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黄陆二人走后,罗浮没有说话。
她在沉思,她想到两年前的一个夜晚。
她独自拐上一条山坡小径,拨开脚边苍耳。
那条路曲曲折折,手上又没掌灯,走起来像瞎子摸象,脚板下不停地传来嘎嘣嘎嘣的声音,不知是干果子还是硬壳虫的壳,总之也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那时候罗浮不遗余力地踩动着,待走到山腰西边的平地时,竟发现一方小小的水泊,难为野草蔓生的山坡了。
这藏着月亮影的水塘不亚于泰山压顶。
她心里就有这么一方水塘。
晚芸则看着陆黄二人郎才女貌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句,嘉玉姐姐真是好人啊。
罗浮也微微将头探出阑干,看到黄嘉玉发髻后的八宝簪子颠儿动,觉得晚芸今日有些不可思议,便扭头看着她,顺手一巴掌拍在她小臂上,埋怨道,你在说什么昏话?你怎么这么肤浅啊,看人家一次,就说她个好人。
好人,是写在脸颊上的吗?世上哪有这么简单分明的事儿。
晚芸偷笑,抿了一口茶,难道不是?被你摆了好几次脸,竟还愿替你打圆场。
常梁城里先前谁能不知道你和陆青辞是青梅竹马啊。
你说人家没直接说给你一耳光,可不就是给你赏脸了。
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吧。
罗浮不乐意了。
她紧皱着眉头,可讲气话仍旧是温温柔柔的,我不喜欢你说她好话。
我可没毛病。
传染了黄嘉玉的病。
哼,口是心非,虚伪至极。
罗浮闷声闷气。
晚芸伸手去拧她的脸蛋。
疼嘛。
罗浮摸摸脸蛋。
你去过城郊吗?没有。
罗浮停顿了片刻后摇摇头,旋即欣喜地睁大眼睛,你要带我去?没有。
我是随口一问的。
哦。
罗浮大失所望。
不过看你这么失望,那我还是大发慈悲好了,明日姑且带你去转一转,顺便认识一些新朋友,省得你整日孤零零的。
是哪门哪户的小姐吗?我不大喜欢那些人。
嗨,都是些没门没户的小哥哥和小妹妹们。
罗浮捂嘴笑,好啊,这样也省得端着来端着去的。
我喜欢那些天然的朋友。
对了,你有没有见过我家养的鸽子?我很喜欢它们。
作为回报,我也带你去看看,行不行?合着每日清晨那阵吵死人的鸟叫是你家的啊!我可烦死它们了,正好去抽它们一顿。
那天午后,晚芸陪着罗浮无言地坐在南窗下等阵雨来。
罗府里的几十只白鸽子,错错落落地停在浓绿油亮掩着的几节台阶上,稍稍侧头一抬,依稀瞥见红亭子的尖角。
可天却是那么昏暗,压着铁石一般的云,罗府里水景多,没下雨,也是常听雨声,如今天色一应景,什么小风小浪听着都像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场面。
两位年轻小姐似乎各怀心事,但即使沉默,也不觉得尴尬。
罗浮托腮仰头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她会突然仰头掉泪,不动声色地拂去,然后转头对晚芸笑。
晚芸心事重重,在想明日带罗浮去玩些什么。
她想到了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的原野和异军突起的远山。
只有绿色,蓝色和白色。
晚芸意识到日子开始陷入一种期待的泥塘里。
这种期待恰恰是她毫无前途的人生中最能毒心的断肠草。
她会被耗掉,耗到绝望的最后一刻。
