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没回罗府。
她荡荡悠悠地走到罗府跟前,又打了个转身。
罗大人心疼儿子,心疼得手脚发木,一进大门,门便砰一声扣上了。
罗浮站在红门前,觉得自己不过是个住客。
她不想敲门。
她不想看到门内的一切,那仿佛是某个丑恶的连环画。
她甚至再不想见到陆青辞。
陆青辞是道理,可她只想逃离。
浮儿,我对你,这么多年来,都是赤子心肠。
至于情分浓转淡,淡转浓,则是天数,就好比是我在你们之间建了座石桥,偶尔天雾,偶尔晴明,你偶见一砖半石,偶见霍霍长身,都是寻常事。
只我心底明白,我们之间即便没有风月之情,也总有电光火石也毁不灭的血脉亲情。
瞧瞧,陆青辞多能说话。
娘病得神神叨叨,躺在病榻上念着罗影的名字。
谁也留意不到罗浮——好像都是她的错。
罗浮有一点希望自己能凭空消失,就像茶壶上的水汽,荷叶上的露水。
而阿枝却在府内转来转去。
可阿枝即便找不着她,也什么都不敢声张。
她担心无端惹事又给罗浮招致祸患。
阿枝只能抱着手,大脚叉开,来来回回在府里走。
她在外人面前很彪悍,但罗浮知道她也总是在夜里哭泣。
阿枝也有好多好多的烦恼。
比如洗脸的水盆里进了一只苍蝇,比如她老是为了罗浮翻来覆去。
罗浮挨了打,她比谁都伤心。
罗浮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她,很想抱着她,说阿枝你别哭,别为我难过。
毕竟我伤心自己时,都觉得是不值得的,你看院子里的绣球又开了,你不是最喜欢它。
在罗府里,除了过世的姐姐,时好时坏的娘,也只有阿枝捧着一颗真心坦诚以待。
以前在人贩子跟前见到阿枝时,她瑟缩成一团,永远因恐惧而睁大眼睛,露出下眼白。
后来罗府留了她在府内帮厨,却一连三天打碎了八个盘子。
罗大人说手脚粗苯的,留着不顶事儿。
阿枝正是在被撵出府门前,见着了罗浮。
罗浮捧了一把芦苇,那时陆青辞还站在身边。
阿枝跪在罗浮面前,说小姐,您收下我吧,我没有收容所,我会病死的。
当年的罗浮觉得很疑惑,你觉得我能救你吗?阿枝不知为何,斩钉截铁。
她说,是的,小姐你能救我。
罗浮只能颤颤兢兢地看向陆青辞,后者笑得如三月春风,说浮儿,你本就有福气,救人更能积福的。
罗浮时常回想起这对白。
但她没问过阿枝是不是信口胡诌,一是怕辜负了期待,二是怕从未承担过旁人的期待。
阿枝总哀哀戚戚地说,小姐啊,我的小姐啊。
夜里的天是一丝一丝发白的,像拆丝绸上的绣花线,在天色翻白的那一瞬间会头热发晕到眼泪都是煮熟的。
阿枝总陪她失眠。
罗浮想是不是我稍稍正常一些,就会有更多人爱我。
可她的正常,是被疯子剥夺掉的。
晚芸站在周府门前等待着,当她见到头破血流的罗显是被轿子抬回来时,心内大叫不好。
罗浮轻飘飘地走到她跟前,叹了口气,将头埋在晚芸的脖颈里,罗显死不掉了。
我怎么会这么无力啊,年纪轻轻就只想找个地方永远休息。
晚芸领着罗浮去到厢房。
她知道罗浮睡不着,就推开小窗让她看。
小窗对着浓荫。
满目浓绿。
阳光照着竹篾灯笼的影子一圈一圈映在她们的脸上。
罗浮伸手去挡。
好像是到头了。
罗浮说。
什么都是。
恨也是,爱也是,哪一条路都走不下去。
