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帮忙将晚芸扛在肩上,风风火火地送进医馆。
罗浮膝盖软,走在平路上,都让小石子绊了好几脚。
路人听到扑通一声,转头叮嘱她小心点。
罗浮木然,继续磕磕绊绊。
她觉得一切就要这样突如其来地结束了。
此处只有一家医馆。
罗浮不知道在哪里。
不知该往哪里才能找到医馆。
她跌跌撞撞地跟着路人跑。
她无能,脆弱,一催便折。
大夫缺了一个门牙,所以他一面托住晚芸的头放在暗淡的塌上,一面解释自己的牙只是被亲孙子拿小鼓砸在了脸上,我不是老了,把脉还从不会手抖,你们只管放心。
路人起先没察觉,一发现大夫面部的凹陷,就忍不住笑了两声。
罗浮左手紧紧握着晚芸的手,右手盖住自己的眼睛,手肘压在塌上。
她没办法看。
她眼前漆黑一片。
她不想让旁人知道,他此刻是个瞎子。
别怕,小姑娘去外头候着吧。
大夫拍拍罗浮的肩。
她好不了,是不是?罗浮的嘴唇在抖,她的眼光降落到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我还没把脉呢。
大夫力劝她别多想。
罗浮蹲在门口等着,双手抱住自己的肩头。
她浑身冰凉。
这样的冰冷如此货真价实,以至于罗浮没办法抱住自己取暖。
门边有个蚂蚁洞。
一群黑色排好队列的蚂蚁在搬运一块红烧肉。
罗浮不知道蚂蚁还会吃肉。
她现在痴痴傻傻地坐在这里,想到晚芸和她说过一件小事:在童年,晚芸吃饭不规矩,极其厌恶坐在方桌上按部就班地吃饭,独爱捧着碗,盛好饭,顺道夹好菜,抓双筷子,跑到外面来,与一帮野丫头们一起交换菜色。
那样吃饭特别香,因为有讲不完的话。
晚芸一面讲着,一面夹上一块蟹肉到罗浮碗里。
只买了一点,你要多吃些。
罗浮好奇地问,你娘不会骂你吗?我们罗府桌上的规矩好多。
骂啊。
晚芸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不禁笑得前俯后仰,我娘说要是我把碗摔碎了,就要打断我的腿。
我娘一向不说这么重的话的。
罗浮来了兴趣,所以你从来没摔破一个碗?当然不啦。
晚芸吞了一口饭,我摔碎过一个碗,害怕真被娘打废,便不敢回家,只能蹲在一个废屋子的门口,从中午到天黑。
我害怕的不得了,只能不停地用筷子戳泥地。
你猜怎么样?怎么样,挖到宝藏了吗?我戳出了十几条蚯蚓!后来我娘找到我,只气哄哄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把碗碎了!就牵我回家了。
要说那个下午有多恐惧,我娘牵我手时,就有多幸福。
罗浮完全体会到童稚时期的晚芸在那个下午的恐惧。
但她更多的是悲痛。
她不止摔碎了一个碗,她是弄倒了整个碗柜。
劈哩叭啦,瓷片诞生,她遍体鳞伤。
罗浮一直是个懦弱的人,她为了保护自己,习惯将对一切事的反应拉长,就像面馆里的拉面师傅将面团拉成一条一条的。
痛苦也像面团,一口吞下难免窒息,罗浮便将它拉长至几百根细条,再试图慢慢咽下。
她摇晃着身子,时不时拍着自己的膝盖,意图分散一些哀伤。
大夫终于出来捡药。
罗浮弱弱地走上前。
大夫有些难以启齿,嘴巴一翕一张,反复好几次,终于艰难开口,她……她的脉快败了啊。
罗浮身子一僵,旋即将目光移开。
她不愿陌生的大夫看到她眼底的悲痛。
哦。
她微微点点头,我有心理准备。
估计是娘胎带来的慢性病吧。
大夫边摇头,边称着药量。
他准备开一些吊命的补药。
不是的。
罗浮垂着眼,她以前身体很好。
大夫吸了口长气,又长长叹了口气,似乎在这一口的吐纳中思索了许多,那就不好说了,我老人家能力有限,要不去外头的医馆看看,不过……不过去哪都没什么用了,是吗?罗浮捏着一枚参片,油尽灯枯。
她转身面对着药柜墙,但还是要麻烦您捡些药,我不能什么都不弥补。
大夫再次拍了拍罗浮的肩膀,小姑娘,你们银子够吗?灵芝和党参都是贵药。
若是不够……就到这里吧。
就到这里吧。
这句话比宣告死亡本身还要令人痛心疾首。
虽然都是徒劳,鱼塘里没有鱼,你也不能告诉我,我的鱼竿是断的。
麻烦您捡药。
罗浮斩钉截铁。
细麻绳捆住二十包药,拎起来沉沉的。
大夫唤了一药工,拉来一辆平板车,她们家住在望河那边,你送她们回去。
罗浮敛眸答谢。
她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才醒。
小药工提醒罗浮。
大夫却用肘部怼了怼小药工的胳膊。
罗浮明白大夫这一举动的意义——别说大话,不一定醒的来呢。
