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的身体骤然觉得轻松了。
因为来自武皇后的束缚力,不见了。
婉儿失神地看着面前的武皇后。
这人已经松开了她, 还向后退了两步, 抱着双臂,幽森冰冷的目光投射过来。
抱臂, 这在心理学上, 是一个全然拒绝的心理表现,也是内心缺少安全感的心理表现。
婉儿上辈子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
她竟然让她……让堂堂的武则天缺少安全感了?那可是武则天啊!这种认知,没有让婉儿觉得如何自得,而是让她心里不好受起来。
天后, 我——婉儿试图解释。
武皇后却是不听她的解释的。
就算是眼下的情形, 武皇后还是高昂了下巴,骄傲地。
好!你很好!上官婉儿!武皇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婉儿的全名。
武皇后恨恨地瞪着婉儿,猛然转身就走。
婉儿眼睁睁看着她甩开步子, 以一种毅然决然不回头的阵势, 直奔窗户的方向。
那、那不是门……婉儿惊呆了。
武皇后也意识到自己气哄哄冲过去的, 不是门。
她戛然止步,却不肯转身,背对着婉儿,胸口起伏着。
婉儿犹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她是真被自己气坏了吧?可是……她到底气什么啊?婉儿看不得武皇后因为自己而昏了头, 这太不像她心里的那个武则天的样子。
不好受之下, 婉儿竟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一件事:刚才,武皇后说的那个东西……所以, 她就是因为那个而生气吧?毕竟, 像武皇后这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人, 怎么能忍受她送给她的女人的东西,不被她的女人当回事呢?她的女人……婉儿的脸上飘上了两朵红云。
婉儿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下了决心。
即使此刻屋中没有旁人,武皇后也是背对着她,婉儿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她亦转过身去,在贴身中衣内摸索了一阵,总算摸到了一样物事。
武皇后被身后窸窸窣窣的疑似衣料摩擦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她想到了某种可能,眉头蹙了蹙,继而更倨傲地扬起了下巴——投怀送抱吗?晚了!婉儿将衣衫理好,转过身,见那人还赌气地背对着自己。
这脾气,还真是!婉儿默叹一口气,认命地近前一步,将手中的物事递了过去。
这帕子不耐脏,怕沾了灰,便贴身带着了。
婉儿道。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武皇后没有在她的左腕上看到这东西。
其实婉儿又何尝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帕子这种东西不比珠玉之类,越沾人气越光润。
帕子容易脏,脏了就得洗,一旦洗了上面属于武皇后的气息,就会越来越淡。
也不知道武皇后是否想到了这一点,好在她总算转回身来,盯着那帕子瞧了两眼,确定自己自己当初系在婉儿左腕上,还打了好几个结的那条,脸色稍缓。
婉儿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总算这主儿不生气了。
其实现在,与其说婉儿怕惹了武皇后生气,对自己和母亲不利,倒不如说婉儿舍不得看到武皇后生气。
莫名地,婉儿就是觉得武皇后就算真的生了自己的气,也不会伤害自己和母亲。
天知道,她从哪儿来的这股子自信。
或许,这股子自信,来自她自问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武皇后的事吧?大多数时候,婉儿都觉得武皇后的脑回路和自己的不一样,很不一样。
比如,她看着那条帕子的眼神透出一丢丢嫌弃:谁给你解开的帕子?嗯?婉儿愣了愣,差点儿失笑。
当然是我自己解开的。
不然呢?她又不是左撇子。
右手解左手腕上的结,正好。
只不过结扣太多了,麻烦了些。
都怪这人,非要系那么多个结,是怕自己跑了吗?婉儿无语摇头。
你摇什么头?武皇后挑眉道,不喜欢朕送你的东西?那语气,分明是诘问:你敢不喜欢朕送你的东西?婉儿再次无语,这人总是这么高高在上的,能不能好好谈个恋爱了?是啊!婉儿故意道。
见武皇后眉毛都立起来了,好像真要生气了,婉儿才偷偷吐了吐舌头,话锋一转,道:天后要送帕子,偏还要系那么多个结子,解起来麻烦得很。
武皇后眉头这才舒展了些,望着婉儿带着几分娇憨的脸,心情也好了些。
那朕下次送你别的,好的。
武皇后道。
婉儿朝她莞尔一笑。
武皇后看得霎了霎眼,脚下不由得朝婉儿逼近了些。
忽问道:当真没洗过?当真没洗过。
婉儿老实答道。
还把那帕子向武皇后递了过去:不信天后自己看。
被武皇后嫌弃地拨到一边:不稀罕。
她口中说着,身体便朝婉儿欺了过来。
婉儿瞠目。
她早该想到的,这人根本就是,不和自己那什么便不甘心。
天后!婉儿一挥手里的帕子,刚好抽打在武皇后的鼻子上。
虽然不至于多疼,却也有效地止住了武皇后的动作。
武皇后颇幽怨的眼神投了过来,婉儿受不了,赶紧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天后您……天后!天后!有完没完了?武皇后不耐地摸了摸鼻子,不高兴。
接着沉声道:先帝大行,朕已经是太后了!太……婉儿唤不下去了。
倒不是因为做了太后的武皇后仍是自称朕,而不是哀家。
反正她无论做什么,皇后、太后、皇帝……称制之后,她都是自称为朕的。
婉儿是想到了皇帝已经故去了,已经成了先帝了。
现在正是皇帝的孝期,就算不谈那些封建礼教之下的夫死妻服丧,出于尊重死者,婉儿也觉得此刻绝不是她们亲.热的时候。
陛下大行,朝廷上下事务繁忙,天……太后该以国事为重。
婉儿的声音沉肃了下去。
她的眼睛,也垂了下去。
视线内所见,是武皇后脚上的那双黑色缎靴,还有缺胯袍的边缘。
没有了见惯了华丽裙裾,婉儿有些不适应。
那双穿着黑色缎靴的脚,良久未动。
婉儿就始终垂着眼睛,等着武皇后给予反应。
你以为,先帝大行,朕掌控不了朝中的局面?武皇后幽幽地开口。
不,不是。
婉儿道。
嗯?武皇后追问的口气,俨然昔日的主仆问对。
婉儿轻叹,只能硬着头皮续道:太后运筹帷幄,天下之事没有太后掌控不了的。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被武皇后步步紧逼着,不得不舌灿莲花的时光。
你当朕什么都能掌控得了吗?武太后呵了一声,殊无笑意。
这句话问得太过意味深长,婉儿觉得那其中一定隐含着什么自己尚未明了的内容。
武太后却紧接着哼声道:朕就是要掌控一切……包括你!婉儿霎时哑然。
她真的不觉得,自己这个人、这颗心有什么掌控不了的。
实际上,在婉儿的认知中,武太后早就将自己拿捏掌控得清清楚楚了,不是吗?自己根本无力反抗,甚至连反抗的想法,都没有一丝一毫,不是吗?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了平素的高姿态,武皇后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她转过身去,干脆背对着婉儿。
留给婉儿的,是那双黑色缎靴的脚后跟儿。
就算……就算太后能够掌控局面,但此时不同过往,难保有小人、歹人觊觎朝廷权柄。
还请太后移驾东都,主持大局,让这天下大权平稳过渡,也让黎民百姓少受波折。
婉儿道。
天下?百姓?武太后冷嗤一声,多日不见,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过去就是伶牙俐齿的,现在还会搬弄百姓来堵朕的嘴了!婉儿知道武太后被自己拒绝亲.热,心里肯定不痛快,可她说的并非是歪理啊!君为舟,百姓为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样的道理,太后您比我更明白啊!婉儿急道。
她试图让武皇后明白:她并不是不想她,并不是不想和她亲.热,皆因现在的情形不允许她们这样做。
婉儿觉得自己很是苦口婆心了,又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武太后的自尊。
可是武太后根本不领她的情:太宗皇帝的语录,你倒是背得明白!呵!你还真是替大唐的皇帝操.碎了心!只是不知道,可有人理会得你这份苦心!哼!婉儿被劈头盖脸罩下这么一堆说辞,听得呆了眼。
她何时替大唐的皇帝们操心了?她最挂心的,唯一挂心的,分明就是眼前这个人。
可就是这个人,此刻还在指责她!这个人理会她的这份苦心了吗?这般想着,婉儿心中一阵气苦。
这当儿,武太后也愤愤然的。
她仍是难以甘心,恨道:朕最讨厌,有人对朕讲大道理!婉儿怔然。
武太后自觉失态,赌气地冲到窗前,霍啦扯开窗户,噌地翻窗而出。
婉儿的嘴惊诧地张大:这人宁可跳窗而走,也不肯开口让自己闪开路从门走。
她其实,完全可以将自己随手粗暴地拨开,就像她曾经对自己那样。
婉儿看着那扇洞.开的窗户,心底是无尽的叹息。
第一百章其实后来想想,婉儿还是觉得那日武太后跳窗而走的画面, 让她既觉好笑, 又觉难受。
武太后原本可以很粗暴地对待自己的。
甚至,如果武太后想, 她完全可以如初次那般, 强.要了自己。
只要她想,她可以有一万种法子,强.迫自己就范。
可她就这么赌气地跳窗走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婉儿才如梦初醒。
她的第一反应,是慌慌张张地冲到了窗口。
窗外白茫茫一片——别说是属于武太后的身影了,便是武太后踩在窗棂上的鞋印, 都被扑打进来的雪沫子覆盖了。
下雪了。
冰凉的碎雪拍在婉儿的脸上, 那种凉意远不及她此刻的心, 更凉——那人被她气走了……试问,这世间还有谁,能让那个人赌气地跳窗而走呢?是真的被气得狠了吧?婉儿的身体贴着窗边的墙萎.顿了下去。
这样的局面,绝非她想看到。
她那么久没有见到那个人, 她还想和她好好地诉说一番离情别绪, 而不是一见面就……婉儿双手搓了搓脸,努力驱散那种冰冷的寒意。
那个人, 她怎么就满脑子想得都是那档子事儿呢!婉儿喟叹。
平心而论, 婉儿也不是不想, 谁会不想和喜欢的人做那种事呢?可是,现在根本就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
那人就非得执拗……可恨的是,自己还没来得及对她解释清楚,就把她气走了。
如此,又要平添误会吧?朕最讨厌,有人对朕讲大道理!武太后离开之前丢下的这句话,让婉儿失神怔忡。
所以,还有谁对她讲过大道理?谁还敢?现在没人敢,保不准过去没人敢。
莫名地,婉儿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徐惠。
咚!咚!屋门被从外面撞开,先是赵永福跌了进来,摔趴在地上,接着是小蓉摔在了他的身上。
婉儿错愕地看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人。
两个人顾不得身上摔得疼痛,爬起来冲到婉儿面前:娘子!娘子您没事儿吧?!小蓉更是激动得要哭出来了,一时间忘了尊卑有别,拉着婉儿的手,摇啊摇。
婉儿倒是被他们逗得失笑。
这两个人一定是之前被突然发难掠走自己的长孙仇吓到了,后来又被突然出现的太平公主与武太后吓到。
说不定,自己被武太后纵马带走的时候,他们就远远地看到了。
这一路也难为他们这般为自己担心。
我没事,很好。
婉儿温声道。
小蓉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紧拽着婉儿的手,慌忙撤回。
娘子之前吓死我们了!小蓉心有余悸道。
被赵永福嘁了一声:娘子何时吓人了?小蓉扁了扁嘴,梗着脖颈怼道:那个姓长孙的,凶神恶煞似的,掠了娘子,你难道没被吓坏?是哪个被吓得从车辕上滚下来的?赵永福被噎住,张了张嘴,还想反驳。
好了,都过去了,婉儿止住他们,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赵永福闻言,松了一口气。
小蓉则真就上上下下打量起婉儿来。
又不放心地小声问:天后娘娘,没……没为难您吧?婉儿不自在地看向一旁,有点儿难以面对小蓉那双圆溜溜的眼睛。
其实,武太后和她是什么关系,在静安宫侍奉的人,尤其是赵永福和小蓉这种亲信,都是清楚的。
可婉儿面皮儿薄,联想到小蓉没准正脑补着什么画面,婉儿就觉得难以面对。
先帝大行,以后要称太后了。
不可叫错了,要记得。
婉儿只得转走话题,道。
这一次换做小蓉错愕了。
那表情,明摆着是在惊问:陛下真的驾崩了?!相比之下,赵永福的反应要快得多。
他忙接过话头儿:娘子说的是!咱们以后都会小心谨慎的。
小蓉总算也回过滋味来,眨眨眼,问道:那娘子要不要去行礼呢?先帝大行,大殓之后,梓棺一定是停在东都行宫之中,由众人拜祭的。
婉儿身为先帝的妃嫔,服丧、拜祭都是应有之意。
原本,小蓉还以为,他们顺利到了东都,要做的就是这些事呢!可谁承想……所以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其实,对于接下来该如何,婉儿也是一筹莫展。
武太后就这么把她丢在这儿,赌气走了。
婉儿便不能冒冒失失地自己闯去东都。
一则,她不知道那样做会不会给武太后平添麻烦。
二则,武太后真的会允许她轻易离开吗?毕竟,她名义上,是先帝的妃嫔啊!脑中灵光一闪,婉儿蓦地想到了什么。
可是那个念头只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了。
虽然如此……婉儿的眉头拧起:她好像有些明白,武皇后气的,到底是什么了。
你们是如何到了这里的?婉儿问小蓉和赵永福。
这是关键。
是公主殿下,派人送我们来这里的。
赵永福答道。
大唐被称为公主殿下的,除了太平公主,还能有谁?所以,是太平公主看到武太后强带了自己走,然后送了小蓉和赵永福来服侍了?婉儿不得不承认,才过去两年,太平公主就已经迅速地成长起来,思虑得越来越周全了。
可曾有人难为了你们?婉儿又问。
没有!我们是娘子的人,怎么会有人难为我们呢!赵永福赶忙答道。
婉儿皱眉。
赵永福缩了缩脖子。
小蓉早就抢过话头儿去:这里的护卫凶巴巴的……被赵永福一眼横过去。
婉儿于是便明白了——这处别院,果然有武太后的人在暗处。
而她们主仆三个,只怕要因为她刚刚得罪了武太后,而被圈禁在这里了。
又是一座静安宫!恐怕都不如静安宫自由。
婉儿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第一次生出了,与那个喜怒不可测的女人谈恋爱的,深深的恐惧。
一个月后。
冰封的大地有了融化的迹象,就是这座于婉儿而言形同监牢的别院,在这样的日子里,都添了些喜气洋洋的意味。
今日是除夕。
然而这样特别的日子里,婉儿也没什么特别的,她依旧像每日一样,大多数时间伫立在窗前,那扇一个月前武皇后赌气跳走的那扇窗前。
包括小蓉和赵永福在内,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日头西沉,已是傍晚。
因为是除夕夜,小蓉特意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婉儿平日里喜欢的菜。
做完了菜,小蓉拎着食盒去见婉儿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左瞧瞧右瞧瞧。
别院里能在明处看到的侍卫还是凶巴巴的,这个食盒难保不被他们问个没完没了,就像她真能害死婉儿似的。
也不知道是谁在害娘子!小蓉心里面替婉儿抱不平,却一点儿都不敢表现出来。
将到房门口的时候,小蓉忽觉前面黑影一闪。
她手里一哆嗦。
抬头看,果然房门口一边一个黑大个儿,又高又壮,腰间还挎着刀。
这是过年了,连防守都增加了,怕我们娘子跑了吗?小蓉撇撇嘴,硬着头皮往里走。
左边那个黑影搂头罩了下来,把小蓉整个儿罩在了影子中。
小蓉紧张得攥紧了食盒的提手,心忖要是他们敢动粗,她就吵嚷起来。
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敢得罪娘子!小蓉姑娘辛苦了!左边的黑大个儿笑容可掬地凑近了来。
小蓉真被吓了一跳。
这……这可不在她的预料之内啊!这食盒是给贵人的吧?某替姑娘提着,可好?右边的黑大个儿也贴了过来。
小蓉愕得嘴巴半晌没合上——这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吃人的大黑熊,变成温顺的小白……黑兔了?半夜,当太平公主一行造访别院的时候,小蓉心里面的疑问得到了答案。
那两个黑大个儿,包括这里明处暗处的人等,一定是早知道太平公主要来的消息,才这么乖觉的。
可是,太平公主来,到底是所为何事呢?小蓉为自家娘子捏了一把汗。
太平公主一行到来的时候,婉儿已经熄灯睡下了。
这个除夕夜,于别人是阖家团圆的守岁夜,对婉儿来说,却与这之前一个月里的任何一个日子都没有任何区别。
听说太平公主带着从人来叩门,婉儿所有的睡意都没惊没了。
她慌忙起身,梳妆齐整。
等到见到造访的太平公主的时候,婉儿仍是白日里那个她。
彼此见过礼,太平含笑瞧着婉儿。
一月未见,上官姿容更胜当初了!太平赞道。
婉儿微赧,其实相比之下,太平才是姿容更盛、灿然华美的那个。
太平公主,真是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婉儿的胸口涌上一阵酸涩之感。
太平明.慧,看出了几分婉儿的心思,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拉着婉儿的手,一同落座。
因是在外,彼此又以朋友之情论,两个人便分宾主坐了。
婉儿知道太平的性子,就没有刻意坚持尊卑之别。
除夕之夜,太平以公主之尊特意来此,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
十有八.九和……那个人有关。
婉儿想。
她命小蓉煎茶待客。
先不忙用茶。
太平笑道。
上官都不问问本宫因何而来吗?太平故意问道。
婉儿观她神情,就知道自己的猜测落了实,遂更不好接这个话茬儿了。
那日在郊外,多亏殿下援手。
还未曾谢过殿下。
婉儿顾左右而言他。
太平轻笑:举手之劳,不值什么。
就算援手,本宫也是奉了母亲的谕旨去迎接你的。
上官要感谢,该感谢母亲才对。
说着,她朝婉儿眨眨眼。
婉儿窘然。
上官哪里都好,才学、容貌、人品都是顶尖儿的,就是一旦遇到和母亲相关的事,就害羞得不得了。
这样,怎么能行呢?太平暗自摇头。
她于是故意只好道:今夜,本宫也是奉了母亲的谕旨,来见你的。
说罢,太平站起身来,朗声道:上官婉儿接旨!※※※※※※※※※※※※※※※※※※※※一个傲娇,一个害羞,嗯~第一百零一章直到太平宣旨完毕,婉儿的脑子还是懵的。
谁能想到, 除夕夜, 武太后竟巴巴儿地赐了菜给婉儿这个几乎被世人忘记的人?而且,被武太后派来赐菜的, 还是她唯一的女儿, 太平公主?上官还没谢恩呢!太平见婉儿呆怔怔的还跪在那里,笑道。
婉儿醒过神来,依礼谢了恩。
夤夜劳动殿下亲至,妾承受不起……婉儿没忘了卖太平一个人情。
毕竟, 与太平公主相比, 她的前路如何,还未可知呢!反正本宫也没地方去……太平轻声道。
婉儿挑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平意识到自己无意失言, 忙转回话头儿, 又笑道:你与旁人不同, 母亲赐你菜,当然得派本宫来,她才放心。
婉儿陪笑了一下,笑意却蕴着些苦涩的意味——武太后信任女儿, 婉儿是相信的;但是武太后特意赐了菜给自己, 只怕这其中的含义,便不那么简单了……太平命随行的侍者奉上武太后赐的菜。
其实总共只有四样:两样菜, 一份点心, 一份汤粥。
当还泛着热气与甜香的食物, 在婉儿的眼前现出真面目的时候,婉儿的双眼中瞬间氤氲了一层雾气。
那两样菜,都是她当初喜欢吃的;那份点心和汤粥,都是补气补血的……若说武太后还记得婉儿的喜好,这点还在婉儿的意料之中,那么她竟还记着婉儿的信期,这就不能不让婉儿感动了。
这两日正是婉儿的信期。
她的反应大,每个月那几日的时候,都颇要受些折磨。
母亲说,若是上官这两样吃得还可口,太平指了指那份点心和粥,就让人每日送了来,也不费什么的。
多、多谢……太后……恩典。
婉儿的音声微有哽咽。
太平听得分明,并不点破。
她自顾自从侍者的手中接过筷箸、碗碟,一份给了婉儿,一份留给自己。
口中犹道:这几样菜,母亲都没舍得给我吃呢!上官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也一同尝尝,如何?婉儿自然说好。
她看得出,太平在有意撮合她与武太后,亦有意亲近自己,以讨得母亲的欢心。
这个曾经颐指气使的小公主,这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至于要竭力讨好她的母亲?抑或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使得太平这样地拥附母亲?能得殿下青眼同食,是妾之福。
婉儿谦恭道。
她现在的情状,即便是为了尚不知如何的母亲郑氏,即便是为了早些离了这个与世隔绝的牢笼,对太平多些恭谦,总没有坏处的。
哪里!太平笑道,与你同食,才是本宫之福。
婉儿眉毛微动——这位小公主尚显稚嫩,拉拢人心的措辞与手段与她的那位厉害的母亲相比,还差得不是一个两个层次。
不过,就是这样的略显稚嫩,才让婉儿在面对太平的时候,不似面对别人时那般心惊肉跳,总要提防着什么。
而且,这小公主的五官气质,越发肖像她的母亲,也让婉儿觉得亲切。
当年,妾第一次在掖庭中见到殿下芳容的时候,才七岁。
婉儿道。
是啊!那时候本宫也才八岁,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逛到了那里。
太平也陷入了回忆。
说起来,是妾与殿下有相识的缘分。
婉儿又道。
说起来,上官与本宫算得上总角之交了!太平说得兴起,激动起来,为这总角之交,得痛饮一大杯才好!婉儿愣住。
她哪想得到,这小公主套近乎套着套着竟要喝酒了?若非得喝,婉儿也只得舍命陪君子了……婉儿已经能够想象,明日自己的肚子怕是要更疼了。
等等!这处别院,有酒这种东西存在吗?婉儿怀疑。
嘿!本宫差点儿忘了,上官你现在不能饮酒。
太平愧道。
婉儿脸上一红。
小公主总算记得她还在信期,难得体贴,可是……这里还有侍者站着呢!天家的人,是不是都当这些侍奉的人,无论男女,都是空气般的存在啊!婉儿默叹。
看来,她还得学会适应。
上官就以粥代酒吧!太平特大度道。
说着便回头唤下人去寻酒来。
婉儿嘴角抽了抽:小公主这架势,若说是第一次痛饮,谁信?说不定,小公主早就习惯这样了。
小孩子不好管啊!婉儿默默摇头。
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心理年龄几乎与武太后相差无多。
在她的心里,始终是当太平比自己小很多的。
婉儿根本就不用怀疑这座别院有没有酒这种东西,有人比她殷勤多了——早有别院的侍卫统领,亲自捧了一坛子酒,进献给了太平。
婉儿看到太平盯着那坛子酒的眼神,就只想扶额。
小公主这么喜欢喝酒,驸马薛绍真的能受得了吗?不过,婉儿深知,公主与驸马如何,真不是她能管得了的。
而且,在婉儿上辈子的那个时空中的历史上,太平公主的婚姻并不幸福。
如此想着,婉儿心生恻然。
既然感情的悲剧逃无可逃,便由着她恣意去过活吧!太平压根儿就没想到婉儿刚才心生阻止她痛饮的念头。
太平的心思,都被那坛酒吸引了去。
难为你们有心。
她说着,拍开了酒坛上的泥封。
酒的醇香气味,登时在屋内飘散开来。
屋内的好酒之人,都禁不住抽着鼻子嗅。
太平双眸晶亮,诧道:这坛酒至少藏了十年以上了!你们从哪儿得来的?侍卫统领见公主殿下喜欢,殷勤地忙回道:是臣的属下,无意中发现的。
太平闻言,眼珠儿转了转,哈哈笑道:本宫知道了!这一定是母亲早年间埋在这里的酒!侍卫统领的脸色立时白了,两手伸了伸,一副想从太平手里抢回酒坛子又不敢的样子。
太平更觉好笑了,故意促狭道:你们偷了母亲的酒,有你们好受的了!侍卫统领真被吓着了,扑通跪在地上,连连说着臣等哪敢?求殿下开恩!之类的讨饶话。
婉儿看得出来,在众侍卫眼中,或者说在大唐的众臣工眼中,武太后是一个妖魔化的存在。
他们是真的怕她。
婉儿也看得出来,太平公主也是真的在逗这名侍卫统领。
或许,在小公主的心里,这么说也有偷偷调侃母后的意思吧?甚至,这位小公主其实也对她的母后有某种程度的不满,只是惧怕于母后之威?婉儿不愿想下去了。
她不想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被别人,包括她的亲生女儿,当作妖魔般的存在。
殿下别吓他了。
婉儿开口道。
太平的笑声止住,斜眸滑了一眼婉儿,眼神带着几分调侃,还有几分意味深长。
婉儿忙正色襟坐:这个复杂的眼神,让她觉得心惊。
因为和武太后偶尔露出的那种凉薄的、似看透一切的眼神,何其相像!婉儿一点儿都不怀疑,假以时日,太平会成为不亚于她母亲的厉害角色。
你们对母亲忠心耿耿,护卫上官尽心竭力,母亲怎么会怪罪你们呢?太平很快就转回目光,向侍卫统领道。
侍卫统领这才一颗心落了地。
可是,想到之前自己和手下如何对婉儿及其侍从冷冰冰,如今却是靠着婉儿讲情求得开恩,他心里又惧又愧。
婉儿听太平这样说,则面上涌上了烧热之感——这话,只差说众侍卫是为武太后而保护自己了。
太平抱着酒坛,拒绝了想要近前来侍奉的从人,自顾倒了满满一大碗的酒。
看得包括婉儿在内的众人瞠目。
然后,太平将剩余的大半坛酒递给那名心有余悸的侍卫统领。
你们替母亲分忧,本宫代母亲赏你们酒。
这酒便说是本宫命你们取来的!太平把事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侍卫统领自然欢欢喜喜地谢恩,离开分酒去了。
婉儿此刻已经顾不上去细思太平此举的深意。
她的注意力被那碗中纯稠的酒液吸引。
这样的一大碗酒,藏了十年以上的,喝下去,恐怕比新酒更容易上头吧?真的没问题吗?太平此时擎起酒碗,向婉儿扬了扬:今夜奉命而来,不敢多饮……上官以粥代酒就好。
这还是不敢多饮?婉儿嘴角微抽。
她来不及阻挡,太平已经举了酒碗到嘴边——婉儿眼看着她喉间微微动着,一下,两下,三下……那碗酒,就这么咕嘟嘟地下了肚。
婉儿:……婉儿偷眼儿看旁边太平的随从,无不耷拉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的。
显然,他们早就习惯了太平如此,也没人敢来阻拦。
所以,到底是什么经历,让小公主变成了一个,酒鬼?酒鬼小公主饮罢一碗酒,似乎还意犹未尽。
回味般地咂了咂唇,好像还挺后悔给自己倒酒倒的少了。
应该没醉……吧?婉儿惹不起她,只好小口小口地喝了两口粥。
相比之下,动作真是比太平斯文多了。
太平微微饧了眼,右手支在桌上,撑着下巴,盯着婉儿喝粥的斯文动作。
……本宫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觉得你是本宫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本宫当时就想,‘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就是形容这样的美人的吧?太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咳……咳!婉儿一口粥呛在嗓子眼儿。
她太后悔让太平喝这么多了。
※※※※※※※※※※※※※※※※※※※※阿曌(酸溜溜):几个菜啊?喝成这样?杜大娘子(冷笑):几个菜不都是您老人家赐的?第一百零二章咳!殿下醉了。
婉儿不自在地道。
太平话一出口,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便闭唇噤声。
她眼睛低垂着, 不知道正在想着些什么。
这种反应,至少证明, 她还有几分清醒, 没有全然喝醉。
婉儿暗忖。
大概是看出来眼前情形的诡异,赵永福第一个反应过来。
奴婢们到外面侍候着。
赵永福说着,悄悄拉扯小蓉的衣袖,想往外撤。
小蓉却不放心, 根本没注意到赵永福偷偷使得眼色。
她圆着眼睛、鼓着腮帮盯着太平的一举一动, 生怕太平醉酒之后做出任何伤害婉儿的动作。
小蓉这副护主的样子,婉儿也收入眼中。
婉儿心中颇为感动。
她很清楚太平是不敢也不可能对她如何的。
婉儿倒没有天真到对太平的人品绝对地相信,无论武太后还是太平公主, 以及其他所有的宗室臣工、妃嫔命妇, 他们首先是政治动物, 是将自己以及家族的利益放在前位的。
感情两个字,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远不如名声与利益重要。
对于婉儿来说,武太后之所以和旁人不同, 只因为武太后是婉儿喜欢的人。
所以, 面对武太后的时候,婉儿最先想到的, 永远是感情。
但是婉儿面对太平的时候, 就是另一种局面了。
婉儿对太平准确判断的依据, 是太平之前的言行——太平想要拥附她的母亲,想要借讨好自己以讨好她的母亲的态度,太明显了。
