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误会

2025-04-03 13:43:05

我知道他心里是难过的,可是他不说。

他总是这样,难过了不说,悲伤了也不说,委屈了也不说,一个人默默地扛着,好像这样世界就能永远保持原状,永远不会崩坏。

01.博陵的九月,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就像被泼上最鲜艳的颜料,层层蓝色晕染,白云是画笔没有带到的小方块。

许宝桐在暑假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正式成为博陵大学汉语言文学的研究生,而我和祝融也步入了大四,对于他来讲大学最后一年与之前三年并没有很大的区别,倒是我,在天涯上看多了毕业就失业的帖子,加上寝室楼一片人心惶惶,李婉时不时地长吁短叹,搞得我也焦躁不安。

我在开学第一周便和薇姐请了假,大把的时间都耗在实验室里,最开心的人莫过于李威廉教授。

有时候我在做实验,他也不说话,就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清澈的海蓝色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我在忙碌中抬起头,恰好对上他深情的眼眸,手一抖,三克的枯矾至少变成十三克,只好重新换了一根试管。

老头儿近来总是费尽心机,普通话依旧说得颠三倒四,也不管我能不能听懂:许,你是属于实验室的,你的美丽只有在这里,你应该留下来,你是这几年我最得意的门生!我早已习惯他的糖衣炮弹,调整了下口罩,继续在笔记本奋笔疾书:如果你对我的论文评分高一些的话,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噢,你应该把论文再修改修改,我们去发表,还有钱。

呵呵,去年发表的两篇论文我现在还没看到稿费呢!是不是被你私吞了?我和他开玩笑。

老头儿似乎被我吓到,急忙摆手,胖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不不不,不是我,是那杂志不好,没有发稿费,我们去发表别的杂志,有稿费的杂志!被我这么一打岔,他也乱了,没再提及让我考研的事。

说实话,如今我对药学的兴趣越来越浓,若是没有事,我可以一个人在实验室待上一整天也不会无聊,李教授的话就像一片羽毛,时不时在我心上撩动,让我心痒难耐,好几次就要应承下来,只是每每想到许宝桐,我心里都像扎着一根刺。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有什么好想的!李缪缪对我嗤之以鼻。

从小到大我妈都喜欢对我说,许宝桐怎样怎样,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她!我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拿来与她比较,她做得那么好,我为什么就比不上她呢?我也不止一次问自己,为什么!可是我得不到答案,因为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要做,就能做好的,我努力过,但结果多是不理想,后来我索性就绕着许宝桐。

她走这条路,我就走另一条,这样就不会再被和她放在一起比较。

我抿了一口水,慢慢地吞咽,一开始我是为了躲避许宝桐才选择这个专业,可是现在我发现我是喜欢的,李教授的提议让我心动,可是我害怕。

许宝桐考研,我也考,我甚至已经想到了我考不上我妈会对我说什么话!如果你这样想的话,你活该一辈子比不过她!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依旧盯着手机,认真地和她的顾客聊微信,语气也是云淡风轻,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绕着她走,也不会刻意与她走一样的路,我喜欢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我想要什么,我就去争取得到,至于她是怎么想,她要怎么做,那可不是我的事。

她说的都对,我也明白。

可是啊,道理这东西,说来总是简单,要做到又谈何容易。

几天后的周末,我接到易扬电话,说是他们忙活了一年多的网游骑魂会在十一对外发布,这一整年的劳动终于要收到成果,他估计心情很好,也挺激动,在电话里就像是喝醉酒一般,不停地对着我傻笑。

许宝宝,我心情可真好啊!我听出来了!老头儿总说我一事无成,等着我去接管他那破旅馆,等骑魂正式发布,等它红遍网络,我看他还说不说我玩物丧志!易扬父亲易征不止一次出现在财经杂志上,易扬却从不因为自己是著名企业家的儿子而自豪,他爸让他出国学商,他自己偷偷跟着外国的朋友搞网站,回国后也不肯去酒店上班,直接联合祝融搞起了网游,气得他爸好几次要和他断绝关系。