坐在平板车上时,罗浮木木地看着前方。
行人纷纷侧目而视。
罗浮也明白她们眼光的意义——只有死人或者将死之人才会用平板车拉回家里。
别难过。
小药工也拍拍罗浮的肩。
罗浮将头偏过去。
她讨厌这个动作。
她能闻到自己肩头的苦药味。
这个动作在罗浮的脑海里,已经不可避免地与死亡相勾连。
死亡不在人的肩头上,没人能拍走它,所以你们别碰我了。
罗浮抱住自己的膝头,想要离他们远一点。
这也不是你的错。
药工以为罗浮在掉眼泪。
如果我说是呢。
罗浮说得很顺畅,就像壶口倒出的一弯水。
她将头埋在膝盖上。
如果我说,是我害了她呢。
药工和大夫终于不再说话。
这是在春暖花开的二月。
到了住所,大夫抬头低头,左看右看了许久,屋子用各种瓶瓶罐罐摆设了许多花草。
他也不禁开始感到伤心了。
于是他好心好意地对罗浮说,世事无常,也有年轻力壮的青年突然在水田耕种时倒下的。
你说,这种事情,能说明白吗?说不明白的。
罗浮只坚硬地坐在晚芸的床头前,不发一言。
药工又说,姑娘,我看你鼻头发白,估计肠胃不好,我明日正好要来这边送药,我顺道给你送些豪猪酒吧,养胃。
你家哪来的豪猪?大夫心有不悦。
从街上买的豪猪刺,就买了一两。
药工搔搔头,师傅,我也正想给您带一小罐呢。
大夫恍然,是不是郑家从山上打来都那只小豪猪,这就杀了?是啊,猪野性太大,家养不了……他们开始讲些无关紧要的话。
罗浮自始至终定住。
他们只悲伤了一小会儿。
罗浮并不为他们没有显露哀悼而气愤难当。
她感到镇定,这间屋子里,这屋子外头,这渡过村庄河流的常梁,只有她罗浮在为晚芸感到五内俱焚。
直到他们告辞,罗浮也没有回头看他们。
罗浮如一座雕像,枯坐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晚芸没有在半个时辰内醒来。
她如此安详地沉睡,就好像永远不会醒来。
罗浮将脸贴在晚芸的脸旁,对不起,晚芸姐姐。
罗浮独自上街买夜宵,觉得夜宵买到后回家,说不定晚芸姐姐就醒了。
她买了一些肉包,春卷和绿豆糕。
回到家后,晚芸仍旧在熟睡,罗浮侧耳贴在她的脸上,听见她微弱的呼吸。
于是罗浮只能一个人坐在大堂的小桌上吃饭。
绿豆糕干涩不润喉,感觉像吞了一把石灰。
罗浮咳得眼眶通红。
她忍受不了没有晚芸说话,也没有人说话的地方,所以她再次上了街。
这回,她在一个孩童叽叽喳喳的摊点前停下。
摊主一直嚷说,一文钱捞一次啊!一文钱捞一次!罗浮探头去看,原来是用扁平的小铲去捞大木盆里的漂亮石子。
一小孩面露鄙夷,我去河里也能找到这样的漂亮石头。
你能吗?摊主瞪大眼睛反问。
小孩心虚地不说话。
摊主热情地招呼罗浮,他是看到罗浮素净漂亮,年纪稍稍比那些毛头小孩大些,身上应该有点钱,小姑娘,要不要试一试?很好捞的。
小孩轻声细语,拉了拉罗浮的衣裳。
罗浮捞了十几把,什么也没有捞到。
她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掩面大哭。
她撕心裂肺的程度,让众人以为彩石里埋的是她祖宗。
一年轻男子骨节分明的手忽而搭上罗浮的肩,他毫无感情地安抚她,这么伤心吗?罗浮捂住脸,并不搭理,也没听出来人是谁。
男子便好脾气地在罗浮身侧弯下腰,罗浮,我们这么久没见,你都不看看我?罗浮猛然惊醒,战栗,随后一把甩开他的手。
一袭素白衣裳,故作平民打扮的陆青辞却死死按住罗浮的肩,温声说道,你非要当着这么多人让我难堪?他冷漠地几连反问。
罗浮痛苦地闭上眼睛。
陆青辞适时亲昵地护住罗浮的肩头,就好像世间所有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一样。
围观群众发出喔的起哄声。
多恐怖。
你们都以为他会对我好。
罗浮的手垂在两侧,像个木偶一样。
她不再抽抽搭搭。
眼泪挂在两腮还没有干。
她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第37章(结局下,好土的结局)微修,无剧情增加晚芸是在第二日醒来的。
她醒来后,并没有马上去找罗浮,虽然第一个想到是她的脸。
晚芸双手覆盖住自己的脸庞,使劲地来回搓弄,直到鼻梁发疼,直到有些喘不过气,这才万无一失地确定一切不是一场梦。
她偏头去盯床铺对面的墙壁。
她没有哭,她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然而除了眉骨有被绳勒住的疼痛和发苦的舌苔外,什么也没有。
