝试着登一登书院这座山峰。
微雪间,宁缺和莫山山撑着大黑伞向前走去,关于书院入世及被人挑战的话题就此结束,他们看着护城河水面上的薄薄浮冰,看着那些入水即隐的雪花,经常很长时间都保持着沉默,偶尔心有所感便会就符道书法探讨几句。
他们在荒原上同生共死多日,早生默契,最近时常在长安城里并肩出游,这种默契随着肩头与肩头的轻轻碰触,少女发丝偶尔飘过某人鼻端而渐渐深入身体的每一处乃至于心灵,对符文书法的共同喜好则让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察觉对方每一道眼光每一个手势的意图,那道喜乐而宁静的情绪渐渐生出。
走到护城河某段船桥上时,雪渐渐停了。
宁缺所下脚步,收了大黑伞。
莫山山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望向他,随着这个动作,如瀑的黑色秀发自肩头滑落,白色的裙在红色的宫墙前显得格外美丽,就像先前那些飘落的雪花。
宁缺看着她漂亮的脸,紧抿若红线的唇,发现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飘移离散,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专注,不由莫名地紧张起来。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说道:在魔宗山门里我说过我喜欢你。
宁缺微怔,有些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记得。
莫山山微微抬头,微圆的小脸显得格外倔犟和骄傲:我也要你喜欢我。
宁缺的视线穿过少女的肩头,望向夜色中的红色宫墙,然后发现没有什么好看的,然后他望向【yy:108052】船桥下缓慢流淌的护城河,发现夜色中的河水像墨一般,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所以他只好重新望着她的脸,认真说道:这是很公平的事情。
莫山山缓缓低头,看着裙摆前的鞋尖,声音细微说道:那你喜欢我吗?这次宁缺真的望向了少女身后的宫墙,因为那一大片的红色宫墙已经高出了他平行的视线,占据了夜色里的绝大部分区域,可以充当一面很好的背景幕墙。
人生如题各种痴,莫山山是书痴,那么也是一道题,而且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所遇到的最难回答的一道问题,所以他需要认真地思着,并且在脑海里反复放映某些画面,以来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那片细蓝如腰的海子畔,在清晨的枝头上看见那个随风轻轻摆动的少女,还有她腰间的那抹碧蓝,然后一路同行看见她散漫而冷漠的目光,看着她漂亮的眉眼,像包子般可爱的小圆脸看着她施出半道神符,看着她从空中坠落然后再一车同行说着那些关于书法符道的事情,直至王庭再入北荒,雪中不独行,湖畔曾烹鱼,在满山满谷的石头间蹦珊前行,他背着她她指引着他,她说过喜欢他的大黑马,喜欢他的字,然后在白骨尸堆山前临死之刻说喜欢他。
这些画面在宁缺脑海里、在他眼前的红色宫墙上快速掠过,那些他曾经触碰过的感觉那些他曾经偶尔想过的事情再次出现,他无法确认更多的事情,但至少有一件事情他是完全可以确认的,而且居然让一个女孩子先说出那句话,他觉得自己再把时间拖长哪怕一刹那都是不正确的。
他看着身前的山山,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疏长睫毛,肯定说道:是喜欢的。
莫山山身体微僵,没有抬起头来看他,而是直接走到船桥边。
她低头静静看着像墨水般的护城河,看着河里的浮冰淡然的脸上渐渐生出微羞的笑意。
宁缺与观海僧在南门道观正殿里的那一战,并没有在俗世间引起任何风龘波。
生活在街巷弄坊里的普通民众们眼中的修行者,就像当年宁缺眼中的修行者一样都是些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在云上嗖嗖乱飞的神仙,而但凡神仙打架,凡人只要不遭灾的时候,往往都不怎么愿意关心,事实上也无从知晓这些事情。
但对于修行界各宗派而言,这一战的结果却影响深远,烂柯寺长老关门弟子观海的失败,除了再一次证明书院是人间最高不可攀那座山峰之外,也让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的名字真正进入了所谓强者的行列。
观海僧早年隐居烂柯寺后深山,声名不显,但即便是我也要战胜他也会有些吃力,没想到宁缺居然能够赢他,看起来他最近这段时间进步的非常快,或想,现在桃山上应该没有人还认为他能连胜隆庆两次,都是依赖于运气了。
西陵神殿某个幽暗的房间里,叶红鱼看着刚刚收到的卷宗,美丽的容颜上泛起一丝笑容,不知为何她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红裙,而是穿了件朴素的道袍。
一名神殿裁决司下属听着她如此说法,不由微微皱眉,沉声反驳道:谁都无法否认这位十三先生的进步神速,但他连胜皇子两次绝对是侥幸,雪崖之上若不是皇子正处于破境的关键时刻,又怎么会被他暗算成功?叶红鱼静静看着那名下属说道:暗算也是一种战斗,既然已经成为敌人,难道还要奢望敌人施予宽容和风度?只要是战斗,那就是公平的,而你要记住,昊天也是公平的,像宁缺这般无耻的家伙,能够成为书院二层楼的学生,能够被颜瑟师叔挑中成为传人,那么他在幸运之外一定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那名裁决司下属不敢再做辩驳,低头应了声是。
他出门走到崖畔一株树下,他看了一眼那间简陋的石屋,脸上露出一丝讥讽冷笑,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此次荒原之行,神殿受挫严重,隆庆皇子可能死了,咱们这位叶大司座又不知遇着何等强敌,竟是被迫堕境,只怕此生再无进入知命的希望,在我们这些人面前却还要摆出这等自信模样,难道她不知道这样又是可怜又是可笑?荒原之行,叶红鱼确实受了极严重的伤,尤其是被莲生施了餐餐大法,最后强行堕境暴发求生,更是对她的修道产生了难以逆转的损伤。
但她毕竟是道痴,修为境界犹在洞玄上境,哪里会听不到屋外那些窃窃私议,然而她没有动怒,只是轻轻整理了一下着大的青色道袍,然后沉默闭上了眼睛。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七章 书,书痴,书院将夜15将夜正文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一百五十七章书,书痴,书院西陵神殿统领昊天道门在世间的亿万信徒,供奉着精神,更需要站在现实的土壤上,尤其裁决司乃是神殿最现实的所在,荒原之行连番挫败,实力境界受到重创,身为大司座的叶红鱼的前景蒙上了一层黯淡的尘埃,所以那些曾经对她无比敬畏的下属现在敢于窃窃私议,而她也变得沉默起来。
南方某处深山有一座式样简单的道观,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座道观,道观外古旧的匾上写着知守二字。
与入浊世执道权的西陵神殿不同,这座隐藏在道门历史幕后的知守观并不关心俗世里的事情。
知守观深处湖畔有七间草屋,供奉着传说中的七卷天书,其中第四间草屋已经有很多处都处于空空如野的状态,始终未能迎回那卷遗失在荒原上的明字卷,檐上的茅草显得有些凋蔽衰败,而其余的六间草屋不知是不是被屋内天书气息所感染,檐上那些金黄色的茅草仿佛是由黄金雕刻而成,映射着太阳的光线,散发着华贵庄严的感觉,让人睹之便欲跪拜在地不复再起。
湖畔第一间草屋内的沉香木案上,有一本封面黑若凝血的典籍,这本典籍因为过于厚沉看着就像是一块天然的黑血石,正是天书日字卷。
黑色的封皮,雪白的书页,让这卷天书释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感觉。
桌上的日字卷已经被人翻开,更有可能千万年来从来都没有关上过,完全是空白的第一页右手边便是第二页,最上方清楚显现着剑圣柳白的姓名,横向不远处是君陌二字。
周遭毫无次序规律凌乱出现着叶唐之类的字。
有清风自窗风徐来,像无形的手般簌簌翻动着书页,用很快的速度把这卷天书翻阅了一遍,来到了很后面的一页纸。
去年夏时攀登书院顶峰成功,又于暴雨夜悟符道后,宁缺的名字曾经出现在这里,然后不知为何现在他的名字已经消失不见,纸白的好像雪茫茫的一片大地。
湖风在草屋里的梁柱间缭绕。
遇着墙壁然后回转,流动到沉香木案上再次开始翻动书页,只不过这一次是从后向前在翻动。
书页翻动的速度很快,偶尔才能够看清楚两三个姓名,比如吕清臣。
但更多时候只能隐约看到几个单独的字,比如柳,比如何。
湖风翻动着日字卷,终于来到了距离最前约薄薄数张纸的位置,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看上去就像花草纹一般美丽繁复。
隆庆皇子的名字在页面一角,只是笔迹已经黯淡到了极点,似乎随时可能渗进绵软的书纸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唐小棠的名字出现在页面的另一个角落里。
笔迹有些飘忽潦草。
莫山山的名字出现在纸张的正中间,笔迹宁静而柔顺。
书纸上还能看到王景略和观海僧很多人的名字,从而显得有些凌乱,唯独书纸最上方快要抵到边缘处那里有一片空白,那片空白里只有叶红鱼的名字。
叶红鱼那三个字在那处显得无比孤单而骄傲,笔迹非常浓艳凝稠,艳的仿佛要从纸面上浮现出来,然后借着湖风飞走。
尤其是鱼字的最上面那一撇,甚至已经超出了书页的边缘,纵横快意仿若一把锋利的道剑,刺进了前面那页纸。
在书纸右下方角落,宁缺的名字非常不起眼的悄悄显现出来。
…………清晨的长安南郊,书院外的草甸上,莫山山看着宁缺轻声说道:回大河之后我给你写信。
只是你的名字我怎么写也总觉得好像写不好看。
看着少女的睫毛在晨光微微闪亮,宁缺说道:又不是马上便要离开长安,怎么感觉好像这就是在告别一般,你回墨池后我们自然是要写信的,不过我在想等夫子回来后。
如果没事儿我可以带桑桑去大河看你啊。
莫山山低头看了眼自己探出裙摆的鞋,心想这个人大概真的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话的习惯吧?然而习惯这种事情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改变他呢?二人走上草甸。
在宁缺的回忆和介绍下,莫山山跟着他参观了一下书院,然后二人走过湿地和旧%%,穿过那片云深不知处的浓雾,便来到了山崖之前。
如同宁缺第一次来到书院后山时一样,书痴也被这片美丽不知四季的崖坪,那些宁静的湖光山色还有远处那道细瀑震撼,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致,说道:这里就是真正的书院?宁缺说道:如果说书院二层楼才是真正的书院,那么这里就是。
莫山山轻声道:对于修行者而言,不可知之地在云霄之上俗世之外,无法接触,书院虽说是唯一两世皆通的圣地,但又有几人能够来到这里亲眼看看这里的风景?想不到遇着你之后,我竟是先进魔宗山门,再来书院后山,实在是有些幸运。
宁缺站在她身旁,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听着她的轻声慨叹,心情也有些骄傲愉悦,说道:遇着我了,以后还会遇着很多幸运的事情。
虽是随口一句话,却也隐着一些微甜的意思,以后若长相厮守,那么自然还会有更多,莫山山有些不适应这种情景,低头微羞无语。
宁缺脸皮向来极厚,却是完全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带着她便往那片镜湖走去,说道:我带你去见见七师姐,除了她别的师兄们都喜欢捉迷藏,实在不好找。
莫山山心想这便是要拜见对方的宗门?不免觉得有些紧张,低头看着脚下山道慢慢随他前行,轻声说道:你随意带外人进书院,会不会有些不妥?做为男子这时候最合适的回答当然应该说……你又不是外人。
然而宁缺这人脸皮厚实口舌便给,却着实在情爱之事上毫无经验、也严重缺乏能力,听着山山的担忧,竟老实回答道:大师兄已经认你做了义妹,进书院又怕什么?而且今天也是大师兄让我带你进来看看,不然我可没这么大胆子。
过镜湖时与七师姐打了个招呼,说了会儿闲话,然后便去溪畔打铁屋拜访四师兄和六师兄,习惯着裸着上半身的六师兄,见着宁缺忽然带了个漂亮的不像样子的小姑娘进来,不由唬了一跳,连忙用比挥锤更快的速度套了件外衫,而四师兄则是沉默坐在窗畔进行着推演,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般。
打铁屋里高温难耐,又满是蒸汽,宁缺想着山山毕竟是个爱美的姑娘家,只准备带她来说会儿话便离开,不料山山见着窗畔四师兄的推演,竟是不肯离开,而是走了过去,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沙盘上那些符线,神情愈来愈凝重。
宁缺神情微异,走到窗畔一同观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四师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蹲在沙盘旁的少女,漠然问道:你也懂符?问书痴懂不懂符,就等同于问屠夫会不会杀猪,问猎人会不会走山路。
宁缺知道四师兄就是这样性格,担心山山生出恼意,赶紧说道:师兄,她就是书痴。
噢,原来你就是书痴姑娘。
四师兄看着莫山山重复道:那你懂不懂符。
宁缺完全无语。
天下三痴中,莫山山素来以淑静贤贞著称,竟是丝毫没有恼意,只是有些困惑,抬头看了宁缺一眼,想起他当日在荒原里的回答,不由微笑说道:略懂。
四师兄用手指着宁缺说道:比他如何?莫山山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毫不犹豫说道:比他强很多。
宁缺愈发无语,觉得自尊很是受伤。
四师兄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那你确实有资格看我的推演。
莫山山看着沙盘上那些缓慢行走的符线,不敢确定问道:这真是推演算法?四师兄说道:如果不是推演算法,你又怎会看的如此出神。
莫山山吃惊说道:可是听家师说,河山盘推演算法已经失传多年。
四师兄摇头说道:河山盘推演算法确实在大唐开元年间断了传承,但不到四十年后,你墨池苑七代祖师颖山人便和书院某位前贤共同参详六年,重新创立了推演算法的规范,其后二位先贤又穷毕生之力重铸了河山盘,你师傅王书圣既然是颖山人的传人,怎么能连这些往事都不知晓。
莫山山怔怔看着面前那个普通无奇的沙盘,心想难道这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河山盘,看着沙盘上那两道仿佛永远平行,实际上却在互相扰动的线条,她眉尖微蹙说道:这是在推演不动符意与元气波动之间的初始时刻线值?四师兄没有想到这小姑娘只看了一眼便看出了自己推演的内容,神情微异,大感兴趣说道:你对这方面也有研究?莫山山专注看着沙盘,说道:略有研究,只是没有想过能凭空推演。
四师兄看着她露出赞许之色,很是欣赏这个女子研习符道时的专注,转头对宁缺不悦说道:还不赶紧搬个板凳过来,难道要让山山姑娘总这么蹲着?宁缺觉得非常无辜,然后继续无言,搬了个板凳过来。
莫山山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直接坐到板凳上,撑着下巴专注看着沙盘,偶尔与四师兄讨论几句,然后继续专注看沙盘。
…………(下一章争取十一点左右能写出来。
)将夜15将夜正文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一百五十七章书,书痴,书院更新完毕!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八章 书院两条路线的战斗(上)将夜158,将夜正文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八章 书院两条路线的战斗(上)宁缺虽然在符道方面颇有天赋,然而在修行如痴这方面,距离四师兄和莫山山还非常遥远,而且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听懂莫山山和四师兄讨论的那些内容,站在窗畔是百无聊赖,发现确实没有人愿意理会自己,只好讷讷离开。
走到打铁屋后,他躬身捧着溪水洗了洗脸,让被高温和水蒸汽弄的有些恍惚的精神清醒了些,然后坐在溪畔看着缓缓转动的大水车开始发呆,不是因为被遗忘后真有什么失落感,而是在思考前天雪夜红墙前说了那声喜欢后,这件事情应该怎样向下继续发展,很明显莫山山对自己的态度一如从前般平静淡然,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不要太过着急,然而为什么总觉得好像自己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听说你把书痴带到书院来了?一道声音从宁缺身后突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他回头望去,看着负手走来的陈皮皮正准备说些什么,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因为按照对这个家伙的了解,知道自己带着莫山山来书院,陈皮皮肯定会好生奚落打趣一番,绝不会像此时这般严肃。
宁缺说道:不要想着借此攻击我,这是大师兄的意思。
陈皮皮看着他身旁面溪而立,双手依然负在身后,圆乎乎的身躯竟被他硬生生站出了几分渊停岳峙的气魄,只听他缓声说道:你想清楚了吗?宁缺微异问道:想清楚什么?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神情严肃说道:想清楚你要和莫山山在一起。
宁缺嘲讽说道:你不要小时候被叶红鱼欺负的太惨,就此便对女性失去了所有信心,继而想要拆散世间所有情侣好不?这样显得太可怜。
陈皮皮正准备说些什么。
宁缺忽然向后仰身,望向他一直负在身后的两只手。
看到陈皮皮身后那两只明显被猪蹄还要红肿的手,宁缺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冷气,跳起来关心说道:你这是怎么了?陈皮皮看着溪对岸的青草野花,带着不尽沧桑意,悠悠说道:那天你随大师兄回来时,我曾经向大师兄告了二师兄一状。
宁缺看着他点了点头。
说道:然后呢?陈皮皮举起自己像红烧猪蹄似的双手,轻叹一声说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宁缺看着他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确定问道:二师兄打的?陈皮皮点点头。
宁缺大怒说道:二师兄下手怎么这么狠?平白无故怎么能随意打人?陈皮皮转头看着他,眼眶微湿说道:小师弟。
你居然敢为我怒斥二师兄,我终于确定你真是一个好人,只是二师兄搬出了院规,倒也不能算平白无故。
院规我也学过,哪里有不能告状这一条?但有不能撒谎这一条。
那天在老笔斋里你撒谎了?嗯……其实也不能算撒谎,就是我说十一师兄吃花那段稍微夸张了些。
夸张到了什么程度?十一师兄不是见着所有花都往嘴巴里塞,他也是挑好吃的在吃。
宁缺不可思议说道:就因为这样……二师兄便拿院规惩处你?陈皮皮看着他伤感说道:二师兄是君子,他很严格地按照道理规矩办事。
宁缺感慨说道:我怎么听着总觉得这毫无道理?陈皮皮看着他认真说道:记住。
只要夫子和大师兄没有意见,那么在书院唯一有资格讲道理的就是二师兄,也只有他说的话才是道理。
宁缺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把这条真理牢牢记在心中,然后轻轻拍了拍陈皮皮的肩头表示安慰,心想原来呆在书院后山也不见得如何安全,如此一来想着自己被扔到俗世风雨中去打生打死,心理便觉得平衡了不少。
便在此时,陈皮皮忽然身体骤然僵硬。
然后挣开宁缺的手,毫不犹豫转头便顺着小溪向后山深处跑去,胖乎乎的身躯竟像片落叶般,倏乎直去数十丈,瞬间消失在满山密林之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踪迹。
宁缺怔怔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心想果然不愧是年轻一代里境界最高的天才人物。
明明肉身力量糟糕至极,竟能院服一挥便借了天地元气飘摇而去(高质量文字首发,尽在%)。
听说你把书痴带到书院来了?又一道声音从宁缺身后突然响起,而且问的问题也一模一样,然后他的反应却与先前大为不同,先是身体微僵。
然后迅速转身长揖及地,极为恭敬应道:禀报二师兄,这是大师兄的意思,不过我确实也想带她来逛逛。
二师兄点了点头。
宁缺直起身,强行压抑住不去看二师兄头上那顶古冠,神情看似平静,实际上院服里早已是汗如雨下,知道自己后面加那一句算是加对了,不然让二师兄误以为自己是拿大师兄压他,只怕也会拿书院的道理来教育自己。
二师兄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怪异,看着他沉吟片刻后问道:你可知道师兄因何要认书痴为义妹?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事实上宁缺也不知道当日在荒原马车上,大师兄为何笑着应下此事,莫山山这样的姑娘当然值得所有人喜欢,但书院后山毕竟不是世俗之地,大师兄的身份更是非同一般,总觉得此事有些突然。
这件事情好像有些复杂。
二师兄走到溪畔,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南门观一战,你表现不错。
这已经是连续第二次得到师兄表扬,宁缺高兴地笑了起来,然后想起与观海僧一战后思及的书院不器意,不由好奇问道:师兄。
我那日登山时在柴门外看见的是君子不器四字,隆庆皇子看到的是什么?隆庆看到的是君子不争四字。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这是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隆庆他既然想和你争,那么被你一箭射死也是理所当然。
