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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已修)

2025-04-03 13:44:53

五月末。

浦上莫名生了许多青萍,以往微蓝的水面陡然转成碧绿色,着上一袭层层叠叠的叶衣。

晚芸帮着村里人,用竹竿套网,捞上浮萍,倒在岸边垫底的花布上。

你今天怎么晓得来帮忙啦?妇人一面手拢拨着浮萍,一面摘掉上头的黑虫。

我这不是听说,村里好多人上火生疮,所以才帮忙采萍入药吗?晚芸看着妇人将虫又扔回水里,笑道,李姨,你待会又把那虫捞回来了。

不捞了,不捞了。

李姨拍拍衣襟上的草籽,回家吃饭。

对啦,昨天你们那房主是不是又到你们家啦?李姨眼里有一道聚集的光,你说他老到你们家,一天三四趟的跑,是不是不知羞。

晚芸觉得李姨并不是在骂房主,而是意有所指,所以她不动声色,拒绝承认这一事实,昨天根本没人来。

好嘛,那就是我这个小灵通听岔了,没来好,没来好。

李姨笑哈哈。

晚芸在包裹浮萍时,趁着李姨转身的空当,急忙抓了一把丢回浦里。

还给你,不给他们用。

她小声嘀咕着。

昨夜里,房主确实双手插兜又来过一趟。

他习惯性地在门前蹬了两下腿,然后鼓皱着眉头窝盘在扇面靠背的藤椅上,好半久才道一句,你这屋子里怎么一阵冷灰气,簌簌地像棺材灰似地。

晚芸听见大堂的动静,便从里屋出来,一看到他,便忍不住哼了一声,你也晓得,这可是从前你住的屋子,你看多丧气,每日朝着火日开门开窗,通风晒阳,都散不去霉味。

墙上爬的苔够你做一床被褥的。

她去到大堂中央,抹了一把菩萨像下灰绿的香灰。

我屋子租借给你,还骂我丧气?背阴怪我咯,屋子是我祖宗选地盖的,你有种骂我祖宗去。

房主不服,顺势将千层底的布鞋蹭脱,露出一只又黑又硬,如黑棱角的脚。

他开始低头撕脚皮。

晚芸忍不住眼白翻上,顺势捏紧鼻子,可五脏六腑还是全往喉口挤,想吐的要命,你屋子算下来,比张婶的屋子每日贵了两文钱呢。

噫!她家屋里头死过人的!上吊嘞!脸色绿得像凉粉草糕一样。

你怎么能拿我的屋和她的凶宅比!房主一脸惊讶。

你自己现在就是卖凉粉草糕的,讲这话就不怕夜里鬼打墙。

晚芸阴阳怪气地刺他。

我是卖凉粉的,又不是买的,吃不到我嘴里,我怕什么。

房主发笑,你晓得张婶屋里头是怎么死得人啵?谁不晓得啊,你就一张嘴喜欢巴啦啦。

张婶的儿子逢人就开口笑,笑来笑去,福气又没有,车马一撞,人就到阎王殿了,张婶家一根独苗苗,哪里受的来,人说垮便垮了。

房主顿时一拍脑袋,猛然想到旧事,话说以前是不是还给你两指过娃娃亲啊。

晚芸她娘,你说是吧?张婶家男娃以前生得妙嘞!房东怪笑,重新穿好鞋。

地面,不必说,自然躺了一群厚厚的,奇形怪状的死皮碎片,像闷臭的蒜皮。

晚芸脸红到脖子根,急急骂道,胡说八道,你这人一把年纪,还没有正形!我爹娘都没讲过的事,你怎么张口就胡编!你爹娘没告诉你,但我是你爹娘肚里的蛔虫啊!我说你就是命不好,得让道士给你卜一卦,改改命。