晚芸口腔内就像含了一块化了的铁片。
房主在后面的小破屋里用他那破锣嗓子拼了命地喊她和罗浮的名字,说馒头屑都嚼成毛线球了,就想喝些热水茶。
哎哟,救救命哟,我想喝白茅根煮水!喝个屁。
晚芸想反击一句,但嗓子如夹老鼠的铁板,话头话尾全黏住,有心无力。
晚芸想罗浮应该就在这里,但她没回应,自己也没必要搭理。
而后一阵,她听见后面的屋子开门的动静,知道是罗浮去了。
墙面的那种间青间白色,让晚芸想到荒草萋萋的坟堆。
墙面上黑色的,奇形怪状的斑驳,八成就是一些昆虫被鞋底拍死在墙上的遗骸。
有尸体,有荒苔,往好处想,这不是坟堆,这是一面扁平,缩小的乱葬岗。
晚芸忍不住嘲笑了一番。
我会比它们好些,我应当死有定所。
我的胳膊和腿都在。
晚芸躺在床上,目光在墙壁上胡乱地转,她看向顶端:苔藓如一个饱满的半桃黏在上面。
老者言,头白可种桃,如今是头黑可种绿桃。
都是吉兆。
但她的眼只晶亮了一小会儿,就在水池里游泳了。
晚芸决定起身,脚意外地没有很麻,想必是罗浮替她按摩过。
墙面的青苔薄薄短短一层,铁定是由罗浮用刀片齐齐整整地刮过。
她是对的,没人喜欢在家里的墙壁上留下青苔这种东西,它大张旗鼓地昭示过度潮湿,肮脏,没有光照,还有主人的怠惰。
以前家里的外墙角或内墙根处但凡出了点绿色的碎沫,娘就会气得跺脚,爹则事不关己,慢慢悠悠地凑头去看,然后扭头对晚芸说啥事也没有。
在爹说啥事也没有的时候,娘已经拿着小铲过来了,顺道无情地将爹往旁一推,怒气冲冲道,别影响我做活。
然后一块一块的苔藓皮将随着厨余一起混进猪的饲料里。
苔这东西,在晚芸的记忆里,没有那么丑陋。
她爬上过废弃的小楼。
只有她一人。
因连楼梯都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状,一踩上骨头嘎嘣脆得响,她还不得不搬来架梯子。
现在她爬进罗府的手艺,都是当年的童子功。
小楼里的灰尘铺天盖地,风一吹,形成各种旋儿在空中。
楼面暗沉,屋顶已腐朽完毕,碎裂的瓦落在二楼上。
二楼地板的缝隙极大。
晚芸也怕摔下去,于是只能跪在上面双手轻轻撑住地。
残瓦上是弧状的青苔,很像无数人染了色的睫毛。
晚芸心情好时,会觉得这一层,那一层,遍布整个二楼的青苔都是弯月褪下的陈皮。
月亮是黄色的,但是什么东西在变得无用后不会变质呢。
她当年觉得很美。
悬空感,墨绿感,荒凉感。
一切的一切。
晚芸缓缓地走过去,她脚底像踩了棉花,她察觉到今日外头阴气沉沉,阴得仿佛是掉金漆的佛像脸。
佛像都是草梗和灰泥堆的,不会有人不知道吧?她的手触上墙壁。
墙顶上落下一滴混浊的水,水珠划过被刀收割过的苔藓,一路放大着灰绿,一直留到她的指缝间。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苔,似乎非要看出什么神秘不可。
要下雨了,而屋顶还是漏的。
晚芸最后一无所成地仰头看着那个硕大的缺口,不过,这样也好,该来的总会来。
那时罗浮正在厨房里生火熬粥,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生起火来,搞不清水量多少,只能伺好时机,一点一点加进去。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但搅动一番滚烫的瓮,没有发现褐黄色的米粒,奇怪了。
罗浮喃喃低语,哪里出错了。
你的鞋面溅上火星了嗷。
晚芸从罗浮肩膀那探头下去看,笑嘻嘻的。
啊!罗浮叫了一声,立马跺脚。
火星在小风中旋即熄灭,只在鞋子布面的青莲绣花上留下几点焦黑,像几只小蚂蚁。
你什么时候醒的?罗浮脸激动得通红。
刚刚。
晚芸吸吸鼻子,我怎么还闻到一股药味。
说罢,转角朝厨房那头看。
罗浮又手忙脚乱地跑在她前头,差点忘了!药还在炉上呢。
晚芸看着罗浮手忙脚乱,甚至直接抓起手抓柄,吓了一跳,吼道,烫啊。
罗浮果然被烫得一激灵,摸住自己的耳垂。
晚芸顺手逮了个湿抹布,将药壶从火炉上拎起来。
我的脑子真是养鱼来着。
罗浮懊恼地拍拍头,扭头又冲晚芸笑,我晃晃脑袋,都是鱼拍两岸的声音。
在过滤药渣时,晚芸随意问了一嘴,怎么还有参须,我得了什么病,要这么好的药?罗浮身形一顿,显然讳莫如深,身子虚,总得吃点好的补药。
她看着药汤从壶嘴流出。
可我总觉得这些都像是在吊命时,才喝的药。
晚芸嘴快。
别乱说。
罗浮起身,将药渣往门外倒。
晚芸看着罗浮的背影,认为她可能哭了。
