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宰的肥羊被一支长棍从头到尾直穿而过,在炭火上滋滋滴着油花。
炭火前,跪坐着一名胖大汉。
光着头,脱得只剩一件小衣,头上脸上身上同样嗞嗞冒着油汗,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专注的神情。
手拿着支刷子,将调料小心的刷在肥羊在炭火下渐渐变色的嫩肉上。
就在烧烤炭火堆的旁边,由石片和黄泥垒起了数座灶台,其中一座,两口铁锅架在灶台上,两名火头军挥汗如雨,举着铁锨一般大小的锅铲,精神抖擞的翻炒着。
另一座,灶台上的铁锅中,架着高高的七层笼屉,一缕缕白雾自笼屉中飘散出来。
其他几处灶台,又有专门炖汤的,专门煎炸的,一名名厨师在灶台前忙碌。
还有洗菜的、切菜的,打理杂事的,一应人员的配置,都与东京七十二家正店的厨房别无二致,唯一的问题,就是完全露天。
这处露天厨房,明显是临时修起,做出的酒菜,不下于东京,人数虽众,却忙而不乱,显得井井有条。
切菜的铎铎刀响中,参杂着蒸汽直冒的水声,来回奔走的脚步声,火头军大厨训斥小工的声音。
不时的,就有人端起一盘盘新出锅的佳肴,转身出了厨房,距离这处露天厨房三四十步的地方,有一座外形朴素的军帐,不甚大,也不算高,不见纹饰,比起稍远处,一座座排列有序、能同时容纳三队士兵安睡的军帐还要小上一号。
如果不看围护在军帐周围,分列多队的一百多身材高大、衣甲鲜明的战士,这座位于行营中的军帐,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即使敌军能越过壕沟,栅栏,鹿角,他们也很难在一堆同样色调的帐篷中找到他们想要的。
一阵风带来了浓浓的烤肉香,站在帐门前的护卫抽了抽鼻子,咽了一口口水,然后站得更加挺拔,对送进帐内去的菜肴目不斜视。
这是一场迟来的晚宴。
军帐中,王厚坐在最上首,其下定州路诸将分列左右。
代表定州路最高长官的大纛,就挂在王厚的背后。
宴会的参与者,心思并没放在酒肉上,或许在侧着身子与相邻的同僚说话,或许在举着酒杯,接过王厚幼子王礼倒过来的酒水,但他们的注意力大部分都还在最上首的定州路主帅身上。
大战即在眼前,百里之外,辽军的先锋一个月间已经成百上千次越过边界,与大宋边境守卫进行了无数次的交锋,北方更远一点的地方,辽军的主力业已随着辽国皇帝的御帐一起到来。
或许这战前的最后一场酒,如果是在其他将帅主持的酒宴中,多半还有伎乐登场,但在治军严苛的王厚这里,能有酒水,已经是格外开恩。
有性格严肃的王厚在,一众将军都是食不甘味,饮不尽兴。
不过相比起欢快的宴乐,即将面临的战争重要百倍。
相邻的将领们都在小声交流着眼前的战局,王厚拿着白锡酒杯,等着幼子王礼给每一位将领的酒杯中都倒满来自京师的美酒。
听命于他的将领——除了边境上的几个不便离开外——全都在这里了。
一旦辽军进攻,他们将会在自己的指挥下依托寨堡进行防御……王厚嘲讽的笑了起来,这是开国以来的战法,直至十年前为止。
除了那个功效难知的平戎万全阵,过去官军对辽的作战方略,都是以稳守城池为上。
但从十年前开始,官军对辽的战法已经发生改变,不再是单纯的据点防御,而是寻求城外决战。
辽人的战法,一贯是避实击虚。
遇上辽人,坚城易守,但脆弱的县镇乡村,却往往遭遇劫掠。
对于机动性堪忧的官军来说,遇上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契丹骑兵,也只能任其鱼肉地方。
不过相应的,辽军的后勤也是建立在不断的劫掠收获上,如果被遏制了以战养战的补给手段,辽军只有败退一途。
自立国以来,官军都是设法以主力阻截辽军前路,以偏师抄截辽军后路,以此来压缩辽军的机动力,逼迫辽军决战。
十多年前,郭逵扼杀河北境内的几支辽兵,也同样是利用这种手段,不断消磨几支辽兵的战斗力,直至逼得对方走到有利于官军作战的地方进行决战为止。
现如今,不论军心、士气,还是装备,都比十年前有了更大程度的提升,从任何方面来看,都要求官军的战术体系进行与之相适应的变革。
对来犯辽军的作战方案,一座座寨堡将只是行军和驻扎的节点,寨中驻军会主动出击,在远离城池十数里甚至更远的郊野,逼迫辽军放弃劫掠,或离开,或战斗。
对辽国的作战风格来说,不论哪个选择,都是失败。
过去官军惧怕辽军,所以必须要依托城池或水道来保证军阵后方安全,现在的官军,一旦立起军阵就完全可以不用担心背后杀来一支辽军。
如果辽国皇帝不是蠢货的话,遇上这等战术,那么他除了丢脸的退走之外,就只有聚集主力,争取短时间内与自己麾下兵马决战,并战而胜之。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自家麾下的兵马,能够在大小交锋中,能够胜过对手,至少是能够给予对手足够大的伤亡。
对王厚来说,刚刚换上的更先进更实用的行头让他充满信心。
见儿子已经提着酒壶转了一圈,为每一位将领手中的酒杯都倒满了美酒,王厚稍稍坐端正了一点,仿佛敲了一声警钟,讨论声突然间就消失了,之前细细碎碎的杂音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
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了,预定中将在明天抵达的京营援军,短时间内,是到不了了。
王厚的开场白,并非是劝酒,出人意料的直接,也出人意料的坦诚。
没人感到吃惊,这个消息已经不是新闻了,京师的暴雨,加上黄河的水流,使得京营派出的精锐,被挡在了黄河边的白马渡处。
但每个人都神色凝重,河北军虽看不起养在蜜罐子里的京营禁军,但神机营的名气从建立的那一刻开始,就传播于天下万邦,连辽国都仿效建立了神火军,养在皇帝身边作禁卫。
此番来援的京营中,神机营占了一半,不计虎蹲炮,火炮都多达上百门,可以轰得辽狗最后都认不出爹娘。
可惜短时间内是不能指望他们了。
而大名府,本来也是有那么一批北上的援军,但他们的行程也出意外了。
或许当是雨云北移,大名府这几日亦是暴雨成灾,旬日之内,定州路就只能看我们这四万多兵马了。
而对面的北虏数目,端看其御帐都已至涿州,当不在十万以下。
第七卷 用六之卷 宰制天下 第60章 宴火(二)十万。
好吧,就是定州路中,户口最多的保州、定州,也搜罗不出十万丁壮,加在一起还差不多。
整个定州路的兵马数量,也不过四万而已。
定州路不比西面的真定府路,有太行山为屏,也不比东面的高阳关路,有白沟、黄河为障,山仅为太行余脉,水更只是黄河支流的支流。
四百里边界上,只有偏西的定州才有山丘起伏,东侧的保州、广信、安肃尽为坦途,些许水障,以辽国的骑兵数目,投鞭断流并非妄语。
但相较北面的顽敌,将校们更在意王厚这位主帅的态度。
王厚刚说辽军有十万之多,彭保就打了个哈哈:太尉唬我,定州当面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老搭档苏佐跟着道:易州、涿州也养不起十万北虏。
彭保放开来说,莫说十万,就是二十万鞑子,也是去真定府六七万,去高阳关六七万,剩下的六七万,才是我们定州路的。
南京道与河北路交界地长达千里,随御驾而来的十万辽师,再糊涂的将帅,也不会将他们放在身边的百十里方圆之内——这不是贤愚与否的问题,而是连人带马二十多万张嘴聚集在一处,三五日就能把当地吃得精穷。
易州、涿州田土虽非贫瘠,但边境上户口远不如腹地,产出仅够自足,普通百姓家中存粮一般都并不算多。
这边的真定府、定州、高阳关也是一般,甚至因潴水为塞,以水阻敌,使得边境上水患频频。
尽管这些年来大举淤田,也没能让军需粮秣可以就地调集。
从内地调来的军资,绝大多数都存储在坚城之中,想要攻下来,可比打破几个村寨困难得多。
只定州路四百里边界,若是涌进十万兵马,而且还是辽国那种以骑兵为主的编制,等着饿死好了。
辽人又不蠢,自不会自寻死路。
正如苏佐所言,最后定州路要面对的敌人,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都是在王厚手底下做了几年工的人,王厚对辽国是什么态度,哪个心中不知?眼下辽人就在近前,王太尉想听到什么样的回话,又有谁不是心知肚明?尽管王厚又在说,京保铁路过了天门寨往北百里就是涿州,北虏御帐就在那处。
御帐周围,就是没十万兵马,只有一半,那也是最精锐的一半。
彭保依然洋洋自得,这位遂城守将,第七将正将放言道,大帅放心,定州路可是有铁遂城在。
辽狗咬上来,定能崩坏了他们满嘴狗牙。
辽狗就跟狼一样,对上了,一定不能怕,当真横下心,一脚就能踢走。
说得对,如果我们看起来弱一点,那辽狗肯定会得寸进尺。
要是当真一棒子打过去,肯定就夹着尾巴逃了。
彭保、苏佐开口,西军一系的将佐也纷纷跟进,表现出自己的冷静、从容和无所畏惧。
河北系的几位将校,倒是仿佛成人在看专逗小孩子的皮影戏,相互间递了几个眼色后,就冷眼看着,一句不发。
满身都是陕西茬子味的王厚,表面上是秉公行事,可立功的机会当真能给他们?想也知道,只要他在定州一日,河北系就一日出不了头。
迎合他,还不如奉承南面大名府的新任制置李相公。
王厚瞥了河北系的几人一眼,直接就将他们忽略了过去。
河北军出身,投效了还是本地大族,一旦辽人入寇,由不得他们不用心。
对彭保等人的表态,王厚还算满意。
临战之时,他手底下的将校,哪一个敢畏畏缩缩,他决不轻饶。
你们能这么想,那本帅就放心了。
王厚拿起酒杯,没有相邀共饮,就这么拿着,韩相公昔年也说过,要为天下开太平。
可太平哪里来?刀枪中来!驯服了吐蕃,陇西太平了。
灭了西夏,关西太平了。
平了交趾,广南太平了。
前几年,河东那边的熊制置,带着数万弟兄将大理、西南夷堵在家门口,一股脑儿都做翻掉了……王厚几句话,杀气渐次浓烈,最后却拿捏着市井小说里的用词,煞气顿去,引来一片笑声。
王厚也咧开了嘴,趁势举杯相邀,两巡酒后,彭保带头,领着诸将佐上前来为王厚敬酒,酒宴上的气氛也渐热闹起来。
浅浅喝了一口,目送最后一名河北系的将领回到了座位上,一波敬酒的高峰过去,王厚头脑微醺,轻拍着桌子,现如今,西南也太平了,土人也好,发配和移民到西南的几十万汉家子也好,都老老实实的做良民。
原本夔州还有些土官,胆大包天,敢捕我汉家子为奴。
前两年大军一过,杀了个干干净净,田地子女都分了下去。
还有谁敢不老实?也就是北方不太平!要说这辽国,立国早于皇宋,国势也远胜诸夷,旧年与我中国并立,并迫得真宗皇帝只能与之约为兄弟。
天幸我中国这些年有贤人当轴,国势日昌,但这辽国偏偏有了个英主,虽是篡逆之辈,却比之前的几个皇帝都要强。
王厚轻轻晃了晃头,咬字也有点含糊,显得有了几分酒意。
但下面将佐的酒全都醒了,彭保喝得比王厚还多,连打了几个寒颤,半点醉意不剩。
王厚这几句话,可不简单,彭保连呼吸都轻了。
可惜这耶律乙辛,终究是老了,老糊涂了。
就凭辽国的那点底子,还想攻我中国?两强相遇,冒进者必败。
