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夜没有告别的告别之后,这么长的日子里, 婉儿无数地想要得到武皇后的消息——无论是怎样的消息都好, 只要是那个人的。
婉儿更无数地幻想过那个人会给自己写信:如果她想写,会无法写吗?会无法安然送到自己的手中吗?那个人, 她可是武皇后啊!是未来的武则天啊!如今, 婉儿终于收到了那个人的信,却又有另一重心思涌了上来。
婉儿竟有些,不敢看那信了。
这算什么?近乡情怯吗?又有什么好怯的?她将要面对的,只是那个人的信, 又不是那个人本尊。
婉儿在内心里, 深深地为自己的没出息而感到丢脸。
打发走了宋令文,婉儿回到静安宫内,自己的卧房之中。
遣散侍从, 婉儿独自坐着, 看着桌上的那只信封, 胸口已经咚咚咚地敲起鼓来。
其实这只信封不过是个外皮,里面的才是装着武皇后信的那只信封。
之前在静安宫门口,在婉儿询问宋令文的时候,赵永福已经及时地向婉儿禀告了宋令文的身份:宋令文其实是武皇后的亲信, 是武皇后留在京中保护婉儿的。
以婉儿对武皇后的了解, 她倒是不信宋令文这样一个存在,尤其是他是历史上有名的那个宋之问的父亲的身份, 只是被武皇后留在京中做保护自己的工作。
但是婉儿确信, 在武皇后交代给宋令文的任务之中, 保护上官昭容必定是其中一项。
所以,宋令文是可信之人,从他手中得到的天后的信,也是可以相信其为真的。
当然,武皇后就是武皇后,她在被她用的人相信她用人不疑的同时,她本心里绝非全然这样想的——比如,大信封里面的这只火漆蜡封的小信封,便是明证。
婉儿盯着那蜡封上,与武皇后的私印一般无二的小小印记,心脏又不争气地狂跳了起来。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会不会是折成方胜形状的信,或者别的,在这个时代代表着亲昵的形状?那被折成特殊形状的信里面,会不会写满了武皇后对自己的思念和眷恋?婉儿是抖着手拆开腊封的,更是颤着心、颤着嘴唇打开那封信的。
哪怕,那封信的形状,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的,某种代表着亲昵的形状。
当看完信的内容的时候,婉儿的心脏已经没有了任何异常的波动,她面色平静,甚至有些想冷笑。
这就是她盼望了许久、想象了许久的,来自武皇后的信,那封她满以为会饱含着柔情蜜意的信!呵!婉儿终是冷笑出声。
看来,她真的以为错了。
一直以来,婉儿以为武皇后就算心里有徐惠,甚至有裴女史等那些女人,在不得不离别之际迫不及待地和自己一场鱼.水之.欢说再见的武皇后,待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因为不一样,她才会疑似害怕失去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自己的身子。
因为不一样,她才会在屡屡造次之后,为自己想得那样周到。
因为不一样,她才会霸道地夺了自己贴身佩戴的那只手串,而将素日用的帕子在自己的手腕上系了一个又一个的结扣。
还有,安排下那么多贴心的侍从侍奉自己,安排下妥当的亲信保护自己……任谁看来,武皇后都是真心待自己好的吧?婉儿这些日子以来,也都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这封信的内容,又算什么?没有半句的柔情话语,更不要说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话。
有的,只是平白的叙述,甚至是带着些居高临下意味的吩咐——婉儿再次冷笑一声:她是不是该感到荣幸,武皇后在信中的语气,更多的是平等的对话,而只有浅浅的几分自恃位高?如果这种平等的对话是和武皇后在一起的格外恩宠,那么武皇后在信中所说的帝崩,速至东都,算不算给予自己的格外殊荣?婉儿绝没想到武皇后会在一封信里告诉自己皇帝驾崩了。
这种堪称天大的事,她竟然就这么和自己说了?观宫中的反应,尤其是之前那个宋令文口中的韦大郎,也就是韦玄贞的长子韦洵的反应,恐怕连太子李显和刘仁轨、裴炎两位大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呢!婉儿蓦地攥紧了手中的信。
这封信从东都发出,到如今几日了?就算这信是由快马传递,皇帝驾崩的消息,恐怕也快到这里了吧?除非武皇后选择秘不发丧,但显然武皇后没有理由那么做,她没有必要用那种不明智的方式给自己多树敌。
太子的无能是肉眼可见的,与其铤而走险,远不如控制自己无能的儿子,更说得通。
那么这封信……又是为什么?婉儿攥着信的手猛然一抖——信中的内容和送信的时机,明摆着指向最大的可能,或许也是唯一的可能:武皇后想要让她在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长安之前,提前离开,以防止可能面对的危险。
毕竟,一旦皇帝离世,之前被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种种虚相遮掩着的真实,就极有可能翻到明面上来。
太子的心思,臣工的心思,宗室的心思,甚至包括将来的顾命大臣的心思……这种种波谲云诡交织在一处,婉儿所处的这方净土,就有可能被冲破。
婉儿的身份太特殊了,焉知不会有人利用她……的生或者死,谋算些什么?所以此时,迅速离开京城,悄无声息地赶赴东都,将来在先帝的灵前与众内命妇行当行之礼,这才是于婉儿而言,最明智的做法。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武皇后的决定的确是对婉儿好的没话说。
可若只是这样,那么婉儿和被天后极其看重的亲信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武皇后都想让其活着而已。
活下去,然后对武皇后感恩戴德,将来继续为武皇后所用吗?这难道就是武皇后想要的吗?却不是婉儿想要的。
武皇后在信中考虑的不可谓不周到,她连婉儿唯一可能的拒绝去东都的理由,都堵死了。
……帝既崩,郑休远为太常少卿,必与百官同赴东都举丧。
令堂为命妇,亦必赴东都。
此是国礼,违逆不得……且他日迁都,宗室、百官府邸、家眷俱迁,令堂亦不例外……言辞之间直指婉儿的母亲迟早也要去东都,婉儿便无所谓后顾之忧。
婉儿回味武皇后信中的话,越想越是心惊:武皇后竟然将他日迁都的打算都告诉了她!这算什么?绝对的信任吗?婉儿于是在冷笑之后,在对武皇后的情意大存问号之后,又十分地不确定起来——武皇后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爱上一个聪明人,本就累心。
偏偏自己爱上的,还是一个处于至尊高位,见识、心机都远高于自己的人……婉儿不知道是否该就此认命,她却知道,马上赶赴东都是她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
她假装没有察觉内心深处,对于将要见到武皇后的那份欢欣雀跃和强烈的期待——只是奉命行事,如此而已,不是吗?婉儿于是面无表情地将那封信,连同信封,都举到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唯有时而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她言说不得的心事。
按照武皇后的指示,婉儿只带了赵永福和小蓉两个,乔装改扮了,于深夜小心地打开了静安宫的角门。
角门外,果然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等着他们。
冬夜寒冷,呵气成冰,惨淡的月光照在戎装少年的脸上:五官竟与宋令文颇为相像。
宋三郎君!赵永福认得他,低声唤道。
这位是宋大人家三郎君,唤做之悌。
赵永福忙向婉儿介绍道。
这位便是上官昭容吗!少年看到一身书生装扮的婉儿,便猜到了她的身份,一双晶亮大眼更亮了。
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神很干净,足见是个忠耿之辈。
婉儿并不反感他,但是属于男子的气息,和这副高大的身材,就算宋之悌有着一张娃娃脸,还是让婉儿微生抵触。
而且,这个少年是宋之问的亲弟弟……想到熟悉的历史上,宋之问对武皇后的那种心思,婉儿便更觉得心里别扭得紧。
此间事劳烦送三郎君了!婉儿不动声色地垂眸道。
宋之悌听她声音清越,胸口热血激荡,只觉得纵是为了这个女子豁了性命都行!他到底没忘记父兄是如何嘱咐的,竭力克制住想要大拍胸脯保证的冲动,深吸一口气,方向婉儿深揖道:昭容唤某延恭便是!延恭,是他的表字。
赵永福闻言,嘴角抽了抽,心道人皆说宋三郎君豪勇更胜乃父,还真是胆子大得很啊!哪有第一次见到贵人,就让人家直呼自己表字的?这真不是胆大包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赵永福暗自啧啧,不敢作声,只悄悄地瞧婉儿的反应。
婉儿面上依旧平静如常,淡道:请宋三郎君依约行事吧。
她根本就不理会宋之悌的话头儿。
宋之悌默然一瞬,也只能照着父亲的吩咐将婉儿一行,悄悄从皇宫后门送了出去。
皇宫阔大,婉儿他们又走得十分小心,是以等他们终于离开宫门的时候,东方已经泛白。
如今实行宵禁,街上常有靖安司的巡防,扣拿不遵守宵禁令的人。
婉儿猜测武皇后应该早就安排好了,不然此刻他们几个人仍由宋之悌引领着,往城门口约定的地方走,居然没有任何巡防出现。