宁缺听着这句话,暗想难道夫子当初在柴门外勒石上留下的话,已经隐隐昭示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震惊之余不由生出无限向往景仰之情。
二师兄此时正在考虑那件极麻烦的事情。
看他脸上流露出来的仰慕神情,心头微动说道:若要能够理解老师的境界,便需要一生专心修道方有一线可能。
宁缺下意识里点了点头。
二师兄又说道:老师他一生未曾婚娶。
所以你若想达到那种境界,就不能被男女之事烦心,婚嫁之事还是暂时不要考虑的好(高质量文字首发,尽在%)。
宁缺微异说道:暂时不用考虑?二师兄严肃说道:当然最好是永远不要考虑。
宁缺大惊。
浑然不顾和二师兄讲道理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连连摆手说道:一辈子不成婚不娶老婆,将来老时岂不是会变成我师傅那样的可怜家伙?这事万万不能。
…………傍晚时分,宁缺和莫山山离开了书院后山,而书院后山里的人们则是集体汇集到了瀑布不远处二师兄的小院中,开始召开一次非常重要的会议。
这次会议到的人数非常整齐。
除了读书人书院后山所有人都到了,无论是那些在林间弹琴吹箫的还是在松下娱棋的,都老老实实出现。
然后搬了张椅子各自觅着角落坐好。
平常他们绝对不会这般老实,因为很多时候就连二师兄都没办法把他们从后山那些偏僻的角落里抓出来,然而今天不同,因为大师兄回来了。
只要大师兄在书院,那么无论他们躲在哪里,是在林子里冒充石头,还是在松树上冒充松鼠,或是在花中冒充小草。
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找到。
书院最近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至于宁缺入世并且战胜烂柯寺长老传人观海僧这件事情,更不会让众人当回事,因为按照他们的想法,小师弟虽说境界低劣了些,但怎么也是自己这些人的小师弟,怎么可能会输给别人?北宫未央搂着大师兄的肩头。
苦着脸说道:亲爱的大师兄,今天究竟有什么事情需要闹出这么大的阵势?赶紧说完赶紧散,我那曲子刚谱到要紧的地方。
五师兄看着大师兄极为不耐烦说道:是啊师兄,你回来那天我们已经给你接过风了,今天又有什么事?老八那盘棋眼看就输了。
可不能让他借机耍赖。
八师兄冷笑一声说道:我看是你要输了吧?要不然我们这时候就回去继续?小院里一片嘈杂喧嚣,大师兄无奈看着众人,劝说道:不要着急,不要急,什么事情都慢慢来,慢慢说才能说清楚。
便在这时,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到案几上。
啪的一声(高质量文字首发,尽在%)。
房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随着二师兄冷峻的目光缓缓移过,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大师兄微微蹙眉,说道:君陌,不要动怒。
二师兄听着这话,赶紧站起身来,恭谨说道:师兄说的是,君陌不对。
这便是书院后山的生物链,二师兄通杀所有师弟师妹,所有师弟师妹都和大师兄亲近而毫无畏意甚至有些轻慢,可当着大师兄的面,二师兄就变成了鹌鹑。
陈皮皮轻轻向自己肿着的双手上吹了口气,看着乖巧站着的二师兄,偷笑想着,原来君陌你也有今天啊。
然而在二师兄目光压迫之下,终于没有人再敢说要走,也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话,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了很多,甚至隐隐能够听到笔尖在纸上滑过的声音。
三师姐女教授余帘,专心描着簪花小楷,似乎发生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
今日让师弟师妹们都过来,是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
大师兄说道:小师弟入世之后,世间多有猜忖,而朝中有很多大臣已经入宫试探能不能指婚,前天宫里派人到山下传达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想知道我们书院到底有何想法。
陈皮皮微怔说道:这算啥?联姻还是下嫁?大师兄看着他认真说道:小师弟是男子,自然不能算下嫁。
不过在我看来这种事情实在是无甚趣味,想来无论老师还是小师弟都不会有此想法,修行之人终究还是要与修行之人相处,而且也要看小师弟自己。
大师兄最后说道:今日书痴已经进山与大家见过面,不知你们印象如何?我对山山的印象是极好的,所以我很乐意看到她与小师弟琴瑟和谐,当然你们不要在意我的看法以及我与她的关系。
听着这话,屋内众人好奇地议论起来,心想小师弟找媳妇这件事情,怎么值得大师兄如此慎重,还要问自己这些人的看法。
只有七师姐注意到,听到这番话后,二师兄的神情明显有些不悦。
…………(粒米未进,八小时才写了两章,我真是服了我自己了,苦笑……原来我就是个贱人。
)(未完待续)将夜158,将夜正文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五十八章 书院两条路线的战斗(上)更新完毕!(本站群号:95512049)第一百五十八章 书院两条路线的战斗(下)仿佛是为了给大师兔那句琴瑟和谐的话做注脚,铮的一声,十师兄西门不惑轻拔琴弦,九师兄北宫未央用手指轻敲萧管,综综琴声在屋内如流水般响起,随着音律同时响起的还有众人热烈的讨论声。
宁缺和云麾将军家那位司徒小龘姐走的亲密,宫里如果要指婚,大约便是她了,不过老祭酒颇为欣赏宁缺的书法,那么金无彩也有可能,可如果再仔细往最早时候看去,李渔殿下和他也有不少来往,便是如今关系也极为密切。
我怎么总觉得指婚这种事情很恶心?不管是叫联姻还是卖肉,但总有些把小师弟往红袖招里卖的感觉,而且那些府上可没有什么简大家,哈哈哈哈。
哪里有你想的这般龌龊,依大师兄的意思,只不过是避免当众驳了陛下颜面不好看,所以才想抢在宫里指婚之前替小师弟把婚事定下,说起来后山这么多年竟没有办过喜事,也该轮着一场。
不过大师兄说的那位书痴姑娘我可没有瞧见,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小师弟是个孤儿,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应该多替他想想才是。
她既然是大河国来的人,想必住在礼部那边,明天我们要不要集体进长安城替小师弟掌掌眼?掌眼?那是位姑娘,又不是什么老器物,五师兄,我提醒你那位书痴姑娘是王书圣的传人,修为境界只怕不弱于你,你这些年天天抚松下棋,懈怠了修行,只怕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若惹恼了她当心进得长安城却出不来。
听着这些痴人们说着痴话,大师兄摇头不已。
七师姐把矮几下嗑剩的瓜子皮扫到小篓里,抬头看着他神情,笑着说道:我看书痴不错,小脸蛋儿挺圆的,娶进门来天天掐两把应该舒服。
陈皮皮听着这话,想着这些年来在七师姐纤纤玉指下所受的折磨,下意识里抬起手来想要捂住自己胖乎乎的脸颊,却忘了手上有伤,痛的眉头快要拧了起来。
六师兄捧着一杯茶,憨厚说道:打铁房里蒸汽足,那姑娘能熬那么多长时间,心性极为少见,我觉得不错。
四师兄点头说道:后山里终于能有一个真正懂符的人,很好。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古琴洞箫,笑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既然大家都说书痴好,我们自然也说书痴好。
自宁缺从荒原回到长安城之后,他与书痴莫山山之间的那些传闻便流传开来,书院后山里的人们也知道些许,想着本来便是两情相悦之人,又有大师兄提议,如今见过书痴的人都说好,那么自然便是好的。
书院后山小师弟的婚事,似乎便要这样确定下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屋内响起一个声音。
不好。
七师姐微微皱眉。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问道:书痴哪里不好?我不是说书痴不好。
二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只是小师弟如果一定要娶妻,那么有更好的对象。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问道:那又会是谁呢?二师兄缓缓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缓慢而坚定说道:桑桑。
书院后山有好几位师兄都不知道桑桑是谁,还是问了陈皮皮才知道,原来二师兄眼中比书痴更好的选择对象,居然是宁缺的小侍女。
四师兄说道:书院向来不是一个以身份取人的无趣之地,但那个叫桑桑的小姑娘既然是小师弟的侍女,若要成婚便与唐律不合,总归是个麻烦。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没有麻烦,只需要让她出籍。
四师兄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微笑说道:我坚持我的看法。
二师兄回望着他,神情平静而坚定:我也坚持我的看法?大师兄说道:大部分师弟师妹都支持我的看法。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师兄你让大家不在意你与莫山山的关系,但这关系已经存在,所以师弟师妹们的看法在我看来都没有任何意义。
大师兄平静说道:好吧,师弟师妹的看法确实不应该牵扯进来,但我的看法呢?我不知道师兄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
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在荒原上你要认书痴为义妹,是不是那时候你就在准备做这件事情?大师兄笑了笑,说道:我只是觉得山山这姑娘确实很好,是小师弟的良配。
二师兄没有笑,说道:那为何桑桑就不能是小师弟的良配?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若有所思问道:你觉得桑桑好在何处?二师兄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瀑布上方的那些繁星,说道:当日颜瑟与卫光明同归于尽,我与皮皮随后登山,便在崖顶看见一个小姑娘跪在地上捧灰,那个小姑娘便是桑桑,我觉得她很好,而且我知道她是要和小师弟在一起的人。
屋内无比安静,只能听到柔软的毛笔尖轻轻刷过纸张的声音。
就在这片安静中,忽然响起陈皮皮有些紧张不安的声音:我也觉得桑桑挺好。
大师兄神情有些复杂地笑了笑,看着他说道:你又觉得她哪里好?陈皮皮思忖片刻后认真说道:我说不出来,但我觉得她哪里都好。
大师兄微微一怔,然后摇了摇头喃喃叹道: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书院后山自然是以大师兄为首,他的性情温和而干净,所有师弟师妹都愿意亲近他,并不害怕他,愿意听他的话,然而二师兄却是后山里的镇山律条,所有师弟师妹都害怕他,哪里敢反对他的意见。
以往后山里的众人面对二位师兄时倒也简单,反正大家都听二师兄的,然后二师兄必然是要听大师兄的,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今天这种局面。
我觉得二师兄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虽说我并不明白捧灰是怎么回事。
那难道大师兄说的就没有道理了?话不是这么说,二位师兄说的都有道理,我心境不够清明,似这般重要的事情哪里能比二位师兄想的更透彻,所以无论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的话,我都照着做便是,他们认为哪个姑娘更适合,那便最适合。
一番刻意的插科打浑,并没有让屋内的气氛变得松动起来,反而因为二位师兄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尴尬,于是场间再次回复死寂一般的沉默。
大师兄看着二师兄认真说道:师弟,有很多事情你不清楚。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确实有很多事情我不清楚,我不清楚师兄对桑桑的敌意宪竟从何而来,因为她是光明大神官的传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师兄根本不想让她和小师弟在一起,然而师兄你想过没有,这样对那个小侍女并不公平。
大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平静说道:我对桑桑没有任何敌意,不过我承认你说的话,我确实不想让小师弟的一生再继续和她纠缠在一起。
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大师兄说道:没有理由,只有感觉。
二师兄说道:师兄,我这一生始终信奉一条原则,任大师兄看着他说道:你不需要知道,老师知道。
二师兄说道:那为何不等老师回来再说这件事情?大师兄说道:因为宫里已经传来消息。
二师兄漠然说道:我们如果不点头,谁敢给小师弟胡乱指婚?大师兄微微皱眉。
二师兄说道:我已经有十年时间没有见过师兄皱眉了,师兄因何皱眉?是不是你也觉得这样做有些问题?大师兄依旧皱着眉头,看着他摇头说道:那是因为我发现过了这么多年,君陌你依然没有成长,还是当年那个只知认死理,却看不到事物全面模样的热血少年郎。
二师兄微怒说道:老师绝对不会因为提前看到了前方道路上的某些险弯或者某些暗影,便提前让我们走上另外一条道路,我相信老师更加不会因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而提前对无辜者施以责罚,所以我认为师兄你今天做错了!书院后山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大师兄和二师兄在某件事情上产生分歧甚至是争论,更何况如今争论似乎已经发展到了愤怒的相互指责,更是惊的众人鸦雀无声,别说开口说话,便是连呼吸都不敢让声音变大一些。
一片幽静,只有柔软的毛笔尖轻轻滑过纸面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房间角落里安静描着簪花小楷的三师姐,书院后山的三师姐喜静厌动,无论何时都不怎么说话,也很少与同门们来往,但大家知道就连夫子都极为赞许她的渊博学识和眼光,所以期待她能化解眼下的僵局。
第一百五十九章 书院两条路线的战斗(下}仿佛是为了给大师兄那句琴瑟和谐的话做注脚,铮的一声,十师兄西门不惑轻拔琴弦,九师兄北宫未央用手指轻敲箫管,淙淙琴声在屋内如流水般响起,随着音律同时响起的还有众人热烈的讨论声。
宁缺和云麾将军家那位司徒小姐走的亲密,宫里如果要指婚,大约便是她了,不过老祭酒颇为欣赏宁缺的书法,那么金无彩也有可能,可如果再仔细往最早时候看去,李渔殿下和他也有不少来往,便是如今关系也极为密切。
我怎么总觉得指婚这种事情很恶心?不管是叫联姻还是卖肉,但总有些把小师弟往红袖招里卖的感觉,而且那些府上可没有什么前大家,哈哈哈哈。
哪里有你想的这般龌龊,依大师兄的意思,只不过是避免当众驳了陛下颜面不好看,所以才想抢在宫里指婚之前替小师弟把婚事定下,说起来后山这么多年竟没有办过喜事,也该轮着一场。
不过大师兄说的那位书痴姑娘我可没有瞧见,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小师弟是个孤儿,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应该多替他想想才是。
她既然是大河国来的人,想必住在礼部那边,明天我们要不要集体进长安城替小师弟掌掌眼?掌眼?那是位姑娘,又不是什么老器物,五师兄,我提醒你那位书痴姑娘是王书圣的传人,修为境界只怕不弱于你,你这些年天天抚松下棋,懈怠了修行,只怕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若惹恼了她当心进得长安城却出不来。
听着这些痴人们说着痴话,大师兄摇头不已。
七师姐把矮几下喘剩的瓜子皮扫到小篓里,抬头看着他神情,笑着说道:我看书痴不错,小脸蛋儿挺圆的,娶进门来天天掐两把应该舒服。
陈皮皮听着这话,想着这些年来在七师姐纤纤玉指下所受的折磨,下意识里抬起手来想要捂住自己胖乎乎的脸颊,却忘了手上有伤,痛的眉头快要拧了起来。
六师兄捧着一杯茶,憨厚说道:打铁房里蒸汽足,那姑娘能熬那么多长时间,心性极为少见,我觉得不错。
四师兄点头说道:后山里终于能有一个真正懂符的人,很好。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古琴洞箫,笑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既然大家都说书痴好,我们自然也说书痴好。
自宁缺从荒原回到长安城之后,他与书痴莫山山之间的那些传闻便流传开来,书院后山里的人们也知道些许,想着本来便是两情相悦之人,又有大师兄提议,如今见过书痴的人都说好,那么自然便是好的。
书院后山小师弟的婚事,似乎便要这样确定下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屋内响起一个声音。
不好。
七师姐微微皱眉。
众人吃惊看着二师兄,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出言表示反对,要知道二师兄此生最为尊敬大师兄,这些年来只要大师兄说的话,他绝对会毫不犹豫执行。
七师姐看着他嘲讽说道:男女之情这种事情,你懂什么?二师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微低着头,看着身前自己那顶古冠的影子。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问道:书痴哪里不好?我不是说书痴不好。
二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只是小师弟如果一定要娶妻,那么有更好的对象。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问道:那又会是谁呢?二师兄缓缓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缓慢而坚定说道:桑桑。
书院后山有好几位师兄都不知道桑桑是谁,还是问了陈皮皮才知道,原来二师兄眼中比书痴更好的选择对象,居然是宁缺的小侍女。
四师兄说道:书院向来不是一个以身份取人的无趣之地,但那个叫桑桑的小姑娘既然是小师弟的侍女,若要成婚便与唐律不合,总归是个麻烦。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没有麻烦,只需要让她出籍。
四师兄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微笑说道:我坚持我的看法。
二师兄回望着他,神情平静而坚定:我也坚持我的看法?大师兄说道:大部分师弟师妹都支持我的看法。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师兄你让大家不在意你与莫山山的关系,但这关系已经存在,所以师弟师妹们的看法在我看来都没有任何意义。
大师兄平静说道:好吧,师弟师妹的看法确实不应该牵扯进来,但我的看法呢?我不知道师兄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
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在荒原上你要认书痴为义妹,是不是那时候你就在做准备这件事情?大师兄笑了笑,说道:我只是觉得山山这姑娘确实很好,是小师弟的良配。
二师兄没有笑,说道:那为何桑桑就不能是小师弟倒良配?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若有所思问道:你觉得桑桑好在何处?二师兄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瀑布上方的那些繁星,说道:当日颜瑟与卫光明同归于尽,我与皮皮随后登山,便在崖顶看见一个小姑娘跪在地上捧灰,那个小姑娘便是桑桑,我觉得她很好,而且我知道她是要和小师弟在一起的人。
屋内无比安静,只能听到柔软的毛笔尖轻轻刷过纸张的声音。
就在这片安静中,忽然响起陈皮皮有些紧张不安的声音:我也觉得桑桑挺好。
大师兄神情有些复杂地笑了笑,看着他说道:‘你又觉得她哪里好?陈皮皮思忖片刻后认真说道:我说不出来,但我觉得她哪里都好。
大师兄微微一怔,然后摇了摇头喃喃叹道: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书院后山自然是以大师兄为首,他的性情温和而干净,所有师弟师妹都愿意亲近他,并不害怕他,愿意听他的话,然而二师兄却是后山里的镇山律条,所有师弟师妹都害怕他,哪里敢反对他的意见。
以往后山里的众人面对二位师兄时倒也简单,反正大家都听二师兄的,然后二师兄必然是要听大师兄的,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今天这种局面。
我觉得二师兄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虽说我并不明白捧灰是怎么回事。
那难道大师兄说的就没有道理了?话不是这么说,二位师兄说的都有道理,我心境不够清明,似这般重要的事情哪里能比二位师兄想的更透彻,所以无论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的话,我都照着做便是,他们认为哪个姑娘更适合,那便最适合。
一番刻意的插科打浑,并没有让屋内的气氛变得松动起来,反而因为二位师兄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尴尬,于是场间再次回复死寂一般的沉默。
