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春满 > 第 4 章(已修)

第 4 章(已修)

2025-04-03 13:44:53

扶枕草草的一夜。

周府院落极深,回形走廊九曲十八弯,听不到外头的打更声。

晚芸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又鬼使神差地抓了件衣服,去到与罗府相隔的那道墙边。

那面墙的野草结了灯笼状果子,借人的蜡烛光,烧得锃亮。

她爬上梯头,风吹得人抓耳摸腮。

但罗府黑暗一片,寂静一片。

晚芸失望至极,当她灰扑扑地下梯子时,却眼尖儿地看到一个杂草掩埋的狗洞。

她钻出去不费力,于是她想到如果有人想要从这儿逃出去,那么首先就别胖过七十斤。

街上空无一人,她冲刺着跑下长长的坡。

她要去找她砸到大姨的绿毛龟。

街市边偶尔有亮起的屋子,照亮她的路。

她认路好,且知道那个地点就在附近,所以在下了斜坡后,步子就慢吞吞起来。

她在一家凉粉铺子前驻足,里头男主人和女主人在细细地说话。

你说你,白日跟人打什么架!女主人低声埋怨道,不然也不会被官府抓走,关到现在了。

男主人想起今日的破事,仍旧气不打一出来,他推你!你怀着孕,我能不打他?狱卒有没有打你?女主人嗓子一下柔了。

没!男主人低吼着,他们要是敢打我,我就把牢房拆咯。

一张嘴!晚芸站在那所屋子的木门前,她脸上有如丧考批的神情。

邻居家的看门狗开始从墙洞里探头出来狂吠,所以她放下了手里的板砖。

她知道里面的人是谁。

这个臭卖凉粉的,不过就是乡下几套房,至今未娶单身而已,怎么就能比爹好。

他们如此欢喜地迎接新生活,她却要压入一座六指山。

门锁动了几声,晚芸被周府来的丫鬟拉走了。

这个丫头有六指,从晚芸溜出狗洞后,就一直尾随她。

要问晚芸怎么瞥见她的第六指的,还是多亏这姑娘直截了当地说,我的名字叫六指。

否则黑灯瞎火,晚芸压根看不到她右手小指旁还软趴趴地粘着一根。

晚芸知道自己逃不掉。

周府里多的是夜里值守的,没有六指丫头,也有五指仆从。

她是周府花真金白银买来的。

从前,她一文不值,现在有了明确的度量衡:一千两。

回府的路上,晚芸问她,我要跟你们一样洗碗洒扫吗?六指说不用。

晚芸又问,要嫁给你们老爷做小老婆吗?六指笑得花枝乱颤,说怎么可能。

那你们为什么要买我。

晚芸最后一问。

六指不说话了。

晚芸对她的话半信半疑,答过和没答过的话都不可全信。

就像一个人正月里打鼓敲锣地告知你,他要请你吃顿大的,结果到了约定之日一看,嗬,果然有头菜,中菜和主食,但全是同一种作料:大白菜。

酸白菜,白菜粉条和白菜煮粥。

能不能让我再晃一圈儿?晚芸哀求道,我要找一只绿毛龟。

哦。

六指猛一拍脑,那位老夫人送到周府来了,我放生在池子里了,忘了跟你说。

老夫人指的是大姨。

晚芸没来得及对一称呼嗤之以鼻,就被另一种窘迫感臊红了脸。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家性命就只是一只腥臭水沟里的绿毛龟。

周府对她而言,全部是谜,但周府人看她,就是在看一只透明蛋壳里小雏的养成。

她没料到更大的失望在后头。

周府里的水池修得壮观,假山高大,植被复杂,铜钱能不能和蒲草搭,圆的能不能和尖的种,个个都有说头和门道。

晚芸一个人站在大石头上朝池子看,眼前眩晕一片,等眼前清明后,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扑上心头,她觉得自己被摧毁了——池子的浅泥处,全是绿毛龟,这里爬爬,那里爬爬,其乐融融,和谐美满。

她哪里还能找到她的绿毛龟。

这里所有的绿毛龟都是尖头突眼,背部顶绿藻,而她的绿毛龟在久别同类后重回温柔乡,也早就忘了她。

晚芸的人生颓唐了,无法名状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她看到地上有水,立马摸摸自己的衣裳。

我吓尿了?不是。

是天吓尿了。

硕大的雨滴鱼贯而降。

婢女替她撑伞在头上。

更无法言喻的孤独感像一个密闭的缸子罩在她的头上。

婢女还一直在旁显摆,说什么城里的绿毛龟,只有我们周府的敢称之为绿翡翠。

正值暴雨连轰几日。

圆轱辘的塘边浮萍齐刷刷冲向两岸,作了野草蓼菊的美,成其衣冠体面,遮拦住坏虫啃啮的漏空与黄边。

从罗通判府的浮沤钉大门的深红一直向内走,脚底的凉气就会从此刻浮泛,裹挟着阴湿冰冷的土粒,穿过大院琳琅的假山盆景和青瓷矮凳,鞋底印花的凹凸纹路处又长了些细碎苔沫和碎瓷残青,接着左走雕花长廊到底,有一间柳条花鸟窗格的屋子。

