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再爱多少人,恋情多么深刻,都及不上你爱的第一个。
因为是他带你开启了爱情这道门,教会你爱,教会你恨,教会你伤害,教会你如何在青春里把惊心动魄化成不可触碰的回忆,教会你如何披上盔甲在爱情里保全自己。
你变得聪明,不会再毫无保留地付出。
所以,你没能再那样深爱。
01.后面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梦,似真似幻。
祝老将军出来后,一切都安静了,正在挣扎咒骂的人也不骂了,拉着祝夫人的祝融也松了手,而许宝桐,我的姐姐,她依旧直直地跪着,仰着头与祝老将军对视,毫无畏惧。
然后,在我们谁也没有防备的时候,祝夫人朝许宝桐冲过去,正扬起巴掌却被祝老将军喝住:唐雅,你要闹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像被沙砾磨过一般,干燥、疲惫,还带着无奈。
我们上次见面是半年多以前,在这短短的半年里,他瘦了一圈,布满皱纹的手拄着拐杖,威严却依旧。
被喝住的人一脸震惊地望向老人,连手都忘记收回: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回答她,把头转向祝融:你带丫头下去,别杵在这里,大人要谈事。
祝融应了句是,便朝我走来。
祝融,你给我回来,你敢走试试看,你走妈就从这里跳下去!祝夫人指着楼梯。
可祝融却没回头,他的语气很淡,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妈,你别闹了,闹了一个星期还不够吗?我不想走,我看向跪在地上的姐姐和站在她身边的爸爸,又看向与原先两个模样颓唐地扶着墙的祝夫人,最后目光回到祝老将军身上。
他穿着老式保守的中山装,拄着拐杖,不怒自威。
天气这么热,他似乎没有一点感觉。
祝融拉着我的手,不知是我的手冰凉还是他的,相触的那一刻,我打了个寒战。
他压低着声音,声音比往常严肃:走吧,宝榛。
他把我带到了小花园。
夏天的博陵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而我们都是面粉做的发物,在这热气中膨胀。
此时,天空却没有太阳,只有厚重的云层和夹着沙尘的风。
我猛然想起,今年的台风似乎一直没有到来。
我感觉到疲倦,直接坐在台阶上。
起来,地上烫,会中暑。
祝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见我不动弹,又伸出手来拉。
我却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膝盖,不理会他。
他见我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突然笑了: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越活越回去了!说着,他窸窸窣窣在我身边坐下。
我们一直没有说话,我想我应该问些什么的,关于许宝桐的,关于祝夫人的,关于祝家和许家的渊源。
可我开口问的却是:你不是说你会来找我?你没来。
是的,是我的错。
他歪着脑袋,大眼睛微微眯着,他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发生了这样的事还笑得出,你一直在等我吗?没有。
我矢口否认,谁在等你,我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哪有那份闲心。
说完,我又控制不住想起那些糟心的事儿,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脑袋。
别拍了,你已经够蠢了!他说。
是不是因为我蠢,所以你们就什么事都瞒着我,不告诉我,让我像白痴一样地猜?我突然冷声道,他似乎也没意识到我会突然变脸,笑凝固在脸上。
我这几天的情绪十分不稳定,我真怀疑自己要去看心理医生。
祝融,是不是你妈妈阻止你去找我?是不是你要出门,她就像刚刚那样威胁你,说要跳下去?我对上他的眼睛,语气干涩,她讨厌我对不对?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不喜欢我,一开始就不喜欢我。
以前还是客套,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她直接把讨厌摆在脸上,连门都不让我进。
一开始我以为是你因为我才打人才进警局,她讨厌我是正常。
但今天,我开始怀疑,她一直都讨厌我,讨厌我们许家人对不对?你知道,今天她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恨,许宝桐,我,还有我爸。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许宝桐从来不来你们家,因为她是你爸出轨的证据!她根本不是什么战友的女儿,她是你爸的女儿,你的姐姐对不对?祝融忽然转过脸,看向悠远的天空。
是,你说的都对。
他的嘴角慢慢弯起,声音却是紧绷的,没有半点笑意。
宝榛,我第一次去你家是七岁吧?说实话,那时候我很羡慕你,你有个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姐姐,她又温柔还会拉小提琴,会把零食让给你吃,拉你去洗手。
我真的很羡慕你。
我却不记得这些,在记忆里,我与许宝桐针锋相对更多于相亲相爱。
