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进殿的时候,仿佛看到他们抬了一个女子出去……倒像是太子妃?贺兰敏之说罢, 笑吟吟地瞧着李弘。
李弘的脸色已经化作了惨白:阿裴……他连面对母后的礼仪都顾不得了, 拔腿就往殿外跑。
正好和迎面而来的赵应撞了个满怀。
赵应惊了一跳,忙俯下.身去给李弘见礼。
嘴里面的那句见过太子殿下还没说完整呢, 李弘突然暴起一脚, 踹在他的肩头:狗奴才!阿裴若有半点儿差池,孤和你们拼了!赵应被踹了这一脚,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然而李弘踹出这一脚之后,也没得了好处。
他栽歪了两下, 险些以头抢地。
婉儿乍见这一变故, 愕然地微圆了嘴。
她不知道此种情况之下,自己该如何反应,才是正确的。
或许, 一动不动地安守本分, 才是最正确的?但她分明瞥见, 武皇后在看到太子趔趄着差点跌倒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趋了那么一下,但极快地便身体绷直如故了。
婉儿忙垂下眼睛去。
贺兰敏之却在此时突然快步冲上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李弘。
太子殿下可要保重贵体啊!贺兰敏之嘻嘻笑着, 太子妃没了, 可以再娶;若是太子没了……哈哈哈!此言一出,婉儿与武皇后的脸色, 都为之一变——武皇后的眼中迸出两道杀气, 直射李弘和贺兰敏之的方向。
不知她更想杀的, 是哪一个。
而婉儿实在觉得,这个贺兰敏之小人得近乎猥.琐龌龊。
李弘也算有几分硬气。
纵是胸口翻涌得厉害,喉间一股子腥甜猛往上翻,他也用尽全力推开了贺兰敏之:滚!贺兰敏之嘴里嘁了一声,便好整以暇地抱着胸,看着李弘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好不容易走到殿门口的立柱前,李弘到底挨扛不住,勉强扶住立柱,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眼看着李弘踉跄的身影消失不见,殿门外一阵噪杂的声音之后,便恢复了宁静。
婉儿猜测是李弘的随扈看到他这副模样,慌乱是难免的,而后大概就是护送他回东宫,以及请太医诊治等等……不知道,那位太子妃,到底如何了。
她还怀有身孕呢!贺兰敏之早就一眼瞧见了婉儿,尤其是看到婉儿出众的姿容的时候,他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他自来熟地又开口道:这位,便是姑母身边新晋的女史,上官娘子吧?婉儿只能忍着厌恶,敛衽向他行了一礼。
武皇后此时已经重又坐回了正位。
你知道得倒是多!她的声音透着些冷冰的意味。
贺兰敏之仿佛根本不怕她声音森冷似的,犹笑道:上官娘子年轻的姑娘家,想必也喜欢鲜亮衣衫。
我便送几匹那西域料子与你……婉儿嘴角一抽。
她真不想要那东西,甭管是多好的东西,就算是外国货,谁知道干净不干净呢!可是,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拒绝。
武皇后又开了口,及时替她拿了注意:那批料子倒也罢了,不必送入宫了。
这是拒绝了贺兰敏之的孝敬的意思。
贺兰敏之哑然一瞬,便又赔笑道:好歹是侄儿的孝心,姑母……被武皇后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你的孝心,本宫知道了。
说着,又深深地看了贺兰敏之一眼。
若说贺兰敏之此前还一副肆无忌惮的模样,被武皇后这意味深长的一眼看过之后,他便很有些不安的意思了。
姑母……他还想说些什么。
武皇后下颌一抬,声音极淡:你编书、校书也着实辛苦,本宫心有不忍……兰台便不必再去了。
贺兰敏之面色微变。
武皇后又幽幽道:你外祖母的冥寿将近,她疼了你一场,你也该好生祭奠祭奠她老人家!贺兰敏之再也听不下去了,鼓着胆子道:祖母的冥寿日,侄儿从未忘记过……但祭奠归祭奠,并不影响侄儿为国尽忠……武皇后猛然挥手,声音骤然拔高了几分:本宫累了!你好生回府去,替你外祖母,准备祭奠的事务吧!贺兰敏之还想争辩什么,但最终还是不得不苍白着脸,向武皇后拱手深揖称是,方退出了殿外。
婉儿旁观听着,这姑侄,或者说姨甥两个之间的对话,越发体味出武皇后对贺兰敏之的态度来。
封建礼教之下,最重姓氏宗祧承继,贺兰敏之被赐姓为武,无论他的血统为何,他都成了名正言顺的武家的孙子,所以他可以理所当然地称那位已经仙逝的荣国夫人为祖母。
而武皇后刻意强调荣国夫人是他的外祖母,又何尝不是在让贺兰敏之清楚:他到底不是武家的儿孙。