婉儿不清楚太平缘何如此,也尚不清楚太平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是眼下,她只要知道了太平的态度,便足够了。
你们先下去吧。
婉儿向小蓉与赵永福道。
她既如此说,小蓉也无法,只得退出去了。
太平此刻寻回了些清明,吩咐随行侍者道:本宫还有话与上官说,你们都下去。
她的亲信侍从了解她,见她刚才喝了酒,一个两个的心里就突突的,巴儿不得赶紧离了这儿,就算闹腾出什么事儿来,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赵永福是个最有眼色的,忙赔笑道:廊下备了热茶点,几位请随小人来。
闲人退下,屋内便只有婉儿和太平两个人相对而坐了。
殿下觉得怎样?婉儿想到太平痛饮的那一大碗酒,犹觉心有余悸。
太平晃了晃神,正色道:本宫方才……醉了。
她不大肯与婉儿对视的样子。
婉儿微怔,便即回忆,颔首道:殿下方才醉了,用过醒酒汤,此刻已经好了。
太平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自己嘴上没把门儿的,喝了酒脑子一热就溜达出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浑话,万一这话传到母亲的耳朵里,会是怎样的结果?幸而婉儿大度,假作之前根本没听到那话……这样最好不过了。
想必,这里的那些张嘴,上官也会让他们闭上,不会胡说混传。
太平心内庆幸,对婉儿的感念之情又添了两分。
聪慧而大度,这样的人在母亲的身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算是好事吧?太平暗忖。
太平稳了稳神,让那股酒意渐渐平复下去。
沉吟几息,她说道:今夜宴饮,母亲的心情很好。
婉儿眉头微动,心道这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说起?她于是静默,没做声。
太平并没有期待婉儿有所反应,于是又续道:一个月前,父皇驾崩……她语声顿了顿,眼底有凄然之色。
婉儿嘴唇微动,想着要不要开口宽慰她节哀顺变。
太平面上的哀戚很快收拾起,话锋转回。
婉儿见她既然自己看得开,便不多此一举了,仍静静听着。
……父皇崩逝前,留下遗诏,令丧仪一切从简,以裴炎为顾命大臣,太子‘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柩前继位。
新皇继位之后,‘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太平说着,盯着婉儿的脸色。
婉儿适时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虽然不知道太平与她叙说这些是何深意,但这份遗诏,显然是不大合规矩的。
作为第一次听到的婉儿,正常的反应,就是应该意外,并且若有所思。
其实,这份在历史上十分有名的《大帝遗诏》,婉儿早在上高中的时候,便在某本历史书中看到过。
身为历史系的学生,尤其是后来身为研究方向就是初唐史的硕士研究生,婉儿更是早就能把这份遗诏的内容背下来了。
没想到,在这个她亲历的平行时空的历史中,唐高宗的遗诏也是这样写的。
这倒也颇为符合那位和婉儿交集不多的大唐天子的人设。
这份遗诏的意思,不外乎三层——其一,丧仪尊崇汉制,变孝子为过世的父亲守孝二十七个月为二十七日。
如此,太子及时继位,朝廷机制正常运转,才是正理。
其二,以裴炎这个顾命大臣为主,所有臣工都要全心全意地辅佐新皇,才算是不辜负老皇帝对他们的信任。
其三,新皇如果在军国大事上有难以决断的,要征询武太后,并以武太后的决策为主。
从某种程度上讲,婉儿对于刚刚过世的皇帝,还是存着几分敬佩之意的。
毕竟,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的至高统治者,在弥留之际还能清醒地叮嘱自己的继承者简化丧仪、以国为重,这样的胸襟和气度,绝不是每一个皇帝都能做到的。
婉儿来的那个时空中,历代史家对唐高宗的评价,都是褒远多过贬;他们除了责备唐高宗在后宫和子女的事情上糊涂之外,对于唐高宗在位的时候的国家政治、经济、军事等等方面,无不给予极高的评价。
婉儿也是这般认可的。
可是,在这份认可之中,婉儿总有那么些小小的不平之意——为高宗朝,尤其是高宗朝后期在稳定朝局和决断朝事上,起了绝大作用的武则天的不平。
世人大多只看到了武则天成为了第一个正统的女皇帝,却极少有人去看到,她作为唐高宗的皇后的时候的功绩。
甚至历史上的那些封建卫道士,诋毁她女人的身份,构设她的后宫的靡.乱。
后宫乱套的男性.皇帝多了去了,甚至随便哪个皇帝,后宫里不养着几十甚至几百的女人,供他一人享乐?怎么到了武则天这个女皇帝这里,就变成了靡.乱了?说她以太后的身份谋朝篡位吗?历史上谋朝篡位的男皇帝多了去了!有人夺自己女婿的皇位,有人夺自己兄弟的皇位,还有人杀了自己的亲爹,就为了坐上那张龙椅呢!这些婉儿上辈子还是一个普通的历史研究者积聚在心里面的不平之意,在这个时空之中,当她成为历史的经历者,当她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先帝的遗诏的时候,又发酵成了另一种奇怪的东西——这种奇怪的东西,婉儿后来慢慢回思,意识到那种东西,叫做醋意。
没错,就是醋意。
她吃了先帝对武太后的情意的醋。
其实,若是站在客观的角度,从纯粹的历史研究的角度来看,不难分析得出:先帝之所以留下那句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更多的是看重武太后的政治阅历和对于军国大事的决断能力。
太子李显是个没用的草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难道能指望这么个被岳父一家摆弄得团团转的没用的皇帝,做出什么用效有力的决断吗?而且,武太后是太子,也就是新帝的亲妈,亲妈替亲儿子做决断,扶上马再送一程,在先帝看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连婉儿这个穿越者,都不知道在这个平行时空之中,会不会出现第一位女皇帝呢,先帝是这个时空的土著,又何来的上帝之眼?一如婉儿熟悉的那个历史上的人们,谁能想得到:那个给自己取名为曌的小女子,成了则天皇帝呢?上官?上官!太平的声音,由虚幻渐次化作真实。
婉儿惊然回神,蓦地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
怎么了?太平探究的眼神看过来。
婉儿歉意地一笑:只是这遗诏的内容……觉得有些,意外。
太平闻言,神情略松:是啊……我初听到的时候,又何尝不觉得意外呢?婉儿仍是选择默然。
太平知她慎言的性子,遂自顾又道:当日父皇大殓之后,太子就在柩前继了位……而这一个月间,母亲她……她也很忙。
婉儿挑眉:重点来了?母亲对太……对陛下说,虽然父皇有遗诏在前,但是身为嗣子,且为天子,在孝道上不能不做天下臣民的表率。
如此,父皇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是高兴的,太平道,……这一个月来,朝堂大事还是母亲决断,陛下……便潜心为父皇抄经祈福。
婉儿听着,心中暗笑——好个以孝道为天下臣民做表率,那人分明就是想借着这个由头,缓交权力,以谋图大事。
想到那人算计新皇的狡黠,婉儿不禁莞尔;然而想到那人步步谋算的心血,婉儿又觉得心疼得紧。
若她能为她分忧,而不是只是作为她的附庸,甚至只是作为被她庇护的存在,那该多好啊!婉儿不想做攀附爱人的凌霄花,她想和她的爱人站在一起,一起分担,一起奋斗。
自己的爱人,当然要自己呵护。
※※※※※※※※※※※※※※※※※※※※舒婷的《致橡树》送给婉儿。
决定和阿曌并肩战斗的时候起,本文就开始了强强之路。
当然,婉儿必然是受(划重点)~第一百零三章和婉儿料想的一样,太平接着就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知道陛下是怎么被母亲说服的, 也许他根本就没想到反对母亲吧……总之, 这一个月之中,朝廷大事的决断仍属母亲;母亲雷厉风行, 整肃朝廷上下的惫懒风气, 使得众臣工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思为国效力。
就连裴相公……也唯母亲马首是瞻。
虽然太平说得隐晦,婉儿却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短短的一个月间, 武太后将朝臣们整治得服服帖帖, 人人眼中只有太后,而没有皇帝。
包括顾命大臣裴炎在内,都只听武太后的话。
陛下至孝, 痛于先帝崩逝, 太后为亲子分忧, 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婉儿道。
太平眉峰耸了耸,像是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婉儿的这套官腔。
咋了眨眼,太平神色旋即回复如常:母亲的确是为父皇和陛下分忧了。
婉儿观她一副我很同意你的表情,心内不由得暗笑。
其实, 婉儿又何尝喜欢戴着一副面具做人呢?婉儿又何尝想做一个政治动物呢?可是, 现实逼人强。
在这个时代的漩涡之中,婉儿若想安身立命, 若想成为她想成为的那种人, 就必须学会甚至擅长在特定的场合, 戴着特定的面具,过活。
那么,她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人呢?婉儿的手指无意识地拨着桌上粥碗细腻的釉面。
再细腻又如何?终究是个死物。
远不如拥紧那人的时候,从身心到灵魂的……炽.热。
婉儿的眼底亦有两丛炽.热腾跳。
前情铺垫得差不多了,太平又续了几句,便忖着进入主题。
她环视了半圈两人所处的房间,最后目光落在了婉儿的脸上:上官打算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婉儿心中生警:重点来了。
她面上神情不变,温和道:殿下觉得,我能离开这里吗?太平被她反问得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其实,她们心里都是清楚的——婉儿之所以困在这里不得离开,还不是因为忤逆了武太后?太平无从得知母亲和婉儿之间究竟存着怎样的龃龉,但她近日来察言观色,再结合母亲当日亲迎婉儿,甚至还与长孙仇置气,以及后来竟然自己回了东都的情状,太平心里便惴惴的。
以眼下情形,以上官的性子,那件事,上官真的能同意吗?上官不想离开这里吗?像是与婉儿针锋相对一般,太平问道。
小公主好强争胜的样子,虽然犹尚显稚嫩,但婉儿已经从她的眉宇间,看到了酷似武皇后的地方。
婉儿微一失神,便悠悠地笑了:殿下是带着命令而来吧?不妨直言。
接着又面带遗憾道:留与去,从来由不得我。
殿下知道的。
这回换做太平失神了——婉儿先是直指要害,接着便是在气势上示弱……太平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却还是禁不住在婉儿透出遗憾的神色的时候,心底里不大好受。
太平为母亲的独断而觉得不好受,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上官这样好的女子,母亲怎么就不好好珍惜的念头来。
这样想着,太平又禁不住心生一股子我不能坐视上官这般而不理会的冲动。
她接着就因为自己突生这些想法,而被骇住了。
幽怨地睨了婉儿一眼,太平撇了撇嘴唇,心道上官这样的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论起心眼儿不少于母亲,但不同于母亲的凌厉和压迫感,上官的方式更像是水滴石穿、润物无声,对手在无意识之中,可能就中了招。
太平心中暗叹厉害。
她自诩聪明,但是这样的女人,还是觉得也只有母亲能驾驭吧?压下拼斗智商落败的小小不甘心,太平还记得自己此行的任务。
母亲如今处置国事,日理万机,身边侍奉的人每日里都随着忙得脚不沾地。
可宫中的人力有限,特别是识文明理又能帮母亲办事的宫人,更是万里难得其一。
所以——太平突然停顿,抬头看着婉儿。
婉儿亦回看着她。
没有从婉儿的脸上看到更多期待下文的表情,太平有些失望。
她只得老实续道:所以,母亲颁下求贤诏,遍招仕宦贵女入宫为女官,辅助母亲。
太平虽然说得隐晦,婉儿却已经明白了。
武太后的身边,从来不缺少得力的人手,如了柴芸和赵应这般拔尖儿的,宫内宫外为之办事的更是多得是婉儿不知道的。
而且,偌大的唐宫之中,还寻不到几个得用的人?她大张旗鼓地下诏觅才,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换个身份入宫吗?婉儿贝齿咬住了嘴唇,嘴唇被咬得失了血色,都没有知觉。
她已经明白了武太后的意图——武太后是在嫌弃她先帝妃嫔的身份吧?武太后恐怕还想给她改个名字、改个身份吧?只要能让她顺顺当当地入宫,在她的身边陪着她,是不是武太后还能做更多的打算?婉儿不知道这种事如果落在别人的身上,别人会作何反应。
如果换一个人,面对这种事,是不是会欢天喜地地答应了,然后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入宫?毕竟,宫里面那个发号施令的人,是她的爱人,也是能给她无限的荣华与滔天的权势的人。
可是,婉儿做不到!她冷冷地笑了。
太平看到那个凉森森的笑容,心底就泛上了比那凉森森还要冰凉的忐忑。
宫中不是早就有先帝驾崩,未有子女的妃嫔入寺庙修行的老例吗?婉儿的声音凉如水。
太平被她问得一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所以,上官的意思,相比改变身份冒名入宫,她更乐意选择入寺庙修行?毫无征兆的,太平忽的想到了关于她的父皇和母亲,昔年的传言……所以,上官这是有样学样?确实有几位父皇的嫔妃自愿去寺庙中修行……太平小心地瞄婉儿。
她特意强调自愿这个前提,就是怕婉儿做出什么可怕的决定。
那么太后是想让妾把这三千烦恼丝都剃个干净了?婉儿笑,音声却冷得透心。
太平被冻得一个哆嗦,斜眸瞄了瞄婉儿的一瀑青丝。
她要是敢点一下头,害得婉儿掉下哪怕一根头发丝,母亲是不是会拿她是问啊?再一想象婉儿落发之后变成个光头的样子,太平赶紧大摇其头。
什么样的绝色美人,那样也不好看啊!上官说笑了。
母亲怎么舍得呢?太平于是赔着笑脸道。
见婉儿冷然的脸色并未见好转,太平耐着性子劝道:母亲在意你实在是在意地入了心。
我自幼长到如今,都未见母亲对第二个人这般上心。
其实,所谓‘事从权益’,若能与母亲在宫中长聚,上官难道不欢喜吗?婉儿仍抿唇不语。
太平不确定她是否听入了心,只好继续道:如今朝中,姓上官的的官员亦有几位。
母亲已经考量周全,定会选择一位妥当的……这就是想让婉儿假作某位姓上官的官员的女儿入宫,也就洗脱了曾经的先帝妃嫔的名头。
太平第一次听到这主意的时候,心里也觉得别扭扭的。
可她自问拗不过母亲,只能硬着头皮来为母亲说服婉儿。
姓上官吗?婉儿突地低笑。
我姓上官,便可以胡乱认了姓上官的做祖宗?婉儿的眸子死死地锁定了太平。
太平被她盯得喉咙发紧。
太平就知道,这事儿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天水上官氏,虽非名门望族,却也有千年之名。
上官氏汉时便为柱国,本朝更是出了一位宰相……殿下以为,这样的家世,是一个只是姓上官的寻常小官比得起的吗?婉儿嗤道。
太平已经听得呆了。
婉儿这哪里是在自述出身的不凡,分明是在直指母亲就是害死上官仪和上官氏满门的人啊!她们之间,可还隔着血海深仇呢!太平暗啐自己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怪只怪婉儿之前在宫中和武太后相处太和洽了,和洽地让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她们之间是有着杀亲之仇的。
就是这样,母亲还想让人家认旁人做祖宗……太平都觉得这事说不过去。
杀了人家的亲人,害得人家孤儿寡母被没入掖庭,好不容易挨出了头,还非得要人家不认祖宗、不计较杀亲之仇,这事搁谁谁也过不去啊!太平正琢磨着母亲那里该如何交代,如何平息了这件事,突见婉儿霍地起身。
太平心生不祥的预感。
上官——太平的声音甫落,刚站起身,婉儿的动作比她还要决绝,径直冲到了一旁,抓了做针工用的小金剪子,瞬间就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太平看到那随着剪子的咔嚓声滑落的青丝,一个头登时变成了两个大。
婉儿撇开剪子,走回来,面无表情地向太平摊开手掌:请殿下将这东西转交太后。
就说,若是太后准许,妾愿效法太后昔年所作所为。
太平只想马上晕厥过去,就不用管面前这麻烦事了。
母亲若是看到这缕头发,若是听到了自己转述的婉儿的这些话,怕不是会掐死自己?※※※※※※※※※※※※※※※※※※※※婉儿:来啊!刚啊!谁怕谁!阿曌:……第一百零四章得了婉儿的回复之后,太平便脚不沾地地离开别院, 返回了东都。
婉儿的拒绝在太平的意料之中, 甚至比太平以为的还要刚烈得多。
太平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酒意,都被彻底吓到了爪哇国去了。
所以, 哪怕此时正是午夜时分, 太平也马上离开去见自己的母亲了——好歹,她有了消息就去回报母亲,多少能减轻些罪责吧?将婉儿的那缕青丝呈给武太后,以及将婉儿的原话禀告的时候, 太平的一颗心脏, 在胸腔里都突突地跳。
她忖着一顿责罚恐怕是逃不掉了,若是运气好母亲心情不错,说不定只是挨一顿臭骂;可若是母亲心情恰巧不好, 那可就……太平的眼睛低垂着, 盯着自己的脚下, 殿内的金砖。
她的眼神如果再稍稍向前延伸一点点,就能看到武太后的裙幅的边缘了……太平此刻却不敢造次。
没来由的,她心底里陡生一股子凄凉的酸楚之感。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母亲的感情, 变成了畏惧?是从嫁入薛家之后吗?薛家……太平的嘴唇抿紧, 脑中映出的,并不是那个样貌、家世人人称羡的驸马的脸, 而是和驸马有着一半血缘牵连的, 杜素然的脸。
太平蹙起了眉头, 努力挥去杜素然的模样,努力去想念自己的孩儿,那个只有两岁大的小家伙儿的脸。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那个小家伙儿的容貌,真的很像他的姑姑。
你在想什么?头顶上,陡然响起了武太后威严而熟悉的声音。
太平警然,拔了拔肩膀,态度更加地恭顺下去。
儿臣不敢。
她恭敬回道。
半晌,没有得到武太后的反应。
太平于是壮着胆子撩起眼皮,悄悄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刚好,武太后正在探究地打量她。
太平喉间一紧。
此时再低下脑袋去,显然就太过刻意了。
她于是竭力挤出一个笑容,向母亲赔笑。
武太后睨着她,仍是没作声。
太平一时之间不确定她心里作何想法,眼珠儿溜了溜,便溜到了她的手上。
婉儿的那缕青丝,此前被太平细心地用一股丝线系了,现下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武太后的手中。
怎么眼前的光景,让人大有一种,上官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母亲的手掌心的观感呢?太平忽生这样的感觉。
她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激得眉毛微微动了动。
像是感知到了她内心的想法,武太后蓦地收拢掌心,将那缕青丝紧紧地攥在了掌心里。
太平的眉头又是一动,暗暗肖想着,此刻若是上官便在眼前,母亲会如何作为。
武太后攥紧的动作也只持续了约莫两息,便忽又松开了手掌。
接着,微不可闻地鼻腔中冷哼了一声。
太平离得近,听得分明,顿觉头疼起来:这是要发怒的前兆啊!便又听到武太后唤柴芸。
柴芸就在殿外侍立,闻言便躬身入内,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个托盘来,接了那缕青丝。
太平于是不能不感慨母亲身边的人就是得力啊!,她何尝不想身边伺候的人,都这般能干呢?武太后斜眸看了一眼柴芸,那个眼神,太平似懂非懂。
但她分明觉察到,柴芸在接收到那个眼神之后,捧着托盘的手微微抖了抖。
料想柴芸这样的身份,又是侍奉惯了母亲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如此,更可见母亲将要降临怎样的疾风暴雨了。
太平认命地默默叹气。
却不料迎头而来的,并不是意想之中的惩罚责骂——喝酒了?是武太后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
太平微愕,抬头。
对上武太后的双眼,太平的心绪马上就沉静了下来。
是。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她有着一种特殊的天赋,那就是越是面临意料之外的措手不及,越是能迅速沉淀心思,想法应对。
这可要归功于武太后优良基因的遗传。
定了定神,太平又回道:儿臣在别院意外得到了一坛酒,想是母亲昔年所藏,便自作主张代母亲赐了别院中的众侍卫。
武太后眼神难明地瞧着她。
太平又道:儿臣想着,他们为母亲尽忠,年节下的,尤其还是圣寿将至,他们定会感念母亲天恩浩荡,更加地尽忠职守。
武太后听着,眼神透出了几分古怪,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你也学着这么会说话了?太平于是知道中了她的意,心神略松,忙又含笑道:儿臣陪上官用了些饭食,又与上官叙了会儿话。
上官才学、人品俱佳,与她相谈,儿臣很觉有收获。
言外之意,自己是近朱者赤。
太平说这话,一则存着些讨好母亲的私心,二则她也确实觉得婉儿样样都是好的。
如此既夸赞了自己欣赏的人,又能让母亲稍稍消气,何乐而不为呢?武皇后却在几次听到上官之后,面色不悦,突地愤愤道:冥顽不化,有什么好的!太平诧异得微圆了嘴,一时间辩不分明母亲是真的在恼婉儿,还是在赌气发脾气。
反正,甭管哪一样,都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太平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了,只要别惩罚她,连累了别人就好。
武太后愤愤地丢出那句冥顽不化的话,便闷坐在那里,又是半晌没作声。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任何话,无不连呼吸都竭力憋忍着,生怕触了武太后的霉头。
就在太平以为雷霆震怒就要劈砍而下的时候,武太后话锋一转,半是责备道:以后,不许喝那么多酒了!太平再次愕住。
是。
她毕恭毕敬地回应,仍是垂着眼睛。
太平不知道的是,武太后此刻盯着她的发心,似乎看到了很寥远的地方。
你父皇已经辞世一月有余了……武太后幽幽地开口。
太平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便不敢接那话茬儿,只本分听着。
……你的封号还是公主,不合制。
武太后又道。
怎、怎么话头儿转到这儿来了?太平完全跟不上母亲的节奏。
武太后却不等她跟上节奏,紧接着又道:拟旨,晋太平公主为太平长公主,一应供奉循长公主例。
已经有她身边的女官迅速拟好了旨意,捧来给她看过。
武太后看罢,微微点头,手一挥:拿去给皇帝行玺颁授。
女官立刻领命去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大半夜的把皇帝拎起来,只为了让他在一张太后已经写好了的旨意上盖上玉玺,然后以他的名义颁行,有什么不妥。
太平已经看得呆了。
所以,就在这短短的一会儿,就在母亲口述、女官记录之后,她就由太平公主变成了太平长公主?太平还是有些反应不能。
按说,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她这个先帝的女儿、新皇的姐姐名义上变成了长公主。
但那只是名义上的,没有正式的旨意颁行,她也只能是公主,而非长公主。
就是这么一个身份的绝大的变化,竟然就在母亲的举手之间,完成了?太平眨眨眼,陡然意识到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她办砸了母亲交代的差事,还被婉儿以那般决绝的方式驳了回来,母亲没有惩罚她、责骂她,反倒升了她的地位,让她成为了名正言顺的长公主?虽然她的封号没有变,还是太平;但她已经是太平长公主了。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母亲其实,并没有因为上官的事,而生气?太平心忖。
不过,这个天真的想法很快就在第二日被彻底击个粉碎。
因为正月初一是圣寿日,自新皇而下,诸宗室、贵戚、内外命妇都潮水一般涌到武太后燕居的殿中来拜寿。
既然是过寿,当然少不了酒宴热闹。
如今武太后的势头如日中天,朝廷前路难明,无论来拜寿的众人存着怎样的心思,都少不了种种奉承,甚至谄媚之举,借机献舞贺寿、献宝贺寿,甚至献人贺寿的,皆大有人在。
当太平看到千金公主引着刚刚献罢贺寿舞的那个高壮英俊的年轻男子,向武太后跪拜下去的时候,一口气憋闷在胸口,差点儿没顺过来。
这个年轻男子,太平怎么可能不认得!这个人,不就是当年在街市上冒犯过她的那个冯小宝吗!还真是,什么山猫野兽都敢往台面上搬弄!太平脑子一热,就要冲上去理论。
结果,她看到了什么?她居然看到,一向自矜身份、高高在上的母亲,朝着那个在太平看来卑微到泥里的冯小宝,微微点了点头。
母亲她……她竟然满意这个冯小宝!这、这是什么情况?!太平顿觉接受无能——母亲喜欢的,不是上官吗?母亲怎么可能会喜欢这么个男人呢!母亲怎么可能喜欢男人的这个念头在太平的脑中盘旋。
她根本来不及细思这个念头本身是多么地不禁推敲:她的父皇,难道不是男人吗?太平心生一股子冲动,一股子想要为婉儿,或者说为女子剖白些什么的冲动。
她的身体霍地绷直,下一瞬就要冲上前去,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了。
然而,有人却比她还要先一步。
一个圆胖的、容貌实在谈不上出众的男人,早已起身,脸上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向武太后贺寿,并且极有眼色地奉承武太后,说冯小宝实在是该赏赐。
武三思!太平用力攥紧了酒杯。
这个在血缘上她该称为表兄的人,时时处处地让她不屑。
而今,武三思又向借着冯小宝来讨好母亲,以求得武家继续上位吗?不,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母亲她喜欢的,应该是上官啊!※※※※※※※※※※※※※※※※※※※※太平:妈妈你怎么了?妈妈我怎么看不懂你?阿曌:你不需要懂,小傻瓜。
太平:……第一百零五章太平晋为长公主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别院, 婉儿的耳中。
此时, 距离太平公主离开,也不过才过去了不到一日的光景。
婉儿不能不怀疑, 自从太平公主带着武太后的旨意来之后, 以及太平公主代武太后赐了酒之后,这里的侍卫对自己的态度就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因为太平晋封的这个消息,就是那名侍卫统领有意透漏给赵永福的。
这种与之前待婉儿如囚徒般全然不同的态度,就很微妙了。
若在这个时代的寻常人看来, 作为先帝最宠爱的公主, 也是新皇的亲姐姐的太平,被晋封为长公主,这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但婉儿却因为这个消息而觉得心惊肉跳。
她上辈子就是研究初唐史的, 对于初唐时期的重要历史人物的种种, 只要是记录在正史之中的, 她都再熟悉不过了。
她分明记得,在她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太平公主始终都是太平公主,哪怕后来高宗皇帝崩逝, 哪怕后来李显、李旦走马灯似的做皇帝, 哪怕后来李隆基登位,太平都没有变为太平长公主, 或是太平大长公主之类的。
所区别的, 也只有曾经的太平公主, 后来成为了镇国太平公主。
在普通人看来,不过是个称呼上的细微差别,但是婉儿深知,在皇家眼中,代表着皇帝女儿辈的公主和代表着皇帝姐妹辈的长公主,是绝不相同的。
尤其,太平这个长公主的封号,还是武太后亲自赐予的。
虽然还要经过新皇的手,去扣上一个玺印,其实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枚代表着天子至高无上权力的玉玺,不过就是一枚橡皮图章罢了。