那个人,武皇后,还有她安排不明白的事吗?婉儿越发觉得,武皇后的深不可测。
如果,武皇后只是她追随、侍奉的人,那只会让她觉得敬奉和惶恐。
可是,武皇后却是她爱慕的人,是她想要当□□人长相厮守的人……这就让婉儿觉得,心情很是一言难尽了。
一路之上,这种复杂的情绪始终都缠绕着婉儿的心,使得她忽略了另一件大事——这是她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第一次走出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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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曌(一)皇后是什么?是皇帝唯一的正妻,是太子的母亲, 是母仪天下的存在……如果非要描述皇后是怎样的一个身份, 武皇后能连续地描述一刻钟,都不带重样的。
不过, 那只是别人眼中的皇后。
做皇后究竟是什么滋味, 也只有当事者本人,才最清楚。
武皇后对着菱花镜中的自己撇了撇嘴,故意扮了个鬼脸——反正这会儿没人在身旁侍奉,也就没人看到她这副不庄重的模样。
皇后嘛, 全天下女子的楷模嘛, 就得坐有坐规,站有站相,半点儿都马虎不得的!呵!也不知道谁定下的这些破规矩!女人就必须得如何如何啊?怎么不见他们规定男人必须如何如何呢?武皇后又冲着镜中的自己撇了撇嘴:不甘心!就算是已经做了两年的皇后, 她还是不得不循着礼法规矩行事。
说白了, 就是还得看人脸色行事。
这滋味可真不好受!而且, 这种不好受的滋味,还将陪伴她余生,只要她还是皇后——她当然不允许自己失去皇后的尊位。
可就算是将来,她做了太后, 有些规矩, 有些给女人定下的规矩,她还是不得不遵守。
阿囡……若你是男孩儿, 该多好啊!没有征兆的, 许多许多年前, 阿娘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蓦地跳入了武皇后的脑海。
那个时候,父亲刚刚去世,她们母女四人被武家的叔伯兄弟欺负得无处容身,连阿娘的嫁妆,他们都企图霸占了去。
若不是阿娘刚强又豁达,只怕她们也就没有后来了。
那个时候的武皇后,还不是武皇后,她只是个小小的女孩儿。
对于阿娘的话,她其实也是似懂非懂。
被叔伯兄长们欺负的事实却是真切的,所以那个时候的她,也在心里生出了小小的幽怨:若是她是一个男孩儿,该多好!似乎,只要她变成了男孩儿,阿娘和姐妹三人就不会被叔伯兄长们欺负了。
后来,小小的女孩儿渐渐长大,她的见识也多了起来。
她开始明白:阿娘之所以遗憾她不是男孩儿,皆是因为,只有男孩儿才能理所当然地承继家业,为礼法所认同;而女孩儿,就算她是父亲的女儿,承继了父亲的姓氏,将来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她深深地为自己不是男孩儿而内疚。
她甚至幻想过,若她是父亲的儿子,而不是女儿,那么她就是武家的嗣子,她的异母哥哥们便不敢对着她和她的母亲指手画脚,她的叔伯们也会支持她,而不是欺侮她们孤儿寡母。
这种自责的心思,其实并没有伴随她太久,因为人生有更现实的事,等着她去做。
她自幼随着母亲读书,各个领域的书籍无不涉猎;她自幼随着因为做官而时常举家迁移的父亲,几乎踏足大唐大半的州县。
这样的经历,早就在潜移默化之中培养了她不凡的见识和气度。
当这些知识与阅历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必然有一个大的爆发。
这个爆发,就在她及笄之前的那段日子,突然地发生了,让她突然之间就想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事——男子们难道就高贵得一生无忧无虑吗?当然不是。
历史上、现实中,多少做官的、行商的、耕田的男子,上一瞬日子还过得花团锦簇一般,下一瞬或是因为天灾人祸,或是因为得罪了权贵、选错了风向等等,就身败名裂,甚至横死街头了?即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时运不济,国破家亡,完了不也就完了吗?哪一个又能逃脱了去?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她顿觉眼前豁然开朗。
性命前程,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或许有厄运等等不可预知的灾祸,可若是这么认了命,苟且浑噩地活下去,到死也是烂肉一块。
陈胜、吴广,闾左之属,都能说出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这种豪气干云的话来,难道自己,这些年读的书、见识的世面,都不如他们吗?纵为女子又如何?男子有男子平步青云的通路,女子亦有女子晋身的捷径!刚刚十五岁的女孩儿,双眸晶亮如腾烧着的火焰,踌躇满志地攥紧了拳头……道路崎岖啊!镜中的武皇后已经收起了作怪的鬼脸,面容肃然起来。
她成为皇后的道路,这十几年,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描述得来的。
那其中,包含了太多的艰辛、苦楚,甚至后怕。
当然,不能排除的,是她还是有那么几分运气的。
不然,她也没有可能从先帝的才人成为当今天子的昭仪,直到成为如今的皇后。
上天对她,还是眷顾的。
只是对她的对手们,就残忍了些。
权力的斗争之路上,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妥协便意味着死亡。
这个道理,没有谁比如今的武皇后更清楚。
她就是踩着她的对手们的血,一路走过来的。
扪心自问,她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愧疚之心——试问:若她是最后的失败者,她的对手们,会对她有愧疚之心吗?自然不会!要怪,只能怪他们比她少了几分气运,少了几分忍耐,少了几分心机罢!想起尘封的过往,武皇后的嘴角蓦地挂上了一抹嘲讽。
昔年,那个宠冠后宫的萧淑妃被她斗死之前,说过什么来着?……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他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可惜了,那么好看,那么婉转风流的一个女子……武皇后对着镜中的自己摇头,叹息。
后来,宫中传言什么来着?他们说她害死了萧淑妃,心里有鬼,所以怕猫?武皇后禁不住呵笑出声,镜中人也笑了起来,像是听了极其好笑的笑话似的。
亏他们想得出来!她只是喜洁,讨厌到处都有的猫毛罢了。
却被那些奴婢们,还有后宫那些不安分的女人们,传成了这样。
印象中,她好像养过一只猫的。
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经历的事情太多,好多事、好多人都不大想得起来了。
但是那个萧淑妃的美,武皇后总是无法忘记。
她再次暗叹了一声可惜。
可惜的,又何止萧淑妃一人呢?武皇后陡然间被触动了心事,眸光沉敛了下去。
在抬眸时,她的神色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端庄肃然,这才是皇后应有的仪态……武皇后嘴角边挂着嘲讽。
她已经开始厌倦于扮演这个角色了——时时刻刻地在扮演一个皇后的样子,行居坐卧早就有了一套规矩,她只是被硬套进那个规矩里的人。
什么时候,他才能成为那个制定规矩的人呢?遵守规矩有什么趣儿?制定规矩,让全天下的人都遵守自己的规矩,那才有意思……身后,门外,有窸窣的衣裙响动,和熟悉的脚步声。
何事?武皇后用她特有的慵懒而具威仪的声线问道。
禀皇后娘娘,这是新进的鞠衣,请您过目。
柴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恭顺。
放下吧。
武皇后淡道,并不看一眼那簇新的礼服。
左不过是给皇后穿的,又不是给她穿的!柴芸放下托盘,并没有急着退出,而是若有所思地思索两息。
武皇后作怪地睨她。
柴芸赔笑开口:听闻这是利州新贡的缣所制。
哦?是吗?武皇后被故乡的物产勾起了几分兴致,很赏脸地瞧了瞧那新礼服。
不错。
她微微一笑,已经算是给予的最高评价了。
柴芸面上的笑意未变。
武皇后亦赏脸地给了她一个浅浅的微笑。
柴芸回完事便退下了。
武皇后却盯着那新礼服,若有所思。
柴芸是她新近提拔上来的女官,很合她的心意。
这些年在她身边侍奉的人数不过来,可到最后能得到她的信任和认可的,不超过一只手掌的数目——忠心,勤恳,聪明,懂分寸……要同时具有这些特质,谈何容易?尤其是女人……因为自身的经历,武皇后对于聪慧且忠心的女子,格外青眼。
她现在的地位,让她能够给有着这样特质的女子,多一些晋身的机会。
她也愿意在心情不算差的时候,稍稍包容她们的不足。
比如柴芸,虽然忠心、勤恳,却少了些灵气;比如那个杜家的小姑娘杜素然,虽然富有灵气,却对姓李的,包括她那位做皇帝的舅舅,都心有怨怼。
以武皇后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
不过没关系,姓李的又不是她,她怕什么呢?且,谁知道杜素然对李家人的怨怼,将来有没有用呢?多年的与人斗、与命争的经历,早就让武皇后学会了:多埋下几颗棋子,总是没有坏处的。
这也算是,皇后的胸怀和气量吧?武皇后的目光重又投向镜中的自己,对自己的未雨绸缪,满意极了。