既然不是武家的儿孙,那么周国公的封爵,也是随时可以褫夺的,只看武皇后的心思。
在一个现代人看来,来自母亲的外祖父、外祖母的血缘,和来自父亲的祖父、祖母的血缘,其实是一样的,并没有亲疏之别。
然而封建社会本就是宗法社会,更是父系社会,男性大家长的地位是超然的,他的姓氏,在整个家族之中,才是真真正正的正统、尊崇。
这种情况,别说是这个一千多年前的平行时空了,就是婉儿穿越来的那个社会,小孩子不也绝大多数,都随了父姓吗?又有几个随了母姓的?而很多男人,被几千年的封建的所谓传统,浸泡透了的骨头里,更是理所当然地认定,冠姓权是身为男人,再正常不过的权力。
改变这种男权唯我独尊的局面,又岂是几代人的不懈努力,才能做到的?一千多年以后的人,都做如此想,又如何苛求在这个时代出生、在这个时代成长的武皇后?婉儿心想。
她再一次没有意识到,她又在无意之中,替武皇后开脱了。
武皇后自然无从得知婉儿心里的这些想法。
她正在询问赵应。
……是陛下身边的罗总管,亲自带了人来,抬了太子妃走的。
赵应如实回道。
他之前被李弘踹了一脚,虽然李弘发病之下没多大力气,但李弘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那一脚也够他受的。
罗大富?武皇后面沉似水。
是。
赵应答道。
武皇后半晌无言。
良久,方道:你下去瞧伤吧!再去阿冯那里领十贯赏钱。
赵应愣怔一瞬,忙叩谢恩赏。
武皇后这是在抚恤他,更是在奖赏他。
赵应也退出了大殿。
殿内,重又恢复了只有武皇后和婉儿两个人。
婉儿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经历了刚才的那一番事,她有些怕和武皇后独处。
无他,婉儿无法确定,武皇后会问出什么可怕的问题来。
不问难以回答问题吗?那就不是武皇后的风格了。
除非武皇后闲极无聊,才会之前巴巴儿地留下自己这个初到她身边的人,听她和她的儿子、和她的侄子,或者说外甥,之间的斗法。
这会儿,想躲是躲不掉了。
只能竭力应对,不至于惹恼了这位。
婉儿顿觉头疼起来。
孰料,武皇后竟是久久不语。
她不说话,可是她本身的存在,于婉儿而言,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婉儿觉得,再这么煎熬下去,自己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就在婉儿呼吸困难的时候,她的耳边忽的传来武皇后的声音:下去吧!声音淡淡的。
婉儿凛然,拔直了脊背,但内心里,其实是充满了期待的。
她终于可以暂时逃出生天了吗?婉儿于是小心翼翼地去看武皇后。
武皇后,她一个人闷坐在那里,似乎心情不好?被武皇后一个白眼儿翻过来:让你下去!你还杵在这儿碍眼吗?婉儿:……亏她还惦念她心情不好呢!这副嘴脸,还是那么的,讨厌——当然,婉儿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表面上,她规规矩矩地向武皇后行礼罢,才更规规矩矩地退出了大殿。
殿外的空气,都比殿内不知新鲜了几百倍。
婉儿快步走到了无人注意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夕阳已西下,日近傍晚,都影响不了婉儿此刻重获自由般的感觉。
整个人骤然轻松下来,婉儿就听到肚子里不争气地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果然是个体力活!婉儿一边心里面感慨着这差事又累身又累心,一边回想着之前柴芸曾向她介绍的种种,忖着自己该去哪里用晚膳。
正琢磨着走着,冷不防前面闪出一行四个人来,为首的干巴瘦的中年男子双手抱拢在腹前,手腕上搭着一柄拂尘。
看那服色,俨然是宫中的高等级的内监。
而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都狐假虎威地立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打量婉儿。
婉儿惊觉这几个人来者不善。
她于是停住脚步,侧身,垂手立在一旁,打算把这几名内监让过去。
可是这伙人并不买她的账。
为首的干巴瘦内监微微一笑,手上的拂尘特别有架势地一甩:这位,是上官女史吗?婉儿的脑中轰然一声。
某种不详的预感,更强烈了。
此情此景,她只能硬着头皮道:是!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不敢!那名内监高傲道,奉圣人命,请上官娘子移步!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