她们打算在窟窿下搁一个木盆积雨。
二人站在窟窿下反复打量,也环视了几圈周边,没有任何储水的容器。
那我们得时时刻刻盯着了,不然盆满了,我们也不知道,届时就要遭殃了。
我来盯着吧。
罗浮自高奋勇,我睡眠浅,容易醒,又不容易睡着。
听说是很大的雨,粗雨打在硬瓦上,我八成本来就睡不好的。
必须轮流才行,不然你会被累死。
不要,你去休息,我可以的。
罗浮不依。
罗浮,我到底是怎么就病了呢。
明明应该是我照顾你的,怎么一夜就变成了你照顾我?在罗浮去柴房找盆时,晚芸突然问。
我们是彼此扶持的,谁生病了就照顾谁。
今天你生病,可能明天我就病了。
那我是生了什么病?晚芸试探着询问。
罗浮不答,蹲身摸了摸木盆底,顾左右而言其它,自言自语一般,我觉得这个盆会漏水,它的缝是开的。
那你要上街新买一个吗?嗯。
罗浮点头,顺道找一找有没有修瓦师傅。
也不知怎么回事,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不明白这里的人,是不是屋瓦从来不破。
也许别人只是觉得我们来路不正,不肯给我们修罢了。
晚芸捂嘴咳嗽了一声,常梁周边有二十四个小镇小村,他们也许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要是我身体好些,我们现在就可以再走远一些了。
晚芸满怀歉意地看着罗浮,对不起。
罗浮避开晚芸的眼,只站起身说我要上街,你在这里等我。
她说这话时,一眼都不敢看晚芸。
罗浮一去去了半个时辰。
晚芸洗净碗筷后,手掌湿冷,无所事事地站在水槽边发了一会呆。
她当下脑中空无一物,回到卧房也是发呆,出去散散也是发呆,她情愿一动也不动地发呆。
她蹲在水石槽边儿,双手抓住石头边缘。
她以前家里也有这样很原始的水槽,夜里会有蛞蝓爬上来,不会很多,大概四五只。
她年少无知,摸黑摸到过一只,那恶心粘腻的触感,吓得她喉咙发紧,转身跑去厨房抓了一大把盐,如下雪一样撒了上去。
娘痛骂她败家。
盐杀蛞蝓,鞋底也能,为什么要浪费辛苦挣钱买的盐。
娘是真的生了气。
娘,我错了。
我真的不敢了。
晚芸说话的声音低低的。
她抓住石槽边,仿佛又看到了娘在面前。
她垂下头,再次向娘为当年的事情道歉。
她的眼泪如珠子一样滚落。
敲门声响了很久,晚芸才反应过来,立即抹净眼泪。
但开门后,不是罗浮,是房主。
他拄着拐来看晚芸。
听说,你病了。
他咧嘴笑。
是啊。
晚芸不冷不热,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看望我?你看你这人,就是脸皮贼厚。
房主晃了晃手上包住的小果子。
晚芸解绳子一看,是一些甜梨,故意嘲弄道,哟,下血本了。
房主进门后,相当熟稔地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哎呦,好久没来坐坐了,你们上一个租户是个抠门精,从来没请我过来坐坐。
晚芸觉得他好像意外地很开心。
我偷偷跟你讲些事。
房主神神秘秘,拿手挡住嘴,我以前一个主顾说明日为了答谢我,会送我常梁一家闹市里的铺子。
主顾?你有啥主顾?你不是打流的吗?放屁!我可是有正经买卖的。
什么买卖?一种跟茉莉花很像的草药。
草药?是毒药吧。
你怎么知道?瞎猜的。
晚芸摆摆手。
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我卖这种毒草会遭报应,但我觉得那林子里,蚂蝗那么猖狂,我都没中过招,要是有报应早就死了。
房主挺挺肚子,你知道吧,要是蚂蝗进了身体里,肚子会肿得像个孕妇。
但我好着呢。
虽说这种毒草跟茉莉花几乎一模一样,很容易被人拿来给仇家下毒,但是关我啥事呢,我又不想害人。
这种因果循环,哪里能说清。
你还是接着说,那主顾长什么样吧?高大英俊,一看就是贵人呐。
房主语气夸张,那可真叫一个俊!可惜啊可惜,是个独臂人。
不过我从前去常梁做买卖时,从没见过他。
这个男人说,我的主顾和他家关系近。
他只是来这边接人回家,顺道替我的主顾答谢我的,也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
应该是真的吧,他没必要骗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说了应该吗?应该就是猜,不保真。
那你说,我该不该去常梁呢?房主摩挲着下巴,在这里呆久了,还怪舍不得的。