蓦地,一张圆胖的脸,带着类似谄媚的笑,落入了镜中一角:是赵应。
武皇后暗自皱眉,却也不能不承认,赵应的名字起得真好。
赵应,不就是照应吗?她这些年得了赵应的照应,还真算是顺风顺水。
这老东西忠心又尽心,人也算机灵,可就是有一点,太媚.上了。
武皇后在心里撇了撇嘴:得寻一个年轻的顶上来,省得这老东西某件事办得不稳成,再坏了好事。
唉!尽心的太谄媚,忠心的不够灵透,好看的和自己不是一条心,和自己一条心的又牛心左性,大部分都过得去的还心存说不得的怨怼,须得好好调.教才能上道儿……这世间,怎么就没有那么一个既聪明机变,又好看博学,且和自己一条心的人呢?武皇后顿生一股子人生寂寞如雪的沧桑之感。
何事?武皇后对着镜中的自己道。
她看腻了赵应那张胖脸了。
在她没给予眼神的地方,赵应依旧笑得一朵花儿似的,回的话却一点儿也不像花儿那样美丽:罪犯上官仪的家眷,都已经没入掖庭了。
武皇后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赵应忖着她的反应,心道皇后娘娘这是没什么兴趣的意思吗?想想也是,上官家败都败了,剩下孤儿寡母,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就此退下的时候,却听到武皇后幽幽地开口了:都是些什么人?赵应愣了愣,马上明白武皇后问的是什么,忙回道:只有上官庭芝的妻子,以及她的女儿。
女儿?武皇后突生兴趣,眉峰挑了挑,上官仪的孙女?赵应忙应是。
样貌如何?才学如何?武皇后追问道。
赵应闻言,愕然。
他知道武皇后问的,是那个上官仪的孙女的样貌和才学,可是……尚在襁褓中,看不出来……吧?赵应只好答道。
武皇后哑然,继而自顾微笑了:竟然还在襁褓中……当年,上官仪的才学、风度不知令多少人折服啊!她似是忆起了过往,赵应却是不敢应答的:上官仪,谋逆之罪啊!他如何如何皇后说得,别人却是说不得的!由她们母女去吧!武皇后回神道,别难为她们。
她和上官仪是政敌,上官仪已经死了,没有人再威胁她的皇后地位,一切也就结束了。
她自恃身份,也不可能去为难孤儿寡母。
何况,她还想看一看,那个姓上官的小婴儿,长大了是否具有她祖父那般的才学和风仪呢!※※※※※※※※※※※※※※※※※※※※应小天使们点播,在正文中穿插阿曌的情路历程,作为番外,这是第一篇。
阿曌(二)深宫岁月苦且长……其实也未必。
反正武皇后这个皇后做的,便没觉得如何苦, 如何长——连堂堂天子都得忍让她几分, 后宫嫔妃看到她更是如鼠避猫,她有什么可苦的?每日里种种事务忙得她脚不沾地, 几乎一刻不得闲的, 又何谈光阴漫长难熬?相反,武皇后喜欢这样的忙碌,喜欢这种将权柄、更大的权柄握在手心里的感觉,这让她觉得充实, 觉得踏实。
要说没有烦心事, 也不可能。
眼下,便有一桩尴尬难解的事……武皇后揉了揉泛酸的额角。
这件事,若是其中牵涉的是旁人也就罢了, 她会没有分毫犹豫地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可偏偏当事的是……唉!纵是帝后之家, 也不是全无烦忧啊!武皇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唤来了秦晖。
太夫人那里怎样了?她问道。
后宫之中,敢被称为太夫人的只有一位,便是皇后之母, 荣国夫人杨氏。
秦晖眼珠儿一转, 便明白了此言所指,马上赔笑回道:太夫人由太医令亲自诊了脉, 用了安神的汤药, 听闻已经安睡了。
能在后宫之中, 这么迅速地获知宫外母亲的讯息,即使身为皇后,也不是哪个皇后都能做到的。
武皇后这会儿却没有心思为自己巧妙安置人手、及时获取消息而自得,她也只顾得上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倒也罢了。
她容色淡淡道。
秦晖不敢接这个话茬儿,只微弯了身静静候着。
此前刚刚发生的那件大事实在堪称说不得,他惯看风向,自然不会对尚无定论的事多嘴。
贺兰敏之事亲不孝,责令闭门读书,悔过半月。
武皇后终是下了决断。
而她再一次揉着额角的动作,暴露了她心底的倦意。
秦晖垂着头听着这个决断,心里面已经有了底儿——这就叫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贺兰敏之就这么逃过了一劫了。
啧啧,奸.淫公主贴身侍女这样的大罪都能被这么轻轻揭过了,还真是……这才叫会投胎呢!秦晖心里很有些酸意,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
想来贺兰大人也是一时糊涂,孝敬太夫人贺兰大人是从来不含糊的。
秦晖笑眯眯地奉承道。
武皇后不置可否地呵了一声,谁也猜不出那一声呵笑是冷笑还是别的什么。
秦晖偷眼儿瞧着她似是倦倦地靠着椅侧,心里面就转起了怎么奉承的念头。
您前日夸贺女史研磨研的好,奴婢这会儿传她来侍奉?秦晖小心地试探道。
贺?女史?武皇后的脑海里忽闪着这个姓氏,可映出的却唯有贺兰敏之的那张脸,登时厌恶恶心的感觉顿生。
啪——她不耐烦地把离手边儿最近的一卷书掴在了地上。
秦晖吓得一个哆嗦,扑通跪在了地上。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触了霉头,心里暗骂自己什么姓氏不好提,偏偏提贺!武皇后很不耐烦看秦晖咚咚磕头的蠢样子,更不耐烦地挥手让他起来说话。
秦晖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
各宫最近可有什么新闻?武皇后懒懒开口。
她现在不想去理会和贺兰、和杨,甚至和李字有关的任何人与事。
秦晖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见武皇后没有治罪,这才忙应承道:宫中何时会少了新闻呢?武皇后睨他。
秦晖忙敛起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笑脸,恭顺道:近日陛下都留宿在徐婕妤那里……说着,小心观察武皇后的脸色。
见武皇后容色平静,才又壮着胆子道:……陛下说是前儿七夕徐婕妤做的小饰物很是精巧……武皇后闻言,也只淡淡地丢出一句:随她去。
秦晖很有些困惑,或者说,长久以来他在武皇后的身边侍奉,就有个绝大的困惑始终不得其解:昔年斗死了先皇后王氏和宠冠六宫的萧淑妃的武皇后,竟然对很得皇帝心的徐婕妤睁一眼闭一眼。
这是什么缘故?难道是因为,徐婕妤只是个婕妤,且不曾诞下皇子?可照皇帝留宿的频率,只怕皇子也是不远了吧?秦晖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因由,更想不出在武皇后这里邀功以期将来压下赵应一头的更好的机会。
如果,能在徐婕妤这里寻到机会……听闻徐婕妤近年常常关照掖庭。
秦晖边说边偷盯武皇后。
是嘛。
武皇后依旧不咸不淡的。
就在秦晖以为武皇后已经全然不感兴趣的时候,武皇后却忽然飘出一句:她关照谁?犯官……上官仪之后。
秦晖答道。
以他对武皇后做派的了解,后宫中的事只要不是威胁她的地位的,她大多会选择静观其变。
所以徐婕妤关照掖庭这件事,若非夸大其词,恐怕引不起武皇后的兴趣。
果然,武皇后听到上官仪的名字,倚坐的身体绷直了些:上官仪之后?那个小丫头?秦晖暗喜:武皇后能说出那个上官家的小丫头的名字,便意味着她对掖庭中的事不可能不曾不关注过。
如此才好!正是她!秦晖忙回道。
她?武皇后眯着眼睛想了想,今年有七岁了吧?接着又问:徐婕妤关照她来着?可不是嘛!那丫头刚出生不久,徐婕妤就派了自己的大宫女去,调了她的母亲郑氏专做自己的针工,还特特地吩咐了掖庭令,给她们母女单独的房间过活。
秦晖道。
就这个啊!武皇后无所谓地一哂,绷紧的身体也松缓了几分。
要么说后宫中的事,哪里有她不知道的呢?徐家与上官家有些故交,徐盈要关照落魄的上官氏后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当年,就是武皇后自己,还曾因为掖庭令石广厚苛责郑氏母女而杖责了他,又贬了他的职呢!也是因为这件往事,掖庭中那些惯于捧高踩低的奴才,方不敢对那母女两个蠢蠢欲动了。
武皇后倒也没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如何好。
她从来都没打算做好事做好人什么的,她是一个务实的人,只为自己的目标而活。
她之所以惩治石广厚,震慑众人,不过是因为:她厌烦底下的人,打着她的幌子装神弄鬼罢了。
至于郑氏母女是否因之而得了庇护,她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秦晖怎么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赶紧添油加醋地又道:徐婕妤这些年都同上官氏走得近,听说还常在陛下面前提起呢!武皇后闻言,双眸凝住:你亲耳听到她在陛下那里提起了?秦晖一噎,登时不敢接话了。
武皇后轻哼一声,到底还是站起身来。
去徐婕妤那儿。
她说道。
她可以不在乎徐盈怎么照顾上官氏的后人,但是徐盈若是敢在皇帝面前提及上官氏,那可就别怪她不顾及过往了!秦晖见武皇后虽然不肯全信自己的话,但到底有了动摇,心中暗喜,张罗皇后仪仗张罗得更加殷勤了。
这么多年来,除了不得不见的场合,武皇后是不会踏足徐婕妤这里的。
她不愿看到徐盈那张脸,看到了就不免生出一种,好像欠了债的不适感——这算什么?愧疚吗?武皇后心里不快活地想。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欠债的感觉,始终萦绕着她,令她难以释怀。