我想,还是我错了,画地为牢,执迷不悟,都是错的。
我就是要大度,要释怀,要放过自己,放过他,才能活下去。
可我不要这条命,可不可以。
……你的金鱼我没放回河里。
我把它们一条条捞了起来,带回这里了。
以后,就我来养吧。
那些娇生惯养的鱼儿在河里是活不下去的。
难怪一进你房门,看到那鱼缸里的鱼很熟悉。
罗浮强颜欢笑。
那就别养猫哦,晚芸姐姐。
猫会把鱼吃掉的。
晚芸搂住罗浮的肩膀,后者身上突然抖得厉害。
罗浮在竭力压抑情绪,却坚持要起身来看看金鱼。
罗浮伸手进水里,金鱼立刻亲昵地凑到指尖。
晚芸看着那双削葱白的指尖,想着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的不公平。
罗浮平静,她的眉眼有胜过一切水波的温柔,像春天的杏花,夏天的荷塘。
但她却在下一刻,一把将鱼缸推翻。
白瓷的缸子在触到地面的霎那,激起千层万层,锋利的碎片溅起割破金鱼的身子,是一场惨烈的屠杀。
水花和金钱草腾空的时候,罗浮是恍惚的,她的眼前只有星星点点的火红和草绿色,视野被切割,凋零但浓烈,不似在人间。
晚芸揽住她的肩膀,不让她抓到那些刀尖一样的瓷片。
罗浮开始崩溃痛哭。
周府外头的婢女们焦急地喊着,小夫人!小夫人!滚!晚芸泪如雨下,急急吼道。
是为了应景吧,天上忽而滂沱大雨。
雨水在飞檐上弹起,勾勒出屋形,生出袅袅的雾气。
但世上多的是无形的苦痛,它长在没有月牙的指甲上,没有光芒的眼睛里,没有血色唇齿间。
晚芸的手指穿过罗浮乌黑的长发,她给罗浮哼着以前娘给她唱过的童歌。
年月多可怕,点点滴滴成长的是岁数,而疯长的,茁壮的,能分筋裂骨的,一直是幼年那一刻。
晚芸知道罗浮还是那个十岁受到创伤的小孩。
别怕,我什么都能理解你。
月亮能活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晚芸将脸埋在罗浮的长发里。
她能明白罗浮的孤独与恨意。
孤独是对陆青辞,恨意是对罗显。
陆青辞看她,就像看水里的浮萍,他觉得她是雨打便散的无根草,罗浮看他,就像看无水的井,她曾蜷缩在那阴暗的井底度过好多好多个日子。
他不会知道那无水的井也曾是她心底的归属地。
不能回头了。
大雨竟连下了七日。
涨水封路。
屋塌田没。
生生死死。
天灾人祸。
常梁城陷入大水中的停滞,遍地鬼哭狼嚎。
流离失所的人们开始忘却鸡毛蒜皮,只想怎么活过一日。
房柱坍塌,弹尽粮绝,就是在几日之间。
而富人一派自要帮忙镇灾。
周家拉了好几船的山药蛋儿,划着船一户一户的派发。
数十来衣衫褴褛的双手从洪水淹没半米的矮楼窗户里伸出,小船就在浊水中间荡着。
船上有四五十麻袋的山药蛋。
富人家几十艘小船摇着桨,那阵仗,以为是盛世来临前的宣告。
晚芸有幸见过这画面,那脏兮兮的,有伤痕的手臂不停地从破烂窗户里伸出。
人人都开心,而未褪去的腻黄洪水仍在一层一层卷起,打在墙板上,打出的是墨色的灰渍,像种开在浮沤里的花的图形,毛茸茸的。
晚芸觉得渍上有淡黄色的绒毛,她一直盯着墙板在看,底下的小船继续游走呼唤。
水面有一圈一圈的涟漪。
为了彰显宽厚,周老爷周夫人也亲自下场,幸好他们不在一艘船上。
晚芸又碰到了罗府一家人。