舍不得个屁,赶紧逃命吧。
晚芸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白了他一眼,知道什么叫斩草除根吗?罗浮回来时,一左一右拎了两个木桶。
晚芸看她眼皮红肿,想问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倒说罗浮一面卷起袖子,一面开始冲水洗盆,絮絮叨叨地讲很多话。
我只找到了一家杂货铺子买木盆,那铺子藏得深,躲在一些米粉粮油店里,连招牌也没有,想来是开了很多年,也许比我们都年长些。
这里的木匠师傅回老家去了。
铺子里只有一个稍微大点的盆,但是里头养了掌柜钓来的小鲫鱼。
要是只养了一小只,也不是不能接受它的腥味,但是盆子里,足足养了几百条,且都是些小鱼仔,它们挤得都翻肚皮了,密集得就像鱼鳞本身一样。
所以我只能买了两个小盆。
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大雨。
罗浮摸着粗糙的盆边缘,自顾自地说,要是盆是方的就好,我们可以可以把两个木盆紧紧贴在一起。
罗浮?晚芸靠在门边喊她的名字。
罗浮一个人自言自语般讲了一长串,晚芸一个字也没听清。
罗浮登时一个激灵,好像在想别的事情。
你在怕什么啊?晚芸笑道,怎么这样胆战心惊的。
没有啊。
罗浮也扯着嘴角笑,可能是因为今天在路上也被人莫名叫住,说我衣领上粘了皂角。
怪尴尬的。
我洗衣裳时太不注意了。
晚芸发现今天的罗浮并不健谈,一回来便说的那段话,想必是在路上演练了许久的,所以才那么流畅,快速。
吃过夜饭后,晚芸觉得头晕脑胀,先回房休息。
罗浮收拾桌子,清洗餐碗,做完了一切简易的活后,就搬了个竹椅坐在门边发呆。
晚芸不知何时醒来,看到罗浮在灯笼下的背影,就像烛台冒出的一阵烟。
她脑后的长发被风卷起,像雾一样扬起来。
晚芸想起身喊她早点休息,刚翻个身,眼前混沌一片,又沉沉睡去。
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罗浮热情地喊她吃早饭。
晚芸到大堂,发现有豆浆和牛肉片。
你去菜场了吗?晚芸问。
嗯。
罗浮笑着。
你是不是很早就醒了?晚芸夹了一片牛肉。
……没有,只比你早一点点。
罗浮又夹了一块到晚芸碗里,听说卖的很好,应该味道不差。
我看你,怎么好像一晚上没睡一样。
晚芸囫囵吞了一片,顿时麻香了整个舌头,嗯,好吃。
罗浮摸摸自己的脸,讪讪地说,没有吧。
觉得好吃,就多吃些。
罗浮将盘子往她那边推。
之后一连好几天,罗浮在晚芸睡下后,都是一个人坐在门口,让风吹凉她的头发。
她只有一盏灰扑扑的灯笼陪着她。
晚芸总能在第二天看见她手腕上有红色的,细细的伤口。
你怎么了?晚芸抓过她的手。
罗浮往后躲,我没事,就是被柴划伤了。
那你怎么不找大夫呢。
晚芸有些急。
都是小伤口,找什么大夫啊。
罗浮很紧张。
晚芸当即摔下筷子,一个人进卧室去了。
罗浮一个人站在大堂,不知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
良久,她从袖带里取出那枚小小的刀片,扔进了屋背后的灌木丛里。
等吃夜饭时,晚芸又一把按住罗浮的手。
我上好药了。
罗浮脸色惨白,我以后拿柴火会小心一点的。
罗浮,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
……嗯。
元宵的大火,你觉得陆青辞知道吗?多半是知道的。
夏念虎毒不食子,再怎么恨陆家,也不会对陆青辞下手。
所以他当时不愿救你。
罗浮苦笑,是的,但我不在乎。
而且听说陆大人已经死了。
你从哪里听说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里的人也知道常梁死了个大官,你病着,很少出门。
罗浮非要起身刷碗。
那你岂不是可以回去了?毕竟陆大人死了,你也不用嫁给他了。
罗浮停住,欲言又止。
如果你想回去,那么最好离我远一点。
晚芸收拢好筷子。
罗浮的脸又白了一层,为什么这么说?陆青辞是喜欢你的。
没有多喜欢。
我知道。
他只是现在心里有怨气。
他为你失去了一条胳膊,你却始终没有原谅他,反而同我越走越近。
我没有不原谅他。
我只是不再喜欢他。
所以他才更恨你。
他情愿相信你是因恨他而疏远他,也不愿接受你是不再喜欢他而形同陌路的。
所以罗浮,你离我远一点,不要同我这样亲密,他或许就能原谅你。