徐盈的那张脸……她真是不想看到。
大概是这里多年来没有自己踏足,而徐婕妤最近正在得宠吧,连门口当值的小内监看到自己,都跟自己要来生吞活剥了他家主子似的。
武皇后盯着那个慌不择路往殿里面跑的小内监,心里面泛过些别扭感。
蓦地想到了什么,她健步如飞地跟了上去——果然,被她捉了个现行:徐婕妤正在她的宫里面,受郑氏母女的拜。
她们竟然走得这样近了?都感恩戴德起来了?武皇后在心里哈了一声。
她才不想看徐盈,也懒得看郑氏。
她的注意力,被眼前这个小人儿吸引了——上官仪的孙女,那个在七年前就让自己生出好奇心,想看看她长大以后是什么模样的小丫头,竟然就在这里见到了?这七年来,武皇后有太多的事需要忙,忙得她几乎都忘记这个小丫头了。
如此情境见到,也算有趣。
武皇后的嘴角微微勾起,径直朝着上官婉儿那里冲了过去。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动作,在旁人的眼中,仿佛她要对这个小姑娘如何似的。
天知道她彼时真的只是好奇:上官仪的孙女,究竟是怎样的?武皇后的脚步,因为突然看到小姑娘的脸,而霍的顿住。
这算什么?抹了一脸的灰土,像是刚从土堆里爬过的样子,这算什么?呵!这是故意的吧?给谁看呢?肯定不是给徐盈看的。
那就是给坏人看的呗!武皇后心中冷笑。
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成了坏人这件事,而觉得如鲠在喉。
好啊!既然做坏人,当然要坏到底才像样!她倒要看看,他们一个两个的,都在玩什么花样儿!武皇后的手,于是欺向了上官婉儿的脸……手指之下,是灰土触到肌肤的涩.感,武皇后感受分明。
这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让她觉得稀奇的,是眼前这个姓上官的小丫头的眼神——谁给的这小丫头的胆子,敢这样直视自己的?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敢这么直白地盯着自己看了?武皇后的心底,陡生异样之感,接着便是威仪被侵.犯的感觉。
这小丫头在掖庭长大,她刚才还向徐盈行礼来着,她不可能不认得皇后服色;既然认得,还敢这么盯着自己看……难道竟是个傻子?上官仪的孙女,是个傻子?!武皇后一口气堵在胸口,堵得发痛。
这叫什么?珠玉蒙尘吗?武皇后越想越气,索性手上用力,使劲儿揩拭起小姑娘细嫩的肌肤来。
她倒是要看看,明明长了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的,上官仪的孙女,到底是不是一个傻子!※※※※※※※※※※※※※※※※※※※※婉儿: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和我家那口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以为我是个傻子……话说,九月一号开始更新百合现代甜文《女王攻略》。
如果收藏足够多的话,坐着菌会考虑日更哒~阿曌(三)这叫什么眼神?瞪圆了眼睛,还张大了嘴!下一步会不会流下涎水啊!有那么一刹那, 武皇后看到上官婉儿盯着自己的眼神, 心里产生了某种与嫌弃有关的情绪。
武皇后下意识地就要抽回手,突然听到了徐婕妤的声音:皇后娘娘!呵!徐盈竟然来插手了?还敢用这种带着威胁的语调, 和自己说话?武皇后被激起了意气, 那只手干脆更紧地贴在了上官婉儿的脸上——怕我看吗?我偏要看!怕我摸吗?我偏要摸!武皇后甚至高傲地扬起了下颌。
皇后娘娘想做什么?徐婕妤咄咄问道。
武皇后却已经听出了她底气的不足。
投鼠忌器吗?武皇后心中冷笑。
一个小官奴而已,就算是徐家与上官家有故交,关照了这么多年也就罢了,至于让三品婕妤忌惮成这样的?武皇后的眉峰微不可见地挑了挑, 眼神则瞄向了被她的手掌控制着的小东西——哈!小东西这是在关心徐盈吗?那双漂亮的眼睛, 已经出卖了她的心思。
小小的孩儿,还知道关心旁人,可见不是个傻子。
武皇后的心底, 瞬间划过了谢天谢地的轻松感。
当然, 她绝不会承认, 她在为上官仪的孙女不是个傻子,而感到由衷地庆幸。
心念微动,武皇后故意用眼睛去瞪徐婕妤……果然如愿地看到手掌下的小东西更关切、更担心了。
有趣!武皇后暗自好笑,琢磨着这小东西既然这么好玩儿, 要不要再做点儿什么事, 调剂一下自己枯燥的日常。
孰料——皇后娘娘慎行!徐婕妤脱口而出。
武皇后一股火气被顶了上来,干脆老实不客气地更在上官婉儿的脸上作怪起来。
该慎行的人, 是你!她同时斥徐婕妤道。
其实, 武皇后的心里也有些纳闷:为什么徐盈这么紧张?虽然彼此谈不上多好的关系, 好歹也认识二十年了,至于对自己这么不了解?还怕自己掐死这小东西不成?要是想弄死这小东西,还用等到此刻吗?还用我自己动手吗?武皇后越想越气,徐婕妤越怕什么,她越是让她更担心。
皇后娘娘想做什么!徐婕妤干脆来拉扯她的手腕了。
这让武皇后的身体一僵——已经有多少年,她们不曾贴得这般近了?当年的她们,也曾一起玩耍,一起外出游赏,一起说着体己话……当然,那个时候,并不是只有她们两个,还有……某种心烦的情愫又翻涌了上来,提醒着武皇后,她曾经欠下的……债。
无论是什么债,都是债。
武皇后暗自咬牙,猛地用力甩开了徐婕妤的手。
她平生不知让多少对手、多少政敌身败名裂,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唯独那笔债欠下了,便没办法还。
武皇后于是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息,喝令秦晖带了姓上官的那小东西离开。
她还是后宫之主呢!后宫里的事,难道还有她问不得、管不得的?直到折回自己的承庆殿,武皇后方渐渐平复了情绪。
可是半盏茶尚未入口呢,宫人报说太平公主求见。
这让武皇后的心情稍好了些,却也平添了几分疑惑:这个时候,令儿来见,还特特地让人通禀,全然不是平日里出入此处毫无规矩的架势,是什么缘故?武皇后可不觉得自己唯一的女儿突然就长大了。
所有的儿女里面,武皇后觉得也只有太平公主继承了自己的几分灵气和神髓。
其他的……不提也罢。
又或许是唯一的女儿,是和自己同一性别的女孩儿,对于太平公主武皇后更多了些纵容,她自问疼爱太平比儿子们更甚。
尤其是,前些日子经历了那种事……武皇后默默叹了一口气:但凡换一个人,敢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她早就处置了。
可是贺兰敏之那个小子……谁让她没有娘家人可以倚仗呢!就算是对外戚向来不屑一顾的她,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宫廷内外的争斗,也渐渐意识到,有时候多一两个得力的娘家人,很多事情办起来就方便得多。
所以,还得抓紧派人往龙州和振州查访武家那几个小子,是不是能和自己是一条心。
如此心里盘算着,并不妨碍武皇后和女儿的亲昵。
她搂了女儿入怀,摩挲着,一点点地探问。
太平到底还是个孩子,几句话便绷不住,说出了真实的来历。
还真是……厉害啊!武皇后心内暗嗤:那个姓上官的小东西,哪里是个傻子啊!简直就是个人.精儿中的人.精儿!不然,寻常七八岁的小孩子,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让堂堂的公主为自己甘心情愿地求情?虽然,这个堂堂的公主也只刚满了八岁。
不过,武皇后了解自己的女儿,若不是真心喜欢那个小东西,绝不会做到这种地步。
这可更有趣了!武皇后嘴角浮着若有若无的笑。
她倒是很想见识见识那个小东西,小小年纪是怎么个精明法儿。
那小东西瞪着圆眼睛的时候,着实呆了些,倒也像个小美人坯子的样子。
武皇后于是决定亲自看一看,那小东西如何厉害。
却忽有宫人来报,说徐婕妤求见。
武皇后顿觉头疼:姓徐的怎么都这么牛心左性呢!难道她吃人?能把那小东西生吞了?武皇后遂出言警诫,就此打发了徐婕妤赶紧走。
徐婕妤比她料想的还要执拗,竟然敢提及……《三皇经》!须知,《三皇经》是宫中的禁忌。
它不止是先帝时候便有的禁忌,其中更牵连着某件武皇后想都不愿去想的往事……好不容易徐婕妤退缩了。
武皇后略觉心烦,随手命两名宫人去备了净面的物事,给那小东西洗了脸,然后带来见自己。
那两名宫人前脚领命离开,武皇后蓦然间想到了什么——她的手下她最清楚。
这些奴才在自己眼前卑躬屈膝的,在外面可跋扈的很。
这倒没什么,宫里宫外的人就该多吓唬吓唬才老实;可若是那两个奴才吓坏了那小东西怎么办?吓坏个把小罪奴其实也什么大不了,可那个小东西和寻常小罪奴又不同……她还没见着那小东西究竟如何聪明呢,就这么吓坏了,岂不可惜?武皇后赶紧唤来了赵应,特意叮嘱了他几句,让他亲自去带了上官婉儿来。
赵应喏喏地应了,快步离殿而去。
没多久,赵应就引着上官婉儿进入了大殿。
当武皇后第一眼看到这个已经洗干净了脸的上官婉儿的时候,她怔住了。
那一刻,她的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句话:讨债的来了!她,怎么也会在同样的地方,长着几乎一摸一样的,朱砂痣?武皇后紧紧盯着下面跪伏着的小小身体,只觉得呼吸急促了几分——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还是,有人故意如此作为的?武皇后接着就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念头。