那时我很喜欢去你家,除了和你玩之外,还因为你姐姐,我很喜欢她,或许这就是血缘的微妙吧。
但我妈一直不喜欢我去你家,虽然她不说,但每次我回来她就绷着脸,不吃晚饭也不和我说话。
大概是六年级的时候吧,有一次深夜我爸妈吵架,我去听墙脚,才知道原来许宝桐就是我姐姐。
他讥诮道,我曾经想过要是她是我姐姐多好啊,可是她真的成了我的姐姐,我可一点都没有开心,是不是很虚伪?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和我疏远,不和我玩不接我电话连朋友也不和我做,因为这件事?当然,要是你突然知道朋友的姐姐突然变成了你的姐姐,你接受得了吗?而且,我甚至没有恨她的理由,她妈不是小三狐狸精,后来者是我的妈妈!你要如何接受,如何面对她?他嘴角依旧挂着那抹笑,你没想到吧,我也想不到。
我爸,就是他们口中的祝参谋是个负心汉!当年我爸被爷爷送去山里历练,和那边小村庄一个姑娘好了,还让她怀孕了,说好回城结婚的。
谁知道博陵这边我爷爷已经给他定了亲,他瞒着我爷爷和所有人,自己已和小山村姑娘好了,姑娘还怀了孕的事,和我妈结了婚,没有再回去。
我知道,当时是我爸看中了外公家的权势,自以为是瞒天过海和我妈结了婚。
至于许宝桐的妈妈,她还真勇敢,明明知道我爸不会再回去,也不会让她来博陵,还是坚持生下了许宝桐,自己一个人养着。
直到许宝桐三岁,她妈病逝前才托人把她送到博陵,那时爷爷才知道这段往事。
归根结底,就是我们祝家对不起她们。
但我妈不让她留下,只要是个女人,都不会愿意。
我爷爷因为我爸负了我妈也愧疚,只好将她托付给你爸。
她真的是你爸爸的女儿?我是说,难道不可能有人冒充?我问。
我不知道,我听墙脚听了一些,又问了我爷爷,他没有告诉我。
但我猜,我爸留下她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她们长得很像。
我追问:那我爸就把她留下,我妈会答应?他朝我摇头:这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我突然就明白姚琳女士这么多年对我们的态度为何天差地别,莫名其妙家里被塞了一个女儿,且那么优秀,比自己的女儿好上太多,让她如何心理平衡?她对许宝桐甚至要比自己的女儿好,因为谁都知道许宝桐不是她亲生的,她只能对许宝桐好,否则就要背负骂名,至于心底是怎么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宝榛。
祝融突然打断我的思绪,你还记得不?你之前还以为我喜欢许宝桐,差点没把我撕了。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么严肃的气氛下脸红,可还是觉得难堪,你对她挺好的,每次说到她都维护着她,我当然会误会,我又不知道她是你姐。
我讨厌过她,也为她的存在而消沉暴躁过一段时间,但归根结底,她没有错。
做错的是我爸,或是我爷爷,甚至我妈。
她可能也知道一些什么,所以她对我的态度也很微妙。
所以,这件事蒙在鼓中的只有我一个?如果可以,我宁愿不知道。
秘密这东西,知道越多,越是负担。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我朝他笑了笑,是啊,现在我都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你了。
这才几天的事,就搞成这样,我妈公司出了事,许宝桐又成了你的姐姐,说不定明天那些堵在我家门口的人又会回来,然后他们会在等待中暴怒,直接放一把火烧了我们的房子,烧死我们!胡说!他似乎生气了,朝我扬了扬拳头,不会有事的,你姐姐来了,爷爷他们不会看着你们家这样的。
他顿了顿:宝榛,你别怪我妈,她是个女人,嫉妒是女人的通病,即使她的情敌是个死人。
她心病很重,这些天,你家发生了这些事,她一直害怕爸爸会去把许宝桐接回来,一直失眠,每天都哭。
她,她也不容易。
祝融那么了解我,他一定知道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他一定知道我在心里厌恶祝参谋夫人唐女士,即便在她的立场,她也是个受害者。
你也不要怪爷爷,他……他生病了,这些日子身体一直不好。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他却一句话都没再说。
宝榛,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
在我起身的时候,他突然这样说。
02.我是和许宝桐一起离开祝家的,那时我爸还在祝老将军的书房没出来。
我拉着许宝桐的手走下楼时,祝夫人已从作战状态走出来,安静而颓唐地坐在沙发上,看也没有看我们一眼。
有空常来。
小梅姑娘习惯性地说。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地明白,再有空,我们也不会再来。
这里不再欢迎我们。
或许小梅也明白这个道理,忐忑不安地帮我们开了门,突如其来的风将她齐耳的短发吹得乱糟糟,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见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牵着许宝桐的手,从走出侨香公馆到出租车再到家,我一直没有放开。
似乎从小学开始,我就没有和她这样手牵手了。