罗浮看了晚芸良久,她也想了很多,最终眼神一点点灰落,就像明亮的雪花一点点消融,露出贫瘠的底色。
灰尘像厚厚的棉花一样盖住所有的光。
罗浮背过晚芸,她的身影薄而挺拔。
要落雨了。
她说。
天上一道惊雷,蜿蜒曲折的闪电如紫龙金蛇。
罗浮没有发怵。
她的肩膀也没有发抖,像早就在等待这场大雨。
晚芸觉得那雨点有拳头一样大,屋瓦上全是疼痛的哀嚎。
山雀从树丛中乍起,宛如溅出的血液。
她们的两个小木盆很快就盛满,如春日爆枝的灌木。
地面湿漉一片。
大雨的当夜,罗浮开始低烧不退,但她躲在被子里,坚持不去看大夫,她喃喃地说,下雨了,我哪里也不想去。
雨会弄湿我的鞋底,我还要走很远的路。
我只有一双鞋子。
晚芸给她敷好湿巾。
罗浮微微一躲,藏到被子里。
你赶快休息吧,别管我了。
罗浮的声音潮潮的。
晚芸万念俱灰,我也管不了你了。
罗浮在一片黑暗里沦陷。
黑暗中此起彼伏的一阵闷响,炸出银色的光。
她在扁平的暗和偶尔一显的光中,看到常梁城的青瓦高楼尖。
屋檐下的小楼里,有两个小女孩在交换草蚂蚱。
晚芸又是昏睡,直到日上三竿。
她去到庖厨时,桌案上有一碗凉了的药汤,还有称好的药材。
果然,她和罗浮一直都是被监视的。
从什么时候起呢,估计是从她们跳塘旁异动的草丛开始。
罗浮什么也不会,不会劈柴,不会做菜,不会煮饭,那么晚芸病的这些时日,当然是有另外的人做事。
晚芸将药倒回药炉里加热,给罗浮送了过去。
罗浮没在房内,披着件衣服在院子里浇花。
土地翻一翻,哪里都很湿润。
这样真好,是万物复苏的春天。
罗浮听到晚芸的脚步声。
罗浮,喝药,你乖一点。
不喝了,少喝一碗药,病不死。
你这想法不好,都说讳疾忌医是不对的。
我还在乎这些做什么。
你当然要在乎,你的余生还很长。
晚芸咳的厉害,转身看向高高的屋顶,咳咳,我们要不要上楼顶看看。
罗浮迟疑了片刻,点头说好。
我其实喜欢这样的高处。
罗浮扶着晚芸坐好,但我总跟娘说,我害怕,害怕高处,害怕火,害怕雷电,其实这些我什么也不怕,我怕的只是娘不关心我。
晚芸莞尔一笑,旋即热泪涌上,她抱住自己的膝头,其实我也一样。
人病了,果然看什么都乏味。
罗浮望向远处鱼鳞般的屋瓦矮房和几十只小船漂泊的长河,以及隐匿在小坡中草色荡漾的水塘。
我能体会到你现在的感受。
晚芸将头靠在罗浮的肩上。
罗浮一抖。
别怕。
晚芸说话沉沉地,我只是头好重,我不会再想跟你一起洗澡。
罗浮摇头,我们都是……女孩子,没关系的。
晚芸轻轻笑了一声,十指紧扣握住罗浮的手,轻声说道,罗浮,远处有风筝。
罗浮看向远空,远处什么也没有,只有黑色的鸟在兜圈飞,是的,有彩色的燕子,还有长长的蜈蚣。
晚芸的身子至这一日后,愈发如山体滑坡。
罗浮时时刻刻陪着她,只是偶尔拿着竹竿到院子里赶乌鸦和麻雀。
乌鸦和麻雀都是鸟中的精明份子,一味绕着竹竿转,并不飞远。
罗浮泄了气,只好摇了最后一圈竹竿,就在这下,罗浮真的不慎捅伤了只笨鸟的翅膀。
笨鸟直直坠地后,天上一团浓重的乌云飘来了。
暴躁的雨点在前些日子还剩了许多,它就像酒楼里涮锅的水,要一把接一把地倾泻。
罗浮只能进屋,头上的屋瓦开始摇摇欲坠,微弱的光线在跳跃,带瓦的青苔碎片从天而降,绿雨和透明色的雨齐下,像坠亡的小人和它的斗笠。
地面的小水坑激越起大大小小的涟漪。
原本是局部有水的地面,却以面带点的形式,浸染了整个屋子的泥地。
她们被迫搬到了另一个群居的大屋子里。
是扶桑人告诉她们的。
别看现在雨住了,稍后还会再下的。
春天多雷多雨,你们很危险。
罗浮蹙眉,支支吾吾地说,那大楼能住吗?可不可以有近一些的地方,我们只小住片刻,绝不给人多添麻烦。
晚芸立马摇头,偷偷拍罗浮的手,她知道罗浮是想在扶桑人那里暂住些时日。
扶桑人显然也明白罗浮的意思,但他撇过头,说什么家里有矿物,因花多而又多虫,怕对晚芸身体不利。
这当然是假话,所以晚芸也说场面话,哪能去麻烦您,您提醒我们搬离,已经感激不尽了。
罗浮先搬床褥过去。
晚芸看到打叠得歪七扭八的箱笼,觉得好笑又没必要,罗浮,要不别麻烦了,我们就在这儿呆着吧,至少卧房的天顶没塌。
罗浮将爆出的被角掖进箱子里,晚芸姐姐,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吧。
晚芸笑容放松,但我死定了,不是吗?罗浮好像已接受既定的事实,不再惊慌失措。
她扣好锁,箱子里暗下去,她的脸也一样。
我先搬被子过去。
晚芸在旧处等罗浮,突然她想到了件事,便挣扎着起来。