她清楚自己现在的地位,更清楚自己的手中握着怎样的权力。
只要她安于皇后的尊位,便无人可以动摇了她去。
就算有人心里看不惯她,甚至想要置她于死地,也只敢想想,不敢真的做什么。
毕竟,命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这小东西眉心的朱砂痣,是真的喽?这算什么?天意吗?武皇后突然间明白了,徐婕妤何以对郑氏母女关照若此了。
徐盈不会真把这么丁点儿的小东西,当成……吧?她怕不是疯了?武皇后的神情复杂起来,看向上官婉儿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稳了稳神,从容问道。
无论她的内心如何波动,她都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
婉儿。
武皇后听到上官婉儿这样答道。
呵!这么点儿的小东西,都知道回避着上官这个姓氏了?怕触我的霉头吗?怕死吗?这样想着,武皇后忽然哂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吗?上官仪的水平,不过如此。
她故意这样说的。
她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着一个那么点儿的小姑娘说出这种话来。
分明,她在听到婉儿这个名字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屈子的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还在心里赞叹好名字来着。
可她心里就是莫名地存着某种道不明的心思,让她说出了这种颇失皇后身份的话来。
然后,她看到了什么?看到太平和上官婉儿的脸色都变了。
太平倒也罢了,自幼读书,更比她的兄弟们都聪明,听出这话的不妥当,也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
可是这个上官婉儿,她竟也听明白了?难道,她读过书?她才多大?还是在掖庭中长到如今的。
掖庭无书可读,就算郑氏从她记事起就背书让她学,她能记住这么多?这可不是早慧能够形容的了!武皇后脸上的容色淡淡的,谁也不知道她内心里正在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在她看来,眼前这个叫上官婉儿的小东西,根本不像是小东西,而像个……大人。
武皇后生出恍惚之感,某个人的模样和某些场景,仿佛重现一般,急速地向着跪在下面的那个小人儿的身上冲去。
这不可能!武皇后深吸一口气。
绝无可能!她不信!偏偏这时,太平看出了她对上官婉儿的不喜,急着上前来,为上官婉儿开脱。
武皇后刚刚平静下去的心,再起波澜——太平竟然这么喜欢她!她到底是怎么让太平,在短短的时间内,喜欢她的?太平自襁褓中就锦衣玉食,什么没见识过?怎么就这么快,被这么个小东西收买了心思?这个小东西,她到底有什么能耐?!武皇后心生不平,为自己的女儿,或许更为别的?她于是斥责了上官婉儿什么都不懂,斥责了她不仅不懂,还不知道习学!虽然武皇后的心里有些发虚,觉得自己似乎很有些不讲道理……反正她就是斥责了,就是说了,又能怎地?她是皇后,谁又能奈何了她?她就是要看看,这个叫上官婉儿的小东西,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儿来!※※※※※※※※※※※※※※※※※※※※以阿曌的性格,对婉儿已经算是很细心很贴心了~~阿曌(四)武皇后纵横后宫这许多年,如今独霸后宫, 连堂堂天子都得给她几分面子, 使得她早就养成了颐指气使的习惯。
而随着手中权力的收拢,她最讨厌的事, 就是她的事旁人, 尤其是下人自以为是地替她做主。
比如,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秦晖——武皇后曾经以为他只是善于逢迎,偶尔糊涂个一次半次的无伤大雅,谁承想这狗奴才竟要把上官婉儿往教坊司里送!谁给的这狗奴才的狗胆!武皇后的脸色阴沉似水。
她心里恼火得很。
秦晖只是个顶不起眼儿的奴才, 打发了他并不比碾死一只蚂蚁更费事。
武皇后已经默默把他抽筋拔骨了几个来回了, 她命人把他架了出去。
她现在没工夫理会他,将来有他的好看!武皇后更气的,其实是其他几个人。
徐盈那个不让人省心的, 死皮赖脸地赖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她敢用那种眼神看自己!她还敢用那种语气和自己说话!呵!她以为她是谁!武皇后磨牙——若不是看在故人的分儿上, 徐盈还有机会杵在这儿碍眼吗?徐盈怕是真不知道, 她凭什么和自己针锋相对吧?武皇后心中冷笑,她于是丢出了将要对徐家满门不客气的撒手锏。
这招果然奏效,徐盈立马就老实了。
这才对嘛!做嫔妃就该有做嫔妃的样子!在这儿虎视眈眈的,屡次冒犯皇后之尊, 还试图惦记皇后的人, 不是僭越是什么?武皇后丝毫不觉得,她把上官婉儿定义为皇后的人, 有什么不妥。
打发了徐盈, 武皇后对自己的女儿犯起愁来。
太平对上官婉儿的在意, 让武皇后心里极不舒服。
她一向都觉得女儿除了比儿子们更像自己,以及更招自己疼爱之外,和儿子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或者说,在武皇后的概念之中,太平合该同她的兄弟们一样,对自己唯命是从。
可是,就在今日,太平竟然三番两次的这么不听话。
不过,就算心里对女儿的反应不大高兴,武皇后也没有表现出来。
她的女儿,是整个大唐最尊贵的小公主,她舍不得让她受委屈,自然也舍不得让她失落。
尤其是在,经历了贺兰敏之那个畜.生那件事之后……武皇后于是耐着性子,告诉太平,自己对上官婉儿的安排。
总算看着女儿满意地走了,武皇后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面上似是嫌弃地虚踢了太平一脚,其实嘴角已经不由得微微勾起,心里面则好笑地摇头:令儿这小东西!太平和徐婕妤走后,偌大的殿内,就只剩下了上官婉儿和她的母亲郑氏。
对于郑氏这个上官家的儿媳,武皇后是没什么兴趣的。
左不过就是个贵宦之女,联姻嫁入上官家,前半生诗书簪缨、享了荣华,一朝家族败落沦为奴婢。
世事无常,成者王侯败者贼,这样的女子多了去了,也不差郑氏这么一个。
武皇后甚至能够构想得到,若是自己当年没有入宫,没有成就今日这样的高位,她的母亲以及她,都会是如郑氏那般下场的无数个女子中的一个。
这是命,谁也别怨!怨只怨,自己没有那个能耐去争!武皇后真正感兴趣的,是上官婉儿。
尤其,这个姓上官的小东西的脑门上,也长了那么个朱砂痣,倒让武皇后生出了几分命中注定的况味。
命中注定吗?武皇后嘴角浮着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就算是命中注定,这小东西还这么丁点儿大,她有能耐诱.惑君王吗?她有能耐独得专宠吗?退一万步,这小东西还拥有那个家世,能支撑起来,那种,命中注定吗?武皇后嘴角的笑变得冷冽了几分,看着上官婉儿的眼神,也越发地审视起来。
她不喜欢想那些过往,特别是,那些过往和眼前这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联系在一起的时候。
这又是什么道理?她一时辨不明自己的心迹。
想不明白的事,武皇后从来不喜欢多费心思去琢磨。
她向来是个务实而目标明确的人,她只问自己想得到什么,而懒得费心思去抠其中的细枝末节。
不过,偶尔发现一些小小的细节,于她而言,也是挺有趣的事。
比如,她发现这个姓上官的小东西,竟然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敢大着胆子抬头直视她!有趣……武皇后这么多年来,从没发现哪个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就是皇帝,看向她的眼神,如今也多了些好商好量的意味。
就是她的儿女们,在被她疼爱的时候,都知道适当地把握分寸,而不会恃宠而骄。
就是她的母亲,这些年面对她的时候,也多了些和母女之情不大相干的讨好……这些,倒也罢了!人在高位,有所得必有所失。
武皇后也渐渐看得明白了。
哈!这小东西不仅敢大着胆子直视她,还敢在她母亲都被自己吓得哆嗦的时候,向自己大声开口了。
这小东西说什么?妾愿侍奉皇后娘娘,以彰显皇后娘娘之懿德!上官仪的孙女,竟然向她讨饶起来!竟然说愿意侍奉她!不知道上官仪泉下有知,听到这句话,会不会被气得胡子、眉毛都飞起来!武皇后这般想着,心情格外地轻快起来。
什么懿德不懿德的!她才不在乎那些骗鬼的虚名头。
能让不肯屈服的人屈服了,才更有趣儿……等等!武皇后及时刹住自己的轻快得意,幽深的目光再次投向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这小东西,当真是甘心情愿地想服侍自己吗?还是,这是她回护她母亲,甚至还有……徐盈的权宜之计?真要是那样的话……武皇后的心情瞬间跌到了谷底,大有一种被小毛孩子算计了的,阴沟里翻船的感觉。
话虽如此说,武皇后却也清楚,能表现得让自己都不小心差点儿上了当的,又岂是一个寻常小毛孩子就能做到的?这个小毛孩子,可是人精儿中的翘楚啊!武皇后微微眯眸,为自己的眼光而自得。
这么一来,她再看上官婉儿的心境就变了。
皇帝爱才、惜才,难道她就不爱才、惜才了?这个姓上官的小东西,如今还小。