她没有抗拒我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我知道她其实也和我一样紧张或者害怕,即使她从头到尾腰板都挺得笔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但我知道当她跪在那里独自与祝家人抗衡时,心里一定不像表面那样淡定。
我转身走向电视橱柜,翻出消毒水和棉签—她的手背有好几道抓痕,我牵她的手时才发现,应该是祝夫人抓的。
我猛然发现我已经无法将祝融的妈妈称为唐阿姨了,就连在心里称呼她祝夫人时,我也是用恶狠狠的态度。
许宝桐手背上的抓痕已微微渗出血珠,表皮起了褶皱,堆砌在尾端,看得我头皮发麻。
就在我用棉签蘸着消毒水清理她左手的伤时,她突然伸出右手,食指点在我的眉心,用中指推开了我紧蹙的眉头。
别摆着苦瓜脸,收起你那自以为是的同情,我不需要这东西。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像她的手指,你这副表情就像便秘,看到就恶心。
从前我觉得她虚伪,我的别扭和厌恶都摆在脸上,她始终无动于衷,戴着她好姐姐的面具唱独角戏。
相比那样的她,与眼前这样的她相处我更觉得自然。
是什么时候,她突然摘下面具,露出她冷漠毒舌的本色呢?我不禁想起了那个高瘦的背影—林达西。
你要把我的皮磨破了。
她龇牙。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慌乱地收起棉签和思绪,我重新拿一支。
不用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说。
我手上的棉签被人拿了过去,我回头才发现是姚琳女士,她此时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你笨手笨脚的,原本没什么事都要让你弄伤!我讪讪地挪了挪,看着我妈用棉签帮许宝桐擦去手背的血珠。
妈妈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看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在我家生活了二十几年,我打都没打过你一下,现在你出去搞成这样子回来?说你是我姚琳的女儿有人相信吗?两人都一样,只知道窝里横,出去就给人欺负!她的话语虽凶恶,可语气却是软绵绵,像是被拔去利爪的凶兽,我看着她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她重新把棉签塞进我手里,许宝榛,帮你姐姐洗伤口,小心一点!她背过身子去的时候,我看见她偷偷抹了一下眼睛。
处理好伤口后,我忍不住问许宝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停下脚步,突然转过头,神情是严肃的:没有什么为什么,这是我家,这是他们欠我们的。
可能你觉得我虚伪,比起丢弃我的人,我更愿意把这儿当家。
可是我们对你不好。
我看着她的眼,企图从里面找出一点怨恨的痕迹,不仅是我,还有妈,我们对你一点都不好,她表面对你无微不至,却在背后骂着你,而我,从小到大把你当成敌人,你就没有一点怨恨吗?我怨恨过,也哭过,那又怎样?我始终不是亲生的,比起把我丢掉的人,这里好太多。
人不能太贪心,我不是小孩子了,何苦把自己塞进死胡同。
而且爸爸,他一直对我很好,即使比不上疼你,但他也是疼我的。
她讥诮道,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我明明讨厌你,讨厌妈,明明讨厌这个家,可我不愿意看着你哭,看着你绝望,看着这个家倒塌。
我想,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不,我是相信的。
姐,我相信你,你相信吗?我不知道许宝桐和我爸在书房和祝老将军说了什么,他又在背后做了什么,总之,从那一天开始,那些人再也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这个交易是如何完成,家里的两个知情人士都没有告知我内幕。
不知道祝老将军和祝参谋费了多大的力气,总之,那个姓赵的女人在许宝桐开学后的第一周后被扭送回博陵,可惜,她带走的钱被挥霍了大半,已所剩无几。
九月中旬,杰瑞投资公司被封了,所有东西被送去拍卖,做了破产清偿。
事实上,那里也不剩多少东西了,值钱的东西都被拿不到工资的员工瓜分干净。
这个结果这比我们原先设想的,要好得太多了。
我们家的所有资产都被用来还债,我爸还和他的战友借了许多钱,我妈毫无异议。
自从这事发生后,她的话少了很多,连门也不出了,每天都窝在家中。
好在,那些可怕的灾难都过去了,或者应该说,暂时过去了。
楼道里的油漆在一个温暖的午后被清洗干净,对门的邻居也回来了,不会再有人杵在我们家门口愤怒地咆哮不肯离去,一切恢复正常,和以前毫无差别,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许宝桐依旧半工半学,搞文化的人还是比较善良,将近一个月没去上课少年宫的老师们得知我们家的情况后表示了同情。
但我爸没有那个好运气,他被超市炒了鱿鱼,短时间内家里附近还没有一个愿意收留他的单位,因为我们家的事上了电视,传得人尽皆知,谁也不愿冒险让一个倒闭的投资公司老板的老公来做安保工作。
他一直没有放弃,不愿赋闲在家,每天东奔西走。
至于我,我又回到了研究所,副所长是李教授的学生,得知此事后偷偷给我加了工资,虽不多,却让我感动。
后来我想,这件事于我们家是灾难,却也是福荫。
若不是这事的发生,可能我和许宝桐还是针锋相对。