婉儿的脸色很难看——她上辈子的历史上的武则天,在高宗皇帝崩逝之后,是因为忘记了给女儿晋封长公主,还是因为那个武则天心里存着谋朝篡位的打算,才刻意地保留了女儿的公主封号,以此免于在自己称帝之后,面对自己的女儿竟是长公主的尴尬?如果真的是后者,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在这个历史时空之中的武太后,她根本就没有谋朝篡位的打算?婉儿因着心里面的这个猜想,而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如果是那样,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婉儿不禁自问。
如果武太后一直都是武太后,此前自己的那些雄心壮志,那些想要改变历史、想要开创一些不一样的局面的构想,又从何说起?彼时,武太后安居于后宫之中,至多只是作为一个霸道跋扈的太后的存在。
而自己呢?至多只能是在武太后的身边得宠,一生囿于后宫巴掌大的天地,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算计到生命的尽头……婉儿登时面白如纸。
她设想的,在这个时空中的人生,绝不是这样的!一个女人,难道注定就只配在女人堆里过活吗?难道就注定只配靠着迎合依附的人,苟延残喘吗?那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滋味?有那么一会儿,婉儿的内心突然陷入了无边的茫然之中。
那是一种,比绝望还要无助的茫然。
她突然就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活了。
小说里、电视剧里,那些穿越到历史中的人,似乎都活得如鱼得水;就算是暂时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也能胸有成竹地给自己打气说我既然穿越到这个时代,就一定有穿越来的道理,好像他们真的为了秉承天命、改天换地而穿越的。
婉儿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虚构的就是虚构的。
无论虚构得多么美好,真正经历的苦恼,只有当事者本人才深切体会。
她眼下实在做不到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什么秉承天命的话,她唯有竭力地让自己的脑子停止慌乱无着的思索,而努力地朝着理智的正路上靠近。
然而,她的理智又让她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那便是,她的前程、她的理想,无不取决于那个人的选择和决定。
这种感觉,可真让人不好受,尤其是,就在不久之前,婉儿还信誓旦旦地想要做那个人身边的强者。
整整一日的光阴过去了,日头从东转到西。
太平公主,不,该说是太平长公主,一去不复返。
婉儿无声苦笑:她在期盼什么?期盼太平去后就能换来武太后的反应吗?且不说如今已是长公主之尊的太平是否还有闲工夫来搭理她,就是武太后,看到了自己的那缕头发,再听到太平转述的话,又会做何感想?月上中天,已是晚上了。
婉儿不记得自己枯坐了多久,她奇怪的是,这么长的时间里,居然没有人来打扰她。
比如忠心的小蓉,看不得自己每餐饭少吃一点点的;还有赵永福,几乎每日里都怕自己穿少了衣衫着了凉;还有那个明显对自己添了恭敬乖觉的侍卫统领……咕噜……婉儿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提醒着她该进食了。
总得填饱了肚子再琢磨接下来的对策吧?——婉儿幽叹,伸展了一下坐了许久而略觉酸.麻的双腿。
侧耳细听,偌大的别院之中,不知道为什么,今夜格外地静寂,好像正在发生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她背后的房门,此时被从外面打开来。
婉儿闻声回头,那句小蓉,预备晚膳也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小字,剩下的就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噎了回去。
门口处,罩着深色斗篷、满脸肃然之色的武太后,身上还沾着刚落的雪粒子,裹挟着寒气。
婉儿错愕地圆张了嘴,余光所到,瞥见武太后的身后,一个圆胖的人影收起了上面被铺了一层新雪的伞,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得远了。
那个人影是赵应无疑……婉儿的脑袋里此时也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
她如何也想不到,武太后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武太后自然看到了婉儿脸上惊诧的神情。
她鼻腔中哼了一声,表现得特别不屑又嫌弃。
然后就在婉儿惊诧得来不及收起的目光注视之下,径直走到了桌前,当然,顺便还把门给甩上了。
外面的寒意被厚实的屋门抵挡了,接着就是木质与木质相触的磕碰声……婉儿蓦地回神,她此时才发现,武太后之前手里提着一只食盒,刚刚那触碰声,就是武太后把食盒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食盒……又是食盒!婉儿心中警觉。
所以,这是又赐了她饭食了?还亲自来赐的?婉儿看了看桌上的食盒,又转头看了看立在桌旁、冷着一张脸的武太后,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眼前的情景,和她想象的根本就不一样!婉儿以为,她那么刺激了武太后,会换来武太后冷宫般的对待,就像之前她被禁在静安宫中一般。
她哪里想得到,她头发也剪了,狠话也撂了,不过才不到一日的光景,这人竟然纡尊降贵地亲至。
那么,这人究竟来做什么的?还是,只是来亲自给自己送吃的?因为失了灵光的脑袋里突然被塞进了太多的内容,婉儿甚至连基本的礼仪都忘了。
她就像是真的被吓傻了一样,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武太后初时是冷着一张脸的,待得看到自己进屋之后婉儿居然动都不动,连平素侍奉自己的自觉都浑然忘却了,登时心头腾起一股子火气,腮帮微鼓着,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朕不高兴,朕很不高兴。
直到觉察到婉儿并不是故意如此,而是好似真被吓坏了,武太后才拧起了眉头,自顾扯开了斗篷的结扣,甩在了一旁。
傻了吗?武皇后嫌弃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婉儿倏的合上了圆张的嘴,总算记起了尊卑有别,忙躬身拜了下去:见过太后!武太后的眉头立时拧成了一个疙瘩,一把将她扯了起来。
因为两个人身体的接触,婉儿下意识地向后做了个闪躲的动作,但并未躲实。
武太后见状,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了。
她干脆丢开了婉儿,直接坐在了旁边的椅上。
婉儿尴尬地立在远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刚才被武太后拉起来的时候,婉儿还记得初到别院的时候武太后想要与自己如何的情景。
这倒罢了,婉儿不能无视的,是她现下的立场:她已经断发明志过,若是再和武太后如何,那她之前的一切,不就成了一个笑话吗?可是,偏偏武太后一扫之前的桀骜作派,既没有强与她如何,连气恼的话都不肯说了。
这反倒让婉儿摸不透她的心思了。
自顾在椅子上闷坐了几息,武太后气鼓鼓地瞪了一眼还立在那里的婉儿。
这小东西比之前还要纤瘦了……只这么一眼,武太后的脑中便冒出这样的想法。
然后再怎么看,她都觉得婉儿站在那里,实在楚楚可怜得紧。
让这么一个可怜兮兮的小人儿一直站在那里,实在是太惨忍了。
可心里还是生气怎么办?武太后愤愤地又横了婉儿一眼,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食盒上。
她于是不打算再继续看婉儿,而是忍着怒气打开食盒,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摆在桌上。
两碗面条,两副筷箸,食盒里面的东西就是这么简单。
简单得让婉儿反应不及——这就是武太后亲自赐的饭食?婉儿眨眨眼,确定眼前的不是幻觉。
在唐朝,面条被叫做汤饼,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
这么两碗面条,虽然看起来面筋道、汤汁美味,可也只是面条,而已。
婉儿难以置信地看看面,又看看武太后。
武太后鼻腔中又应景儿地哼了一声,将一碗面退给了她:吃饭!一点儿都不温柔。
婉儿真就听话地坐了下来。
她小心地觑着武太后,见武太后拿起筷箸吃了起来,才也拿起筷箸吃了起来。
不过,婉儿越吃越感觉:怎么这么诡异呢?尤其,吃面的过程中,婉儿总能觉得武太后在打量着她,好像隐隐期待着什么似的。
婉儿不敢抬头看,她是真怕武太后期待的,是那种事。
放在几个时辰之前,婉儿都难以想象,她那么刺激了武太后之后,还会这么岁月静好地和武太后坐在一张桌上……吃面。
这是什么状况啊?!她想问,又不敢问。
直到,婉儿提溜着一颗心吃完了面,武太后啪地放下了筷子,特别直接、特别不要脸地丢给她两个字——睡觉!婉儿只想扶额:又来了!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阿曌:好气哦!婉儿:(一脸懵逼)第一百零六章武太后说完了睡觉,一点儿难为情的感觉都没有的样子, 直接将饭碗一推, 特别自来熟地就往床.榻的方向走。
婉儿的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她大概一辈子都做不到像武太后这么……不要脸吧?太后,就是太后!婉儿蓦地愣了愣神:武太后似乎不大喜欢被唤作太后?虽然, 这个太后的称呼, 还是她自己提醒婉儿的。
婉儿头疼地再次扶额,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人打交道了。
不远处,武太后已经更自来熟在婉儿的床.榻边上坐下了,还顺便打量了一番婉儿床.榻上的布置。
床.榻这种私密的地方被这么打量来打量去的……还是被曾经与自己有过亲密接触的人打量来打量去……婉儿的脸上不争气地腾上了两朵红云。
默默给自己鼓了鼓劲儿, 婉儿稍向前两步, 谏道:夜深寒凉,请太后移驾宫中安歇。
劝谏上位者不要在外面流连胡闹,而是回她该回的地方, 婉儿觉得自己这也算是诤谏了。
武太后闻言, 停下来了逡巡于床.榻间的目光, 转向了婉儿。
婉儿被她盯得不自在地轻轻别过脸去。
此时只她们两个人在屋中,婉儿简直能够肯定,若武太后真的想对她做些什么,外面的那些侍奉的人、护卫的人, 她是指望不上能帮什么忙的。
说句不中听的, 就是武太后想在这间屋里要了她的命,外面那些人恐怕都得给她递刀子。
至于小蓉和赵永福……他们也得敢进来啊!你又撵朕走?武太后幽幽地开口。
没有暴怒, 没有愤愤的不甘, 相反, 倒像是委屈巴巴的。
婉儿一时之间辨不清是武太后真的用那种语气和自己说话,还是自己先入为主了。
不管怎么说,堂堂的武太后被听出用这种语气说话,这本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说……不好受。
婉儿便觉得心里不好受起来,仿佛真的是她,让武太后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不可饶恕。
婉儿登时心生自责。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种情绪的变化,太不合常理了。
于是,婉儿几乎不自控地脱口而出:不是——她蓦地噤声,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不是吗?她当然想让武太后赶紧马上离开,省得接下来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可是她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对自己的否定?所以,她的立场究竟是什么?婉儿的脑子一下子乱了。
理智和感性在她的脑中撕扯着,不容许她清晰地选择自己应该的立场。
过来!简短而霸道的两个字,从武太后的口中吐出。
她根本就没再纠缠于婉儿是否要撵她走这个问题,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婉儿的眼睛,似乎已经将婉儿的心思看了个通透。
婉儿不自在地咬住了嘴唇,身体微颤。
武太后的眼神太直接,直接得让婉儿陡生一种整个人都被那眼神穿.透的感觉。
婉儿知道自己不应该过去的。
可是为什么,她的双腿像是有了灵识,正在蠢蠢欲动,朝着武太后所在的方向,蠢蠢欲动?婉儿竭力克制着那种想要快步走向那个人的冲动——她不能!在她刚刚断发明志,在她还未将要说的话和这个人剖白分明的时候,她怎么能再稀里糊涂地与这个人……应该马上把那些话都说出来!婉儿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
然而武太后直勾勾的注视,让婉儿突然丧失了言语表达能力。
她觉得自己想要张嘴说些什么,都做不到了。
婉儿无助地闭上眼睛,一种酸涩涩的感觉在鼻腔与眼眶之中躁动。
眼前一片昏黑色,婉儿肖想着武太后看到自己这副抗拒模样之后,定然会禁皱了眉头,然后气恼地甩袖离去吧?那样,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不是就不必再面对难以应对的局面了?婉儿隐隐地期待着。
然而她期待的局面并没有出现。
视觉的关闭,让婉儿的听觉格外敏锐起来——犟!婉儿听到武太后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这样说着。
这是在给自己的抗拒下的考语吧?婉儿默然想着。
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飘入了婉儿的耳中。
这、这是衣料和被衾摩.擦的声音……婉儿骇得耳朵都要飞起来了!这人居然抖开了她的被,躺上了她的床!婉儿没法无视下去了,她睁开眼睛,眼中都是难以置信。
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床.榻上武太后平躺在那里,锦被刚好盖在武太后的胸口处,勾勒出美好的身体曲线。
顿时,婉儿全身的血瞬间都冲到了头顶——这人怎么能这样!婉儿想都没想,径直冲了过去。
倒真成全了武太后的那句过来。
不过,此刻的婉儿根本无暇想这个,她实在觉得武太后太霸道,太无理取闹了!一个人,怎么能厚脸皮到这种地步呢!就算她是太后,哪怕她是皇帝,也不行!你——凭着一腔热血,婉儿冲到床.边,她要对这个要色不要脸的人大声谴责。
可是,她也只来得及说这么一个字,余下的话就被武太后噎了回去:朕困了,睡吧。
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打发了婉儿,她还拧过身去,背对着婉儿;甚至朝床.榻里面挪了挪,让出了靠外面的位置。
……婉儿的鼻子都要被她气歪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喂你别睡啊!话还没说完呢!后来……后来武太后就再也没搭理过婉儿,就那样像在自己的寝殿里一样,睡着了。
头一刻钟,婉儿惊骇于武太后的不要脸,气鼓鼓地立在床.榻边,拿眼睛使劲儿地戳着武太后的背影。
不信你就能这么睡着了!转身!你快转身!第二个一刻钟,婉儿圆瞪的眼睛透出了些狐疑:你不会真的睡过去了吧?不会吧?接下来,当那种狐疑最终变成了肯定的答案,婉儿的心底有一股子火气腾烧,腾烧成了某种羞.愤——说睡觉,你还真是跑到我这儿来睡觉的!怎么着,我这儿只配让你睡觉吗?怎么着,我这么个大活人杵在这里,都没有那张床、那条被子更让你喜欢吗?还有,刚吃完那么大一碗面就睡觉,你不怕积食啊!你不怕龋齿啊!喂!谁允许你穿着外衣就睡在我床上的!你快起来啊!对着武太后的背影瞪了小半个时辰的眼睛,眼珠子都瞪得发疼之后,婉儿彻底无语了。
她恨恨地在榻边坐下,依旧微眯着眼睛,盯着武太后的背影。
夜深人静,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这么一个房间、只有这个房间中的她们两个人存在似的。
生气也会累人吧?反正婉儿是觉得累了,也就没力气继续生气了。
她索性半倚着床.榻内壁,仍是歪过头去盯着武太后的背影……不知道这样呆坐了多久,武太后在睡梦之中发出了轻轻鼾声。
婉儿蹙眉。
她意识到一件事:这人是不是白日里太累了,才会这么容易就睡过去,还打起了小鼾?这样想着,婉儿的心不由自主地柔.软下去,更不由自主地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向上拉了拉武太后身上的锦被,让她睡得更暖和些。
武太后在睡梦之中感觉到了被骚扰,不快活地哼了一声,幸好没有醒过来。
那一声不耐烦的哼哼,其实像极了武太后平素的作派。
这人,睡着了的时候都这么跋扈。
婉儿心里暗嗤。
可是,她的心湖却已经被这么一声搅乱,化作了一湖掺拌着复杂难明意味的柔情。
为了让这人睡得更实些,婉儿蹑手蹑脚地下了地,想要吹灭灯烛。
当她经过桌旁的时候,眼角余光划过桌上的残羹冷炙——面条!之前吃面的时候,婉儿只顾着琢磨武太后的心思,如今努力回想,那碗面除了做得极精致,每一根面似乎都很长?婉儿被自己脑袋里的某个猜测震住了。
她回头看了看武太后熟睡的床.榻的方向,又转回头来看桌上的。
属于武太后的那碗面已经被吃得干净,而属于婉儿的那碗还剩了几根。
婉儿当时真的没有心思吃下多少东西。
可若是这碗面是长寿面……被咬短,或者没吃干净,会不会不吉利?婉儿自问不是个迷信的人,却毫无犹豫地重又拾起筷箸,把自己剩下的面都吃了个干净。
这样,也算是一种弥补吧?不至于折了那人的寿吧?婉儿忐忑地想。
吹灭了灯烛,婉儿重又折回榻边。
夜已深,困意侵袭。
婉儿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虽然不大情愿,可她还是挨扛不住,只得蜷缩在榻上,准备就这么将就一宿。
婉儿的锦被已经被武太后全占去了,别说她不想与武太后同被而眠,就是她想,就武太后睡着了都能那么跋扈的劲儿,婉儿也得能抢来被子啊!无法,婉儿只好在黑暗之中随手抓了一件不知什么衣衫,裹在了身上,黑甜一觉,囫囵睡去。
睡梦之中,婉儿觉得自己仿佛被罩在了冰天雪地之中,整个人都被冻透了一般。
※※※※※※※※※※※※※※※※※※※※两个口嫌体正直的暗战~第一百零七章可能是半夜,也可能是将要天亮的时候, 婉儿醒了。
她是被冻醒的。
昏暗之中, 婉儿张开惺忪的睡眼,半是迷蒙地看着面前熟悉的脸。
睡着了的武太后, 比醒着的时候的武太后, 多了些恬静与安然,少了许多的威慑。
婉儿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像是被不知什么人灌.满了类似岩浆的东西,从内到外地滚.烫,这种滚.烫甚至正在侵.袭她的全身。
明明, 之前, 她是冷着的。
至于武太后是什么转过身来的这种问题,婉儿此刻根本没有去思考的意识。
婉儿只觉得喉咙干渴,嘴唇也烧干得厉害。
那些类似岩浆的东西, 正在将她的理智灼.烧干净, 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渴望……而武太后的那张脸, 在幽暗之中,对婉儿而言,有着绝佳的吸引力。
呼呼地吐出热气,婉儿循着本能靠近了去, 用自己的嘴唇印上了武太后的脸庞。
柔软的触感, 和熟悉的气息,并没有给婉儿带来纾解。
她的脑子更迷蒙了, 浑浑噩噩的, 像是陷入了无边的, 时空错位的碎片之中……贝贝……贝贝……似曾相识的声音,由远而近,好像就在耳边,又好像远隔千里之外。
意念之中,婉儿蹙了蹙眉:这个声音是……她动了动嘴唇,本能地唤出一个称呼。
也不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否听到了她的话,也许那只是婉儿幻想出来的自己在说的话。
接着,婉儿又听到那个声音呢喃地说着:你都睡了十七天五个小时了……你怎么能一直不醒呢?婉儿的心脏,因为那个声音之中透出的凄婉无助而剧烈地疼起来。
大夫说,你会醒过来的……我和你爸爸也相信你能醒过来……你可不能让我们等太久啊……那个声音如泣如诉。
婉儿听着,眼角酸涩,一缕晶莹的液体,顺颊而落。
她想说点儿什么,让这个无比担心自己、同时也无比期待自己醒来的,至亲至爱的人宽心,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的眼睛睁不开,她的身体动弹不了。
只有听觉机能勉强能够运转,还有鼻端飘着的,若有若无的消毒水的气味……这是在……医院吗?婉儿懵懂地想。
此时的她,分辨不清虚幻与现实。
贝贝!贝贝你能听到我说话对不对!婉儿眼角流淌的一缕泪水,让那个日夜守在她身边的人,突然激动起来。
我是妈妈!贝贝你能听到我说话……你能听到的!那个人激动难抑的嗓音之中,有熬夜的沙哑,更有哭腔。
婉儿的心脏被狠狠地捏疼了,又酸又疼,无从着落。
妈……她竭尽全力地张了张嘴,费力地唤出了,之前便努力唤出的那个称呼。
贝贝你快醒过来啊!婉儿感觉到身体正在被摇晃着。
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诵经声,梵音阵阵,忽高忽低,萦绕不散。
以及,不绝于耳的铙钹磬等等法器的嗡鸣。
氤氤氲氲之中,婉儿又觉得似乎有烟气缭绕、布散于自己的周身,那烟气越来越浓,几乎要把她的身体遮覆得严严实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时间很短,也许时间很长,那浓重的烟气味彻底代替了消毒水的味道。
贝贝……那个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远。
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滴滴滴的仪器运转的声音……让婉儿于混沌之中,想到了上辈子电视剧里抢救生死边缘的病人的画面。
身体突然一阵强烈的震动,有了实质般的感觉。
婉儿意识到,她的身体能动弹了,虽然稍稍一动,周身没有一处不觉得软.绵.绵的酸痛。
双眼眼皮发沉发涩,好歹能够勉强睁开了。
还是别院她的卧房之中。
白日里阳光充足,熟悉的摆设,让婉儿一眼就认出了这里。
一股子酸楚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那么,之前那个医院中她疑似植物人一般躺在那里的场景,究竟是她的梦,还是……来不及细思,婉儿半张的眼睛,立时就被眼前的情状吸引走了注意力。
她是躺在她自己的床.榻上的,一个人躺着;床.榻里面是空的,没有此前霸占着半张床睡过去的武太后。
而就在她的榻边,趴伏着一个人影,显然是很累很困之后,趴在那儿睡着了。
婉儿的双眸瞬间张大,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确定不是幻觉——趴在那里的人,就是武太后无疑。
婉儿惶然地拧脸向床.榻内看。
床.榻内当然是空空如也。
婉儿转过脸来,更茫然地盯着武太后趴伏的背影:睡得很沉,发髻都不似平时那样利落,有几缕披散在鬓边,衬得她更显憔悴。
这人,怎么从里面,跑到下面趴着去了?婉儿尚未从这个令她不解的问题之中回过味来。
而且,武太后身上穿着的,明显不是昨晚睡着了时候穿的衣服。
昨晚!婉儿脸上的表情僵住。
她总算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是不是此刻,已经不是昨晚了?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将婉儿从无解的迷乱中扯回了现实。
她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只是稍稍动了动身体,浑身的肌肉都像是重物碾过一般的又酸又疼。
脑袋也晕沉沉的,不舒服。
她这是经历了什么?婉儿困惑地想。
门外的人应该是极其忌惮门内的人,轻轻地敲了几下之后,就不敢再造次了。
然而没有屋内的吩咐,也让门外的人更不安,硬撑了一会儿之后,又轻轻敲了几下,同时更轻声地禀道:禀天后,药好了。
药?婉儿不解地歪了歪头,看向犹趴在那里睡着的人。
婉儿已经听出外面是小蓉的声音。
进来!她说道。
门外的小蓉应该是听出了婉儿的声音,什么都顾不得了,砰地一声把门推开。
娘子你终于醒了!小蓉激动出声,眼中泪光闪动。
婉儿被她这副看着自己俨然在看着一个从鬼门关里逃回来的人般的眼神弄糊涂了。
而那声门响,也让趴在榻边的武太后激灵一下,醒了过来。
这人一醒过来,就要吃人似的。
谁允许你——她怒气冲冲地瞪着小蓉,下一刻就要治小蓉的罪的架势。
可是当她看到小蓉眼含泪花儿,直挺挺地盯着自己身后的时候,脸色骤变,猛然回头锁定了床.榻。
刚好与犹在云里雾里的婉儿四目相对。
因为离得很近,婉儿又彻底清醒过来了,使得她能很清楚地看到武太后脸上细微的变化。
初时意外错愕,接着是目光柔和下去,然后……然后那双惯于睥睨天下、威仪无限的眼睛之中,竟然透出了晶莹的水意。
她、她要哭了?婉儿被惊吓住了。
从她睁开眼睛开始,意想不到的状况简直一重接着一重。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眼中酸热,大觉失态,武太后面有窘意。
但这些于她而言,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突然支起身体,将婉儿连着锦被一起抱在了怀里,死死地。
婉儿:……这、这都是什么状况?太后……婉儿被禁锢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关键是,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实在懵懂的很啊!她觉得很有必要问问清楚。
不许说话!武太后却不许她开口。
我……婉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不许说话!武太后再次威胁道,脸颊却老实不客气地贴在了婉儿的颈侧。
婉儿的身体绷紧。
她觉得整个人都陷在了属于武太后的气息之中,真就乖觉地不说话,任由武太后紧紧地抱着她。
良久。
武太后的情绪平复了大半,她自己先觉得忘情起来。
却又舍不得就此松开了怀中的婉儿,嗔恼道:朕足足守了你十七个时辰没合眼,你都什么都不和朕说吗?婉儿闻言,嘴角微抽,心道不让我说话的是你,让我说话的还是你,到底是让我说还是不让我说啊?她默叹这人真是难伺候,想着这会儿应该说点儿什么,让这人满意。
然而,武太后刚刚说过的话,在婉儿的脑中炸裂开来——太后说十、十七个时辰?婉儿的嘴唇都是抖的。
十七,十七……好像就在不久之前,谁也和她说过十七什么来着。
十七什么来着?你一直昏睡着,周身滚.烫,人事不知……武太后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回想前情,心有余悸。
我……昏睡?婉儿怔怔的。
武太后咬牙:你是傻的吗?谁允许你盖那物事睡觉的?不会向朕要被子啊!谁允许你吃剩汤饼的?你的脾胃很好吗?你是拣剩饭吃的乞儿吗?这么一通数落下来,武太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婉儿与她身体紧贴,都能感觉得到她的激动。
婉儿已经被数落呆了。
这人自从相识那日起,何曾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这么多话?在婉儿的记忆之中,这人从来都是自矜的、骄傲的,连强取豪夺的时候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此刻,却因为自己,这么的……歇斯底里?也不能叫歇斯底里,应该叫……婉儿想动脑筋想一个最合适的词,来形容武太后当下的失态模样,毕竟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
后来想想,可能是她当时思索的表情太像个傻子了,武太后突然松开双臂,双手捧了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你不会真傻了吧?武太后不确定地问。
※※※※※※※※※※※※※※※※※※※※差点儿穿回去,嗯~话说,我的设定中她俩将来会有回到现代的剧情,你们是想看我用几章叙述完,还是想看一个展开的故事?现代文这俩人写个新故事的话,我怕太甜宠,你们受不了~第一百零八章你不会真傻了吧?武太后问得特别认真。