假以时日,焉知将来不会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就算是长歪了,这么个聪明的脑袋瓜儿,这么一副伶牙俐齿,时常侍奉在自己的身边,是不是也能让枯燥的日常,多些调剂,而增趣味?当然了,武皇后不会允许上官婉儿长歪。
且不说白瞎了这个小美人儿坯子的模样,一旦长成个喂不熟的狼崽子,将来岂不扎手似这种聪明小孩儿,越是聪明越得打击,让她以为自己蠢,让她以为自己差得很多,她才知道更加地习学上进。
武皇后深谙培育人才如训马,她毫不吝惜自己的冷言冷语,一盆一盆冰水一般泼向了小小的上官婉儿。
她就是要打击她,搓.摩她,调.教她……而此时的武皇后,浑然未意识到:潜意识之中,她压根儿就没把上官婉儿当成一个才七岁的小女孩儿看待。
而上官婉儿的反应,更是让武皇后惊诧:这些话,真的不是别人教给她的?这大段大段的,背下来都费劲的话,真的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这小东西甚至还说什么?她说,她对自己有用?她说,自己重用了她,就能让世人看到,皇后娘娘是如何的大度包容,如此饱学之士也会甘心为皇后娘娘所趋驰?武皇后越听越觉心惊肉跳。
她恍然意识到,眼前正在和她侃侃而谈的,真的不是一个遍历世事的成年人,而只是一个小不丁点儿的小东西。
这份心智,这份口才,就是当年的……那谁,怕也比不得吧?武皇后猛地一个恍神。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确定眼前的确实只是一个小姑娘。
武皇后的心底里莫名地生出些心悸之感。
不是害怕,而是对未知的不确定感。
李唐皇室崇道,她昔年也曾读过几卷道经,知道些借尸还魂夺舍之类的传说故事,她从来都是斥那些东西为无稽之谈的。
然而,今日,方才,眼前这个小小孩童的侃侃而谈,竟让她生出了那种诡异的怀疑之感。
武皇后于是呵斥住了上官婉儿。
她说她不喜欢听这些。
也不知道那小东西是如何理解她的不喜欢听的,武皇后看到那张乖顺的脸低垂下去之前,那双灵动的眸子之中,晶莹剔透的闪耀。
真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武皇后心内感慨。
拥有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的,怎么会是阴.邪诡异之物呢?上官婉儿和她的母亲,已经被带出了大殿。
武皇后仍怔怔地出神。
其实,除了刚刚的那种陡然而生的恍惚之感,她并没觉得对上官婉儿觉得害怕。
她这辈子,好像都和害怕两个字无缘。
若那个小东西真的是什么阴.邪之物……武皇后嗤的失笑:那又如何?难道她还怕了那小东西不成?就算那小东西是个阴邪的化身,也是老老实实任她摆布的阴.邪的化身!曾经有人质疑她疯了,那个人还为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而忧心忡忡。
那个人甚至为了她这条不归路,搭上了一生……她以为她护住了她……是,的确,当初,她是护住了她,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武皇后。
可是,既然老天爷让她成了武皇后,她便不想一辈子都只做个贤良淑德的皇后,将来变成一副没有感知的尸骨,还要被一群腐儒拿来说三道四。
人活着,以及死后,终究免不了被说三道四——反正都逃不掉被说道,倒不如趁着活着的时候,任我所为!连那个小东西,都能说出皇后娘娘尊如皓月这种前无古人的话来,我又如何做不出前无古人的大事?武皇后拔直了脊背。
反正那个小东西,她要定了!※※※※※※※※※※※※※※※※※※※※这阵收拾房子累到不想说话,挤出时间码出一章。
所以,阿曌这算养成吗?阿曌(五)她太忙了!身为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后,身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天后, 身为不得不为频繁被风疾所困扰的皇帝处措前朝事的天后, 她太忙了!因为太忙,因为每日里被前朝和后宫中的诸多事情牵绊了精神, 还要时不时地宽慰那位被疾病折磨得格外敏感的皇帝, 以及越来越不让她省心的儿女们,她的脑子几乎每日十二个时辰都不得歇息。
因为脑子长久被各种琐事占用着,她常常忽略眼前的时间。
比如,那个上官家的小东西, 已经多久没看到了?那个小东西, 自从当年入了宫学,便从武皇后的眼前消失了。
武皇后也只偶尔从侍者的口中,得到关于她在宫学中的消息。
武皇后都能想象得到:那些侍者, 无论他们的年资如何, 无论他们在她面前表现得如何恭顺忠心, 在向她回复的时候,他们心里一定是认准了,她让他们去打探上官婉儿的消息,是让他们监视那小个东西。
他们一定自以为是地以为, 她心里忌惮极了上官仪的后人, 生怕上官仪的后人在宫里闹妖儿。
想到这些,武皇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随他们如何想去, 她难道在乎吗?她不仅不在乎那些表面上对她忠心无限的仆从们怎么说, 她还很乐意看到他们窥探她真实想法的各种小心思。
他们还不知道, 他们自以为隐藏得极好的心思,早就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才有趣!若是让这些奴才真琢磨透了她,那她这个尊位者,当的才叫失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这些,充其量就是她忙碌生活中的一点点小小的调剂,而已。
什么事于她而言,才是重要的呢?比如,她的大儿子,也就是太子,又在东宫折腾什么新花样儿了——她从来管太子在东宫和他的那班子幕僚鼓捣出来的所谓新举措,叫做新花样儿。
不过就是些她玩剩下的小儿科,难道还配有什么高级的称呼吗?这么看来,太子还真是很努力地在学她。
虽然,他的性格,像极了他的父亲。
不,不仅如此,他的身体甚至比他的父亲还要差。
想到儿子的身体状况,武皇后眼底暗了暗。
武皇后努力挥去心头的阴霾。
每日里已经这么忙碌了,难道她还要让自己的心情也继续低落下去吗?为什么不让自己高兴一点儿,想点儿高兴的事儿呢?比如……比如那个小东西。
宫学里的郭老头儿虽然不好打交道,对武皇后面上也还算恭敬客气。
就是从他那里,武皇后的侍从得知了许多关于上官婉儿的事。
她很聪明,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个事实,武皇后从当初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便知道了。
她很用功,很爱读书,这倒很符合他们上官氏的传统。
上官氏嘛?武皇后轻嗤一声:就算那小东西的身体里流着上官氏的血,入了宫、入了她的眼,这辈子就得是她的人!谁也甭想更改!郭老头儿还说,那小东西不大作诗,却很喜欢练字和写文章。
不喜欢作诗吗?武皇后抚了抚下巴,若有所思。
上官仪,还有前朝那些臣工们,不是都喜欢作诗,以表现自己多么多么有才华吗?这小东西倒是挺特别的。
这么想着,武皇后便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奇心。
她命人悄悄取来了上官婉儿写的字,以及作的文章,然后特别赏脸地于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遍。
这么一看,武皇后觉得小东西写的字还是挺好的——一个在掖庭中长大的孩子,能写出这么一手字来,已经算是极其难得了。
真不知道当初郑氏是怎么教的她!武皇后感慨之余,心里面对郑氏的那点子偏见,似乎有所减弱。
不过她向来骄傲,绝不会承认心里面的那些突生出来的念头。
而是将注意力投注在了上官婉儿的文章上。
武皇后自幼随着母鸡博览群书,论读书之多、见识之广,她就没真心服过谁。
这些年她又接触多了前朝的奏折章表,对于当今的读书人究竟是个什么水平是最清楚不过的,对于文章的好与坏,她有发言权。
可是,便是如此以才学自负的她,读了上官婉儿的文章之后,也不由得怔了——这种文章,是一个自幼在掖庭长大的,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写得出来的?倒不是说上官婉儿的文章辞藻多么的华丽唯美,而是……武皇后的眉头蹙了蹙。
身处大唐帝国的至尊位置,她有机会见识各种各样的饱学之士,这其中就包括神童。
但据武皇后看来,那些所谓的神童写出的文章,大多是学着大人的样子堆砌词汇,而整篇文章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到底,至多算是会背书,而称不上神异。
上官婉儿却不同。
以武皇后目光之锐利,她能隐约觉察出上官婉儿的文章之中,有意伪饰成一个有些才学的小女孩儿的样子的行文方式。
可以说,上官婉儿伪装得很好,几乎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她甚至有那么几处,刻意地用错了典,或者写错了字。
武皇后就是那极少数的,不能被骗过的人——故意的吗?武皇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上的来自上官婉儿的文章。
是真的有才学,怕太露锋芒,怕出头的椽子先烂,还是这个小东西,隐藏着更不可告人的秘密?有趣!武皇后下了最后的结论。
她并没有意思到,此刻,她的嘴角边挂着的微笑,比有趣这个结论,更加的有趣。