当然,最后也只是说说算,还是一边骂他一边为他提供资金。

当天晚上,理所当然要出去庆祝,只是前几次还让我带上林达西的,易扬这次却婉转地让我一个人出席。

上次不是说要多联络感情吗?怎么,现在又说不要带上他!我也说不上生气,只是单纯觉得疲倦。

理由其实他不说我也明白—原先让我带上林达西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虽然他也会和林达西说玩笑话,但这皆是他长久以来的外交习惯,多是应酬和客套,大抵现在还是没办法太喜欢林达西这个人。

而今有件如此开心的事儿,要迫不及待和朋友分享,林达西在场估计大家都会拘谨,还不如不出现。

我理解,只是心里的失落浓郁得像化不开的糖浆。

倒是不用我开口,傍晚林达西照旧给我打了电话,问到我晚上安排,没等我支支吾吾说完已被打断—他晚上有事,原本说要一起吃晚餐看新上映的电影就推到下周吧!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感觉自己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到的学生,战战兢兢,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夜晚是在海滨过夜,易扬难得和他父亲开了口,在临海的酒店要了几间海景房,拉开落地窗的纱帘就可以看到冰蓝的海水,刚好有月光,波光粼粼的一片,特别好看。

李缪缪宛如一尾鱼,自扔了行李后就一直泡在足以媲美双人床的浴缸,开了音乐闭着眼,好像睡死过去一般。

我连衣服都没换,就侧躺在床上看风景,若不是易扬拍门喊我们下去,估计我们会这样放空到地老天荒。

九月正是博陵夏天的尾声,像香水的后调不似前调浓郁,淡淡的芬芳却持久。

海滩上布满了穿着清凉的游客,更有携家带口的男人,一手牵着孩子,一手牵着老婆,悠闲地在海边踏浪。

不知道谁在沙滩上筑起了十来米长的沙堆,像是一座恢宏的中欧建筑,好几个游客拿着手机在拍照留念,未几来了一阵海浪,随着笑声堡垒被冲散了一半。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夜晚,那些发生过的场景像幻灯片一样在我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可那时的心境,是快乐是幸福还是悠闲安逸,我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易扬在离海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架起了烧烤炉—我终于知道下车时他那个巨大的走路时还会叮叮当当乱响的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了。

海风很大,易扬却赤裸了上身,脸上身上都被蹭上了黑漆漆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很快我就知道,是炭—他站在风口,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始终生不起火,一着急,便出汗,脏兮兮的手乱蹭,把自己搞得像深山里来的野人。

你怎么能这么蠢!李缪缪裹着浴巾冷眼旁观了许久还是憋不住出声,快一点儿,等你生起火了,我都饿死了!对对对,我蠢,你最聪明!那你来!他两手一摊。

我来就我来!……宝榛,你过来!祝融正在开香槟,明明只有四个人却弄了好几十个杯子堆成了像酒会一样的金字塔,他双手各拿着两瓶香槟,手一倾,酒水自上而下往下流,月光很亮,辉映着他脸上淡淡的笑,看起来心情也是不错的。

哪里来的香槟!我问。

这你可问多了,有易扬,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他今天可是大手笔了!祝融嘴角的笑更深了:那是,很快就是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好日子,今天不大手笔庆祝一下怎么行!易扬或许听到自己的名字,远远地嚷嚷:你们两个在编排哥什么!还要不要吃东西了!那也得等你把火点着了!你不会买的湿炭吧,怎么老不着!李缪缪的声音随着响起,接着又是一阵骂骂咧咧。

我想去看个究竟,却被祝融拉住:有什么好看的,喝点东西!他的手是凉的,像海水一样凉丝丝,与我赤裸的皮肤接触,宛如海水在亲吻我。

我轻轻地打了个激灵。

很快,他便放开我的手,给我递了个杯子,指尖相触,依旧是凉的。

他自己却不喝,只是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大片的蓝色,像海面上漂泊的那轮明月。

我举着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易扬拿来的香槟并不甜,回甘有淡淡的葡萄酒香味,特别像我后来回忆中这一夜的味道。

后来火还是生起来了,易扬充当大厨烤了许多鸡翅膀,但最后无一能入口,不是焦了糊了就是还带着血丝,倒是海鲜味道还不错,也不加什么调料,连壳在铁丝上烤,很快便听到滋滋滋的声音,趁热吃,像喝了一口滚烫的海水。