大师兄看着二师兄认真说道:师弟,有很多事情你不清楚。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确实有很多事情我不清楚,我不清楚师兄对桑桑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因为她是光明大神官的传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师兄根本不想让她和小师弟在一起,然而师兄你想过没有,这样对那个小侍女并不公平。
大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平静说道:我对桑桑没有任何敌意,不过我承认你说的话,我确实不想让小师弟的一生再继续和她纠缠在一起。
二师兄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大师兄说道:没有理由,只有感觉。
二师兄说道:师兄,我这一生始终信奉一条原则,任何事情都需要理由。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你不需要知道,老师知道。
二师兄说道:那为何不等老师回来再说这件事情?大师兄说道:因为宫里已经传来消息。
二师兄漠然说道:我们如果不点头,谁敢给小师弟胡乱指婚?大师兄微微皱眉。
二师兄说道:我已经有十年时间没有见过师兄皱眉了,师兄因何皱眉?是不是你也觉得这样做有些问题?大师兄依旧皱着眉头,看着他摇头说道:那是因为我发现过了这么多年,君陌你依然没有成长,还是当年那个只知认死理,却看不到事物全面模样的热血少年郎。
二师兄微怒说道:老师绝对不会因为提前看到了前方道路上的某些险弯或者某些暗影,便提前让我们走上另外一条道路,我相信老师更加不会因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而提前对无辜者施以责罚,所以我认为师兄你今天做错了!书院后山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大师兄和二师兄在某件事情上产生分歧甚至是争论,更何况如今争论似乎已经发展到了愤怒的相互指责,更是惊的众人鸦雀无声,别说开口说话,便是连呼吸都不敢让声音变大一些。
一片幽静,只有柔软的毛笔尖轻轻滑过纸面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房间角落里安静描着缓花小概的三师姐,书院后山的三师姐喜静厌动,无论何时都不怎么说话,也很少与同门们来往,但大家知道就连夫子都极为赞许她的渊博学识和眼光,所以期待她能化解眼下的僵局。
第一百六十章 我们都是小孩子在这等压抑气氛、幽静环境中,目光仿佛也变得有了重量,这么多双目光加在一处,终于让那支细笔缓缓慢了下来。
女教授余帘看了一眼纸上的小楷,点了点头,把笔搁到秀气的小砚台上,然后望向那些用企盼神情看着自己的师弟师妹们。
果然不愧是夫子都很赞许的书院三师姐,她只用一句话便解决了这场书院从未发生过的师兄之争,对二位师兄的争论做出了很直接的判断。
你们都错了。
余帘看着大师兄和二师兄,平静说道:无论是书痴还是那名小婢女,她们究竟是不是宁缺的良配,这本来就没有答案,因为配之一字讲究的是彼此间的感受,你们再如何坚持自己的看法,又怎么知道宁缺的感受?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小师弟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也无亲族,书院后山便等若是他的家,他的婚姻大事,当然要由老师或者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做主。
余帘微微一笑说道:所以我说你们错了。
你们不了解小师弟,而我当初看着他登旧,看着他吐血昏迷,看着他在窗畔日复一日的沉默消瘦,我知道他是一个有怎样性情的人,不要说什么宫里指婚,也别说我们这些师兄师姐要他娶谁,即便是老师回来后让他去娶昊天的女儿,他若不愿意便依然还是不愿意,他若愿意谁反对也没有意义。
她转身看着大师兄平静说道:人生的道路总需要自己走才知道其中滋味,所以最终还是要看他自己怎么选,无论怎么选,他将为之而付出的代价都属于他自己,他也必须学会承担这种代价,而我相信老师也会持如此看法。
说完这句话,三师姐余帘收拾好桌上的笔墨纸砚,也不与众人打招呼便离了小院,那件套在她娇小身躯上的宽大院服随风轻摆入夜色而不见。
先前那番史上罕见的书院争论里大师兄说的话很晦涩难懂,二师兄说的话也有些含混不清,此时三师姐说的话亦是哲思渺渺不可觅,相信他们三人自己其实都只是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那么其余的人更是完全听不懂。
二位师兄陷入沉默中,师弟师妹们跟着三师姐的脚步悄无声息离开,七师姐木柚担忧看着坐在椅上的二人一眼,把桌上的茶壶灌满热水,然后也出了屋。
烛火轻轻摇晃,院后隐隐传来瀑布入潭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师兄缓缓站起身来,干净的眉眼间满是疲惫的神情。
二师兄站起身来,恭谨行了一礼。
大师兄说道:既然她都这样说了,看来你我确实是错了,不过我还是【yy:108052】坚持我的看法,而且我想不出来,既然他和山山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道理不会选她。
二师兄思忖片到后说道:因为他放不下桑桑。
大师兄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皱眉说道:小师弟会不会两个都要?二师兄肃容说道:这般贪心会遭天谴的,而且那两个小姑娘虽说出身地位相差极大,但绝不是世间那等恶俗女子,岂能容小师弟如此快意。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君陌啊,你究竟看出来了多少?二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颜瑟和卫光明化灰之时,我看到了霎时动静,只是依然看不真切,难道师兄你已经看清楚了日后之事?大师兄微涩一笑说道:只怕连老师都看不明白,何况你我?二师兄微微皱眉说道:不知余帘又看出来了几分。
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小师弟身上,只怕还不如你我。
说完这句话,大师兄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二师兄的肩头,说道:君陌,也许你是对的,只不过我不忍。
二师兄的身材颀高,见着师兄要拍自己肩头,习惯性地向前微俯,以便师兄能够拍的更顺手些,头上那顶古冠竟是险些打到大师兄的脸。
二人相视一笑,先前争论所带来的些许负面情绪,尽数散去。
只有那不忍二字依然随着瀑布的声音不停回荡。
宁缺并不知道书院后山为了自己的终生大事开了一次大会,更不知道在他眼中已然不惹世间尘埃的二位师兄竟为此事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近这些时日,他继续带着山山在冬意渐褪的长安城里游玩,去各家书斋品鉴前人龘大作。
前后两世加起来二十余载,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甚至没有和异性有过比较亲密的接触,所以他不知道现在自己和山山算不算谈恋爱,因为那夜在红墙白雪间说过喜欢后,二人之间的相处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那般宁静随意,便是连手都没有牵过一下,唯一有区别大概是肩头相触时少女偶尔流露出来的羞意。
恰是这抹羞意,便弥补了宁缺对爱情想像的很大一部分遗憾,带着山山穿行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中时,他时常会想起当日北山道口火堆畔靠着自己的婢女,想起燕北湖畔与自己漫步的司徒依兰,才明白有所回应才是喜悦情绪的根源。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哪怕没有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也没有什么甜言蜜语、【yy:108052】海誓山盟,所以宁缺很愿意陪着山山继续走着,只是在经过那些窄巷冬树荫影时,在踏过那些湖畔渐融的松雪时,他偶尔会觉得心里某处变得有些空荡荡的。
傍晚时分,二人走到临四十七巷。
站在巷口的棵树下,宁缺再次向莫山山发出邀请:进去坐坐吧,饭菜肯定是够的。
莫山山看着不远处老笔斋的铺门,轻声说道:不用了。
宁缺不解问道:为什么呢?莫山山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轻声说道:和你一起并肩走在长安城里,我很开心,和你一起评点那些字画,我也很开心,那天夜里你说喜欢我,我很开心。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他脸颊上那个不显眼的小窝,睫毛微眨,忽然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微笑说道:但只有喜欢是不够的。
回到老笔斋中,宁缺还在思考莫山山那句话的意思,如果要他去解数科难题或者是修行悟境,大概都要比理解女孩子们在想什么要简单的多,所以有些困惑。
少爷,吃饭了。
桑桑从小瓮里威出两碗鸡汤,然后问道:要不要洒点儿葱花儿?宁缺说道:你熬的鸡汤是世间最好喝的,所以要喝原味,不能加葱。
如果是往常,得到宁缺的表扬,桑桑一般会显得比较开心,虽然不见得笑,但给他添饭时总会拿饭勺在碗里用力压一压,但今天她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只是默默地给宁缺添饭,然后默默地坐到桌子另一边,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宁缺看着她神情,忽然想到自己这些天确实有些行踪飘忽,笑着解释说道:那天夜里我对你说过,书院后山那些不要脸的师兄师姐把我扔到长安城里当打手立牌坊,所以这些天一直备着有人过来挑战。
桑桑轻轻嗯了声,然后捧着饭碗继续吃饭。
宁缺喝完鸡汤,又往面前那个大海碗的白米饭上浇了两瓢,然后风卷残云般刨饭。
桌旁一片安静。
宁缺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桌子对面的桑桑问道:从你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一直在讨论究竟应该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嫂子。
桑桑把饭碗轻轻搁到桌上,看着他说道:是少奶奶。
那是离开渭城之后才改的称呼。
宁缺想着那时候带着桑桑去红袖招里挑姑娘的往事,不由笑了起来,然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天自己的心里总有些地方觉得空荡荡的,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听到某个人的意【yy:他还没有向某个人进行报告又或者他想听到些想听到的。
他看着桑桑很认真地说道:你觉得莫山山怎么样?桑桑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很长时间后重新端起饭碗,说道:很好。
宁缺看着快要把小脸埋进饭碗里的小女孩儿,微异问道:就很好?桑桑的小脸从饭碗里探出来,看着他说道:就是很好啊。
宁缺看着她像小池般清澈的眼睛,像雪后初草般微黄的头发,看着她微黑的小脸蛋,看着她脸上粘着的那粒饭,沉默了很长时间,无言笑了笑。
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
他伸手把桑桑脸上粘着的那粒饭摘下来,很熟练地扔进自己嘴里,然后继续【yy:108052】低头吃饭,不知为何心情却变得有些低落,默然想着自己的桑桑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吃完晚饭,像平常那样桑桑去烧水洗碗,宁缺则是开始写符,疲惫困倦时便会随意写上几幅书帖调剂一下精神,到了夜深时便烫脚上床准备睡觉。
隆冬虽然快要过去,春天却还没有真正到来,夜色下的长安城还是有些寒冷,二人还是睡在去年冬天砌的炕上,如往年那般头脚相对。
桑桑的小脚丫洗的干干净净,被宁缺抱在怀里,他摸着这对光滑娇嫩洁白如玉的小脚,觉得非常舒服安心,吧嗒一声着了。
,然后闭上眼睛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无论怎么看,这似乎都只是宁缺和桑桑过去十五年间夜晚的重复,都只是一个寻常无奇的夜,然而桑桑却根本没有睡着。
她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静静看着糊着废弃符纸的屋顶,仿佛看着过去这些年来曾经住过的岷山山洞的岩壁、渭城小院的土墙。
第一百六十一章 苦孩子…半夜时分……鸡都还没有叫,桑桑悄悄爬起床,套上那件略显宽大的侍女服,穿上已经有些显旧的小棉鞋,推门走出卧室来到天井里。
她把井沿上的残雪抹掉,开始打水填满灶房里的水缸,把前天劈好的柴整整齐齐码到墙角下,然后她拿起扫帚走到前铺,把地面扫的干干净净,接着开始抹桌子,收拾桌上那些散乱的笔墨纸砚,蹲在铺门边仔细检查了一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些都是她平时每天都做的事情,只不过今天做的更加专注认真,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好,东边的天空已经隐隐透出几抹晨光,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走出老笔斋去巷口买了两碗酸辣面片汤。
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吃完属于自己的酸辣面片汤,然后把属于自己的碗洗干净,桑桑走回卧室开始收拾属于自己的衣物,她从床下取出那个匣子,把里面厚厚的银票分成完全相同的两叠,把她认为属于自己的那叠揣进怀里。
她走到炕边,看着依旧在酣睡的宁缺,细细的眉头缓缓蹩起,她就保持着皱眉的姿式认真地看了他很长时间,然后背起行囊离开,没有任何犹豫的神情。
老笔斋的铺门开了。
老笔斋的铺门关了。
因为前些天她修理过的关系,铺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背着行囊,就这样沉默地离开,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与晨光相汇的临四十七巷,再也未曾出现,仿佛如同她以前根本就未曾来过一般。
晨光中的大学士府一片安静,深色厚重的大门紧闭,府门外扫地的仆役刻意控制着条帚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府内的那些参天冬树沉默无言。
桑桑背着行囊走到学士府门前,与那名面露警惕之色的彳卜役说了几句话,然后不再理会他,皱着眉头走到紧闭的大门前开始敲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情绪不大好的缘故,她的小拳头里竟是蕴藏着很大的力量,落在厚重的学士府大门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巨响,听上去就像激最的战鼓。
如战鼓般的叩门声顿时惊醒学士府里的人们,门后隐约传来喝骂和不悦的询问声,那名在府外扫地的彳卜役吓的半死,快步跑到桑桑身后,准备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丫头赶走,然而便在此时门开了。
二管家,我真没想到这野丫头胆子这么大。
彳卜役哭丧着脸说道。
睡眼惺松的二管家揉了揉眼睛,满脸不悦地看着身前那名小侍女,挥了挥手准备命人把她赶安,然而他忽然觉得这个小侍女有些眼熟,下意识里再次揉了揉眼,终于清醒了过来,想起前些日子府里传的沸沸扬扬那事。
您……您……您是……小……小……因为起来的匆忙,曾静大学士夫妇二人都穿着便服,莫说洗漱,甚至连头发都还有些乱,只是看着安安静静站在身前的小姑娘,二人的心情更是乱到了极点。
桑桑紧了紧右肩上的包裹,低头看着自己探出裙摆的小鞋,说道:那天你们说我是你们的女儿?曾静夫人连连点头,脸上满是惊喜的神情,如果不是大学士扶着她,只怕她此时已经高兴地晕倒在地上。
桑桑继续看着自己的鞋尖,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我小时候听……他给我讲过唐律,在成婚之前,夫母有养育子女的责任,你们那天让我搬到大学士府来住,如果是要完全唐律规定的责任,那我可不可以搬过来住?当然可以。
曾静大人惊喜地牵起她的手说道:这是你的家,你当然能回来住。
曾静大学士看着身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喜悦之余不免也有些疑惑,想那日自己与夫人屈尊降贵去那个铺子求她回来,她却偏不回来,说要陪着自己那个少爷一起过日子,他身为当朝大学士,当然知道宁缺回长安城后的这些动静,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她愿意回来做自己的女儿。
毕竟是当朝大学士,又是位讲究父道威严的长者,曾静既然已经认定桑桑是自己的女儿,心中有所疑惑自然很直接地问了出来。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对夫妇很认真地说道:我现在开始不喜欢他了,所以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
曾静大学士微微皱眉,想起皇后提醒自己夫妇二人的那句不要断了情份,沉吟片刻后说道:你们毕竟也是相处多年,不说主仆情份也总有些相互扶持的过往,便是要搬回学士府,似乎也应该与宁缺打声招呼才是。
桑桑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就往学士府外走。
曾静夫人大惊,急忙把她抓住,颤声说道:这又是怎么了?桑桑静静看着曾静大学士,没有说话。
曾静夫人慌乱到了极点,狠狠瞪了大学士一眼,大怒说道:不会说人话就不要瞎说话,你要是再让我这苦命的孩子不见,你当心我跟你没完!学士府向来以夫人为尊,是以曾静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先前那句话有何错处,对桑桑如此无视自已这个父亲更是感到恼怒,在夫人杀人般的目光下却是只好闭嘴。
桑桑看着曾静夫人说道:我跟着你住,我不要跟着他住。
曾静夫人大喜说道:都依你,我马上让人把你父亲的东西都搬到书房去。
宁缺起床后没有看到桑桑,他披了件袄子走到天井里喊了声,也没有听到桑桑的回答,他伸了个懒腰走到灶房看了一眼,发现桑桑没有生火也没有烧水,忍不住摇了摇头,走到前铺便在桌上看到了那碗酸面片汤。
牙都没刷怎么吃早饭?他看着那碗酸辣面片汤皱着眉头想道,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起床后便有一双小手把一碗清水和牙具送到自己面前,忽然有一天没有人伺候便觉得有些不习惯。
就算你急着出去买汤最鲜的第一碗也得服侍我洗脸刷牙了才去啊,嗯,不对劲,面片汤已经买回来了,你这个死丫头又跑哪儿去了?宁缺坐在桌边一面吃着酸辣面片儿,一面想着桑桑去了哪里,最后想着大概她吝啬的习气再次发作,非要去南门菜场买城外乡农挑进来的新鲜蔬菜。
也就能便宜两三个铜板也值当起个大清早,还要跑这么远的路?吃完酸辣面片,宁缺一面嘲笑着某人,一面端着脏碗走回后院随意把碗扔到灶台旁,觉得还有些困,于是去睡了个回笼觉。
天色大亮时,他再次醒来,揉了揉眼睛,趿着鞋走到屋外发现前铺和后院里依然没有动静,不由有些恼火喊道:热水呢?还让不让我出门了?没有人回答他,老笔斋前铺后院一片安静。
宁缺怔了怔,走到灶房一看,那只脏碗还搁在灶沿上灶洞里依旧是冷火秋烟,没有柴火没有生火,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热水。
他走到天井墙边,看着那堆被码的整整齐齐的细柴堆摇头叹息了两声,抱了一小堆细柴走回灶房开始生火烧水。
虽说有好些年没有做过家务事,但毕竟前面那些年都是他在负责二人的生活,所以生火烧水这种事情对他并不难,没过多长时间,锅里的水面便开始寻出热气。
宁缺看着锅上的热气,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地方不对劲。
水烧热后,他洗了一把脸,不知想到什么,竟是把灶沿上那只脏碗也洗了。
如果是平日,他这时候应该去书院,或者去长安城里游荡,但今天他哪里都没有去,而是沉默走到前铺,坐进自己那把太师椅里,看着那些被擦的锃亮的桌椅陈物架,看着被扫的一粒尘埃都没有的洁净的地面,开始发呆。
他在桌边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僵硬,巷子里不时有人经过,当那些人影映上铺门时,他便会抬起头,然而始终没有人推门进来。
没有人推门回来。
宁缺一直沉默等到快要近午的时候,他忽然起身推开铺门走了出去。
他到东城便宜坊买了只烤鸭,又去菜场买了些青菜,然后回到老笔斋。
铺子里依然没有桑桑的身影,宁缺沉默片刻后进了灶房,抄起锅铲炒了两盘青菜,蒸了一锅米饭,把烤鸭削皮改刀,漂亮地铺在盘子里,然后端到前铺桌上。
两双筷子,两海碗喷着热气的大白米饭,丰威的菜肴。
宁缺满意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双手扶膝,然后继续等待。
然而等了很长时间,依然没有人回来吃饭。
还是两双筷子,却只有一个人,而米饭和菜都已经冷了。
宁缺盯着桌上的饭菜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有些颤抖,夹了半天竟是连一根青菜都夹不起来。