她唤来赵应,让他原封不动地把这些习字和文章都送还回宫学,依旧还给郭老头儿。
她当然不是怕郭老头儿了,只是郭老头儿侍奉过先帝,又是看着当今天子长大的,她这个做皇后的,总要摆摆姿态,表示一下恭敬不是?老头儿老太太们就是麻烦!武皇后在心里默默朝天翻了个白眼儿。
静安宫的薛老太太,回回都不给她好脸儿!好像她如何了她似的!想到静安宫那位,武皇后忽的眼睛一亮。
薛老太太不是最厌恶麻烦吗?偏要让她麻烦!武皇后乐得看到别人不喜欢什么,偏偏给什么,对方还没办法的跳脚劲儿。
她于是重又唤回赵应,吩咐他如此如此。
赵应得了令,立刻麻溜利索地去办了。
武皇后盯着他胖而灵活的背影,还有那副为天后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架势,心中呵笑。
自从当年她料理了秦晖,赵应这老家伙侍奉起她来,便更加地竭心尽力了。
不知道是因为秦晖的事,让他意识到自己得抱紧了皇后的金大腿,才有前程,还是因为从此以后没有竞争者,而干得更卖力了。
反正那些都不重要,武皇后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赵应办事利落,很快就回来,将在宫学中如何办的事,向武皇后回禀了。
武皇后听了,略觉满意。
她已经开始期待起来:那个姓上官的小东西和薛老太太,在被自己这样安排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了。
怕是,她们都要惊掉下巴吧?武皇后于是觉得,今日的枯燥乏味多了一重调剂,心情松快儿多了。
这么一松快儿,精神头儿都足了,使得她连着批了十几份奏折,又安排了后宫的若干件事,都不觉得疲累。
用了些茶点,眼看天色近午,武皇后生出了想要消食的冲.动。
想到静安宫薛老太太的生日快到了,正好有这个由头,说不定还有一场好热闹看,武皇后岂会落阵?她立刻吩咐仪仗,往静安宫一行。
此行不虚,她看到了什么?竟真的让她遇见了那个小东西!虽然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这个小东西了,武皇后却只看那个纤细的背影,第一眼便能确认就是那小东西。
她遂故意骄矜着,假装只当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宫女,果然就看到那小东西惊诧于她的出现了。
有意思!武皇后轻轻勾了勾嘴角,俯视着那个跪拜的纤弱身影,又故意问她是哪个宫的。
哈!这小东西竟回说是宫学里,奉命出来办事的!还是这么的……一肚子的鬼心眼儿!武皇后暗哼,仍是故意让她抬头。
待得看到上官婉儿眉心正中的那枚朱砂痣的时候,武皇后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是你啊!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上官婉儿像是紧张了一下,又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
这张看着没什么异样表情的小脸儿,能诓骗得过旁人,可诓骗不了洞若观火的武皇后。
所以,这小东西还挺欣慰自己仍记得她?武皇后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峰——不喜欢!她可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的心思被任何一个人看破。
包括眼前这个小东西。
于是,武皇后老实不客气地难为起上官婉儿来。
她强夺了上官婉儿手里的经书看了,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经书——这桩事还是她吩咐下去的呢!武皇后对经书没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上官婉儿的反应:若是能看到这小东西窘迫,那就最有趣不过了。
最后,武皇后打断带着上官婉儿一起去静安宫。
她心里想着怎么去瞧这小东西和薛老太太的热闹,可是坐在辇上,她的脑袋后面总好像有一双眼睛,强行分走她的注意力。
上官婉儿被她要求跟随在她的仪仗后面,这也没什么。
武皇后却总有种想要回头看的冲.动,莫名其妙的。
一个小罪奴,一个小宫女而已,纵有些才学,又如何?将来,至多只能凭着她的提拔平步青云,还不得老老实实听她的话?可是——可是什么?武皇后愣怔了一瞬,觉得就在刚才,她的脑中有刹那的空白。
也不算空白,而是就在刚刚,毫无征兆的,上官婉儿纤细的身影,以及那张越发张开的清丽面庞,就这么跳入了她的脑际。
古怪!武皇后不耐烦地凝了凝眸。
这算什么?算是身为皇后,对于后宫中的美貌佳丽的忌惮心思吗?是吗?不是吗?武皇后不由得想到了一件事:若是皇帝,或者宫中的其他男人,比如她的儿子们,看到这小东西的这副模样,会如何作想?更莫名地,她的舌尖上泛上了一股酸溜溜的滋味……莫不是方才吃多了梅子?泛酸了?※※※※※※※※※※※※※※※※※※※※阿曌:我没酸,真的。
坐着菌的新百合文《女王攻略》,开始更新了。
穿越成厂妹的苦逼御姐高管vs温柔不霸道女王总裁的现代甜文。
阿瞾(六)这世间有些事,不, 应该说是很多事, 并不是未雨绸缪四个字,便能够解决得了的。
比如, 人心。
武皇后向来自许比旁人更聪明, 也想得更远、更周全,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所有深谋远虑,都抵不过人心二字。
昔年,在去静安宫的路上, 坐在辇上, 被皇后仪仗簇拥着的她,曾经肖想过,上官婉儿那个小东西纤细窈窕的身形, 以及越发张开了的清丽面庞。
那个时候的她, 更多的, 是担心那张脸,以及那张脸的主人日益散发出来的绝俗气质,被她的丈夫或者儿子们看中,从而搅乱已经被她掌控在手中的后宫局面吧?然而如今呢?如今, 她想的又是什么呢?东都洛阳行宫内, 孤坐的武皇后,怔怔地盯着镜中的自己——是不是从那个时候, 很多很多年以前开始, 她其实就对那个小东西, 生出了些不一样的念头?是不是当年肖想着小东西美好模样的她,其实已经在垂涎小东西的美好了?是不是当年她担心那小东西魅惑君王、祸乱后宫,其实不过是她尚没有看清楚自己对小东西的心思的……自欺欺人?其实当初的她,只是搅了酸,吃了醋?思及此,武皇后不快活起来。
她冲着镜中的自己撇了撇嘴角,接着便似被什么突然出现的东西刺激到了一般,又蓦地抿平了嘴唇,回复了平素的骄傲模样。
就在刚刚,在她不快活地撇下嘴角的时候,眼尖地在自己的嘴角处和鼻翼侧各捕捉到了一丝……皱纹。
皱纹……她竟然生出了这种讨厌的东西!她何曾与这种讨厌的东西为伍过!武皇后于是气恼地霍然起身,再也不想看到镜中的自己了。
她记忆中的自己,从来都是明艳的,她的肌肤从来都是光滑白皙的,没有一丝褶皱,没有哪怕半粒斑点。
可是现在——那丝微小的细纹,在她的意念之中被无限地放大,变成了一种可怕的,提醒着她她的年纪的存在。
理智上,武皇后很清楚,她的脸上之所以长出这种可怕的东西,皆因为这段日子的奔波和劳累。
皇帝垂危,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需要她操心过问的事情太多了,需要她费心思去揣测的人与关系太多了。
即使身体康健如她,即使从来沾枕头就睡着如她,也有了夜不安眠和深思疲倦的时候。
可是,理智归理智,在情感上,武皇后还是无法面对自己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皱纹。
这种无法面对,让她不能不想到就在刚才,忽恍过她脑际的婉儿的脸——那张年轻的、泛着灼灼光华的脸,以及那个未来充满着无限可能、前路不可估量的生命……真是讨厌啊!武皇后心里面难得地升腾出泄气之感。
和那小东西的年龄差距,让她不能不想象到,将来的某一日,那小东西正当年,而自己垂垂老矣、满身满脸的褶皱,在床.笫之间的情状……那小东西一定会嫌弃她吧?这么说来,还真是她垂涎那小东西了!武皇后气闷地粗.喘一口气。
胸中的瘀滞,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分毫。
她的眉头反而蹙得更紧了:那夜,那小东西哭得那样可怜,好像自己让她多么痛苦似的……难道,之前自己感觉到的那小东西对自己的异样心思,只是自己的错觉?一向自信的武皇后,对于自己的魅力,第一次生出了怀疑的感觉。
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摸索向了左腕……武皇后的左腕上,正戴着曾经属于婉儿的那串南红玛瑙佛珠。
因为被婉儿戴了许多年,婉儿的气息和温度,已经透入了那串珠子里。
于是奇异地,武皇后在触到那串珠子的时候,竟觉得像是抚摸到了婉儿的肌肤。
这种触感,让武皇后的心脏,不再觉得那么慌乱无着了。
终究,那小东西还是属于她了……武皇后这般想着,眸中有些红热烧起。
却在回味那夜旖旎细节的时候,猛地心头一震——她又想起来了,某件特别重要的事:按理说那小东西本该……可是为什么?武皇后的脸色沉郁了下去。
曾经的某种怀疑,因为一刻不停的忙碌,也只来得及在她的脑中忽闪那么几下;然而此刻,在大局基本尘埃落定,她几乎算是全然胜利的时候,她的脑子终于了有空闲,去思索那件事。
而这种思索,让她胸口的气闷之感更强了。
不可能的!武皇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否定自己的念头,可是……可是她在宫中活了这么多年了,早就知道,这世间一切皆有可能。