婉儿被她双手捧着脸,四目相对, 将她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表情?婉儿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两下……武太后这副就算你真的傻了,我也养着你的表情, 俨然就是婉儿上辈子看的言情小说里面霸道总裁面对傻白甜无辜小白兔时候的做派。
这都哪儿跟哪儿!你才傻了呢!婉儿恼道, 发自内心地恼。
身为上辈子的学霸,这辈子的才女,婉儿最讨厌别人说她傻。
爱人也不行!虽然这么反驳发自内心,可话一出口婉儿就意识到犯了忌讳——竟然说天后你才傻, 这不是大不敬是什么?万恶的等级社会!婉儿倒不觉得这么说话如何地大不敬, 她骨子里仍是现代人的灵魂。
然而武太后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人,又是颐指气使惯了的。
以武太后过往的风格,听了这话, 不冷脸也得赌气。
刚刚经历过不知是不是梦境的婉儿, 心底里其实是本能地害怕再失去什么的。
我……婉儿想开口挽回些什么。
武太后却在听了你才傻了呢之后愣了愣神, 继而眼底透出笑意来。
是发自内心的笑,她真就爽朗地笑了起来。
婉儿看怔了。
她不明白武太后笑个什么,却能真切地体会到武太后此刻是出自本心地高兴。
很畅快地笑了几声之后,武太后的眼角闪动着晶莹的东西。
她的嘴角分明还向上勾着好看的弧度。
婉儿再次看得怔住:怎么像是喜极而泣的意思呢?的确没傻。
武太后笃定道。
她的双手仍捧着婉儿的脸, 眸中有异样的情愫, 水波般漾开来。
婉儿一时间看住了。
两个人的四周升腾起一种不寻常的氛围,将外界的人与事都隔绝了。
的确没傻……活生生的, 真的不能更真……武太后喃喃道。
婉儿本就晕乎乎的脑袋, 被周遭的气氛所感染, 更觉得眼前的一切,除了正含情脉脉地凝着自己的人,都化作了虚无的、不真实的存在。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细了下去,生怕稍稍粗.喘一口气,就会吹散了良辰美景。
武太后不允许她等待太久,唇就落了下来,霸道地攫走了婉儿的呼吸。
霎时间,婉儿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大有不明就里的意味。
被这样对待着,她脑袋里的晕眩之感,更强烈了……咚——不知什么声音,惊醒了婉儿。
也亏得这不期而至的声响,不然再耽搁一会儿,婉儿就要无力抗拒了。
太……唔!婉儿想说太后先别亲,有人在呢。
然而武太后霸道起来根本不分场合,几辈子没亲过人似的,好像生怕婉儿下一刻就会自她的怀中消失不见了。
可怜的婉儿,余光中似乎瞥见了一角官服。
是一个官员,被眼前武太后和自己亲.吻的情景吓得跪在那儿了!这还了得!这个讯息在婉儿的脑中炸开来,她不顾一切地推阻武太后黏人不要命的身体。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狠狠心,一口咬了武太后的嘴唇。
这一下最有效。
武太后猝不及防之下嘶的一声痛哼,终于暂时放过了婉儿。
她捂着嘴唇,气恼地瞪婉儿。
婉儿看到她唇上的疑似血珠儿的颜色,心里又好笑又觉心疼。
婉儿何曾想咬她?可这人脸庞厚得没边儿,没顾忌起来天塌下来都不怕,不这样她怎肯就范?对不住啊……婉儿只好给武太后一个愧疚的眼神,又示意她赶紧处置眼前的难题。
武太后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不肯看她。
婉儿扶额:这人能不能成熟点儿啊!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武太后满不在乎被窥破情.事,甚至还要发脾气。
她是什么都不怕的,不代表旁人不怕。
比如此时正颤颤巍巍地跪在那里,脑筋转得比风车儿还要快的太医令。
这都什么事儿啊!为什么偏偏让他碰到这种事儿啊!老头儿心里暗暗叫苦。
他只是个听说贵人醒来,来献殷勤给贵人诊脉的无辜的大夫啊!太后体恤……体恤那个贵人,懿德……懿德那个光耀,可……可贵人尚未病愈,虽说体虚无力服药,到底……到底不好劳动太后亲自……亲自那个……那个药……太医令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还差点儿把亲自哺.药这几个字说出来。
为尊者讳,为尊者讳……老头儿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强行把那几个说不得的字,重又咽回了肚中。
啪嗒!一大滴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
鬼知道他为了想出这么个能勉强应付过去,而不至于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说辞,费掉了多少脑筋。
他这一番说辞足以让武太后和婉儿都听得清楚。
武太后不禁轻哈了一声,眉毛微挑,颇感兴趣地打量起老头儿。
老头儿感知到她探究的眼神,三魂七魄都要被吓没一半了。
婉儿则听得只想扶额——亏得他怎么急智之下想出来的!还真是……人才啊!探究够了,武太后了然地微微一笑,手指随性地点着手边婉儿的锦被。
你倒是想得挺周到的。
她瞧着太医令道。
太医令的嗓子眼儿都被勒紧了,慌忙回道:是!是!臣恐贵人的病气过给太后……武太后眼珠子一瞪,很嫌弃他这种把自己和婉儿生分开的说辞。
要么说人老奸马老滑嘛,太医令在官场和宫中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立马就看着风向改口道:……臣这就为贵人诊脉,让太后宽心!他总算把话头儿转到了自己的本职上了。
那还不快些!武太后冷嗤道。
是!老头儿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不敢再耽搁分毫,遂膝行向前,凑近了床.榻,恭敬向婉儿道:请贵人抬右腕。
有劳大人。
婉儿点头谢道。
太医令忙称不敢。
如今还是冬日未尽,别院中不比宫中殿内打着地龙,地上必定寒凉。
太医令便就地跪在那里要替婉儿诊脉。
婉儿见他须发花白,心有不忍,伸腕前便道:地上寒凉,大人请起来诊脉吧!太医令微震,不敢看婉儿,只偷偷去瞥武太后。
武太后正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医令如何诊脉,闻言斜眸瞧了瞧婉儿,鼻中哼道: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
可是这里不是宫中。
婉儿接口道。
这句话一下子戳在了要害处,却也戳在了忌讳处。
武太后被勾起了某个让她不快活的回忆,柔情满腔登时被冲散了。
她霍地起身,走到窗前,背着手,只留给婉儿一个背影。
疏离而冰冷的感觉,立时占据了婉儿的内心。
婉儿也觉得不好受起来:好不容易两个人之间才有些温情……太医令虽然不大明白这两位之间是怎么个情况,可瞧这光景,肯定不是高兴的。
他不敢贸然如何,生怕再惹恼了武太后,忙赔笑向婉儿道:多谢贵人关照老臣!其实这样诊脉是最好的。
说着,他右手三指搭上了婉儿的手腕,表示这个高矮程度刚好适合自己准确把脉。
婉儿见状,也只得作罢。
屋内一时间彻底安静下来。
太医令切了切脉,心里便有数了。
便忙撤了手,欠身道:贵人这病来得及,去得也快。
如今已无大碍了。
说完,又赶紧加上一句:太后运筹帷幄,才有今日贵人身无大碍。
原来她之前是病了吗?婉儿心道。
她从武太后刚才的只言片语之中,大概捋出了一点点头绪:她吃了凉面条,又着了凉,发了烧,一直昏睡不醒十几个时辰……婉儿还真想象不出,她这具身体竟已经脆弱到这种地步了?着凉发烧都能在鬼门关上走一遭?这个年代啊,医药不发达,医疗科技更是无从说起,昏睡十几个时辰可不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吗?幸而,武太后对她,没有放弃治疗……太医令说罢,就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房门被从外面合上了。
屋内,又一次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武太后却还固执地立在窗前,背着手不肯回身。
婉儿裹着锦被坐在榻上,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抹高挑的背影。
她想是这个人没有在她人事不知的时候,放弃她的生命。
她想这个人一定是一直守着她、等着她醒过来,以至于疲累到不能自已,趴在榻边睡过去了。
她想在自己昏睡无觉的时候,这个人一定很心焦,不然也不会在自己醒来之后,那么地激动得失了态。
她想……所有这些,还不足以让她丢开那些想要与这个人辩白的心思,好好地彼此相待吗?就算这个人眼下很多事无法理解自己,但也并不妨碍,自己主动地抱一抱她吧?更何况,那扇窗,就是那日,这人赌气跳走的那扇……回想起武太后那日跳窗而走的画面,婉儿的心里说不清是好笑还是难过——她怎么能再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从自己的身边离开?轻轻地揭开锦被,婉儿的双脚踩在了地面上。
顾不得脚底的冰凉触感,顾不得迈出一步带来的浑身肌肉的酸痛,以及脑中的晕眩的感觉,婉儿向着窗边的武太后走去。
她的双眸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武太后的背影,就那么深深地凝着。
直到走得近而又近,婉儿鼻间微酸,禁不住伸展双臂,在后面环住了武太后的腰。
※※※※※※※※※※※※※※※※※※※※太医令:我是个无辜的路人……俩人继续腻歪的现代文《非典型宠爱》已经开启,坐着菌的专栏内可收藏~现代版的阿曌,要追妻火葬场了~第一百零九章突然被婉儿从身后抱住,武太后毫无防备。
她初时身体一震, 但马上就意识到抱住自己的是谁了, 接着整个人就僵住了。
就在她僵住的时候,婉儿贴得更紧了些, 脸颊埋在她的脖颈间, 轻轻地蹭着。
像一只软乎乎、求关爱、求抱抱的小猫儿……如今的婉儿,已经不复昔年。
她已经长大了,十七岁介于少女与成熟女子的年纪,不仅五官张开了, 她的身子也抽条拔节, 使得她的身高比武太后只矮了一寸有余。
可婉儿还是太瘦了,纤细的身材,衬着尚未病愈的脸, 让她显得格外地楚楚可怜。
这种惹人怜爱的感觉, 武太后显然也意识到了。
她的一颗心, 再也没法冷硬倔强下去,而以一种崩塌的趋势,急速地柔软下来,最终化作了一池春.水。
武太后很快地转回身, 将上一瞬还环抱着自己腰的婉儿, 搂在了怀中。
两个人之间的温情重又回来了,消释了周遭的冰冷。
婉儿感知到那种回归的脉脉柔情, 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武太后微微蹙眉, 暂且松开了怀抱, 低头去看婉儿的脚下——果然看到婉儿光着脚,站在地上。
武太后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
婉儿失了温暖的怀抱,心里面涌上某种与委屈相关的感觉。
是因为她病了吗,所以才像个小孩儿似的,贪恋这人给予的温柔?不容婉儿多想,武太后已经微弓了身,一只手拢着婉儿的肩膀,另一只手勾过婉儿的腿弯。
就这么把婉儿打横抱了起来。
婉儿自然意外之下低呼了一声,本能地双臂环住了武太后的脖颈。
公主抱……婉儿的脸颊烧红。
武太后仿佛根本没听到婉儿的低呼,干脆利落地抱了婉儿,疾走几步,回到了榻边。
武太后将婉儿重又塞回了锦被里,还生怕婉儿冷似的,又把锦被裹了个来回。
登时把婉儿裹成一只蚕宝宝。
婉儿:……她哪里就这么娇弱了?武太后对上婉儿不满圆瞪的眼睛,眼睛比婉儿更圆地回瞪。
婉儿再次:……败下阵来。
无他,婉儿怕和这人对视上,这人又不管不顾地亲上来。
朕现在不打算亲你,武太后斜睨婉儿,你不用害怕。
说着,又意味深长道:更没打算碰你。
婉儿登时一口气闷在胸口。
倒像是她小人之心了?真是……这人怎么就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呢?婉儿忽又觉脚上一暖,整个人都骇住了——武太后竟用自己的手,捂住了她的脚,替她取暖。
我、我自己……婉儿磕绊着。
她怎么能让堂堂太后之尊,替她来暖脚?被武太后丢来一个嫌弃的眼神:你自己?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吗?婉儿一噎:这话,像是话中有话的意思?武太后哼道:你是三岁的小娃娃吗?连饭凉了不能吃,衣服湿了不能穿这种道理都不懂吗?我……婉儿想辩解些什么,却无法顺利地开口。
因为武太后气哼哼的语气之中,似是夹杂了很强烈的情绪——她之前昏迷了……十几个时辰,吓着她了吗?婉儿的心柔软了下来。
不该让你担心的……婉儿嗫嚅着。
你当朕乐意担心你吗?武太后又冷哼:多的是人等着朕去操心!朕很乐意担心你吗?婉儿无话可接,唯有任由这人口是心非地捂暖了自己的双脚。
无言地捂着婉儿的脚,直到确认婉儿的双脚已经恢复了常人的体温。
这个过程之中,屋内的两个人始终无言。
婉儿更是木头人一般,不敢乱动,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武太后大概也觉出了气氛的异样,拉了被子,盖紧了婉儿的脚,转身取来了之前小蓉放在桌上的药。
还好,药没凉。
婉儿自然知道那碗药是给自己的,她也乐意快点儿好起来,所以吃药的积极性特别强烈。
可是,当她看到武太后一手擎了药碗,一手竟拿着匙舀了一小勺贴在唇边抿了抿的时候,登时失声:太后!那是药啊!要是胡乱吃的?这声惊呼,让武太后如被雷击中一般,诧异停手,转眸看了看婉儿,又狐疑地低头看手里的药碗。
婉儿被她看得有一瞬不明就里的愣怔,接着马上就明白她何以如此了——这人一定是把她的惊呼声,当作了药里有毒的提醒。
身为现代人的她,或许一辈子都没法跟上上位者的思路吧?婉儿扶额。
我不是……婉儿忙着解释。
要是这处别院里熬出的药,要是小蓉亲自端来的药,都能被做了手脚,那武太后和她只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太后绝顶聪明,此刻也明白自己会错了意。
她轻哼一声,似自言自语其实是特意让婉儿听清楚的声音道:傻得很!你才傻!我说了你就信吗?婉儿圆着眼珠子盯她。
武太后满不在乎地轻嗤一声,根本不把婉儿这种小儿科放在眼里的意思。
婉儿气鼓了腮帮,其实更气自己每每在这人面前的弱气。
别那么孩子气!武太后大人教训小孩子一般丢过来一句。
也不管婉儿仍气鼓鼓的,便自顾舀了一勺药,递向婉儿的唇边:喝药!喂个药都能喂出颐指气使的劲儿来。
婉儿也是服气。
我自己来。
她试图从武太后的手里接过药碗。
一碗药嘛,就算是苦,咬牙一口喝下也就罢了。
婉儿既不想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受折磨,更不想让武太后喂她药喝。
她有手有脚的,而且这么面对面的,太……难为情了。
武太后手腕一动,婉儿的手就扑了个空。
紧接着武太后手腕向前一送,那只盛着药汤的匙就被稳稳当当地送到了婉儿的唇边。
婉儿:……于是不得不张了嘴,老老实实地吞下了药。
苦是真的苦。
见婉儿被药苦得皱眉,武太后也皱起了眉头。
不过,她手里面的动作,并未因此而停止——又一匙药汤,被递到了婉儿的唇边。
婉儿觑准时机,试图再次去抓武太后的手。
当然也再次被武太后成功躲开,动作特别地利落,利落得让婉儿都有种这人是练家子的错觉。
你嫌弃朕?武太后挑眉。
那是你自己的脚,又不是朕的!武太后哼道。
婉儿这才明白,这人的意思是:你嫌弃朕刚刚摸了脚,就来拿匙子喂你喝药。
可朕刚刚摸的,难道是朕自己的脚?这人会错意了!婉儿无语,只得解释道:这种小事,不敢劳动太后啊!婉儿觉得自己的语气特别地真诚,特别地发自内心。
可武太后……婉儿手里一满,蓦地意识到武太后已经把那碗药塞到了她的手里,同时身体后撤,双臂抱在胸前。
不敢劳动?呵!那你自己喝啊!武太后下巴微抬,脸色沉着,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
婉儿垂下眼睛去,默默叹息。
真就一仰脖,一碗药汤都灌了下去。
当药碗将她的视线遮住的时候,当她的喉咙因为吞咽那苦药而一下一下地动的时候,武太后抿紧了嘴唇,脸色更不好看了。
可惜,婉儿没机会看到。
婉儿自知惹恼了武太后。
放下空碗,稳了稳神,婉儿和颜道:太后守了我很久吧?朝廷政务已经够她忙的了,又要分神守着自己,直到自己醒来……想到这些,婉儿就做不到和武太后赌气了。
不久!才十七个时辰而已!武太后故意道,还生着气。
婉儿刹那失神。
她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之前她怎么都想不起来的十七什么,到底是什么了。
就在她昏睡过去的那段时间里,也就是武太后守着她的十七个时辰里,她俨然亲身经历的,在另一个时空中的事——医院里,植物人一般躺在那里无声流泪的她,紧紧守着她的妈妈,以及后来杂乱的脚步声、医疗器械声、抢救的声音……所有这些,都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在那个时空之中,真实发生的事。
那个她穿越来的时空中,她的肉.体根本没有死去,或者消失。
她一直以植物人的状态昏迷着。
而之前在这个时空之中她发烧昏睡过去便成了一个连接两个时空的契机,使得这个时空中的她的灵魂,有机会重新回到那个时空之中。
说不定,当时她的灵魂,是有机会重新回到那具植物人的身体之中,醒过来的。
可是,她没有,而是重被扯回到了这个时空之中,醒了过来。
婉儿恍惚忆起,当时她浑浑噩噩的,好像听到了诵经的梵音声声……所以,她是被用某种方式,强行招魂回来的吗?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她穿越来的时空之中,有人守着她,守了整整十七天!妈……婉儿的情绪失控,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想到妈妈在那个时空之中苦苦地守着自己,等着自己醒过来,婉儿便觉心如刀绞。
那该是怎样的折磨?白发人送黑发人,大概就是这样吧?婉儿的心疼得浑身发抖,泪水止不住地涌出。
泪眼婆娑中,她半是模糊半是清醒地觉得身边似乎空了那么一会儿,但很快就有人靠近了来。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含混地似乎问了句什么。
婉儿的脑中嗡鸣着、杂乱着,此刻唯有那只轻搭过来的手,能让她觉得有所依靠。
她本能地靠近了去,窝进了那人的怀里,痛哭失声。
※※※※※※※※※※※※※※※※※※※※婉儿(思考):我怀疑你是武林高手。
阿曌:……阿曌和婉儿的现代甜宠没商量(追妻火葬场真香)篇,文名《非典型宠爱》,戳坐着菌的专栏可收藏~第一百一十章武太后折回婉儿的卧房,推门而入, 看到的第一幕, 就是她的女儿,新晋封的太平长公主, 正搂.抱着她心爱的女人!两个人依偎在一起, 那小东西还哭得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
似乎还在如泣如诉着……这是在向太平诉说委屈吗?武太后的脑子里嗡嗡的。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刀,或者剑,反正只要是能杀人的兵刃都行。
她要杀人!杀了那个挑拨离间的人!霎时间, 她想到了董卓、吕布和貂蝉, 想到了王允。
一定是有人耍起了离间计,想离间她们母女关系!她要杀了那个王允!太平更冤。
她不久前刚被婉儿扑到怀里,整个人还是懵的。
又惊见婉儿哭了起来, 太平的脑袋里一阵混乱, 心道莫非母亲对上官做了什么可怕的事?不然上官怎么会哭成这样?太平一边暗怪母亲太不懂得怜香惜玉, 一边禁不住轻拍着婉儿的脊背,好歹安慰一下是一下,这也算是替母亲分忧吧?然而没一会儿,觉察到屋门被突然打开来, 一股子腾腾杀气凛凛而来的时候, 太平方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武太后铁青的脸, 让太平错愕。
她于是知道, 母亲是真的怒了, 而且是想要杀人的那种怒气冲天。
太平的脑中瞬间划过了自己幼小的儿子的脸:他还那么丁点儿大,万一……万一失去了娘亲……想及此,太平本能地推阻着婉儿,口中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母、母亲……我……儿臣不、不是……有那么刹那,太平想到了死去的李弘——深宫中有一股暗流,传说着先太子的死因其实是……太平不是没有耳闻,她只是假作不知,她也不信。
可是现在,当面对着要杀人一般的母亲的时候,太平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传说,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还有故去的李贤的身世……如果,母亲连自己的亲姐妹、亲生儿子都能杀,又如何杀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到武太后额头的青筋暴起,以及紧攥的拳头的时候,太平很有一种想要跪地求饶的冲动。
母亲的气场太强,让她难以自制地想要屈服。
可是,太平最是清楚母亲的性格:软弱只会让母亲瞧不起,更加地鄙夷……怀中的婉儿仿佛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眼前凶神恶煞的存在,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太平脑门儿上的汗都下来了,实在觉得自己的人生到了生死关头。
你何时来的?武太后沉声开口。
太平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压抑的怒火。
至少……至少这股怒火,不会马上喷发出来。
太平心神稍松,喉间紧张地滚了滚,忙解释道:儿臣来瞧上官的病,看到上官在哭,原想劝几句,不想……不想上官就扑到了儿臣的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的面,太平没说,她知道母亲能理会得。
武太后冷飕飕地哼了一声,抬步上前。
太平忙向旁边撤去,将榻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婉儿仍是毫无所居,失魂落魄地垂泪。
武太后心里又是恼又是心疼,就势拢着婉儿的肩膀,让她靠在了自己的怀里。
太平下意识地垂下眼去。
母亲没有发话,她不敢随便离开。
良久,武太后的情绪稍微平复。
她拧眉看看已经停止了哭泣,无力地依偎在她肩头的婉儿。
武太后接着转回脸去看低眉顺眼的太平:你不在外面等着一起见朕,胡乱走什么?太平喉间又是一紧,暗自咬了咬牙,道:儿臣不愿与小人为伍……放肆!武太后呵斥道。
太平便垂着头不做声了。
武太后眯眸,盯着太平身上的裙裳的花纹,几息之后,方缓缓道:他是你的表兄,你们都是朕的亲人,你们合该相互扶持才是正理。
太平抿紧了嘴唇,眼前映出武三思那张油腻的脸。
她硬着头皮又道:儿臣说的小人,不是表兄。
武太后嗯了一声,语调高挑。
继而又斥道:冯小宝出身虽是低贱,但如今救人有功,又是出家人,你该敬着些。
太平敏锐地觉察到,母亲的气势已经不似之前那般咄咄逼人了。
想到冯小宝的那副嘴脸,太平便觉得心中有气。
母亲当真觉得,单凭一个冯小宝,就能救了上官回魂吗?太平忍不住道。
武太后眼眸再次眯了眯,斜眸看了看似无知无觉的婉儿:朕现在没工夫理会你,你且下去!说罢,唤门外的赵应:速传太医令来!这是不放心婉儿的身体状况,又要传太医令来瞧的意思。
太平明白。
她也能理解母亲担心婉儿的心情。
可是,如今小人当道,这样真的好吗?太平悻悻地退了出来,眼看着太医令一把年纪小跑而来,看到她都顾不上向她行一个礼,就被赵应扯进了屋内。
再回想此前母亲竟搬来别院,什么都不顾地守着昏睡不醒的婉儿,还有那些在别院里做法事念经不止的和尚……太平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陡生出母亲幸亏只是太后,而不是皇帝的念头。
别院内的众人,因为婉儿的身体状况和武太后的难测喜怒而紧张忙碌起来。
别院之外,却是两重天地——瑞雪铺银,高照的艳阳之下,一切静谧依旧。
只有不远处踢踢踏踏细碎的马蹄声,搅乱了宁静。
太平带了侍女出来,早有她的几名侍卫护住了她。
因为不是微服,她今日是坐车来的。
正准备登车,旁边一行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并不陌生的男子的声音嘿嘿赔笑道:表妹要回东都吗?我送表妹吧!圆胖的武三思穿着裘袍,袖着手瞧着太平笑嘻嘻的。
而在他的身后,是一脸故作正经,却怎么看都看不出正经的,穿着僧袍的冯小宝。
太平顿觉无比地厌恶。
不必。
她表情淡淡的,直言拒绝。
这在武三思的意料之内,他也不过是来套套近乎的。
然而,太平接下来的话,就让他不得不警觉起来——本宫新晋了太平长公主,乃天子亲姊,武大人合该称本宫封号,或是称本宫为‘殿下’。
太平这般说的时候,她身边的侍卫,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气场,无不拔背敬肃。
武三思被其气氛所慑,忙打了个哈哈,躬身拜道:是下官失了礼数,请殿下恕罪。
太平随口哼了一声,便当是受了他的请罪。
武三思见她这就要走了,忙又趋前一步。
他惧于太平身边的侍卫,也不敢凑得太近,只是挡住了太平的去路,又道:是这样的,冯师拜托下官,有几句话想与殿下说……他说着,回头给冯小宝使眼色。
冯小宝惯会看眼风的,见状忙凑上来,双掌合十,现学现卖起僧人作派来。
冯师?就他也配!太平在心里暗啐。
不过,因为母亲的缘故,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意态淡淡地睨着对方,也不说话。
冯小宝自然知道过节儿在哪儿。
且太平此时的仪态,和那位高高在上的武太后简直太像了,冯小宝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人和当年那个好欺负的小公主联想到一处。
往日曾与殿下有些误会,嘿……那个殿下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初时还能掰几句斯文话,可是说着说着,就不由得露了怯。
武三思在心里暗翻白眼儿,心道混混就是混混。
不过,他好歹还记得冯小宝眼下还有用处,便站出来打圆场道:冯师诚心向殿下开释前嫌,望殿下海涵。
韩信当年还受过胯.下之辱呢!殿下是天家贵胄……他这圆场打得也着实不伦不类。
太平是个女子,听到胯.下两个字,登时涨红了脸,心里面一股子火气,直撞顶门。
她冷冷一笑,道:两位不必多言。
本宫也是为母亲分忧。
两位若是有什么话,可以去对母亲讲!说罢,带着侍女和侍卫,头也不回地走了。
武三思和冯小宝被晾在了原地,也是无法——他们难道真敢对武太后讲什么吗?借他们胆子他们也不敢啊!太医令并没有查出来婉儿的身体有什么异样,无非是说了些情思不属宜静养之类的医嘱。
又下了一服安神养气的药方,命人煎了,让婉儿服下。
武太后自始至终都惴惴的,不错眼儿地盯着太医令如何诊脉、如何诊断、如何用药。
她深深疑惑的是,婉儿始终都是安静的,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似的。
明明气色远非昏睡的时候可比的,明明是个大活人……武太后不知道自己离开的短短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不得不暂时离开,去见一见武三思和冯小宝,无非是为了确认一下那些招.魂的和尚们的情况,同时从武三思那里得到了些朝中的密报。
这才多久,这小东西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听了太医令说的宜静养云云,武太后更不敢造次。
这回,她都不敢惊动婉儿了,只老老实实地陪着,陪着不肯发一言、不知道想些什么的婉儿。
武太后不止多少次偷偷打量紧闭双眼的婉儿。
她知道这小东西没有睡着,也知道这小东西眼下没有性命之危,可她的心还是紧张的,唯有常常看上几眼,确认小东西还活生生地在眼前,方觉踏实。
婉儿服了安神的汤药,便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
武太后替她掖好了被,仍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不肯离去。
再三确认婉儿睡得很踏实,在该醒过来的时候一定会醒过来之后,武太后才不舍地松开手,起身。
她倒是要查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平:我太难了……第一百一十一章婉儿这一觉,睡得很深很沉。
太医令的医术不是白给的, 这一服安神药, 让婉儿睡得极实,什么都没有梦到。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 婉儿觉得浑身重又有了力量, 丧失的精神也回来了。
她的脑子也重新恢复了运转。
婉儿其实很清楚自己怎么了,即便是在她喝安神汤药之前。
她的情绪,在意识到那个她穿越来的时空中的她,植物人般地躺在那里, 而她的父母就这么一直守着她的时候, 崩溃了。