房主的笑容洇开,拍掉手上的脏东西。

晚芸喉咙酸气四溢,想着这地得清洗三遍才算干净。

而晚芸她娘干巴巴地站着,搓了搓手也不知接什么话,局促地脚尖对着脚尖,却只问要不要喝茶。

房主说,您这不废话。

娘竟然没有脾气,但晚芸怒目而视,直直怼道,还没过年呢,你怎么嘴里放炮仗。

房主踢了她屁股一脚,你娘让你快去给老子打水喝。

我给你装泡马尿进去,信不信!你敢!这话是娘说的。

所以晚芸只能悻悻的。

晚芸知道娘欣赏房主,欣赏他的真实(粗鄙),念叨他的善举(狗屁)。

左不过就是两年前,房主救过一个溺到急水里的小孩,但晚芸不怎么感激他,若不是他凌空一脚,她怎么会被踹到那乌绿乌绿的深水里去的。

不过,后来房主为了赎罪,教会了她游泳,这点倒算是有一丝人性。

现下租钱欠了两月,家徒四壁,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抵押,招呼客人的茶叶也没有,晚芸娘只能吩咐晚芸去庖厨里煮杯白茅根水来。

晚芸对房主有气,借口家里白茅根不新鲜,要去山里摘把好的,于是不怀好心地窜到林里山涧处舀了些凉水递与他。

房主不设防地呷了口泉水,冷的嘴巴激灵成一个梯形。

晚芸噗呲一笑,扮了个鬼脸。

小兔崽子,找抽!房主作势要揍她。

娘则眼睛滚圆,脸皮收紧,抬手掐了一下晚芸。

晚芸立刻跳了两步,跳到窗下去了。

她不喜欢娘的态度。

她过去也常常惹祸,甚至会故意扔炮仗扔在人脚下,炸得人草鞋生焦气。

但娘从不会这样生气,生气得让人匪夷所思。

房主来家内的次数也匪夷所思。

也许有逻辑通顺却有悖人伦的解释,但晚芸不敢去信村里的流言蜚语。

房主和娘亲应该就只是同乡青梅竹马情分而已。

大家应都是听从命运吩咐,谨慎行事的常人。

这一大口凉水让房主吸着牙,抽了很久。

过了会儿,他捂住腮帮,又开腔,你们家困难,我也知道。

老赵说病就病了,也没个征兆,日后怕有不尽的钱要砸进药罐子里,我这里倒是有一法子,能解你燃眉之急。

娘眼睛一亮,你说。

你什么时候还会用成语了?放牛娃。

晚芸站在窗下嗤笑道。

房主愠怒,狠瞪了一眼晚芸,你个乡下的草头姑娘,还敢瞧不起放牛的。

晚芸也生气,先前因房主脱鞋撕脚皮的愤怒再次袭击脑心,我就瞧不起你,天上地下,百八千人里,我最最瞧不上你。

眼见两人要争吵,娘便立刻支开晚芸,让她去院子里头劈柴。

我今天已经给家里劈好许多日的柴了。

晚芸争辩。

房主知道晚芸娘向着他,不免有些得意道,那就去把邻居的柴也给劈劈好!晚芸气得一甩胳膊,出了门。

她当然不会悠闲到去给别人家劈柴。

晚芸折了根狗尾巴草,独自走在高过膝盖的狗尾巴丛。

她用狗尾巴草抽打着在草丛中如闪电般掠过的猫屁股。

娘同房主他二人在屋内,倒是低声细语,聊了许久。

等吃夜饭时,娘忽然说自己要去做生意了。

晚芸觉得怪了去了。

娘指了指外头的梯子,示意母女两上房顶说话。

非得去吗?晚芸有些恐高。

娘拍了一巴掌在她的肩上,下命令道,上。

于是晚芸便率先爬了上去,提醒道,娘,第二节梯子要断了,踩第三根。

可娘心事重重,什么也没听见。

第二节矮梯子因被踩而断裂的声响像一道惊雷劈在天灵盖上。

娘,你好笨的。

晚芸捂住耳朵。

房顶老旧不堪,密密压压地生了许多门类的野草。

野草得天独厚,一直疯长,蓬松酥软,不像是人住的,反倒像个野山坡。

只是不知草茎草叶上藏了多少个蚊子窝。

人一坐下去,就只能见个颅顶。

晚芸不禁为娘愿舍身为蚊子繁衍生息做贡献的精神而感动。