会不会是皇……天后……侍女的声音,打断了武皇后的思绪。
武皇后不高兴地抬头冷视。
那名侍女是侍奉她梳妆的,见状登时吓得腿一软,差点儿直接跪了下去。
妾侍奉……侍奉天后娘娘梳妆……侍女的音声颤抖。
听到梳妆,武皇后心里就烦,镜子里的那道细纹裂痕一般,出现在她的眼前。
梳什么妆!武皇后不悦道。
她的本意是:朕已经这么好看了,还用得着妆容遮掩吗?难道朕老了不成?那名侍女却是不明白她的心思的,晨起后梳妆,原本就是武皇后多年的习惯,这还有什么不妥的吗?想着天后娘娘近来操劳,身边侍奉的人也都格外地小心谨慎,侍女便暗暗深吸一口气。
接着便赔上了一副笑脸,殷勤道:这是新进的丹蔻,天后娘娘您——她是想着天后娘娘许久不曾涂过指甲了,恐怕之前是没有那个心情。
天后娘娘素来喜欢这些新鲜物,自己这么一提,天后娘娘八成是会高兴的。
孰料,武皇后不仅没有半点高兴,甚至横眉立目起来:什么时候了,还进这种东西!拿下去!她说着,似是极嫌弃地挥开侍女奉上的托盘内朱红的丹蔻。
侍女这一次当真被吓着了,忙垂着头,捧着托盘退了下去,连梳妆的事都不敢再提了。
武皇后下意识地用右手的拇指指肚碾过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没有了长指甲的阻隔,指尖的平滑圆润的触感,却也单调得可以。
为什么单调?武皇后抿了抿唇,脸上划过意味难明的表情。
她的眼眸眯了眯,似在回味。
因为没有了那夜属于那人的……东西,所以才单调吧?武皇后的心底,划过复杂的滋味。
那夜之后,她就再没有留过指甲。
就像……就像随时准备着再次徜徉于那处所在……武皇后的面颊上,难得地浮上了两朵绯红。
幸而这会儿殿内并无旁人,否则,若是被第二个人看到了堂堂天后娘娘,竟然露出了这么一副少女怀.春的神情,怕不是要吓掉下巴?武皇后意识到自己脸颊上的红热之感,忙轻咳一声,正襟危坐。
她倒是没想到自己那模样会吓着了谁,她就是觉得丢人——堂堂的天后娘娘,可不是靠着娇羞达到今日的这个地位的。
殿门口,赵应探头探脑的。
显然,他已经获知武皇后心情不好的消息了。
何事?武皇后睨他。
赵应忙闪出身来,含笑行礼道:是陛下那里。
听到是皇帝的消息,武皇后强迫自己从各种不着边际的想象中回过神来。
又怎么了?她问,语气中已经带出了些不耐烦。
赵应像是根本就没听到武皇后的不耐烦,表情分毫不变,如实回道:陛下醒了,嚷着说要见您。
嚷着……武皇后拧起了眉头:走吧!她淡淡起身,朝着皇帝病榻所在的殿走去,素裳简装、不施粉黛的模样,倒真像是在替皇帝的病情担心似的。
赵应毕恭毕敬地随侍在后。
长安如何了?武皇后走了几步,霍地驻足,问道。
赵应会意,忙低声回道:听闻韦家似不大安分,和裴相正杠着呢!不安分?武皇后脸色一沉。
继而声音冷厉:知会宋令文,韦家人若是敢打静安宫的主意,杀无赦。
杀无赦三个字,就这么被她吐出了口。
赵应不由得暗自打了个寒噤。
他明白,这代表着的,可不仅仅是杀个把人那么简单。
若是韦家真敢对静安宫,准确地说敢对上官娘子做什么,武皇后真的不介意搅出血雨腥风、天翻地覆。
想到韦家是太子的岳家,赵应的喉间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心道神佛菩萨保佑,韦家人可千万别犯浑,不然可保不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谁不乐意过安生日子呢?谁不乐意好好活着呢?赵应惜命,此刻他唯有日日祈求老天保佑上官娘子长命百岁、没病没灾了。
寝殿内的卧榻上,华贵锦被之下是皇帝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体。
他的脸颊已经塌陷下去,衬得一双眼睛更突出来了。
人之将逝,即便是帝王之尊,哪还有半分昔日的英武挺拔模样?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皇帝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伸张着五指,试图够摸向武皇后。
二娘……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听到。
武皇后微垂着眼睛,由着那只枯瘦的、失了血色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九郎有什么事?武皇后努力让自己的音声听起来,像一个好妻子的样子。
或许将要逝去的人便格外地心明眼亮起来,皇帝竟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心情,攥着她的手掌,半晌没言语。
武皇后便也不说话,陪着他僵持下去。
偌大的殿内,静寂无声。
良久,还是皇帝先开了口。
二娘,我要死了……他说,像是终于攒足了力气。
武皇后嘴唇动了动,宽慰的话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
她希望他死吗?不希望吗?说不清楚。
或许,只有矛盾,才能概括武皇后此刻的心情。
二娘……皇帝摇了摇武皇后的手。
武皇后皱眉,终是将目光投向了他:陛下想说什么?皇帝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眼神发散,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太平呢?他虚弱地问,太平怎么不来见她父皇……最后一眼?令儿和三郎、四郎他们,很快就会到了。
陛下且等等。
武皇后平静道。
她……令儿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皇帝的目光幽幽的。
武皇后没做声。
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不喜欢薛绍……她讨厌这桩婚事……武皇后敛下眉,仍是没有言语。
殿内,又是长久的沉默。
随着皇帝几声急促的呼吸,他重又攥紧了武皇后的手。
二娘,我们的孙儿……燕王隆基他……他到底是弘儿唯一的骨血……你……陛下已经封他为燕王,他才不满三岁!武皇后决绝地打断了皇帝的话。
可他是弘儿的儿子……弘儿是你十月怀胎……皇帝渐失神采的眼睛,仍竭力做着最后的挣扎,……他没了亲爹娘,已经很可怜了……太平又对他……二娘你要善待他啊!武皇后一肚子的话翻涌上来,急于脱口而出,她的性子素来不喜给自己添麻烦的。
可是,当她看到皇帝几近哀求的目光的时候,终是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皇帝见武皇后没有反驳自己,方露出了些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的身体松弛了下去,似乎放下了一件绝大的事。
定定地盯着头顶上纹饰,皇帝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上官……皇帝喃喃的。
武皇后一个激灵:上官这个姓氏,从皇帝的口中说出,让她没法不紧张。
……朕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上官氏……皇帝好像已经忘记了武皇后的存在,而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上官仪……当年,朕不该害了他满门……皇帝犹道。
武皇后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在弥留之际,皇帝似乎浑然忽略掉了上官仪当年是因为想要废掉武皇后,才招了灾。
皇后!皇帝猛然抓住了武皇后的手。
这一次,他不是唤她为二娘,不是以丈夫面对妻子的身份,而是以皇帝面对皇后的身份。
他紧紧地锁住了武皇后的眼睛,丝毫不在乎武皇后冷得滴水的眼神——上官……婉儿是个好姑娘……你、你千万别难为她!皇帝急切道。
武皇后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耐心。
她猛地甩开了皇帝的手臂,霍然起身。
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姿态直逼皇帝:犯官之后得封宫妃,已是殊荣之至,陛下还想要如何?是打算让她来代替臣妾,坐这个后位吗?皇帝被吓得直哆嗦,更显得虚弱不堪了。
武皇后盯着那双无助的眼睛,咬紧了牙,某一个可怕的猜测,让她心底发寒,彻骨地寒。
她于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强迫自己不至于将那些可怕的话说出口,猛吸一口气,质问道:陛下是觉得昔年对不起上官仪吗?那么请问陛下,被流放的褚遂良陛下就对得起吗?还有陛下的亲舅舅,长孙无忌满门,陛下觉得对得起吗?皇帝听着武皇后的质问,在那质问之下,面如死灰,生命迅速地流逝着。
当武皇后的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皇帝一口鲜血喷出,剧烈地咳着,几乎断气。
武皇后闪身躲开那鲜血。
然后像是根本没有看到皇帝的惨状一般,她决然转身,厉声吩咐:来人!传太医!而她自己,则在赵应的随从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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