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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2025-04-03 13:45:04

婉儿!殿内,武皇后不耐烦地高声唤着。

明崇俨听得真切, 朝婉儿咧嘴一笑:天后召唤, 上官才人快请进去吧!婉儿见他那副好像无所谓又好像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模样,心里面便膈应得慌。

这道士太诡道, 婉儿自问多与他打交道的话, 保不准什么时候便露了马脚。

匆匆向明崇俨点了点头之后,婉儿便转身向殿内走去。

自从在武皇后的身边正经当值之后,武皇后对婉儿的称呼,就从上官婉儿变成了婉儿。

这个明显带着亲昵感觉的称呼, 让婉儿乍一听到的时候, 还觉得有些感慨。

然而婉儿马上又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如果她的名字叫上官婉之类的,武皇后唤她婉儿,那叫做亲昵;既然她叫上官婉儿, 武皇后唤她婉儿, 这不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吗?就像唤武则天为则天而不是天儿……婉儿立马就被自己脑袋里的天马行空的想法吓着了。

别说武则天这个名字此刻还没诞生, 就算是已经有了,难道谁敢唤什么天儿?怕不是疯了?其实,婉儿更喜欢武曌这个名字。

日月凌空,唯我独尊, 霸气, 自信……或许女人都有慕强情结?那么如此说来,武皇后可不算是纯粹的女人了?婉儿这么想着, 从殿门口到殿中的几十步, 倒也走得快。

天后!婉儿立在殿中, 向着上面的武皇后行礼。

武皇后没急着让她起来。

婉儿垂着头,感觉这位正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她一定是察觉到自己在殿外窥听了吧?婉儿心里幽幽地叹息。

怎么就总是挣脱不开在危险边缘游.走的命运呢?这才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暗自咬了咬牙,婉儿还是决定努力扭转一下局面。

妾刚刚从东宫回来,听闻……婉儿想将自己刚探听到的消息禀告给武皇后,借以消除武皇后对自己可能窥听的怀疑。

咯吱——一声不寻常的脚步声,传入了婉儿的耳中。

婉儿蓦地停住了话头儿,看着从案前移下,向自己挪了过来的那幅裙裾。

刚刚,就是这幅裙裾的主人,脚上所穿的绣履,踩在了地面上碎玉——那是某只玉盏破碎的残躯,之前被这个人恼怒地掷在地上的。

金珠美玉,在这奢靡深宫之中,都不值钱了!婉儿默叹。

她顾不得计算这么一只破碎的玉盏,够寻常小门小户全家过活几年的,便脱口而出:天后小心!说着,忙抢前一步,抢在武皇后落下的脚步之前,把一大块支棱着缺口的碎玉拨开。

于是,武皇后再一次落下脚步的时候,不至于再踩在上面,不至于伤了脚。

武皇后的脚步骤然停住。

她就那么立在婉儿身前丈余远的地方,嘴唇张了张,终是没有把质问的话,说出口。

在婉儿看不到的地方,武皇后的眼底,明显有一丝鲜见的困惑——婉儿之前抢身为她拨开碎玉的动作,是出于本能的反应,而非刻意的讨好。

以武皇后眼光之犀利,这一点不难看出。

那么,这个小东西,是真的怕她伤到?武皇后的双眸微眯,看向婉儿的目光,似有些困惑不解。

说下去!武皇后缓缓地、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仿佛那些探究和困惑,根本不曾存在过。