我们在海滩上玩闹至半宿,入夜热气已完全散去,宛如一下子从夏天走到了秋天。

祝融喝了不少的香槟,早已醉了,躺在躺椅上迷迷糊糊睡去。

我吃饱喝足也摊在地上,只有易扬还是兴奋地絮絮叨叨地和我们说着话。

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手机铃声,是雅尼的《夜莺》。

所以,当易扬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一整颗心也跟着提起,肃穆、凝重的音乐余韵还未过去,我看到易扬的眉目也瞬间凝固,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不好了。

02.我们离开沙滩时,那里还是一片狼藉,但我知道,很快便会有人来收拾,将我们来过的痕迹重重地抹去。

那个夜晚我丢失了一块手表,是高中毕业时祝融送给我的运动手表,我一直很珍惜,可那夜过后却怎么都找不到了,不知是酒店洗澡时摘下忘了带上,还是在海滩下水时扔到了一边,总之,我再也没有找到它。

我发现它丢了,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了。

那一夜给我们的震撼太大,我们谁也没顾得上去留意一块表的去向。

易扬挂了电话后始终没有出声,电话被扔到了地上,在细腻的沙子中一闪一闪,像是在朝我发射讯号。

李缪缪看他面色不好,摇摇晃晃走近,刚要开声,却被他冷厉地打断:你现在最好不要和我说话!她愣了一下,竟后退了两步—或许我们都习惯了嬉皮笑脸的易扬,我从未见过他冷脸,更别说生气,所以当他话音落下,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本还微醺的脑子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我们谁也没有动,就这样被点了穴道一样或坐或站矗立在沙滩上。

最后易扬终于回过神,他转过头来看我,想像往常那样故作轻松地笑,可是失败了,他此时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忘了台词的拙劣主持人,脸上的笑又僵硬又难看:许宝宝,我们今天可能是白庆祝了!说完,他踢了踢脚,把鞋子里的沙都抖出来,踉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沙滩。

我和李缪缪面面相觑,我们都从对方的脸色中读出了一丝凝重。

可惜,易扬走了,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里说的走了并不是他回了酒店二十九楼我们隔壁的海景房,而是他直接从酒店里离开了,在这大半夜的。

而我和李缪缪将祝融拖回房间后才发现易扬不知所踪,可当时是半夜,我们只能不停地拨打易扬的电话,可惜,我们又忘了,他的手机被扔在沙滩上忘记带走了。

我们回到诺澜公寓,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情了,祝融清醒之后从家里叫了车,将心事重重的我们送回了博陵市区,虽是周一,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去上班或上课,默契地按下电梯的楼层。

易扬的确在公寓。

他还是赤裸着上身,穿着那条花花绿绿的沙滩裤,身上还有从海滩上带回的沙子,纷纷扬扬给黑色沙发画了一幅抽象画。

我们进门时他不知道,或许说是知道了,但不想说话,目光呆滞地在那儿一动不动,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他是灵魂出窍。

祝融伸手将易扬拖进了房间,说来也怪,易扬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大男生就这样被祝融像拎垃圾一样轻飘飘地拎了起来,祝融将他甩在房间的床上,同时关上了门。

我和李缪缪坐在易扬原先躺过的沙发上,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却都支起耳朵在听房间的动静。

可惜隔音太好,我们除了听到祝融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易扬短暂的几声完全听不清内容的咆哮外,别无所获,但我能感到我俩的心情更加凝重了。

紧接着是沉默,连说话声都听不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即将被这煎熬的寂静折磨至疯的临界点,门终于开了,祝融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和李缪缪异口同声,话音刚落,我们又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骑魂被盗了。

祝融说,轻描淡写,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在他的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的。

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可我一句都听不清了,我的大脑不停地闪烁着一个名字,像火灾时被拉起的红色警报。

是的,林达西。

这场变故说来其实简单,寥寥数十字就可以说清,还不用一条微博的长度:骑魂在上线前夕被盗了,网络上曝光了一个游戏和骑魂非常相像,从设定到市场到人物角色和地图都只有微妙差距,堪称异曲同工,更妙的是它比骑魂先上线,且刚曝光就引起了轰动。

