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站在一所宽阔的老院里,院子里绿泥遍地,摆设着近一百坛醋。
陆青辞啊,竟也会在身边,如清风,如霁月。
他长身玉立,在她耳旁提点道,等瓮子发出一声‘叮’,就是它们的成熟音。
你过去,从第一列始,掀开红布盖子,这便是你的收获。
于是罗浮耐心候着,听到讯号,然后轻手轻脚地拈起红布:一瞬间,黑色的醋料里显现出一颗五官明晰的头,是陆大人。
陆青辞亲切地喊着爹,而罗浮的尖叫声则从凄厉到迢迢。
一场画面明媚与恐怖交织的梦境。
罗浮昏迷了整整两天。
罗浮喉咙喑痛着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时,身边只有阿枝。
但阿枝什么也没说,她眼底血丝密布,像针脚杂乱的红绣线。
罗浮看了她一眼,脑海里瞬间闪回到那个天清气和,莺飞草长的噩梦中,意志昏沉地说了句,还以为是立春了,说罢便垂丧着低头。
细细碎碎的哭声在绣房里弥漫,是自己的,也是阿枝的。
他死了吗?罗浮开始战栗。
她摇晃着上身。
没,没有。
阿枝急急握住罗浮的手,小姐,这怎么可能呢,没那么严重。
很多的血。
罗浮捂住自己的眼睛,阿枝,很多的血。
还有一只很大的老虎。
院子里养的白色鸽子,也许是被漏雨的窝棚滴醒,忽而从暖和的窝棚里飞出一只,在罗浮房内如鱼水之乐般八字徘徊了两圈,最后停在床铺的边角上。
罗浮听见翅膀扑扇的声音,缓慢地伸出手去碰触翅尖,但白鸽又倏地飞走。
天色开始有了丝丝线线的白光。
罗浮的眼神由哀转清。
最后一滴宛如银珠的泪滴从她眼睑凝结滚落。
那就是悲哀与怨恨的调停。
眼底俱是乌青,两鬓又斑白的罗夫人和罗大人在大堂里吵得不可开交。
罗夫人一把摔坏了青瓷盏,大吼道,他们陆家人是把我们家女儿当做他们府内一块花圃是不是,黄嘉玉是死了吗?凭什么要罗浮过去照料,我们是以什么身份过去?陆青辞他后娘?罗大人面容愁苦,好言劝着,陆公子是为谁受的伤,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说他这废了一只胳膊,虽不是右手,可来年能不能赶考也难说。
陆大人得多气急败坏。
狗屁!罗夫人的脸硬得像敲锣的梆子,那是他们欠的!陆府的仆从一早便在府门前候着了。
罗浮知道她没有选择,于是也不再推辞,尽管知晓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阿枝则以自己手脚麻利为由,坚持要进陆府的门。
侍卫不耐烦地推推搡搡,要手脚麻利做什么。
要漂亮就好!此话一出,众人低低地笑。
他们的脸冻的青白,像是炉里的香灰。
阿枝不死心,打滚撒泼,满口胡言乱语,我喜欢陆青辞,我特别喜欢他!求求你们了,让我进去照顾他!罗浮冲她摇摇头。
阿枝不依不饶。
侍卫果断将罗浮一把推了进去,然后重重地,扣上了门闩。
阿枝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蹬腿大哭。
罗浮被带到柴房里,柴房里没有陆大人,也没有陆青辞,只有一位有点上了年纪的莽夫在磨刀。
他的留着下巴幕式样的须,眉带钩绞,下巴尖如鸟喙,地库一道斜拉拉的疤痕,看到罗浮,立刻似笑非笑地打了声招呼,罗四小姐,您来啦。
罗浮看了眼犹带锈水的刀,眉间微蹙,劳烦您把锈水擦得干净一些。
莽夫抬眼打量罗浮,羊眼里依旧是鬼鬼祟祟的笑意,小姐讲究人,放心吧。
刀快痛苦少,我就是替人以牙还牙,也卸您一条胳膊,断断不敢要了您的命,要是您的命掉了,小人的项上人头,那也是危在旦夕的啊。
罗浮很讨厌这样吊诡的腔调,听到这人讲话,比喝了一碗馊掉的蜂蜜还恶心。
她捡了就近的长凳坐下。
你快些。
罗浮目空一切,取下披风叠好在膝盖上。
幸好今天带了外衣,不至于带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走在街面上吓坏玩耍的小孩。
莽夫拿布巾细细擦着刀身,小姐干脆,本来以为会哭闹不休呢,还特意给您备好了点糖水青梅。
他突然亲切地将果脯递给罗浮。
罗浮对这个阴阴阳阳的人的厌恶烟消云散,接过果脯,低声说了声,谢谢。
小姐啊,我也是收人钱财,消灾除恨。
祖宗菩萨,一切莫怪啊——莽夫的音调拖长,像桌角的刺啦声。
他将抹布往地一摔,高高举起那把擦拭得铮亮的刀。
罗浮静静闭上眼睛。
没有疼痛。
刀迟迟没有落下。
你收人钱财不假,可消的是什么灾。