在个暴雨如注的水天,一路趋步到此处,再抖落一番油纸伞的水珠,这间屋子门首的地面就全是粗劣画师的手笔,偶尔一点翠绿,让人疑心那是鼻腔里扣出的亵物。

幸好一切存留时间短,须臾便会有丫鬟模样的人拎着抹布水桶擦拭干净。

罗浮娴静,只默默地躺在躺椅上看雨。

阿枝知道她不想说话,却又不放心她一人独处,所以借故一遍一遍擦着外头的地面。

罗浮室内的养缸里也有一只十四岁的绿毛龟。

是她出生时,娘从一条异乡的河流边捡了一颗乌龟蛋。

这个蛋自从破开后,就与缸内一群藻类共生。

她的绿毛龟海藻茂密,在水里宛如小小的一颗美人头。

一把银质小剪探入水中,咔擦剪掉了它半指多长的绿藻。

罗浮将带水的剪子丢在一旁。

丝状的绿藻在水中蔓延盛放。

第四日清早,雨停天晴,阳光普照。

装扮一新的晚芸被领着去见了周老爷周夫人。

其实所谓的装扮一新,更像是把龙袍穿在了太监身上。

晚芸丝毫感受不到自己有优于婢女的仪态与走姿。

她在门口绊了一跤,一下跌出一米远。

簪子是丫鬟帮忙扶正的。

晚芸觉得头有三斤重。

是不是有什么腥味?晚芸闻着衣袖。

哪里会。

丫鬟惊大了嘴巴,露出两颗白亮的门牙。

有腐朽的青莲味。

雨水来势汹汹,这倒确实是坏了不少花和叶。

周家人并没有什么热切的慰问。

晚芸没叫他们爹和娘,只面无表情地叫夫人老爷好,叫爹娘显的狗腿和厚脸皮。

她不是这样会审时度势的人。

幸好老爷夫人全不计较(也许)。

周夫人端起晚芸的脸,左右端详了一番了,说道,杏眼高额,生得大气,不过最好的还是八字,这可真是解决了心头大患。

说罢,还同周老爷相视一笑。

他们的眼底深不见底。

晚芸不能猜中他们的心思。

这难度不亚于番摊赌博。

晚芸心有不悦,因为周夫人看她的脸庞的眼色,跟菜场上相驴相马是没有差别的。

虽说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但鱼也是有能断了头还咬人的。

不过晚芸摸摸手腕上的莲花金钏,大气不敢出,以前朝大姨撒泼的那股勇气在金银财气前湮没了。

她不敢声张,生怕被当做丑角。

但她对这种严肃正经的态度却厌之入骨。

她觉得是虚伪。

是专门恶心人的。

当夜,晚芸随着周老爷周夫人去了陆巡抚家宴。

府外一排傧相在笑脸哈腰迎客。

整栋府门张灯结彩,熠熠生辉。

晚芸从未见过如此星光璀璨的场面。

达官贵人满座,大摆流水长席,各个天子骄子,人间富贵花,环佩叮当绵延数里远。

打扮都跟花孔雀似的。

晚芸腹诽,又不得跟着周老爷周夫人同人嘘寒问暖。

人可真多,走了林老爷王大人,又来了蒋夫人赵小姐,而走了夫人,迎面来的又是新进的探花郎。

晚芸一脸生硬假笑,眼神忍不住乱晃,蓦然看到亭台楼榭下自己的倒影,珠光宝气,胭脂沉重的,吓得直想大哭,以为瞧见了牡丹妖怪。

终于能在席位上落定,晚芸才知这是陆大人给他的独子陆青辞治十六岁的冠礼。

落座后,晚芸发觉周家的地位与众不同,垫子是青玉的,而瞧着别人都是竹席。

筷子也不一样,旁的是嵌了银貔貅在方头,周家的是纯金。

除了周家特别些,还有罗府的座上也摆了一盆昂贵的红珊瑚。

这有些奇怪。

周家因为是首富,而罗家官小没钱,是为何呢。

不会是准儿媳吧。

晚芸偷笑。

螺钿食盘上盛了精细糕点,咬开有流心,流心是金黄色,就像这些高贵人士周身环绕的金气。

晚芸莽撞的劲头全没了,内心惶恐忧虑,如大难临头。

她想起自己做过的许多不太体面的事情。

她偷抓过池塘里的鲫鱼,烤熟后还将鱼骨头吐在了别人家的瓜地里。

瓜地里的鱼刺可能会黏上庄稼人的脚底板,如果他洗脚时伸手去搓泥,可能会被鱼刺弄伤。

这里的宾客小姐们从不会有这样卑劣的事吧。

红匣子和拜帖堆积如山。

这里没有瓜地和老农。

晚芸看到了陆青辞正在朝人拱手问安。

今日,陆青辞穿了一身月白圆领袍,袍子上有丝丝儿的银色光芒,素白帛勒紧袍子,气宇不凡,如蓬莱仙客。

晚芸想上去打个招呼,不为别的,就为当年那几两施舍的银子。

她坐在椅上,看着陆青辞的方向,蠢蠢欲动。

周夫人看穿了,笑道,陆家公子当真是风姿迢迢,世无其二啊。

周老爷倒是开明,怂恿晚芸去跟陆青辞道万福,许多小姐都上前去了,晚芸啊,你也去同陆公子交个朋友,咱们都是邻居,不用见外的。

晚芸本无其它念想,被周老爷周夫人这样一说,反倒显得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便踟蹰不愿上前。