太宗皇帝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吃撑了。
说句犯忌的话,那叫自不量力。
太祖皇帝若在,必不至于如此。
犯忌?现在有机会不议论两句赵家皇帝——太祖除外——那才叫犯忌。
那等忠心赵氏的将领,只要表露在外,十多年来,纷纷被调居闲职,官照升,就是不能带兵了。
宰相们什么心思,大家都心照不宣。
辽国几次入寇,都没敢贪占。
这可是天赐之机,如果辽人守在边境上,我无可奈何,若他敢越界一步……王厚的亲卫队正掀帘而入,打断了王厚的话。
他手中拿着一封贴着翎羽的信函,几步上前呈交给王厚。
王厚拆信只一看,就霍然起身,拿着信,示与众将,大笑道:天赐良机。
北虏,过河了!第七卷 用六之卷 宰制天下 第61章 宴火(三)拒马河。
湛蓝清澈的天空,在春时秋日,是天高云淡,气候宜人,适于出游的日子。
即使是在冬天,也是融融暖意,晒太阳的好时候。
可放在夏天,当头一轮烈日,四周热浪翻滚,除了树上的知了越发精神外,就找不到其他还有点活力的东西了。
一头细犬趴在骏马身下的阴影中,吐着舌头,呼哧呼哧的直喘气。
马背上,细犬的主人萧金刚,也热得想把舌头都伸出来了。
他胯下的黑汗良驹同样是喘着粗气,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耳朵,马尾低垂着,隔上半刻才有气无力的甩动一下。
前方四五十步外,拒马河水奔流不息,浪花带着清凉的水沫扑溅上来,炽日之下,凉意传到萧金刚的身边,只剩丝丝缕缕,却反而更加勾人。
萧金刚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河水,就恨不得直扑下去,浸在冰凉的河水中顺流而下,一气飘到黄河上。
可是他身上正穿着一套银光闪闪的甲胄,把阳光反射得像只灯笼。
白天点灯笼,这是蠢货才会做的事,烈日下穿成一只灯笼,还要维持仪态气度,萧金刚很清楚,自己看起来就是个蠢货。
可在拒马河北岸,两千多部众眼前,萧金刚他的爱犬爱马能够萎靡不振,他却只能在烈日下昂首挺胸。
头顶着的头盔,已经跟热鏊子差不多了,弄点面糊上去,就能摊出一张饼。
才交巳时,天顶上的烈日正越升越高,萧金刚觉得在自己的脑浆子变成烙饼前,难以指望这太阳热度会消减一星半点,遂举手叫过来一人,去问问,桥还有多久好?前一日过河的队伍留下了一道浮桥。
横跨百丈河面,由上千个羊皮囊充气后连接而成,经过一日一夜,全都瘪了气。
只有作为节点的四艘渔船还在。
这四艘小舟丈许长,五尺宽,只能载上五六人,一次最多运过去一人一马,现在绑定在浮桥中间,却保证了浮桥没有被河水损毁。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浮桥上的主缆依然留存,连接河道两岸。
绳索上,桥面木板也大多完好,没有被流水冲走,只要补上些许就能再次投入使用。
鸡鸣之时,萧金刚和他的部众就到了河边。
工火监分派来此的几个工匠,指挥萧金刚帐下健儿脱了衣服,跳下了水,整理浮桥上的缆绳。
又拉了另一批人脚踏鼓风机,给一只只羊皮囊充气。
最后还有十几人,整治铺桥的木板。
在工匠团的指挥下,整个过河的工程有条不紊的推进中,但萧金刚已经快忍不下去了。
领头的匠师,来到萧金刚这个后族近亲面前。
对萧金刚也只是稍弯了弯腰,回话道,请萧侯稍候片刻,再有半个时辰就好了。
半个时辰?!萧金刚用四个字的抑扬顿挫,表达了自己半个时辰都忍不了的心情,理由则只说了一小部分,宋军可随时会到!之前元大匠主持修这浮桥,用了整整两天。
现在整修浮桥用工虽少,也有修桥时的近三成了。
如果下官能早一点过来维护的话,那还好说,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匠师毫不软弱,随手就把锅推了回来,半点也不打算为萧金刚的愤怒负责。
那还请尽快。
萧金刚温声细语的将匠师打发走,盯着匠师后背,脸色就阴沉下来。
那匠师如果是他的头下,不用说就是一顿棍子上去教导一下礼貌——不杀还是看在工匠的手艺上。
可惜在大辽军中办差的工匠,无一例外都是工火监中人,可以说是皇帝的头下,萧金刚连句硬话都不敢乱说,背后给个冷脸,当面还得赔笑。
听到还有半个时辰桥才能好,萧金刚对自己的部众也放了手,都下马避一避吧,不许乱了队列。
拒马河北岸,也就是萧金刚所在的这一片地,没有树林,也没太多的遮挡。
能稍稍遮一点荫的,就只有马肚子下了,就是萧金刚宝贝细犬待着的位置。
萧金刚要脸面,但他麾下的部众听到命令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一片小小的欢呼后纷纷下马,钻到了马肚子下,舒舒服服的躺下来。
而萧金刚,只能眼馋的望着他们,他自己不能这么做。
两千兵马,尽是家族内头下军州的部曲。
一半是族人,另一半是族人带来的仆从,都是能飞驰射猎的精兵。
第一次独力带领如此之众的精锐,稍稍打过几次仗的萧金刚,也难免诚惶诚恐起来。
按说他完全可以先找个阴凉的地方躲起来,等到桥修好后再动身。
可即将深入敌境,如果做不到让部众信服,结果可想而知。
萧金刚现在宁可继续留在太阳地里热到中暑,也不会去找个阴凉去处躲着,使部众离心离德。
当然,话说回来,如果能有选择的话,萧金刚绝不会选择在夏日南下。
可天子之命,无人敢违,萧金刚也容不得自家部众中有人违抗。
就在他身侧十几步外,八根长槊整齐的倒插在河堤上,每一根长槊顶端,都悬挂着一颗新鲜砍下的头颅。
不听约束,斩!喧哗乱军,斩!妄离队列,斩!用八个新鲜热辣的脑袋,萧金刚给手底下的兵马上了上弦。
不仅仅要示强,同时也要立威。
就要过河了,军棍马鞭、割鼻贯耳之类的惩处手尾多多,砍头简洁利索,效果也最好。
胡睹衮。
刘大师怎么说?萧金刚的同族兄弟,也是这一次出征的副手,安顿下了士兵,就过来探听消息。
叫着萧金刚的表字,显得十二分的亲热。
萧金刚没好气,半个时辰。
这么久?照我说还是走陆路好。
南朝河北千里边防,只有定州路最为平坦。
过去防备我大辽,出使都走白沟,现在修了铁路,全都从天门走了。
不知要比走这里要快多久。
萧金刚叹道:能走会不走吗?但那可不是我们的路。
说不定过几年,拒马河上也能修铁路了。
过去宋辽往来,皆走白沟驿,如今则都改从天门寨走。
相对而言,白沟驿线路的确要稍微绕一点路,铺铁路要花钱,没人愿意多花冤枉钱。
何况还有河流阻路,比不上天门寨处一马平川,正好适合修铁路。
已经有选择的情况下,没多少人会再多此一举。
或许吧。
萧金刚不抱期望的说着,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萧金刚又问道,宋人不会来吧?这么多兵马,眼瞎了才会看不到。
抵达拒马河北岸的辽军实数足有两千骑,三千多匹马,宋人的斥候游骑纵然眼瞎,也不会看不到此处。
高阳关路的兵马,有许多都往沧州去了。
我们又不是第一队过河的,留守在高阳关的宋军,肯定会先去追完颜部的那些蛮子。
萧金刚边想边说,在御帐那边你也听了,高阳关路现在左分兵右分兵,最多能抽调出两三千兵马来追我们,运气好,能一口把他们都吃掉。
南朝河北边路,西真定、中定州,以及东部的高阳关,三路之中,兵力最多的是定州路,最少的就是高阳关,毕竟这边河道众多,并不适合辽军纵横驰奔,人少一点没关系。
萧金刚正准备长篇大论,就听到面前人给了一个补充,如果宋人的炮舰没上来的话。
听说还是蒸汽船。
也算不得什么。
萧金刚不服气的道。
萧金刚的副手随即帮他补上了漏洞,要当真不算什么,就不会在这里过河了。
界河上有宋人的界河舰队,黄河入海前最后三百里河道,足够那等蒸汽船行驶,甚至拒马河,在汇入黄河之前的五十里,也曾经有边民发现过宋人的蒸汽轮船行驶在河面上。
三天要坏两次的炮船,没有太多的威胁性,但足以影响渡河位置的选择。
萧金刚望着滚滚水流,忽然问道,宋人的炮船当真上不来?同样在看着水量充沛的河道,早点离岸最安全。
萧金刚摇头,照这么下去,全军过河肯定要在午时之后了。
半个时辰修好桥,剩下的一个时辰还不够?这可说不准。
萧金刚道,先看着吧。
半个时辰之后,三十丈的水面便被两条浮桥连通两岸。
很快,已经有三百多骑兵,越过天险轻松过河。
跟着萧金刚一马当先,踩着浮桥穿过了拒马河,终于是踩到了南朝的土地上。
用脚踩了踩地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
但接下来……萧金刚想,还是早点离开。
有御河、有铁路,高阳关路的防御体系,苍蝇能过,麻雀能过,但鹰隼是决计无法安然度过。
萧金刚能做的很有限,不仅要吸引宋军主力的注意力,也要维持自家军队的平安。
这时候,刚刚度过河水的士兵,突然一人跳了起来,远眺水泊之南,发现一道烟尘急速而来。
南朝骑兵!已经抵达对岸的萧家部众惊叫起来,但随即就有人抽刀跨马,与来人遥遥对峙。
大地都在颤抖,尘烟飞射,三百宋骑竟骑出了千军万马驰骋奔腾的气势,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有马的时间并不算长。
不过终究还是这里兵力更加雄厚,那三百人不敢靠近,隔了三里稍作停留,随即返行而走。
‘聪明人。
’萧金刚想道。
总共近两千兵马,三百来人如何阻拦?但两千兵马就是萧金刚现在能在这里拿出来的最大数量,而逃掉的三百骑,却只是个饮子。
后面是成千上万的宋军。
一个时辰,萧金刚遣人传话部众,一个时辰之后,必须立刻离开。
桥呢?有人问。
烧掉!萧金刚毅然决然,他既然从此路南下过河,就绝不会返回这条路。
一日后,萧金刚所部成功渡河的消息传到御帐,耶律乙辛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人留下消息后出去。
他现在没空关心小事,特大军情正在他手上。
宋军已出雁门关。
轻声念了一句,耶律乙辛冷然嘿笑,就知道南朝忍不住。
第七卷 用六之卷 宰制天下 第62章 宴火(四)云开雨散。
缠绵半月的雨云终于散去,久违的阳光重新洒向地面。
饱受淫雨之苦的东京士民迎着阳光欢欣不已,家里潮湿的衣物、被褥终于可以拿出来曝晒,快要长出蘑菇的家具也能去一去湿气。
但东京市民刚刚庆幸没多久,就很快发现,连日阴雨后的晴天,比下雨时更加难捱。
东京开封府内,水汽蒸腾,又热又闷,走在街头,仿佛置身于浴室院中。
从装了冰格的马车中出来不过半刻,黄裳背后的汗水都已经流成了小河。
就与绝大多数在自然学会挂上名的议政一样,黄裳家里的院子里也装了最新型的气象箱,早上查看温度湿度,一个三十三,一个九十三。
现在太阳被薄薄的云翳半遮半掩,湿度感觉没怎么降,温度则比早上更高了几度。
‘这么下去,真的要了老命了。
’黄裳想。
他更担心的想,今天不知又要多死多少人。
死人只是数字,但在朝堂上,数字是可以变为武器的。
黄裳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巡视城中各处受灾严重的区域,听当地的负责之人汇报。