在更小的时候,晚芸也曾向往高处,不过那是因为摸不着底细,现在摸清了,才知道高处一样惹人讨厌,一样有蚊虫,一样岌岌可危。

晚芸啊,娘进城做生意后,你爹就是靠你了。

晚芸转头问娘,是卖东西换钱的那种生意?娘说自然是了。

晚芸好奇地问她怎么做。

娘用脚尖流畅地勾出一个圈,微微跺跺脚说,诺,就跟打井一样,钻得越深,银子出得越多。

钱可都埋地底呢。

一寸土生一寸银,一丈土就是万两金。

晚芸迟疑地哦了一声,思索一阵,又讨人嫌地发问,那人死了也全埋在地里,岂不是死人最有钱?娘亲给了她一不轻不重的耳刮子,说道,不要神神叨叨,讲些不敬畏的话。

死人有没有钱,这不关你的事情。

那不说死人了。

晚芸委屈地搂住娘的脖子,村里好多寡妇也说进城做生意,可整日妖里妖气,涂脂抹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铅华毒死。

娘的脸登时黑如锅底,一把推开晚芸,你净喜欢听外头的风言风语!晚芸却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你进城卖什么东西?咱家什么也没有,田没有,地没有,总不能又去偷别人家的果蔬去卖。

娘听到晚芸公然谈起家中丑事,匆忙捂住她的嘴,四下探了探,将脸伸到晚芸耳根前低语。

晚芸沉默了半晌,脸由阴转阵雨。

娘,别去。

晚芸哀求道,你还是把我卖了吧,蒋姨的独眼龙儿子正好缺个媳妇。

又胡言乱语了。

娘起身,拍落身上爬行的小黑虫,又到了做活的时候了,娘去洗碗洗锅,你去给爹煎药。

娘,今天你去给爹煎药吧,换我去洗涮。

每天交替活儿干,才不觉得烦。

晚芸提议道。

娘摇摇头道,不要,娘闻不得那苦中药味,且要煎一道,煎两道的,总觉得老眼昏花,把握不好火候。

那你怎么就能忍耐去城里做生意的苦呢?晚芸实在不会看碟下菜。

娘果然怒气上升,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可恨。

晚芸嘀嘀咕咕,不敢再说话。

娘雷厉风行,压根没同久病在床的爹商量,就打叠衣裳进了城,留着晚芸在家中照料。

娘说,你要好生等着。

等着有朝一日,娘背着金山银山回来,到时咱家换个两进两出的大宅子——宅子里要种满爹最爱的昙花,厨房里会堆满晚芸最爱吃的鸡鸭鱼肉——我们也去看看有钱人家的风貌。

晚芸看着娘还是在梦里。

晚芸堵在门口,拽住娘的衣袖苦苦哀求道,娘,你别进城里了。

我们一起到田里背筐番薯回来就行了,我和爹都想吃。

可惜成熟的大人从不听小孩说话,但晚芸幸好还有个会给她编蝈蝈笼子的爹。

于是晚芸跑到病怏怏的爹面前告状,说娘疯掉了,要去跟人做生意,而且是要去跟人卖盐!爹凹陷的眼眶猛然凸起两颗中黄浑浊的眼球,盐……那不都是官家在卖的么,这是要杀头的罪啊。

是啊,可娘非得说她有门道。

晚芸忧心忡忡,趴在床沿,摸摸爹的柴手,又拉拉爹只剩一张皮的脸,娘的脑袋真的不好使了,说什么钱在地里,可钱明明在天上,看不到也摸不着。

我不是不信娘,可娘永远藏着话头和话尾。

要是娘也能跟爹一样,竹筒倒豆子一样跟我讲许多话,那该多好。

娘可从不会做什么生意,更别说这样官府例行禁止的行当。

娘以前只会在井边替婆子洗蚌壳里的珠子。

后有一日,一穷困潦倒的书生俯身走到她跟前,眯眯眼一笑,问姑娘八字为何。

娘瞧了他一眼,眼睛随后一耷,说家里富得流油,不愁嫁。

书生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不看家中宝,单看门前草,你家门前只有杂草一蓬蓬,我就知道你没钱。