虽然我们还是不能像同学和她姐姐一样牵手逛街睡同一个被窝和对方分享秘密,我们还是陌生,偶尔四目相对还是尴尬,但至少我们像一对真正的姐妹,不再冷言热语,不再绵里藏针,也至少,我从心里真正地把她当成了姐姐,她是属于这个家的人,而不是一个不应该的存在。
若不是这事的发生,妈妈依旧是那个尖酸刻薄的女人,让我厌倦和畏惧。
而今,虽然她没有出去工作,把大多的时间都耗费在电视上,虽然她总是很容易受到惊吓,偶尔也有些神经质,可我却更喜欢现在的她,像只温顺的动物,依赖爸爸姐姐和我。
我衷心地希望,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噩梦请永远地消失。
03.这一年博陵的台风来得特别晚,在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风雨才猛然袭击来。
雨一直下了许多天,整个城市几乎都要被淹没,在街上走的时候我总有种在河里淌着的感觉。
那几天妈妈非常的不安,我和许宝桐晚一些回家她就非常紧张地给我们打电话,然后再让我爸去小区门口等我们。
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那场变故已经使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有个晚上半夜停了电,我听见她在房间大呼小叫:许知,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片漆黑!没事,没什么事,就是停电,床头灯灭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对话,睡意逐渐侵袭了我。
停电的第二天是周末,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许宝桐回少年宫上课,我独自在家上网。
大概是傍晚时分,我接到了易扬的电话,他说他已经在我家楼下。
我才恍然想起,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他们见面,大概就在事情收梢后给他和李缪缪打了电话说我换了手机号码,寥寥数语后挂断—是的,从前那个号码已经不能用了,我甚至不敢开机,一打开各种电话和信息便纷至沓来。
我下楼时易扬已经等在那儿了,他的红色跑车在这个昏暗的雨天里还是那么显眼,我看到他从驾驶座露出脸:许宝宝,你可真狠心,我们这有多久没有见面了!许久不见,他瘦了一些,脸上的黑眼圈昭示着他最近也不轻松。
我用干巴巴的笑代替了回答,收了伞钻进后座,然后,我愣了,因为我发现祝融也在。
往常他总是喜欢坐在副驾驶,当我从楼梯口望见副驾驶是空的我才心安理得坐进车里,我完全没有想到祝融会在这里,我甚至想不出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想不到吧!他的嘴角噙着笑,像是抓住偷腥的猫一般得意洋洋。
什么想不到,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狡辩。
他却不笑了,眼睛专注地注视着我,让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许宝榛,有没有人说你撒谎的时候喜欢眨眼睛!我急忙别开脸,却又听见他说:其实我骗你的,你没有眨眼睛。
车窗已经被关上,狭隘的车厢里有淡淡的雨水味道,剩下的是来自祝融身上好闻的、类似海水一般的清凉薄荷味。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也不见我?他问。
与此同时,开车的易扬突然打开了音乐,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脸上明白地写着你们有话就说吧我听不见呢。
我问你话呢,许宝榛!他拔高了声音,我听出他生气了。
是的,这些天我始终没有和祝融见面。
他给我打电话,我也不接,他来找我,我就假装不在家,有几次他找到实验室去,我就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直到他走掉。
我不知该怎么开口告诉他,他的妈妈不止一次给我打电话,让我和许宝桐远离祝融,别再缠着她的宝贝儿子。
若是她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骂我可能毫不动容,可她不是,她是在电话里哭着求我,说许宝榛,你就不要再缠着祝融了,说我求你了。
她给我打电话时,许知同志就站在我身边,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就答应了她。
我低头看着脚下,鞋子上的雨水将易扬车里的进口毛毯打湿了一大块,还留下了黄色的泥土印记。
是不是我妈和你说了什么?宝榛,你抬头看我!他的睫毛很长,车厢里昏黄的光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把目光落在他眼下那片阴影上。
我说,祝融你妈妈让我不要再缠着你了,让我和我姐都远离你,一开始接到电话我是气愤的,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她说得其实没错。
我从来都没有自卑过,从未觉得自己和你站在一起有什么不合适,但现在我开始觉得自己是错的,我不能带给你什么,我只能拖累你。
我说了很多,说到最后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我不敢看祝融的脸色,我知道他生气了,因为他的拳头越攥越紧,指关节微微发白,我几乎以为他要将拳头挥在我脸上。