陆青辞的声音不见病人的虚弱。
他在强撑着。
公子爷,当然消得不是您的灾,您洪福齐天,哪来什么灾。
莽夫笑得发腻,只是罗小姐有些触霉头,这左手臂啊,沾惹到了不干不净的东西。
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陆青辞有些不耐烦,眉眼略过一些微的狠厉色。
有种无名火从心头一直烧到掌心。
他甚至想直接给他一记掌掴。
以前从不会这样。
陆青辞还察觉不到手臂废掉后,性情在如何斗转星移。
他是介意的。
介意为罗浮废掉自己的胳膊。
而无穷无尽的,对仕途的恐慌也开始压垮他的温柔。
是地狱火。
莽夫嘻嘻笑笑的。
滚出去。
他铿锵有力,不容那莽夫再有什么诡辩。
莽夫不介意,反正银子进荷袋了,打了个哈哈,就出去了。
罗浮听出他的声音,不敢看他,但陆青辞已在她的正对面,弯下腰身。
她察觉到他的气息,不知为何感到陌生和害怕。
……对不起。
她再度道歉。
陆青辞没回答。
他没办法虚与委蛇地说没关系,但他还是为罗浮披上了暖和的冬衣。
罗浮在陆青辞房内住下。
她跟着陆青辞来到房里时,有那么一瞬是以为回到了童稚时期。
陆青辞的屋子充斥檀香气,木料都像从庙里拆下的。
肃穆的静匹配沉闷的净,整个屋子如菩萨低眉。
和很多年前几乎一样,只有一丁点毫差,就是屋檐下的喜鹊消失了。
它应该早就硬了身子,而它的子子孙孙,也没有选择留在这里。
它们飞向天南海北。
且说是住下,其实很夸大。
陆青辞将房门敞开,毫无遮拦。
有妇之夫和未出阁的姑娘,这点世俗的装点不能没有。
两人不说话,隔得远远的,坐在楠木案的两端。
案上摆着一盆矮松苔藓。
黄嘉玉当夜听到陆青辞的祸事,一时就倒了,现在正期期艾艾地在间壁的病榻上说胡话。
她会想到罗策吗?滚蛋。
她在想她的人生前程,最后到底能做到几品官的夫人。
好漫长的时辰。
罗浮眼前是半截门,是一面棱花窗,隐隐可见外头女贞树黑绿的叶片。
朗月已上树梢。
良久,她终于说,我想回去。
你现在不能出去。
陆青辞面孔苍白。
他现在有着和他娘夏念一样的眼睛,黑森森的,没有光。
我爹没有消气,你回罗府也无庇护,你只能暂时留在这里。
他知道罗浮内疚,多坐一刻都是冰火煎熬,可他不死心的,想要罗浮能够全然忘掉他对她先前苦痛的漠视,然后死心塌地,像从前一样,只做他一个人的影子。
我想去找晚芸姐姐。
罗浮觉得头晕。
她没办法这样长久地和陆青辞枯坐无言。
她知道她太自私了。
可她走马观花地回顾到太多事情。
这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陆大人的穷凶极恶。
陆青辞细水长流的好与不为人知的背阴面。
姐姐罗影的叛逆与温柔。
罗策的仪表堂堂和混乱肮脏。
当然还有晚芸姐姐的好,好与好。
陆青辞怒不可遏,登时将案上的茶盏茶壶一并掀翻在地,拽起罗浮的领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罗浮一愣,愣得没办法说话。
她觉得脖子被衣领缠缚得没法呼吸。
她微微低头看看一片狼藉,又抬眼确认那人是陆青辞无虞,才慌慌道歉,对不起。
陆青辞松手。
他的眼眶全红。
罗浮低头拨弄着自己没有月牙的指甲。
想哭的时候,罗浮会情不自禁地有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
以前和陆青辞是朋友时,她会去拨他的手指。
陆青辞十指月牙饱满,这是长寿人的手,可这个长寿的人如今因为她这个短命鬼断了一条胳膊。
他讨厌她是应该的。
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如果你需要我为你牺牲,尊严,自由,体面,性命,我都补偿给你。
罗浮的眼泪像流星,那么飞速地划过,生怕陆青辞觉得她有一丝委屈。
陆青辞看到罗浮的战栗,终于在此刻察觉到,在自己的德行里,终究还是隐藏着陆大人和夏念的暴厉和狠心。
他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残缺不全的模样和不温良的内心。
他极力压着喉咙,然而低低的咆哮和哭喊已经传到了罗浮的耳朵里。
罗浮立刻哭成花脸,她走上前,抽泣着,抚着他的膝盖道歉,抱歉,抱歉……你应该恨我的。
人生从来没有哪一瞬,像这样地,让人相信爱与恨的纠缠,比浮萍聚散,人情似水还要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