我也没钱,但我有的,样样都给你。

娘气恼地一巴掌拍在书生的脖子上。

书生就是晚芸她爹。

还有一插曲儿,就是书生被人拿臭狗屎扔了一头,扔屎的人就是房主他本尊,是放牛郎的孩子放牛娃。

爹咧嘴笑,也拉拉晚芸的手,摸摸她的脸,你劝劝你娘,爹的病,拜拜菩萨就好了。

晚芸鼓鼓嘴,可爹都好久没钱喝药了,菩萨知道吗?知道知道。

爹又笑,指了指灰扑扑的天顶,说道,菩萨有一千只眼,一千只手,现在正在深山里头给爹采灵芝咧。

晚芸激动得心噗通噗通地跳,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是真的吗?真的。

爹说。

爹的眼里噙着泪花。

真的吗?晚芸不敢信,又问了一遍。

不假。

爹说。

爹的眼泪从高高的颧骨上滚落。

晚芸以为爹是病得苦痛,伸手抚去他的泪。

当夜,晚芸抱膝坐在破院里,瞧着漫天星河,等着仙女儿仙官儿绕在一圈药草香里现身,一连便是等了数个时辰。

不知何时,爹扶着墙壁走来。

晚芸瞧着爹,就像香火纸马店里的假人,心慌的掉泪,所以忍不住一直喊着,爹,爹,爹……爹喘着气问,娘呢,你娘从城里回来了没。

晚芸摇摇头,娘说明日或后日,或也不知道哪日,才能回来。

你要劝着你娘,贩卖私盐是大罪,投机取巧不得,我们都是贱命,天上掉馅饼的事轮不到咱身上。

爹的神情从未如此严肃过。

晚芸迷惑了,爹,你不是说,菩萨会帮咱们么。

爹尴尬地瘪嘴笑,缓缓说道,菩萨认人呢,爹是说菩萨会帮你爹,又没说会帮你娘。

芸儿,你快快回屋里头去,夜里的风带刀子。

不。

晚芸很坚决。

我要等菩萨来给爹送药。

爹刮刮她的鼻子,菩萨不认识你,让爹来等,菩萨不见小孩,嫌孩子闹腾。

晚芸瞪大了眼睛,菩萨怎么能这样。

乖嘛。

进去睡。

等到了菩萨,拿到了药,我就喊你出来。

爹显得很无力。

爹,外头凉啊。

不怕。

爹摆摆藏在身后的一只手。

瞧,爹带了羊皮外套。

那羊皮外套是从太爷爷那里传下来的。

赵家就是一直穷了几代。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大概就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萍末终究是萍末。

晚芸没想过要有什么富贵日子,因为人都会死,赢得一日,便是一日寿命,俗话说,哄了一日是两晌嘛。

晚芸将羊皮外套仔仔细细地将爹裹好,问着爹要不要提盏灯过来,免得菩萨被院子里的石子绊跤。

爹摆手说不用,只是再次提醒晚芸明日记得让娘别再进城卖盐了。

晚芸说,爹,你不能自己跟娘说吗?爹扮了一个哭脸说,你娘好凶哦,爹怕。

娘生得粗眉大眼,难怪爹怕。

晚芸拍着胸脯,爹不怕,明日,我去跟娘说。

哪怕是娘吃了称砣铁了心,我也给娘融咯。

爹说,好,好,好,等女儿给娘正正道。

晚芸正要推开卧室的门,爹又喊住了她。

爹,是不是还有些冷,我再去给你添件衣裳。

不,暖和,可太暖和了。

心头烧着火。

爹只是想看看你,我的闺女今天怎么长得这么水灵,比村里其它的小姑娘好看一万倍。

爹笑得憨厚,补充道,比你娘年轻时漂亮。

哎呀,真好啊,我女儿的面相净挑我们做爹娘的长处长。

晚芸开心得红了脸,等以后我嫁给了财主,请爹也当财主,爹穿上好衣裳,也比他们好看一万倍。

爹低头,连连说,好,好,好。

等女儿给爹穿丝绸衣裳。

娘对爹很凶,打小的印象里,就是如此,可娘对房主不会,一直羞羞的,不大说话,文弱肃静。

但在家里,娘直接掀翻过桌子上的菜碟。

爹说以前第一次见娘时,娘就是柔中带刚的。

晚芸问爹,那爹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模样么?爹沉默了半晌,说不是,当年也有许多意气风发,可人一到中年,体面就留不住了。