这种期待,跟罗浮看向月亮的心情是一样的。
但谁心底都明白,月亮高高不可攀,这辈子的末梢已经定调了。
但她好想抓住罗浮的手。
罗浮是她唯一的朋友。
芸姐姐,我其实很……恨一个人。
终于在雨水倾盆而下的时刻,罗浮开口讲话。
晚芸心里大惊,陆青辞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是他。
黄嘉玉也很无辜。
我对她不熟的,自然也不会是她。
那是谁?我还不想说,到时你就知晓了。
因爱生恨还是国仇家恨?晚芸觉得匪夷所思。
罗浮忍不住笑出声,我是常人,哪来那么多跌宕起伏。
我就是因恨生恨罢了。
她拂了拂额前的发,你看,我头上的疤。
晚芸端过她的脸看,果然大小宛如拇指盖一样的瘢痕,像小小的枯叶扣在额角上。
你娘吗?罗浮苦笑着摇头,爹娘即便是将我抽经剥皮,可三纲五常在这里,我哪有脸说恨,我的命到底也不是我自己的。
那伤在哪里弄的?就在我夜里带你去的那户废旧老宅里。
我每次觉得恨难自抑,就会买一条金鱼。
是罗显。
晚芸突然笃定。
罗浮不置可否。
他为什么打你?打我?他怎么会打我呢?罗浮轻笑一声,他喜欢小孩子,喜欢没成年的,只有一丁点大的女孩子。
晚芸觉得五雷轰顶,缓了片刻,突然咬牙切齿,他应该被五马分尸。
罗浮眼底泛出悲伤,是啊。
可老天爷没看到他作的恶,还让他抟风九万,击水三千。
我就像是他远大前程里踏过的一片疮痍地。
他用发自本性的恶意伤害我,我却要教导自己美德,教导自己良善,教导自己释怀。
伟大吗?差之千里吧。
只是得活下来而已。
太卑微了。
晚芸姐姐,你明白吗,我的命是草芥,但还是想赌一把,可能会赢。
晚芸静默片刻。
我应当没有同你说过。
晚芸呼出一口气,我喊了十来年的娘,不是我的娘,而我喊了几年的大姨才是我亲娘。
那个女人抛弃了我一次,后来又为了一百两银子,将我卖来了周家。
我心里也是有恨的,只是我野蛮惯了,没脑子,也没有心肠,只想活在今天。
那你想有来世吗?罗浮问她。
晚芸思忖片刻后道,想,还想做人。
想吃想喝想玩想乐。
今日有人拿刀砍我,明日要是我能醒来,还想再看看人间。
你呢?我想成檐下苔,天晴有地躲,落雨有水喝。
罗浮笑得纯真,如果有幸,那我还是跟着你吧,谁让我没有朋友。
我就做你檐下的青苔。
这样,天晴你能望见太阳,天阴你也能看到我在暗处陪着你。
晚芸突然想落泪。
罗浮的话填了些东西在她空落落的心头。
这是她从赵晚芸变成周晚芸后,头一次感到人与人的亲密关系。
雨停后,晚芸借故离开,不在罗府进食,独自在晚间找到萝卜帮的头目,这位诨名叫做小炮仗 的青瓜头高兴得不得了。
小炮仗摸摸他胡渣似的头皮,嘴角咧开到耳根,好好好,明日偷瓜的又多了一位,我挑了块最甜的瓜地,就在城南郊,你呢,就负责打狗……我可不是来做你帮手的。
晚芸打断他,等等,你的头发怎么剃了?知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
小炮仗二郎腿一翘,爹娘死绝了,所以我这是还他们了。
切,以前是坏不外显,现在坏到从头到脚尖了,生怕人不晓得你是个二流子。
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们不也爱拿把折扇,我这头可也是我的身份象征啊。
歪理净多。
晚芸猛地一拍他脑壳,差点忘了正事了,明天我打算带我一朋友去城郊玩玩,你对那儿熟,领我们去逛逛好地儿呗。
行,我带你们去瓜……不准偷东西!小炮仗一愣,你咋个回事。