晚芸想到房主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房主的门从外锁着。
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晚芸见他墙不高,想翻过去。
她站在石头上,能勉强够到沿,她想着只要自己脚上一蹬,臂力一撑,就能用脚尖勾到墙头。
但她不能了。
她好像一个老人家。
她只踮了踮脚,腿肚就酸胀。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是真的摧枯拉朽,百无一用了。
晚芸钻着狗洞进去。
所以当罗浮紧张得舌头打结,问她是不是摔了一跤,摔得衣裳都鼻青脸肿时,她点头说是的。
罗浮要去先掀她衣裳。
幸好她的膝盖在地面磨蹭了点皮,糊弄过去了。
房主的床褥歪到地面,庖厨里瓷碗,锅,盆,零零乱乱一地。
晚芸想,他这么抠门,即便是收拾家当跑路,也不会舍不得碰坏一个碗。
晚芸已不替他悲伤。
换个角度想,他也算是跑得够远了,远到永远不会再回来。
远到掘地三尺,只能挖出他金蝉脱壳的遗骸。
房主和她,和罗浮一样,不慎被牵扯入旁人的命运里,然后就像一粒灰一样被人拂走。
扶桑人告诉她们的地方是个临时的收容地。
两层。
墙面乌黑,二楼倒垂着藤草。
不是什么舒适惬意的地方。
罗浮愣了好久,然后对晚芸说,我们回常梁吧。
晚芸不答应,若是回去了,我们还能时时见面吗?楼梯是木制的,已经有了微微的圆弧线,崩得太紧了,再过不久,就会从中间开出木碴花,就像鲜花从花苞里诞生一样。
但晚芸怀疑那鼓起的地方是白蚁窝。
整栋大楼不日便要溃不成军。
罗浮背着晚芸一只胳膊,晚芸的脚步很重,突突突的。
于是从深处的某一间阴暗的房里,传来怒骂声,外头人不晓得这里住了很多老太婆哇,走路这么重,是死囚犯?!对不起,婆婆,我们打扰您休息了。
罗浮立马替晚芸道歉。
晚芸觉得有些幸福,这样感觉我们是融为一体的。
我们一起犯错,一起说对不起。
晚芸姐姐,你把重量都压在我背上吧。
罗浮提议道。
不用,我就用脚尖踏在阶梯上。
两人调整着步伐。
这时,从楼上蹿下三四个互相扑打的小孩。
他们莽撞,蛮劲大,有咚咚咚都脚步和做戏般的尖叫。
他们瞟了她们一眼。
罗浮没有看他们一眼。
一眼都不想看。
她的精力全在木板的震颤上,而后她望向起先咒骂她们的那条走廊。
空无一声。
那个骂人的老太婆好像一下就聋了,只有柔和关切的声音传来,小娃娃们,你们慢点。
原来老太婆的耳朵可没突然耳聋。
晚芸辨得是同一人。
死老太婆。
骂人的是罗浮,她冲着走廊那边骂。
晚芸以为自己有了幻觉,但见罗浮眼眶红湿,确信自己没有听岔。
人在悲伤时,会有古古怪的举动。
有些人会咬亲人的手指,咬的嘎吱嘎吱响,有些人会拔自己的头发,然后当稻苗种在地里。
晚芸不能想象毛燥的黑发倒在水田里,得有多像凶杀现场。
所以是全疯了。
晚芸开始发怵,罗浮以前可从不讲脏话。
她害怕罗浮以后也会变成胡言乱语的泼妇。
于是晚芸将脸贴向罗浮,你不这样好不好。
罗浮一瞬便哭了。
躺在床铺上,晚芸喝了一碗罗浮端来的汤药后,就开始绵绵长长地做梦。
她梦见自己在周府后院里,后院有一口苍翠的井。
假罗浮戴着珍珠簪子,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
罗浮,我不会恨你的。
反正你也不是真的快乐。
假的晚芸穿着周家给的,华贵厚重的真丝琼花裙。
我怎么会不快乐。
假罗浮的脸木木的。
在梦里,她的脸就像是画里不动的仙女。
你再也不会碰到像我一样对你好的人。
但我还有陆青辞,他有锦绣前程,我也会有的。
罗浮,我之前说我在很早前见过你,你还给我一只草蚂蚱,你还记得吗?我当然记得。
我那是骗你的!我们之前从没相遇过。
我早知道周府收养我的心思不纯。
周府里的人只喊我做小夫人,从不喊我小姐。
当初第一面,周老爷便说什么八字很衬,说他有个独子,玉树临风,还没成过婚就过世了。
我就知我会是什么命运。
我每日在府内喝的那碗茶,我也早知是有毒的。
我的死期是他们在收养我时就订好了的吧,就为了合他们儿子的良辰吉时。
假晚芸的脸色凄惨,多荒唐!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罗浮,我只是想知道你在这当中扮演了什么?很简单。
假罗浮脸色惨淡,周家人对你有愧,想为你在常梁找个伙伴,就当作是……临终关怀。
我为人古怪偏执,没有别的朋友,又是官家小姐,自然是合适的人选。