晚芸又问爹,爹,那娘是不是不大喜欢你?爹什么也答不了,只能颤颤地指了指桌上的山桃说,女儿你给爹拿来吃一颗,爹口渴。

晚芸觉得爹大可不必伤心。

娘也不怎么爱她,她和爹同病相怜。

去年夏天,她和伙伴去山里烤红薯,正巧走在山脚,瓢泼大雨就把荷叶杆子压弯了。

她们十几个毛孩子只能摘了荷叶,急急忙忙往回跑。

就在穿过了这个荷塘的长度时,她们看到更多还戴着袖套的妇人在朝山里跑。

娘!一同伴扑进妇人的怀里。

接着是更多的娘!娘!娘!各个孩子都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娘。

死孩子!大雨还朝山里跑,当心山塌咯!晚芸想,如果自己的娘也来了,别的不说,娘能在这一众泥坑里打滚,面目全非的毛孩子当中,一眼瞄到自己吗?家里的被子短薄,像个腐烂的树叶。

晚芸怕脚冷,就把枕头压在脚上,头搁在硬梆梆的床板上,想象自己是蚌壳,裹在最柔软的肉里,沉没在最深最深的湖底,又想象着明日趁着日头还没上时,要去隔壁葫芦藤上摘个葫芦晒干,给爹娘做水壶,哦,不,做水瓢吧。

家里水缸的瓢舀一勺水丢半勺,已经是废了。

她还在想,自己要去找家酒馆茶楼做点散活,今日就见到一个左不过八九岁的女孩儿在后厨择菜。

晚芸已经十三岁,洗菜端盘子,都是能做的还做的有板有眼。

要是挣点铜板子,那可真好哇。

天已大亮时,晚芸还溺在梦里没醒,直到邻居大婶惊慌失措地闯进门来,拉着她急哄哄朝外走。

晚芸睡眼惺忪,回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家,才问道,我爹呢,我爹怎么就把羊皮衣挂外头了。

大婶步子急得打岔,一张嘴却都是吞吞吐吐的话,你,你等一下,婶有事同你说。

哦。

晚芸愣了一下,猛然挣脱大婶的手,嚷道,你要说就现在说!大婶红了眼,喉咙卡得紧。

你要说就现在说!晚芸歇斯底里。

村里发现一具男尸。

尸首裹挟在水草最茂密的地方。

这人八成是自己投河的,他从水源上头跳下,缠在此处。

水草伸出密密麻麻的触手。

尸首游不动了,鞋子却被冲走了。

背上的薄衣服也被冲开,露出白如饺子皮的背。

有人说,是读书人的背,完了。

我们村教书的也就那一个。

大婶肿肿胀胀的眼睛不断淌过泪,她推了推晚芸的肩膀,你上前认认,那……是不是你爹。

晚芸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水边的。

尸首脸朝水下,待被翻上时,晚芸开始哭泣。

明明是早有预料的事,但亲眼目睹事实突袭在眼前时,她还是忍不住铁砂迷了眼睛。

其实在晚芸看到大婶的脸色时,心内就有极为不详的预感。

村子里做白事,总要请人吃夜饭。

常去蹭饭的晚芸见过太多太多张那样晦暗的脸。

不管有没有眼泪挂在腮边,这些人脸上的眼神都是糊糊悻悻的,紧闭的嘴角像被蠓虫叮住,鼓出一个小小的肉色肿包。

每到这样的场面,晚芸看着人都不是人,都像孤魂。

孤魂们送一个孤魂入门,然后回头说——马上再见——来生再见——再见都是生客了。

察觉自己的凄声尖叫后,晚芸开始死命地绷住嘴角,悌泗横流,如时雨潭潭。

爹被卷了张草席草草葬在山上。

村里人烧了些今年清明节剩下的纸铜钱,请爹以前的学生在木头块上写了碑文。

披着麻衣的晚芸在爹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正要走时,看到一只花色的长尾巴鸟儿停在碑上。