以前你可是头阵,什么放人鸟笼的主意不是你出的。
晚芸白眼一翻,不准偷,就这么说定了,还有明天别提这些破事。
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你去买些香料,辣椒末什么的,还有些肉食鱼类的,明日我们做个烧烤。
小炮仗将钱一推,鱼还得买?怎么讲的你真像是位大小姐一样。
我当然不是真小姐,真小姐是明日那一位。
这银子爱要不要,反正明日,你得把料带齐了。
还有,不准吃萝卜!我才是老大!凭什么听你的!小炮仗气的拍腿。
你不是喜欢张裁缝家的女儿么,。
不然,就这样吧,你明天带她一块,你就舍得让好人家的女儿被当成小偷?小炮仗来来回回摩擦他的后脑勺,……那你得再帮我从你们周府带束好看的花来,我怕野外的花配不上她。
放心,我记心上了,明天给你带朵比你脸还大的花。
晚芸在周府花园里细细逛着,眼睛飘向葱绿葱绿的假山盆景和路过忙活的彩绸婢女。
假山上爬了指甲盖般大的圆叶,听下人说长的像蜗牛壳,螺旋着一圈白,一圈绿,徒手撕碎,竟有苹果香,但周晚芸还未近身瞧过。
假山后方是水上亭榭,下处远边也能见的分明的方方正正的砖石也上了天然色,薄薄淡淡的浅绿褐黄。
一条绕着假山,呈曲折状,雕了植物的廊道一径通向古树葱茏的花园,走到拐角处,水面撑着一大方石樽,上头四侧稍高的沿边栽种着并蒂莲,下面除了贴着廊道一侧的那面,其余三面上均调了立态的弥勒头,一面四个,而中间陷落的部分,供养的是常年黑绿的草叶。
就是那并蒂莲了。
晚芸折了两枝。
明日午后,晚芸先和罗浮在包子铺前碰了头。
晚芸将并蒂莲藏在身后,却见到罗浮也背了只手在后面。
送你的。
不过只能送你一只,另一只是要给别人的。
晚芸将花送到她跟前。
罗浮笑笑,从身后取出一大片深绿的荷叶,我家的荷花已经开败了。
幸好开败了,还有荷叶。
正好称你的,你说是不是很巧。
小炮仗没约上裁缝家的女儿,倒是叫了一群小萝卜头一样的穷孩子。
你的心上人呢?晚芸揶揄小炮仗。
心上人在心上呗。
那你的心怎么今天没带出来?心不想跟我走呗,我就裹成皮出门了。
小炮仗没好气的,不过你们两这么爱往城郊跑?爹娘不怪?我爹娘去菩提山上礼佛去了。
罗浮答道。
晚芸连连摆手,这个问题可就别问我了,我压根没见过周老爷周夫人几回面。
我拿你的钱买了半只鸡,半只鸭,半只鹅,鱼就真别买了,我去河里给你捞。
剩下的银子我还你,我叫上了兄弟姐妹一起,肉不能一个人吃。
你做的对。
可还把银子还我就太生疏了,反正这银子真的是从大风里刮来的。
晚芸将银子递到小炮仗手上,对了,忘了介绍。
这是罗通判家的四小姐,罗浮。
罗小姐好。
小炮仗规规矩矩地问好。
罗浮你叫他小炮仗就好,小炮仗你叫她罗浮就好。
晚芸将花抛给小炮仗,那这花你打算怎么办?小炮仗接住花,三下五除二爬上围墙,将花一把丢进裁缝家狭小的院落里。
花会烂的。
罗浮提醒道。
烂了也没关系,它是我的心意。
小炮仗掩饰不住的沮丧,情不自禁地猛地踢了下石子,本想踢到水沟下头的,没想到气力不足,又猛然想到晚芸昨夜再三告诫他要表现的良家一些,即刻将手背到手后,一本正经地踱着步走远了。
罗浮笑笑,轻轻替他补了最后一脚。
石子会哐当滚进地沟里,有落锁的声音。
那群孩子挤在一团,窃窃私语,不敢靠近罗浮和晚芸。
小炮仗吹了一声口哨,挥了挥胳膊,冲到前头去了,小萝卜们笑得东倒西歪,也跟着冲上前。
我们别让她们甩远啦,快跟上吧。
晚芸冲罗浮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