婉儿此时也被自己刚刚那个迅速反应的动作惊了一跳,殿内刹那的静寂,都让婉儿觉得别扭得很。

听到武皇后终于正常了,婉儿如释重负,于是也如常回复道:是!妾听闻圣人今日垂问太子病势的时候,向太子允诺,只要太子此番病愈,便禅位于太子。

婉儿所熟悉的历史上,唐高宗也曾对病重的太子李弘做过这种承诺。

其实说白了,这不过是做父亲的疼爱儿子,略作冲喜之意罢了。

至于如果太子当真病愈,高宗皇帝会不会真的禅位,却不好说了。

毕竟,那个天下一人的尊位,太惹人恋栈了。

而婉儿在今日刚刚听闻这件事的时候,便能够断定:太子命不久矣。

武皇后听了婉儿的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多余的反应。

这在婉儿的意料之中。

这样重要的消息,若没有在第一时间获知,就不是武皇后的手段了。

但武皇后获知,那是她的手段;婉儿及时禀告,就是婉儿的忠心了。

婉儿于是也乖觉地不多言语,静候着。

停了好一会儿,武皇后终于又开口了:这件事,你如何看?婉儿心头一警,脊背都禁不住拔了拔。

这是武皇后的考较,更是武皇后的试探,婉儿明白。

她须得打点起精神,回复一个让武皇后满意的答案。

可是,说不清因为什么,婉儿的心里竟起了些陌生的情愫。

那种情愫,居然和……同情有关!煌煌则天大帝竟然轮得到她来同情?她怕不是脑子被雷劈了!婉儿也觉得自己的脑子肯定是被雷劈了不止一次。

但那种感觉是真真切切从心底涌上来的,不是假的。

武皇后问话的短暂空隙之间,婉儿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答案。

同情这种与纯粹感性有关的东西,怎么能用理性的思考,得出答案?允许她思考的极短的时间内,婉儿唯一能够得出的结论就是——因为她多多少少具备上帝视角,她清楚太子李弘不久于人世,而皇帝的日子也不长了,武皇后有绝大的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但是这件事,身为纯粹的局内人的武皇后,却是不知道的。

从武皇后的视角来看,一旦太子神奇病愈,皇帝禅位,那么她的机会便更加渺茫了。

婉儿无从得知现在的武皇后,到底有多么大的野心,想要坐上那个至尊之位,但是婉儿确信,向上奔这个念头,武皇后绝没有一刻放弃。

婉儿更佩服武皇后的心志:身处波谲云诡的逆境,要成就千古不曾有过的功业,尚能维持住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这可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

婉儿自问做不到。

于是对于武皇后,她除了那份莫名其妙的同情之外,还生出了更多的,敬佩。

嗯,敬佩,这才是她面对武皇后的时候,正确的情绪基调。

婉儿的心绪稳定了下来,对于武皇后的问题,便有了自以为完满的答案。

妾以为,太子素性仁孝,母子连心,太子定会体会得到天后的心思,以全孝道。

婉儿恭声道。

武皇后初听她这个和问题毫无相搭的答案的时候,微微蹙眉,待得咂摸出婉儿话中隐含的深意,眼底忽闪过一瞬的狡黠。

本宫的心思,是什么?武皇后勾着唇角,眼睛亦直勾勾地盯着婉儿。

即使不是直面着她的盯视,婉儿都能感觉得到来自她的灼灼眼神。

喉间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婉儿恭敬又道:天后圣意,妾不敢揣测。

不敢揣测?武皇后呵笑,显然不想就此放过婉儿,本宫知道你聪明……你倒是说说看,本宫恕你无罪。

说着,又微冷了声音,语含威胁:若还推脱,本宫就认定你是个又蠢又笨的!不得不说,武皇后的眼力厉害,她看出婉儿这种腹有才学的女子,最受不得的就是被人当作蠢笨的。

此言既出,婉儿确实被激起了几分意气:她从上辈子从小到大当学霸,到这辈子自幼就是个天才少女,何曾被人当作又蠢又笨的?明知武皇后在激她,婉儿还是禁不住心里面波涛起伏:我才不蠢笨!我不止不蠢笨,我还知道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呢!武皇后瞥见婉儿微微涨红的小脸儿,便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果,得意地嘴角的弧度勾的更大了。

你果然不够聪明,本宫看错——武皇后的话音未落,婉儿便急声道:天后所想,是国是民,是四海昌平,是民生富足,是寰宇臣服!婉儿一股脑地说完,犹倔强地抬头,看着武皇后。

武皇后因着她说出的这番话之中的与后宫妇人的职责毫不相干的内容撼住。

国计民生,臣服,昌平等等,哪里是一个皇后该操心的?那合该是身为天子的职责所在啊!武皇后不曾言说与任何人的那些藏在心底里的念头,那些藏了太久,都要发酵成强烈的酸涩之气的念头,竟然就在这一刻,被这个赌气的少女,说出了口。

对于眼前这个大胆而犀利的少女,若说武皇后没有忌惮,没有惊恐,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为什么,她分明忌惮着她的聪慧,惊恐于她的眼力,甚至在听到这些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杀了她灭口,可心里面,却还是禁不住地,涌出了更多的,惺惺相惜?惺惺相惜,这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说出来何其容易?可是,世间人大多庸庸碌碌,要寻一知己,终一生,怕都是登天之难。

曾经,武皇后以为自己寻到了那么一个人。

可是,就算聪慧敏达如那样一个人,也是不敢,将这样一些话,昭昭然地落在阳光之下的。

不,那个人,她根本就不会想,更不敢想这些……所以,她们,原来是不一样的。

武皇后的思绪飘飞到很远很远,远得超越了时空与生死。

但她很快就强迫自己回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她的脸色极沉郁,她的周身,透着隐隐的杀气。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她冷森森地锁定了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