日头是暖黄色的,其余来送行的人都先走了。

晚芸看了好几眼漂亮鸟儿,然后脚步匆忙地像要赶集的商贩。

她穿过一片碧绿的稻田中央。

回家。

一直过了头七,娘也没回来。

有人闲言碎语,一说是跑路了,二说是贩卖私盐被官府捉了。

同样没回来的,还有房主。

晚芸听到很多乱七八糟的话,但她只是坐在门槛上看晚霞。

她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凝滞感。

她像夏季雷雨前的乌云。

她知道村里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饿死,可在这个穷村落里,没有人不是艰难度日,所以也没人能负担她的余生。

村里祠堂要在今夜里开会。

她想她明日或许就要远走他乡。

果然,晚芸被商议着,送去了大姨家里。

大姨家在十里地外。

村里人帮忙凑了点盘缠,顾了辆驴拉的平板车。

拉车人的毛孩子也在车上。

拉车人说既要跑一趟,就顺路带自己娃娃去城里市集看看。

那个黝黑发亮的汉子,善良的过头,一直撺掇他的毛孩子给晚芸讲故事。

他说,你给这小姐姐讲个好玩的事儿,你看姐姐都不笑了。

说罢扭头又冲晚芸笑,我娃叫菜心,就是出生那日,白菜长得姗姗汪汪的,就给他叫了这名。

那为什么不叫汪汪。

晚芸没问。

菜心还挺有脾气,不冷不热地瞥一眼晚芸,又看了一眼爹说,我给她讲了故事,你就要给我糖吃,大人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好,回去给你麦芽糖,一木棍盘的圆圆的麦芽糖哟。

晚芸指甲掐进手心里,后牙咯吱咯吱响。

从前,有个道士因为口渴,从池塘舀了一壶水解渴,从而爱上了一只池塘妖。

池塘妖却爱上了庙里日日敲木鱼的小沙弥。

道士就去找沙弥打架,说你念的经哪有我念的咒好听。

可池塘妖不忍心,就再次化作池水,横在他们中间……菜心说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他经验丰富,他一定有很多的亲戚,一定时常被提拉出来显摆,所以才能这样口齿流利。

晚芸没有什么亲戚,人生没有这样可以炫耀的时候。

什么是池塘妖?晚芸瞪着菜心,故意挑刺。

笨死了,羞羞羞!菜心刮着脸,有牡丹妖,有竹树妖,当然也会有池塘妖了。

池塘里有青蛙,有鲫鱼,有烂泥,为什么它们不变妖?他们……他们修炼不够呗。

菜心有些底气不足。

那你说说,挂着一堆臭鱼烂虾的妖怪是不是妖界收破烂的。

菜心瞬间被击中,憋红了脸,大嚷道,不是!她是个美人。

那个,水清则无鱼。

她漂亮干净的很!比你漂亮好多好多!放屁。

哪来没有鱼的池塘。

鱼拉屎拉稀在池塘妖身上,肯定脏死了。

菜心拳头捏紧,故意朝晚芸脸前挥了挥。

水清则无鱼是拉车人教给菜心的,而拉车人自己则是在几年前,路过晚芸她爹教书的草堂外听到的。

他印象深刻。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没有鱼的清净水塘,但是先生说有,那就是一定有。