她枯坐了半晌,却见罗浮领着两丫鬟送了红布包住的贺礼上前,这才从席上跳起来。

罗浮!晚芸挥着手喊道。

罗浮看了一眼她,闭紧着嘴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恰时随着晚芸而来的婢女提醒道,罗四小姐,这是我们周家的小夫人。

罗浮这才不得已地扶了一礼,不叫小夫人,却道,周小姐万福。

眸子都没抬起来看晚芸一眼,便匆匆走开。

她脸上全无笑意,像在例行公事。

陆青辞从身后喊住她。

罗浮却连头也没回,越走越快。

晚芸不气恼,只觉得罗浮可怜,明明前些时日才死了姐姐,今日却要在来这样盛大的场面。

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啊。

晚芸替罗浮难过。

这可真是棺材板还热乎呢。

而情况之外的陆青辞只能喃喃道,她在生什么气。

生该生的气咯。

晚芸插嘴。

陆青辞看着晚芸的脸,觉得有些熟悉,这位小姐,先前是不是在哪有过一面之缘?晚芸旋即解释道,我们一年见过啊,你心肠好,给了我几两银子,还让我去客栈住了一夜,只是不知道你贵人多忘事,还记不记得我。

而今日呢,我是特地来谢谢你的。

晚芸朝陆青辞鞠了一躬。

陆青辞连忙托住她胳膊肘,举手之劳,何必如此客气。

只是,不知今日你……晚芸知道他是想问,土鸡怎么变凤凰了。

只是陆公子不会讲这样粗鄙的话,本质上还是大差不差的。

我爹娘都死了,现在我被周家收养来了,成了位假小姐。

晚芸快人快语,朝罗浮那头怒了努嘴,你同罗浮是青梅竹马么?是,我二人自幼在一处长大。

陆青辞答道,祝贺周小姐了。

他施礼祝贺。

那罗浮这样不开心,你多劝劝她啊。

晚芸听到祝贺便头大,急忙扯开话来。

陆青辞摇摇头,不瞒周小姐,浮儿这半年未曾搭理过任何人,甚至门也少出。

脾气让我实在困惑,现在见面,就像以前从不认识一样。

我前几日还见过她,今日她不也一样当我是生客。

晚芸暗自摇头。

罗府前几日出了什么事情,你有了解吗?晚芸歪头问陆青辞。

陆青辞有些迷惑,这月同父亲去葛谒山礼佛,昨日是夜里戌时才到府内的,可是有什么大事?难不成又是罗三小姐……没有吧。

我来这里没也几日,什么都是没头没脑,一团麻的。

顺嘴说什么,你也别乱猜。

晚芸话正这样说着,三五成群的贵小姐就在几声娇滴滴的陆哥哥声中娉婷而来了。

晚芸一个劲地打喷嚏,她捏住鼻子,不让小姐们的脂粉香钻进鼻子里。

陆青辞显然习惯,但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

晚芸觉得他一脸文质彬彬的样子也有些可怜。

要是她,早会破口大骂,让那群莺莺燕燕离到一丈远。

可陆青辞不会,他要有他的圆滑和世故。

晚芸回到宴席上,周老爷周夫人已游到它处。

这帮有权有势的老头老太去了院落玩投壶,只剩一帮年轻,还未出阁的公子小姐在席位上吃瓜果喝琼浆,谈天说地。

但罗大人和罗夫人是个例外,他们一家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吃菜,做好宴席上的本分。

罗浮也在,只是筷子很少动。

罗夫人突然将筷子往席上一摔,骂道,姐姐死了,你就要这样难过,摆冷脸给谁看。

跟你说,这里贵人云集,别说昨夜你姐姐死了,就是今日我和你爹都死了,你都要在这里笑。

罗浮面无表情,看向母亲的脸,娘,她不止是我姐姐,也是您女儿。

她只有十六岁,我也只有十四岁。

你指望我能有多世故。

罗夫人肩膀一僵,从心里涌现的叠叠灰尘迅速盖住了她的嘴角。

她的眼皮一塌。

罗影吞下马钱草后,连死都不愿再见她一面,甚至都不愿死在自己的厢房里。

罗夫人没想过,从没想过,要亲手逼死自己的女儿。

只是罗策死了,那是罗大人钟爱的孩子,她不敢对罗影心慈手软。

昨夜只想抽她几鞭子,让她莫在罗府边转悠,没想到罗影的脾性比驴还倔。

晚芸看着满席的玉石珍馐,夹了几筷子伸进嘴里,没尝出任何味道。

就像爹死了,在大姨家待的那一年一样,舌头上留不住任何味道。

她以为是大姨家穷,不舍得放盐,原来不是。

周家供养得起她余生无数根的糖葫芦,她却尝不出甜味了。

晚芸内心一阵悲凉,希望人生不要再坏下去就好。

她不知道在位置上能做些什么。

她是乡间的野孩子,在众人面前始终格格不入,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周老爷周夫人对她只有客气,亲情是哪敢奢求。

