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芸打架没打赢。
她根本就没找到那个捣蛋的臭小孩,她在爬楼梯的时候崴了脚,还是第二日清晨时,周家人来接她回去的,脚肿胀如烧瓜。
九月下旬,会试临近。
原先定在八月,却因水期推了足足一月。
常梁城重文轻武,此时全城都是贡生朗朗的读书声。
罗显也因大水在常梁停了许久,一等水停,便马不停蹄回了京城。
待罗显回京后,罗浮终于能踏出罗府喘两口新鲜气,我这些日子都不敢出门,娘也让我别出来,就连一日三餐,都是阿枝给我送进来的。
他们好怕啊,好怕我又晃出去说什么疯话。
晚芸却替罗浮松了口气。
罗显不在,你的日子还是会好过一些。
罗浮自嘲道,都以为我跟罗显不见面,就能什么祸患也没了。
罗显明年开春殿试,状元难说,至少能是探花郎。
他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他有太辉煌的前程。
反倒是我,成了坏了一锅粥的老鼠。
晚芸摇摇头,就算是状元又怎么,总会翻船的。
你说你是老鼠,那罗显又算个什么东西。
老鼠的孙子咯。
罗浮和晚芸聚在城郊庙外的石灯笼前的草堆里斗草。
晚芸捧着把紫云英,把累成团的根茎对着罗浮,笑的两眼弯弯,妹妹猜,挑一管出来,花朵成单的,肚子跳出一个娃娃。
花朵成双的,日后生双胞胎。
罗浮纠结了一会儿,挑了一根看着顺眼的,等抽出来一看,上头一个花骨朵也没有。
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
罗浮一把丢掉花,嘟囔着,你看吧,我手气好差。
确实忒差了点,哈哈哈。
晚芸笑到卧倒在地。
对了,你现在同陆九澜怎么样?罗浮好奇地偏头看她。
害,能怎样,山水不相逢呗。
晚芸踢了踢石子。
他名声不大好。
被宠坏了,肆无忌惮,不比陆青辞他懂事。
陆青辞和黄嘉玉的婚期定在十一月。
老天,大冬天成什么婚?数九隆冬,就是想冻死宾客呗。
罗浮笑。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晚芸问道。
三月十五。
月亮好圆的日子啊。
那你呢?今天啊。
晚芸憨笑,祝我生辰吉乐吧。
啊,你不早些说。
罗浮有些懊恼,不过我讨厌吉乐这个词,它太虚幻了。
还是祝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吧。
我们能吗?晚芸问她。
我不敢想。
罗浮很坦诚,所有美好的事物,但凡在我的脑海里游移过一遍,我就知道它要离我远去了。
不明白是人人皆如此,还是只有我比较坎坷。
我从不能预设任何快乐,神会偷走它,我只能安静,安静,安静到消失。
从来没有任何人像罗浮一样恐惧快乐。
在罗浮眼里,自己的快乐是山雨欲来前的大风,她是风中可以随风跳舞的野草,她舞得如痴如醉,也敌不过一场压城的暴雨。
罗浮从来没有一种心情能像快乐那样,毫无差池地预兆痛苦的降临。
为何自己偏偏有了灵窍,偏偏要做个人呢。
罗浮只想当个蠢东西,理所应当地在自个儿天灵盖处养草,而自己天纵英明的使命便是顶着这草叶在农场里喂好日子这头羊。
罗浮拔下头上的珍珠排簪,插进晚芸浓墨的发里,这是姐姐送我的。
姐姐说珍珠是河里的恩赐,我想你也是我的珍珠。
我在命里挣扎太久了。
是你,让我在昏暗的河底,有了一些期待。
如果可以,我情愿只做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罗浮牵起嘴角,已经是了啊。
晚芸姐姐,你知道吗?那一次在周府,我偷了江公子的玉佩栽赃给你,我看到你的窘迫,心想我真的做了十恶不赦的事。
她吞了一些话进肚里,可你宽恕了我,让我知道我也是可以被人原谅的。
小时候,抄错了女诫,要在大堂里挨鞭子,娘会一连三天不跟她讲一句话,也不准下人跟她讲话,就当她是院子里的一块顽石。
罗浮习惯被报复,却没法制止自己不做错事。
晚芸不会知道罗浮在怎样的家庭里长大。
罗家长辈的爱都给了哥哥们,罗影是她同人间唯一的维系。
晚芸也不会知道罗浮有多偏执灰暗,曾有过多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罗浮曾买过两斤□□,想要下在罗府的井里,却在拿到药包的时候,双手发抖,掩面痛哭。