祝融复述完这事后就一头栽进工作房,李缪缪烦躁愤怒地在客厅里绕圈,嘴里絮絮叨叨地骂着,也不知是骂谁,换了十八个花样骂着那个所谓的挨千刀。

我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在用手机搜索我刚刚从祝融口中听到的那个名字,可惜网速太慢,好一会儿网页都没有刷开。

许宝榛,你怎么回事,一脸没事人的样子!易扬白对你好了……李缪缪骂骂咧咧但没有对手估计宣泄不了心中的愤怒,直接把战火引到了我身上。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看到了手机屏幕上华宇网络发展有限公司几个黑色的加粗字体。

我的心像浸泡在昨夜的海水里,刺骨的冰寒几乎要让我窒息。

喂,我不就说了你一句,你就红了眼睛!算什么啊,你也知道我向来嘴巴比脑子快!李缪缪的声音又响起了,我颤颤巍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我看到了自己布满血红丝的眼睛。

我回了一趟华宇。

星期一我是有课的,几乎从来没有出现在办公室,所以他们看到我都挺吃惊的。

只是看到我脸色难看,也就没有多问。

我直直地走向薇姐的办公室,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上。

一个小时后,我从华宇出来,又一次回到诺澜公寓。

易扬还关在房间,李缪缪焦灼地在门口踱步,高跟鞋咔哒咔哒地敲着木地板,像广场整点报时的大笨钟。

你去哪里了?易扬不肯出来吃饭?哎,你说我们到底要怎么做啊!祝融在哪里?我问。

也一直没有出来!喂,许宝榛,你这可不对,我现在和你说易扬呢!我没有理会李缪缪的胡搅蛮缠,直接往里走,扭开了挂着腾飞工作室小木板的房间门。

房间里几台电脑都开着,祝融坐在其中一台前,正在熟练地操控一个身穿铠甲拿着长戟的人物。

祝融!我喊他,我有事要和你说。

我在玩他们的游戏,注册到现在已经练到十二级,我没有找到这个游戏和骑魂的区别。

我会一直练下去,等我刷到满级,我会一点点找出……祝融!你别玩了!我按住他的手。

我不是在玩!两个师弟都说自己是无辜,但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一模一样的思路,这个游戏是我们一点点研发的,我还真不信邪……他想要继续去握鼠标,我一个烦躁,狠狠地扯下鼠标线,直接扔在地板上。

你不用信邪,因为泄露资料的人,是我!他怔怔地看着我,手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是的,没错,是我。

那个夜晚林达西来找我,说是工作遇到了阻碍,如果可以从骑魂借到一点资料来参考一下那就好了。

我说我要帮他,却被反对,因为他说他不想让我在朋友面前没了脸面。

可越是这样,我越是想要帮他。

这就像有人和你说一个秘密,原本没想说给别人听,但若是他让你不要告诉别人,它会在一瞬间变成魔鬼,撕扯着你的理智,让你觉得煎熬,想要去告诉更多的人。

当时,我便是这样一种心态。

所以第二天,我来到了诺澜公寓,当时刚好易扬和师弟们都在休息,只有祝融,我和他要了资料数据来看,我甚至想好了如果他问我要干吗我用什么理由来搪塞。

可是,他压根没问,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直接将一沓文件都扔给我。

而我不知道的是,那些我看不懂的数据其实都是机密,关系着一个游戏的生死存亡。

我也不知道,林达西在第一次来到诺澜公寓后,已经暗自留意了骑魂,他从一开始便是有目的,步步为营。

他们都说,林达西看起来没有那么简单,可我偏偏不信。

我成了他的网,还自作聪明自得其乐地为他网罗天下。

对不起祝融,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一点也没有用!但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自作聪明,如果我一开始问过你,估计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你不知道,我现在恨死了我自己,我不敢告诉易扬,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杀了我……祝融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如此反复循环了好几次。