晚芸瞧了一眼今日同样盛装的罗浮。

她们相隔的距离有些远,她只能见到几团明亮的色块。

罗浮还是婉婉婷婷的样子。

晚芸不禁想起自己喜欢罗浮的缘由,归根结底是因为初见那一次,就知道罗浮同她一样不幸。

有个人陪着自己不幸,就不觉得孤单。

她一点都不勇敢,好盼望有人陪她在黑暗里。

这样卑劣的愿望,让晚芸羞愧得抬不起头。

嘻嘻笑笑声越来越大。

一帮贵公子贵小姐站起身,携手朝南边走去。

晚芸本想着人走空最好,清清静静,但见罗浮也起了身,便随人群一道前去凑凑热闹。

过了廊桥后,人潮又分了几拨,有一撮人去击拍喝酒唱还乡歌,有的三五成群不凑外人的热闹,就站在花灯下家长里短,还有的去行酒令猜灯谜。

晚芸的眼睛被冲野了,罗浮此刻也不见踪影,便只能跟着人最多,最多的那一团人去了后院。

后院对着河。

河上一条华丽绚烂的卷梢船。

伶人唱着小曲儿。

晚芸只听得咿咿呀呀,正要撤退,迎面撞上罗浮。

幸好晚芸赌对了这条路。

两人四目相对,罗浮冷冷清清。

同时望见罗浮的,还有一位是大银楼里的小公子,姓江。

罗浮见到江公子,倒是笑靥如花了。

第5、6章(精修)江小公子旁立的,桃花发簪栩栩如生的小姑娘气得嘴歪眼斜,一开口就出言不逊,罗四啊,你姐姐和你哥哥的事,是打算如何处了?哎呀,真是好难办,你二哥胆性弱,一被抓包就撞梁,你三姐姐倒是血气方刚的,可一个女儿家,名声糟蹋了,余生还不得夹起尾巴。

前些日子里路过你们罗家,听见罗府里很热闹的,不知道又是为了哪一档子的事儿。

你们罗家风水是不是不太好,东边撞邪,西边见鬼,事情一茬比一茬棘手,乘马走水,去死一分啊。

罗影过世的消息并未流转出去,这是罗家有意避下的,但罗浮压根8不将这些门门道道放在眼里,学不会棱角鸡头,便要做那刺人的仙人球。

罗浮朝那位桃花小姐微微一低头,客客气气道,家姐已死,如今头七尚未至。

要是你挂忧,我烧纸钱时,便多多嘱咐家姐入你梦里,也好解了你的牵肠挂肚。

话头一毕,就要离去,但不知何故,无端被河边鹅卵绊了一跤。

银楼的江公子急忙搭扶。

两双眸子一对,江公子慌了神。

你故意的吧!桃花小姐大声叫唤起来。

江公子急于替罗浮辩白,阿姜,你别乱讲话。

是啊。

罗浮坦荡,伸手猛推了一把桃花簪子小姐,将其推倒在水槽繁茂的浅滩边,我这也是故意的,只是你那水清才见鱼的脑袋能预料吗。

晚芸好像在看从前自己的影子,顿时油然而生的熟悉感,让她觉得罗浮可太亲密了。

然而此刻,晚芸却假惺惺地上前,扶住那位桃花小姐,指责罗浮道,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罗浮冷冷觑着,说道,我有什么过分,有些人才是该拔掉舌头。

可是……晚芸冷不丁将桃花小姐的桃花簪子拔下,抡圆了胳膊扔得老远,这样才解气啊。

桃花小姐则尖声叫喊起来,像碎瓷片划拉在地上,她的尖叫声在灯火璀璨的河面上宛如一丛丛立起来的斧头林。

银楼的江公子吓傻了眼,抬起手,左转转右转转,不知该安抚谁。

晚芸拉着罗浮撒腿便跑。

待到无人之处,晚芸才气喘吁吁地松开罗浮的手。

罗浮脸色发白,缓了几口气,盯着晚芸的眼睛问道,你帮我做什么?晚芸尬笑一声,我就是见不得别人受欺负,再说一年前,你帮过我,我是报恩。

是陆青辞帮你的,而且你也救过我,我们早两清了。

罗浮眼神冰凉。

但总归你也给了我一点人情味……我是装的。

罗浮毫不客气地打断,复述一遍,我是装的。

以前是我喜欢他,便依着他的喜好装模作样,装出一幅天然的做派,如今不喜欢了,自然回归本性了。

谁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你不喜欢陆青辞了,就不搭理人家啦?哪有你这样的臭脾气。

晚芸只能接自己听懂了的话。

你什么也不知道。

罗浮扭头,他都要订亲了。

晚芸摸摸后脑勺,那你给他做小妾嘛。

罗浮提裙便走。

哎,我开完玩笑呢,你别生气。

晚芸急了,拉住罗浮的手。

要是我说,陆家是跟你们周家订的亲呢?周……周家是谁?周家,那不是……晚芸脸色大变,连忙摆手,我可不嫁!罗浮轻轻地哼了一声,我开玩笑的。

陆家走的是官宦之路,你们周家是地地道道的商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联哪门子的姻。