那时,罗浮才十二岁。
她得知了罗府里的惊天秘密。
她听到张夫人在和张小姐窃窃私语:你要少跟罗家人来往,那家人啊,天知道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罗浮的亲爹原先是城里有名有望的教书先生,姓金,中过举人,不喜官场上的魑魅魍魉,正值青云之时便辞官还乡。
说来金先生还是罗大人的草堂恩师,后者以前没少挨过金先生的手板。
罗大人的发妻则是此地员外的独生女,身子骨弱,吹把凉风就能缩得脖子连肩,生下罗府二公子罗策后便体下滴漏不尽,排除一团血糊糊的肉块,不多时就撒手人寰,而金先生也在一次外出时,从马车车帘滚下,后脑勺好死不死地撞上一枚尖锋的石子。
当场一命呜呼。
石子周身青苔,可偏偏朝上的地方像是有人拿砂纸磨了个尖角一样,锋利锐朗,还很干净,躺在街边路隅却连层黑土都没落上。
是人,就知道是作了手脚。
没几月,罗大人便娶了恩师的夫人,名义上是照顾,大家也只心照不宣地祝贺,没人会提起金先生。
罗浮这名字是入府后取的。
她以前叫金小年。
小年,俗之又俗,娘为此气了许久,这哪像读书人家的孩子,可学富五车的金先生却执拗地要祝愿她的宝贝女儿永远像孩童那样无邪。
无邪无邪,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要是十五岁被骗色,二十岁被骗财,你到时去哪哭。
娘气得眼眶通红。
金先生却说,我要她天真,断不是‘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的天真,我的女儿总不能八十岁还去偷莲蓬吧,我想要她做八十岁还能坐在岸边看小孩偷她莲蓬,能会心一笑的老小孩。
可金先生若泉上有知,知晓她最疼爱的小女儿,最后采了浮这么不吉祥的名字做闺名,不知会不会难过。
罗浮很难过。
她想我为什么不能再是金小年。
当夜,晚芸带着罗浮去喝小槽酒。
两人其实都不大会喝,左一口右一口,聊着聊着,竟然喝了一壶。
她们是在湖心亭里,人多的要命,打牌的,喝酒的,下棋的,全城热闹点的个人娱乐都在这里了。
湖面上像镀了层金子。
二人喝完了酒,嫌吵嚷,便下到湖岸边,天地陡然开阔了不少,凉风吹得眼清目明。
晚芸在空中抡了一圈酒壶。
水面传来一阵清晰的咚。
罗浮也跟着站起来,手围成喇叭状大喊道,酒壶——你沉下去了吗?晚芸也跟着她喊,沉下去了!不对——你是个空酒壶——要飘到远方啦!罗浮笑出了眼泪。
会吗?晚芸挑眉,追寻着酒壶的方向。
黑咕隆咚一片,偶尔的碎光好比铜镜上削下来的一片,钝炖的亮又好似糊了猪油的眼睛。
骗你的。
罗浮狡黠一笑,壶子里还剩下五中之一的酒,现在应该已经沉到湖底了。
一个酒壶子,爱沉不沉,你哭什么?晚芸替罗浮擦掉眼下的泪。
我没有啊。
罗浮强颜欢笑,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青绿的石子,丢进湖里,好像没起水漂。
她似乎很沮丧,晚芸站到她身后,抓着她的手指导她,选材要紧,扁扁的石子才有用,你捡的太圆太苯。
你削过萝卜没?你要想象自己在削一个很大的萝卜。
晚芸抓住罗浮的手腕,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而后两双眼睛殷殷切切地盼望着。
石子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沉入水中,遥远的听不见了。
万岁!罗浮举着双手高呼,是真的喝多了。
不过无论怎么练,罗浮的石子总比晚芸的少跳了一下,她哀叹道,晚芸姐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诀窍没跟我说?教会了徒弟,肯定要饿死师傅。
晚芸摊手,我自然得提防一些。
唉。
罗浮虽叹了口气,眉眼却是弯弯的,不过晚芸姐姐是比我聪明些,我允许你的石子比我的石子多跳一格。
哇,你好大度啊。
对啊,我以前什么都争的。
罗浮打了个酒嗝,我六搏从来不愿输人,一输就哭。
所以他总让我。
晚芸当然知道他是谁。
芦苇的尖端颤啊颤,七八点绿色的萤火像是芋头汤上的葱花。
晚芸不明白为什么它们只在那一丛里打转。
她想目睹漫天的萤火,想同罗浮在一块,见一见不属于人间的烟火。
好多年前,有个王八蛋站在我背后,说我长了颗大头。