如果做得还能说得过去,就褒奖两句,再让人送上一份冰镇绿豆饮子解暑——在黄裳面前回话,不可能不出汗,冷汗热汗都有——然后就可以看到激动、感动的表情了。
黄裳需要这些人去卖力。
毕竟不能促使手底下的人认真办差,那开封府这一次遭受的损伤,在冬天到来之前,也不可能恢复。
新城城东厢的汴阳坊是黄裳今天上午要走访的第三个地点,也是最后一个。
因为位于开封城内最低洼处,属于京城内受灾最重的地区。
同时汴阳坊也是现在京城内最穷困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黄裳没有第一时间来到汴阳坊,不只是位置远近的问题。
在朝堂的关注点上,暴雨中塌了半间小佛堂和两丈长围墙的天水郡公府,比全部七百多户都受灾的汴阳坊都要重要,只因为天水郡公是太后的亲叔,而那七百多户贫民,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根脚。
原本的汴阳坊并不是这般贫困。
其位于汴水北岸,紧邻东水关汴水码头,十几年前坊中还是客栈、食肆密布,商旅往来不绝,坊中居民虽算不上富裕,也算是温饱无忧。
但随着铁路开通,汴水航运衰落,有财力的搬出去,有能力的走出去,有胆量的闯出去,剩下都是平凡碌碌之辈,随着房价骤跌,又有许多破落人家迁入,十年之内就从小康之境,变成了闻名京师的贫民窟。
本就是最为低洼的地方,屋舍也是年久失修,更有许多院落为了能挤进更多的住户,用木板随意搭建,新起的屋舍平常时候都是摇摇欲倒,一场暴雨下来,自然是汴阳坊受灾最重。
黄裳在车上时,就在汴阳坊外墙上发现了洪水留下的水渍痕迹,差不多都在三尺高的地方。
上半截是斑驳的石灰,下半截就是黄泥。
而坊中街巷,无不淤泥厚积,差不多有半尺厚的样子。
车队就只能停在汴阳坊的主街街口,厚厚的淤泥让黄裳没办法再往里走了。
应该是被提前动员起来的缘故,黄裳抵达的时候,汴阳坊的父老都汇集在里坊外。
可能也是得到了上面的吩咐,汴阳坊父老都是穿着尽可能整洁的衣物出来,不过依然可以看得出,衣料上的破旧和补丁。
而他们的神情里面,普遍都带着普通东京士民身上很少见的放弃一切希望的麻木。
黄裳作为一位资深官僚,并没有太多同情的心绪,反倒是多了几分满意,至少这座里坊的主事者,没有找一批不相干的人来扮演汴阳坊的居民。
新城城东第三厢的都所由——这是掌管一厢军巡治安的主吏,下面有所由、街子、行官、厢典、书手等一帮子厢吏——是跟着黄裳一起过来的。
当几个军吏领着汴阳坊父老前来拜见黄裳,他就在旁介绍,这是本厢所由钱瑞,这是本厢书手李金文,前日小人见雨势太大,汴阳坊必遭水淹,便派了他们领本厢百名巡卒到此处来巡检救济,到今天已经在汴阳坊驻留了十三天了。
都所由本是武官,不过在京师待得久了,就是武夫都比小地方的士人嘴皮子利落,也挺会为自己的争功的。
趁着介绍下属的机会,几句话就把主事者的辛苦给挑明了,更重要的是表明了自己的先见之明、运筹之功。
等到汴阳坊的里正,就由所由钱瑞来介绍了。
一坊之长名为坊长,俗称里正,汴阳坊的里正是个须发全白,皱纹如织,看起来八九十都有了。
身上的衣物,补丁一点不比邻里要少。
来到黄裳面前颤巍巍的要跪下,立刻就被黄裳使人拦住了——乡中高寿耆老,见了皇帝都要免跪拜的。
不过这个老头儿老糊涂了,黄裳问一句,老人家,今年高寿?老头儿点着头回,好,好,都好。
答非所问,黄裳心中不豫,耐下性子,再问,家中这一回可还有事?老头儿又慢悠悠的点着头,好,好,都好。
黄裳眉头就是一皱,在旁的钱瑞连忙帮忙,大府,李里正今年八十有三,在坊中最是德高望重。
家中儿孙十三人,这一回淹水,都听了李里正的吩咐,出来帮忙救灾。
听到钱瑞的话,黄裳脸上总算是带回了一点笑,果然是年高德勋。
黄裳说话,老头儿偏过头听得认真专神,听完之后,带着笑点头,好,好,都好。
黄裳笑容僵了,失却了耐心,能在这种破落地界做里正,要么是能力很强,三教九流都能交接,要么就是作为摆设的老懵懂,坊中的秩序,乃至于生财之道都由韩冈口中的有活力的会社来掌握。
而汴阳坊这里,明显是后一种了。
带老人家下去好好休养吧。
坊中有何需要救济之处,就跟钱所由说。
老头儿这一回倒是反应快了,拄着拐鞠了一躬,谢相公恩典。
便被钱瑞扶到了一边去。
黄裳看了看那老头儿,又冷眼瞥了钱瑞一下,也许这里正不是那么懵懂,但也是不得不糊涂。
府中设官管辖只到都厢——都厢辖下数厢,旧城有左右二都厢,新城是东南西北四都厢,外廓城则是六都厢,总计十二——这是有官身的。
到了厢一级,管事的主官就是吏了。
更下面的里正,那是役,收税服役都找他,有能耐有人望的那没得说,没能耐,就得帮人填税补役,几年就能败光家业。
下面的百姓,比起高高在上的知府,更怕这一等就在身边的地头蛇。
特意找了这种颟顸老者来回话,本身也是打着欺瞒的主意。
黄裳懒得计较,只要不饿死人,不发疫症,就是贪了点朝廷播发的赈灾款项,他也管不了太多。
当然,重点是灾后无大疫,否则一旦出了事,莫以为他的刀子不会杀人。
招招手,将钱瑞唤到身边,黄裳问道:坊中的水都退了?回大府的话,坊中的积水都排出去了。
钱瑞看模样就是个伶俐人,黑瘦黑瘦的,说话有条有理,口齿分明,幸好府衙中安排了三台抽水机,王都所知道汴阳坊积水为患,命小人都抬了来,日夜不停的抽水,连抽了三天三夜,要是没有这抽水机,怕是十天半个月,坊中水也退不下去。
黄裳冲一侧的都所由赞许的点了点头,都所由顿时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起来。
人员伤亡如何?黄裳又问。
第一天就死了八人,六个是一家子。
那家住的院子搭了四层楼,他们一家住在最上面,风起时整个就塌了,一个都没逃出来。
另两个,本是重病,因为淋了雨水就撑不下去了。
第二天,又死了十三个,六个是房屋塌下来没来得及逃出来的……钱瑞说得啰里啰嗦,都所由察言观色,感觉黄裳渐有不耐之色,忙打断絮絮叨叨的下属,大府问你总共伤亡多少!?这些细的等问了再说。
钱瑞打了个寒噤,惴惴不安的偷眼看黄裳。
黄裳倒是没什么不快。
钱瑞说话多不过是年轻人想表现,而都所由,也看得出他不是要遮瞒什么才出言打断,不要怕,能记得这么细,可见是用心的。
先告诉本府,总伤亡是多少,细节你回头写下来,呈交给厢中报上来。
受伤的有两百七十三,死了有四十二,本来是四十一,但今天早上刚刚咽气一个,前两日扛木头伤了肋,本来说不重,就没去医院,谁知道昨天晚上突然吐血,本说今天就送去医院,谁知大清早人就没了。
四十二,按比例差不多是汴阳坊总人口的百分之一上下——比例具体是多少,由于不在籍的人口无法统计,汴阳坊这样的贫民聚居地外来人口又尤其多,故而也说不清了——看着百分之一比例并不算高,其实也不少了。
开封府界的人口死亡率,依照近几年的统计,年平均也就百分之一点二,加上未入册的数量,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一点五,对比一下经由保赤局统计的高达百分之三点五的年人口生育率,可见在都堂相公们的治理下,开封士民是安居乐业,故而人口能够飞速增长。
而这一场灾难,汴阳坊半个月就死了近一年的份量了。
黄裳毫不动容,半个月死够一年份量,开封城中也许就这么一处,但死够半年份量,已不是一个坊两个坊了,虱子多了不愁。
更何况,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治平二年的那一次大水,毁坏公私庐舍万余间,死而可知者千五百人,情况还是相对好一些。
有几个发病死的?八……九个。
都是老的小的和妇人,成丁就一个,是三天前,突发急症死掉的。
黄裳眉峰一跳:什么病?!小人怕是疾疫,当天就去厢医馆请了坐馆的刘医工来。
检查过后,刘医工说不是疫症,不会传染,但也没确定是什么病,只说可能是厥脱。
没有痢疾?这是大灾之后,最容易爆发和传播的疫症了。
有。
这段时间,有五人发了痢疾,上吐下泻。
小人都是按照府中训令,当天送去了厢医馆,听说之后都送去了外城的新生医院了。
还有身上突然长斑发热的,也有十几人,全都送去医馆了。
钱所由嘴虽然碎一点,但该说的都没漏,这让黄裳很满意。
灾后疾疫,尤其是夏日洪水后的疾疫,以痢疾最多,然后就是伤寒,再来就是疟疾,所以按照朝廷颁发的新版灾伤应对手册,开封府颁布了条令,命各坊严查有相应症状的病人,一旦发现,及时上报,并将病人送到对应的医馆中,最后统一运送出城。
但黄裳还是肃容强调道,疫症上一定要小心,一旦有苗头,立刻送去医院。
本府知道病人家属都担心病人,你要好生解释,安抚好人心,莫要生乱。
他不仅是对钱瑞说,也是对都所由在说,一众厢吏头点得一般整齐:大府放心,小人等一定会用心做的。
黄裳神色依然严肃,依汴阳坊的现状,是开封城中最容易爆发疾疫的地方之一,容不得有半点疏忽。
如果说对突然而至的暴雨,都堂没有办法,只能硬撑着,那对灾后的瘟疫,都堂只有四个字——严防死守。
黄裳很清楚,要是他做不好,就是韩冈也难保住他。
十几日的雨水,虽说只有开头几日是暴雨如注,之后的雨水是时断时续,连绵细密,就连让都堂忧心忡忡的洪水,也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全都离开了开封府界。
而开封府目前最为紧迫的任务,非是防洪抗涝,非是灾后重建,正是防病防疫。
暴雨来了,会垮塌的只有年久失修的屋舍,影响到的也只有进出京城的旅客,洪水来了,也淹不到开封府高处的地方,归根到底也只会有不多的一部分东京士民会受到影响。
但瘟疫不同。
东京三重城垣内,不计军籍,共计四十九万在籍人口,五万以上的流动人口——这又是一个新生词汇——而且这流动人口,黄裳都不敢肯定只有五万,就是听到下面报出十万,他也不会惊讶。
而整个开封府界,官民士庶共计一百五十万有余——这是在籍的主客户,不在籍的还要再添二十万。
另外京畿驻军,上至班直,下至厢军,一京二十二县,兵力总计十三万有余,并入亲属,足有五十万。
这还没算未入籍簿的幼子,借用保赤局的种痘数目,开封府界内,七岁一下的孩童当有百万。
也就是说,黄裳治下,人口至少三百万。
已经多到了让黄裳心惊胆战的地步。
一旦瘟疫爆发,三百余万人口,没有哪一家能说可以安保无恙。
就像这一座汴阳坊,七百多户人家、三四千生口都集中在一座里坊中,比起内城那种三五巨室占据一座里坊,人口稠密十数倍,卫生环境更没法比,洪水过后,最是容易滋生疾病,尤其是烈性传染病,一个人得病,当天就能传染给十人,第二天就是一百人,第三天一千人,第四天还没过去,全都得病了。
盯着一众厢吏,黄裳再三叮嘱,甚至威吓,防瘟避疫是重中之重,万万不得疏忽,一旦有事,本府不免都堂责难,尔等亦难逃罪责!都所由及其下属皆悚然领命,钱瑞的黑脸甚至都白了,见这一干厢吏如雷惊的蛤蟆,黄裳又把口气缓和了下来,如果尔等差事办得妥帖,本府亦绝不吝赏赐。