在我没进周府前?就选好你了,是不是。
是。
他们起先见我同你走得过近,也想换掉我,但我做了一件事,他们的心就定了。
是诬陷罗显的那件事吗?没错。
我用那么卑劣粗糙的手段诬陷罗显,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在罗府已是孤立无援,所以势必会为他们效力。
他们给你什么好处?假罗浮顿了一会儿,似有难言之隐,好些年前,有所疯人院着了大火,死了许多许多人,但也有人幸存下来,这些年仍旧一直为旧疾所困扰。
周府答应我,会救治他们,会帮他们娶妻生子,照顾后代。
周府有这么好?没有。
假罗浮终于噗呲一笑,她抹了抹眼睛,好像疲惫不堪,周府只是答应会给他们一千两银子,至于银子如何处,至于余生如何过,仍旧各自造化。
假罗浮的笑容越来越苦涩,她来回摸着自己的额头,好像很不知所措,可笑吧,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
我想要弥补错误,却一错再错。
我因恨陆青辞对我见死不救,而爱意全消。
可如今我也是你人生苦难的看客。
赵晩芸,命运纠缠轮回,轮到你恨我了。
假晚芸张张嘴,想说的其实有很多。
她手背在身后,手里握着一块鱼形状的冰。
她想把它留下。
但春天来了,气候越来越暖。
她手上的冰块锐减,鱼尾消失了,鳞片变得没有棱了。
凉水浸泡得她手指脱皮。
她冷得发抖,却还舍不得放手。
罗浮,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同村有个傻子,同我是跟你和陆青辞一样的关系。
但他比陆青辞好,他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只是他死了,死在帮我换灯笼的时候。
有一辆马车带他去了阎罗殿。
罗浮,一切都太巧了,那车马就是你们罗家的。
冰块全部融化。
假晚芸一口气说完。
假罗浮面无表情,眼泪像是旁人的,只是借她的双眼一用。
假晚芸心软了,她走上去,想抱抱假罗浮。
我不配碰你。
假罗浮退了一步,闭上眼。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烧得火热,然后煮熟,像热气顶着茶盖子。
她睁开眼,只有细细碎碎的泪光。
她掉身,朝井口走去。
罗浮,我也不是无坚不摧的,我在常梁一无所有。
假晚芸突然激动大喊。
我知道,所以你才会被我牺牲掉。
假罗浮说着这样冷心的话,然后笔直地走到井口。
她跳了下去。
罗浮!假晚芸在撕心裂肺中醒来。
一切都是在梦里。
然而这梦这样真,晚芸全身大汗淋漓。
晚芸姐姐。
罗浮轻轻地用袖口擦掉晚芸额上的热汗,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
晚芸单手盖住眼睛,开始失声痛哭。
扶桑人说的大雨不知何时会降。
但墙壁确实常常滴下水来,只是天色晴暖,照得水塘澄亮如水晶。
水面纹丝不动,清鱼却在云中游走。
靠岸的地方躺着脏黄色的石头,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成了水塘的发箍,将它圆圆的脑袋紧紧缚住。
水一丝丝的银波,像老者的头发,老者的头发拨动着两位年轻姑娘的脸颊。
罗浮搀扶着晚芸坐在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上。
石头旁生着野生的蒲草和狗尾。
野草将她们包围。
她们默默坐了许久,不说话,就像在一起呆了一辈子的老人一样。
她们吃了顿很丰盛的早饭,往粥里加了燕窝,还有两碟鹿脯。
晚芸觉得这是好兆头——罗浮终于要回到她原本的位置了。
罗浮侧腰捡了块石头,利索地打了个水漂。
石子跳了两下,就在塘子的中心落下。
她笑着说,晚芸姐姐,这是你教我的。
你看,我学会了,以后还会精进的。
晚芸的唇色如抹墙的石灰,她看着跳远石子,仿佛是在找寻她乌黑的眼珠。
她浑身震颤了两下,然后缓缓说道:罗浮,我不会恨你的,反正你也不是真的快乐。
罗浮的眼睛如蒙苇膜,她颤抖地问,你在说什么?晚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爱恨全消,人生一片困顿。
所以她拼命抓住罗浮的手,但我真的爱你,所以你要好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