罗浮眼神飘渺不定,自己讲自己的事情,也讲的迷迷瞪瞪,手指比划了两下。
小时候,我的头很大。
罗浮比划着。
晚芸摸了摸罗浮的脑瓜,胡说八道。
那是我现在个子高了。
罗浮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时和几个幼年玩伴在后街上闹。
有个玩伴将头伸到打铁铺子外面的栅栏处,又伸出来,说好玩。
他们全都怂恿我去试,可我不敢。
她就让我弯腰去看看,我便听她的,可是他站在我身后,却一把将我推到栅栏中间。
可我的头大嘛,就拔不出来了。
罗浮忍不住笑了,我卡了两个时辰。
他们笑了半个时辰,打铁铺子门锁着,没有人救我。
那个王八蛋现在在哪?晚芸气的声音拔高一度。
不清楚,音讯全无了。
他以前好像也是姓周。
那就是死了。
晚芸冷笑一声,我小时候啊,可没你好说话。
我会去抓一些青蛙,丢在一些调皮鬼的头上。
罗浮歪头看她,今天的晚芸姐姐好像有点凶哦。
我说的是真的。
我真的有抓过巴掌样大的青蛙。
这样大的青蛙,我见都没见过呢。
罗浮笑吟吟。
你等着。
晚芸撸起袖子,脱掉鞋子,深更半夜,蛙叫一片,顺着声很好抓。
不要青蛙啦。
那小蝌蚪怎么样?挺可爱的。
你等我。
蝌斗唯唯,群浮闇水。
罗浮跟着周晚芸下水,后者牵着她的手。
可惜水太暗了,有月亮也看不清。
晚芸姐姐,你说古人夜里听蛙叫看月明,想的都是情和爱吗?那是有病吧。
晚芸姐姐,你看到什么会想到我呢?罗浮问道,天真的像个小孩。
不知道啊。
晚芸微闭着眼睛,单手搭上罗浮的肩,将她拉至右手边,也许什么都可以吧,我现在啊,日子贫瘠的很,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
罗浮冲她笑,拎着裙摆,又低头看裙脚有没有沾湿,看看晚芸的,又看看自己的,不抓蝌蚪,踩水也挺有意思的。
你要不要早些回去?你娘会骂你的。
不要紧的。
罗家已经没有人会管我了,一个再过半来年,就要嫁给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老头子的女儿,已经没用啦。
罗浮,事情会有转机的。
罗浮嫣然一笑,轻轻摇摇头,现在很开心,不想再抵抗什么了。
罗浮,你的脚冷不冷啊?不冷,不冷。
罗浮在水里跺了跺脚,笑的像傻瓜一样。
罗浮。
嗯?罗浮看着她,眼眶有些迷茫。
傻瓜。
晚芸见她醉眼惺忪便骂道。
没有很傻嘛。
罗浮急了。
分明就有,十足的傻货。
罗浮气的跺脚,赵晚芸,你乱讲!那你猜猜哪一个拳头里,有萤火虫?你不是抓蝌蚪嘛。
罗浮气鼓鼓的。
抓不到呀。
晚芸将两只拳头伸到罗浮眼前。
罗浮有些犹豫,瞧瞧右手,又望望左手,真的有吗?有。
晚芸斩钉截铁。
那我猜左手……右手……罗浮犹疑不决,一旦有了输赢,她就认真,可酒上头了,即便认真起来,脑袋里倒不出什么实料,反而搅弄出云雨,更一派模糊了。
罗浮不知思量了多久,也瞧见端倪,最后一狠心,指了指左手,就这个吧。
晚芸晃晃拳头,一局定乾坤哦,我张开了。
罗浮紧张兮兮,直到看见那一点绿色的光盈盈地从晚芸的手掌中升起时,说道,它好像空气的眼睛。
这个譬喻有点惊悚。
怎么会?不觉得亲切吗?晚芸摇摇头。
晚芸不清楚她对常梁城的疏离感是怎么萌发的。
也许她就是一粒不慎扎进了土壤里的水生植物的种子。
在常梁城的圆心,高楼拔起,直耸到天云,红灯绿酒,彩条雕花,足以绕得野鸟打转昏迷。
站在歌舞赌坊夹击的闹街中央抬头上望,两排长楼,巍巍峨峨的,满目都是灯盏,简直挂上了南天。
胆子弱的都不敢朝上望,仿佛天上的星光要扑簌簌地落下,烧掉一层头皮,而人间的灯火却要毫不留情地倾塌,将人身上的晦涩苍白全部压垮,只剩下一个被灯照透的皮囊,虚虚浮浮,飘到廊上,又漂到上一层的廊上,一层接一层,彩稠锦衣游动呼喊,酒花和菜肴在伴乐。
人没有根,喉咙和眼泪还在,一直飘到灯楼的顶上,俯瞰整个常梁,底下小疙瘩一样的彩灯在小摊小铺前灼灼发光。
常梁的高处常有酒,有醉酒,有哭,有大哭,有笑,有大笑。
总给人踏破青山后,跌脚落崖的错觉。
第二日,晚芸约了陆青辞在茶馆会面。
第二日,罗浮竟约见了陆九澜。
你跟小时候长的一样,小年。
陆九澜笑道,抿了一口酒,然后将酒壶猛然一掷在冷地上,不过还是很让人讨厌啊,金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