府中每年转官吏员总有五六人,有年资高者,有德望隆者,亦有功绩著于同列之辈,若是尔等当真能立下功绩,本府又如何会吝惜一领青绿?一个巴掌一颗糖,对于普通的吏员、或是底层军官来说,得入流品的官身,可是梦寐以求的好事,但那就跟天上的月亮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但当真有机会能得到一个官身,为此而心动的绝非只有都所由一人。
比起刚才因畏惧而领命时的声音,现在应声的吏员们的声音中充满了热情。
一硬一软的揉搓过了办差的厢吏,黄裳又招过汴阳坊的一众父老,二十多人,基本上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苍头,个个老态龙钟,在黄裳面前战战兢兢。
尔等莫怕,本府来此,是奉相公之命,体察坊中灾情,并督办灾后救助。
黄裳素知两位宰相,尤其是其中的一位,在民众中的地位,一开口就提到了自家的顶头上司,顿时就见父老们脸上忧惧的神色少了不少。
自来大灾之后须防大疫,此事事关尔等自家性命,万万不可疏忽。
积水要尽快排干,淤泥也要尽快铲除。
毁坏的庐舍,清理起来同样要尽快。
这些都是易于滋生疾疫的场所。
阴湿的地方要及时撒上石灰,可以消毒杀菌,衣物床褥要在太阳下多曝晒,这与石灰有着同样的用处。
朝廷新近颁布的四害,鼠、蝇、蚊、虱,都是传播疾疫的害物,一旦发现,要立刻灭杀,决不能疏忽大意。
饮食上同样要注意,外面的粥棚里面应该有锅炉,能提供热水,平日取水,就喝锅炉里的开水,免得误吃了不干不净的东西生病,如果有人生病,要及时禀报里正、所由,不要拖延,以免耽误了性命。
留在家里,只能请来一两个游医,医生、医工都请不到,外城的新生医院,可是有正牌子的翰林医官给人问诊治病的。
疾疫防治的事,父老们只有点头的份,事关性命,听得却是用心。
黄裳向坊内看了看,此处低洼卑湿,先清理干净,等秋天再来看如何改造,避免日后再积水受灾。
本府知尔等家中无财,修不了屋,也租不了房,不过尔等勿忧,相公们前日下令,灾后开封城内多处需要重建、改造,亟需劳力,此事工钱不菲,两餐不缺,尔等可以前去报名,以补家用。
开封府内亦有便民贷,只要尔等集齐五户相互作保,便可去往有司申贷,救眼下之急。
难得遇上一个帮忙把生活、身家都考虑清楚的官,尤其是听到了可以借便民贷,父老们是又惊又喜,借到了钱至少能撑过一个月了,有一个月的时间,去工地上挣工钱,也能把还贷、租房、修房的钱给攒出来。
要是没有利息低廉的便民贷,他们可就得去借利息要高出两倍三倍甚至四倍五倍的高利贷,才能熬过眼前的难关。
到时候被敲骨伐髓,说不定到儿孙时都还不清帐。
灾民们千恩万谢,黄裳再安抚了几句后,就吩咐道,走,去看看粥棚。
暴雨洪水过后,开封城内连饭也吃不起的灾民不在少数,朝廷为此就下拨了一万石粮食,五千贯钱,用于短期内灾民的日常救济。
作为开封府中灾情最重的几处,汴阳坊也得到了一批粮食,以及腌菜之类的配菜。
好几日了,坊中居民的肚子,全都靠这批粮食熬出的稀粥来维持。
坊中绝大部分街巷的淤泥都没有清除掉,也只能在里坊外侧稍稍干净点的地方,设了粥棚。
黄裳老远就闻到了柴草味和米汤味,走到近前,才发现粥棚中,不仅仅有大桶的热粥,还有一具锅炉,时时冒着热气,里面正烧着热水。
热粥正在锅中熬煮,看起来又浓又稠,插根筷子,估计能够立起来,黄裳特意多看了一阵,方才回头从一群村民中招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问了几句有关姓名、家世闲话,方才回到正题:这粥跟前几天比如何?小孩子立刻就回道,回知府相公的话,前几天也是这么多,这么稠。
倒是伶俐。
黄裳摸了摸小孩子的头。
带着几分发茬子的头皮,摸起来沙沙作响。
五六岁的小孩子,问一句跟前几天比如何,就能立刻明白自己要问什么,该夸一句伶俐呢,还是说教得好呢?黄裳还是那句话,别死人就行。
想想,回头又把厢吏们给找了来。
汴阳坊这边的差事,办得还算是不差。
你们这些日子的功劳,本府都记着,之后论功行赏,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黄裳再一次提点,几个吏员千恩万谢,虽然论功行赏只是黄裳嘴上说说,但终究有一点点进步。
不过……黄裳脸色又是一变,特意拉长了声调,似乎强调了话题的转折,汴阳坊在灾中损失不少,接下来的百姓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两位相公责成本府,这件差事若办不好,前面的功劳也抵不了罪过。
若是再有何事端,出了人命,本府是决不轻饶!一通带着威胁性的嘱咐之后,见几个人呆若木鸡,全都忘了回话,黄裳提声一喝,中气十足,明白了没?!一阵点头,黄裳不耐烦的挥挥手,明白就下去吧。
也别害怕,方才说了,好好办事,自有你们的好处。
厢吏们谁也不敢怠慢,立刻退了下去,叫住了驻屯在汴阳坊中的所由,钱瑞。
其他人都远离了马车,钱瑞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这里等候发落。
黄裳指着东面,东面的两辆车子是什么时候到的?方才黄裳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坊外停着两辆与汴阳坊的贫穷截然不搭的马车。
不像是走亲戚的,也不像是出来做好事的。
回大府的话,今天一大早就来了。
是什么人?钱瑞犹豫了一下,小人不敢说。
黄裳不耐烦,让你说就说。
钱瑞向左右看看,低声道:都是穿着朱衣,小人就没敢多问,只知道是从睦亲宅那边来的。
做什么?是来买地的。
黄裳的脸色先是微微一沉,随即就化为了能几乎将人冻结的冷笑。
雨还在下的时候韩冈一系的官员,全都被加以警告,严禁发国难财。
韩冈从不说违反者会怎么处罚,可谁都清楚,一旦被韩冈打入另册之后,想要翻身,这辈子都难了。
黄裳也听闻章惇那边同样警告过了。
章、韩两方的势力占了朝堂一半以上,两系重臣各自亲朋好友无数,虽然时间还不长,可风声在都堂和议政中倒是传遍了。
至少短期内,议政之中,应当是没人胆敢公然的从灾民身上剥皮。
但宗室就不好管了,皇帝的话都不怎么听,都堂开出的禁令更不会听。
看到赚钱的机会了,赵家人就像恶狗扑食,还是这么不知收敛,是个好机会呢。
不过这个念头在黄裳的脑海中也就停留了不到十秒,接见并安抚过汴阳坊的居民,勉励过灾害救治的主管,下达了几个有关灾后赈济的准备,黄裳就回到马车中,赶往新城外安置传染病号的专业医院——去新生医院。
第七卷 用六之卷 宰制天下 第63章 宴火(五)黄裳的午饭就在车上吃了。
在摇晃的马车上默默的吃着午餐,旁边就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伴当服侍,怎么看都跟他京府之长的身份全然不合。
早上做的饭菜放在暖盒中,一路阴燃的炭火保温,拿出来时还热腾腾的,不过口味就跟蒸过头的菜肴一样,变得软烂难以下口了。
黄裳却似乎变成了王安石,木着一张脸,对面前吃的是什么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只是吃了几口终究是忍不下去,丢了筷子下来。
第一次在车上吃的时候,拿着事前做好的食盒,葱蒜味飘满车厢,迟迟不散。
之后黄裳就知会家中、府中的厨师,在带上车的菜肴中,严禁五荤之物,及鱼虾等腥气重的食材。
放弃了鱼虾等水产倒没什么,只是没了葱蒜薤韭这样的调味料,菜肴的味道本就减了大半,又是加热过头,也就有一顿没一顿的穷苦人还能吃得有滋有味,换作京师里面的普通人家,尝一口后就要拍桌子了。
黄裳之前几次硬撑着吃完,今天实在是没法儿忍了。
见黄裳吃得忍不下去,不打算再动筷子了,伴当归劝黄裳,五郎,饭要依时适量,不可多也不能少,更不能断。
他从固定在车厢一角的小铁炉上,提下一壶热茶来,要不用茶汤冲了吃?养生之法在世间十分流行,就是没读过书,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黄裳也没什么说的,便用热茶泡了饭,就着附带的酱菜,草草吃完一碗。
伴当将食盒拾掇了一下,道,五郎你若不吃了,这些就赏给小人吃吧。
黄裳提醒道:今儿难吃得紧,可不是前几次了。
那时还能入口,这一回是真真忍不得。
伴当念了一句佛号,佛祖说过,漏下一粒米,死后都要饿三年赎罪。
这些菜的材料不知比米贵多少,要是浪费了,不知要饿几百几千年了。
信佛的普通百姓,占了大宋人口的一多半,不论是否虔信,地狱之说都是不会不信,倒是黄裳,给韩冈带得都要成无神论了。
听了伴当的话,他反倒笑了起来,这是我剩的,要下地狱,也是我下啊,轮不到你。
伴当忠心耿耿:五郎你赏给小人,就是小人的事了。
随你罢。
黄裳也不想为此事争论。
伴当同样飞快的将饭菜都拨到了自己的碗里,然后用更快的速度将之消灭干净。
吃了饭、喝了汤,伴当道,照小人说,五郎你这是何苦呢。
真要吃,来不及回府,直接就就近找一家正店,谁敢不接待?黄裳摇了摇头,你不懂,莫妄说。
伴当点头,叹:小的知道,知道。
真知道就不会说了。
黄裳忍下要摇头的冲动。
他这个身份就是三更天想吃山珍海味,都有一帮人赶着过来奉承,何况是中午?不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就像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年的家生子一样,时不时的就表一表忠心,都是一个路数。
伴当将食盒一摞收起,又将吃饭时放下的小桌板给收起来。
车厢里一下就变得干干净净。
黄裳半靠半坐在软垫中,腰上给一块坐垫垫得很舒服,正好能睡一下。
黄裳这么想的时候,眼睛就涩得快睁不开了。
‘还是睡一会儿吧。
’黄裳想。
他下午还要忙,而且比上午更忙。
中午的休息时间,就显得分外珍贵。
如果知道做官会有这么忙,黄裳觉得,自己年轻时肯定会重新考虑一下是否要焚膏继晷的日夜苦读。
不过当年黄裳所见的州官县官,都是三天一坐堂,隔日方理政,寻常时候,游山玩水,饮宴招伎,过得是神仙日子。
谁成想才二十年,官场上风俗大变,除非是不想往上走了,否则就是下到州县里面,那等神仙日子也别想过了。
而大宋四百军州,以政务繁琐论,无有与国都开封相提并论者。
号为天下最为繁剧之地,治下大政庶务层出不穷,达官贵人又多如牛毛,因为是京师一地之长,天下大政亦须登殿与闻。
黄裳就任权知开封府后,背后射来的冷箭不知多少,想要在派系左右逢源,那是痴心妄想,百多年来,历任权知开封府,做不到一年即离任的占了一多半,做满一任的寥寥可数,至于连任,黄裳觉得自己应是唯一一个。
黄裳他如今已经是两任四考,在无数烦难的庶务中磨光了棱角,磨平了脾气,在开封府里面做得想归隐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前面还有一束干草悬着,让黄裳拉磨驴子一般保留着一丝希冀之心,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黄裳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能吃到这束草,但他只能相信韩冈的承诺。