他抓起筷子便想扔出去,却又强行压抑住,缓缓搁到桌上。
他忽然站起身来,走回后院卧室,极其粗暴地掀开床板,取出匣子,然后把匣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床上。
看着那些飘舞的银票,他终于确认她是自己离开的。
宁缺面无表情伸手把那些银票重新叠好揣进怀里,从墙角杂物箱里取出前日才修复好的元十三箭装进包裹,把所有的符纸全部塞进袖中,从柴堆旁拿起那把柴刀插进腰间,最后把大黑伞背到自己的后背上,走出了老笔斋。
他知道桑桑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但他清楚这会是自己这辈子所面临的最艰难的战斗,所以带上了自己所有最重要的东西,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安慰自己,自己一定能够找回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件东西。
如果找不回来,那他也不用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寻人腰间别着柴刀,手里提前箭匣,身后背着打黑伞,宁缺离了老笔斋,来到大街前,开始了自己寻找桑桑的旅程。
第一站是隔壁吴老囘二家的假古董店,他推门而入,直接问道:吴婶你有没有见过我家桑桑?老笔斋如今已经是临四十七巷里的传囘奇铺子,这一年多时间里的那些故事,让很多人都知道那间铺子是个不简单的地方,吴婶见着宁缺的神情,不自然便生出几分悸意,连连摇头说道:没有见过。
宁缺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走。
接着他来到西城某间赌坊,直接找到了鱼龙帮帮主齐四爷。
你有没有见过我家桑桑?齐四爷神情微异道:前些天送银票过去时见过一面,这几天倒没见着,怎么桑桑又出事情了?宁缺微微蹙眉,问道:她以前出过什么事?齐四爷说道:你回来之前她曾经被长安府索回去问过一次话,谁也不知道牵涉进了什么案子,竟是军方直接出的手,我没能拦下来,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桑桑没受什么欺负,而且当天便出来,可能是书院传了话?宁缺不知道这件事情,沉默片刻后心想终究还是先找到她比较重要,看着齐四爷认真说道:让帮里的人在长安城里找找她,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齐四爷说道:你放心,只要她还在长安城里,我绝对就能把人找出来。
宁缺心下稍安,心想鱼龙帮乃是长安城第一大帮囘派,又有官囘府背景,帮中子弟无数,密布各坊市街巷之中无论桑桑藏在哪里,肯定都能找到,然而紧接着他想到,距离清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如果桑桑已经离了长安城该怎么办?于是他紧接着来到皇宫。
封长安城门?宁缺你是不是疯了?就算是宰相大人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你杀了我我也没办法,我没那个权力,而且我也不想让陛下以为我想起兵谋反!侍卫副统领徐崇山看着身前低着头的宁缺正想继续骂上几句,却被他身上流露囘出来的那抹冷厉杀意慑住了心神,赶紧安慰道:你放心,我马上行文让长安府去替你找囘人,这样可以了吧?宇缺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长安府不够,能不能帮我发海捕文书?徐崇山倒吸一口冷气他看出来宁缺今天已经快要进入某种癫狂的状态,哪里敢直接拒绝,轻声解释道:你家小侍女又没有犯案,刑部怎么可能发出海捕文书?宁缺从怀里取出一小幅画像,拍到他的胸前,说道:我现在报案,就说她偷了主家一万多两银子,这应该可以让刑部发出海捕文书了吧?徐崇山接过那幅画像一看心想你画画的本事比写字倒是要差上不少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宁缺早已走出了皇城,不由叹息了一声。
看着那个充满了肃杀意味的背影,徐崇山叹息之余连连摇头,心想如果今日长安城里有谁不长眼撞见这种精神状态下的宁缺,那只怕是真的找死紧接着他忽然间想到了朝堂上某橡传闻,一拍脑门赶紧追了出去,却不杵宁缺走的太快竟是瞬间消失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通囘过朝囘廷和鱼龙帮双向堵死桑桑外逃的通道后,宁缺在长安城里继续穿行寻找,他去了城南的晨市菜场,去了以脂粉闻名的陈锦记,去了松鹤楼,还去了红袖招却依然没有找到桑桑的下落,然而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被他全身的武囘器的杀意惊呆,那道杀意似乎快要把这座长安城掀开来。
最后他去了公主府然后从李渔的嘴里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答囘案,只不过这个答囘案完全出乎了他的意粹所以让他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宁缺看着李渔问道: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李渔看着他嘲讽说道,可能是因为某人这些天忙着在长安城里和书痴出双入对,哪里会顾得上自家小侍女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缺看着她认真问道:殿下这是在嘲笑我?——不。
李渔看着他冷声说道:我是在嘲讽你。
宁缺问道:为什么?李渔应道:因为桑桑是我的朋友。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明白了。
文渊阁大学士府,今日一片安静,尤其是书房里的气氛,更是压抑紧张到了极点,所有这些气氛的来源,全部是因为站在书房囘中的宁缺,来自于他毫无表情的脸以及身上所流露囘出来的那股危险气息。
曾静大学士已所让了座,管家也已经奉上茶,但宁缺没有坐,因为他今天在老笔斋那桌饭菜旁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他也没有喝囘茶,因为他现在的嘴里已经很苦,而且根本没有闲聊的心思。
宁缺看着书房角落里的睡具,微微皱眉,心想大学士常年睡在书房里?岂不是说他们夫囘妻二人关系不协?这样的一对夫囘妻只怕不是什么适合的父母,而且这件事情总有些奇怪,桑桑怎么就忽然多出一对父母来了呢?这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想过桑桑找到亲生父母之后会怎么办,所以他现在的情绪有些异样,有些很奇怪的紧张。
首先我想知道桑桑是不是在府上。
他问道。
曾静大学士点了点头,微笑说道:既然相认,总要回府来住。
宁缺直接问道:【138看书网】你说她是你的女儿,可有什么证据?曾静大学士诚挚说道:说实话确实没有什么铁一般的证据,但所谓母女连心,而我家夫人记得桑桑身上一些特征,加上时间确实契合,所以我想这件事情一定不会有错。
宁缺抬起头来,说道:请恕我现在没有心情与大学士夫人对什么证据我来贵府只想囘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她接回去。
听着这番话,曾静大学士微微皱眉,心想虽说你身份来历不凡,但我乃朝中大学士,岂能容你这般强囘硬,不悦说道:世间哪有强行拆散骨肉的道理?桑桑既然是我的女儿,又怎能还给你做婢女?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情也可以稍后再讨论但首先你是不是应该先让我见一见她?毕竟她现在还是我的侍女。
曾静皱眉说道:依据唐律,她是不是你的侍女还要由长安府判定。
宁缺看着他说道:大人你最好不要忘记,我是户主,只要我不同意,谁也别想把她迁出去,而且你没有证据,去长安府打官司也是我赢。
曾静的眉头皱的愈发厉害还未等他来得及做出什么应对,一直面带微笑强忍怒意伺候在旁的学士夫人提前发作起来,她满脸怒容冲到宁缺身前,指着他的鼻子便是一番痛骂:就凭你这等无良的主人也想让我女儿给你做婢?你甭想有这种好事,去长安府打官司?我家老囘爷乃当朝文渊阁大学士,随意修封书信过去,上官那个丑货难道还敢把我女儿判还给你!我家的桑桑忽然多出了对亲生父母,宁缺本就有些无措心里有些说出不口的大恐惧此时被大学士夫人一骂,顿时由惧生怒,看着身前这位妇囘人沉声说道:夫人囘大概还不明白,本人宁缺乃是夫子亲传弟囘子,书院二层楼学囘生,御书房里有过座,公主府里喝过茶,你若敢修书给长安府,我就能让陛下写道旨意查查你家大人有没有贪腐。
听着这番赤囘裸裸的威胁曾静大学士勃然变色,一怒拍桌长身而起,走到夫人身旁指着宁缺的鼻子喝斥道:你这年轻人好不知理!宁缺丝毫不为所动,看着夫妇二人平静说道:书院教的道理就是拳头,大学士你应该明白,如果把我逼急了,我直接把你们这座学士府给烧了然后躲进书院后山,你们又能到哪里评理去?便在此时,书房竹帘一阵响动,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出来。
你们不用怕他。
公主殿下肯定会向着我而且我要回来住,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至于书院那边,二先生对我说过不会让他欺负我,如果他敢把这座宅子烧了,我就去向二先生告囘状,二先生肯定会把他的人给烧了。
桑桑走到曾静夫人身旁,看着宁缺面无表情说道。
宁缺看着她那张微黑的小囘脸,怔了怔,然后情绪很复杂地笑了笑,有一种飞出悬崖却最终抓囘住了那棵松树的感觉,双囘腿骤然一软险些坐到地面上。
从清晨到此时,从老笔斋到学士府,他今天走了很多地方,从精神到肉囘体紧张疲惫到了极点,此时终于看到了她,那种紧张疲惫便放松成了类似虚囘脱的感觉。
看到了就好了。
因为只要看到了就别想再跑了。
此时终于放松囘下来的宁缺,回想起这整整一天心中的恐惧,想起那种可怕的感受,难以抑止地生出一股如火焰般的怒意,混合着那种完全说不清道明的酸意,最终化出了喷薄而出的无数句话。
不错啊你,找到了亲生头母,翅膀硬了可以飞了?二先生?你居然在书院也有了靠囘山,先前我在公主府已经被李渔骂了一顿,我是不是还要回后山被二师囘兄打一顿,你才解气啊?啧啧,到底不愧是学士府的大小垩姐,居然玩帘动玉人来这招,可惜你不够白,哪里算什么玉,人,就是个小碳人儿!这话说的可谓是尖酸刻薄到了极点,任何人听了只怕都会愤怒地与他大吵一架,曾静夫人已经气的捂住了胸口,然而桑桑的小囘脸上却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宁缺的眼睛,外常平静地说道:这关你什么事?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喜欢自从桑桑四岁起,宁缺便没有再打过她。
也就是从那天之后,在和桑桑的无数场战斗中,他永远是失败的那一方。
就比如此时,桑桑只用一句话便化解了宁缺言语间所有的尖酸刻薄并且变作一道闪电,劈的他浑身僵硬,心生无尽幽怨。
这关我什么事?这关我什么事?你的事情凭什么不关我的事?宁缺越想越是生气,气的像隔壁吴老板一般浑身发抖,卷起袖子便在学士府书房里四处寻mo起来,像极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想找到一根小木棒,然后找回桑桑四岁之前的美好人生,然而书房里不可能有小木棒,他和桑桑的生活也早已无法回到她四岁之前。
就算找到了,他现在也不可能真把桑桑的ku子脱下来,狠狠抽打她的屁股,所以半响后他很无助地重新走到回桑桑面前,低着头说道:跟我回吧。
桑桑低声说道:不回。
宁缺抬起头来瞪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回?桑桑轻声回答道:因为不高兴住那儿。
为什么不高兴?没道理,就是不高兴。
你不是没道理,你是没头脑!关你什么事?宁缺大怒说道:我是少爷,你是我的小shi女,当然关我事。
桑桑低着头说道:来长安城后你才让我喊你少爷。
宁缺轻轻叹息一声,伤感说道:我把你从小养到大……桑桑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没有到大,八岁之后就是我负责洗衣服煮饭。
还有所有家务,所以是我在养你。
宁缺酝酿了很长时间的情感攻势,竟是刚开了一个头便被冷冰冰地打断,以至于什么一把屎一把尿之类的话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这种感觉非常难受,就像是酸辣面片汤呛进气管里一般。
他忽然想明白桑桑不是渭城的人们也不是书院的师兄师姐,她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根本不会被自己模拟出来的这些情绪所欺骗过去。
自己最擅长的那些手段对她根本没有用处。
他恼火说道:银子还是我挣的吧?桑桑蹙起细细的眉尖,说道:但挣银子都是我想的办法,来长安后如果不是我逼着你卖书帖,我们现在还是穷人。
宁缺这时候的头脑有些不清醒,所以没有听见桑桑说的我们二字。
不然他一定会xiong有成竹很多,但因为没有听见,所以他此时满腹委屈悲伤,幽怨想着自己在岷山里辛苦打猎在梳碧湖杀马贼,还有冒着生命危险跟朝小树去杀人,虽说是替小黑子报恩,但还不是想给这个家多挣些银子。
他其实很清楚桑桑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和她找到了亲生父母无关。
和什么事情都无关,于是沉默片刻后开始继续卷袖子。
桑桑继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曾静夫人在旁边看着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自己女儿,咬着牙便冲将过去,想要把这个天杀的家伙给撞死或者把自己撞死算了。
曾静急忙拉住自己的夫人。
他皱眉看着书房里的宁缺和桑桑,感觉到这二人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种主仆关系,尤其奇妙的是。
二人明明是在争吵却依然让人觉着和谐无比,仿佛就像是一个任谁都分割不了的完整的世界。
是的,宁缺和桑桑在一起便是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习惯了相濡以沫从来不会想着要相忘于江湖的世界,如今这个旧的世界终于产生了一道裂痕,即将分裂或者重新组合,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即将发生改变,却不知道会向着光明的那个方向去还是黑暗的方向去。
抑或会产生一场大爆炸,生成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
宁缺看着桑桑很认真地说道:我们必须把话说清楚了,无论怎么说我肯定是会结婚的,我们两个不可能就这么混一辈子。
桑桑看着他微微蹙眉,似乎觉得他这句话说错了。
不好意思。
因为太紧张所以说错了。
宁缺重重拍了下脑袋,重新说道:毫无疑问,我们两个人肯定是要过一辈子的。
接着他继续说道:但我终究还是要结婚的,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我很明白你现在的感受……桑桑忽然问道:你说我们肯定要一起过一辈子?宁缺回答的相当理所当然:必须的!桑桑说道:那你又要结婚。
宁缺点点头。
桑桑说道:你结婚就要和别人过一辈子,那你怎么和我过一辈子呢?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对脸皮极厚的宁缺来讲这不算问题,他笑着回答道:就算结了婚,我们一样可以一起过一辈子啊。
桑桑回头看着曾静夫人问道:朝里还有哪些大臣的儿子没有娶老婆?曾静夫人已经被二人先前那番对话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身为朝廷命fu,她哪里见过这样的主仆关系?这时骤然听到女儿发问,竟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里回答道:好些大人府上都在挑……桑桑回过头看着宁缺说道:那我嫁他们。
宁缺怔住了,有些恼意,又因为这些恼意而生出些羞,汇集在一处便成了羞恼,斥道:你才多大点儿!嫁什么嫁!桑桑说道:听说大河国那边十四岁便能成婚。
听到大河国三字,宁缺无来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气魄顿时为之一泄,和言悦sè劝说道:但我们这是在长安城。
桑桑说道:就算在长安,再过一年我满十六也可以嫁人了。
宁缺愣了愣,大怒说道:你又黑又瘦,还当过十几年的小shi女。
你以为那些有家世的公子哥会愿意娶你?桑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是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女儿,我是公主殿下的朋友,我是光明大神官的徒弟,书院里的二先生宠着我,我手里还有几万两银票,你说凭什么那些人不愿意娶我?宁缺气的浑身发抖,说道:你不提银票还好,一提银票我便一肚子气。
你居然把银票都分了,你真想分家啊!桑桑提醒道:我们正商量我嫁人的事情哩。
宁缺用力挥动手臂,斩钉截铁说道:不准嫁!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学士府书房内一片安静,曾静夫fu神情复杂。
而桑桑只是默默看着宁缺,宁缺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手臂。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终于知道桑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旁牙牙学语的小女童,而一旦长大便无法回去,小女童变成小女孩再变成少女变成小女人最后渐渐年华不再,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所以必须开始思考长大之后的那些事情。
无论那些事情是喜悦还是酸楚。
小女孩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他能眼睁睁看着桑桑嫁给别人吗?无论是瘦瘦小小的清稚少女,还是青春正盛的姑娘,无论是婚后变得臃肿唠叨的她,还是白发苍苍躺在竹椅上的她。
只要她是桑桑,他就无法看着她嫁给别人。
他不准她嫁,那她凭什么看着他娶?宁缺低下了头,有些无措,有些慌张。
有些茫然,有些明白。
他明白了桑桑清晨离家时的感受。
他明白了自己的感受。
然而仅仅明白是不够的。
宁缺想起昨天傍晚时分听到的另一句话,身体有些僵硬。
他向曾静夫fu很恭谨地长揖行礼,请他们给自己和桑桑一个单独对话的空间,曾静夫fu互视一眼,叹息着走出了书房。
我不能骗你,我确实很喜欢她。
宁缺看着低着头的桑桑。
说道:你不用问我,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我小时候偷看那些大姐洗澡的时候确实说过喜欢,在红袖招里看见水珠儿陆雪我也说过喜欢,但……她不一样。
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沉默不语。
宁缺接着说道:而且问过你,你也说她很好。
桑桑抬起头来,说道:她确实很好啊。
宁缺说道:但你又不喜欢。
桑桑说道:很好不代表我就要喜欢。
宁缺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桑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不喜欢你喜欢别人。
书房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宁缺低声说道:但我已经对她说了喜欢。
就像过去这些年里很多次那样,遇着真正难以抉择的问题,他总是习惯于从桑桑那里得到建议〖答〗案或者哪怕是精神上的支持,然而他忘了一件事情,这次的问题涉及到桑桑自己。
桑桑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生气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饿了,要睡了,你走吧。
饿了所以要睡,这句话说的毫无逻辑。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不在家我睡不好。
桑桑不说话。
宁缺说道:那我饿了谁给我煮面吃啊?桑桑不说话。
宁缺忽然说道:我给你煮面吃好不好?桑桑还是不说话。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先去静一静,明天我再来接你。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桑桑走到书房门旁,看着向huā圃里走去的宁缺,说道:鸡蛋在灶房米缸里,煎的时候你少放点油。
…………!。
第一百六十四章 骂湖宁缺回到老笔斋,推开铺门时发现铺门没有咯吱咯吱响,于是他想起来这是桑桑修好的,走进灶房把手伸进米缸mo出几个鸡蛋,于是他想起来这是小时候自己教给桑桑的方法,走到水缸边准备盛水煮面,看着满满的水缸,于是他想起来桑桑清晨离家出走前把所有的家务活儿都做完了。
他走出灶房,在天井里沉默站了很长时间。
他身上还背着黑伞,手里还提着箭匣,腰间还别着柴刀,整整一天时间,他一直奔跑着站立着,没有坐下,没有喝一杯茶,没有吃一点东西,但他这时候完全没有煮面吃的心思,只是怔怔想着心事。
墙角整齐的柴堆,前铺干净的桌椅,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至于具体回忆了些什么事情,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有桑桑的家,每个角落里都透着股冷清的味道,他不能习惯。
他不禁想到这才一天时间,自己已经孤单寂寞到难以忍受,离开长安去荒原的这大半年,桑桑一个人在家是怎样过的?院墙上趴着一只猫。