晚芸还以为罗显这辈子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呢,却没料到这一场绝了无数人生路的天灾,却唯独给了罗显改头换面的机会。
何况罗浮的局本来就不聪明。
罗浮连报仇都清高到非常人。
罗显甚至会跳下船来,走进没过腰身的黄色脏水,走上二楼,将米袋递给在二楼避灾的众人。
试问那亲和俊美的形象,哪个饱受洪灾之苦的人能不心动呢。
他的危机已彻底解除,人人只会记得他的救命之恩,而先前的七七八八,也只会一并当作谣言论处。
他真是命好。
没有见过可以如此逃避祸患的人种。
晚芸看向被淹没到只剩一半廊柱的寺庙里那颗金闪闪的佛头,突然哑然。
罗浮也在船上。
她连动都没动一下,寂静地如一件摆设,一个船头的修饰物,一个老宅子前的精致木雕。
她没有笑容,没有佯装的亲切。
她甚至抹了很红的口脂,很漂亮的口脂,很不合时宜的口脂。
晚芸挥着胳膊,大喊她的名字。
罗浮冲她淡淡一笑。
没有什么会面能比在洪水泱泱的船舶上见面更令人永世难忘了。
这里难民成灾,有不计其数的家破人亡,但她们安然地在向彼此祝祷。
晚芸热泪盈眶。
罗显也看到晚芸,轻蔑一笑,故意走过罗浮跟前,装作疲劳失神,踩了罗浮的手。
晚芸拎起一个山药,扔准了罗显的后脑勺。
罗显自然敢怒不敢言,只低头冲着罗浮暧昧的笑,陆夫人,你的朋友还真是跟你一样啊。
哦,不能叫你陆夫人,得叫你陆老夫人。
不然人家当你是嫁给陆青辞了,这可是天大的误会。
妹妹,我想你也不愿让陆青辞难堪。
罗浮抬眼瞪他。
晚芸听不清那老贼在讲些什么,急得直跺脚。
罗显指挥船夫将船移到另一条水淹没的大街上。
晚芸又朝他扔了一根山药,这次只砸到了船板。
罗家的船又同陆家的船狭路相逢。
罗浮目无表情地只看向前方。
她确定她看到了陆青辞,却不确定他是否是陆青辞。
她确实是不太正常的,倾向于亘古不变,一旦有转移,便疑心人生变故。
比起得一分抓一分塞进竹篓里,她更偏爱有一分便存一分,用双手紧紧捂住篓子口,任凭外界风花雪月,只要能坚守住一分,人间便是值得的。
没什么主动性,又有种抗拒心,一旦发现这篓子里有异样,便心灰意冷地放它走,连句软言不劝。
她好脆弱,又习惯孤独自省。
水涨了半余月,等水全退时,小炮仗来了周府,他跟在一大批新进的仆从中间,带了假发髻。
晚芸看着想笑,却笑不出来。
管家来回踱步,教导他们规矩。
顽劣的小炮仗,不是,是周庭尘,在周府像下了油锅的虾米。
晚芸想起从前和现在。
不知道怎么时间过了这么长,可她分明还在十四岁。
小炮仗被发给了晚芸,和春花一左一右,服侍她。
晚芸朝她挤眉弄眼,周庭尘却老老实实地低头,什么也不多嘴。
春花在晚芸耳边嘀咕,周庭尘的头发像不像染了色的丝瓜络。
晚芸掩嘴偷笑。
周庭尘摸摸耳朵,连反驳都没有。
晚芸突然感到无限失落。
她明白唯一可以拌嘴的朋友也失去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如履薄冰的周庭尘,不是那个青瓜皮的小炮仗了。
晚芸问,小炮仗,你是不是被周府的人打过,才这么老实的。
周庭尘没说话。
晚芸的心是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