半睡半醒间,车慢了下来。
南薰门到了。
黄裳猜测到。
从内城往外走,一路上,也只有南薰门最为拥挤。
赶猪进城的,也有出城去车站的,全都拥挤到了一处。
出了南薰门,东面是青城行宫和祭天的圜丘,再远一点,就是国子监。
正是中午,平日里这个点,监中的莘莘学子就会蜂拥向街头巷尾的各家食铺。
除了武学之外,进士、明法、明算、明工,其他隶属于国子监的学院,都设在这一片。
但这半月雨水过多,学生们整日聚于一处听课讲学,容易传染疾病,死一个都是大篓子。
故此五天前议政会议上通过决议,给师生们都放了假。
本来放假的原因直说就行了,但章惇说要避免人心浮动,韩冈就提议干脆把假期说成是放暑假。
旧日国子监中正常节假,有旬休,有节庆,也有五月、九月的田假和授衣假。
韩冈这么一提议,田假和授衣假就没了——国子监学校里上学,真没几个需要回家做农活的,换身冬衣也没必要回家取——改成了寒暑假。
假期如此一换,国子监里面冬天的薪炭、夏天的藏冰便节省了许多,不过转头韩冈就提议给监中教授、助教加了俸禄,顺便将学生的奖学金、助学金也加了一些,一进一出,账算是平的。
前后事一条条都安排妥当,让人无从置喙,也不虞国子监师生中会有几个人出来反对。
当时黄裳就觉得,韩冈改动学校假期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心中当是早有全盘打算。
顺便,韩冈这么一改,学生的假期其实是减少了。
年节本有半月假,但腊月十八到正月十八的寒假就把年节的假期给覆盖了。
不过刚刚有人提起来,章惇就说,学生就该头悬梁锥刺股,一年加起来两个多月的假还嫌不足,国家取士难道就是这等懒货?接着这事儿就没提了,谁也不会为了不相干的学生假期跟宰相顶牛。
即使他们家里有子弟在国子监中上学,作为家长,每一位议政都觉得,学生放假其实过年放个两三天也就足够了,平日里还是刻苦用功为是。
而国子监是大宋最高学府,国子监将假期一改,天下学校就都要跟着改了。
国子监的学生不要下田,但天下读书人,要下田的可不少,尤其是蒙学,开办蒙学减税免赋的政策,让数百万幼子得以上学,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可都是需要帮家里下田做活的。
会上当时曾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但准备已久的韩冈自有对策。
按他的规划,蒙学可以有田假,只是不再集中在夏收的五月,而是按照各个地区自身情况而定。
五月田假,乃是根据冬麦的收获时间而来,江南种稻,春种秋收,河北和河东北部,永兴军路北部,都种春小麦,同样是春种秋收,这些地方在五月时,农田里面没什么活,八九月间倒是急需人力。
只是为了防止传染病而暂时性的放假,变成了影响全国学校学制的大事件。
就像是觉得大门设得不好,最后将正面围墙都拆了重修。
这等事,黄裳听说过,当时觉得那家人做事可笑之极,可这次会议后回想起来,说不定也是藏着某个缘由。
不管怎么说,假期变动的事在议政会议上定了,国子监当天就散了鸭子。
学生们都被要求尽量留在住处读书,不要多在街上闲逛,如果要离京回乡,可以报予国子监,统一购票。
悠哉悠哉的坐车回家,基本上能在八天之内抵达北地任何一路的首府,过去就是做官做到衣着朱紫,也没这般轻松的旅程。
南方诸路,则由于铁路尚未与全国铁路网连接起来,行程要慢一点,不过也没几个南方学生会在宝贵的一个月的假期里,用十五天在回家的路上,十五天在回校的路上,故而也影响不大。
真想回去读书时,那时候才是真清闲。
黄裳百般感慨,往车窗外一张望,街道边,人头涌涌,尽是十几二十几的年轻人。
街边的店铺里进进出出的,也都是士子装束的年轻人。
开封知府顿时瞪起眼睛,带上了几分怒意,怎么还是这么多人?!国子监放假,就是怕这些学生聚会一处,惹起了疾疫传播。
明明是放了假。
却还聚集在学校附近,这假期给的还有什么意义?五郎?伴当不解的问。
直接赶人?这样可违反了两位宰相隐瞒放假内情的本意了。
且国子监生从来都是能惹事的主,黄裳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黄裳皱着眉考虑,还是晚上跟相公说一下,在国子监贴个告示,假期过后就考试,考不好就降级,上舍降内舍,内舍降外舍,外舍的就两年内不许升舍,看谁还敢不回去读书!有了决断,黄裳摇摇头,没什么,去医院。
第七卷 用六之卷 宰制天下 第64章 宴火(六)黄裳的目的地新生医院,设在了外城西南的二圣庙。
这是按照灾伤条例,灾后设立临时的疫症病院,将疫症患者集中到一处来医治。
将新生医院设在二圣庙,还是黄裳决定的。
庙中二圣,是仲由、端木赐,也就是子路、子贡。
尽管科举制起自隋时,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有传说庙中两个活在隋前千年的圣人弟子对科举极为灵验。
许多参加贡举的士子,都会在考试前过来参拜一下。
不过换个说法,就是每三年才得兴盛一回,平日里,香火少,客人也少。
比起香火鼎盛的寺院,或是其他宫观,更加适合作为疫症病人的治疗所。
过去还有将旧军营改作医院的习惯,如果直接在新城中寻一座军营做临时医院其实更方便一点。
可是以如今京师的地价,像军营这等占据大片地皮的场所,正在使用还好,一旦闲置下来,就像苍蝇永远不会放过飞进粪坑的机会,今天早间在汴阳坊遇到的那些人的主家也绝不会放过。
仅这半年来,从黄裳手上就批了十四块城中的地皮。
有老旧官宅,有府属官产,都拿出去扑买。
至于军营,归属于枢密院,更是一批批禁军调出城,一座座营房卖出去。
新城的五十里城墙之内,几乎所有的空地,都已经被开发或是预定被开发了。
说起来京师地皮的扑买是价高者得,其实也就是京师本地的大族多一点,宗室、贵戚们占了其中的大部分。
如今天早间那等派人去贫家里坊搜罗房契地契的,在这群人中,还只能算吃残羹冷炙,根本排不上号。
有一等有能耐的,全都是做大买卖,手大心也大。
瓜分了官府和枢密院放出的地皮不说,还收买了几家报纸,呼吁把京师的几座监狱给迁出去——府狱、台狱、大理寺狱,占地都不小。
更有甚者,甚至打上了开封、祥符两赤县县衙的主意。
名义上,开封、祥符两县分掌东京城东西两侧,但实际上,一直都是开封府府衙治城中,县衙治城外,因而今年年后就有风声说,干脆就把两座县衙搬到新城外去,这样县中衙役去乡里办事方便,城内也能多上一坊之地。
黄裳知道风声从何处起,谁在打主意也清楚得很,他本人对此也很恼火,官府的威严竟然被贪欲踩在脚底,只是在都堂中,在议政会议上,黄裳的想法并不占主流。
两位相公放任,以至可以说是鼓励宗亲贵戚往这方面发展。
不论是互利互惠,还是养猪待杀,黄裳都不便就此事有所异论。
反正就是看着吧,看其起高楼,看其宴宾客,看其楼塌了。
知道进退还好说,若是继续不知好歹下去,黄裳知道,都堂诸公真不介意拿着几个民愤极大的换一换民心。
经过了几处正在兴修楼房的工地,离开了让黄裳心思波动的主因,车速忽然慢了下来。
正在假寐的黄裳睁开眼,伴当探头向窗外看了看,回头道:五郎,到了。
说是到了,其实离山门尚有半里的林荫道。
前方两重鹿角挡路,只留了中间一个路口供车马通过。
有一队士兵在路口守着,免得游人乱闯乱撞,误入医院。
早一步得到黄裳亲随的通报,远远的看见黄裳的仪仗和马车到了,把守路口的官兵便将鹿角搬下路,行礼恭送车队通过。
行了半刻,终于抵达山门。
此时已过了未正,下午两点多了。
阳光暴晒了半日,蒸腾的湿气稍稍消退了一点,可又热了几分。
马车还没在二圣庙的正门前停稳,一股浓浓的醋味和石灰水的味道就传了进来。
黄裳从车上拾级而下,迎面是十几位一身蓝布制成的罩袍,手上手套,头上布帽,脸上口罩的蒙面大汉。
换做晚上来,就跟打劫的没两样了。
而且其中一多半还戴着眼镜,从头到脚全都给罩得严实,黄裳都看不见他们的脸。
一群人队形有些乱,显是匆匆忙忙自庙中出来的。
黄裳看看他们,又左右望望,稍远一点的地方有几辆马车,车厢上都有着医院系统独有的杏花纹章,那是运送重病病人的救护车。
这种车能在大街上随意超车,即使遇上官员的仪仗也不需避让,。
车上车夫慌慌张张的样子,看起来也刚刚被人从正门前赶走。
领头的这时取了口罩走上前来,留着短须、相貌普通的中年人,露出来的面孔上,见不到一丝笑容,大府,下官穿戴在身,不便全礼,还请恕罪。
焦院长。
黄裳看见他这般模样,惊讶着,都忙成这样了!?前日刚刚在议政会议上任命的医院院长都披挂上阵,这情势到底有多危急,要不要再调些人手给你?多谢大府,下官这边是多多益善。
焦院长先道了一声谢,考虑了一下,护工要多一点,疫病也不是什么疑难重症,就是需要足够的人手照料。
医师的话,最好能从军医院那边调几个。
包括这位焦院长在内,新生医院基本上都是在军中时间比较多的医官。
因为军队中人口密集,一个不注意就会爆发疫症,军医在这方面下功夫比普通的医官都要多。
护工,军医。
黄裳道,到底要多少人,你算一下,今天就给你都派过来。
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吃穿用度,有哪里不便的,也尽管提。
本府会尽力支应。
焦院长拱手作了一揖,多谢大府。
黄裳道:能少死人就好。
京府的达官贵人家中如果有人发病,一般都是不会送到医院,而是在家宅中另辟一小院,请翰林医官上门诊治。
这一回也是一样,被送到新生医院的病号,基本上都是普通人家,最多也只是小官的家属。
但黄裳为了自己的声望,不会说都是些平民百姓,死了也无关紧要。
如今都堂治政越来越注重各种数据的统计,伤亡数字难看了,都堂的大佬们脸色绝对会比数字还要难看。
下官尽力而为。
黄裳呵呵一笑,得你焦熙一句尽力,本府就能放心了。
黄裳素知这焦院长的为人板正,能说一句尽力,也不必多叮嘱什么了。
这样的下属,总比那一等一听上司吩咐就拍着胸脯回话的让人放心。
跨过正门,消毒用的石灰水和醋的味道越发的浓重起来。
但更加浓重的却是不知来自于何方的阴湿之气,让人感觉门内的气温陡然一降,无处不在的暑气竟然被驱散不少。
尽管黄裳在继续深入这座临时医院之前,他先在门房处换了一身外套,就跟其他医官一样,把浅蓝色的外袍、帽子和口罩都穿戴上了,还因此对暑热倍感难熬,这时候就感觉自己身上的衣物似乎穿得单薄了一点。
此处倒是清凉。
黄裳道。
等这临时医院撤销,到这里避暑倒是不错。
焦院长似乎有些疑惑,看看天上的烈日,感受到脸上身上的汗水,哪里凉快了?刚才才看的三十五……再看看跟在后面的一群蒙面大汉——大部分人其实已经把口罩给拿下来了——前胸都是深色的汗迹,哦,你们都去做事吧,不要跟着了。
他急急忙忙的赶着人,却把黄裳的话给丢一边了。
十几个医师、医生大部分都走得有几分不情不愿。
能在开封知府面前露个脸,日后的道路能顺畅很多。
天下医师数百上千,医生更是车载斗量,每年都有数百人从医学里出来,可能成为翰林医官的也就那么几十号人,若是有一个都堂中的宰执支持,区区一个医官又算得了甚么?黄裳看得出来,这几个人肚子里怕是都骂到了这焦熙的祖宗八代了。