那只猫抬头看着夜空里的星星。
宁缺看了一眼它,从墙脚柴堆里抽出一根扔了过去。
正在模仿孤独的猫儿被打扰了情绪,扭头冲着墙下的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厉叫,然后跳下墙去消失不见。
没有桑桑的家,没有烟火气息,四处透着股寒意。
宁缺无法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所以他离开。
宁缺先去了礼宾苑。
大河国墨池苑的弟子们都住这里。
山山也住在这里。
礼宾苑里生着一大片竹林,纵使在冬季依然泛着幽幽的绿意,此时在夜里被灯光一照,显得愈发静谧。
宁缺没有进礼宾苑,他站在苑门对面的锦山假石间沉默看着那处的灯光,看着灯光里的人影,他的眼力很好能够隐约看到最深处的那间厢房里,窗畔有少女的剪影,她正在专心地写着什么。
是在写很难写好看的宁缺二字吗?宁静静静看着窗畔的少女剪影,看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转身离开,向城南去。
长安城南,雁鸣山下雁鸣湖。
宁缺站在湖畔,沉默看着湖面,湖面上的冰层早已融化只不过因为冬意犹存,所以冰块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变成了近乎柳絮状的事物,在遥远对面湖岸间的灯光照耀下仿佛是无数道柔软的金线。
噗通!噗通!他拣起石头向湖面上的那些黯淡金钱砸去,一块一块又一块,直到最终把自己眼前的所有冰絮全部砸成碎末才罢手。
先前拿干柴砸野猫,此时拿石块砸冰絮,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现在非常不爽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被破坏的不成模样,所以他不允许别人能够藏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偷偷笑话自己。
把手里最后一块石头扔到脚下,宁缺扶着腰喘息了半晌才平静下来,看着夜sè下的雁鸣湖,用微哑的声音抱怨道:鸡蛋在米缸里煎的时候少放点油?你人都不在了还要管我煎鸡蛋时放多少油?有你这么抠门的家伙吗?蛋在米缸里,水在水缸里,你咋不说饭在锅里,你在哪里?什么叫你养我?我杀马贼抢猎户,这辈子什么yin损的事儿都做完了,辛辛苦苦抢些碎银子都交给你收着,最后成了你养我?你不要说什么我huā钱huā的多。
我在渭城的时候喝过酒吗?赌钱……确实是赌,但那不一样是为了给家里增加收入?你什么时候看我去滥饮狂嫖过?老子在长安城里逛楼子什么时候给过银子!这样你还不满意?宁缺对着夜sè下的大湖,扶着腰伸出食指,像个泼fu般大怒训斥道:什么叫你不让你嫁我也不能娶?你给我说明白了,你到底想干嘛!你这个小黄毛丫头到底想干嘛!你给我说清楚了!你问我到底有没有过想着娶你?好吧,我承认有时候偶尔会想过等你长大了娶你当老婆。
但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想想便罢了,难道还真能说出。
?真说出口了你万一羞了要拿柴刀砍我怎么办?就算你不砍我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想砍我?而且就算我要娶你,也不影响我多喜欢一些人吧?我为什么要喜欢别人?喂,我喜欢吃肉,不代表我就不喜欢吃虾,人本来就是杂食动物,我喜欢多吃两口别的又能怎样?你又能拿我怎样?那你怎么办?你跟着我一起吃啊。
你说什么?我喜欢女人,难道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喜欢女人?嗯,这个好像确实有点说不通。
沙哑的声音在幽静的湖畔不停响起。
在学士府中,像上面这些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
因为宁缺完全不敢对桑桑说这些话,他知道一旦自己真的如此说,那个倔强的死丫头肯定会转身就走,再也不给自己任何挽回局面的机会,而桑桑也绝对不会问出那些问题,但他知道她心里想问什么。
所以他只有在深夜的雁鸣山下,在寂静无人的湖畔,对着根本听不懂也无法反驳的湖水,像个白痴般连声痛斥,声惊湖鸟。
夜sè下的大学士府一片安静口前些日子便已经备好的小姐闺〖房〗中,各sè陈设华贵异常,妆匣里摆满了陈锦记的脂粉。
桑桑以前最喜欢陈锦记家的脂粉,但她今天看都没有看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丫环神情复杂的请安,只是默默看着铜镜。
铜镜琢磨的非常光滑,旁边镌着繁复的huā草枝,一看便知道是很名贵的物事。
桑桑没有看铜镜她只是看着铜境里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微黑的小脸,眉眼平淡无奇,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明显有些微黄偏软那双曾经明亮的柳叶眼也变得有些黯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张小脸都谈不上漂亮,甚至连清秀都不算。
你长的真的很难看。
桑桑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从昨天夜里听到宁缺那句话,到清晨离开老笔斋,再到下午与宁缺重新相见,她一直都没有哭,甚至没有流lu出任何悲伤的神情因为那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哭,无论如何都不要哭。
那些弱质纤纤的大小姐扶着huā儿可以流泪,因为她们好看,而你虽然也很弱但生的这般难看,又哪里有资格哭呢?桑桑很少照镜子,因为除了除了白之外她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容颜,也因为宁缺身为一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扮小姑娘。
在岷山的时候,小女童偶尔会对着溪里的一洼静水,看看自己的脸在渭城的时候,小女孩会对着木盆里的洗脸水梳头,来了长安城宁缺给她买了妆粉匣子,她终于有了一面镜子。
只是匣子里那面镜子太小,很难清楚地照出整张脸。
所以桑桑觉得此时铜镜上那张小黑脸有些陌生。
她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有些陌生。
她忽然有些讨厌铜镜里的那个人。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你真是一个很讨人厌的小孩儿。
铜镜里的桑桑低头说道: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让他担心了。
我是想给他结婚腾地方。
但你明明知道他不会把你扔下不管所以你这就是逼着他做选择,他对你已经够好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可他说过要过一辈子的。
既然说好要一起过一辈子,多一个人也能——起吗?多一个人还能过一辈子吗?你为什么非要和人抢呢?铜镜里的桑桑难过回答道:可是那本来就是我的呀。
铜镜外的桑桑沉默说道:可是他会很难过。
我从来没有抢过东西,但这次不一样,就算他会难过,就算我变成讨人厌的小孩子,就算我变得更丑,我还是要抢。
铜镜内外,桑桑抹掉脸上的泪水,满是小孩子气倔强说道。
晨光熹微,雁鸣山下的湖面映出淡淡光泽。
宁缺站在湖畔扶着腰,疲惫地喘息着,时不时地喃喃说上几句什么。
整整一天一夜未曾进食未曾饮水,对着夜湖骂了整整一夜,他的嗓子早已干哑到了极点,脸sè憔悴的很是难看。
小师叔当年呵天骂地,何等豪迈壮阔,你对着这片小湖骂来骂去,又能骂出个什么感觉?更何况纠结的还是那些小事。
湖畔林中响起一道声音。
宁缺转身看着那个死胖子,恼火说道:你这个自幼受了**待所以有心理yin影的废柴哪里知道男女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陈皮皮耸耸肩,说道: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和你计较。
宁缺问道:你怎么来了?陈皮皮说道:为了某件事情,书院开了一场大会,结果大家吵来吵去都没吵出什么结果,最后七师姐说干脆把你抓回去审问审问,看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结果你昨天没去书院,所以大家派我来抓你。
宁缺这时候的思绪很是紊乱,根本没有听明白他想说些什么,思及让自己苦苦思索了一夜的那个问题,看着陈皮皮很认真地问道: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你一下,你平时最喜欢吃什么?蟹黄粥?陈皮皮mo着后脑勺问道:问这个做什么?宁缺说道:我最喜欢吃煎蛋面,但如果让你天天顿顿吃蟹黄粥,你会不会腻?陈皮皮思忖片刻后回答道:总吃哪有不腻的道理?宁缺皱着眉头,忽然想到一个更合适些的比喻,声音微哑问道:那清水呢?你喝水会不会喝腻?陈皮皮恼火说道:什么狗屁问题,不喝水是要死人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馒头不喝水是要死人的,宁缺想着这句话,认真问道:如果你要吃喜欢吃的蟹黄粥,就喝不着水了,怎么办?陈皮皮挥手不耐说道:不可能会有这和情况发生,哪里找不着水喝?宁缺坚持问道:如果水有脚,有思想,不想让你喝,当你靠过去,它就自己跑掉,你怎么办?陈皮皮愣了愣,思考很长时间后无奈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了活下去,还是喝水吧,虽然会痛苦一些。
宁缺看着湖面上的晨光轻波,忧伤感慨说道:别人都能三妻四妾……好吧,换一个比较好些的说法,别人都能拥有很多段爱情,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我家那个还是个小孩子就学会吃风吃醋了?陈皮皮站在他身旁看着湖里的雁鸣山倒影,说道:这和事情你不要间我,对于女人这和奇怪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想明白过。
宁缺看了他一眼。
陈皮皮摇头说道:你也不要奢望能从师兄师姐们那里得到什么帮助,后山里没有谁有这方面的经验,都是些天才与白囘痴。
宁缺感慨说道:我本以为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开心,说起来已经十几年了,我好像就没赢过她一次,这究竟是为什么?世间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而且我也很喜欢,然而她不喜欢……我似乎便没有任何办法,难道这就是命?陈皮皮安慰说道:那你就要学会认命。
我可不觉得这算是安慰。
宁缺说道:对了,师兄要抓我回书院问什么事情?陈皮皮说道:大家想问清楚你到底是想选山山还是桑桑,不过现在看来可以不用问了,我很赞成你的选择。
宁缺神情微异问道:为什么?陈皮皮看着他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会这样选。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
陈皮皮眉尖微蹙,揉了揉脸颊,关心问道:这事你准备怎么解决?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桑山垦小的时候不愿意自己洗衣服,我那时候就教过她一句话: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殷然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终究得我自巳去处理,而且这和事情必须处理的毫不拖泥带水。
陈皮皮忧虑说道:你不担心会伤着她?宁缺笑着说道:难道我不是一个很薄情寡性的人吗?陈皮皮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笑的很假很惨淡……宁缺惨淡一笑,不知该如何言语。
陈皮皮感慨说道:男女之事果然是世间最麻烦的事情,现在想来我还真要感激叶红鱼那斤……婆娘,她让我这辈子对女人都没有任何想法,如此一来反而让我不需要经历你这些苦恼。
二人绕湖而过,离开雁鸣山,重新回到人声嘈杂的街市之中,此时晨光大作,长安百姓们都已经起床,在早点摊子前排起了长龙。
一家馊头铺旁,站着两名僧人。
一名是干瘦的奂僧,裸囘露在僧衣外的手臂看上去就像钢铁一般,另一名中年僧人肤色黝囘黑,脸上满是风霜之色。
两名僧人手里捧着雪白的馊头,正在沉默地咀嚼,脚下的石板上搁着两钵清水,僧衣陈旧……形容漠然,与周遭热闹市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长安城里很少看见苦行僧。
远远看着街边那两名僧人,陈皮皮眉头微蹙说道:尤其是这么强大的苦行僧。
宁缺看着前方那两名低头沉默啃馊头的僧人,感慨说道:有生皆苦有生皆苦,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苦了,没想到世间还有比我更苦的人,吃馊头居然连腐乳都没得配……真不愧是苦行僧。
长安城乃天下第一雄城,每日里不知有多少奇人异士出现,虽说苦行僧比较少见,但二人也不以为意,就这样走了过去。
走过那两名僧人身旁时,宁缺看了那名中年僧人一眼。
恰在这时,那名中年僧人抬头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停下脚多。
那名中年僧人的目光宁静而强大,仿佛在青为古佛前被香火静静董染了几千几万年,没有任何杂质。
而那名中年僧人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也极为宁静而强大,他此时虽然站在人声鼎沸的坊市里,手里拿着半个雪白的粳头,但却像是站在莲花盛开的佛国,手里拿着一枝沾露的青枝。
陈皮皮跟着宁缺停下脚步,他蹙眉静静看着那名中年僧人,忽然开口说道:人间净土自身成佛……你从白塔乘?中年僧人合什说道:白塔寺道石……见过书院十二先生,十三先生。
道石是一个很没有名气的苦行僧。
陈皮皮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世间绝大部分修行者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道石自出白塔以来……便一直在乡野村落里苦修静悟。
但修行者的名气与实力从来没有什么固定的关系陈皮皮看着这名苦行僧站在红尘中,却凝出身在三界外的法囘像便知道对方的修为境界非常强大。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看着那名中年苦行僧忽然问道:来找我的?道石平静说道:请十三先生赐教。
既然入世,自然便会不断面临源源不绝的挑战,想当年小师叔靠着一把划击败世间锋雄,才在世间铸就了书院的不世威名,宁缺对于这和局面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今天没有准备好。
因为荒原之行的那些故事因为与花痴之间的冲突,因为那个叫曲妮玛棒的可恶的老女人,宁缺对月轮国对白塔寺没有丝毫好感,但前些天与观海僧一战后,他对佛门弟子的观感有所改变。
他看着那名中年苦行僧诚恳说道:我今天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做,大师能不能多等几天?道石平静说道:佛门讲究缘法,我自月轮千里迢迢而来于这繁华长安城中遇见你,又岂能错过?宁缺微微皱眉。
陈皮皮看着他憔悴的神情,知道化这两天心神不宁,而且没有休息好,不由摇了摇头,看着道石微笑说道:我来?道石认真说道:贫僧不是十二先生的对手。
陈皮皮怔了怔,气极反笑说道:你们若是要挑战书院,我出手还是小师弟出手有什么区别?你们这些和尚要脸还是不要?道石黝囘黑的脸颊上型出一丝微笑,说道:侍佛之人要脸作甚?从昨天清晨到此时的清晨,宁缺没有睡觉,没有吃饭,没有喝水,被恐惧惘然的情绪折磨的不善,在湖畔站了一夜痛骂一夜,也没能让他情绪稍微变得好些,所以他这时候很烦,非常烦。
听着这名白塔寺僧人的说话,宁缺愈发烦躁起来烦到不能呼吸,烦到快要歇欺底里,烦到直接说道:我认输。
中年僧人说道:未曾战,便言输,无意义。
宁缺看着中年僧人黝囘黑的脸颊看着他脸上那些纵横如山……的皱纹,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那你选个地方。
中年僧人说道:佛门讲究缘法颤然在这里遇见十三先生,那便就在这里。
宁缺看着身周穿梭的行人,看着不远处捧着热包子正在流着口水撕纸的孩子,声音渐冷,问道:我得罪过你?中年僧人平静回答道:你我未曾见过。
宁缺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折腾我?中年僧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在荒原上十三先生辱过姑姑。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你又不是杨过。
陈皮皮凑到他身旁,压低声音说道:虽然我不知道杨过是谁,但好像你成功地激起了对方的战斗欲囘望。
我必须提醒你,佛宗功法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这名苦行僧走的是莲花净土的路数,你可不见得搞得过他,要不然我们干脆走?反正我在这儿,他也不敢强行拦你。
宁缺转头看着他说道:难道你不觉得是他激起了我的战斗欲囘望?陈皮皮问道:你为什么要战?宁缺回答道:因为我烦。
中年僧人看着宁缺微微一笑,放下手中那只幔头。
纵使千年如何最终还须一个土馊头。
宁缺的眼前便多了一个粳头,一个土馊头,一个坟头。
那座孤坟在他的眼帘里越来越清晰,越桑越大渐要遮蔽街畔早点摊子上冒出的执业雾,快要遮住开心捧着肉包子的孩童的笑颜。
宁缺并未惊悸他知道眼前真实世界的消失不代表真实的事件,只是自己被那位中年苦行僧人拖进了对方的精神世界之中。
那名中年僧人原来芜一位念师!念师可以直接以念力攻击敌人的识海,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直接攻击敌人的内腑,无形无痕,难以防范,非常强大。
修行界一向有和认知:同等境界的修行者中,念师是最强大的。
宁缺遇见过念师。
他在这叮,世界上遇见的第一位修行者吕清臣老人,便是一位洞玄境的大念师。
但他从来没有与念师战斗过。
他更没有想像过佛门中的念师会有多么强大。
眼前那座无处话凄凉的孤坟越来越娄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
宁缺的识海一片虚无黯然。
真实世界的街畔。
他闭着眼睛,从腰间抽囘出那把柴刀,向着身前那个光头斩了下去。
精神世界的坟前。
他睁着眼睛,从背后抽囘出那把朴刀,向着身前那座坟头斩了下去。
一日一夜间累积的烦躁和杀意。
尽数都在这一刀中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间云,血面佛.宁缺没有与念师战斗的经验。
但他有很多战斗的经验。
所以当这条清晨宁静而喜乐的街、包子铺蒸腾的热气、开心的孩子和木讷的成人以及整座长安城都消失在眼前时,他没有震惊失措,而是做出了最快的反应。
他闭着眼睛,抽出腰间的柴刀,回忆着闭眼之前最后看到的那幕画面,按照脑海中残留的痕迹,朝着身前砍了下去。
刀锋破风而至,并不锋利还带着老笔斋柴木屑的刀身,准确地劈向中年僧人的眉心,一根眉毛的距离都没有偏。
宁缺眼前那那座坟头很远,远在千里之外。
却又很近,近在眼前。
他抽出身后细长的朴刀劈了下去,仿佛还带着梳碧湖草屑的刀身,准确地劈中坟头,从千里之外到眼前一步,一寸都没有漏过。
然而这看似沛若莫御的一刀,落在那座孤坟上,竟是没能把这座坟头斩开,刀锋与坟体之间崩溅起无数蓬火huā,连绵成了一道火况细长朴刀腰身上隐隐可以看见到个豁口。
长安城清晨街畔,中年僧人仿佛没有看到迎着晨风斩向自己眉心的那把柴刀,他平静看着前方,眼神专注而坚定。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那名干瘦武僧,手腕一翻,一根精铁打铸而成的铁杖,呼啸而空而至,杖尾深插入青石板,杖身拦在那把刀前。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宁缺闭着双眼膝盖微弯,踮起脚尖借着反弹之力向街心飘去半丈横柴刀于身前,手腕微微颤抖,脸sè微白。
一旁观战的陈皮皮微微蹙眉。
在世间行走的念师或剑师身旁,都会有近战武力强横的武道修行者做为胁从,这种搭配已然成为一种修行世界公认的规则,那名干瘦武僧替中年僧人出手解决近身威胁,并不违反决斗的规矩。
陈皮皮不知道宁缺对修行世界规矩的了解程度近似于白痴,他并没有愤怒于白塔寺两名僧人对宁缺一人,他蹙眉的原因和那名干瘦武僧的出手无关,而是因为街畔那些神sè如常的行人和市景。
孩子还在开心地撕着被大肉包子热气薰软的湿纸。
包子铺里的男人还在那里很居高临下冷漠骄傲地收着铜板往街坊竹筐里分拣着包子嘴里的收卖声比蒸屉里冒出来的热气还要安静。
围在蒸屉前的街坊们,有人愤怒地训斥着插队的外乡人,有人和邻居交流着昨夜牌局的胜负,有人压低声音讲述着宫里的某件传闻,等着新鲜出屉出的包子端上来时,所有的交谈便夏然而止,变成了热闹的哄抢。
没有人注意到街畔的两名异国僧人,也没有人注意到书院后山有两位先生出现在人世间,甚至没有人发现街畔此时正在展开一场沉默而惨烈危险的决斗,街畔嘈杂热闹依旧所以平静喜乐。
这已经不是身在红尘中,意在三界外。
而是以禅动念,在苍生之前修了道铁门槛。
陈皮皮没有想到这名来自白塔寺的无名中年苦行僧居然禅念的境界强大到了这种程度,不由开始担心起宁缺来。
宁缺向后飘退数步。
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在他眼中反而变得愈发清晰。