如果她依旧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而不是如现在这样,知道了这个真相, 心里会不会好受些?婉儿无法做那种设想——只要一想到从小疼爱她的爸爸妈妈, 就那么守在那里, 守着一个没有知觉的她,婉儿便心如刀绞一般。
她的情绪崩溃了,她哭得很惨。
她很清楚。
初时她以为那个出现的人是折回的武太后,那是她的爱人, 所以她扑到她的怀里, 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等到意识到被自己扑了的人是太平的时候,婉儿甚至没有想要挣扎出来的念头。
情绪的失控, 已经让她没有力气, 去想挣扎出来这件事了。
让她靠一靠, 只是靠一靠就好……后来发生了什么?婉儿恍惚觉得武太后回来了,似乎还对太平发了脾气……嗯,易地而处,若自己是武太后,看到自己的女儿搂抱了自己的女人,也会发脾气的……婉儿胡乱地想着,脑子里一忽是武太后生气的脸,一忽是那个时空中爸爸妈妈痛不欲生的脸……她的脑中已经被各种纷杂的念头占满了。
直到她喝下了汤药,那些让她痛苦而矛盾的念头,才渐渐地离她而去,变成了混沌的灰白色。
婉儿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仍是她熟悉的床.帐。
她还是躺在别院里,她自己的床上。
没有什么意外的。
婉儿心脏狠狠一痛,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脚步声轻轻地靠近了床.榻。
身边一沉,已经有人在榻边坐了下来。
那脚步声早就让婉儿确认来的是谁了——这人之前,应该是孤立在窗边的吧?婉儿肖想着。
刚才那么一睁眼,她已经知道天黑了,屋内烛光氤氲,昏黄的,也是柔和的。
脸颊上一阵暖意,武太后的手抚上了婉儿的面庞。
掌心的肌肤温热,暖了婉儿的心。
婉儿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然后她便听到武太后的一声轻叹:别装睡了,朕知道你醒了。
婉儿心中一默,心道这人果然是耳聪目明,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然后,她又听到武太后轻轻地喟叹:朕没有想要怪罪你的意思……你不用怕。
婉儿唇微抖,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此前扑到太平怀里的那件事。
一时间,婉儿的心情复杂起来。
她能体会得到,武太后在向她……服软。
这种感觉,真是……微妙。
见婉儿仍是没有睁开眼睛,武太后蹙起了眉头。
朕也不会怪罪太平,不会牵连别人……这你总该满意了吧?武太后又道。
婉儿心口一跳:这人再次向她让步了?其实,婉儿并不是害怕什么,脑子一度浑噩的她,也没想到连累什么的。
婉儿只是在做一个决定,一个让她徘徊矛盾的决定……可是,武太后既这么说,婉儿就没法再闭着眼睛了。
她再闭着眼睛,这人不知还会说出什么呢!婉儿于是睁开了眼睛。
就在她张开双眼的当儿,武太后脱口而出:只要你好好的,朕什么都依你!这句话,使得婉儿刚刚睁开的眼睛,瞬间透出错愕来——她想到了自己之前昏睡的时候,武太后一步不肯离开地守着自己,直至疲倦地趴在榻边睡过去;想到了武太后毫不在意地捂热她冰冷的双脚……这人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却对自己这般的低声下气!理智的天平顷刻歪斜、跌落,婉儿的一颗心,都被柔情占据。
如果她注定不孝,如果她在这个时空中活了十七年,就是在那个时空中昏迷了十七天,如果那个牵连两个时空的链是她以为的那样……婉儿用力地撑起身体,用比之前更大的力量和勇气,扑到了武太后的怀里。
武太后被她突然的冲撞,撞得胸口发痛,却在下一瞬就紧紧地、死命地环住了她的身体,任谁都不能分开她们的架势。
良久。
还是武太后先说话了。
你放心,她说,过往种种,皆一笔勾销。
婉儿刚听到你放心的时候,心里觉得一松,仿佛突然间心灵有了依托;可是,再听到那句一笔勾销,她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叫做……一笔勾销?过往种种,又是什么?是不是……婉儿的心被揪紧了:她不信,武太后若说的是她们之间的感情都一笔勾销,还能心大地加上什么你放心。
武太后看着怀中人诧异地抬头,旋即明白自己的话极有可能吓着了她。
武太后先自顾笑了,她按压下那些这小东西着实在意我的小心思。
清了清嗓子,她还特意卖着关子,慢条斯理地说道:之前,令堂就被朕派心腹接到了东都,还有郑休远一家……她说着,瞧了瞧婉儿意外的表情,心头略觉得意:朕还特意赐了她宅子。
等你身子大好了,不妨去住上几日,陪一陪她。
这番话,婉儿全然听得愣怔了。
她不明白武太后怎么就突然把话头儿扯到了郑氏的身上。
武太后不知婉儿心中的疑惑,又道:你最担心的,就是令堂吧?婉儿微张了嘴。
连昏睡的时候,你都在唤令堂……可惜当时不能请令堂来瞧你。
也是怕她太过替你担心的意思。
武太后道。
她想得极周到,婉儿是认同的。
可婉儿怎么都想象不到:她在昏睡的时候,竟然唤郑氏来着?武太后的表情突然现出几分古怪来:‘妈妈’是你们家乡俚语?婉儿愕住。
这人竟将她在昏睡的时候,灵魂回到穿越前的世界,喃喃地喊那个世界的亲生母亲,当做了她在唤郑氏。
一时之间,婉儿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或许,不解释才是最好的选择。
武太后对婉儿怔怔出神的样子,到底还是有几分在意的。
你都没什么,要与朕说的吗?武太后试探问道。
婉儿回过神,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会没有想与这人说的?试问这世间,可还有第二个人,能如自己这般,得这人这般在意的?哪怕这人此刻的神情,颇有些邀功的孩子气,婉儿还是觉得,千言万语都难以表达自己的心境——毕竟,这份沉甸甸的爱,是用那样的事实,交换来的啊!女儿不孝……婉儿微垂了眼睛,想象着另一个时空之中的父母。
她舍不得让她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也舍不得眼前这个人的,爱。
何以报深情?婉儿在心中自问。
或许,唯有成就她吧?武太后觉察到了婉儿的异样。
没有得到婉儿的回应,反倒换来了婉儿复杂难明的神色,武太后面有不悦。
她自问已经将一颗心交托出来,就算有些话她的自矜和她的身份让她难以说出口,可是这小东西那么聪明,难道还看不清楚吗?为什么要做这副样子?武太后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更不甘心,且不平衡。
她做惯了上位者的,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多少人跪着求着哪怕她多丢一个眼神,这小东西却恃宠而骄吗?根本就不在乎吗?强烈的自尊心,让武太后再难面对眼前的局面。
她霍的起身,想发脾气,又觉得舍不得;可是不发脾气,更觉得对不起自己。
最后只得闷闷地扔下一句:你歇着吧……朕走了!语气决绝,却站在那里,几息没动弹,暗戳戳地期待着婉儿挽留她。
婉儿的一颗心被矛盾撕绞成了几瓣,她仍是没法原谅做出选择的自己。
因为无法言说的心情,她一时间忽略了武太后的感受。
待得突然意识到这人说了什么的时候,方惊然回神,终于在武太后将要甩袖离开的最后一刻拉住了武太后的衣袖。
别走。
她说。
武太后垂眸看了看拉着自己衣袖的手。
不是见惯了的白皙的肤色,而是被氤氲的烛光镀上了蜜.色,别具一番迷人的观感。
武太后喉间微动,呼吸有一刹那是屏住的。
她就那样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撑着双膝半跪在榻上的婉儿。
嗯,居高临下……让人想欺负的那种居高临下。
婉儿的周身,都浮在蜜色中,像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境。
她被武太后直白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地轻轻撇开脸去,心脏已经不正气地狂跳起来。
太后方才说……婉儿的音声微哑,……过往种种,皆一笔勾销,是……什么意思?武太后见她渐渐透出娇媚的目光,心神不由得一荡。
想到婉儿此刻身体的状况,方轻咳一声,正色道:意思就是,朕不计较你过往与谁好过,是谁的什么人;你也不许对朕的身份再有心障。
婉儿乍一听前面的话,杏眼圆瞪。
什么叫你过往与谁好过!除了眼前这个不讲道理的人,她还与谁好过?不过,武太后后面那句话,多少让婉儿心里好受了些——也即是说,不管她们曾经是谁的妻子、谁的妃嫔,都掀过不提,谁也不许在意;以后,便只谈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这实在算是武太后这位封建统治者,在感情上最大的让步和平等了吧?好。
婉儿爽快答道。
她不指望武太后在两个人的感情上,有多么超越时代的意识。
如此,便已经足够了。
武太后这才面露微笑,温声道:夜深了,睡吧。
她还在担心着婉儿的身体。
婉儿却柔.媚地笑了,手上微用力,将武太后扯向了自己。
?武太后一时不解。
婉儿却倾身向前,唇.贴上了武太后的耳畔,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喃:要.我……※※※※※※※※※※※※※※※※※※※※两只现代社会继续腻歪的文《非典型宠爱》,戳坐着菌专栏可收藏~画风轻松,真·追妻火葬场~第一百一十二章幼年时候的武太后,时常听自己的乳母何氏讲故事。
何氏是杨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 后嫁给了武家的管家。
她没有读过多少书, 却是个极有趣的妇人。
至少在年幼的武太后眼里,总是能讲出各式不重样的故事的何氏, 比家中的任何一个仆人, 都要厉害。
时至今日,武太后还清楚地记得何氏曾给她讲过的那些故事——她原就是个早慧的人。
只不过,世人多看到了她的铁血和手腕,却忽略了她的聪颖伶俐。
在何氏讲过的许许多多的故事里, 有一种神奇的叫做妖精的女子。
她们的外表都是那么美貌, 却往往要通过诓骗男子,甚至夺了男子的性命来过活。
武太后那时候不过是一个懵懂不识世事的小女孩儿,她只是觉得那些夺人性命的妖精太可怕了。
后来她长大了, 才渐渐明白过来:昔年乳母讲来哄自己入睡的故事, 都藏着怎样的内容;那些夺人性命的妖精, 也并不是用简单粗暴的方法杀死了那些可怜人……勾.引,诱.惑……直至害得他们精.关不锁,气竭而亡。
大概过程就是这样的。
少女时候的武太后,不是没有腹诽过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们, 明明是自己经受不住美.色的诱.惑, 被钻了空子,自取灭亡, 还要将罪名安插在女人的头上。
他们暗地里不定骂过多少句红颜祸水呢!不过, 有一点此刻武太后却不得不承认——美.色的诱.惑, 真的,太可怕了!她现在不就被这小东西的美.□□得情难自禁了吗?武太后不是没抗拒过,她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小东西还病着,可不能再伤了她的元气,可是小东西太美了这个念头,对她产生的作用更大,如一个强大的无法抗拒的魔咒,萦绕在她的脑中,使得她只会循着本.能,做那爱人之间才会做的事……婉儿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她的书卷气更重些,眉目更多地透着清婉的气质。
偏偏就是这样的她,最是投武太后的脾胃,让武太后实在觉得,这副眉眼比那些弄姿做作、胸肥腰细的所谓的美女,更吸引她的眼睛。
她已经舍不得离开这小东西了。
凭着极强的自制力,和真正在意婉儿的那颗心,武太后才在一程之后,强迫自己离了这小东西。
这小东西是中邪了吗?竟然还想……武太后惊圆了眼睛,赶紧抓过旁边的锦被,将婉儿整个儿裹了进去,只露了一个脑袋在外面。
又见到婉儿委屈地咬住了嘴唇,武太后脑袋里嗡的一声。
刚刚她干什么来着?她记得她没洗手,所以没敢动手……之后,她忍不住亲了婉儿的唇,还顺势恶作剧般地渡过去了些什么……太、太不是人了!武太后一个脑袋变作两个大。
小东西还病着啊!武太后特别想问问婉儿中什么邪了,又担心惹得她再哭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伸展双臂,搂紧了锦被和里面的人。
婉儿的情绪渐渐平缓了下来,但是来自身体的反应,是最真实不过的。
想想刚刚发生的事,婉儿的脸涨红了——那事,是她主动的,也是她……被动的,咳!婉儿很清楚,她之前情绪失控了。
猝变之下,她深深地明白,她选择了留下来这条路,同时也是做了对不起那个时空中的爸爸妈妈的事。
她的内心没有强大到无敌。
当她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眼前这个人能够倚靠的时候,她便只想做些疯狂的事,确认她真的与这个人融为了一体。
疯狂的事做完了,接下来就要面对真实的生活。
婉儿垂下眼睛,陡生一股子若能一直癫狂不醒该有多好的可怕想法。
锦被里,她绷紧了身体,告诉自己,不可以歇斯底里。
她留下来,不是为了醉生梦死的。
武太后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没说话,而是仍旧抱着她。
像是在等着她回复气力,更像是在给予她气力。
直到感觉到婉儿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武太后才也松了一口气。
她轻托着婉儿的脸,凝着那双清明无比的眸子,柔声道:不许胡思乱想,好生养病。
说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等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朕就让人接了令堂来瞧你。
这是安慰婉儿,也是替婉儿着想,不欲让婉儿担心郑氏为她的身体忧烦的意思。
婉儿觉得这人好似哪里不一样了。
这样的改变,让她安心。
婉儿遂放任自己窝进那个温暖的怀抱,吸了吸鼻子:不要。
她难得露出这副娇蛮模样,武太后听得心尖儿发痒,便更纵容她了,微笑道:那要如何?婉儿倚在武太后的肩头,轻嗅着那种这人独有的交织着雍容华贵与情.事之后的细汗的气息,面庞再一次熏红了。
她想,这一切是值得的,这个人也一定是值得的。
要如何都可以吗?婉儿轻笑。
她的声音也是轻轻的,像一幅若有若无的轻纱。
武太后的心脏登时就被撩拨了,飘乎乎的。
她好歹还有几分定力,深吸一口气,强自正色道:等你身体好了的!婉儿又轻笑起来,故意吹气道:阿武以为我要什么?武太后耳朵尖儿都红了,啐了一句不许胡闹。
她忽的反应过来,圆了眼睛道:你方才叫朕什么?没叫什么啊!婉儿故意道。
还特别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太后听到我叫你什么了?武太后蹙了蹙眉,狐疑莫不是自己幻听了?不过,这小东西怎么给人一种哪里很不一样了的感觉呢?婉儿两辈子正经惯了的,难得淘气一次,心里暗自吐了吐舌头。
她于是也正色看向武太后:当真要什么都可以吗?武太后感觉到她的一本正经,心头微动,然而想到自己这样的身份,面对这样的小东西,当然是答允什么就是什么,断没有反悔丢人的道理。
自然。
她说道。
我要天下。
婉儿平静说道。
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说我要那件衣衫。
啥?这一次,武太后真的以为自己,幻听了。
三日后。
婉儿是闲不住的,自从那日喝了安神汤醒来,暗自做了那个决定的时候起,她便不允许自己浪费哪怕一息的光阴。
尤其是这三日里,朝廷不稳定,武太后要忙着处措各种事务,想要脱开身来别院陪她,往往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婉儿于是得了机会,干脆不肯再卧床,而是打叠起精神,一气呵成了几页谏言,只待寻找合适的时机呈给武太后。
她这般地不顾玉体,可把太医令愁坏了。
太医令被武太后要求之下,不得不将治愈婉儿这件事担了下来。
他自然是不敢违抗的,唯有尽心竭力地诊脉、下方子,恨不能婉儿立马好了,自己好逃脱了干系。
偏偏婉儿这个病人不听话,好好的医嘱不听,每日里劳神耗心血,不仅指挥着赵永福等侍者一箱一箱地往她卧房里搬书,甚至还打着武太后的名义托太平长公主调看各种账目、簿册。
看书嘛,等病好了再看不成吗?何苦现在急着看呢?太医令心里犯嘀咕。
他暗自诧异于婉儿能支使得动太平长公主的同时,也挺困惑于婉儿看那些账目、簿册做什么。
宫中的贵人,至多读一读佛经、道经的,看账本又是为了什么呢?又是一日午后。
太医令例行为婉儿诊脉之后,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吧。
他隐隐猜测出武太后对这位的在意,十分担心这位要是不知保养,将来落下什么病根儿,别说自己了,就是自己的儿子、徒弟都逃不开被处罚的下场。
大人有事?婉儿看出了太医令的欲言又止。
太医令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虽然他已经将婉儿划入了不听话的病人那一挂,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面对身边所有侍奉的人这一点上,这位真比武太后有人情味得多。
这么想着,太医令又觉得婉儿这样小的年纪,若是最终不得尽天年,就太可惜了。
贵人正值韶华,按说禀气是极足的。
不过,既然染恙,总要好生将养,不好过于耗费心力的。
太医令掂对着措辞道。
婉儿立刻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微微一笑:多谢大人好心提醒。
太医令被她好言好语地噎了回来,就知道她根本没听到心里去。
他张了张嘴,只好又道:太后对贵人的玉.体是极关注的……贵人也该多在意些才是啊!婉儿一滞,蓦地想到了某种可能。
她脸色的微笑僵了僵,仍平缓道:大人放心,太后那里,我会交代,不会牵连的大人。
太医令听她说得不祥,脸上的肌肉狠狠抽了抽,双膝都软了下去:贵人不能这么说啊!若是——怎么了?他的话头儿被武太后的声音打断了。
太医令登时刷地汗都下来了。
婉儿抬眸,看向门口。
你来了?她向武太后笑得温柔。
武太后心中一荡,快步进来,自然而然地拉了婉儿的手:怎么了?并没有什么事,婉儿道,大人例行来诊脉而已。
武太后斜了一眼太医令,音声微沉:刚刚说什么‘不能这么说’?随着她的质问,太医令的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婉儿佯作根本没察觉到紧张的气氛,莞尔道:一句闲话而已。
说着,看太医令,道:大人且请下去吧,有事再请教。
太医令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婉儿轻挣开武太后的手,自床.榻内侧取出几页纸,递给了武太后。
这是什么?武太后不解地接过。
婉儿道,昔年,太后曾向先帝呈‘建言十二事’,我便也仿照着写了这一份。
太后觉得如何?武太后顾不得看手中写满字迹的纸,已经面沉似水。
声音也是寒凉若冰:你想当皇后?!※※※※※※※※※※※※※※※※※※※※婉儿的爱情观:爱她就要成就她。
第一百一十三章婉儿上辈子研究初唐史,就知道在唐高宗的时候, 武则天初为皇后, 为了笼络人心、增强自己的实力,曾向唐高宗上建言十二事。
这十二件事当中, 包括劝农桑、薄徭役、广言路、擢官吏等方面, 大概可分为富国强民、善用人才、笼络百官、提高妇女地位等几大内容。
这份建言,被唐高宗欣然准许并陆续颁行,使得大唐在经历了立朝初期的跌宕之后,迅速步入了国富民强之路。
诚然, 武则天此举其实是为了她自己的权力和地位着想, 却真实地开辟了大唐盛世的格局。
婉儿这些年对于先帝时候的事情也从各方面有所了解,加之近日遍查典册,确定在这个时空之中的武太后, 也就是当年的武皇后, 也曾经有过建言十二事的过往。
这便好办了。
婉儿心忖。
她只要循着武太后之前的建言, 予以改进,再掺杂进去自己这个现代人在另一个时空之中司空见惯的对于国计民生有益的内容,借武太后的权力颁行下去,不愁不能在这个时空之中, 建立一个真正的强大而美好的国家。
想到那样一个国度, 会在自己的手中造就出来,婉儿的心跳就禁不住怦怦加速。
武太后显然没有婉儿这样的壮怀激烈。
你想当皇后?!她心里的怒气清楚明白地写在脸上。
在那怒气之中, 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怀疑和困惑。
婉儿的眸子动了动, 自然知道她在怀疑什么——如今的天子, 是李显,武太后的儿子;而将来,说不定还是武太后的另一个儿子,李旦坐天下。
昔年,宫中就流传着武太后先为太宗嫔、后为先帝后的说法……武太后此刻一定在气自己竟要走她的老路吧?婉儿心忖。
可是,没有谁比婉儿更清楚,她真正想做的,是谁的皇后。
虽然,那几乎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若我想呢?婉儿低低地笑了,几分自嘲,几分无奈。
即使在那穿越来的那个时空之中,女子和女子要长相厮守、一辈子在一起,几乎都是难以实现的。
更何况在这个时空之中的中古时代,她要成就一位女帝已经是旷古铄金,至于女后,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你说什么?武太后的声音更冷了。
婉儿像是早就料到她的反应,无惧无畏地迎着她逼视的目光,犹温和地笑着:太后不看看吗?她将自己的建言,向武太后的手里推了推。
武太后的嘴唇抿成了线,仿佛两片锋利的刃。
她强自隐忍着将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还有满心满腹的疑惑,终是将目光转向了手里的几张薄纸。
只是扫了几眼,武太后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去。
与婉儿料想的不差分毫。
婉儿于是不再作声,安静地依在她的身旁,等着她看完。
这些都是你写的?武太后疑惑的目光投向婉儿。
不然呢?婉儿故意反问。
武太后神色稍松,立刻便想到了什么,责备道:不好好养病,费心神弄这个!虽然是责备的语气,婉儿已听出了其中十分的在意。
她缠上武太后的手,脸颊靠在武太后的肩头,柔声道:怕太后嫌弃我没用啊!朕怎么会嫌弃你!武太后表忠心表得特别及时,手臂自然而然地搂了婉儿在怀中。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温存了一会儿。
武太后喟叹道:你的才学,确实是好的。
婉儿暗笑,遂道:太后既然觉得我的才学还过得去,可还舍得拘着我?谁拘着你——武太后话说一半,便噤了声。
若说拘着这小东西这事,之前在静安宫,后来在这处别院……她确实没少做。
但那时候是不一样的!之前这小东西总是让人摸不透她的心是不是只属于自己,而且外面也凶险得很。
武太后在心里替自己分辩着,也知道自己不占理。
小东西也没犯什么罪,不过是自己不确定她的心罢了。
这缘由,怎么都是不占理的。
那么,这小东西现在心里就只有她了吗?武太后忐忑地想。
一刻钟之前,那个关于你想当皇后的问与答,又涌上心头。
武太后不快活起来。
她经历多了事,自问看人的眼光绝不会差。
这小东西怎么看都是一颗心只属于她的,可为什么又会有想当皇后的念头呢?绝不可能是看中了显或者旦!别说他们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就是真的见面,难道那两个毛头小子的魅力,能赶得上自己吗?武太后心里哼了一声,对自己的魅力十足地有信心。
如果不是小东西动了心,那就是……武太后的眸光冷了下去——莫不是有人打起了这小东西的主意?昔年,明崇俨的那一卦,保不准被显甚至旦知道,他们会不会觊觎小东西?呵!敢惦记他们老娘的女人,真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吗?见武太后突然沉默不语,眼神也变得复杂甚至凌厉起来,婉儿暗暗舒了一口气。
同时也觉得有几分自嘲和不忍——曾经的她从来没有想到,她熟读史书,钻研她最喜欢的学科,有朝一日会拿来作为自己谋算的资本。
史书中的那么多谋朝篡位的阴谋阳谋和各种挫败对手的计策,如今却被她用来对付立场上的敌人。
是不是终有一日,她自己的手上,也会沾上人.血?是不是既然穿越到了这个时空,想要好好地活下去,想要用最好的方式爱想爱的人,就没法置身事外?想到那些将来可能死于自己手的人,想到那些可能因为自己而家道败落的人,婉儿的一颗心备受煎熬。
至少,至少她这样做,相较于把大唐交予不靠谱的皇帝的手里,任由大唐的百姓沦落到万劫不复之地,要好得多得多!以较少人的性命和前程,换取更多人的性命和前程,算不算是做一件好事?这件事,是不是值得一做?婉儿的内心饱受纠结之苦。
她的理智亦很清楚,除了这条路,她别无选择。
她必须选择。
就这样决定吧!婉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这是?武太后的捧着婉儿的脸,焦急地问。
两个人靠得这样近,任谁情绪的变化,另一个人都能清楚地感知到。
对于婉儿的痛苦根源,武太后显然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去了——那也是婉儿,希望她想到的方向。
婉儿朝武太后的怀里偎了偎,像是寻找温暖的可怜的小猫儿。
武太后心疼地抱紧了她,吻了吻她发心:别怕!朕在这里!婉儿缓缓睁开眼睛,心意已定,不可回转。
太后还记得我在静安宫中的时候,韦洵曾经来过吗?韦洵?武太后脸色微变。
他对你……武太后捏紧了拳头,额头上的青筋嘣嘣地跳。
幸有太后派宋氏父子相助,婉儿顿了顿,韦洵倒没什么,他也不过是个探风儿的。
武太后的脑中迅速地转着:她早就对韦家有所忌惮,只是不曾翻到明面儿上来。
当年她将家世一般的韦氏嫁于李显,原是担心李显借着岳家做大。
不成想,韦家竟也敢生出贪心来了!呵!还真是一个两个的,都想翻天不成!不止想翻天,还敢惦记起她的女人来!所以,是韦玄贞,还是……干脆就是李显?武太后眸子幽深,突然想起了裴炎不久前曾经向她进谏天子无状的事——都能说出朕就是把江山都给了韦玄贞又如何了,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武太后见惯了风浪的,脑海之中马上就有了打算。
她意志坚韧,决定了的事便绝不更改。
但那一腔柔情蜜意却也是真真的,绝不会更改的。
一想到自己的女人竟然曾经饱受那样的委屈,且还是因为自己强行的圈禁,若非宋之问及时预警,李显和韦家还不定对这小东西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武太后又悔又后怕,更是一腔柔肠被扯痛。
你别怕,朕为你做主!武太后道。
这样的她,像极了一个霸道得失了原则的宠爱自己女人的人。
婉儿心尖儿上狠狠一痛。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向武太后解释明白一切,她只能用这种最直接的方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如果武太后冲冠一怒之下失了原则,那么婉儿,愿意做她的原则,做她最后的那一条,永远不可以丧失的底线。
这条底线,叫做,百姓为重!纵然已经想好了一切,过程与结果,婉儿的心里还是不好受的。
她自问恐怕永远都做不到武太后那样的杀伐决断。
她或许会狠,会沾血,会杀人,但是她的内心,永远都是矛盾的,纠结的。
她永远都迈不过,理智的那道槛。
她也永远都做不到,不顾一切。
明日,或者后日,总之很快,就要变天了吧?婉儿失神地想。
那就变吧……在那之前,就容易她再放.纵一次,一次就好。
你!——武太后惊悚地看着突然有所动作的怀中人。
这小东西,轻车熟路地拉着她的手指……武太后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那什么了吧?你还没好!她努力地让脑子保持克制。
早好了!婉儿妩.媚的声音,萦绕在武太后的耳边。
武太后的脑子烧成了一团火。
朕、朕没洗手!她紧绷着最后一丝理智,自己给自己找理由。
那就用别处……婉儿的声音更柔更媚,……只要是太后,哪里都好……※※※※※※※※※※※※※※※※※※※※两只的现代甜文《非典型宠爱》,在坐着菌的专栏里可收藏~真·追妻火葬场第一百一十四章大唐的天变了。
准确地说,是大唐朝廷的天变了。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 寻常日子照样过, 只有在这件骇人的大事发生之后,一切平静下来之后, 他们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在前日早朝的时候, 宰相、也是顾命大臣的裴炎突然带着武将、兵士冲入朝堂。
裴炎捧着先帝遗诏,称天子不堪为帝,并说奉太后懿旨废皇帝为庐陵王,即日携眷就藩。