不可置信的表情慢慢在他脸上褪去,最后化成一声冗长的无奈的叹息。

我已经很久没哭了,或者说,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形象地痛哭流涕。

我说不出此时内心的情绪,是被欺骗的愤怒和悲伤,还是后悔的无助和恐惧,说不清,一点也说不清。

我只能用力地大声地哭着,连门外的李缪缪都惊动了,她显然也是手足无措,不停地问着:你们一个个都想怎样……你先出去吧,我和她说。

我听见祝融关了房门,他的声音疲倦至极,却听不出愤怒,只有浓浓的无奈。

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深邃的洞穴,爬不出来,走不出去。

头顶落下大片的阴影,我知道是祝融在朝我走近,他跪坐在我的椅子边,用一个抱小孩的姿势轻轻地把我抱在怀里。

我一直在哭,鼻涕眼泪都糊在了他身上,他的衬衫还残留着昨夜的香槟味和海水的清凉。

我睁开眼看着地上我们的影子,像两只紧紧贴在一起的蛹。

想哭就哭,但今天之后,别再哭了。

他叹了口气,你别怕,什么都不要再去想,还有我呢,宝榛,还有我!你不要怕,什么时候都不要怕,因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挡在你身前,你无需畏惧。

他的声音沉静,我埋首在他的颈间,心里突然传来尖锐的痛感。

我以为他知道之后会骂我,会恨我,会永远不会理我。

可是,他并没有。

03.那一天从诺澜公寓离开后,我红着眼睛站在夕阳里给林达西打了许多个电话,可惜通讯公司一直提醒我对方是关机,于是我改成了给他发短信。

我内心清楚地知道这整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故事的前因后果已在脑海中勾勒出脉络,可我仍旧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希望能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你到底是不是在利用我?—是你盗了骑魂吧?—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你!可惜,我仍旧没有得到回复。

我又去了华宇大厦,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我一直说服自己要稳住情绪,再怎么愤怒也不要在公司撒泼,毕竟我还在这里工作。

但我走进研发部,直直地走向我曾来过两次的林达西的办公室,他的同事认识我,把我拦在了办公室门口:你找林达西吗?是!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他这两天请假了!那女孩说。

我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憋屈得不像话:那你们知道他住哪吗?女孩一脸讶异,好像在说你是他女朋友你都不知道,问我我怎么知道。

我如行尸走肉一样飘离了华宇,在电梯里有好几个人与我打招呼,我恍恍惚惚记得在公司里见过他们,名字就在喉咙里涌动,却发不出声音了。

最后在他们奇怪的目光中,我狼狈地逃离了。

第二天,第三天,我又去华宇蹲守,可依旧没有等到林达西。

我可笑地想起来,我和他之间的联系方式尴尬得可怜,我除了知道他的电话号码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籍贯在哪。

我除了不停地给他发短信,把询问变成谩骂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敢告诉李缪缪和易扬这件事,也不敢去询问这件事的近况,而他们谁也没有找我。

然后我发现,我没办法再睡着了。

我依旧把大把的时间耗费在床上,可我就是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一小块不知因何而发黄的污渍,它的形状上尖下圆,就像一颗巨大的刚从眼眶中滑落的眼泪。

大多的时候,我都会从床的这边滚到那边,再重新滚回来—学校寝室的床小得可怜,我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翻滚几圈,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撞到护栏,听说曾有个师姐睡得太死不知怎么的从床上掉下去,摔坏了腰椎,从此无法再站立。

我在这个寝室住了两年,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但自从失眠后,只要身体或手的某一部分碰到冰冷的护栏,我就怀疑自己要掉下去,然后突然惊醒,无论我是睡着,还是醒着。

李婉挺担心我的,无数次询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我现在脸上的黑眼圈就像用浓墨一笔一笔画上的,乍一看总会吓一跳。

可我不能告诉她。

我不能。

有天早上李缪缪给我打来了电话,说祝融和易扬打了起来,让我快点过来劝阻。

我站在太阳乱七八糟的光影下,猛地一惊,我知道,审判来了。

我匆匆往前走了几步,发现速度太慢,索性脱了高跟鞋,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踩着滚烫的地板奔跑起来,甚至等不及去拦车,直接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诺澜公寓。

公寓的门是打开的,我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两人分别占据了一只沙发,脸也转向了另外一边,像两个闹脾气的小孩。