坟体是由普通青石粘土修砌而成,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先前被他一刀狠狠斩下,上面竟是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看着那座无处话凄凉的坟,他觉得越来越凄凉,觉得越来越寒冷,仿佛身体里的热量正在丝丝缕缕向着空气里逃逸。
然而站在精神的世界中,又哪里有〖真〗实的身体?宁缺看着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知道孤坟处传来寒意孤清意都是那位中年僧人的念力正在精神世界里攻击自己的手段。
这种佛宗手段很高明,甚至可以说很神奇。
中年僧人的念力便像春风化雨般丝丝缕缕渗入,平和中正到了极点,也便危险到了极点,乃是沉默的超度意味,让你自行随之而歌而舞,或随之坐而冥想,或自堕于情绪之中,再也难以自拔。
如果换成别的人,即便是比宁缺的心意更加纯粹强大,面对这样的佛宗禅念攻势,只怕也会难以应付,甚至不知该如何应付。
然而宁缺曾经和莲生大师的精神世界相通过。
莲生大师学贯佛道魔三宗,曾于悬空寺诵经,做过佛宗山门护法,一身课业惊世骇俗,虽然与宁缺精神世界相通时,大师已然垂死念力甚至还远不如这名来自白塔寺的中年僧人强大,但要精神和境界,不知要超出此人不知凡几,那种禅念里隐藏着的循循善you不知更加mi人几分。
曾与大海风暴搏击过的泳者,很难溺于小溪之中,曾经见过莲生七十瓣,瓣瓣皆香的妙境,又怎会被一座坟头所感染?zl口)3宁缺在千里孤坟的寂清意前,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
他固守一颗本心,默然凝念,舍弃手中刀,凭念力在空中幻出一把把山还要大的恐怖虚刀,当头便朝那座坟头再次斩了下去。
那座孤坟再如何坚硬,也顿时便碎了。
不是被刀斩碎,而是被如山般的刀生生碾碎!包子铺里热腾腾的蒸汽,被端着包子挤出来的人群和微风鼓dàng着来到街上。
那些白sè的蒸汽,笼罩着中年僧人和宁缺的身体。
仿佛云端,骤然不在人间。
宁缺松开右手,柴刀自手中滑落,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闭着眼睛站在人间的云海里,站在人间沉默不动。
中年僧人脸sè骤然苍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摇晃不安,似乎随时便要躺倒在云海之中,一醉便不再去。
合什的双掌缓慢而坚定地靠拢在了一起。
街上的蒸汽流云渐宁。
中年僧人终于也缓缓站稳了身体,没有倒下。
孤坟被宁缺一刀碾压成无数石砾,漫天飞舞。
石雨之后的空中浮现出一尊数十丈高的巨大石佛。
石佛面容慈祥,神态慈悲,睁着的双目间却似乎有雷电正在酝酿累积,说不出的漠然威严,满怀着对身前之人的悲悯与愤怒。
悲悯与愤怒似乎是无法相容的两种情绪。
却在这尊石佛脸小得到了完美的同时展现。
悯其不幸也,怒其不争也。
石佛的嘴chun紧紧抿着,像是一道线,一道用刻刀雕出来的浅浅的线,似乎数千数万年都不曾张嘴说过话。
宁缺看着这道线,想起了白衣少女那双薄若红线的好看的chun。
石佛没有开口说话。
天地间却响起了一道佛偈,单音节的两个字,含义未明,却雄浑苍远。
满天石砾落下,暴烈如雨,砸向大地。
宁缺抬头看天,看着土石皆来,不知该如何应对。
满天石砾如雨,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脸上。
〖真〗实的身体的痛苦,清晰地传入他的识海,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每一处,体冉的脏脏,都在承受着天地元气的攻击。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北山道口,吕清臣老人杀死那名书生的一幕。
那名书生已然入魔,依然死了。
宁缺已然入魔,但他是真正的入魔。
天地元气的侵伐,怎么可能杀死他?所以只是痛苦,并没有其余。
包子铺里的蒸汽还在向街上飘散。
中年僧人站在云雾间,眼神愈发幽深,最深处却有一抹灼热的光辉开始凝聚燃烧,那抹灼热的光辉是震惊是愤怒是杀念。
他没有想到书院宁缺从来不以念力著称,却拥有如此雄浑的念力,在自己用念力攻击对方诲识海时,竟能如此轻易地化解掉千里孤坟的寂清意。
然而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满天石雨,是他用念力控制的天地元气对修行者肉身发起的直接攻击,居然这样都无法伤到对方!如此恐怖的肉身强度,而且明显不是武道巅峰强者护体真气所形成的防御,那么只有一种理由,那个理由便是中年僧人震惊和杀念的来源。
中年僧人双掌本来合什,此时渐渐分开。
他左手食指白下一抠,从右掌心里生生挖出一个血洞。
然后他面无表情撕下一片血肉。
做完这个动作手,他黝黑的脸颊愈发苍白,眉眼之间老态毕现,皱纹仿佛雨水冲刷而成的垃圾堆旁层层叠叠,枯稿到了极点。
他把右掌里的血与肉缓缓抹到这张枯稿的脸上。
这不是魔宗邪恶功法血手印。
而是佛宗威力最大最决绝的精血饲佛。
施出这种功法的佛宗弟子,就算境界再高深,也极有可能就此死去。
如果不是山门倾覆,或遇着千世仇敌,没有任何佛宗弟子会使用这种大违佛门慈悲意的手段。
中年僧人挖血涂脸之时,陈皮皮马上便反应了过来,无比震惊心想此人与小师弟究竟有何仇怨,竟是要置他于死地!值此危险时刻,身为书院弟子,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
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院服无风而飘,振dàng若旗。
食指微屈,那记天下溪神指,便要依着书院不器意袭向中年僧人。
然而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让陈皮皮愣了一瞬间。
而精神世界战斗的胜负,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杀人杀己皆因悲悯,骂佛笑佛皆因小脚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杀人杀己皆因悲悯,骂佛笑佛皆因小脚陈皮皮看上去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可爱年轻胖子,但事实上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当他决意要做某件事时,居然有一件事情能让他心神失守一瞬,那么这件事情必然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当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院服无风而飘,抬起右臂便要遥遥一指点过去的时候,那名始终沉默守护在中年僧人身旁的干瘦武僧,出现在他的手指之前,那张仿佛由精钢雕刻而成的脸容漠然无情绪。
陈皮皮的修为境界极高,那名武僧竟然能比他更快反应过来,只能说明对方早有准备,早就知道那名中年僧人会动用精血饲佛如此大慈悲大残忍的佛宗神技,也等若说中年僧人就算没有发现宁缺入魔,此行长安也做好了要以伏魔手段把宁缺直接废掉的计划。
然而就算干瘦武僧早有准备,反应快到极点,出现在陈皮皮的指前,但他依然不可能拦下这记以书院不器意释出的天下溪神指,因为他的脸他的肉身看似坚若钢铁,却依然还是肉身凡胎。
所以这名武僧毫不犹豫做了一个动作,从袖中闪电般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没有捅向陈皮皮,而是狠狠向着自己的小腹捅了进去。
噗哧一声响,就像是装满水饱满的皮囊被一枝羽箭射穿,锋利的小刀深深扎进肚子,武僧脸色骤然苍白,眼神却依然坚定,没有任何迟疑,右手紧握着刀柄狠狠向下一拉,随着哗的一声,鲜血淌了出来。
武僧腹内的肠子,也随着那些鲜血,从被小刀破开的豁口里流了出来,冒着淡淡的热气,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
武僧的左手搁在腹部伤口下,捧着越流越多的肠子,神情漠然看着陈皮皮,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那处传来的痛楚。
一滴血珠落在陈皮皮的指尖。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幕,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陈皮皮没有杀过人,甚至没有进行过真正的战斗,没有见过战斗里的生死决绝,更没有看过如此血腥的画面。
他这辈子就是前些天在长安府冬园里与王景略战过一场,凭峙着修行境界上难以逾越的森严界壑,赢的潇洒随意、陈皮皮一直以为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就应该那样潇洒随意,然而直到今天,看到身前这名武僧剖腹捧肠的血腥一幕,他才明白真正的战斗无关境界实力,更无关风度姿仪,只关于胜负以及生死。
这名武僧只是想要扰乱自己心神一丝,便不惜舍身成仁,这是一种怎样值得尊敬或者说值得恐惧的精神气魄?武僧脸色苍白无比,他神情淡然看着陈皮皮,声音微微颤抖说道:自剖心肠,请十二先生明白规矩。
这两名来自月轮国的僧人,为今日长街相遇确实做了极其充分的准备,他们很清楚历史上的书院二层楼,向来不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于是他们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来尝试撼动这种不讲规矩的规矩。
对陈皮皮来说,眼前血淋淋的画面和武僧左手间那些粉色的肠子,毫无疑问是一场极为震撼的教育,这种震撼或许无法改变书院教育让他形成的关于规矩之类的看法,却已经足以让他怔住了一瞬间。
一瞬间便已经足够。
因为只需要一瞬间,中年僧人和宁缺之间的战斗便结束了。
中年僧人的强大,便在于一念之间可以降魔除妖。
陈皮皮的指尖在长安城的晨风中微微颤抖。
此时那名中年僧人的精神力尽数在宁缺身上,根本无所防御,他只需要轻轻一点便能杀死对方,然而他知道那场无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便等若说宁缺已经死了,如果小师弟死了,他再做任何事情又能有什么意义。
陈皮皮的脸颊颤抖了起来,显得格外痛苦。
他决定稍后把身前这两名僧人全部杀死。
虽然他已经隐隐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来历有问题。
虽然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杀过人。
但如果用大师兄的话来说怎么看都不会短命的宁缺就这样短命的死了。
那么这个世间哪里还有什么必须遵守的原则或规矩?…………世间最快的事物不是雾不是雨不是风而是闪电。
世人经常用疾逾闪电来形容意念这种东西。
意念动时,没有任何时间的流失速度能追上它。
所以一念之间,在精神的世界里,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当中年僧人挖血涂脸,施出精血饲佛法门时,宁缺意念所处的那个空间内,顿时随之发生了很多震撼的画面与变化。
那座高达数十丈的石佛,一直沉默安宁站在满天石雨之后,鼻下一道直线沉默千年不曾开启,便在这时忽然咧开,于是有了嘴。
两道浓稠有若铁浆的血水,从石佛的嘴角流了出来。
这两道血水没有向地面滴落,而是无视真实世界里的空间法则,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逐渐涂满那面巨大的佛面。
石佛面容上随着浓血蔓过,出现了很多深刻的裂口,如同龟裂的干涸大地,然而泡在血水中,更像数千个人身上的血口。
一道极为强大的威压,从石佛处荡开,传遍整个空间。
石佛肃穆的脸上满是无数道细微的伤口,浸泡在血水之中,本应是狰狞血腥之像,反而却显得愈发悲悯,仿佛旧庙里的金漆脱落后只留下斑驳沧桑。
石佛脸上的血越来越稠,无上悲悯意越来越浓,天地间所有的血腥战乱分离伤害,一应负面情绪似乎都被佛面吸收了进去。
只留下了一片极为干净纯洁的世界。
自空中不停堕下的土石被净化,变成满天白色的圣洁莲花,幻作无数花雨纷纷扬扬,向宁缺的身体洒了下来。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棉袄上,静宁无声,却悄然撕开一道口子,鲜血就像溢出碗沿的酸辣面片红汤般渗了出来。
宁缺抬头望天,眉尖微蹙,意念一动,调出体内的浩然气,自眉心间磅礴喷出,随气之所遁,所有接触着的莲花瓣均自碎去。
然而漫天风雨漫天花,莲花的数量太多,又哪里完全都隔绝在天空之上?莲花朵朵开放,瓣瓣落下,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身上,切割开他的棉袄,钻进他的皮肤,把他身上的血肉片片刮落离骨。
无尽的痛楚潜进骨髓之中,然后向着身体每一处炸开,最终汇进宁缺的脑中,令他识海震荡如潮,痛苦到了极点。
以精血饲佛,乃是佛宗强大法门。
然而漫天花雨之后满脸血水的石佛,实际上走的是舍身成佛的意思。
舍身成佛,暂造一莲花净土,净化一应妖邪秽意,这等手段已然超出世间普通佛宗法门的范畴,乃世外的无上妙境。
非大毅力大决断大慈悲大邪恶之佛子,不能入此妙境。
即便是已然晋入知命境界的陈皮皮,若被佛宗大德度入这片莲花净土之中,也会面临极大的麻烦,必须极小心翼翼地应对。
更何况宁缺在大明湖畔才破了洞玄境。
他的境界他的心性,根本不足以看破这漫天的莲花。
…………漫天莲花雨中透露着非常明确的灭伐之意。
宁缺透过睫毛上滴落的血水帘,看着远处那尊石佛,沉默片刻后问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想杀了我,这件事情和我替书院入世无关,也与你知晓我在荒原入魔无关,你只是想杀了我,所以我很不明白,就算你是来自悬空寺的世外之人,难道你担得起杀死我的后果?那尊巨大的石佛咧着嘴,淌着血,似乎在开心的笑,又似乎在悲伤的哭泣,没有回答宁缺的问题,只是沉默。
这是一场发生在长安城的决斗,我在公平的环境下杀死你,不会有任何麻烦的后果,唐人爱颜面,书院更爱颜面,他们不会迁怒于月轮,更不会迁怒于佛宗,相反为了保持他们那些虚伪的精神,他们会沉默。
中年僧人的声音在花雨外响了起来。
更何况现在已经确认,十三先生你已经入魔。
浑身鲜血的宁缺看着花雨之外声音微涩问道:但在知道我入魔之前,你已经准备好要杀我,这是为什么?我究竟对佛宗做了什么人佛共愤的事情,居然会惹得像大师你这样的大德立志入长安城来杀我。
我说过,你在荒原上辱过姑姑,那你便等若辱了月轮,辱了佛宗。
宁缺嘲讽说道:我总以为世间大部分人都是白痴,没有想到有人居然敢把我当白痴,曲妮玛娣那个老太婆就能让佛宗敢得罪大唐和书院?中年僧人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当然还有别的理由,不过当你在荒原上辱及姑姑时,便注定了今天这个结局。
宁缺擦掉脸上的血水,袖子拂过那些被莲花瓣深割近骨的伤口时,便是一阵极难忍受的痛苦,然而他的脸上却多了很多笑意。
难道和尚你真的姓杨?宁缺捧着肚子大笑出声,看着花雨外那尊石佛,一边擦着眼泪和血水,一边笑着说道:如果这出戏搞到最后竟然是一出言情剧,那就太令我失望了。
有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
那你能告诉我吗?不能,你既然已经入魔,那么我只需要杀死你。
中年僧人的声音在漫天的莲花雨里显得格外飘渺,然后又转为困惑。
书院两代入世之人先后入魔,这究竟是昊天的旨意还是命轮的圆转?宁缺根本没有注意到花雨外中年僧人的声音里所隐藏的大疑惑。
他的注意力这时候全部都在漫天莲花构成的雨中。
他看着掉落在身前身上的莲花瓣,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梦,想起了桑桑洁白的小脚,想起这些年无数个夜里自己在被窝中被那双洁白如莲的小脚踹了无数次,他的心窝便变得酸痛起来,然后开始愤怒。
我不想理会你有多少杀死我的理由,但你既然知道我入了魔,又搞出这么多双我家桑桑的脚来踹我,我就一定会杀死你。
他从身后抽出大黑伞打开。
黑伞如一朵黑色的莲花,在漫天洁白的莲花间显得格外醒目。
他撑着黑伞,站在莲花雨间,看着远处满脸是血的石佛。
就像一名撑着油纸伞站在细雨河畔看着对岸烟柳的游人。
然后他说道:那佛,我来杀你了。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佛首与肉包=与烂柯去观海僧心向妙境互印修为不同,这位在破袈草鞋沉默站于晨街畔饮清水的中年苦行僧,来到长安城的目的非常明确而清晰,就是要借着挑战书院入世之人的机会,废掉或者干脆杀死宁缺。
宁缺已经整整一日一夜没有休息,没有睡甚至连坐都没有坐,他没有吃一粒米没有饮一滴水,诸多情绪纠结缠身让他心神疲惫到了极点,面对一名如此可怕的佛宗强者,似乎怎么看都有死去的道理。
[.]昨天清晨发现桑桑离家出走,并且似乎有可能永远再也看不到她时,宁缺遇见此生最大的恐惧,甚至第一次有了去死的冲动,深夜在雁鸣湖下骂湖之时,他也纠结地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然而桑桑还在长安城里,他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刻死去?如果这时候死了,前面经历的那些煎熬痛苦岂不是都白废了?如果这时候要死那他还不如在红袖招里去快活一夜。
中年僧人要杀他,而他不想死所以他就要杀死对方。
漫天洁白的莲花玉,终究不可能真的是桑桑的小脚,那么无论隐在花雨后的是石佛还是天神,都无法阻止他撑着大黑伞向那边去。
只要那处不是他永远无法战胜的桑桑。
那么神挡便杀神,佛挡便杀佛。
大黑伞很大,遮住了双眼,也遮住了天。
洁白的莲花缓缓飘落,有些落在厚实油腻的黑伞面上,缓缓融化无形,有些落在黑伞面上,则像是落在鼓面上的露珠,啪的一声加速向天空弹回,而更多的洁白莲花则是靠近黑伞后,便恐惧地四处流散。
宁缺撑着大黑伞,向远处那尊满脸血污的石佛走去,他的步伐缓慢而平稳,神态从容不迫,就像是一名走上湖桥想去对岸摘柳的游人。
随着他的走动,天地间那些漫天花雨一片扰动,数干数万片莲花瓣躲避着缓慢移动的黑伞四处逃逸,形成无数道湍流。
数千数万片的莲花瓣在空中呼啸旋转飞舞,向着冷清寂寞更高的空中飞去,然后飘飘摇摇落下,落在石佛的脸上身上。
因为那些粘稠的血,莲花瓣一旦落下便再不复飞去,渐渐将石佛的面容全部覆盖住。
洁白的莲花瓣密密麻麻覆在石佛的脸上,重叠的边缘隐隐渗出粘稠的血水,让这些花瓣显得格外清晰,因为密集而格外恐怖。
宁缺撑着大黑伞漫步在已然凋零稀疏的莲花雨中。
他距离那尊石佛已经越来越近。
那名叫做道石的中年僧人确实很强大,无论自身修行境界还是对佛宗诸般法门的运用都很强大,甚至已经强大到了道痴叶红鱼那个层级。
然而很可惜他是一名以禅念动人、以禅念杀人的僧人。
而他想用禅念杀之的对象是宁缺,是背着大黑伞的宁缺。
宁缺与念师的战斗经验不多,所以先前才会被中年僧人直接度入莲花净土,进入极为危险的局面,然而当他凭籍强悍雄浑的念力和入魔后的强大肉身能力,度过那霎时的惘然之后,他便掌握了所有局面。
从理论上来说,念师是同境修行者里最可怕的存在,然而大黑伞能够隔绝一应无形念力的攻击,于是撑着大黑伞的宁缺,便是世间所有念师的噩梦。
因为对中年僧人狙杀自己的原因存有极大的疑惑,宁缺想要知道幕后的隐秘,所以先前才会以肉身承莲,不惜用这种痛苦来拖延时间发问,又或许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让自己痛苦一些?肉体上的痛苦,往往能减轻一些精神上的痛苦或者说烦闷,而此时的他确实已经烦闷到了崩溃的边缘。
心意既定,不再思考其余,宁缺身上的杀意尽露。
一股强大的杀意透过他手紧握的伞柄,传至大黑伞,再扩展至身周的空间之中,令漫天花雨惧散而避,覆至石佛的血脸。
因为桑桑离家出走,他身上的这股杀意从昨日清晨酝酿至日幕,随着他在长安城里的寻找而逐渐凝练恐怖,当时便险些要将整座长安城给掀翻,昨夜在湖畔又被夜风风干至腊肠一般辛辣干硬。
可以佐酒,可以杀人。
宁缺走到石佛脚下,把大黑伞像刀一把扛在肩上,抬头望去。
石佛脸上覆着密密麻麻的莲花瓣,花瓣之间鲜血渗淌。
佛眼露在花瓣之外,只是开始时的悲悯威怒情绪已被惘然所代替。
宁缺看着满是血莲的佛面,沉默片刻,悬在身侧的右手并掌为刀,隔着数百丈距离,遥遥一掌斩了过去。
没有凌厉破空刀声。
也没有纵横千里的刀气。
稀疏的莲花雨轻轻舞动。
佛前没有任何声音。
然而那张佛脸上却多出了一道极大的深刻刀痕。
那道刀痕从佛髻处生成,斜向左下方延展,划破了似笑非笑的佛唇。
刀痕之间莲花碾烂为泥,浸着血水缓缓流淌。
石佛眼眸里的惘然又迅速被恐惧和震惊所代替。
莲花瓣开始从石佛脸上脱落,不知是不是因为粘着血的缘故,每一瓣花瓣脱落,便会牵扯下一片小石块。
莲花渐褪,佛脸上原先那些龟裂变得更加深刻,已然千疮百孔,然而残留的那些眉眼鼻唇尽皆崩裂剥离成石雨,向着地面落下。
看上去就仿佛是数千万年间的风吹雨打,尽数浓缩在这一瞬之间。
石佛轰然倒塌,震起些微烟尘,几瓣莲花。
宁缺撑着大黑伞站在石堆之前。
意念一动便是万里,便是万年。
精神世界里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在真实的长安晨街畔,时间只不过刚刚过去了极短暂的一瞬间。
在这一瞬间里,那名剖腹自杀的干瘦武僧左手里捧着的热肠多流出来了一截,脸色苍白的陈皮皮以为宁缺死了,然后他决定破除自己的执念和规矩,从此开始自己血腥的灭佛战斗生涯。
而在这瞬间之后,有清风自街头徐来。
清风吹散包子铺里冒出的热气,吹动宁缺的衣角,吹动他潦草系着的黑发,吹得他身后那把大黑伞微微摇动。
伴着是风,宁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道气息,这道气息充盈着鲜活的生命味道,却又是那般的骄傲自信,强大凛然到了极点。
宁缺睁开眼睛,望向铺门旁的中年僧人。
随着这一眼,中年僧人眉心间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向下陷去。
声音很轻,在此时清晨的街畔却显得格外可怕。
中年僧人的莲花净土被毁,舍身成佛佛已灭,无数念力尽被那把奇怪的大黑伞挡了回来,识海在那一瞬间被震破!中年僧人迷惘震惊绝望愤怒悲伤地看着宁缺,两行鲜血从唇角渗了出来,喉咙里嗬嗬作响,虚弱哑声奋力喊道:你果然是你果然是幕……临死之时,其言也急,然而他只来得及说出那个暮字。