彼时, 不仅刚刚上朝, 连龙椅还没坐热乎的皇帝李显惊呆了,包括群臣在内的许多人,都骇然莫名。
这一变故全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简直就是迅雷之势。
可是, 裴相公这个顾命大臣、当朝宰相都亲自出马了, 身旁还有如今军中的新贵范珣带着御林军,这还有假?而且,裴相公手里面捧着的先帝遗诏和太后懿旨是真真儿的,作不得假。
最最重要的是, 裴相公后面还有一句话, 那便是奉太后懿旨,恭迎豫王登临大宝, 那就意味着, 这次行动不是裴炎或者范珣一个人的动作, 而是太后实在看不下去当今天子的所作所为,誓要换之。
其实在场的绝大多数臣子,对于武太后的这一决定都是认可的。
毕竟,李显这个皇帝,在正常臣子的眼中,当得实在是荒唐。
而李显的岳家韦氏一门,因为李显登基而得到的荣耀,和外戚做大的态势,让众臣心中不安——自古多少王朝,最后都败落在了外戚弄权上?何况,还有李显这么一个敢说出乐意把皇位让给岳丈这种浑话的皇帝女婿!不过,当众臣看到上一刻还高高在上的皇帝,呆着眼张着嘴,全然不明白状况的样子,被两名御林军从龙椅上生生拉扯下来的时候,他们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啧了两声。
同样是被废,以退位的名义,不是更体面些吗?九五之尊啊,竟就这样被武夫从高位上揪了下来……这种作派,可不是那位温文尔雅的豫王殿下的风格,明显是武太后的风格啊!一旦决定废弃,便不留任何情面,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每个在场之人,都觉得脊背一凉。
对自己的亲儿子都能下得去这般狠手,若是换做别人……废掉一个皇帝,这种翻天覆地的大事,就这么吵吵闹闹和在众人的惊骇错愕之中结束了。
紧接着变成了庐陵王的李显,就被勒令立刻马上带着家眷,和已经被贬为庶民的韦玄贞一家,离京就藩。
在新皇登基的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庐陵王一行凄凄凉凉地离开了洛阳。
太平是唯一去送他们的人。
准确地说,她去送的,是自己的亲弟弟李显。
看着那一行车马,落荒一般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太平的心中生出一股子物伤其类的感触。
殿下,该回府了。
她的身后,惯于一身黑衣劲装的侍卫统领道。
太平蓦地回神,拧头看了看身后十余名同样劲装的侍卫。
这些人,都是忠诚于她,护卫她安全的人。
似乎,从某一刻起,她安全与否,就成了一桩令人悬心的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太平蹙了蹙眉,脑子像是凝滞住了。
此时,她的脑中似乎只剩下了一句话,就是李显临行之前,扔给她的,意味莫名的话——真是羡慕阿姊,是她的女儿,而不是儿子。
那一刻,一向以糊涂荒唐著称的废帝,好像突然聪明了起来。
太平折马回城的一路上,心里都在颠来倒去地想这句话。
显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是幽怨的。
他在怨什么?怨母亲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才废掉他的皇位吗?可是,又是谁,登基之后就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又是谁,一味地听信后宫,一味地宠信外戚?从理智上来讲,太平深深地觉得,母亲废掉显的地位,这件事做的是对的。
父皇当初离世之前,不也是因为担心显不堪其位,才特意留下了军国大事由母亲参断的遗诏吗?因为显是父皇的嫡三子,所以父皇驾崩,这个皇位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显的头上。
那么,这个理所当然真的对吗?太平不禁对这种只要是嫡子顺位就能承继皇位的规矩产生了怀疑。
不过,话又说回来,母亲这种雷霆手段,也太……狠了些。
哪怕,哪怕逼迫着显退位也好啊!至少,显不会落得这般仓皇的结局。
想到废后韦氏刚刚诞下的那个小婴孩儿,窘迫得连一张襁褓都没有,太平心中一软。
速回府中,让家令再备一份同之前那份一样的金银细软,快马交给庐陵王。
太平吩咐侍卫统领。
侍卫统领却没反应。
太平皱眉,刚想发作,身后一骑靠近了来。
殿下还想送庐陵王什么?熟悉的声音。
太平心头一警,杜素然?你怎么来了?她拧眉看向杜素然。
果然余光里远远地是那个长孙仇抱臂倚树的身影。
太平对长孙仇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好印象,尤其是频频看到她和杜素然形影不离的。
陪师姐去郊外跑马,刚巧路过。
杜素然道。
说着,才正八经儿地在马上向太平行了一礼:见过长公主殿下!太平此刻觉得这个长公主的称呼格外地刺耳。
那你就继续陪吧!不打扰了!太平说罢,拨马就走。
被杜素然喊住:殿下还打算回府取金银送庐陵王吗?太平心中不悦。
勒住马,她睨向杜素然:我们亲姐弟之间的事,杜大娘子也想管吗?杜素然察觉到她语中的敌意,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殿下觉得不过是姐姐送弟弟些盘缠,旁人却未必这般看。
太平脸色微变,没作声。
依臣之见,殿下回府之前,还是先去京郊别院吧,杜素然道,殿下今日,还未曾向太后问安吧?太平闻言,脸色不好看起来。
杜大娘子还想安排起本宫的行程来了?太平沉声道。
杜大娘子还是先好生安排你的好师姐吧!不等杜素然回答,太平又冷哼道。
杜素然愕了愕,脸色也不大好看起来。
她忽的呵呵冷笑两声:论亲戚,殿下还得唤我一声姐姐!我如何就不能关心一下殿下的行程?说着,她也不管太平如何反应,又缀上一句:殿下莫忘了,阿绍的娘亲,也是我的娘亲!你——太平脸色白得厉害。
她初时听杜素然说姐姐的时候,想到的是,论亲戚杜素然是她姑母的女儿,是她的表姐。
可是,偏偏杜素然故意说的,是薛绍那层关系!想到薛绍,太平心里就别扭得厉害。
她都几乎忘记了,她还有个驸马呢!走!太平突地一鞭抽在马臀上。
那马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希律律一声,四蹄腾起,眼看着就驰远了。
她根本就没再和杜素然多说半句话,连个别离的招呼都没打。
而她带来的那些侍卫,也紧紧地追随着她,俱纵马行远了。
只留下腾起的烟尘,久久没有散尽。
就在太平刚刚眺望的那个地方,杜素然也勒马呆立,目光紧紧地盯着太平早已经看不到的身影。
别看了。
再看也不是你的。
长孙仇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近了来,冷飕飕地开口。
杜素然被她戳中心事,张了张嘴想辩解些什么,却又觉得说多了无益也无味,索性闭唇不言。
长孙仇见她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嗤了一声,犹抱臂而立。
杜素然的目光太痴,看得又太久,长孙仇不耐烦了。
别看了!早跑没影儿了!长孙仇泼凉水。
杜素然幽幽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倒也听话。
声音很低,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什么。
很听你的话。
长孙仇勾唇笑。
杜素然脸上一热。
你说,你的小公主会见到她吗?长孙仇说着,目光深邃起来。
她是谁,不言而喻。
这一次,变成了长孙仇化作痴汉脸。
杜素然用你无可救药了的眼神儿瞧着她。
师姐,我劝你还是及早断了那个念想儿吧!杜素然语重心长劝道。
长孙仇脸色不大好看,撇了撇嘴:她凭什么啊?不就是太后吗?她还嫁过人呢!她还那么大岁数了呢!她能离开这深宫吗?她能带她远走高飞吗?她……诶!师妹你别走啊!杜素然早已经听不下去她的絮叨了,一拨马头,向着城内的方向踢踢踏踏地行去。
长孙仇的一腔情意无人分享,只有城外的风冷得刺骨。
她顿觉无味,幽怨地望了一眼别院的方向,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把手指凑到唇边,发出一声呼哨——一匹骏马便从远处向她跑了过来。
长孙仇待得马驰到面前,也不急着勒住马,而是借着马向前的冲力,一手攥马缰,一手扣住马颈,飘身跃起,瞬间就翻上了马背。
眨眼间,两个人、两匹马便行得远了。
皇帝被废,新帝将要登基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别院。
这一次,向婉儿传递消息的人高级了,就是武太后本尊。
婉儿含笑听武太后向她绘声绘色地叙说李显被废的情景,仿佛这人也身临其境了似的。
婉儿暗自摇头,心道明明这人根本就没出现在当场,只有裴炎和范珣以及那么御林军的将士,被当作了废帝的工具。
到底,那个被废掉的,还到远地就藩的,是她的儿子。
还是这样冷的天气……想到此,婉儿的心里默默叹息。
她不想,让自己的爱人,成为为了权力而无所不为的人。
……朕连韦家一并发配了替你出气,你可高兴?武太后期待地看着婉儿。
婉儿微怔,定定地看着她。
婉儿方意识到,她此前便是要利用武太后的醋意,来一步一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便不单纯,手段自然更不单纯。
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堂皇正大?只要……只要能实现她想要的结果,就好。
可是婉儿还是禁不住要试探地问:庐陵王是太后的儿子……话中的意味,已经明白不过。
武太后闻言,眉峰挑了挑,眼中闪过一瞬的复杂,但很快就化作了一种沉稳决断的神色:新帝,也是朕的儿子。
婉儿暗自抽气。
她已经能够预感到,一场血雨腥风,拉开序幕。
※※※※※※※※※※※※※※※※※※※※婉儿: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给你我想给你的,包括我自己。
阿曌: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爱你,包括你。
第一百一十五章不出太平所料,武太后果然是在别院, 和婉儿在一起。
母亲对上官真是越发地上心了……太平心忖。
她其实无意干涉, 当然也没那个能耐干涉母亲的私事。
有时候太平甚至会想,后宫中的女人都是可怜人, 连自己这个最最得宠的公主, 都有一番说不出的苦楚,何况是如母亲这般,从女人堆里拼杀出来的。
既然父皇已经驾崩,母亲想有个陪伴, 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上官这样干净、敏慧又博学的女子, 总比冯小宝之属的腌臜男人强吧?曾经,慑于母亲的强力,太平甚至是想要讨好母亲的——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孩儿, 她也是打算讨好母亲的。
可是, 随着李显被废, 又马上被要求就藩,其态与发配并没什么分别。
那般窘迫,那般凄惶地离开了东都……太平只要一闭上眼睛,李显落魄得像个小老头儿般的背影就在她的眼前晃啊晃;而昔年李弘活着的时候的样子, 还有李贤……就这么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这让太平有一瞬的惶惑:他们都是母亲的儿女, 她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的结局?从踏入别院的那一刻起,太平就努力收拾起自己的情绪, 使得自己看起来, 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分别。
见过母亲!母亲万安!太平向武太后行礼道。
武太后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神色的异样。
不过,武太后什么都没有表示,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上官娘子也在这里呢。
那意思,明摆着是让太平也向婉儿见礼。
此举不止让太平一愣,婉儿的脸色也微变了变。
太平直觉今日与往日不同:母亲这是想让世人认可婉儿是她的……身边人的意思吗?迫于母亲的威压,太平不敢犹豫,也向婉儿欠身行礼:见过上官娘子。
她称呼惯了上官的,上官娘子什么的,叫着还真别扭。
婉儿忙侧身躲过她的见礼。
太平是长公主,超一品的品阶,没有向她行礼的道理。
婉儿不由得心头暗怪武太后:这人也忒着急了些!不过,想到武太后此举背后的心思,婉儿的心里还是泛过了几丝甜蜜。
不敢,殿下还是一如往日称呼便好。
婉儿道。
还是叫我上官吧,彼此心里都舒坦些。
见婉儿连自己的半个礼都不曾受,亦不见分毫的狂悖模样,太平心头稍松——至少,上官没像母亲一般……不可理喻。
太平并不想把这种词汇用在自己母亲的身上,但是对于母亲的惶恐心情,却是真真切切的。
她是小辈,合该……武太后话说了一半,就被婉儿一道眼风丢了过来,后半句话就这么被噎了回去。
她其实想说,太平从自己这里论起来,是婉儿的晚辈,合该向婉儿行礼的。
自从确定了婉儿的心意,武太后便无时无刻不想向天下昭示婉儿属于她,更迫切地想要婉儿,以伴侣的身份,站在她的身边。
这份心思迫切得紧了,就会忍不住溜达出来。
她也知道婉儿的顾忌,她是无所谓的,却不能在意婉儿的处境。
掂对再三,武太后还是打算想将这事按下。
话锋一转,她看向太平:你这是从哪儿来的?太平假作根本没听懂武太后刚才的她是小辈的言辞:儿臣从京郊来。
今日是显就藩的日子,儿臣……去送他一送。
太平还是打算如实回答。
武太后闻言,心头微松。
太平的诚实,让她稍觉放心:她不愁不知道太平的动向,但是她自己查知是一回事,太平诚实对她,就是另一回事了。
武太后看向太平的目光,于是添了几分慈爱。
连带着也关心起了落魄的李显:他们一切都还顺利吧?他们指的,当然不仅是李显。
太平抿了抿唇,垂眼道:都还顺利。
只是……只是?武太后挑眉。
太平心一横,索性直言道:只是可怜裹儿,刚出生不满月,连张襁褓都没有……裹儿?武太后再次挑眉。
……就是韦氏刚诞下的女儿,小名换做裹儿……儿臣怜他们兄妹年幼,便私自做主,包了些金银细软与他们。
太平说着,大着胆子抬眼看母亲的反应。
武太后亦定定地看着她。
那种目光,很复杂,太平一时之间看不懂,却也强忍着胆怯,迎上了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良久——太平是这样觉得的。
武太后先开口了,不是对她说话,而是唤赵应进来。
她吩咐赵应马上从内帑支取金银、锦缎、布匹若干,着快马追上庐陵王一行,赐给庐陵王的儿女们。
太平听得呆住,直到赵应领命离开,都没缓过神来。
武太后已经微微含笑瞧着她了:为人父母者,都是一样的心情。
太平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是在说李显看到自己的儿女受苦不好受,还是……母亲在说她自己的心情?武太后并没期待她的回答,而是突然沉了脸,道:你觉得,显他们可怜吗?太平登时心头警觉。
喉间滚了滚,方道:身为天子,纵容外戚,确是不妥。
武太后面色稍缓:你倒也瞧得清楚。
太平一凛,忙道:显不适合做皇帝,天下人都是尽知的。
那么你觉得,你父皇当初传位于他,错了吗?武太后紧接着问道。
太平被问住了,难道她要说,父皇当初就传错了人吗?诽议君父,怎么可以?武太后依旧没有期待太平的回答,而是直言又问道:那么你觉得,旦能做个好皇帝吗?太平张了张嘴,原是出于本能地想要回答是,毕竟这是母亲推上去的人,代表着母亲的意志。
而且,遍观父皇的儿子们,除了李旦,难道还有旁人能坐那张龙椅吗?母亲难道会把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父皇的儿子,推上那个位置?可是,这原本顺理成章该说出来的话,太平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她隐隐觉得,母亲是在表达一层,她如今尚未看清楚的意思。
那么,那层意思,究竟是什么?太平在心里,问自己。
婉儿就在旁边,听着这母女两个的对话。
武太后的每一句话,都直戳太平的心。
婉儿都不禁为太平捏了一把汗。
她觉得,武太后是不是把自己的女儿,逼得太紧了?婉儿其实是想开口替太平解围的。
不过,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没有资格,参与这母女两个的对话。
何况,她眼下尚未明了,武太后究竟意欲何为。
武太后接连丢出直至灵魂的问题,换来太平的无言以对、窘迫而立之后,她并没有生气,反倒自顾微微笑了。
这么一笑,太平更觉诧异。
而婉儿却觉得心头一松:以她对武太后的了解,武太后绝不会伤害太平。
或许,这一切,所有的问题甚至诘难,只是对太平的考验?或许,这重重考验,才刚刚开始?婉儿决定拭目以待。
你不知道吗?武太后含笑看着女儿,朕知道。
太平嘴角抽了抽。
怎么觉得母亲像是在逗.弄自己呢?接着,武太后便正色道:旦登基之后,朕会命他主持一场行猎,以壮君威。
你回去好好练练骑射,到时候别给朕丢人。
是!太平忙应道。
她敏锐地捕捉到母亲话中的别样意味:母亲说的是别给她丢人,可不是说别给皇家丢人,这是什么意思?将要打发太平走之前,武太后像是随意地想起一件事似的:新帝登基,孩子们都该沾沾喜气。
朕让他们拟旨,封虎头为万年县男。
虎头,是太平的儿子薛崇文的小名儿。
因为他才三岁,尚未封任何爵位。
作为皇帝的新外甥,得封一个县男,五品的爵位,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这个封地……太平立刻想到了其中的关节儿:西京长安以朱雀大街为界,西设长安县,东设万年县。
长安、万年名为县,其实是西京的附郭,地位不言而喻。
若是虎头被封在其他郡县也就罢了,母亲却偏偏把他封在了万年县!母亲,万年县非比寻常。
虎头不过是帝甥,请母亲该封其他郡县吧!太平婉拒道。
帝甥如何?武太后不认同道,朕说得就当得!可是……太平知道母亲的强势。
然而这道旨意一旦颁下,将来他们母子要面对的压力只怕更大。
怎么?你想抗旨吗?武太后不悦道。
太平头皮发紧,觉得自己怎么都是难。
武太后见她不再言语,便摆了摆手:你去吧!此事就这么定了。
太平心中叹息。
她实在不愿自己的儿子,也牵扯进权力的争斗。
还有,武太后又道,朕已决定迁都,以后天子便在东都了。
太平再次被撼住,只得垂手退下。
太平离开之后,屋内安静下来。
武太后斜瞄了瞄没言语的婉儿。
怎么不说话?她问道。
太后当真要迁都?婉儿道。
这事,咱们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武太后理所当然地回答。
好嘛,成了咱们了,真不见外。
婉儿心头泛甜,面上却不动声色:太后慎言,当心被小人拿住了把柄。
武太后不屑地嗤了一声,顺势搂了她的肩头。
有朕在,你怕什么?霸气得很。
婉儿心中一动:她喜欢她的霸气,也想要她一直一直这样地霸气下去……武太后才不管旁人呢,和这小东西腻歪,就是要全心全意地腻歪才是正理。
让朕瞧瞧,昨儿化的花儿如何了?武太后说着,就去撩婉儿额前的碎发。
※※※※※※※※※※※※※※※※※※※※太平(哭唧唧):你们卿卿我我,丢给我一堆十万个为什么……第一百一十六章过来,让朕瞧瞧昨儿画的花如何了。
武太后拉着婉儿坐在梳妆台前。
她自然而然地撩开了婉儿额前的碎发——一朵梅花状的印记, 绽开在婉儿的额心, 殷红色。
那是昨日武太后亲手画上去的。
那处,正是当初武太后摔碎茶盏, 迸溅上的碎片划破的。
两载光阴过去了, 经过御医妙手,疤痕已经淡了许多,又有额前的碎发遮着,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武太后还是觉得这处疤痕伤了婉儿面庞的完美, 每次见到心里都觉得懊悔不已。
近日她忽的想起前朝寿阳公主喜梅花妆的典故, 就命工匠调制了一种特殊的颜料,亲手为婉儿也描了这个梅花妆。
对于额头上的疤痕,婉儿其实越来越看得淡了。
女子都是在意容貌的, 但她如今的身份, 鲜少有人敢于直视她, 何况还有碎发遮着,那处疤痕也是淡淡的,没什么。
武太后喜欢为她描妆,婉儿也就由着她去了。
至少, 武太后能够这般做, 便意味着,彼此之间因为两年前的那场误会生出的罅隙, 已经慢慢愈合了。
这是好事。
武太后按着婉儿的肩头, 让她在菱花镜前坐下。
她自己则站在那里, 眼巴巴地寻摸婉儿梳妆台的物事。
如今只有两人独处,婉儿便任由这种无视尊卑之别的事情发生,安然而坐。
她更乐意纵容武太后像个打扮心爱的娃娃的小女孩儿般,打扮自己。
颜色都淡了。
武太后盯着婉儿的额头,语调还挺遗憾。
婉儿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她难道不洗脸不梳头的吗?梳洗的时候,无论是她,还是侍奉的小蓉,都很小心地不要碰了这个御赐的梅花妆了。
武太后是个行动派,说完就转身去取了个精致的小小玉盒,只半只巴掌大。
打开,里面是朱砂色的膏体,清甜的香味登时溢满房间。
婉儿感觉到额前的碎发再次被撩起。
熟悉的、馥郁的、富贵的香气扑面而来,婉儿不由得屏息,闭目。
那是属于武太后的气息,哪怕无比熟悉,哪怕闻到过记不清多少次,一想到此刻自己的脸就在武太后胸.口和小.腹的位置,稍稍向前一点儿,就能贴上武太后的裙裳,婉儿的面庞就烧起了红.热。
武太后则并无觉察。
她勾着婉儿的下巴,专心于自己描妆的活计。
一时间,室内寂静。
唯有武太后手中做画笔的细毫,在婉儿的额头上一下一下掠过的轻微响声。
婉儿的额头发痒,一颗心也跟着痒了起来。
她努力地调整呼吸,让自己不至于憋气憋得喘不过来,也不至于因为武太后这样的靠近而情不自禁地悸动起来。
只要伸开双臂,只要向前贴近一寸,就能偎靠在这人的怀里……婉儿脑中那个叫做理智的小人儿,猛地敲醒了耽于想象旖.旎的她——武太后都这么专心的,婉儿怎么忍心打乱她的节奏,破坏她的作品呢?婉儿当然知道,只要她靠过去,武太后就会禁受不住与她腻.歪。
婉儿知道自己能够让武太后失态,然后情难自禁。
这种能把握住这人的感觉,真好……如此想着,婉儿的心踏实了下去。
她开始享受这种感觉了。
良久。
武太后描妆罢,又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才满意笑道:成了。
婉儿方睁开眼睛。
入目处,武太后已经将身后的菱花镜让了出来,拉着婉儿的手,让她看镜中的她。
婉儿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额头上的红梅俨然盛开一般——这人描妆的手艺越发纯熟了。
好看吗?武太后满目期待。
婉儿自然说好看:太后擅丹青。
肯定的语气。
越与武太后接触,婉儿越觉得这人懂得的、会的东西多。
就像一个挖掘不尽的宝藏,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让人惊喜意外。
小时候被阿娘逼着学过。
武太后道。
她接着就展颜道:早知今日能为卿卿描妆,当年就该再认真学些。
婉儿听她唤自己卿卿,是情人之间的亲昵称呼,脸上不由得红了。
微垂了眼,婉儿的心底泛过甜蜜。
那位已故的杨夫人,为了让女儿成才,或者说为了让女儿在这个男人做主的时代能好好地活下去,当真用了一番苦心啊!婉儿暗叹。
不得不承认,想要在众多出色的女人之中,被身处高位的男人多看一眼、多在意几分,除了美貌,除了心机,琴棋书画诗词赋哪一样精擅,都是绝佳的砝码。
这样物化女人的思想,婉儿当然是不认同的,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男权社会之中,既无力改变,就只能尽力适应,以图安稳过活。
武太后就是踏着这样一条路走过来的。
而今,她,以及婉儿,她们是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她们是为了心爱之人的欢喜才做这些事,她们或许也可以让从今往后更多的女人,不必为了迎.合男人而活着。
婉儿忽觉下颌被挑起。
这使得她不得不仰着脸,面对着居高临下、狐疑地打量她的武太后。
在想什么?武太后不喜欢婉儿羞.赧之后突然的失神。
这让武太后有种被心爱之人忽略的不快活。
在想什么?在想天下的女子啊!婉儿在心中回答。
但是有些话,此刻说来为时尚早。
她于是朝武太后莞尔:那份建言,太后觉得如何?武太后没想到她的话锋转到了那个方向。
愣了愣之后,道:文采、想法都是好的……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婉儿就知道,那之后一定还会跟着一个只是。
只是什么?婉儿自己问了。
武太后眉毛蹙了蹙,没想到婉儿竟有些心急起来。
武太后的心内也不由得凭添了几分疑惑。
前朝总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本朝后宫原就是可以进谏天子的。
当年文德皇后就曾屡次匡正太宗皇帝为政的弊端,当然她没有用直接的方法。
武太后道。
婉儿知道她指的,是长孙皇后数次借古喻今劝谏唐太宗直言纳谏的往事。
长孙皇后确为一代贤后,但也只是男权社会中,男人以为的贤。
她成全了她自己的贤名,那又如何呢?虽于国于民不失为好事,却也在枷锁之中活了一辈子,中年早逝。
婉儿不要那样卑微、痛苦地活着。
武太后也一定不肯那样过一辈子。
朕当年对先帝建言十二事,确实有看到国事弊端的缘由,但也有自己极大的私心……武太后对着婉儿,说出了心底的实话。
婉儿浑没料到她竟对自己这样直白,倒是一下子怔住了。
武太后抿着唇顿了顿,方神色复杂地看着婉儿:你如今……写了那些东西,是不是也……她犹豫的目光,还有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婉儿瞬间便懂了。
太后还是担心吗?担心我想当皇后吗?武太后别扭地拧开脸去,盯着梳妆台的一角。
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心一意地也只想往那个位置上拼杀……你的才学不逊于朕,有那样的想法,也属……也属正常。
武太后说着,目光黯然下去。
她极少在婉儿的面前流露出消极的情绪,婉儿见惯了她意气风发、仿佛天下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如何看得下去她这般?婉儿的心脏揪起,情绪也随着武太后的情绪黯淡了。
朕是太宗皇帝的嫔,也是先帝的皇后。
你与朕……一样,其实也可以走同样的路。
武太后猛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怕的现实。
婉儿的心脏一抖。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那个心结,在武太后的心里,扎根这样的深。
武太后闭上眼睛,脸上有痛苦之色。
朕与你有杀亲之仇……若非朕当年借先帝之手除掉上官仪,你如今也能像世间所有的贵宦女子一般,无忧无虑地活着,嫁人生子,安然一生。
而不至于自幼囿于深宫,连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武太后说到后面,语含疼惜。
婉儿的心已经狠狠地疼了起来。
这是武太后第一次与她明言害死上官氏满门的事,不是以那种睥睨天下的上位者的姿态,也不是后悔的心情,而是以一种心疼心爱之人的角度直面。
婉儿不知道,如果自己是真正的上官婉儿,听到武太后的这番话,会做何感想。
也许真正的上官婉儿,永远都不会听到这些话吧?如果是真正的上官婉儿,她会爱上眼前这个人吗?婉儿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深爱着这个人,爱得无法自.拔。
那太后便允我多看看外面的天地,可好?婉儿站起身,与武太后四目相对。
武太后诧异地看着她,情绪一时之间转换不过来。
你看清楚,朕是你的杀亲仇人。
武太后绷着脸,特意强调。
太后说过,过往种种,你我都不再提的,婉儿道,太后自己食言了。
武太后微张了嘴,有点儿不大敢相信婉儿竟是这般淡然面对杀亲之仇似的。
朕也说过,你要是想报仇,随时来报。
武太后犹嘴硬道。
这是当初两个人尚未明了心意的时候的气话,她还记得。
婉儿见她执意,暗自摇头叹息。
太后昔日杀我亲人,我他年也杀了太后的亲人,太后可满意?婉儿笑道。
武太后嘴角抽了抽,难以置信——这小东西,还真是……报复心强啊!武太后无意中发现了婉儿竟然还有这样可怕的一面,不由得暗自琢磨起来,自己是否做过对不起婉儿的事。
※※※※※※※※※※※※※※※※※※※※婉儿:猜猜我要杀你家的谁?阿曌:……第一百一十七章武太后在心里盘算了一圈自己是否做过对不起婉儿的事。
此时的她,早忘了当初是如何自以为是尊位者, 拿婉儿当私有物一般, 赐予宠爱的情形了。
相反,当她真正对婉儿动了心, 当婉儿真正地占据了她的心之后, 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将她的一颗心都占满了。
这种体验,于武太后而言,是陌生的、全新的。