拉车人两头讨好,说道,菜心,你继续跟姐姐讲吧,你看姐姐听得很认真呢。

他已经编不下去了。

晚芸才不管菜心高兴不高兴。

菜心大吼大叫,我能讲!晚芸一脸无所谓,盘好腿坐在板车上,那你讲呗。

道士不想伤害池塘妖,就隔着池塘骂小沙弥,小沙弥忍不住了也破口大骂……然后池塘妖嫌弃这两人神经,把他们都淹死了。

晚芸毫不客气地补充。

淹死了后,两人的灵魂在上空飘着,神仙也不想见这两人,把他们全发落都阴曹地府了,一个叫牛头,一个叫马面。

晚芸阴阳怪气的。

菜心尖叫起来,才不是!最后是道士跳到池塘妖变成的池子里淹死了!小沙弥变成了池塘边的一座雕像!呸!我的故事才是真的。

你看村子里哪有池塘边有雕像的。

晚芸态度很差。

骗人!骗人!骗人!菜心嚎啕大哭。

晚芸就是故意要惹他哭。

她不愿一个人哭,她要人陪她哭。

凭什么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菜心就可以开开心心地要糖吃。

她也想爹,想娘,想小破屋,想种种平凡琐碎的小事。

再不要鸡鸭鱼肉了,一家人进城讨饭都可以。

她在想爹冷不冷,烧给爹的那件羊皮衣会不会不够穿。

有钱人死了也会很有钱吗?那爹怎么办?奈何桥上会不会和上元节的灯会一样拥挤。

若是挤到河底,是不是只能做人世的孤魂野鬼了。

歇歇停停一日才达。

晚芸和菜心几次差点动起手来。

到了门口,大姨却堵门堵了半日,不让进。

晚芸看到大姨的脸色又板又硬,扫帚眉扫出一片厉黑色,瘦削的下巴几乎要刺在锁骨上,有些令人生惧。

好在大姨虽是旱天的日头,但晚芸不是良田,她是一片砂砾,越照越烫,心火溢出在眉间的小节上。

拉车人拍拍晚芸的肩膀说,你给你大姨磕个头吧。

晚芸眼神灰白,装作没听见,盯住茅草门前褪色的楹联:爆竹两三声,人间易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

那是爹的笔法。

以前,晚芸一家就住在大姨家间壁。

后来降了一场火,大姨家毫发无损,晚芸家倒烧绝净了。

隔了几日,听见人说是姨父在外头斗鸡,得罪了人,而报仇的人偏又弄错了位置,晚芸一家才惹上大祸。

但爹娘什么也没争吵,默默搬到了邻村。

晚芸觉得当年就该撕破脸皮。

爹和娘的忍气吞声让晚芸愤怒了很多年。

大姨的院落与童年记忆作比,早换了面目。

以前是平房,现在搭起两层,但仍旧破败,可见现下光景也是难堪,只是曾经富过。

阑干螃蟹脚一样扒着,左侧斜斜拉着青绿手扶,有半面荒草野花的楼阶。

阶梯有随时随地要挣脱坠地的危急,但不知怎得,却给整栋半新不旧的屋楼渡了人气。

晚芸瞧着,这屋子好像随时随地要伸出两条腿跑起来。

院落里有打磨的黄豆香,野莓子见人羞似地藏掖着,一星点,一零碎的红和绿。

门窗上刻了锦鲤戏水的木雕景观,因无人打理而有些凹陷剥落。

晚芸记得爹提起过,说旧姨父随人淘金,刚有点小钱,便酗酒犯了心悸,而新姨父是卖豆腐的,没几个钱,大家都是清平世代里找一点活下去的生机。

晚芸不抱过多的指望。

日子维艰,谁愿收留个整日吃白饭的。

娘也不知会不会在城里出什么变故。

拉车人让她跪着求大姨,她偏不。

晚芸上前撕下爹早前写的楹联。

那些红纸已成碎屑,一摸到手,全成一把淡粉的灰,呛得人灰头土脸。

晚芸一边咳嗽,一边掉泪,终于紧闭的门开了。

大姨步子僵硬,塞了一把干粮到拉车人手里,冰冰冷说道,快走!见到一窝人跟蛆一样盘在门口就闹心烦心!膈应死人了。

拉车人不生气,只憨笑,将菜心一把抱上板车,说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

他还特地向晚芸告别,再见啦!以后我们再来看你。

晚芸一个人扭头掉眼泪。

大姨不喊她,只敲敲门板,嫌恶地说,你进来洗山药。

晚芸不进去,也不走远。

她就走到以前家里的地方。

晚芸一家搬走后,大姨顺势就将晚芸家着过火的废墟收拾了,改成了几方篱笆菜田。

深绿深绿的菜苗子落在晚芸眼里嘲讽坏了。

晚芸吞下呜咽声,虎虎地瞪着大姨。

大姨心虚,却知道一个孩子作不出什么花样,瞟了她一眼,进院子忙活去了,泡好了黄豆,蒸好了米饭,炒好了青椒炒蛋,连炉子也煨上了,却烦烦躁躁得不心安,伸筷子尝了口菜,咸得舌苔发苦,便走出来看晚芸。