陈皮皮脸色苍白,猛拂院服广袖。
拦在他身前的干瘦武僧大吼一声,插在腹中的锋利小刀一划,溅出漫天血雨便向陈皮皮身上喷去,想要再拦他一瞬。
陈皮皮先前已经被他阻了一瞬,此时心神剧震之下,哪里还会再给他机会,广袖之间天地元气剧震而妙敛,轻而易举把喷向自己的血雨尽数敛没,嘶的一声袖口一圈断裂成丝,如闪电般射出,然后化作柳絮微弯轻点中年僧人枯唇,将最那个幕字生生逼了回去。
宁缺更清楚不能让那名中年僧人临死前喊破自己的秘密,体龘内浩然气息暴起,掠至对方身前,并掌为刀斜斜一斩!他的掌缘并未接触到中年僧人的脖颈。
但中年僧人的脖颈间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然而中年僧人的头颅一歪,便要掉了下来。
便在此时,陈皮皮袖口那根布带嗖的一声,依着那条血线绕了一圈,把中年僧人将要掉落的头颅紧紧系在了身体上。
那名捧肠的武僧脸色苍白,毅然回头便向街中的人群里挤了进去。
陈皮皮沉默看着那名武僧的背影,似乎有些犹豫。
宁缺看了陈皮皮一眼。
陈皮皮抬头看天。
清晨的长安街头依然平静喜乐,有人在买馒头,有人在买包子,孩子对着大肉包子吹着气,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咬着肉馅便流露出高兴又遗憾的神情,高兴于肉馅的香,遗憾于这么快便吃到了。
包子铺门外中年僧人缓缓坐下,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去,也没有人注意到人群里有名僧人正在捧着自己的肠子疾走。
宁缺取出箭匣,沉默开始组装,弯弓搭箭。
他对准平静喜乐的长安街头,射出了一枝元十三箭。
符箭破空呼啸而去,不知最后落向了何处。
街上行人太多,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射中那名逃亡中的武僧。
忽然间,远处街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惊恐喊道:杀人啦!宁缺提着箭匣,背着黑伞,与陈皮皮走进侧巷消失不见。
远处的骚动迅速传到包子铺附近。
胆小却好热闹的孩子们惊慌地叫嚷着,呼朋引伴向那边跑去。
那名捧着热腾腾的大肉包子的男孩子,跑过铺门前时,不留神撞了坐在铺门外的中年僧人一下,手中的大肉包子跌落到了地上。
孩子看着地上滚动的肉包子,心疼的快要哭出声来。
中年僧人的尸体受此一撞,被布带固定住的头颅轻轻落了下来,落到地面上骨碌球地滚动不停,似乎也是一个肉包子。
孩子揉了揉眼睛,看着僧人的头颅,吓的大声哭了起来。
随着哭声,长街上最后的平静喜乐气氛一扫而空。
净土终究是虚假的。
真实的世界永远这般险恶。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圆寂的大师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圆寂的大师冬末清晨的长安城,除了那些热闹的所在,还有很多幽寂无人的地方,比如那些横穿在坊市间的小巷异常清静。
宁缺和陈皮皮走在窄巷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那种复杂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宁缺揉了揉微白的脸颊,把身体里的疲惫驱散些许。
陈皮皮摇了摇头。
宁缺忽然问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幕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陈皮皮耸耸肩,无所谓说道:幕后黑手?反正我又不关心这些。
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被冬树树枝切割成碎片的灰暗天空,陈皮皮神情微异,随他抬头向天空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
宁缺沉默望天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看着陈皮皮说道:我入魔了。
陈皮皮没有去看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天,讥讽说道:这笑话不好笑。
宁缺看着他圆嘟嘟的脸,很认真地说道:你知道这不是笑话。
陈皮皮说道:但我还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宁缺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盯着他问道:如果这不是笑话,你准备拿我怎么办?时至今日,知道宁缺在荒原魔宗山门修行浩然气堕入魔道的人,只有桑桑,书院大师兄或许已经隐隐知晓,但却始终未曾挑明。
以往宁缺曾经和陈皮皮讨论过一次魔道的事情,在那次讨论中,陈皮皮毫不掩饰地表明了对魔宗的厌恶甚至是唾弃。
但宁缺在这片冬日天空下,还是向他坦白了这件事情,因为陈皮皮在没有成为他的十二师兄之前就对他很好,是他在长安城里队除了桑桑之外最亲密的同伴,在对方已经隐约猜到真相之后,他实在是无法再继续隐瞒这件事情,并且他很确实很想知道陈皮皮会怎么对侍自己。
对于这件事情,陈皮皮的应对方法很简单,沉默片刻确实无法继续装傻之后,他开始充愣:我没有听到你在说什么。
宁缺凑到他耳边大声喊道:我入魔啦!陈皮皮唬了一跳,赶紧拿手去捂他的嘴,前后左右紧张地查看了一番,斥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喊这么大声想让整座长安城都听见?宁缺说道:我主要要想确认你能听清楚。
陈皮皮掏了掏耳朵,烦闷说道:刚才那名武僧剖腹喷出的血进了我的耳朵,我现在耳朵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没办法听清楚。
宁缺走到他身前,开始连比带画讲述小师弟入魔的故事。
陈皮皮哪里肯看他的唇形和手式,紧闭双眼,眉头皱的极为愁苦。
宁缺伸手去掀他的眼睛皮子。
陈皮皮终于被他逼疯了,暴跳如雷吼道:让我知道这件事情干嘛!你不说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很好?难道说非得让我一掌拍死你?宁缺腆着脸说道:师兄哪里舍得。
二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件事情算是真的过去了。
走出侧巷,街畔有一间茶楼,宁缺饥渴奔走一夜,早已疲惫不堪,与那位中年僧人瞬息一战更是受了极重的伤,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看见茶楼外的大茶壶,嗅着里面传来的点心味道,便再也无法走动道。
坐在茶楼二层栏边的桌畔,宁缺风卷残云惊涛拍岸收拾掉桌上所有的食物茶水,便开始隔着窗看着清晨的长安城发呆,就像这一日一夜里他经常做的那样。
陈皮皮学着大师兄的模样,慢条斯理挑着辣汁腌渍的螺丝肉,看着宁缺的神情不禁有些担心,暗想小师弟的识海莫不是在先前与中年僧人的战斗中受了重创,被莲花净土里的佛意度化成了傻子?师兄,能不能帮我做件事情。
宁缺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着陈皮皮很认真地拜托道。
陈皮皮怔了怔,问道:什么事情?这件事情是这样的……什么艺术?就是那个意思。
几分和几分?三分和七分。
…………书院二位师兄弟正在专心致志讨论的时候,茶楼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二人很有默契地住了嘴,沉默望向楼梯口处。
何明池腋下夹着黄油纸伞走了上来,微微佝偻着身子,看上去就像乡村私塾里夹着戒尺和书卷的教习老师。
两名来自月轮国的僧人离奇死在清晨的街道上,这件事情自然会惊动大唐官方,长安府对这件事情毫无头绪,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但天枢处没有花多长时间便确定了当时的情形,并且找到了人。
宁缺请何明池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说道:我记得唐律里关于挑战这类事情,从来都是尽可能尊重双方意见。
何明池有些拘谨地与陈皮皮见礼,犹豫片刻后说道:但唐律一直都不允许生死决斗,而且决斗需要在官府备案。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哪里说的准的,至于备案,我这时候向你备案行不行?何明池苦笑说道:我回去就让处里把今晨决斗的备案做好。
宁缺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笑着说道:那你还来找我们作甚?何明池放下茶杯,叹息说道:问题是你下手太狠了。
宁缺平静说道:如果不狠现在死的就是我。
何明池握着茶杯沉默片刻后说道:但那中年僧人不是普通人。
宁缺和陈皮皮沉默不语,他们已经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来历不凡,极有可能出身悬空寺,但知道与确认是两回事。
道石确实没有名气,就算是天枢处也没有关于他多少记载,前些天他入长安之后,如果不是我偶尔好奇查了一些老卷宗,又问些月轮国方面传来的消息,大概也只会认为他是名白塔寺的无名僧人。
何明池看着宁缺说道:很多年前,白塔寺长老在寺外拣了一个弃婴,天枢处当时就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诡异,因为白塔寺距离皇宫太近,禁卫森严,很难有人把一名弃婴放到那个地方,那名弃婴就是道石。
传闻道石僧人与月轮皇宫里的某些贵人有关,而我们查明这几年,他一直在悬空寺读经修佛,这也间接证明了他的身世传言——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姑姑虽说令人厌憎,但在佛宗的地位极高,与悬空寺也一直有暗中的联系。
而且道石僧人与曲妮玛娣姑姑的心性并不相似,虽然才自悬空寺归来时间不长,却已经在月轮国佛门里获得了极大的尊重,今晨十三先生不止杀了他,还把他的头颅斩落,只怕会同时激怒月轮国和佛宗。
宁缺说道:我这两天面临着一个很麻烦的事情,那件事情牵涉到我的世界毁灭或者重生,在这种时候,别说那名中年僧人有可能是曲妮玛娣的私生子,就算曲妮玛娣这老太婆自己来了,我也会去你妈的。
何明池叹息一声,说道:但他的师兄是七念。
佛宗天下行走,悬空寺讲经首座大弟子七念。
陈皮皮沉默,因为他小时候就听过很多次这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是从骄傲的西陵师兄口中说出来的,所以他知道七念很强。
宁缺也沉默,他沉默的原因比较简单,因为陈皮皮沉默,他想起了七念是什么人,也比较具体地理解了自己杀死道石,最终触怒的是怎样等级的对手。
我今天心情不好。
宁缺最后总结道:他撞我刀口上,那就算他运气不好。
…………长安街头。
一双手捧起地面上的那颗头颅。
这双手肤色黝黑,曾经捧过食钵,曾经匍匐于佛前,曾经抚树沉默,更多的时候握着一根铁杖,随着飘动的僧衣行走世间。
这手属于白塔寺一名普通苦行僧。
苦行僧双手颤抖捧着那颗头颅,跪在包子铺前那具无头僧尸前,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头颅和身体拼凑安好。
那名干瘦武僧的尸体也已经找到,被平放在中年僧人盘膝遗体的身旁,肠子已经被塞回腹中,被符箭射穿的胸口,显得异常恐怖。
苦行僧手持铁杖,跪在两具僧人的遗体前,缓缓低头。
街道上,十余名来自月轮国的苦行僧,也随之跪下,低头合什。
初冬有风自街那头无由而起,吹得僧衣飘飘,十余名苦行僧黝黑的脸庞上露出戚容,然后悲愤神色渐现。
诵经声随风而起,飘荡于晨街之中。
很多长安城百姓在长街两头旁观,随着经声若有所感,纷纷低头。
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覆在铺门外那两具僧人身上,似乎想要掩盖住他们颈间和身上的血渍,这是今年冬天长安城最后一场雪。
…………数十年间,月轮国白塔寺长老于晨时推门而出,见寺外路石上有一婴儿,长老俯身观注良久,微笑问那婴儿你从哪里来,婴儿眸若点漆,安宁柔和,嫩唇微启轻声应道我从来处来,长老震惊,轻挥僧袖抱婴入寺。
长老为男婴赐名道石,以为其有宿慧,日后定为佛宗大德,不料随着年岁渐长,男婴归于平庸,渐籍然无名,却时常得宫中贵人照拂。
道石僧精勤苦修,十二岁便离寺云游,十六岁时归都城,于城中贫民窟远眺前方皇城有所感,渐入莲花净土,然而依然无名。
其后某年,道石僧经贵人指点,毅然远赴荒原入悬空寺,于讲经首座下读经修佛,然而其人在世间依然籍籍无名。
又一年,道石僧闻知某事,禅心微动,自悬空寺归月轮国,于烟雨之中游历四百八十寺,声名始闻于佛宗。
自世外悬空寺归于尘世之佛宗大德,数十年前有莲生大师,十余年前有大唐御弟黄杨大师,今日月轮国终于有了一位道石大师。
某日,大师因荒原某事、红尘某念、佛门某言远赴长安城。
于长街畔遇书院十三先生宁缺,圆寂。
…………(嗯嗯,最后一段我写的很爽呀,扼杀历史里本来应该很牛逼的大师于无名之时,这大概是我的恶趣味?)*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章 剪烛何明池走出茶楼,看着飘落的雪花,微觉诧异,他看了眼天,又回头看了眼楼上那二人,取出黄油纸伞撑开。
茶楼二层窗畔桌旁,陈皮皮想着宁缺先前说那位中年僧人今日惨死是因为对方运气不好撞到他心情不好的刀口上,忍不住摇了摇头,打趣说道:莫非以后你们两口子每吵一架,便需要不可知之地来个人让你杀了出气?[搜索最新更新尽在.]宁缺注意到他的用词,看着他认真说道:看来你很喜欢我家桑桑?陈皮皮说道:你去荒原这大半年时间,我偶尔会去老笔斋坐坐,对桑桑姑娘有诸般好感,来自很多原因,其中有一点是因为她如今是光明神座的传人,我毕竟是道门中人,当然会倾向她一些。
宁缺说道:既然如此,那这个忙你就一定要帮了。
陈皮皮无奈说道:我真是疯了才会答应你的请求。
我想不明白那名叫道石的中年僧人刚入长安城,怎么就能找着我,知道我会过那条长街。
我想这件事情,有些人需要给出一个交代。
宁缺起身离开了茶楼,陈皮皮摇头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来到礼宾院,穿过那片繁密的竹海,天猫女高兴地迎了上来,牵着宁缺的袖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兴奋地告诉他昨天去了长安城哪些景点,又吃了哪几家的点心,紧接着墨池苑的女弟子们也围了过来,宁缺身边顿时一片莺歌燕舞。
大河国少女们不知道陈皮皮的身份,但想着是宁缺的朋友,自然也极热情。
宁缺极富耐心地倾听少女们的讲述,与她们微笑着言谈交流。
来到深处内院前墨池苑女弟子们纷纷散去,因为她们知道十三师兄是来找山主的,她们很自觉地想要把清静的空间留给二人。
散去前她们神情怪异地打量了陈皮皮好几眼,心想这个胖子怎么都一点不识风情,都这时候了还要跟着进去。
礼宾院环境清幽,茂密的竹林在冬日里稍嫌暗淡,但依然保有着足够的青葱之意,有些微黄的竹叶飘落在窗台上。
莫山山静静看着窗台上的微黄竹叶然后回头悬腕提笔,在微黄书纸上写出一撇,笔锋便若竹叶形状锋利而清秀。
开着院门处传来的声音,她抬头望去,lu出微微诧异的神情,没有想到宁缺会忽然过来,更没有想到他会带着书院的十二先生。
看着窗畔书桌旁的白衣少女看着散落在衣裙上的黑发,看着她微闪的疏长睫毛,和美丽的微圆脸颊,宁缺忽然生出马上转身离开的冲动。
昨夜他曾经在这间小院外驻足静观良久,看着少女在窗上的剪影良久,然后去湖畔挣扎痛苦良久,最终他做出决定时以为自幼冷血寡情的自己有足够的精神准备,然而当他此时看到书桌旁的少女时觉得心里的所有的事物忽然一下全部流光空dàngdàng的极为难受。
这种空dàngdàng的感觉是眼睁睁看着美好事物与自己终生错过的茫然空虚无力感,更是当美好的事物降临到自己身前时却要被自己无情兼且**地拒绝从而可能伤害到对方的强烈挫败负疚感,所有这一切最终就变成了心虚二字。
因为心虚所以心慌,至于有没有隐藏在最深处的心痛,宁缺当时没有表现出来,事后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把陈皮皮拉到自己身旁。
美山山自书桌畔起身,与陈皮皮见礼,然后疑huo望向宁缺。
宁缺用力地咳了两声清了清有些沙哑艰塞的嗓子,伸手示意莫山山坐下,然后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今天我们为大家说段相声。
陈皮皮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相声是什么东西?宁缺说道:相声啊,是一门语言艺术,讲究的是说学逗唱。
陈皮皮夸张地噢了声:原来是这样。
莫山山虽然久居墨池畔不谙世事,但却是世间最冰雪聪明的少女,看着二人此时的模样,竟是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乓事情细细的眉尖微微蹙起,然后换作淡然雅静平静坐下沉默不语。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宁缺接连说了好些相声,贼说话、写对子,相面,白事会,也不理会里面有些段子,有没有人能听懂,反正他按着自己的想法就这样讲了下去,只在长安城瓦弄巷里听过两段评书、从来没有听过相声、更没有参加过某小学相声表演的陈皮皮哪里会接话,反正便是一个劲的嗯嗯啊啊。
为什么我总是只能嗯嗯啊啊?因为你是捧艰,我是逗喂。
可你明明在茶楼里说的是三分逗,千分捧。
嗨,这不是逗你玩嘛。
莫山山把砚畔搁着的秀气毛笔搁到笔架上,然后平静坐在椅上看着二人,当宁缺把那段逗你玩说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chun角微翘,笑了起来。
陈皮皮一直在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反应,看到少女的笑容后觉得僵硬的身体顿时放松,高兴说道:她笑了。
宁缺看着他很认真说道:多谢师兄帮忙。
坐在椅中的莫山山忽然抬起手来,指着陈皮皮说道:十二师兄的你……艰不熟练,所以不好笑。
陈皮皮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尴尬说道:刚学的,见谅见谅。
莫山山看着宁缺说道:我更喜欢你一个人说的。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毫不犹豫转身而出,把安静的房间留给冬末的竹林疏影,以及竹影里的这对年轻男女。
片刻沉默后,宁缺声音微哑说道:山山你那天在巷口说的是对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汗水就像暴雨般从他僵硬的身体里涌了出来,把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全部打湿。
莫山山看着身前的地面,疏长的眼睫毛微微眨动,听着他的声音,忽然站了起来,没有让他把这句话说完,轻声说道:十三师兄,请。
宁缺微微一怔。
莫山山在书桌上铺好黄芽纸,镇纸摆在一角,注水入砚开始磨墨,然后指着笔架上的那些笔,轻声说道:你选一枝。
宁缺不知她要做什么,沉默上前选了枝惯用的狼是莫山山看着他认真说道:在荒原上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写很多书帖。
宁缺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你说要我写多少就写多少。
莫山山美丽的容颜上少见地流lu出少女的jiāo憨调皮,打趣说道:我要你写多少便写多少?那写无数张如何?宇缺微涩应道:那怎么也写不完啊。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说道:所以就给我写一辈子啊。
礼宾院竹海畔的内居门一直紧闭,从白天一直到暮时,始终没有开启过,宁缺一直在和莫山山讨论书道,在给她写书帖,直至入夜点起烛火,窗上的剪影变成了两人,从外面看上去那两个影子仿佛合在一处。
灯花微跳,莫山山拿起小剪把灯芯剪短,然后走回宁缺身旁,静静看着他运笔如飞,她知道他这时候已经很累了,但她知道他这时候不需要怜惜。
终究不可能写一辈子,没有第二次剪烛,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莫山山送宁缺出门,在门槛外,二人平静行礼,然后互道珍重。
直起身后,莫山山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把身子前倾,有些笨拙生硬地把脸贴在他的xiong膛上,静静听着。
经过瞬间犹豫,宁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的了拍她的背。
美山山静静靠在他怀里,说道:你还欠我一张便笺。
走出礼宾院,宁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的非常痛苦,哪怕是用手绢捂着,也不能让咳嗽的声音变得微弱些。
陈皮皮知道他现在疲惫到了极点,而且在晨时那场战斗中受了重伤,一直在院外等着他,此时看着他咳嗽,忍不住叹息说道:本来就受了重伤,却要来做这些心神震dàng之事,岂不是伤上加伤,真是何苦来哉。
宁缺笑了笑,把子绢塞进袖中,没有说什么。
陈皮皮余光看见手绢上的斑斑血迹,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让书痴知道你受了重伤咳血,她会不会更感动些?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再需要什么感动,那除了让我自己高兴没有别的任何意义,甚至那很下作。
陈皮皮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我们喝酒去。
宁缺问道:你什么时候爱上杯中物了?陈皮皮说道:二师兄打听过像你现在这种时候就需要借酒浇愁,所以他专门去黄鹤教授那里借了两罐双蒸,我们这时候就去把它给喝了。