因为生出了患得患失心,她就忍不住又道:你可瞧清楚了, 朕是女子, 给不了你子嗣,给不了你后半生的保障,更给不了你皇后的尊位。
言外之意, 你跟朕在一起, 是没有前途的。
婉儿知道这个时代的女人都是怎样的生活状态。
哪怕是皇家, 如皇后这样尊贵的身份,没有自己亲生的子嗣,就是没有指望,一辈子都只能凄惨度过, 甚至被有子嗣的妃嫔取而代之。
武太后当年能够打败王皇后, 成为母仪天下的唯一一人,除了手段和铁腕, 她倚仗的就是有故太子李弘这个亲生的儿子。
皇家如此, 贵宦世家, 甚至寻常百姓家都是这样的,这就是封建时代女子的悲哀之处。
而两个女子,在这个时代,是绝生不出孩儿的,无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从武太后这个土著的角度来看,婉儿跟着她,就顶多能成为太后的女人,甚至在世人眼里,她也只能是一个面首般讨好武太后,以色侍奉的卑下之人,而已。
婉儿不怪武太后会这样想。
相反,她感动于武太后能够直白地对她说出这番话,而不是当她是个傻子一般玩.弄于股掌之间。
婉儿心中一荡,自然而然地投入武太后的怀抱。
习惯性地,武太后轻车熟路地搂了她。
两颗心贴得近了,那些萦绕于彼此间的温情脉脉,很快将武太后心中的忐忑不安冲得支离。
我不要什么保障,也不要什么子嗣。
婉儿温柔道。
她仰着脸,凝着武太后微垂的双眸。
四目相对,武太后在那双仿佛漾着春.水的杏眼之中,分明看到了我只要你四个字。
武太后的心中一阵激荡,环着婉儿腰.肢的双臂收了收,像是如此,就禁锢了婉儿的一生。
朕比你年长许多,将来会先你而去。
你……没有名分,跟着朕……朕不在了,就没有人可以庇护你了。
武太后哪怕只是想想那副光景,心里便如被钝刀磨折一般的痛。
你可要想好了,她深深吸气,仍是不甘心放开婉儿分毫,想好了就不能后悔。
婉儿悠悠地笑了,如远山含黛,又像是早已经看透了一切,豁达。
武太后微微蹙眉,不解。
我早就想好了,婉儿轻点武太后的心口,太后还想如何看清我的心?武太后顺势拉过她的手,死死地攥住。
没有名分,后半辈子没有保障,你不怕?武太后音声微抖。
婉儿定定看着她,缓缓摇头——名分嘛?后半辈子的保障吗?就是后半辈子,她都不曾奢望过,何谈其他?她唯愿燃尽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去爱眼前这个人。
武太后不由得动容。
婉儿没有任何的誓言,更没有豪言壮语、海誓山盟的表白,只是轻轻地、缓缓地摇头,却比什么誓言都更让武太后心动。
武太后禁不住倾身过去,额头与婉儿的额头相抵……彼此的呼吸交接相容,仿佛在用同一个身体呼吸、生存。
心意的相通,比任何语言,都清楚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仍是相拥在一处。
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武太后道。
她的语气,仿佛无论婉儿想要这天下的任何东西,她都会马上捧来,没有犹豫。
她太想对怀里的这个小东西好了,想要心里发痒。
她想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这小东西,所有的……太后便先将那份建言里的内容实施开来,便当时给我的,如何?婉儿道。
武太后上半身向后撤,不认识似的看着婉儿。
婉儿由着她看。
朕发现,你和这世上的女子都不一样。
武太后道。
那是自然。
我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女子。
婉儿在心里接口道。
朕见过太多太多的女子,也见过她们各种各样的要求。
她们想要珠宝、首饰、珍玩、衣料,她们想要更高的地位,她们想要子女、父兄、家人的荣耀……可是她们都没有像你这般,急于将一份建言,付诸实施。
武太后幽幽道。
太后当年不也是急于想实施那份建言吗?婉儿笑道。
那不一样,武太后摇头,朕,有私心。
她及时闭嘴,没有同婉儿解释太多。
因为对婉儿彻底动了心,她开始生出怕自己的言行影响自己在婉儿心里的形象的担忧来。
朕倒觉得,你和前朝的那些相公大人们更像,武太后又道,急着想要建功立业、为国为民为君的。
婉儿暗笑。
是啊,她就是急于建功立业,急于为国为民,急于为天下女子主张,更急于为眼前这个君效力。
那太后就封我做宰相啊!婉儿笑道。
武太后脸上闪过一阵古怪。
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胡闹,可心里分明又觉得婉儿不是在胡闹。
怔了怔,武太后方叹道:单论你的才学,和那份建言的内容,确有宰相之才。
婉儿闻言挑眉。
不过,有些想法还是欠些火候。
武太后道。
她这般说着,真就认真了起来。
起身寻了婉儿的那份建言,铺展在梳妆台上,又取了笔墨,与婉儿讨论起来。
比如这处,就过于操切了些。
武太后擎着笔,在那份建言上的某一处,圈了一个墨圈。
她沉吟又想了想,手里的笔在另一行的旁边点了点:这个想法是好的,只是措辞再和婉些,颁布下去,则更易让臣工和百姓接受。
她就这样将婉儿的那份建言的每一条都掰开揉碎,将其中的关节儿,包括好与不好、妥帖与欠佳处,都一一指点给婉儿看。
婉儿静静地听着,心里面仿佛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大门。
她一直以自己是穿越人士,比这个时代的所有人认知都要进步一千多年而自得,她也从来觉得自己的建议是好的。
但是听了武太后的这一番讲解,婉儿才意识到,何为不读哪家书,不识哪家文,她要习学的关于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军事、民生……一切的一切,都太多太多了。
婉儿被激出了几分意气,只觉人生愈发地充实起来。
武太后独特的声线,在婉儿的耳边萦绕来回。
婉儿转眸,恰好武太后的侧脸近在咫尺。
健康的肌肤,已经不是少女般的细腻滑嫩,却别有一种岁月积累下来的迷人的质感。
婉儿的目光,很快就被武太后眼角几乎微不可见的细纹吸引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那代表着年纪的存在难看,反而觉得它们代表着一种成熟的美丽。
武太后沉浸在为讲解军国大事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婉儿越发痴迷起来的目光。
婉儿耳中听着她说话,眼中是她的模样,周身回荡着的,都是属于她的气息……心念一动,婉儿忍不住凑过去,在武太后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吻。
吻过之后,婉儿自己先就呆住了。
她为自己情不自禁做出来的莫名其妙的行为,而微微发窘。
这一吻,也让武太后回过头来。
她表情玩味地瞧着婉儿:做什么?嗯?婉儿被她盯得脸上更烫,轻轻撇过脸去,嘴角却勾了起来,显是心情大好。
武太后也随着她撇脸的方向凑过去,故意腻着嗓音问:到底想做什么?嗯?婉儿知道她朝着奇怪的方向想去了,遂红着脸努力朝正经的方向拉回话头儿。
先生讲课讲得辛苦,奖励先生的。
她说。
武太后闻言,哈了一声,扬着下巴:朕这先生,可不是随便当的。
说着,还促狭地朝婉儿挤挤眼睛。
婉儿知道她在想什么,故意道:那太后想要什么奖励?武太后食指点着下巴,唇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朕知道你在想什么!婉儿大窘,本能地起身想去做点儿旁的事。
被武太后扯住了衣袖,嘻嘻笑着:急着去哪里?朕又没说什么。
这还没说什么?婉儿心里哼哼。
武太后最喜欢她这副娇嗔的模样,心里痒痒起来。
不过,若是按套路出牌,那就不是武太后了。
她重又拉了婉儿到自己身边,眨眨眼睛:你看,每次都是你诱.惑朕,每次也都是你受不了那个……你还不承认。
婉儿圆了眼睛,觉得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呢?武太后心情好极了:原就是你诱.惑朕,你舒服了,遂了愿,可不算是你给朕的奖励。
什么叫你舒服了?!婉儿的脸红透了。
她想绷起脸,也学学文德皇后的正经劝谏。
可她怎么都硬.气不起来——武太后说的也没错啊!婉儿心虚了。
你怎么说?嗯?武太后逗婉儿从来不觉疲倦的。
婉儿的脚趾都要红透了。
太后想要如何奖励,便如何。
婉儿嗫嚅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武太后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那你下面给朕吃,如何?婉儿:……※※※※※※※※※※※※※※※※※※※※阿曌:你下面给朕吃。
嗯,字面意思。
婉儿:……第一百一十八章下、下面?婉儿磕绊道,自己先就红了脸。
所以, 武太后这算不算飙车?她一定不懂什么叫做飙车吧?婉儿不着边际地想。
所以,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不然,武太后这么一副朕就是在说罚你下面给朕吃的样子, 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促狭。
婉儿在心里面啐自己胡思乱想。
正色问道:太后想罚我做东西给你吃?武太后抿唇笑了笑, 脸上划过不易察觉的神色,接着佯作不开心地哼了一声。
?婉儿不解地看着她。
朕那日过生日,巴巴儿地带了汤饼与你同吃,你连句恭贺朕的话都没有。
武太后说完, 又哼了一声。
果然!太后当真是正月初一日的生日?婉儿了然道。
不然呢?武太后挑眉, 似在怪婉儿弄错了重点。
的确是我的错。
婉儿含笑。
那日,武太后带了寿面来与她分享,因为两个人当时尚未明了的关系, 婉儿别别扭扭的, 最后武太后太累了, 一个人赌气睡了。
婉儿之后便高烧,甚至魂魄穿越回了她来的那个时空……婉儿暗自叹息,将心底异样的情绪压下。
那日的面,我赔给太后, 权当寿礼, 可好?婉儿拉着武太后的手,讨好道。
武太后颇受用地由着她摇着手, 傲娇地扬了扬下巴:这么简单, 便想算作朕的寿礼了?那太后要如何嘛?婉儿朝武太后眨眨眼。
武太后的心脏被击中一般, 滞了滞,觉得方才婉儿的那个表情,带着娇憨和妩媚,当真……引人回味。
武太后忙定了定神,更傲娇地抬起了下巴:那得看朕的心情!接着,又斜睨婉儿:你当真会做?在武太后的眼中,婉儿虽然长在掖庭,却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
太后小瞧我!婉儿嗔怪道。
武太后嗤了一声:那你做来看看,朕再决定是否要小瞧你。
婉儿被激出了几分意气:那我现在就证明给太后看!她可不想让武太后觉得她是个连饭都不会做的女人,小瞧谁呢!婉儿说着,真就撸胳膊挽袖子起来。
她并没有意识到,此时的她很孩子气。
其实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已经在武太后的面前真正地摘下所有的面具了?武太后见她竟是起身,就往外走,吓得赶紧拉住她:做什么?去厨房啊,给太后你做面吃。
婉儿理所当然地答道。
就这样,就现在,去厨房?武太后只想扶额。
那种地方,是她的小东西该去的地方吗?就是去,也得——来人!武太后向门外唤道。
等到赵应来回禀,说是已经准备妥当之后,武太后才放心地亲自携了婉儿朝厨房的方向去。
婉儿初时还迷惑着,一路走来,便明白了武太后的深意。
这一路上,别说闲杂人等,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这人,竟是将所有可能出现在从卧房到别院这条路上的人,都清了个干干净净。
这会换做婉儿想扶额了:难道她在这人的眼里,是温室里的娇花?旁人连看都看不得的?这人是不是担心,旁人多看自己一眼,就会把自己看化了?若是被这般精心呵护着,那自己与后宫之中的那些女子,又有何分别?将来,还谈什么辅佐、治国?厨房里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半分厨房这种地方该有的油星、污渍。
真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赵应是如何做到的。
婉儿无语地打量四周。
武太后还挺不满意:她还是觉得,就算是一尘不染的厨房,也玷污了婉儿出尘的气质。
早知道,就不说方才那话了。
武太后懊恼地想,原是逗逗这小东西的,怎么就当了真?武太后张了张嘴,想收回自己之前的话。
可又觉得堂堂太后金口玉言,这么做不是自己打脸吗?说话不算话,以后这小东西会不会看轻了自己啊?武太后太矛盾了。
武太后纠结的当儿,婉儿已经开始熟悉厨房里的一切。
她渐渐找到了幼年时为郑氏帮厨的感觉,甚至找到了上辈子在自己家里的厨房里煮面和炒简单的菜的感觉。
和面,揉面,擀皮,切面,刷锅,烧水,下面……一整套行云流水,看得武太后目瞪口呆。
当一碗手擀面热气腾腾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武太后微圆了嘴。
她低头看看面,又抬头看看婉儿,难以置信:你这……太后可还满意?婉儿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武太后其实是个不大会做饭的。
她自幼生活优渥,就算是后来父亲过世、被兄长叔伯们难为,她也还是仕宦家的小姐;之后入宫,衣食自有下人去预备,何曾需要她自己动手?是以,婉儿这一手着实惊着她了。
你这是……跟令堂学的?武太后指了指面前的热面。
婉儿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她其实撒了谎。
这一手擀面条的手艺,她是跟她爸爸,她那个时空之中的爸爸学的。
记忆之中,爸爸从来都是一个性格随和的男人……已经十七年过去了。
婉儿的心头划过悲凄之感。
她连忙收束情绪。
我为太后拿进去吃吧。
婉儿道。
武太后赶紧制止她:这种事没有你做的道理。
身后的赵应忙凑近了来,想要用食盒盛了,带回婉儿的卧房,由着武太后享用。
武太后盯着那碗面,觉得不马上吃,可惜了。
朕在这儿吃。
她说。
婉儿和赵应都听怔住了。
太后,这个……君子远庖厨……赵应试图劝谏。
堂堂太后,在厨房里用膳不是个事儿,传出去就是自己伺候得不好了。
朕是女子!武太后横他一眼。
赵应便不敢做声了。
婉儿初时也想劝谏一二的。
待得看到武太后当真坐了下来,没有用她那银箸金筷,而是顺手取了厨房里再寻常不过的竹筷,在那张看不出颜色的桌前,坐在了那个和她身上的华服全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椅子上……婉儿的心底划过的,不止是感动。
她真的觉得,此刻的武太后,不是太后,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有人气的人,是她的爱人。
不知何时,婉儿也在武太后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拄着下颌,专注地看着武太后吃面。
哪怕是吃这种带汤水的吃食,武太后都自有一种贵族女子才有的端庄气质。
婉儿犹记得上辈子没穿越之前,在网上看到说,只有看一个女人啃鸡翅吃面条的时候的样子,才能看出来她是不是真正的淑女。
不知道武太后啃鸡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婉儿肖想着武太后姿态优雅地捏着鸡翅膀大啃特啃的样子,不禁莞尔。
武太后意识到自己吃得太过投入了,抬起头,正对上玩儿凝望的眸子。
这么看着朕做什么?她问。
下里巴人,太后觉得滋味可好?婉儿含笑问。
武太后切了一声:你又不是下里巴人。
面做的不错。
她又道。
这是朕认可你了的意思,婉儿懂。
太后喜欢我做的面,喜欢我。
婉儿凝着武太后的眼睛。
武太后垂眸,看了看婉儿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
你想说什么?她用眼神问婉儿。
这面,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都吃得,婉儿顿了顿,我亦是一个寻常人。
太后又何必当我是见不得冷风的娇花?武太后目光凝了凝。
你不是寻常人,她说,朕在意你。
朕在意你,才会绞尽脑汁地呵护你,更害怕旁人觊觎你。
不会有人觊觎我,我也不会成为其他任何人的。
婉儿捏着武太后的手背,紧了紧。
我只会是你的,身与心,都是你的。
武太后动容。
手心上翻,便被动为主动,扣了婉儿的手,在掌心之中。
温存的情意,在小小的厨房之中缓缓流淌,泛漾。
赵应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婉儿静静地感受着武太后掌心的温度,迎上她的目光。
新帝登基之后,太后可否允我做宫中的女官,继续为太后的文书?婉儿平静地问道。
武太后蹙眉,这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只是让婉儿做一个寻常女官都能做的事,那不是可惜了婉儿的才学,更辜负了彼此之间的情分?朕……武太后想要开口。
婉儿及时探手,右手食指和中指并着,掩住了武太后的唇。
我知道太后的心意,我都知道。
婉儿柔声道。
那你还……武太后用眼神责怪她。
婉儿笑了笑:太后就先允许我如之前一般,做太后的文书。
若是做得好,再提拔我如何?怕武太后再多心,婉儿又道:从今以后,再没有先帝的上官昭容,只有太后的文书上官婉儿,好不好嘛?武太后听着她说到最后百转千回的调子,心里面先就柔软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婉儿自求抹去先帝妃嫔的身份,这都让武太后心中松快了许多。
她一心一意只想给婉儿一个女人能够拥有的最好的最高的荣耀,如此,方对得起她对婉儿的爱意。
但是,她怎么能允许她的女人做了她儿子的皇后?所以,一定有什么法子,能够两全其美……武太后闷闷地想。
※※※※※※※※※※※※※※※※※※※※婉儿:说出来啊!把你心里那个大胆的想法说出来啊!别怂啊!阿曌:……第一百一十九章你当真,现下只想掌管朕的文书?武太后看着婉儿。
她说的是掌管, 且是现下。
在她的心里, 哪怕是掌管文书,都是大大地委屈了婉儿。
是以, 才有了现下之说。
所以, 一定能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武太后暗道。
她说的明明是政事,婉儿却听出了她心中的疼惜。
这便够了。
是。
只要能陪伴在太后的身边。
婉儿柔声道。
朕却不止要你陪伴在朕的身边。
武太后在心里回答。
同样是自称为朕,皇帝可以名正言顺地立后纳妃,太后便至多只能执掌权柄。
真是不公平!武太后心中冷哼。
忽的, 某个念头, 在她的脑际激闪而过。
那个念头很快,快得让武太后几乎难以捕捉到。
当准确意识到那个念头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武太后被自己大胆的想法骇住了。
再开口时, 武太后平复了心境。
既然要陪在朕的身边, 便随朕回宫去过日子。
她对婉儿道。
婉儿听她说过日子, 不禁莞尔。
这也太接地气了吧?太后要我入宫,以后我便就只能看到宫里那方天地了。
婉儿扁了扁嘴。
她可没忘了自己的打算。
武太后怔了怔。
你要陪在朕的身边,还想要自由……武太后没有继续说下去。
本来,让婉儿只是做个她身边的文书, 她就觉得委屈了婉儿。
如此再束缚了婉儿的自由……当真对婉儿入了心之后, 武太后的那副心肠,便坚.硬不起来了。
太后之前就说过, 要在宫外赏我一处宅邸……婉儿朝武太后眨眨眼。
哈?武太后嘴角微抽。
她确实说过这话。
可是, 在宫外赐宅邸什么的……那便意味着, 这小东西晚上可以回自己的私宅中过夜。
那便意味着,只要这小东西想,自己便不能留她在宫中过夜……当渐渐习惯了拥着婉儿入睡之后,武太后一想到长夜漫漫,心里面就浮起凄凉之感。
堂堂太后,金口玉言。
食言而肥也就罢了,若是让这小东西以为自己是个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的,简直太影响自己在她心里的光辉形象。
为了自己的光辉形象,武太后只能默默吞下长夜苦难熬的凄凉委屈。
好吧。
她说,还挺不舍得的。
就将这处别院,赐给你做私宅吧。
武太后又道。
好歹这处别院她最熟悉不过,偶尔出宫逗留几夜,也是不妨事的。
婉儿知武太后心内所想,不由得暗笑。
其实,婉儿又何尝舍得夜里没有这人拥着入睡?然而,她如今不是只为了享受甜蜜的爱情的。
她要做的事,太多了。
宫中再好,难免有掣肘之处,总要有一处自己的私邸,有些事才好办起来。
太后当真要赐了这所别院给我?婉儿颇觉意外。
那是自然。
朕何时说话不算话过?武太后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那就多谢太后了!婉儿起身,像模像样地朝武太后行了一礼。
有了这处太后亲赐的别院,她何愁不能打着太后的名头作威作福?婉儿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反正,她的目的很明确,她只要成就武太后的帝王之路,以及在这个时代建立一个真正强大富庶的帝国。
至于名声,至于旁人如何看她,她会在乎吗?跟朕做什么样子!武太后轻嗤一声,便拉了向自己行礼的婉儿,入怀。
婉儿没有她的气力大,被她这么一拉,便跌入了她的怀中。
自然而然地被她拥着,甚至坐在了她的腿上。
……婉儿面上一热。
这个姿势,真是太……那什么了。
何况现在是白日里,此处还不是两个人的卧房。
虽然并无旁人吧,终究还是挺让人难为情的。
武太后知道婉儿的性子,自顾笑了。
她的手臂扶了婉儿的腰肢,免得婉儿不小心跌下去。
你要在朕的身边,这点子小力气可不行。
武太后说着,空着的那只手牵了婉儿的手,在掌心中抚.弄。
力气……手……抚弄……婉儿霎霎眼,思绪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飘了去。
武太后思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新帝登基之后,便是春猎之礼。
朕会带着你们去骑猎,以壮国威。
武太后说着,指尖点了点婉儿的手背:你不会骑马,不会射.箭,怎么陪朕去啊?原来,这人说自己的手力气小,是说春猎的事啊!婉儿心道惭愧,脸上的热意更重了些。
朕不指望你射到什么猎物,只要能稳稳当当地骑马跟着朕,好歹能拉拉弓,装装样子,也就罢了。
武太后摩挲着婉儿的手指,道。
什么叫装装样子?婉儿被激起了意气。
她心气儿高,哪里受得了被自己的爱人这样说?太后怎么就知道我不会骑马?不会拉弓?婉儿赌气问。
朕当然知道……武太后呵呵笑。
她马上就意识到婉儿的气场不对,歪着头打量了打量婉儿的侧脸,武太后便明白了。
她的宝贝是个才女,做才女的嘛,肯定不喜欢被贬低不会这不会那啊!自古帝王之道,还讲究礼贤下士呢!难道自己这个做太后的,还不能包容自己这宝贝的自尊心?这么一想,武太后瞬间就释然了。
朕同你妻妻一体,朕会就等于你会呀!武太后亲了亲婉儿的鬓角。
婉儿登时被闹了个大红脸。
这人都能说出妻妻一体的话了,婉儿实在觉得,若是自己再骄傲下去,可不像那么回事。
那,太后教我。
至少让我也能装装样子。
婉儿拧脸对着武太后,抿唇而笑。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武太后被来自婉儿的淡淡的香气熏得心热,更被婉儿没有故意诱.惑,却比故意诱.惑还要勾人的目光,看得喉间紧了紧。
其实……咳……春猎还得一段日子,教你也还来得及。
武太后下意识地舔了舔莫名发干的嘴唇。
婉儿感觉到搭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臂箍紧了些,心头暗诧。
未雨绸缪,笨鸟先飞。
太后得先教会了我,才能想旁的。
婉儿轻推武太后的手臂。
笨鸟先飞?武太后咂摸着这个陌生词汇的意思,很快就明白了。
你又不笨!她不认同道。
其实我笨得很!手上还没有力气……婉儿忙道。
她现在并不急着与武太后做那种事。
朕手上有力气就行……武太后软声道。
婉儿被撩.拨到了,心跳都急迫了几分。
但是,现在不行!她既然知道武太后也要带着她去春猎,春猎于她便是一次绝佳的结识宫内、朝中要人的机会。
她怎肯错过?太后金口玉言,说话就要算话!婉儿正色道。
武太后眼角、嘴角一起抽了抽,满腔的火.热仿佛被泼了一大盆冷水。
心里大啐:去他的金口玉言!婉儿是个行动派,武太后又不得不金口玉言。
在这别院之中,骑马是跑不开的,不过院子宽敞,学射.箭就好办得多了。
武太后吩咐下去,底下的人很很快就布置好了。
二人穿得严实,裹了外裳,武太后才放心领了婉儿到别院的后院。
院内空寂干净,远处三丈开外,立着三根箭靶,比寻常箭靶要近得多,也大得多。
这是专为婉儿这个门外汉预备的。
冷不冷?武太后捧了婉儿的双手,合在掌心里握着,又哈了热气暖着。
婉儿心中感动:哪里就那般体弱的?太后做正事要紧。
武太后朝她笑了笑,俯身在她的手上亲了一下。
婉儿羞窘,忙拧脸去看侍奉在旁边的赵应。
赵应这个老狐狸,早就低了头,一副恭敬模样。
婉儿横嗔了武太后一眼。
武太后心里甜蜜,哈哈一笑。
她折身从赵应的手里取了弓和箭,轻车熟路地捻弓搭箭,意气风发一箭射出——嗒!正中把心。
婉儿看得微圆了眼睛:这么轻松的吗?武太后比她以为的,懂得的、精通的技艺还要多。
婉儿原以为,所谓太后参加春猎,不过是走个程序罢了。
婉儿眸中的异样的辉芒,意外又带着些小小的崇拜的眼神,让武太后享受极了。
她拔了拔脊背,很有一种天下大事皆可为的自得。
过来!她朝婉儿招招手。
婉儿乖觉地近前来。
武太后便将她拥在身前,先把那张弓塞在她的手里,又握着她的手助她用力。
武太后的身量比婉儿高些,此时婉儿就像一只幼鸟,被她紧紧地护在怀中。
一时之间,仿佛所有的寒风,都消失不见了。
婉儿心头火.热。
忽觉武太后勾了她的右手,搭在了弓弦上。
细的、紧绷的弓弦,勒进了婉儿细腻的肌肤之中。
不疼,却是真实的存在……专心。
武太后的声音在婉儿的耳边,低低地回响。
婉儿凛然,忙聚敛心神,抑制住自己的激荡神游。
乖。
武太后低笑。
婉儿抿了抿唇,努力将注意力转到手中的弓上。
左手握住弓臂,使之不动;右手拉弦,贯之以力。
武太后的脸颊虚贴着婉儿的脸颊,指点道。
挽弓之时,心中所想、目力所及,皆是眼前唯一一个目标。
全力以赴,全神贯注,势达目的。
武太后的声音决然而笃定。
婉儿心中震撼,觉得她所说的,不止是挽弓射箭这一件事。
是,不错。
我心中只有那一个目的,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婉儿对自己说。
※※※※※※※※※※※※※※※※※※※※《女王攻略》更新了,继续努力更新中~第一百二十章弓马之事,讲究的是日积月累地练习, 绝非一蹴而就的。
何况是如婉儿这般的弱质女子?就算婉儿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柔弱, 但她的体质也实在称不上强悍。
武太后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并不着急于求成。
她只指点了婉儿一番拉弓时候该注意的事项, 又再三嘱咐了几遍, 才取了真的箭矢,搭在弓弦上。
不过是让婉儿体会一下箭矢绷在弓弦上的感觉,武太后不着急。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
歇一歇吧。
武太后道。
她怕累到她的宝贝。
婉儿其实挺不甘心没有亲自射出去一箭的。
可她也清楚自己现在若是亲手射一箭,也只是闹笑话罢了, 遂忍耐下了。
手臂发酸, 缺乏锻炼啊!婉儿默叹。
因为怕冻坏了婉儿,武太后将弓.箭丢给赵应,便拉着婉儿进屋内暖和。
刚脱了外面的厚氅, 就有内侍来报:周国公求见。
曾经的周国公贺兰敏之当年被褫夺了爵位和官位发配之后, 死于异乡。
那之后不久, 当时还是皇后的武太后,便将武家的人调回了长安。
这些武氏子弟都是当年武太后的兄长们的儿孙辈。
她的兄长早已经不在人世,经过了当初武太后多年的打压之后,武家人早就学得乖觉了。
他们已经看得明白, 谁才是他们最该仰仗、最该攀附的人。
这些子弟之中, 以武三思和武承嗣为首。
武三思是武太后的长兄武元庆的儿子,武承嗣则是武太后的次兄武元爽的儿子。
武氏子弟重返长安之后, 武承嗣就被封为周国公, 承袭了武太后的父亲武士彠的爵位。
武承嗣并非武氏长房长孙, 却承继了祖父的爵位,足见与武三思相比,武太后更中意的是他。
婉儿知道武承嗣这位新周国公,却是第一次见到其人。
她所熟知的那个历史上,武承嗣这个人,在武太后称帝的路上是蹦跳得最活跃的那个。
当然,武承嗣这般活跃,归根结底为的还是他自己的私心。
不过,若这个时空之中的武承嗣也有此心的话,倒不妨拿来一用……婉儿已经有了主意。
武太后听到内侍的禀报,神色淡淡的:传。
她似乎一点儿都不觉得武承嗣在这个时候来别院中,有什么可意外的。
内侍得令退下,很快就带着武承嗣来见。
婉儿忖着此处到底是内室,虽然武承嗣是武太后的亲侄子,但婉儿与他到底男女有别。
太后要召见周国公吗?婉儿问道。
武太后立刻就明白了婉儿的意思。
无妨。
他是晚辈,合该来拜见的。
武太后轻抚婉儿的手臂。
婉儿呆了呆眼——武太后的母亲四旬有余才嫁给丧妻多年的武士彠,彼时武承嗣的父辈,武元庆和武元爽也都是十岁左右的大孩子了。