他也的确出手了,却是抓住我的肩膀,让我直视他的目光:许宝榛,你去哪里了?那个莽莽撞撞无所畏惧的许宝榛怎么变得缩头缩脑了?被谁偷走了?快,快把她还回来!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连讲笑话的人也没有笑。
宝榛,我并不需要你带给我什么,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因为想要的我都会自己去争取,去得到。
你只要站在我身边就好,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去听,即使说话的人是你我爸妈,你都不要听,不要去害怕,稳稳地站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好吗?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看着他。
你答应我,宝榛!他说。
好,我答应你!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听着他平稳剧烈的心跳。
我终于知道这些日子我在惶恐什么了,我并不是真的不想与祝融在一起,我也不是退缩,我只是害怕,害怕他会不坚定。
而现在得到了答案,我终于放心了。
我真是个狡猾的人,我在内心对自己做了评价。
离诺澜公寓还有一段距离,我微微阖上眼,有些疲惫地靠在祝融身上,结果也不知自己何时就睡着了。
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才过了一会儿,车终于停下来,我睡眼惺忪地下车,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李缪缪已经等在那里了。
走进诺澜公寓,许久没来,这里变了一个模样,客厅里挂满了彩带和气球,墙上还贴了墙贴,装扮得像幼儿园过六一节。
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要知道,易扬一直都讨厌这种装扮,觉得太俗气拉低了他的档次。
而现在,他却置身其中。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生日啊,你忘记啦!是了,我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记得了,就连我自己也忘记了。
桌子上摆的都是我喜欢的零食,还有酒店送来的外卖,簇拥着最中央的木糠蛋糕,上面丑陋地写着许宝宝,生日快乐,一看就知道不是蛋糕师的杰作。
他们没有数落我最近的离群,也没有提起那些不愉快,我们像以往的每一次吃饱喝足后打起了麻将,再一次次争得面红耳赤。
中途,我上了一次厕所。
谁也不知道,我躲在洗手间偷偷地哭了一场。
因为我发现,他们都在偷偷让牌给我,不动声色地使着眼色,让我赢了一把又一把,嘴上骂着今天手气可真差,可眉眼间却有得意。
我们打牌总是打很小,赢得并不多,他们却默契地为了使我高兴而弄虚作假。
不是难过也不是快乐,总之我很难形容此时心里的感受,酸酸胀胀,像喝了太多的碳酸饮料,它们不停在我身体里沸腾,冒着气泡。
我往脸上泼了一把水,门突然传来了声响。
宝榛。
李缪缪在门外喊我,你快出来,钱要给易扬输光了!祝融大杀三方呀!来了!我用纸巾抹了一把脸,打开洗手间的门。
站在门外的却是祝融。
我看他,他也在看我,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我的脸上,像厕所那盏橘黄色的灯。
我手上还攥着一团纸巾,我估摸着他已经看到我还发红的眼,却没揭穿我,只是把手搭在我肩膀。
以后不要一个人偷偷地哭,想哭就大声地哭,这没什么丢人。
他说话很慢,抑扬顿挫宛如一台老式留声机,没有人要求你要坚强,要无坚不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怕,我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客厅还在喧闹,我莫名的悲观:可是,我还是怕。
没有什么好怕!他严肃地截断了我的话,过去的这么多年我都在,以后也会这样,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所以,不要再一个人哭了!他又一次抱住了我。
我又闻到那种他独有的、清新却浓烈的味道,它矛盾地在我心上游移,流窜。
04.这个夜晚我们都喝多了,最后在诺澜公寓住下。
依旧是祝融和易扬睡主卧,我和李缪缪住在侧卧。
半夜我被渴醒了,翻了身却发现李缪缪不知所踪。
我光着脚在房子里走了一圈没有找到她,也不知她到底去哪里了,索性自己钻进厨房找水喝。
我没有开灯,当我坐在冰箱前刚拧开矿泉水瓶时,我终于听到了李缪缪和易扬的声音,是客厅阳台的方向传来的。
我站在厨房的窗口,他们的身影在黯淡的月光中一览无遗。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喜欢她……可是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不会喜欢你!李缪缪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你看看你,多可怜!那又怎样,关你什么事!我从未听过易扬如此冷漠的语气。