我讲这些谎话你也全信,你也太好骗。

吓我一大跳哇。

晚芸拍着自己的胸脯。

罗浮又要走。

晚芸又拦住。

你不也一个人吗?我们难道不能结伴在府里逛逛?你带我见见世面啊。

罗浮看着晚芸,觉得有些好笑……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你要寻同类,到人间热闹场里去吧。

水面浮萍尚聚拢时,我只是过水风罢了,你什么也得不到。

没想过罗浮拒绝地这样直白。

晚芸顿时局促,支支吾吾不知答什么好。

两人尴尬地杵着。

罗浮好像想起了一件事,眨了眨眼,莫名上前,轻轻地,轻轻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晚芸身体僵直,眼睛睁得两倍大。

腻腻歪歪的,咱两也没那么熟……不是么。

晚芸极为不自在地推开她。

我是为了做坏事啊。

罗浮对上晚芸的眼睛。

晚芸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感到无所适从。

罗浮今日的态度比那天夜里冰冷更甚,跟几年前那个街面上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更是天壤之别。

罗浮离开的脚步声,不停地在晚芸耳畔回响。

她的山野粗气在这些贵小姐的心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她在想那人是真的罗浮吗?晚芸没察觉到自己东走西走,竟又走回了宴席上。

各位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也基本游玩后归位。

周夫人见晚芸失魂落魄,连喊了她三两声都没听见,脸色陡然铁青,朝周老爷努努嘴,一脸鄙夷。

周老爷则摇头喝茶。

周老爷见银楼江公子满脸焦急地匆匆走过,笑意盎然地喊住他,江小公子,怎么这么形色匆匆啊。

江小公子见是富商周老爷,连忙鞠躬,晚辈不慎弄丢了家父给的红玉禁步,这才失了进退,让老爷夫人看笑话了。

旁侧一位金冠竖头,却满脸络腮胡的男子惊讶道,可是那块价值连城的苍山红玉?江小公子愁容满面,答道,正是。

你一个人这样找,要寻到什么时候,哎呀,快点吩咐下去,封门闭户,将来来往往的小厮丫鬟都搜查一遍吧。

江小公子略微迟疑,这可是青辞兄的冠礼……。

周夫人知晓他要脸面,便道,有些下人没皮没脸的,说不定一时歹心就起了,江小公子还是太良善。

,只是这宝物价值不菲,还是早早追回来要紧,等宴席一散,怕是天网也兜不回来咯。

江小公子拱手道,谢周夫人提醒,晚辈这便去找陆大人。

陆大人喝高了,何必打扰他,去找陆青辞小公子吧。

周夫人摇着扇子,一幅隔岸观火的样子。

周老爷笑笑,没再说话。

两人对视一眼。

陆青辞看似孱弱,执行力却不错。

各大门一关,宾客面面相觑。

说明一番缘由后,大家更是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一人提议,既然下人都搜查过了,宾客又怎么能放过?另一人觉得多此一举,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不是穿金带银的,怎么会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情?哎,不剖开来看看哪知道心肠是不是黑的。

不过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说罢,还率先站起身来,抖抖袖口,向周遭炫耀了一圈。

那两袖清风的模样,仿佛头顶正大光明的牌匾。

众人内心骂着马屁精,却不情不愿地一一站起,以表清白。

陆青辞本想制止,但那络腮胡又扇了两阵阴风,说什么千仞无枝,洁清自矢。

他便不再好多言语。

周晚芸被周夫人拍着肩膀,茫然地站起身来时,还不知道做什么。

直到看到对面席上的人抖了抖袖口,以为是什么新式的游戏,便尴尬地有样学样。

那块红玉禁步从晚芸袖口掉出来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四周噤若寒蝉。

晚芸听见自己的心跳跳跃,仿佛一只背对着明月,呱呱乱叫的青蛙。

一只孤独的青蛙,一只被同伴伤害的青蛙,一只被遗弃在野塘里的青蛙。

所有能言善道的人在此刻都沉默,异样的眼神纷纷投射在晚芸身上,他们想知道这人是谁,为什么打扮富贵,站在周家人旁边。

晚芸心跳得很快,手在发抖。

她想到的是这辈子都完蛋了。

人人都会说她是小偷,人人都对她避而远之,周老爷周夫人会怎么看待她呢,她八成要被赶出府门,若是以后与这些人再无干系,那倒不难堪,若以后还要时不时见面,能少得了排挤和嘲讽吗?晚芸神色大变,孤独无助地看向罗浮。

对了!罗浮那个诡异的拥抱!罗浮说,做坏事啊。

晚芸难以置信。

罗浮一如既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却在晚芸看向她的时候,露出含义不明的微笑,张了张嘴巴,说了无声的三个字,对不起。

四面开始窃窃私语。

晚芸气得眼眶通红,情绪失控,大吼大叫,是你!罗浮!是你嫁祸给我的!罗浮仍旧淡淡地笑着。

她的笑意是透明的。

她说,我并不认识你。

晚芸觉得天崩地裂。

周夫人冷哼一声,偷?我们周家差这块玉?宾客无人敢言,连插科打诨的也没有。

肃穆地仿佛刑场。

江公子陡然开悟,拍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周小姐半个时辰前,便说借去玩赏,这酒过三巡,我就给忘了,真是抱歉抱歉,我向各位赔个不是了!嘴上赔不是哪行啊?我们白白陪你闹了一场,明日,你们银楼给我们都打个对折才行。