两人脸上都挂了彩,易扬嘴角红肿流血,T恤也被撕破,头发乱糟糟,祝融更狼狈,眼睛是青的,脸颊也是青紫,可见易扬下了多重的手。

见我进门,谁也没有搭理我。

李缪缪提着医药箱站在客厅最中央,踟蹰着不知该怎么办。

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可还是要问:他们到底怎么了?她重重地将医药箱往桌上一放,冷哼了一声:内讧呗!我听见了玻璃细小的迸裂声,又仿佛是我的错觉。

那天得知消息之后,易扬消沉了两天,但很快他也像祝融一样开始寻求真相。

那是一个上市网游,不是什么国家机密,稍微一搜索就能得知是哪个公司出品,只要顺藤摸瓜,很快就能得知答案。

可是祝融却阻止他继续查下去,他告诉了易扬,是他泄露了资料,是他将数据暴露给了华宇。

易扬当然不会信,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可祝融就是咬紧牙关,说是自己。

我觉得骑魂在我们手上做不出成绩,还不如卖给大公司,这样收益来得更快!他轻飘飘的这样一句,换回了易扬一个拳头。

高中时我见过祝融和易扬打架,两人虽然身材相当,但军人家庭出身的祝融总是轻易就将易扬撂倒,而这一次,他却被易扬压在身下打了不知道多少下也没有反抗,他的消极应对更加激动易扬,换得了更重的拳头,最后他没办法,只能还手。

李缪缪在复述的时候,表情是冷的,眼睛斜睨着祝融,像是看着杀父仇人: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汉奸,看来吃里爬外的事情谁都喜欢做!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怒气,可这事不是祝融的错,他只是帮我背了黑锅。

李缪缪的声音刚落,易扬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才发现他的眼睛完全是红的。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祝融身上,声音听上去像在发抖: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祝融,你说的是真的吗?他背着光,高大的身躯在此时却显得微微的佝偻,声音不大,不像是在质问,反倒像是祈求。

他的话音刚落,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整个人都被一种叫自责的情绪包裹着。

易扬……我想告诉他,不是祝融,是我,毁了他梦想的人其实是我,却发现我发不出一点声音—祝融从身后抱住了我,将我的脸按在他的怀里,他的另一只手正捂着我的嘴,从易扬的方向,我就像埋首在他的怀里哭。

对不起,易扬。

他的声音嗡嗡嗡地顺着骨骼传来。

易扬的声音就像从牙缝中挤出一样,伴随着粗气:祝融,你行,你真行!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摔门声。

我从这个温暖的怀抱中仰起头,刚好对上他望下来的目光,他已经松开了捂住我嘴的手,脸上的青肿让他看起来显得滑稽。

我一直在看他,想要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些别的情绪,可是他却将手盖在了我的眼睛上,遮住我的视线。

别看了。

他说。

我知道他心里是难过的,可是他不说。

他总是这样,难过了不说,悲伤也不说,委屈了也不说,一个人默默地扛着,好像这样世界就能永远保持原状,永远不会崩坏。

帮祝融处理好伤口后,我们在诺澜公寓的门口分别,他回博陵大,我回桥江大学。

易扬一走,好像我们都没有什么资格留下来了。

宝榛,你等等!我听到李缪缪的声音。

我在这时才发现,她一直穿着几天前的衣服,就是我们去海边那个夜晚的那一套。

这对于一个一天洗两次澡,每天敷一片相当于我一天伙食费的面膜,一个月没有买新衣服就觉得自己人生要完蛋的人来说太不正常了。

许是担心易扬,她这几天一直没有回去,她踩着小高跟慢慢地走到我面前,短发有点油腻,面色阴沉,看起来像颗发馊的粽子。

宝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不由得有些心虚,避开了她的目光:你说什么!彼时还没到秋天,街上的树却开始落叶,绿的黄的叶子被风一吹,纷纷扬扬地洒在大街上。

