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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025-04-03 13:44:53

夜里三更,眼皮像长了几尾根黏在瞳孔上,稍稍一动,便牵扯得分崩离析。

罗浮的指甲尖掐入手心,努力不让自己点头瞌睡。

炉子里的碳已经灭了,暗沉沉地盘踞。

那可能是百千年前烧干的动物躯体。

她只有坐着的时候,会感到疲惫异常,一旦躺在床上,又会即刻清醒。

好像是有神灵施加诅咒一样。

罗浮开始自救,想像手中捧着的暖炉是深山老林里覆满青苔的琉璃石,应着水色虫鸣。

不要陷入无所谓的愁悲当中。

而一旁正襟危坐的陆青辞终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去卧房休息。

要了她命,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罗浮只能马上摇头道,你还受着伤,本应就是你在静养。

陆青辞俊朗的脸上,照旧没有情绪,木然而冷漠,寡淡而薄情。

他从理智内崩塌,于是寡言少语,你去。

沧桑攀附上他的嘴角。

我失眠惯了。

罗浮答得老实,不觉得夜里不睡觉很苦。

陆青辞没再说话。

良久良久,约莫又是半个时辰后。

两人都在酸涩中苦苦煎熬。

阿唐还在不在?罗浮忽而想起那只通体黑色,四足踏雪的大狗。

这狗有趣,逢人便摇尾哈气,朝人身上跳,天生的活宝,天生的自然熟。

一只狗竟然洋溢着万物之灵身上都没有的朝气和热情。

她很喜欢它。

这只叫做阿唐的大狗,以前热络到趴在醉汉的肩头示好。

那个醉汉当时可是在陆府门的墙角上撒尿的。

陆青辞一愣,没料到罗浮还能记得那只大狗,稍稍一顿,才答,阿唐已经老了,但它有个孩子,叫阿参,是和人参一样的浅棕色。

他侧身想拉开案下的屉子,却再次看到自己左手袖管空空,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哀呛上心头,幸而他没停顿太久。

罗浮在那一瞬,简直僵硬得身魂毕毕剥剥地分离,不知该不该说——我帮你。

多谢陆青辞已抬起右手,从屉里取出一颗合欢花图案的红绿手鞠。

手鞠上挂着一个银色铃铛,声音响脆。

陆青辞将手鞠朝门外一抛。

不多时,一只小狗就咬着手鞠球,蹦蹦跳跳地过来。

它前足调皮地抓陆青辞的长袍,邀请他陪它玩耍取乐。

陆青辞接过手鞠,又朝外一丢,小狗反应迅敏,立刻用鼻子顶回来,一来一回,主仆倒是玩得快活。

你要不要试试?陆青辞将手鞠递给罗浮。

阿参殷切地着罗浮,两只黑眼睛像淋水的葡萄一样发亮。

罗浮踌躇,手怯生生的。

陆大人不知何时,穿着他的狐白裘现身在门口。

他高高大大,挺拔宽阔,而脸上的每一道横肉都在张显他的不满与愤怒,这样令人生惧的情绪是从他的面骨上拔出的。

他是典型的覆舟嘴。

相术上说此类人最易心怀怨恨。

爹。

陆青辞站起身。

阿参一看到陆大人便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贴着墙根走,而它掉尾走在中途,还一度转过头,想要叼回手鞠,但转了两下步子,大概还是不敢,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木头窝里。

罗浮跪在地上,叩首道歉。

爹,放过她吧。

一切都是不孝子自愿的。

若您因我,废了罗浮一条胳膊,那我也只能再拿命偿还。

无穷无尽,何时止歇。

陆青辞没有跪下,只朝陆大人作揖,如您不答应,我只能像今日这样,和夜不眠地守着她,不让她离开我半步。

陆大人闻言,即刻怒气冲冲地踢了一脚罗浮,你就是个孽障!罗浮低眉顺眼,不说一个字,任陆大人怎么咆哮。

自这夜后,罗浮每日都来陆府,而黄嘉玉借口水土不服,要回京疗养,提前离开常梁。

贵人中议论纷纷,不过俱是毫末。

为了陪陆青辞练好字,罗浮跑去百戏团里,问练安息五案的艺人怎么提高腕力,艺人告知她要在腕部挂个小铁饼,罗浮连声应好,画好图纸,又去找到五金店的掌柜;陆青辞不想出门,罗浮便按他的书单去书局里提书。