焦熙却没看出来,还在跟黄裳说,还得请大府送些冰来,太热了,病人吃不消。
黄裳点头答应,心里叹着,当真老实人,难怪被推过来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焦熙带着黄裳走在二圣庙的正院里,绕着院子走,正院的中央搭了好几排架子,拉起了十几条绳,一条条床单就挂在绳索上。
焦熙道:院中的病人主要还是热痢,占了八成,都安置在正殿和东厢处。
剩下两成,就是其他疾病,在西厢分隔安置。
每天至少要换上一床被褥床。
垫用的稻草也得天天换,换下来的都得烧掉。
还要清洗被污染的衣物、被褥,但热水不足。
黄裳明了,稻草没问题,另外,还要一台锅炉?焦熙道:原来的那一个太小了。
提供开水的锅炉是医院的必备物品,被病菌污染的衣物,最好的消毒方式是在清洗后在开水锅里煮上一刻钟。
开封府许多大户人家购置锅炉,都不是为了日常饮用水的安全,更多的还是给衣物消毒。
没问题。
冤枉!大官人,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
黄裳的前方,围墙下倒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避瘟丹,还有一圈小字,黄裳没戴眼镜,看不清了。
不过更显眼的还是被捆在招牌旁的一个男子。
原本被草木遮掩,黄裳这一行刚靠近,猛不丁就听见围墙下的草木中有人大声喊着冤枉。
黄裳转过脸,似笑非笑,怎么回事?第七卷 用六之卷 宰制天下 第65章 宴火(七)冷不丁一个人从草丛中钻出来喊冤,焦熙愣了愣,一头雾水的回头找人。
负责医院中一应庶务杂事的副院长就跟在后面,颠颠的上前来,回大府的话,这就是个骗子。
此人今天在外面路口那边打了和剂局的招牌,哄骗病患家人买什么避瘟丹。
后来就被前面的守卫抓起来押到这里来了。
他看了看焦熙,一副不解的样子,方才下吏报予院长,还是院长下令将他先看押起来,说等晚上送去府衙。
哦,是了。
焦熙想起来了,对黄裳道,下官想着这也不是衙门,就让人先押起来,本想等晚一点府里送东西来,一并带回府衙里去审问明白,没想到就冲撞了大府。
他又对副手道,我是叫你们押起来,不是叫你们丢在院中,还绑得这么紧,万一中暑,血脉不通,这不就是一条人命吗?副院长一副苦脸就上来了,委委屈屈的,不敢反驳的模样。
已经够仁心了,抓到骗子不打一顿,还放在树荫底下避暑,这是罪囚,不是哪家的大官人。
黄裳道,毫不意外在副院长脸上发现一丝欣喜。
也不能咬定是在骗。
焦熙慢慢的说,他卖的避瘟丹,古方中有同名药剂,最新版《和剂局方》上则没有记录。
据其自称是祖传秘方,没有经过实验,下官也不能妄说无效。
焦熙说得很郑重,自然学会真正的研究性成员或多或少都有把话说得周全,不轻易下结论的毛病,而黄裳只是在暗叹这位医官实在是老实过头了,等此间事了,不知要背多少罪过去,却没有焦熙这等写论文的心态。
法官断案,抓住一点破绽就够了,但假借和剂局之名是有的?焦熙看了看地上的招牌,点头,应该是。
黄裳抚掌失笑:那不就是骗子吗?厚生司下属的惠民和剂局,专门制作成药,发卖各类丸散丹膏。
由于货真价实,且价格实惠,颇得京师百姓喜爱。
不论是旧有的至宝丹、大顺散,还是新出的万金油、十滴水,都是畅销天下的名药。
而和剂局中所有的成药,药品名录全部都出自于经过太医局考订认证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一书。
此书三年一修订,如果有人发卖在最新版本上都找不到的和剂局方剂,还敢打着和剂局的招牌,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假药。
黄裳一瞥男子,冷笑道,胆子倒是大,等着流放吧。
焦熙不忍,流放?是不是要远流西域?黄裳道,看他骗了多少了,多了就西域,少了去云南。
看报的话,应该知道,前段时间那个被斩立决的骗子。
如今在京城里乱窜的骗子不少。
其中有很多是针对刚刚上京讨生活的外地人,不是装老乡说介绍工作,就是介绍财路,商人也好,乡民也好,上当受骗的为数不少,开封府最近才特地调兵遣将,针对性的抓了一批,顺带还起出了几个冒充官员、冒充御医的案子,前面的七八十人都是流放云南,后面冒充御医、官员的主犯,开封府开正堂公审之后,皆斩首弃市,从犯也远流西域。
冤枉啊!方才听见焦熙帮忙说好话,就变得安静起来的男子,一听到要流放西域,明白自己即将面临的遭遇,顿时就急了,冤枉声猛地就提高了几倍,院墙外大树上扑愣愣的惊起了几只避暑的乌鸦,呱呱呱的叫着。
黄裳的两个亲随扑了上去,想捂住嘴将他拖走,他却像青虫一样在地上扭着,两个人都没按住他,这下又跑上去两名亲随,四人一用力,方才按定了。
焦熙心中更是不忍,这,这是不是太重了点。
黄裳他越发觉得这位院长当真有意思,对骗子都心慈手软,这解剖学的课程怎么过的?反问道,假药吃死人怎么办?还没……焦熙的话还没说完,拼命甩开嘴上束缚的男子大叫起来,小人的药不是吃的,不是吃的啊!黄裳饶有兴味的问道,不是内用,那是外敷喽?男子用力来回摆着头,小人的避瘟丹是点来烧的,烧一次能避三天瘟疫。
点烟杀菌?黄裳听了就没了兴趣。
消毒的手段,厚生司的医师,还有自然学会的研究者们,提出了不知多少,烟熏也是其中一条。
但诸多手法对比下来,烟熏的效果最差,也最影响日常生活,比起石灰水和胆矾水都差得多。
还不用说处于实验室中的那些名称佶屈聱牙的新种化合物。
小人的避瘟丹,用三十余种名药为主材,合以枣肉……枣肉?焦熙神色一动,枣肉合剂的避瘟丹方宫里就有,是苍术、白术、黄连为主药吧?我记得整张方子的确有十几二十味。
他略带怜悯的看着男子脸色突变,但这张方子经过太医局验证,其实并无多少效用,要消毒杀菌,石灰水就够了,要驱毒虫,艾草更加有效,你家的方子早已经过时。
男子抗声争辩:小人这是家传古方。
焦熙摇着头,被确证无验的古方、偏方多了,韩相公奉旨编订的《本草纲目》用了二十年,全天下搜集来的药方数以万计,一份份都验证过,被确认无效的方子有一多半,《和剂局方》里的药方,都是从中挑选出来有神效的。
要不然怎么用了二十年。
黄裳道。
韩冈主编的《本草纲目》比起司马光用了十七年的《资治通鉴》都久了,而且现在还没编好,完本之年遥遥无期。
但《本草纲目》编修局出版的医经药典总有十几份了,《和剂局方》是其中一部,医学中的诸多教材,比如《人体解剖》,《内科》、《外科》、《传染病》之类的医书也都是编修局中所出。
如果不是为了求全责备,早就可以整合一下就交差了。
世人对此,也只能赞一句韩相公治学严谨,《本草纲目》编修局中传出话也说韩冈是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
以韩冈在医药上的名气,搬出来之后什么家传古方都挡不住,男子哪敢再强辩,连连告饶,知府相公明察,小人当真不是要骗人啊……从韩相公创立厚生司开始,黄裳娓娓而谈,保赤局给小儿种痘数以亿计,各地医院医治百姓年年上百万,和剂局更是制药惠民,上上下下二十年辛劳才得到了天下人的信重。
要说在京百司之中,最富的是哪个衙门,那只能是铁路总局,军器监和将作监都只能争一争第二名,但要是算名声最好,则只有厚生司。
医院、保赤局、惠民和剂局,都是朝廷体贴百姓设立的机构,全都归属于厚生司门下,自然受到百姓们的爱戴。
焦熙听得心中火热,他这等医官能得世人敬重,还不是因为二十年来为世人做出的无数功绩。
黄裳寒下脸,声音转冷,但你打着和剂局的招牌卖药,当买下的药物无用,世人骂起韩相公,你敢说你没罪?假借和剂局之名就是天大的罪过!败坏了厚生司、和剂局的名声,更是罪无可逭!他狠狠一挥手,拖出去!男子被横拖竖拽的弄出去了,这一回他不敢再挣扎,焦熙目送着他,回头向黄裳郑重一礼,大府,下官知错了。
黄裳点了点头,这焦院长也不算太笨,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无妨,无妨,明白就好。
黄裳和声道,说起来现在卖这避瘟丹,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可惜这个骗子太蠢了,跑到医院来行骗。
此处病患多半家贫,真要想把丹药卖出去,得去找那种不惜财、只惜命的富户。
避瘟丹一枚百文,就是卖给富贵人家,人家家里钱多,只在乎不得病,对多花点冤枉钱并不是那么在意。
一旦家中有人得病,或许知道这是骗人的,但万一有用呢?抓住了这个万一,那就财源滚滚了。
可惜这个骗子全无头脑,也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新生医院的消息,竟往这医院来推销,黄裳似有怜悯的摇了摇头:利令智昏啊。
心中打定主意,等回去就找人将这件事登报,之后案件审理过程也要跟进报道,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罢了。
黄裳又对焦熙道,耽搁了这么久,还是去病房看看吧。
※※※当天稍晚的时候,黄裳已从城外的新生医院回来,风尘仆仆的来到韩冈的面前。
韩冈亲手给黄裳倒了一杯凉汤:二圣庙那边情况怎么样?新生医院每天的上报,韩冈都有看,病亡人数、日常消耗之类的数据,他说不定比走马观花的黄裳还要清楚。
不过黄裳作为一府之尊,看事情的角度肯定是要比医院中人高上一个层面。
这几日,新生医院里病亡的病患只有十余人,大部分送进去的病人,现在病情都已经控制住了。
韩冈笑到:听起来做得还不错。
黄裳直言道,不过以裳观之,焦熙是个好医生,却不适合当院长。
哦?韩冈一瞥黄裳,是吗?黄裳点点头,性子太直,心肠太软,下面的人都不服他。
韩冈莫名的笑了笑,我让厚生司找个合适的人,只把他给推出来了。
黄裳冷声,偌大的一个厚生司,连个有担当的都找不到。
官中的衙门嘛,韩冈微微苦笑,官僚主义,就是圣贤都没办法,成立的时间久了,就会变成这样。
上来的想保住位置,把下面有雄心有棱角的都压制住了,提起来的都是些循吏,每天想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早就失去了锐气……也是许多人去了河北河东,不然还是能挑出一两个。
说起河北河东的事,开封街上还真看不出来。
黄裳知道坏了韩冈的心情,忙换了个话题,现在街上安安稳稳的,看球的看球,赌马的赌马,喝酒看戏,根本看不出来就要打仗,一点也没兵荒马乱的样子。
黄裳在京师大街上走了一天,完全看不出千里之外,敌国数十万兵马正集结在边境上,战争已迫在眉睫。
也许茶楼酒铺中是聊天时的焦点,但那种大敌入寇的慌乱感,在京城的街头巷尾却完全看不到。
黄裳当真是把准了韩冈的脉,韩冈听了,就扬起眉,笑道,球照踢,马照跑,就该如此。
因为开封士民相信官军肯定能驱逐北虏,让伪主无功而返。
韩冈沉声,百姓信任朝廷,我们也不能辜负。
黄裳郑重回道,下官的想法与相公相同,决不能辜负天下士民的信任。