我用脚轻轻地碾着其中的一片,接着,听到李缪缪在冷笑:宝榛,刚刚在楼上,你想对易扬说什么?她顿了顿,又说:你真的以为大家都是傻子吗?你真的以为易扬相信祝融那些鬼话吗?他是什么家庭出身,他要什么有什么,什么时候把钱放在心上了!起先被他一说我还以为是他真的就做了蠢事,可仔细一想,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宝榛,易扬怒气冲头没有去思考,可我还没被冲昏头脑,冷静下来谁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我现在真想剖开你的胸膛,看看你的心还在不在,看看你还有没有心,为什么做了这样的事你还能一脸平静!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稀薄,否则我怎么会感到呼吸困难。

面对李缪缪的指责,我束手无策,只能用力地挺直脊梁,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许宝榛,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会直接给你一巴掌!她丢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

其实,我也想给自己一巴掌。

04.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整个人都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

而当我走到寝室楼下,看到站在花坛边的人的时候,就像被一桶冷水当头淋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我顿住了脚步,远远地望着那个人,他的背后是一大片与他毫不相符的翠绿,他就置身其中,整个人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宝榛。

他喊我,像以往的每一次。

我捏着拳头,平静地一步步朝他走去,然后狠狠地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我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他的脸被我这一巴掌打偏了方向,很快就浮起红肿的五指印。

他估计也被我这一巴掌打蒙了,好一会儿才将头转过来,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多么的假慈悲。

你找我?我不说话,只能狠狠地瞪着他,即便我有很多要问的,在这一刻我也什么都说不出,我就怕自己一开口,不但没有气势反而带上了哭腔。

我知道你在找我,你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对不对?今天,你会通通得到答案。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愤怒。

我就像一只小动物,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而现在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便告诉你真相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在敌人面前,无论你心里有多慌乱多恐惧,都不能喜形于色,把情绪暴露给他知道,相当于露出自己的后背。

我不会再相信你的,你说的,我一句都不会再相信。

可是,你不想知道真相吗?你跟我走。

他的语气笃定得很,好像我一定会跟着他去一样。

事实上,我也去了。

你们一定想不到,我们去的是哪里。

当车子开上高架桥,城区慢慢远离时,我有一瞬间的恐慌:我们要去哪里?你要把我带到哪去?宝榛,别慌。

他的语气亲密又温柔,好像我还是他的女朋友一样,然后我也想起了,我的确还是他的女朋友,我们还没有正式分手。

车子将我们带到了郊区的疗养院,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也不认识什么住在这个地方的人,所以当林达西说下车时,我心里一怵,觉得很不对劲。

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没有,就是这里。

他说。

庭院里栽种了很多我在博陵看不到的花草,有护士搀着穿病号服的老人在花园散步,夕阳圆滚滚地挂在这肃穆的建筑后,像一个腌渍失败的咸鸭蛋黄,干燥,寡淡。

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当我一只脚踏进来这种不喜欢的感觉便随之衍生,这里不比医院人来人往,但同样的让人感到不舒服。

林达西熟门熟路地领着我往走廊深处走,越往里越发觉到阴森,走到尽头再回头望,走廊空荡荡的,空无一人。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从小到大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都被我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可是,当林达西推开病房门时我还是愣住了—躺在病床上是个女孩儿,和我们差不多年纪,很瘦,瘦到我无法辨认她的面容到底是美是丑,她身上插着各种管道,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们的进入并没有干扰到她的沉睡。

这是谁?我不认识。

我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到她,我也不敢靠近。

林达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放缓了脚步走向那女孩,帮她把盖在腰间的被子拉到了胸部,又轻轻用手梳理了她的头发。

他做这一切的动作很温柔,小心翼翼的,宛若那是他的恋人。

这个想法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女孩是谁?她叫赵蔓,两年前出了一场车祸,结果到现在她还没有醒来。

他的口吻不悲不喜,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一件事。

那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骗你,为什么利用你吗?这个女孩是因为祝融才躺在这里的,是祝融害了她!他的话音刚落,我便脱口而出:不可能!怎么不可能!反正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祝融不是坏人,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你不是说她是车祸吗?车祸又关祝融什么事!车祸是一场意外,但如果不是祝融,这场意外也不会发生!他伤害了她,所以她才会精神恍惚!她发生车祸的前一秒我还在和她打电话,才挂了电话,她就出事了!当时她正在哭,你根本不知道她哭得多伤心!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脑中的记忆飞快地倒带,可我的记忆里始终没有出现赵蔓这个名字,以及躺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