是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同情你!收起你的同情吧,我不需要!在易扬说完这句话,那边突然没了声响,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我没有再听下去,拿着水轻手轻脚准备离开,可我还没走出厨房,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哭泣,我愣了一会,才确定那是李缪缪的声音。
似乎这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哭。
我太过震惊,以至于连脚步都迈不动。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想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伤天害理还是杀人犯法,让你这么讨厌我?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朋友,你需要钱我帮你筹集资金,还得不到你一个好脸?我只想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讨厌我……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不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就像喜欢一个人,也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听见他说。
但我知道,易扬不喜欢李缪缪是有理由的。
这件事也是后来祝融才告诉我的,易扬父母离婚后,一直是个姓林的保姆照顾他,他一直叫她林姐。
林姐对易扬很好,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
她还有个不那么好的特点,就是对钱财锱铢必较,总是把钱字挂在嘴边,偶尔还有些小偷小摸。
因为易扬对林姐有感情,所以对此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
但在易扬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林姐告诉他老公出了车祸,急需一大笔钱做手术,求易扬帮忙,易扬便偷偷开了家里的保险柜,拿了十万块给林姐,但那天之后,林姐就没有再回来。
后来他才知道,林姐因为手脚不干净已经被管家辞退了,为了保全她的面子,管家让她自己去和易扬说,谁知她来了这一手。
这事发生后,易扬也没有报警,只是在那之后他便不相信保姆,只雇用钟点工。
后来有许多女孩追求易扬,他不拒绝却也不亲近,或许他在内心也不确定,女孩们接近他到底是因为钱,还是因为他的人。
我想,或许也是因为李缪缪和那个林姐一样对他照顾有加且同样爱钱,所以他才不喜欢李缪缪。
我默默地退出厨房,回到房间,把李缪缪的哭声隔绝开来。
我一直没再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李缪缪开了门,掀开被子在我身边躺上,她带着户外的凉气,靠近我时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好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你没睡,宝榛!她突然开口。
我装成迷迷糊糊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出去了!你别装了,我刚刚看到你在厨房的窗口晃动,你都听见了。
她轻而易举拆穿我,声音还有一点嘶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没有,缪缪!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她没有再接这个话题,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从未谈过恋爱,我也不相信爱情。
宝榛,爱情这东西对我来说还不如钱来得有安全感。
我在店里遇到的男人不是老色鬼,就是财大气粗的暴发户,以为有几个臭钱女人们就得围着他们转,没一个是好东西!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着昧心的话,为了营业额什么都不管不顾。
我一直很压抑,不开心就会去喝酒,有次喝醉了在酒吧差点被人带走,是他救了我。
当时我喝醉了哭得稀里哗啦,他就像安慰小孩一样哄着我。
是不是很可笑?别人用鲜花、珠宝追求我,我没有动心。
因为一个摸头的动作和几句轻声细语的安慰,我就爱上他。
可是他不喜欢我,或者可以说是讨厌我,我不是不知道,我也很努力控制自己。
可我控制不住感情。
我还是想要靠近他,想要和他在一起,我看不得他为难……他觉得我虚荣,爱钱,锱铢必较。
是啊,这样的我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可是宝榛,你们从小出生在或富裕或小康的家庭,你们根本不知道钱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她把头转向了我这边,声音在黑暗中越来越清晰,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也不想做这样的人。