且自他受伤后,前来拜访看望的同门前辈络绎不绝,陆青辞一贯和善,不便下逐客令。

罗浮就躲在屏风后静候,看准过了一刻钟,就到前头行礼,说药已煎好,提醒众人,陆青辞要多多休养。

时而,陆青辞也会情绪低沉,摔笔撕书。

罗浮就用撕碎的书籍,剪车马船桥,说你还有大好的美景,等在将来,你身强体健,可以去江南看杨柳。

罗浮从不讲那些司马迁,李克用的故事。

旁人的人生终究是旁人的,跟自己丝毫关系也没有。

一连月余,日日如此。

罗浮鞍前马后。

但这一月,她的情绪渐渐好转,失眠的日子变得屈指可数。

陆青辞的字与从前作比,更加笔力苍劲,铁画银钩。

罗浮的内疚找到避风港,也开始重新找到人生的希望。

陆青辞刻苦勤勉,没到夜里二更不会熄灯。

罗浮就在旁研墨,撑着眼皮等着,而后再自行回罗府。

她的住所靠着花园池塘,上面铺了间隔一步宽的水中石,走着可直通周罗两府相连的墙壁。

石头滑,但她走得大步流星。

墙壁灰白,掩映在樟树下和稗草上。

在那野草丛生的角落,有一处松动的砖石,罗浮弯下身子,抽出石块,里面有晚芸给她写的短笺。

晚芸偷偷给罗浮叙说着进展。

罗浮蹲下身子,提灯细细看着字字句句。

这段时间,晚芸一直在暗中策划逃跑。

她仍旧在与夏念交易,迄今为止,也相当顺利。

珠宝首饰在黑市卖的风火,一制出,旋即脱手。

夏念心情好时,也会提点晚芸几番,你们要去卒子码头,那里没有周家的产业。

别带行李,带好银票就足够。

你们也别住客栈,现在经常有官兵在查牙牌。

你们最好扮个可怜相,找个孤寡老人家里暂住几日。

晚芸感激涕零。

真的,夏念。

等你死了,我会给你烧最多的纸钱!晚芸拍着胸脯担保,等我也死了,想做你的邻居,也麻烦你在阴曹地府多多照顾我们一点。

夏念眼皮一翻,指门骂道,滚出去!晚芸和夏念的关系渐渐融洽,后者甚至会带晚芸去黑市的夜场天台上喝酒。

这是从前,我爹的地盘,我爹死后,就是我的了。

夏念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

翘腿围坐,口沫横飞的小喽啰们顿时掉过头来,从凳上跳起,高举双手,呼号着从四面奔来,夏姐好!好久没来啦!我们今夜定要不醉不归!一上到天台,右侧就累了三横十几排的大酒缸,缸身贴着红纸斑驳的酒名:谷溪春。

龟肉酒。

人参露酒,丁香酒……小二们拿着大碗和酒勺在酒缸前飞来飞去。

有些缸底已显,小二不得不踮起脚,抬起酒缸,倒干里头的余沥。

夜场天台的红灯笼扁塌,歪歪斜斜地吊在竹竿上,样子难看,但是好歹连成溶溶一片。

台上十几杆竹子不规则地遍布着,走线尴尬。

正前方是一排煨酒的炉子。

有人专门看顾。

夏念打了个响指,张口就是要烧酒。

晚芸连忙抬手示意,表示她只要度数低的桃花米酒。

有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边角,脱裤子朝下撒尿,正对楼下一个储水的缸子,水声扬起,尿骚味让人天旋地转。

还有人醉得找不着北,抱着灯笼竹竿转圈圈跳舞唱歌。

天穹顶上是亮亮的繁星。

晚芸遮住眼,觉得真是没法看。

这就不好意思了?夏念讥诮道。

晚芸低头看湿漉漉的地面,不祥的预感闪过脑海,忙忙问道,这地上是天上滴落的雨水,还是洒落的酒水?不会也是人的尿吧。

少猜了一项。

夏念笑眯眯地拎起酒碗,还有醉汉的呕吐物。

咦!晚芸坐在凳子上,立刻将脚离地悬空,嫌弃得不行。

去年夏天的时候啊,有对小夫妻就坐在这张桌子上拼酒,结果那个小妇人落了胎,弄得地上一片猩红,引来一大片蚊子。

夏念点了点桌子,还是冬天喝酒好,不用摇蒲扇赶蚊子!晚芸如坐针毡,张大嘴巴,怀孕还喝酒,不要命了吗?怀了两三月,肚子又不显,没来葵水,也不上心呗。

夏念嫌晚芸少见多怪。

孩子太可怜。

晚芸小抿了一口果酒。

可怜个龟龟!夏念将酒碗重重掷在桌上,有这样不靠谱的爹娘,生下才可怜。

自己没活明白,千万别想孩子能替你重来。

孩子啊,都是傻蛋,依葫芦画瓢的,你悲他就悲,你快乐他才能晓得什么是幸福。

你剥开一个皮都黑褐的烂豆荚,指望里头的豆子还能绿的好好的?你在骂你自己吧。

晚芸毫无避讳。

夏念没有发火,她露出难得一见的苦笑,眼眶有细碎的闪光,是啊。

我是大畜生,嫁给一个老畜生,最后生出一个小畜……夏念顿在这里,然后猛烈摇头,不不不,我儿子是好人,可惜就可惜在爹娘没选好,哈哈哈。

晚无言以对,但不住地点头。

她觉得夏念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