你还是不相信!他固执地说,在你心里始终认为他是个好人,他对你好,所以他不可能会伤害别人是不是?他指着女孩儿,声音已经微微发抖,赵蔓,这个女孩,就是因为你口中的祝融,你亲爱的好朋友才会躺在这里的!可是他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宝榛,你看看她,你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就知道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

因为,我要报复!夕阳慢慢地下沉,病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林达西趋于平静的声音。

我是在七岁那年认识她的,那时候她还很小,走路也不稳,却喜欢跟在我身后。

他说话时一直低头看着地面,眼睑微微垂下,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我在这时猛然发现,他的声音很像我初中时喜欢的一个电台主持,他主持一个音乐节目,结束前的十五分钟会给听众讲一个自己身边的或听来的故事。

我更愿意相信,林达西讲的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单纯的故事,纯属杜撰。

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事,赵蔓是他的邻居,比他小四岁,和他一样来自一个叫嘉安的小城市,位于博陵以南。

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从小喜欢跟在他身后。

他们参与了对方的大半人生,犹如我和祝融。

他第一次去网吧,他第一次逃课,他第一次和人打架挨了打,皆是她向他父母求情。

她就像一个小小的天使,突然降临在他的世界。

曾有一段时间他也是嫌弃她的,但回过头来才发现,生命里若是没有她,该是多么枯燥和无聊。

后来,她考上博陵大学,他放弃了更好的职位来到博陵。

只是慢慢的,他发现赵蔓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她变得爱漂亮,爱打扮,聊天也总围绕另一个人。

他才知道她喜欢上一个叫祝融的男孩,还和他谈了恋爱。

他也痛苦挣扎过一段时间,但很快,还是选择了祝福。

只是她的爱情似乎也不是那么顺利,祝融对她总是若即若离,爱理不理,她不止一次打电话来和他诉苦。

她难受,他心里也不好过。

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孩却被人视如草芥,他也曾劝解过赵蔓离开祝融,可是陷在爱情里的人是听不到别人的声音的,她与林达西吵了一架后很长时间都没有搭理过他,于是他便不敢再提及。

谁知后来有一天,赵蔓给他打来了电话,说祝融不要她了,她很难过。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就断了—她出了车祸,在过马路时被一辆小轿车撞倒。

后来他们去看路面监控,发现事情与肇事司机说的一致:她精神恍惚地闯了红灯,才导致意外的发生。

所以,他恨透了祝融。

可是这个故事在我看来却是漏洞百出:祝融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和哪个女孩走近过,也没听他说过喜欢哪个女孩!他没说,并不代表没有!如果他和赵蔓谈过恋爱,我们一定知道,他一定会带赵蔓来给我们见。

所以我才说他在玩弄她的感情,他甚至不带她去见自己的朋友!他却扭曲了我话里的意思。

我没有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他飞快地撇开头,看向墙上那一小块不知名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污渍。

我发现,这对话完全进行不下去,在他的脑子里,已经笃定认明了这件事,我再怎么辩解,也难以扭转乾坤。

所以,你利用我来报复祝融?宝榛,你不能怪我!我觉得可笑极了,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看着我,似乎是有些不解。

他的目光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你所能窥视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我慢慢地后退,一点点将自己和他拉开距离。

你真可怕。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祝融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你,他不会玩弄别人的感情。

你看看你自己,你的眼里都是仇恨!你现在就像个疯子,像个魔鬼!你口口声声说他伤害了赵蔓,是因为他赵蔓才躺在这儿,他有没有做过这些事我不知道。

但你却利用我的感情,利用我窃取了他人的劳动成果,你比他更脏,更恶心!他站在那儿,脸藏匿在静谧的阴影里。

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是报仇,就是在为赵蔓讨回公道的话,你朝我来啊!我紧握的拳头是颤抖的,我用力地挺直着腰板与那双像死水一样的眸子对视,他抿着嘴,就这样远远地看着我,沉默而悲伤。

离开时,我的后背已完全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