晚芸从菜地里刨了个番薯,又从行囊里取出火折子。

大姨见她脸上泪痕犹在,却仍兢兢业业地守着火堆烤番薯,无语了。

蟑螂崽子,打不死的。

大姨又气又笑。

晚芸顶嘴,我们都是一窝的。

大姨伸出瘦长的食指狠狠戳了下晚芸的脑门,说道,告诉你,我们家山穷水尽,不养横草不拿成竖草的懒货儿。

银子,我能自己挣。

晚芸满不在乎,我就图你这儿离城近,明儿我就要进城找我娘。

那行!柴房分给你睡。

要是你敢花我们家一厘钱,我就把你卖了!好啊,你只管将我当猪肉,论斤称两卖了吧。

晚芸擦干眼泪。

大姨嗤笑一声,那就说定了,等卖你的时候,别哭。

晚芸在干冷的柴火房里迷迷瞪瞪睡了一宿。

第二日天还未亮,晚芸就心急火燎地要进城找娘。

大姨还在洗漱,哗啦呼啦吐出脏水。

晚芸很讨厌漱口水,她觉得跟屎块一样臭。

姨父在整理豆浆桶,勺和毛巾,预备着要拉进城去。

晚芸见他们不慌不忙,急得打转。

大姨见她那猴急样儿,气不打一处来,粗声吼道,急什么,投胎都不准这么火烧屁股的。

晚芸懒得理她的臭脾气,眉头紧皱如大难临头,跑到姨父跟前说,昨夜梦见了娘,娘在割牛草。

娘的脚底粘了滑泥,刚背着高出人两头的萝筐要直起腰板,就头重脚轻的,仰面朝天的倒地,头正好躺在水沟处,那里凝着浮萍,沉着螺蛳。

梦幻又诡异。

一切都完了。

乱讲!大姨不知何时就站在了身后,铁扇似的巴掌拍在晚芸的脑壳上。

晚芸脑袋嗡鸣好几声。

她在想大姨的手上有没有粘上那万恶的漱口水。

你娘是贩卖是私盐去了,再不济也是拉到菜场上砍头,怎么会跟你爹一样没出息,死在水沟里了呢。

小孩子真是好玩,胡天瞎地的。

大姨笑了几声。

姨父听不下去,但无奈在家中早被压制到底端,哪敢朝这位母老虎顶嘴,只能闷声闷气地劝着,你对孩子,何必说这些难听话。

快来,帮忙捆下桶绳子,免得撒了。

王八蛋,嘴臭心毒。

你难怪没孩子,全是老天爷开眼,赐你的报应。

晚芸可不管三七二十一。

你刺了我一针,我就非得拿麦芒割割你的耳朵。

她不怕大姨,大不了两脚一蹬,窜到城里拾荒去。

大姨将她一脚踹在地上。

晚芸咬牙拍拍屁股上的土,翻起身来,就要朝大姨撕咬去。

姨父眼疾手快,横在中间,将晚芸抱上牛车,好声哄着,莫气莫气,你姨刀子嘴豆腐心。

哼!晚芸瞪着大姨。

大姨则铁青着脸,拣了牛车的另一头坐下,背对着背。

晚芸一个人斜过脸,恨恨地瞪着前面那辆牛车上的鸡。

夜里回来,我们在门前换个红灯笼吧。

姨父嘿嘿地笑,好歹来了亲人,喜庆喜庆。

没脑子的货。

大姨骂道。

她爹都死了。

车轮辘辘。

许多赶早的车货前行,不时有小件的货品滚落,有人在后面默默捡着。

挂啊,我要多多的谢谢姨父。

晚芸嘴硬,我就喜欢大红色的灯笼。

我就喜欢大红的灯笼。

晚芸之前对张婶的儿子讲过这句话。

那个逢人就笑的傻瓜早先递给她一只黄纸竹叶的灯笼,说道,你不喜欢,我赶紧找卖灯笼的换,他们也有火红的灯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