第七卷 用六之卷 宰制天下 第66章 宴火(八)夜色渐浓,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悬在梁下,照得内外一片通透。
换了一壶清茶,上了两盘糕点,黄裳的汇报还在继续。
到昨日亥时前为止,开封旧新外三城各厢上报,屋舍倒塌共一千一百零九间,因房屋崩落死亡四十一人,失足落水溺毙二十七人,另有各处医院收治轻重伤七百九十九人,失踪报官者一百一十七人。
四十一、二十七。
等黄裳说完,韩冈略一沉吟,这与他掌握的数字稍有参差,问道,数字确实吗?黄裳正容道:下官是从刑曹、户曹、军巡院各抽调一部人手,会同厚生司查问,三方悉明城中里坊情务,又有厚生司监察,即使有所遮瞒,当也为数不多。
韩冈微微颔首。
前生后世几十年,见识过的两种官僚社会相距千年,但官僚的本质依然没有太多变化,欺上瞒下的事是他们的本能,是内禀的属性,全部杜绝并不现实,能保证数据能有七八成真实就够了,怕就怕大部分是假的。
至于这一回的伤亡人数,本来就是天灾,死得多了也不会受罚,救灾不利隐瞒灾情才会惩处,风险不成比例,能成为官僚,趋利避害这一点上,是完全拎得清的。
不过这个数字并不包括老病而亡之人。
黄裳又补充道。
就像后世那独霸的超级大国,在统计阵亡数字,必须是在与敌人的正面交火的作战过程中被敌军的火力直接击中而当场毙命,一连四五个定语,比任何名将的杰出指挥都更有成效的将阵亡数据降低了一半以上。
按照那样的标准,一旦脱离作战环境,任何伤亡都与阵亡无关,如果不是被直接击毙,比如被炮火轰塌的墙体砸死,那也不算阵亡——不能改统计数字,那就直接改统计方法,这是很有效的治国手法。
而大宋这边的节操,好歹比后世的超级大国强一点。
计算阵亡绝不会按照超级大国的标准。
按照朝廷制定的规定,计算灾害死亡率,也只是排除了正常老死、病死的数字,瞒报漏报四个字怎么也算不上。
手法是老手法,治平二年京师大水,统计出邸报中所及一千五百八十人的水死者,便是如此而来。
行事则是新方针,如今韩冈秉政,好歹良心还多一点,不仅统计溺死之人,次生灾害的死者,也同样计算了进来——虽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数目不多的缘故。
如果加上呢?韩冈问。
加上的话,就有八百多人了。
黄裳道。
朝廷每逢闰年重造版籍,登记户口家产,相当于人口普查。
按照登记上来的数字统计,京城内在籍人口,平均到每年都有一万余死亡,另外城外的衙署、寺院、化人场,都有一些不在籍簿内的死亡人口数字,前后两者加起来不到一万五的样子。
这一万五,均分到十二个月,平均每个月也有一千多。
这半个多月来,正常死亡人口也当有六七百了,加上前面因灾而亡的几十人,往多里算的确有八百多人了。
韩冈点了点头,笑得欣慰,好歹没破千。
到了他这等权位,平民百姓的伤亡真的只是一个数字了。
只是数字的多寡,依然是很让他上心的一件事。
幸好这几年一直在疏通城中水道、沟渠,否则水积城中,伤亡绝不止今日之数。
黄裳诚挚的说道,治平二年的雨水还没这么长,也就五六天的样子,便死了一千五百多人,真是得多亏了相公当初的一力主张。
黄裳的马屁拍得韩冈都笑了,抬起手向下压了压。
韩相公不喜阿谀奉承之辈,这在京师朝堂上是有名的。
当然,态度狂傲的他也不喜欢。
儒门宗匠,讲究的是中庸,朝堂鼎鼐,注重的是才干。
最喜欢的官员态度是不卑不亢,言之有物。
黄裳拍拍马屁,更多的还是开玩笑的性质,不是他这样的亲近人,一般人也没那个胆子。
韩冈笑了两声,又正色道,灾民安置,你要多上上心。
这一点上,最容易惹人诟病。
黄裳脸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叫苦道:相公,下官昨天才上的秤,这半个月,轻了有三斤了。
本就清瘦的黄裳,这半个月下来的确清减了许多。
在灯下看,脸颊上的阴影更深了几分,肉都快瘦没了。
黄裳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叫苦,但韩冈却没有配合的笑两声。
交叠起双手,韩冈注视着黄裳,良久,直到黄裳变得坐立不安,他才缓缓问道,勉仲。
你以为都堂需要什么样的人?黄裳悚然一惊,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韩冈从不会公开谈论都堂人事。
他的派系究竟谁能成为都堂成员,所有人都只有私下里推测,韩冈从来没有过公然许诺过。
亲近如黄裳,也只有那么一两回从韩冈嘴里得到一点有关的信息。
今天韩冈突然一问,大出黄裳预料,也直接触动了他期待多年的心思,一时心神浮荡,期期艾艾,竟说不出话来。
韩冈饶有兴味的看着黄裳心情大乱,淡笑道,如今可不是十年前,再想入都堂,可不会像吕、曾那般容易了。
黄裳脸上顿时闪过一抹阴云。
吕嘉问、曾孝宽都没有进士出身,如今诸科兴起,每年诸科出身的官员数量,渐渐要超过荫补和其他出身的官员。
却也并不意味着诸科能挑战进士科的地位。
议政之中,九成是进士,都堂之内,曾孝宽和吕嘉问也决不能当成先例。
而黄裳,也只是赐进士出身,当年考制科时出了篓子,弄得十分难看,终究也没能堂堂正正的得到更高一个等级的制科出身。
赐进士出身,虽然官阶晋升起来是按照进士的标准,但没有经过礼部试和殿试,没有几百个同年,在进士之中完全被视为异类,更重要的是官场中缺少必要的根基。
黄裳多年来反躬自省,都觉得缺乏一个正路子的进士出身,他纵然能借韩冈之力晋身都堂,但想要再进一步,进而坐上宰相的位置,难度超乎想象。
尽管这些年来,韩冈一系渐渐成型,黄裳作为其中的核心成员,自问是最有希望被韩冈推动成为宰相的一个,可他还是只敢在私下里想想,不敢当真去追求。
可他现在的耳朵里,却传入韩冈的声音,奉世年已老,存中人望不足。
勉仲,数年之后,那个位置,我最属意于你。
黄裳的呼吸都停止了,不只是都堂,韩相公这是要支持自己成为宰相!他脑中嗡嗡作响,完全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相公……从嘴里吐出来的声音,沙哑干涩得都把黄裳自己吓了一跳。
韩冈没有介意,拍了拍自己身下的椅子,这个位置,事关天下亿兆元元,我是不会拿来说笑的。
黄裳干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头脑依然处在混乱之中,天上掉下一块金砖砸到头上,就是钢做的脑壳也免不了会晕上一阵。
但勉仲你要明白,韩冈的话终于有了一个转折,让黄裳心思稍稍平静了一点,这件事并非靠我一人独断就能成事。
这番话似曾相识,好像当年去西南领兵,韩冈就说过类似的话,要黄裳去建立功勋。
黄裳能抱怨韩冈尽出难题吗?自然不能。
能得到一个机会,这已经是千万人梦寐以求的,王韶给了韩冈一个机会,韩冈便藉此由鱼化龙。
宰相只把机会给了一个人,这个人要还是抱怨,肯定因为这个宰相就是他的老子。
黄裳竭力忍住因激动而来的颤抖,站了起来,颤声道,下官一定会鞠躬尽瘁。
我要你鞠躬尽瘁做什么?韩冈呵了一声,努力就好。
要只需努力就好了。
压上来这么多事,就快要‘死而后已’了。
这话黄裳不敢直说,只能在肚子里腹诽了。
韩冈也没管黄裳肚子里怎么排揎,从明日开始,报上会分几天,逐步公布灾害死者的姓名和所在里坊。
他看了看黄裳,问,知道为什么吗?黄裳认真的想了想,道,示之以公。
朝廷会对灾害死者的家庭进行赈济,当然要防备有人被错误计入名单,也要避免理应计入却没有计入的情况。
所以公诸于众,许人自陈。
他轻笑了一声,相公此举深得兵法之要,致人而不致于人。
……你想多了。
韩冈难得一幅哭笑不得的模样,这是为日后准备。
黄裳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
韩冈即将离任,压着章惇的后手,怎么可能会不多留几个?即使这一回会闹出点乱子,也要给日后留一个依循的先例。
他的态度一下变得郑重无比,沉声回应,下官明白了。
韩冈点点头,一句明白就够了。
这种事用不着说太多,也不能说太多。
哦,对了。
韩冈一幅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的样子,为受难灾民设蘸祭奠的事,勉仲你也一并担待了,我不想见那些秃驴和道士。
灾后官府设蘸祭奠亡者,这是惯例。
哪里用到宰相发话,太常礼院自会上书提议。
就算太常礼院忘了提,韩冈派个家丁传句话,大相国寺八院主持哪个不会屁滚尿流的赶上来,谁还敢说要先见到韩相公的面才肯答应。
但黄裳只有点头,顶头上司的任性,做下属的也只能担待着。
韩冈和黄裳又聊了几句,正说要留饭,还有些事要处置,不留勉仲你在家里用饭了。
黄裳也没多耽搁,直接起身,临出门时毫无顾忌的笑问道,是何人来了?让相公还欠了下官一顿饭。
韩冈同样也不隐瞒:是厚生司的席昱。
黄裳脚步停了一下,他不是跟韩师朴去了外城?所以才要回来通报。
韩冈将黄裳送到院中,韩忠彦心不甘情不愿,可比不上勉仲你。
黄裳闻言笑着抱怨,有时候,下官还真想心不甘情不愿一番。
黄裳虽是说笑的口吻,也有七八分真意。
最后韩忠彦还不是去了吗?韩冈道,同样要做事,哪种态度更好一点?黄裳已经回去了,灾后各项工作还等着他去处理,比起不情不愿的韩忠彦,黄裳算得上是兢兢业业。
黄裳治城内,韩忠彦治城外,两人共同主持开封府界防洪救灾的一应事务,这是都堂上的决议。
都堂的这一决议,只看韩忠彦出了开封城就病倒了,就知道他的态度。
不过都堂派了个使者之后,韩忠彦又强撑着上路,报纸上就宣扬了一番的鞠躬尽瘁,不辱忠献公清名。
韩琦是两朝开济定策元勋,其子韩嘉彦甚至尚了公主。
如果当今天子能翻身,安阳韩家肯定会被大用。
从韩忠彦的角度来看,他绝不可能跟想要架空皇家的都堂是一条心。
都堂需要韩家在河北的影响力,但也毫不放松对韩家的警惕和提防。
章惇安插了人手在韩忠彦身边,韩冈也安排了厚生司的人跟着韩忠彦,比起章惇的做事方法,韩冈就没有那么简单粗暴,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意思。
平常时候,韩家要拉拢一点,战争期间,就要盯得更紧一些了。
第七卷 用六之卷 宰制天下 第66章 宴火(九)接见过黄裳,接见过厚生司的官员,连续接见过七八个年纪不一,籍贯不同,或官员或布衣的拜访者,韩冈的书房稍稍清静了下来。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已是月上中天。
只是抬头上望,笼罩在京城常年不散的薄雾,将一轮明月遮掩得朦胧不清。
都要成雾都了。
韩冈仰望着晕化开来的月光,心道若是以一位闯京师的孤儿为主角写一部书,题材好不好不说,现成的书名就有了。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失神。
过去了二十余年,旧时的记忆已变得像今日的月色一般朦胧,时不时的沉滓泛起,也只是一些无用的东西。