江公子尚未成家立业,慌得大汗淋漓,颤颤地举起酒杯,对不住各位,我自罚三杯。

陆青辞缓和局面,赔礼道,怪我拉着江弟谈天说地,害他糊涂了,我也替他向各位叔伯姨母代喝一杯。

陆贤侄,真是客气。

来来来,老夫也喝一杯,大家可别浪费了这美酒。

周夫人不依不饶,空口白牙污蔑了人,没有这样打马虎眼的道理!周老爷出来和稀泥,哎,不如我出一千两,江公子做个主,卖给我周家吧,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看客们纷纷点头。

江家骑虎难下,原本东西就是在你周家人身上不明不白出现的,给了你台阶下,倒仗着自己财大气粗,拿捏起腔调来,这红玉价值连城,岂能是区区一千两。

陆青辞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周夫人拱手道,昨日,我去到江家银楼,区区之众,私以为是行业不景气,没想到走了几步,见到前方门庭若市,好事一多看,才知是周家大楼。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周家蒸蒸日上,何须一块红玉装点门面。

江公子顿悟,连忙搭嘴,是啊,周家家大业大,我们江家不过是仰人鼻息。

围观众人又道,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

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在听人讲话。

周夫人换了幅面孔和笑道,陆公子平常甚少言语,一说话,越发显得状元气了。

只是陆公子也太急着为兄弟出头了,这江公子忘了东西,不惜兴师动众,只是江公子在你这儿情重,我们多委屈了。

罗浮听着这些年纪轻轻,尚未弱冠的小公子哥们客套话一茬接一茬,觉得无趣,自顾自先出门,上了轿撵,却未进轿内。

她就落寞地坐在马夫坐的地方,扭头看天上的月亮。

罗浮想起小时候。

早,陆哥哥。

罗浮拖着音调,懒懒散散的。

浮儿,日头不早了。

陆青辞站在门边摊出一只手掌,另外一只手擎住的伞柄不断有雨滴滑下来,沾湿了青衫,交出来。

当真要交?能不能商量会儿。

交。

好吧。

你且等等。

罗浮倒身翻箱倒柜,终于从二屉橱里翻出一个细工的妆奁四方盒,取出一枚八宝翡翠的簪子,本来玩笑开够了,就该给那张夫人还回去的,陆哥哥来的正巧,省了我几脚路和不少麻烦。

不过陆哥哥不会供出我吧,我也不是故意偷盗的。

我不是来讨这个的。

陆青辞不打算拐弯抹角,弹弓。

把弹弓交出来。

不要存着这危险东西。

没有。

石头长了蜻蜓翼自己飞到张夫人肩膀上的。

罗浮果断答道,即刻关门。

浮儿。

陆青辞按着窗子,莫要小孩子脾气。

我就是小孩子啊。

那好。

小孩儿,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总是捉弄张夫人。

因为她是大人,小孩子都不喜欢大人。

罗浮不动声色地拂掉眼泪。

月光如练,而月色里棉棉絮絮,挤满了夜里的心碎。

片刻后,有一褐色牡丹大袖子的嬷嬷在车帘边喊道,罗四小姐,这是周夫人给您的报偿。

今夜有劳了,多谢多谢,银子您收收好。

罗浮静默半晌,伸手接住红布包住的五十两银票,……不必客气。

这种事,我一直很擅长的。

在陆府如坐针毡的晚芸从位置上蹭蹬站起来,失控般地冲出陆府,外头的凉风一吹,她眼清目明,一眼就看见靠在轿撵上的罗浮。

晚芸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陆府里扯,你进去跟人讲清楚!明明就是你偷的!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歹毒的人!今天,你一定要还我清白!罗浮脸上始终淡淡的,甚至连挣扎扭动也没有,可我需要银子啊。