宁缺笑了起来,想着二师兄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关心自己生活里的这些事情,而陈皮皮更是一直陪伴着自己,不由心头微暖。
不过今夜此时宜独处。
宁缺拒绝了陈皮皮借酒浇愁的提议,决定回家休息,然而当他走到临四十七巷巷口时,忽然想起桑桑现在还在学士府,老笔斋里幽静的像座坟场,chuáng炕冷的像是坟墓,所以他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他来到长安城老字号松鹤楼前,要求对方给自己准备一桌最丰威的酒席,因为即便他不想谋一场醉,也想做些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松鹤楼纪事(上)夜已深了,松鹤楼也打烊了,楼里的人们正在收拾清扫,听着宁缺的要求,为难地表示了拒绝,然而此时的宁缺哪里肯离开,他从怀里取出厚厚一叠银票,思考片刻后还是只抽出了一张递到掌柜身前。
昨日离开老笔斋时,他怀抱着找不着桑桑便再也不回去的心态,所以把最重要的身家全部带在了身边,除了元十三箭当然还有这些银票。
虽然只有一张银票,但掌柜清清楚楚看到了银票的面额,再想到先前在自己眼前挥舞的那一厚叠银票,顿时吓了一跳,心想随身带着这么多银票的豪客已然不是普通豪客,绝对是松鹤楼得罪不起的角色,哪里还敢多话,老老实实接过银票,极恭谨地把宁缺迎进楼里,把他安置进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
各色佳肴吃食流水价端进雅间,搁在桌上,宁缺坐在窗畔,看着被白日冬雪抹过一遍从而格外清新的夜空,手里捉着只酒杯缓缓地饮着酒。
芽菜蒸肉就着春泥瓮中的小酒,越喝越有,宁缺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想着这两日里的纠结事,拿着手中筷子轻敲酒瓮,哼唱道: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好几千年……便在这时,隔壁雅间里传出一道声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曲子?难听到了这等程度也算是罕见,用词更是完全不通。
松鹤楼临湖一面设着露台,供客人赏景小歇,每个雅间都有通往露台的小门,此时夜深人静,声音只需要稍大些,便能通过门窗传到露台,再传到相邻的雅间里,宁缺微醺之后的歌声也是如此。
宁缺才知道原来松鹤楼里居然还有客人。
听着那道略显苍老的声音,知道那人年纪应该不小,他笑着说道:我倒不觉得难听。
俗也有俗的好处,比如这时候酒上心头,想不起别的曲子,这曲子却能一下浮现出来。
隔壁雅间那位客人好奇问道:这曲子可有名?求佛。
宁缺回答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就叫这个名字。
那位客人笑了两声,嘲讽说道:佛家修的自身,连世事都不如何理会,更何况是这些凡夫俗子的小情小爱。
年轻人,如果你真想少惹这些红尘烦恼,除了避开别无它法。
求佛不如求己。
宁缺听着这话有点意思,从窗畔向隔壁望去,想要看看这如自己般半夜饮酒作乐的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来的这些闲趣。
夜穹星晖之下。
隔壁雅间露台上坐着一人。
因为光线黯淡,加上侧着身子,看不清楚容颜,只是那人身影异常高大,纵使身下是一把极宽大的椅子,坐在里面依然显得有些局促。
看着那个高大身影,宁缺觉得有些眼熟。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但当场却一时想不起来,皱眉回忆片刻,旋即自失一笑。
心想相逢何必曾相识,摇摇头重新坐回椅中,取出手帕捂在唇边咳了些血出来。
沉闷的咳声回荡在松鹤楼的露台上。
宁缺取下手帕塞回袖中,想了想,提着酒瓮和椅子走到了露台上,看着不远处那个高大身影说道:不介意我坐在这里?那人说道:本来就是你的地方。
松鹤楼的掌柜知道最后的两名客人都坐到了露台上,有些疑惑不解于他们的不惧寒,却还是极为细心地命人在露台边缘挑起了防风灯。
昏暗的灯光笼罩着露台。
宁缺把那人看的清楚了些,只见那人身穿着一件极名贵的绛色狐裘。
容颜清矍,下颌有须随夜风轻飘。
似极了长安城大富作派,但身上的气息却又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尤其是此人明明是位老人,但从他的神情气质上却感觉不到任何苍老。
要不要聊两句?宁缺问道。
那名高大老人摇了摇头,提起手中酒壶说道:我回长安城首要事是先喝三壶松鹤楼春泥瓮存的新酒,酒不喝完,没兴趣聊天。
宁缺不再理此人,坐回椅中看着长安城天上那些繁星,缓缓饮着酒。
那老人坐在酒中,看着天上那些繁星背后的夜穹,缓缓饮着酒。
宁缺的酒量很一般,如果和桑桑比起来,就像是小溪之于汪洋,尤其是他受了伤又疲惫憔悴至极,没有过多长时间眼神便开始迷离起来。
那位老人看似不凡,仿佛江湖里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者,然而酒量也着实有些糟糕,没过多久也开始有了醉意。
醉酒之人分很多种,有所谓武醉,那便是要借着酒意发泄打人踢树砸墙,也有所谓文醉,那等人要借着酒意写诗抄诗卖弄诗,宁缺不属于这两种,因为他不会写诗,所以他只是借着酒意不停喃喃自言自语。
那位老人醉后的神态也极为有趣,明亮的双眸盯着繁星之后的夜穹,不停轻声说着什么,像是在对这片夜空说话,只是看他面色如霜沉如铁的模样,可以想像那些话大概不是什么好话,更可能是脏话。
未曾相对,相邻饮酒,老少二人同时长吁短叹起来。
宁缺叹的是人生。
虽然他在大唐的人生还不到二十年,但两世为人又经历了这么多的蹉磨,总有很多可以感慨的地方,比如河北郡大旱人比鬼狠、岷山里人比兽狠、草原上人比狼狠,又比如最难消受美人恩,此生最痛舍不得如何云云。
老人感慨的内容则更为具体一些,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大框架下,具体针对是某郡某酒铺无良老板往烈酒里兑水这等焚琴煮鹤之举,又比如松鹤楼居然也堕落了,一道芽菜蒸肉居然用的不是长安南郊的黑猪,就连这春泥瓮的泥居然也换了出处,怎么闻酒里都有股黄州泥的味道。
这是用来贮酒,又不是用来磨墨写字的,怎么能用黄州泥呢!老人愤怒地挥舞着手臂,花白的胡须在夜风中乱飞。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传进宁缺的耳中,他侧头看着愤怒的对方。
感慨说道:真是对生活有要求的人,但你这样不累吗?老人蹙眉看着他不悦说道:既然活着当然要好好活着。
宁缺沉默片刻后,微涩一笑说道:那是因为你老人家生活幸福,所以你不知道,有些时候,只要能活着便是世上最大的幸事。
老人像驱赶蚊子一般挥挥手,似乎是要把宁缺这番阵词滥调以及话语里透着的自怜自艾恶心感觉全部驱出露台。
宁缺此时酒意上涌,只是下意识里想要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
哪里会理会老人对他这一套很是不屑。
我本以为我是什么岗上怎样淡的人,后来混的好了,我又以为自己是那些直指本心杀伐决断冷漠无情可以在世上建大功业留名字刻石柱的人。
然而直到这两天我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在世间不停扮家家酒的人。
人生啊,就像一场扮家家酒,扮的久了,你也就当成是真的了。
于是什么冷漠无情也都会被柴米油盐薰染成我以前最不屑的责任或习惯。
大概是因为从小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我那她该怎么办啊,然后又变成,如果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啊?我依然能活着,说不定还能活的更轻松,但什么才是轻松?习惯了,如果习惯被打破。
就不可能轻松,因为你总会觉得你生命里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总觉得你的身体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宁缺转头看着椅中的老人嘿嘿笑着说道:你可不要嫌我说的酸腐骚情,要知道为什么世上总会有这些话语?因为事后人们总能通过各种方法证明。
原来这些东西真的是很要命的一些玩意儿。
他举起春泥酒瓮,对着夜空里并不存在的那轮明月,说道:没有就会不习惯,就像这片夜空,无论是十四年前的夜空还是现在的,无论是渭城的夜空还是长安城的夜空,只要没有月亮,我就不高兴。
老人来了兴趣。
看着他问道:月亮……又是什么东西?在天上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人说过。
月亮是一种会发光的东西。
有时是圆的,有时是弯的。
它出现在黑夜里,有时候也会在白天偷偷出来逛逛,很漂亮。
月亮这个东西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遮遮太阳,搞搞潮水,变变狼人……宁缺看着老人的神情,叹息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真有这种东西,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就当我喝多了吧。
老人说道:如果不是我这时候也喝多了,我一定要把你抓到钦天监去,逼你用那里的玩意儿好好在夜里找找。
宁缺嘲讽说道:不提这个了,反正这么玄妙的事情,像你这样家财万贯的大俗老爷是怎么听也听不懂的。
老人闻言大怒,训斥道:姜是老的辣!宁缺不屑应道:韭菜还是嫩的香。
老人无语。
宁缺忽然说道:和你正经说件事情,你可别怕,我想杀人。
老人看着他吃惊说道:你白天才刚刚杀了两个,这时候又想杀了?宁缺这时候已经醉的有些厉害,竟是没有听清楚这句话。
他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感慨说道: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的性格有些问题,每当不高兴的时候,我就想去杀些人。
老人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的性格没有问题。
宁缺微微一怔,看着他喜悦说道:你这样认为?老人嘲讽说道:但你的脑子有问题。
…………(我脑子有些问题,但还勉强能算帐,稍后和大家算一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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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帐算帐算帐不是要吵架的意思,我一个人也没办法吵赢所有人,而且情节这种事情真没有什么好吵的,我会尽力写我要写的故事,但肯定无法满足所有读者的喜好甚至是道德观,虽然我真是想不明白这件事情和道德败坏有什么关联,那么这件事情我还是依然不发表任何意见,而且这件事情就说到这里了。
接下来是算数字帐,昨天临时请了一天假,那没有办法,因为我命衰,月初的时候说过这个月要更新十八万,而我现在只写了五万五千三百字,这个月私事多,但那不是理由,因为私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和写书工作没有什么样关系,所以说我还要写十二万四千七百字,这个月还有十二天,有两天是周六休息,也就等于说我从明天开始每天要写一万二左右,当然真要是顶不住了,周六也只有不休息,到时候看情况,反正月底前,把十八万字写完便好。
我知道肯定有很多朋友不会信,微笑,这次有没有人要再打赌的咧?放心吧,从明天开始我开始努力工作,并且肯定会让你们看到,有些确实不再看将夜的读者,在这里向你们道一声珍重,并祝一切顺利,你可以骂宁缺,但就一点,不要说桑桑这个角色任何坏话,因为这本书从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说明白了,我是桑桑党。
另外不要骂我,因为我是好人,真的。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松鹤楼纪事(下)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松鹤楼纪事(下)宁缺对这个说法极为不屑,身为书院二层楼学生,与陈皮皮这样的人物并列,自己是天才的判断在他心中愈来愈坚定。
因为很高大,老人坐在椅中总感觉有些局促,换了好几个姿式才最终找到稍微舒服些的位置。
他半靠着椅背,手撑着下颌,看着宁缺问道:不高兴的时候就想杀人,难道你以前杀过人?宁缺把手中将空的春泥酒瓮搁到脚边,说道:我可不会告诉你我杀过多少人,那可是触犯唐律的事,不过你可以这样设想。
老人摇了摇手中已经空了的酒瓮,有些恼火地咕哝了一声,喊露下的掌柜再送两瓮,然后看着他问道:可你为什么想要杀人?宁缺沉默思考片刻后摇头说道:虽然我这时候已经快喝醉,而你已经喝醉,但这件事情还是不能告诉你。
掌柜一路小跑来到了露台上,恭恭敬敬把两瓮新酒搁到老人身旁,然后低头哈腰退了下去,别说催着结帐,话都不敢多说一声。
他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就连松鹤楼真正的东家,朝中某位大官也不知道这位老人的真实身份,只是松鹤楼无数年来一直藏着幅画像,和一个简单的规矩。
那个规矩就是,如果有一位长的像画像中的老人的老人来到松鹤楼,楼中所有人都必须把老人当祖宗一般供着,且又要像对待杀父仇人那样不用理会,以免惹得那位老人心烦意乱不高兴。
就算不是画像中的老人也无妨,因为认错祖宗顶多会让松鹤楼损失一些银子,丢一些面子,而如果祖宗回来,你却招待不周,那么松鹤楼还有什么道理,继续在长安城里存在下去?老人拍开春泥酒瓮,极快意地饮了一口,说道:其实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想杀人。
宁缺看着他的容颜,无法确定老人的具体年龄,但想来应该是极老了,那么他年轻时是何时?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当年你想杀谁?他好奇问道。
老人把酒瓮搁到椅旁的小桌上,看着露台前方光秃秃的冬树枝丫,说道:我母亲是父亲的第三房小妾,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之后族中不容,母亲带着我离开老宅,四处颠沛流离,活的很辛苦,受尽了世人的欺侮。
所以当我有能力杀人之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老宅,把当年曾经欺侮过我们母子二人的那些老太婆还有那些亲戚全部杀个干干净净,然后再去把我父亲的坟墓掘开,挫了他的骨扬了他的灰。
说的是杀人放火灭门绝户的世间最阴狠事,老人的神情却极平静温和,此时的他不像是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而像是躺在谷草垛最上面的孩子,稚气的脸上飘过白云,讲述那些久远的往事。
宁缺沉默看着老人,忽然皱眉问道:你杀了吗?老人修长的食指在桌上的春泥酒瓮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清脆而不单薄的声响,就像百世老宅幽静祠堂里牌位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他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不告诉你。
宁缺无语,心想你都这么老了,怎么还这般小气和记仇?我想杀的那个人……他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
当然我不是什么圣人,复仇也只是想让自己的心情能够得到真正的平静,那个人毁了我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害死了最疼我的父母,我要报的是私仇,和你当年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当年你族中那些人相对可能好杀一些。
他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而我想杀的人实力非常强大,位高权重,而且有些连我也觉得棘手的背景。
老人看着他皱眉说道:看你也不像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宁缺微微一笑,得意说道:老人家果然阅尽红尘,识人无数,生就一双巨眼,实不相瞒,我乃是……个极有身份地位的人,因为我那位老师很了不起,所以理所当然我也很了不起。
老人不悦道:这说的全然都是废话,你那个老师当然……就算他很了不起,和你了不起之间有屁的关系?宁缺没有理他,继续说道:现如今就算是与我想杀的那位巨豪相比,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说差相仿佛。
老人冷笑道:那你还愁苦什么?想杀便寻着机会去杀便是。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流露出挣扎无奈的神情,感慨说道:问题在于我的身份地位都来自老师,而我那位老师似乎很愿意我们这些学生不讲道理,但其实他是个死脑筋,非常讲道理,总说什么唐律第一,你说说他这种说法是不是很没有道理,唐律第一那怎么不讲道理?听着这番话,老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悦训斥道:这当然有道理,不讲道理和唐律有什么关系?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宁缺没注意老人的神情,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很主动地拎起一壶新酒拍开封口泥,便往嘴里倒酒,说道:如果唐律第一,那我就要找证据打官司,问题是我去哪儿找证据?如果不走歪门邪道,又怎么杀人?难道要我光明正大走到那人面前说我要杀你然后我被揍成肉泥?夜风轻拂,老人坐直身体瞪着宁缺,因为这个家伙的愚钝和糊涂而越来越难以抑止内心的怒意,修长的手掌紧握着椅背,似乎如果再不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便会一巴掌直接向宁缺的脑袋上扇过去。
宁缺此时已然醉眼迷离,哪里能注意得到这些细节,一面向腹中灌着美酒,一面抒发着人生的感叹,那些关于复仇关于不舍关于月亮的感叹,那些感叹越来越重复越来越无聊,总是绕着某些关键词打转,好在他酒醉之后依然下意识里封锁着大部分内心,没有说出夏侯的名字以及自己究竟是谁。
老人家,先前我是拿银票敲开的松鹤楼,你是怎么来的?你没见过月亮吧?可怜的老头儿哟。
这么说起来你真的很有钱,你钱是怎么挣的?我是靠西城赌坊那边挣的,你和那边有没有什么生意上的来往?别瞧我穿的这身棉袄难看,据说都是我那死鬼老师定的款式。
哟,你吹胡子的模样好有趣。
宁缺不停絮叼着咕哝着,指着椅中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迸的一声闷响。
笑声戛然而止。
宁缺捂着额头,震惊迷惘看着身前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着根极粗的短木棒,看着他恼怒说道:废话真多!说的我头皮发胀,就凭你这副模样,居然也想杀夏侯。
宁缺没有听清楚这最后一句话,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就在他的身体向后倾斜,眼看着要重重摔在露台上时,一阵风拂起。
旧袄微飘,草鞋无声,书院大师兄出现在了露台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宁缺,右手一探抓住正在快速堕下的那瓮新酒。
大师兄抱着昏迷的宁缺,看着老人茫然问道:老师,小师弟怎么了?老人偷偷把那根短木棒收回袖中,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说道:没有什么,他冒犯师道尊严,所以用院规处罚了一下。
大师兄看见那根短木棒,不由惊的险些昏倒,心想当年老师就是用手中这根戒棍把青衣道人逐到了南海,今夜竟是用此物迎头敲了小师弟一记,小师弟就算不被生生打死,只怕救活后也会变成一个白痴。
一念及此,大师兄的脸色便变得苍白起来。
老人看着他脸色苍白,却没有想到他是在担心宁缺的安危,微微蹙眉说道:十年前就说过要你慢些再慢些,怎么还这么快呢?大师兄先前就是感应到宁缺有些问题,才会随风而至松鹤楼露台,哪里会在意自己的损耗,看着老人担忧说道:老师,小师弟不会有事吧?老人看着昏迷中的宁缺,说道:这小子学了你小师叔的本事,一身筋骨强的不像话,就被轻轻敲了一棍子,哪里容易这般死去。
大概老人自己也觉着这番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咳了两声后极为严肃地解释道:他今日心力耗损过大,昏睡一阵是有好处的。
…………书院大师兄只有一个老师。
那位老人自然便是传说中的夫子。
夫子说的话,在大唐帝国甚至比圣旨还要好使,而对于终生敬爱老师的大师兄来说,夫子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理,夫子如果说黑夜是白的,那么必然就是白的,如果夫子说昊天是黑的,那么昊天就必然是黑的,夫子说宁缺没有事,那么不管到底有事没事,宁缺一定不会有事。
深夜的长安街头,夫子背着双手踩着极寥散的枯叶缓慢前行,风姿极为潇洒,大师兄背着宁缺跟在他身后艰难前行,有些狼狈。
你说的不错,万家灯火里总会有一盏与众不同。
夫子看着巷子里的隐隐灯火,看着远处巡夜的羽林军士兵,说道:你小师弟虽然算不得出污泥而不染,更谈不上什么好人,但看似冷血无情的身躯里还有些情意,只是那些情意藏的深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