只有遇上与之有所关联的事和物,才能从记忆的深海中勾起一丝半缕。
所谓的书名,也不过是另外一缕沉滓。
幸好当年趁记性尚好的时候留下了许多记录,时不时的看一看,还是能把相应的记忆给维持住,让他仍继续勾连两个时代,而不至被这个时代所吞没。
灯光自书房敞开的门窗中漏出,将韩冈的身影长长的映在了院中的长条青石板上。
身影随着韩冈的脚步移动,顽固的拒绝与周围地面混同为一,一如影子的主人。
尽管早已拥有了前世所不能企及的功业,也有了一个让人无法割舍的家庭,但彻底融入这一与他固有观念相距千年的时代,依然为韩冈所抗拒。
也许其他人换到他的位置上,会选择入乡随俗,会决定和光同尘,将自己早已定型的心念,扭扭曲曲的套进不适合的躯壳,只是韩冈无论前生今世,都是一副过于倔强的脾气,总是觉得如果鞋子不合脚,那就该改鞋子,环境不好,那就变环境,人的主观能动性就是用来改造周围、乃至世界的。
他只接受他想接受的,无法接受的,就想方设法进行改变。
也许改变的过程会很长,不过韩冈一直都在用最大的耐心去准备,再用同样大的耐心去完成。
就像宋人对世界的认识,对自然万物的看法,对科学技术的需求,都在韩冈日积月累的影响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长年累月遮蔽开封日月的雾霾,以及引发雾霾的工业化进程。
工业化是好事,燃煤带来的雾霾则有损健康,但世上本无十全十美之物,任何物都是权衡利弊而用,任何事也都是权衡利弊而为。
京师中人,包括许许多多的普通京城百姓,都很在乎雾霾问题,但如果有人要说将京城北面的钢铁厂都搬离开封,还开封一个朗朗青天,那他们宁可从早到晚带上三层口罩,也要把天下钢铁业的重心给留在京师这里。
北城一片,铁产量有全国产量的三分之一,钢产量是全国产量的五成——大概也是世界钢产量的四五成了,辽国只能玩一玩百炼钢,连炒钢、团钢都玩不利索,一年有百石的量就不错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加起来,估计也不会到辽国的十倍,而大宋的产量,是辽国的百倍以上。
因为开封铁场现在玩的是坩埚炼钢。
韩冈一直想要的是平炉炼钢、转炉炼钢——这是他记得的教科书上有过的——只是当钢和生熟铁的本质被确定为碳含量的差别,炒钢法和灌钢法的本质被阐明之后不久,就有石墨坩埚炼钢法,继而坩埚钢便大量产出。
开封铁场一万五千余石的钢产量在铁产量中占比微乎其微,不过已经世界级的量了。
开封不产煤,也没有铁矿,一切都是从外路运来,铁锭、石炭、铁矿石,皆非本地之物。
但这些原材料的运输、储存、生产,再加上生产出来的钢铁的再加工,以及更多的相关产业,这一系列的运作过程,则为开封带来的巨量的工作机会和利益,又有谁会轻易割舍?而且还是移去外地?开封人可不干。
尽管铁路已经勾连大宋北方各路,但大宋各个区域的隔阂依然没有化解,北人视南人奸巧,南人则嫌北人横蛮。
关西多奸商,河北多恶汉,京西多愚,京东多鲁,江南文弱,淮南粗笨,蜀人闽人腹中有虫,荆湖两广那化外之地,尽是野人,至于开封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骗子。
地域歧视能堂堂正正出于宰相之口,宣于朝堂之上,各个地方的隔阂那是不用说的。
自家的好处不要,却送与外地人去,开封人又怎么会愿意?当初雾霾刚刚影响京师,京师中曾经流出过一波让铁场搬离京师的言辞,但很快就在蜂拥而起的言论中给砸得不敢冒头了。
何况还有过去虚外实中的旧制,大宋的钢铁业和军工业基本上都是被框在了京师,想要迁往外地,这是现成的反对理由。
韩冈从来没有打过瓜分开封铁业的主意,那吃像未免太难看了,韩冈一贯自珍羽毛,岂会作此愚行?何况陕西就有铁场——大宋的其他路州其实也有铁场,只是相对于开封铁场体量不算大,地位上也只是原料的初级供应商。
韩冈对朝廷要做的是放开钢铁业,对开封铁场,则只是要技术而已。
一个巨型钢铁集团在技术上的投入和技术进步的可能性,肯定会远远超过被瓜分之后体量只有几分之一的钢铁厂。
坩埚钢的技术,韩冈已经拿到手了,开封铁场在技术上的任何突破,韩冈都能第一时间到手。
即使日后专利制度在自然学会中正式施行,凭韩冈的地位,都是有第一优先权参与购买,至于技术的价格,对韩冈、对雍秦商会,都从来不是问题。
等到大议会召开,彻底放开大宋的重工业,开封铁场能继续发展,而陕西和京外各路的铁场也能借助开封铁场的技术资源逐步发展起来。
这远比杀掉母鸡直接分肉要强。
所以,就让开封继续雾霾下去好了,也许再过几十一百年,开封城上的雾霾会愈加浓重,但那时候,开封人想要离开这样环境,整个世界都可以任凭选。
前面人声传来,院中不再安静,韩冈远去的思绪也收了回来,是代替他送客出门的两个儿子回来了。
看见韩冈还站在院中,老三韩铉和老四韩钦皆是一愣。
在说什么?韩冈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半分钟前还神飞天外。
他问着两个儿子,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了。
话虽是对两个儿子说,眼睛却是看着韩钦。
从前院过来,到进门前,这几十步路,韩冈就只听见了这个小子声音。
韩钦飞快的瞥了兄长一眼,可这个书呆子却没半点默契,连个眼神都没撇过来,韩钦恨恨的磨了磨牙,笑道,孩儿只是在说,这个周元坤还是个白身,都能把话给说周全了,怎么厚生司的那位管勾胆子就那么不利索。
韩冈扬起了眉毛,满是刻意的惊讶,像是开玩笑的在说,为什么四哥你觉得见了为父能把话说周全了就是胆大,说不周全,就是胆小?难道为父就有这么可怕?!第七卷 用六之卷 宰制天下 第66章 宴火(十)看到韩冈似笑非笑的表情,韩钦立刻就警觉了起来。
就像感觉到了威胁的狗,耳朵尖的毛都竖起来了。
这几年来,只要不是黄裳这样可能要谈及军国重事的客人,寻常面客,韩冈就会时不时的把儿子招过来做陪——这也是士大夫家的通例,只是韩冈把儿子叫出来稍微早了一点。
也不仅仅是待客,韩冈隔三岔五的就会丢几个小案子,主要是家里的各项营生,田产、庄园、工坊、船队、商铺等方面的事务,按韩冈的说法,孩子们年纪大了,也能家里分担一点公私事务了。
但在韩钦几兄弟眼中,这些事就是父亲给出的考题。
一言一行,每一个判断,都会在事后被韩冈给予评判,如果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少不了被拉出来细细分析。
其他兄弟还好,唯独韩钦,对这种事可是头疼极了,因为在分析过后,还会被要写一篇一千字以上的心得。
多少个晚上,韩钦都是牙齿磨着笔杆子,在灯下苦思冥想,这份罪,他今天可不想……不,是哪天都不想。
韩钦小心翼翼的斟酌着回话,儿子不是说他胆小,而是席昱身为命官,每日见人不少,如今又是身荷重任,却在大人面前进退失据,着实有些可笑。
说完,他偷眼看着韩冈,等待评分。
韩冈就摇摇头,让韩钦心凉了半截。
四哥,你过去可知道席昱此人?韩冈一副慈父教子,谆谆教诲的态度。
韩钦摇了摇头,宰相家的司阍都不会将一个百司主簿记在心上,又何况宰相家的衙内。
现在呢?韩冈继续问。
这个问题,韩钦就有肯定的答案了,方才才见过的,厚生司主簿,现今在白马县管勾防疫事。
席昱是厚生司的主簿,这一次厚生司的京外防疫工作,他负责管勾开封北界。
他今天回京,就赶着往韩冈府上来了。
你是第一次见他,只这一面,便认定他的为人了?不会看人的指责,韩钦可不敢认,连忙摇头,韩铉也觉得父亲说得过分了点,连忙帮着回护,大人,四哥只是觉得他的胆量小了点。
韩冈失望的叹了口气。
恨子不成材,可能是绝大多数父亲都会有的心情。
不过他一贯奉行机会教育,找一个机会就教育一番,总比单纯发恨有用五年以来……也是被韩冈教训的次数多了,韩冈这么一开口,韩铉、韩钦就习惯性的站直了身子,天下亡者过百的瘟疫十七起,席昱为领队,率厚生司组织的防疫医疗队赶赴疫区有十起,剩下的七起,不是他不去,而是没时间去,因为他都在其他疫区做事。
三哥、四哥……韩冈冲着两个儿子,带着质问的语气,你们觉得这样的人胆小吗?两位年轻人都不敢说话,安静的摇头。
他们都很清楚,自家父亲一直都很反感外行人指手画脚这种事。
席昱多年来在疫区出生入死,要说他胆小,除非是同样出生入死过的人来说才够资格。
韩冈也不指望自家儿子这时候还敢争辩。
我见过怕蚓虫的人,线那么细的都怕。
韩冈拿手指比了比,钓鱼都不敢拿蚓虫穿鱼钩,但他从军五十年,上阵七十余,手上的斩首都有三十个了。
他顿了顿,他是为父的外祖父,你们的曾外祖。
啊!?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韩铉和韩钦,还有一个从门外传来。
韩冈一转头,就看见自家的小儿子站在门外。
韩冈走了过去,弯腰将儿子抱了起来,八哥,怎么到前面来了?娘娘要我看看爹爹和哥哥们还闲下来了,娘娘说时间不早了,请爹爹早些休息。
说完自己肩负的任务,八九岁的小娃儿就张大眼睛,爹爹,爹爹,大娘娘的爹爹怕蚯蚓?韩家老八一脸好奇,他的两个哥哥也是,韩铉、韩钦都是第一次听到有这种事。
韩冈好气又好笑,拿来做教训儿子的例子,反倒引岔了题。
不过他倒也没恼,儿子一个个都大了,没有小时候讨人喜,只有这个老八最小,如今也最得父母疼爱,童声童语的问一句,韩冈倒也乐意回答。
是啊。
爹爹的外祖父,不怕那等长脚的虫,也不怕曲曲蠕动的毛虫,唯独蚯蚓,就是怕得要命,听说是小时候被逼着活吞了上百条活蚯蚓来治病,从此就留了心伤。
哦,原来如此。
韩冈见小儿子一副像大人般恍然大悟的样儿,笑着屈指在儿子头上弹一下。
又对韩铉、韩钦道,为父还见过恐高的大将,骑上马敢穿山越岭,可上了飞船就鬼哭狼嚎,三丈不到就要下去……韩冈看看三个儿子,笑了,这个你们都知道,是你们的赵叔。
赵隆怕高,确切的说,是怕双脚离地的悬空,高楼、高崖是不怕的。
这也算是流传较广的轶闻,算不得是什么秘密。
韩冈两个例子一说,韩钦就明白了,他后退了两步,跪倒认错,大人,儿子知错了。
的确是儿子……好了,起来吧。
韩冈把韩钦扯了起来,小儿子在这里,韩钦这个哥哥的脸面要照顾到,但他也不准备轻轻放过这个小子,终究还是你的眼力不行。
为父给你出个考题,回头看看最近你身边的那群人,半个月后给我一份报告,写一写你对他们每个人的评价,必须详细些。
韩钦疑惑的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双眉便蹙了起来。
终究是聪明的孩子,一下子便明白了韩冈的告诫之意。
家里面几个儿女,就数这一个让人操心,总是爱往外跑,在市井中打混。
说是隐姓埋名,但跟在他身边的一帮人,哪个不知道他的身份,一个个都在装傻,趁机在中间捞好处。
韩钦虽不笨,但十几岁的小孩子,心术却也不是那些市井中的混混的对手。
这一回,应该能够看清楚身边人的真面目了。
韩冈想着就往外走,好了,先回后面去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