我如果不这样,你以为我怎么活到这一天的?那是李缪缪第一次对我说起她的家庭,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出生在永乐一个很小的偏远县城。
像大部分的小县城一样,她的父母被中国传统影响着,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他们始终认为女子不如男。
所以,她的出生并没有给家庭带来多少欢喜,哥哥和弟弟才是父母的重心,她只是一个陪衬。
她并不是像她所说的高中学历,在她初中的时候家里就因为要负担哥哥和弟弟的学费而无法让她继续上学,于是她便辍学在县城的饭馆打工。
谁知后来,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也就是她爸爸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肾脏开始衰竭,不能出去工作。
也就是那一年,李缪缪从永乐来到了博陵。
她学历不高,年纪又小,一开始没有被少欺负,所以她只能用厚厚的武装保护自己。
你以为我就那么喜欢钱吗?我不喜欢不行,你不知道那种病就像一个无底洞!多少钱都不够!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那些名牌,可是我做这一行,我要不包装好自己会被人看轻的!会被人瞧不起!我不能让自己被人瞧不起!宝榛你不是说我为什么那么少回家吗?因为我害怕!我爸虽然从小偏爱哥哥弟弟,可是他是我爸爸,你不知道,每次回家我看到他都会特别难受。
那种病就是一把生锈的钝刀,每天一点一点地切割他的肉。
他每天要吃许多的药,每隔几天就要挂水,为了省钱和方便,我妈学会了打针,这样便可以不用总往医院跑。
我爸他才五十多岁,看起来却像六七十,干干瘦瘦,皮肤是可怕的蜡黄色,眼睛干涸无光,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听了李缪缪的话,我想起我读高一时遇到的一个男同学。
其实我非常不喜欢那个同学,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讨厌。
因为他总会坐得笔直,完全挡住我看黑板的视线;他总喜欢在老师提问完之后没有举手也没有起立大声地回答出问题的正确答案,斩断所有人回答问题的机会;他从不把笔记借给同学抄也不会在考试后和别人对答案,他永远高昂着头看着我们这群理科不好的女生,眼中充满了鄙夷;他不喜欢和任何一个学习比他差的同学说话,仿佛那样会降低他的智商。
总之,那时我很讨厌他。
但有一天,他突然没来上课了,起初我们还觉得庆幸。
但他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让我们感觉不安,而他一定不可能转学,因为他的水杯和笔记都还放在那个上锁的透明柜子里。
直到老师在班上宣布,他得了白血病。
后来班里派了几个代表去医院看他,我就在其中。
其实我真的很讨厌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坐在病床上那个瘦弱惨白的少年时,突然特别的难过。
可他却笑了,对我们露出一个从前未曾有过的惨淡的笑。
你们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看我了。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们不喜欢他,以前从不介意,而到了这一刻,他却是害怕孤独。
他在三个月后离开了,至死没等到那个同意把骨髓移植给他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病魔的可怕。
李缪缪紧紧地抓着被子,整个人都在颤抖,我掰开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边说边哭,眼泪透过我单薄的睡衣贴上我的肋骨。
而在这时,我的脑海里有个特别清晰的念头,它不停地跳跃。
我从未如此庆幸,也从未像这一刻如此热爱我的专业。
缪缪,你别担心,总有一天能研究出治好你爸爸的药!我在心里默默地补充,我也会努力。
她没有回答,在我臂弯里逐渐入睡。
可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醒来,李缪缪已经恢复正常,大清早就在客厅里和易扬唇枪舌剑。
但我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眼底的血丝,和偶尔一闪而过的悲伤。
我记得某本书里说过,初恋是最刻骨铭心的。
无论你再爱多少人,恋情多么深刻,都及不上你爱的第一个。
因为是他带你开启了爱情这道门,教会你爱,教会你恨,教会你伤害,教会你如何在青春里把惊心动魄化成不可触碰的回忆,教会你如何披上盔甲在爱情里保全自己。
你变得聪明,不会再毫无保留地付出。
所以,你没能再那样深爱。
不知道她往后还会不会为了另一个人在深夜痛哭,但我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像爱易扬这样去爱另一个。
我给她倒了一杯牛奶,放在了她的手边。
恰好祝融在这时走出房间,我问他:我想去考研,你觉得怎么样?他挺吃惊的:你之前不是觉得浪费时间吗?嗯,但我现在不那么觉得了,我想多学一些东西,但研究所这边的工作我也会继续。
我看向李缪缪,恰好她也看了过来,眼中毫无波澜,但我看见她放在桌面的手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