晚芸暴怒,你鬼扯什么都不行,我非要所有人知道你才是那个不知廉耻的骗子!两人过廊桥时,陆青辞赶上来,看到此景,急忙将她们扯开。

周小姐!陆青辞喝道,这里是陆府,不是你撒泼的地方!罗浮顺顺头发,淡定自若,眼神却不知飘到哪里,同情绪失控的晚芸泾渭分明,。

陆府的下人拦住晚芸。

晚芸指着罗浮破口大骂,你就是贱人!你姐姐死的那天,你就该一起死!各位贵女们纷纷捂住自己的耳朵。

也有人窃窃私语,……什么罗影怎么就死了……罗浮面如皓月,但那双眼睛空空无华,缓缓道,……对不起。

晚芸眼眶急得通红,使出浑身的劲,朝罗浮饿虎扑去,罗浮的身子侧过低矮的廊桥,晚芸因惯势,也越过了廊桥,两人应声落水。

宾客惊慌失措,顿时乱成一锅粥。

陆青辞也随即跃入水中。

陆老爷面色发绿,大喊道,救罗浮和公子,快!几个仆从跳入水面。

这水通着江水,有暗涡啊!有人惊叫道。

晚芸水性好,不多时就游上岸,窝藏在无光的桥洞下面。

她看到陆青辞的脑袋浮在水面上,四五位侍从伸出长臂,将他拦回岸上。

四小姐!四小姐!廊桥上有撕心裂肺的喊声。

晚芸记得这声音,是罗浮的婢女阿枝的。

晚芸盯着水面,瑟瑟发抖,想着罗浮什么时候出现。

也许是恐惧的缘故,晚芸觉得过了半生,可罗浮迟迟没有现身。

她不会死了吧——这个念头,让晚芸的心似乎开裂了,就在她也准备下水探看时,有一只小小的手拉住了她的衣服。

我在这里。

罗浮的声音很虚弱。

晚芸仍旧愤懑,不打算原谅,一把将她的手推开。

对不起。

罗浮也是躲在桥洞下方。

这里水草足足有半人高,阴阴暗暗的,粘稠湿滑到令人作呕,腥气十足,却在此刻成了她二人的庇护所。

这是人生不太好的隐喻,但若不想成譬喻,知晓这是人生的真相,只怕是要提前发疯。

晚芸没打算理她,也不愿跟她待在一处儿,弓着背准备走开,衣角哗啦啦地淌着水。

对不起。

晚芸没回头,拧着衣角,没用的。

我姐姐被葬在山岗了,连块碑也没有,只有一把骨灰。

晚芸回头瞥了她一眼。

对不起,让你在宾客前失颜面了。

但我需要周家的这五十两银子,我要把姐姐的骨灰带回我们的老家去。

晚芸狐疑,周家的五十两银子?什么意思?这件事没有我做,也会有其他人做。

周家想要那块红玉。

那破石头就这么值钱?罗浮抱着膝盖,摇摇头。

她的身子完全湮没在水草里。

她就像铁丝勾勒的剪影。

值钱?自然值钱的。

但跟周家的万贯金银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因为没有,便想方设法得到罢了。

晚芸呼吸艰难,你的话,我才不信。

罗浮埋下脑袋,不信便罢了,你在周府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相信你也明白,无故收养个孤女,当然是另有所图的。

晚芸还想问什么,但人已经搜寻了过来。

水声一片。

有陆府的婢女替她二人盖上毛茸茸的外袍。

晚芸不太记得那夜是怎么渡过的,只知道不断地有人说话,斡旋,调解,最终齐齐举杯畅饮,其乐融融。

最后的最后,周家得偿所愿地拿一千两买到了那块红玉。

众人喜笑颜开。

江家人眼如死鱼,嘴角却牵出大大的弧度,活像被挖了双目的假面娃娃。

宾客跟着乐,他们是看破不说破,不处在当局里的庆幸。

晚芸和罗浮,这两个搅弄起漩涡的罪魁祸首,却自然而然,毫无声色地在混乱中渺茫成一滩流水,没有任何声响和动静,只渐渐地渗到地底,摸到深处植物丑陋的根茎,然后消失了。

晚芸茫然失措地看着对桌的罗浮,罗浮也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竟再没额外的情绪,如同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者。

然而她们才只有十三岁。

年龄在心境面前,不作数了。

对不起。

罗浮用唇语对晚芸说,已经记不清是几次了。

晚芸闭了闭眼,在掉眼泪。

但她摇摇头,回了一句,算了。

算了。

什么都算了。

娘抛家也算了,不会去寻了,大姨将她卖了也算了,不去怨了,周家人拿她当枪使也算了,以后还得吃喝人家的,能有什么解脱的法子。

她被命运把玩在掌心,成了神仙的虎头核桃。

晚芸腿肚发软,脚板起风。

天上一轮皓月,就像无辜的一只眼。

她头一次希望时间凝固,不要有明天。

不想再去做任何预设。

不预设是崩溃前的护网。

她绝不能动手拆了它。

人生步履不停啊,还是要满怀希望。

晚芸突然嫉妒罗浮,她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一直一直睁着她的明眸,不惜一切代价,只为看看头顶的月亮。

晚芸没有这种狠心。

人生是连续的,一旦发现自己在跳着走,有悬空的余地和苍白的当下,就无以为继了。

所以晚芸强迫自己回忆起旧事,好的坏的,只要能连成走过的每一道路,这一生就不算枉然。

但没成功,她失去了很多记忆,于是她捂住脸,装作酒水喝多的样子,瘫倒在桌案前。

自打这后,在府内毫无存在感的晚芸有了一个影子。

婢女福穗长在了她的眼尾上。

周晚芸只要侧一侧身子,准能看见她。

是周家人安排过来的。

福穗也喊她,周小夫人。

晚芸时常在周府的院子里走来走去,路熟了,胆子就大了,以为是自己家了。

她指着沙上鹅卵问,我可不可以把所有的石头丢到池子里? 福穗点点头。

周晚芸感到索然无味。

我可不可以在池子里解小手? 晚芸故意作恶。

福穗竟然低首退了一步,也没否认。

随意地令人意外。

当个野人都可以。

晚芸又指了指后门,我可不可以出去玩一会儿,就一会儿。

半个时辰。

不出其料,福穗的脸拉长了。

她的下巴本就尖翘,一压嘴,感觉要飞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刀。

晚芸不知道福穗有多大年纪,她看起来老成,脖子上却没有皱纹。

她的老,倾向于未老先衰。

晚芸很想看她笑笑。

福穗,青荇生得好咧,顺顺滑滑的,像人的头发丝一样。

是呢。

福穗,你有没有吃过糯米包油条?我原先的婶婶家里有个打麻子的石舂,遇上大雨天,里面竟然游进了一只金红的鱼,你说那是哪里来的?是从雨水里来的吗?那岂不意味着天上也有鱼塘?是呢。

是呢这两个字简直让人火冒三丈。

福穗压根不同晚芸讲话。

所以有时晚芸会气急败坏地诅咒,福穗,你娘死了! 。

是呢。

福穗没有一点停顿,飞快地答道。

晚芸丧气到掉泪,哀求道,你为什么从来不听我说话。

福穗在一旁低首,似乎也连眼也很少眨,始终是半睁半阖的样子,但她没在瞌睡,因为一个疲惫的人不会这样僵硬地架起身体防线。

她太像一个人俑了,唇线却是鲜红的两道折弯。

这让晚芸很害怕。

因为福穗是活生生的,又不是石壁上的人像画。

周家请了许多教习师傅,晚芸在之后的一年里,都没去到任何一场宴席。

她的课程日渐繁重,学得都是女儿家的手艺,刺绣沏茶弹琴。

周晚芸不想学这些,这都是锦上添花的本事,她想学一门可以赚大钱的技艺,譬如经商。

可她日日夜夜见不到周老爷周夫人几回面。

教弹琵琶的师傅总是来去匆匆,不单如此,教茶艺,教诗词歌赋的,也全都一样。

她们就像一根藤蔓上的瓜。

日升月降,瓜熟蒂落,她们也就走了。

她们的脸是僵直的。

周府不知是哪里找来的师傅,明明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却连闲话也不说,好的坏的,统统不谈,那再漂亮的点绛唇没了人间烟火气也像是风干的腊肠。

每位师傅的教习课只间隔一刻,以贴身婢女福穗在窗板上敲的三声为限。

周晚芸讨厌木板的沉重声。

她后来想到的一个破除的法子是,在窗边勾上一挂竹片风铃。

福穗每次一敲,林间风就吹来了。

也许她们也是互相不认识的。

也许周家只是恰巧找到了一批性格一模一样孤僻的女师傅。

这让周晚芸感到心里安慰,不是因自己不讨喜吧,也不是怪师傅们的警惕与防备吧,只是人与人一见面,有些是撞了邪的,哪有什么缘分。

但晚芸错的离谱。

某一夜里,某一间周府的大屋子里,滚来牛肉汤锅的香气。

屋子里头的年轻女子笑得放肆,聊天谈地。

西子塘的水杨开得盛极了,上回选了个阴天去开开眼,水乌泱泱的,花白塌塌的,也不觉得也多新奇,只像是那鲫鱼豆腐汤。

切,运气不好,没挑对日子呗,你说人上坟都选个良辰吉时,你怎么出去玩玩儿都触到老天眉头,嘻嘻。

哎哟,你嘴真是坏透了,我今天得掐下来不可!原来她的师傅们都住在周府里。

她们在一间屋子里卷起宽袖,操起饭匙,快活地像所有市井里的胭脂俗粉一样。

晚芸感到了背叛和孤立,每每上课前的那种蠢蠢欲动想要同她们亲近的心思消失了。

她开始拉起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一到下课的钟点,她比师傅走得还要迅速。

她明白,她在她们眼里只是来钱的工具,不是朋友,也不是徒弟。

给她们一月一百两,她们能教顽石弹雨霖铃。

她们拿着钱,买胭脂,买水粉,买钿花步摇,买珠玉金石,搭成日子的宝塔。

她们在宝塔里攀谈,交换真心,而晚芸是被宝塔禁止入内的妖。

她们有她们的日子,而晚芸既不在她们的日子里,也不在自己的日子里。

晚芸学得极快,琴棋书画不说出神入化,至少能不叫人笑话,她本本分分坐在案前的样子有些大家闺秀的稳重了。

一张假皮。

她笑话她自己。

后来,周家破例每日准她出去一个时辰。

于是她私下参加了一个少年少女的集会,叫萝卜帮,他们也都是破落户的孙子,登徒子的孩子。

别的兴风作浪到本事没有,擅长小偷小摸,就爱戴着恐怖面具窜到有襁褓婴儿的窗边鬼吼鬼叫。

晚芸不太清楚为什么叫萝卜,后来才发现是派里这五六个野孩子都喜欢吃萝卜。

就没点有意思的名字?晚芸问道。

几个萝卜头埋首商量几番,还是举起双手高呼萝卜万岁!得吧。

就是不知谁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

晚芸捏住鼻子骂了句,妈的。

他们集中做坏事的日子定在曜日。

她想着曜日帮怎么着,也比萝卜霸气。

这次瞄准了一位小官家里的小小姐。

晚芸一听人名,来了兴致,立即表示愿鞠躬尽瘁,冲在前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