如此算来,武承嗣如今的年纪应该和武三思相仿,都得是三十开外了。
武太后这是打算让武承嗣当自己是小……姑……夫吗?婉儿的脸上一红。
比起武承嗣曾经的那个地位尊贵的皇帝姑夫,且不论男女,她的年纪也实在……太小了些。
一如婉儿所构想的,武承嗣确实是个乖觉的。
他由内侍引着,见到武太后,便合身拜了下去:臣拜见太后!姑母大安!前面说的是君臣,后面就论起了姑侄,公私兼顾,还顺便强调了自己是太后亲侄的身份。
婉儿在心里面啧啧两声,深觉这个武承嗣十有八.九是上道儿的。
武承嗣也确实上道儿。
听到武太后说了起来吧之后,他便笑容可掬地向着武太后后侧的婉儿拱手道:这位是上官娘子吧?武太后挑眉:你倒认得?武承嗣忙赔笑道:侄儿虽然第一次有幸得见上官娘子芳容,然早听闻上官娘子才学璨璨、风仪不凡。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敢。
周国公谬赞了。
婉儿含笑谦道。
武太后闻言,则像是比自己被捧到天上还高兴似的,扬了扬下颌,微微一笑。
看得出,她的心情,是真的很好。
只听武承嗣紧接着又道:三思说过,当日为上官娘子祈福的时候,曾见到上官娘子一面,对上官娘子的风致倾羡不已。
臣不止一次听三思夸赞上官娘子,初时还不敢信。
今日亲见,由衷敬服。
他说着,朝着婉儿深深地揖了下去:也唯有上官娘子这般人物,才当得起陪伴、侍奉姑母!武承嗣其人的外形,比身材矮胖敦实的武三思少了许多的油腻之感。
他的个头儿不矮,此刻俯身恭顺下去,还真有那么几分忠厚老实的观感。
然而,他说出口的话,可没有半分的忠厚老实之意。
婉儿暗自冷笑。
只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传达了几个意思——一是,武三思觊觎婉儿的容貌气质。
二是,武承嗣自己是个老实人,对婉儿只有恭敬崇拜,绝无其他念想。
三是,武承嗣内心里将姑母武太后看得至为尊贵,也只有婉儿这样超凡脱俗的人物,才配得起他心目中姑母的地位。
大拍姑母马屁的同时,还顺带着奉承了婉儿。
不过,这马屁拍的,以及踩武三思踩的,是不是太过明显了些?婉儿心中不禁又冷笑一声。
武承嗣这种人,也只够做一个为婉儿所用的狡诈小人,如此而已。
相较之下,太平的人品,比他高出不知多少个级别。
不,这两个人,简直没有任何可比性!也难怪婉儿熟悉的那个历史上,武则天最后没有把帝位传给这个侄子。
这种人一旦登基为帝,不做个昏君,才怪!武承嗣是个什么样人,连自己这个初见的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婉儿不信以武太后之眼力,看不出来。
然而,武太后似乎还很重用他,连周国公的爵位都让他承袭了。
所以,武太后是看出,武承嗣是个可以利用的吧?武氏子弟虽多,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武承嗣和武三思了。
这两个人都这副样子,其他的什么样,可想而知。
婉儿都替武太后上火——若论倚靠外戚把控朝堂,这样的外戚,武太后能够借上的力,也着实有限。
三思说的?武太后的音声冷了几分。
武三思可能觊觎婉儿这件事,明显激怒了她。
哪怕,以她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武承嗣的挑拨离间。
武承嗣闻言,心头一喜,嘴角差点儿控制不住地勾起。
他慌忙垂下头去,继续做恭敬状,好像不敢接武太后的话茬儿似的。
他倒是好眼力!武太后哼道。
武承嗣逮到了机会,忙紧上去踩了一脚:姑母明鉴!三思的为人您是知道的!不过是偶尔口无遮拦些,却并无坏心。
踩得真好!这好人装的,也是真好!不过,这份演技,也着实太拙劣了些。
婉儿暗嗤。
罢了!武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武承嗣知趣儿,马上转了话头儿道:姑母让侄儿办的事,侄儿都办妥当了。
特来向姑母复命!他说罢,颠颠儿地跑出去,很快又颠颠儿地跑回来。
那副模样,殷勤极了。
这是在长安宫中寻到的姑母的旧物。
侄儿怕他们有失,就亲自给姑母送来了。
武承嗣将手中的长盒捧给了武太后。
他特意强调亲自两个字,生恐武太后错过了对他的表彰似的。
武太后瞄了瞄那长盒的形状,忽的想到了什么,眸光幽深。
你有心了。
她说道。
武承嗣满脸堆笑,俯身再次拜了下去:此是孩儿应该孝敬姑母的!姑母高兴,便是对孩儿最好的奖赏!好嘛!侄儿都改成孩儿了!好像他才是武太后亲生的儿子。
婉儿默默摇头,觉得武承嗣这个人,实在太心急了些。
不过,这份心急,于婉儿而言,倒也不是坏事。
从长安到京中,车马劳顿,你辛苦了。
好生回府歇着吧!过些日子,陛下登基,便是春猎,别让朕失望。
武太后语气中,带出了几分长辈的和蔼。
武承嗣登时骨头大轻,立刻有了一种最是被姑母重视的错觉来。
姑母放心!孩儿绝不会让姑母失望!不会堕了我武氏的名头!武承嗣纳头拜道。
嗯。
去吧!武太后没有继续和他聊下去的兴趣了。
武承嗣行礼罢,从地上爬起来,将要退出。
他忽的想到了什么,又含笑道:方才见他们预备了弓箭等物,是姑母用的吗?武太后睨着他:你觉得朕的骑射,还需要练习吗?武承嗣一点就透,打哈哈道:姑母天纵英才,什么技艺不精通?他眼珠儿转了转,向婉儿拱手道:不才在下府中藏了一副小弓,做工不敢和姑母赏赐的相比,好歹也勉强用得。
上官娘子若是不嫌弃,在下敬献于上官娘子如何?既有好东西,何不一并送来?朕拿朕的弓与你换。
不等婉儿回答,武太后便抢在头里替她回答了。
姑母说笑了!武承嗣忙道。
孩儿府里的东西,能得上官娘子青眼,是孩儿的体面。
还请上官娘子笑纳!武承嗣揖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婉儿就不能推辞。
何况,她还结武承嗣这个善缘呢!那就多谢周国公了!婉儿朝武承嗣点点头。
武承嗣忙称不敢,退了下去。
他家里的东西,都是好的。
不必与她客气。
武太后宽婉儿的心道。
我只当是太后赏我的。
婉儿笑看她。
武太后心里受用,唇角挑起。
你猜这是什么?她点了点武承嗣送来的那只长盒。
婉儿想了想,忽的福至心灵,眸子亮了:当真是那东西?武太后纵容地瞧着她: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第一百二十一章婉儿真就亲手拆开了那只长盒。
入目处,是躺在灿金色丝绒之内的一张瑶琴。
这不就是……婉儿微圆了眼睛, 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将琴身翻转过来。
果然在琴的底面上, 看到了两行飞白: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这是《诗经》里的名句, 喻指琴瑟和谐, 婚姻美满。
武太后当初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思,才让人在这琴底,刻上了这样的字?婉儿不解。
难道,当初, 武太后就已经有了以她为妻的念头?婉儿一时失神,怔怔地盯着那琴底的字迹。
他倒是有心!武太后嘴角浮笑, 由衷地夸了武承嗣一句。
然后她执了婉儿的手,合在掌心之中:卿卿可愿与我为妻?婉儿呆了呆, 定定地看着武太后。
武太后因着她的反应, 眉峰挑了挑。
又道:朕让承嗣去长安宫中, 将你旧日的用物都挪到了京中的宫内。
你若喜欢,就让他们照着静安宫的摆设布置……或者, 照着掖庭中你幼时的布置, 都好。
婉儿这才缓缓回神。
原来, 武太后早就派武承嗣, 去长安做这件事了。
让高高在上的周国公,替自己搬家……这种事也只有武太后能做的出来吧?偏偏, 那位周国公, 还办得极殷勤, 生怕不合武太后的意似的。
好。
婉儿的眸光温柔了下来。
武太后什么都替她想到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呢?大权在握的武太后,想要办什么事,有什么办不成的?无论什么事,在她的授意之下,不仅办得成,且极有效率。
很快,婉儿就搬回了新京,也就是曾经的东都洛阳的宫中。
原本这里就有一片现成的宫殿,只是规模上不及长安的大。
刚刚迁都,人心不稳,武太后就暂时忍耐下了扩充宫殿的打算——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如今,迁都的旨意已经颁下了一些日子。
最初大多数臣子是不赞同的。
毕竟,自李唐立国的时候起,到如今近百年的光景,那些世家早就在长安立稳了脚跟,产业、田亩等等都咋长安左近。
就是新晋的官吏们,也多喜欢长安的热闹,觉得洛阳少了些繁华景致。
不过,这种明显的抵触倾向并没有存在多久,就被武太后废李显为庐陵王的铁腕手段给打压下去了。
连亲生儿子都下得去狠手,说废黜就废黜,说发配就发配。
诸世家、重臣掂对了再三自己在这位从来以强硬著称的武太后的心里的分量,都纷纷地偃旗息鼓了。
至少明面儿上,没人再敢对迁都之事有异议。
其实,让他们改变的又何止是这个?顾命大臣、宰相裴炎在废帝之事上的态度,以及废帝的时候军队的倾向,还有那种雷厉风行、众人连风声都没听到半点儿的阵势,让众臣心里都哆嗦起来——禁卫军的军靴踏进大内、闯上朝堂,都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难道他们自家的府门比朝堂的大门更结实吗?因着这种种惧怕的复杂心思,朝廷上众臣的态度都缓和起来。
他们甚至开始期待着新帝登基了。
相比不着调又不学无术的李显,即将登基的李旦学养颇深、文质彬彬,他更得众臣的心。
虽然有性子过于绵和,亦蹈先帝之辙的隐忧,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矬子里拔大个儿——一个性格平和,能听得进去臣子话的皇帝,总比刚下去的那位只乐意听妻子和岳丈话的庐陵王强百倍吧?而且,就算太后跋扈些又能如何?她也只能是太后,翻不了天。
太后母家武氏的外戚们,也多是酒囊饭袋之徒,只有武三思和武承嗣拿得出手,还是那样儿的。
量他们也作不出什么大妖来。
这么想着,臣子们便觉得前途光明了许多——只要新帝亲政,他们再导以正途,不怕培养不出一代明君。
这便是入宫几日之后,看出来的大多数臣子的动向。
这些人,未免太天真了些!婉儿暗嗤。
在他们的眼里,恐怕从来都把女人,当做男人的附庸吧?他们以为,女人至多只能做一个强大男人的妻子,或是做一个强大男人的母亲。
他们以为,世上至尊至贵的女人,便只能是太后了。
他们根本想不到:女人也可以成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婉儿可没有戳醒他们的打算。
她正是要用他们这种无知,来成就自己想要成就的人与事。
那人的心思,是否也正在朝着自己设定的方向,延伸?应该至少更靠近些了吧?婉儿忖着。
世上从来没有女皇帝,所以婉儿只能循序渐进地诱.导,而不可能一蹴而就。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了?铮!——琴弦异响。
婉儿指尖儿一痛,猝然回神。
她想心事想得专心,一时忽略了指下正在弹奏的琴,被绷紧的琴弦割破了手指。
婉儿停下手,低头看指尖儿的血迹。
耳边一阵衣袂响动,带起风声,一个身影已经快步走近了她,拉了她受伤的手指端详。
出血了……武太后皱起眉头。
赵应!传太医!她回身吩咐道。
婉儿嘴角微抽,连忙制止了武太后——要是小小地割破手指都传了太医来看,只怕自己恃宠而骄的名声,就传扬得更快了。
小小的伤口,哪里至于传太医呢?婉儿向武太后笑笑。
武太后的眉头并没因此而舒展。
疼吗?她问婉儿。
答案当然不言自明:都出血了,还能不疼?想都没想,武太后俯身,将婉儿沾着血珠儿的指尖含在了嘴里。
……婉儿大窘。
她想抽离出来,自指尖儿传来的丝丝痒痒的感觉,已经害得她手臂都软绵无力了。
这也太……婉儿顶着一张大红脸,嗔向武太后。
武太后仿佛根本不在乎她如何羞.赧,依旧照着自己认为的正确的法子,又吮了吮,才放开婉儿的手指。
这还不止,她又捏着婉儿的手腕,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那根泛着盈盈水光的手指。
婉儿大羞。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手指攥进拳头里,接着就背到了身后。
好像这样做了,就能销毁之前那个,让人生出奇怪联想的证据。
武太后看到了她的心里去,轻切了一声。
你哪里朕没亲过?还这么腼腆。
武太后慢悠悠地道。
婉儿再次无语。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环顾四周——殿内侍立的侍者,是不是听到了武太后的胡言乱语。
结果看到的,是殿内如木雕泥塑般立规矩的侍者。
婉儿:……恕她还不能适应宫中的画风。
武太后唇角勾了勾,似在笑婉儿顾忌些有的没的。
她歪着头瞧着婉儿越发玲珑的身段,虽然与时下崇尚丰腴的风格不大相符吧,却另有一种婉约滋味。
回想起昨夜的种种,武太后的眸子眯了眯。
她一撩裙摆,就挨蹭到婉儿的身后,跽坐了。
说是跽坐,其实也只是双膝落在垫上,上半身都贴上了婉儿的脊背。
!婉儿脊背直了直,不知道这人又要闹哪样儿。
太后?婉儿圆了眼睛。
这人的两只爪子,竟然贴着她的腰肢绕过来,搭在了琴身上。
这姿势……呸!这么紧贴着,亏这人怎么想来的!婉儿越发觉得,自从回宫之后,武太后越来越像是一只……树袋熊了。
随时随地都恨不能贴着自己腻.歪的那种。
武太后可不知道婉儿正把自己腹诽成那种,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一日里十一个时辰睡觉、剩下一个时辰吃东西的,毛绒绒的肥胖小精怪。
她爱极了属于婉儿的气息,还有怀抱婉儿的满足感……一碰就情难自禁,任她予取予求的……可不是让她满足感十成十?因为思绪想到了某个言说不得的方向,武皇后的眼角含笑,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唤朕做什么?武太后笑眯眯的。
忽的想到了什么,撇了撇嘴:这称呼真难听!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听到朝臣们恭恭敬敬地唤太后的时候,自得地昂起了下巴。
婉儿心里嘀咕。
灵机一动,婉儿想到了什么:太后可有表字?那意思,太后若有表字,我唤太后表字可好?武太后的掌心覆着婉儿的手背,亲昵地蹭了蹭。
没有表字。
她遗憾道。
继而眼睛一亮:不如卿卿送我个表字,如何?这话正是婉儿想要听到的。
在武太后看不到的地方,婉儿的目光熠熠。
不过她说出口的却客气起来:如此不大好吧?武太后并未多想:有何不好?你是我最亲近之人,就这么定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婉儿微微一笑。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哈!你已经想好了?武太后期待起来,语声都拔高了。
婉儿佯作矜持地抿了抿唇:也不算十分地想好。
武太后才不信她,轻摇她手臂:快说!快说!朕信你之才!婉儿扭过身,朝眨眨眼:太后不怕这表字起得太仓促了吗?怕什么?只要是你起的,叫什么就成!武太后又摇了摇婉儿的手臂。
婉儿嘴角的笑意都要抑不住漾出来了,她甚至生出了会不会自己挖个坑武太后就会毫无犹豫地跳下去的想法。
这人,是不是宠自己宠得没边儿了?婉儿听到自己心底里一声幽幽的叹息。
她按下异样的思绪,抬指,沾了旁边的残茶,在琴案上写下了一个字:曌。
※※※※※※※※※※※※※※※※※※※※阿曌终于有名字了(咦?)第一百二十二章明空?武太后盯着那个曌字, 出神。
她忽的失笑出声:哈!你想让朕出家吗?说着, 她还故意用手指抬起婉儿的下颌, 魅.惑道:卿卿,朕出家了, 如何娶你为妻啊?婉儿失笑。
她就知道,现下的武太后,还没有想到这个字呢!太后博闻强识, 竟不认得这是一个字?婉儿故意道。
一个字?武太后纳罕。
接着,被激出了几分意气:怎么会是一个字?朕都没见过。
是啊!这个字刚刚被我造出来, 你当然是不认得的。
婉儿微微一笑。
太后不认得,我却认得,婉儿朝武太后眨眨眼,这个字念做‘照’。
照?武太后一愣。
竟是念这个?她心里也不托底起来。
毕竟,在她的心里, 婉儿的才学是不俗的。
不过, 武太后到底还是武太后,她的学识也不是摆设。
又作何解释?她问婉儿。
婉儿将另一个时空里旁人造的这个字的功劳,生生揽到了自己的头上, 还自诩博学,心里还是觉得挺难为情的。
她忍耐下, 面色如常地点指着那个残茶写就的字——自然是‘日月凌空’。
她指了指日月空三个字。
说罢,她抬眸, 极认真地看着武太后的脸:日为阳, 月为阴, 一阴一阳谓之‘道’。
以道临天下,是为凌空。
日月凌空,普照天下,唯我独尊。
武太后听着,表情严肃起来,且越发地冷峻,透出一股子临朝面对群臣时候的气场来。
太后?婉儿摸不准她的心思,试探问道。
这个字,当真有吗?武太后的目光锁紧了婉儿。
她的眸子中,竟有一种居高临下决人生死的意味。
婉儿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哪怕是明知这人当自己爱人一般,哪怕明知这人宠着自己,此情此景,婉儿还是禁不住紧张。
就仿佛,两个人重又回到了当年在长安掖庭之中尊卑有别的分明。
若我说,是我造的,太后做何感想?婉儿大胆地迎向武太后的注视。
所以,你会因为我这样大胆地狂骗你,而治我的罪吗?婉儿在心里问。
她看到武太后的眼神闪了闪:你还会造字了?当自己是仓颉吗?婉儿暗松了一口气。
那么,太后觉得,这个字造得好吗?婉儿仍是一霎不霎地盯着武太后。
武太后略歪着头,看看那个字,又看看婉儿,幽幽道:可惜了……可惜什么?婉儿再次紧张起来。
武太后眸中含笑:我行二,自幼阿娘唤我‘囡囡’;后来入了宫,太宗看我模样娇媚,便唤我‘媚娘’……再后来,先帝唤我‘二娘’。
不经意间,她已经改自称朕为我。
……说起来,我还没有真正的属于我自己的名字。
武太后笑看着婉儿。
太后的意思是?婉儿似乎懂了。
还唤我‘太后’?嗯?武太后故意板起了脸。
婉儿微怔。
武太后抬起右手食指,点了点婉儿的唇:以后,没有旁人的时候,唤我阿曌,可记得了?婉儿又惊又喜:所以,这人是把这个字当作她的名字了?武曌……武曌!和婉儿所熟悉的那个历史上的独一无二的女人,一般的名字。
这是不是就是某种注定?不,婉儿相信,这不仅仅是注定,而是她,武曌,在不同时空之中,演绎的有着不同精彩的人生。
而她,曾经的上官惠文,如今的上官婉儿,将是这精彩的见证者,甚至是,成就者。
怎么?武太后见婉儿呆呆地看着自己,像是痴傻了一般,疑惑。
没、没怎么。
婉儿慌忙垂下眼去。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眼中一定有某种异样的辉芒闪烁。
那就叫来听听?武太后挑了婉儿的下巴,使得她不得不面对着自己。
四目相对,婉儿陡生赧意。
张了张嘴,竟一时间唤不出口了。
怎么?你自己造的字,自己倒不记得怎么念了?嗯?武太后说着,贴近了婉儿。
婉儿感觉那张成熟好看的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独属于那人的馥郁也包围了自己……她能感觉得到,分明感觉得到,来自武太后的,强烈的控制力,亦是强烈的魅力。
婉儿本能地向后靠去,刚好抵在了琴案上。
武太后搭在琴案上的手,环住了婉儿的腰肢。
逃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说着,她的声音柔软了下来:叫朕的名字啊,叫来听听。
像是在引.诱婉儿似的,也像是,两个人在床.笫之间的时候,婉儿求而不得的时候,逼着她讨饶的情景。
婉儿的脸红透了。
觉得这人实在是,随时随地都能把正经事,往那种奇怪的方向上引。
婉儿可没那么不正经,她顾忌得多。
遂下意识地扫视四周——这人不要节操,她还得替她捂紧了,省得摔在地上,碎成渣渣。
结果,婉儿发现了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偌大的紫宸殿内,竟然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婉儿无语。
所以,这人是什么时候让那些立规矩的侍从们都退下的?还是那些人早就跟惯了武太后,了解她的作派,在适当的时候,自动自觉地消失了?既然此时没有旁人观摩,婉儿也就大方了许多。
她甚至双臂环住了武太后的脖颈:阿曌。
武太后眯了眯眸,意犹未尽似的。
再唤一声来听听。
她诱着婉儿道。
她的脸又欺近了些。
婉儿本能地屏息,一颗心也随之怦怦急跳了起来。
或许是早就习惯于这个人的路子,两个这么形似依偎的光景,让婉儿不由自主地柔下了嗓音:阿曌……与方才那一声相比,颇有些百转千回的。
武太后这才稍觉满意,俯身倾向婉儿的唇角……她、她不会是想在这里亲我吧?婉儿心中骇然。
这里是紫宸殿,是迁都之后,武太后特意照着长安原来皇帝起居的殿,命名的殿。
虽说属于武太后,但是怎么说也不是寝殿。
婉儿心里过不去那道槛。
太后,我……婉儿想要出言劝谏。
阿曌。
武太后纠正她。
是,阿曌,婉儿从善如流,我们不要在这里……亲热好不好?武曌挑了挑眉:卿卿不喜欢这里?不、不是,婉儿磕绊道,只是因为,这里是阿曌处措朝政的所在,不、不是寝殿……哦!处措朝政?武曌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嘴角噙着笑,仍是离得那么近地瞧着婉儿。
婉儿被她瞧得不自在,轻轻撇开了些脸。
武太后扳过她的脸:与朕说说,为什么想出这样一个字来?她到底还是能感觉出来这个字的不寻常的。
婉儿心道。
婉儿想要的,就是武太后的这种感觉。
如果武太后对于这个字毫无感觉,那婉儿这份心思也就白搭了。
因为,日司白日之光,月司夜晚之光。
日月本可同辉,为什么世人更尊崇太阳,而不是月亮?婉儿大胆地看着武太后。
其实,作为一个穿越者,婉儿在她穿越来的那个时空之中受过的教育早就告诉她,月亮之所以能够发光,是因为来自太阳的光。
这是那个时空之中普通高中生都知道的常识。
可是,在封建时代,或者说在传统的认知之中,就是将日代表阳,象征着男人;将月代表女,象征着女人。
然而,还不是因为男权社会之下,男人压着女人一头,才会有这样的象征?女人凭什么不能是太阳呢?这些话,婉儿没法同武曌说。
以武曌这个土著的观点来看,要接受这些,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她不仅会怀疑,还一定会问婉儿,这些知识都是从来学来的。
婉儿不想节外生枝,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解释什么,她要的就是一个结果。
哪怕这个结果,带着某种欺骗的意味。
只要结果是好的,是她想要的,又有什么呢?武曌听了婉儿的话之后,半晌没说话。
她盯着婉儿,似乎想透过婉儿平静的脸看到些什么,又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朕,已经是太后。
武太后一字一顿道。
朕已经是天子的母亲,这样的地位,是至尊。
可是太后,只是太后。
婉儿亦一字一顿道。
武太后闻言,沉吟。
婉儿便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戳中了她的心事。
只要再加一把力,再努力一下……世人只当天子理所应当该由男子来做,可是古有娲皇……婉儿鼓足勇气,做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努力。
恰在此时,门口赵应小心地探头探脑。
武太后抬手止住婉儿的话头儿。
何事?她皱着眉,问赵应。
显然,婉儿的话,哪怕没有说完,也入了她的心。
狄仁杰,狄大人求见。
赵应连忙回道。
宣!武太后道。
她转向婉儿,啦住想要退下的婉儿的衣袖:你在这里,陪着朕。
顿了顿,又道:朕还有话问你。
婉儿微愕。
对于那位即将出现的,大名鼎鼎的狄仁杰,婉儿既觉期待,又觉得心中不安。
※※※※※※※※※※※※※※※※※※※※《女王攻略》,努力更新中,戳专栏可看~第一百二十三章对于历史上鼎鼎有名的狄仁杰, 婉儿的印象, 尚停留在影视剧里那个胖胖的中年人的形象。
以及那句被玩儿成梗的元芳, 你怎么看?。
在这个时空之中,婉儿第一次见到真实的狄仁杰。
却是一个瘦高的,年过五旬的老者。
在这个时代, 五十岁的人已经可以被称作老人了。
眼前这个老者, 虽然须发上皆掺了白丝,但精神矍铄,腰板也是挺得极直, 向太后叩拜的礼数,也是一板一眼,分毫不差。
唯有, 当他步入紫宸殿的时候,余光瞥见一旁琴案前侍立的婉儿的时候,眼中有一抹诧异闪过。
武曌似是根本就没看到狄仁杰注意到婉儿存在这件事。
她微笑着免了狄仁杰的礼, 又命赵应赐狄公座。
狄仁杰忙称不敢。
武曌却不认可:狄公三朝老臣,应该的。
狄仁杰听她提及太宗和先帝, 微微动容, 方谢了座, 在椅上搭边坐了。
武曌又命人看茶。
与狄仁杰叙了几句家常,问了府中安好之后,才徐徐道:此番召卿入京, 卿可知所为何事?她的语气很客气, 狄仁杰的礼数也颇周全。
他自椅上欠了身, 道:请太后明言。
那么朕便直言了。
是。
狄仁杰道。
朕要卿出任豫州刺史,卿以为如何?武曌问道。
虽然是官吏任命,上位者说什么是什么,做臣子的绝无更改的余地,但她显然摆出了与狄仁杰商量的架势。
足见对狄仁杰的重视。
狄仁杰微怔了怔,面色未变。
依旧欠身道:请问太后,这是陛下之意,还是太后之意?陛下,当然指的是尚未正式登基的新帝李旦。
武太后似是已经料到他的反应,面上表情未有分毫变化。
新帝尚未登基,朕是太后,代新帝处措军国大事,她顿了顿,盯着狄仁杰,此是先帝遗命,卿应该是知晓的。
先帝遗命是让李显即位,军国大事决于太后。
武曌自动地将这个遗命,转到了李旦的身上。
狄仁杰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李显是个不顶用的,朝臣们除了韦家的人,没人觉得他适合当皇帝……这倒也罢了。
问题的关键是:出任豫州刺史,例行任命而已,何时成了军国大事了?太后,臣以为……武曌抬手止住了狄仁杰还想说的话:朕知道卿想说什么。
她从书案上拿过一样物事,递给赵应。
赵应接了,呈给狄仁杰观看。
那竟是一份扣了玉玺的圣旨。
狄仁杰忙起身,恭敬看了内容。
继而哑然。
他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武曌:太后,这……武曌向她点了点头:朕的孩儿,太宗、先帝的血脉,就托付与你了!这,总算是军国大事吧?狄仁杰捧着圣旨的双手微微颤抖,身体缓缓地拜了下去:臣,必不辱使命!狄仁杰退下了。
武曌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忽觉身旁有裙裾拂动的声音,接着,一抹熟悉的气息袭来,有一双手搭在她的背后上,轻柔地按抚。
站得累了吧?武曌感觉到身后之人的温柔体贴,嘴角禁不住勾起。
哪里就那样娇贵的?婉儿说着,手上的动作未停。
武曌探手,抓了肩头的柔荑,拉了那柔荑的主人靠向自己:陪朕说会儿话。
好。
婉儿便停下手,挨着武曌跽坐。
她的目光,不由得飘向书案上,那份狄仁杰看过之后留下的圣旨上。
想知道写了什么?武曌笑问。
她当然感觉到了这小东西好奇的目光。
婉儿闻言,摇了摇头,但紧接着就点了点头。
朝廷法度,恐怕不妥吧?婉儿犹豫道。
武曌轻嗤一声:又没什么背人的,何况是你?说着,她便从书案上取了那张圣旨。
见婉儿还在犹豫,武曌干脆自己替她展开了圣旨:全天下很快就都会知道了,岂在这一时?婉儿这才放心去看圣旨上的内容。
看罢,她也如之前狄仁杰的反应一般,呆怔了。
太后当真要加封长公主殿下?婉儿定定地看着圣旨上的豫国长公主的新封号。
不是要加封,而是定准了的事儿。
武曌轻轻点了点圣旨上的那个封号。
她忽的笑了:太平长公主、豫国长公主,一份俸禄,一份食邑,有她乐得了。
婉儿眉心跳了跳:这会儿是琢磨太平多得钱米的时候吗?她最疑惑的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武曌已经看破了她的心思:你方才与朕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吧?怎么会不记得?那是自己最大的心愿啊!婉儿点了点头。
武曌嘴角挂上一抹苦笑:还记得朕与你说的,朕已经是太后了吧?婉儿再次点了点,眼底已经有忧色闪过。
你看,朕做这个太后,都有多少人看不下去呢!武曌指指书案上的一摞奏折。
这是……婉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各地都不安分,尤其江南。
武曌叹息。
婉儿沉吟:那么太后的意思?朕的意思?武曌笑了起来,谁不喜欢恣意而为呢?她这样说的时候,微眯着眼睛瞧婉儿。
她像是在说闺中之事,恣意而为什么的;又像是在说极其重要的军国大事……婉儿突然有些看不懂她了。
曾经一度,婉儿以为自己真的拥有了穿越人士拥有的金手指技能。
可是,武曌刚刚的那个眼神,让她心生恍然:似乎,她又把握不住眼前的武太后了。
婉儿眸中的茫然,让武曌心头一凛。
意识到自己可能吓着了这小东西,武曌在心里小小地自我检讨了一下,便轻抚婉儿的脊背。
柔声道:乖!坐在那儿,替朕磨墨。
婉儿只得垂头挪了过去。
武曌端详着她的神情,心中不忍,又抬手止住了她磨墨的动作。
先不急。
陪朕见个人。
武曌道。
传杜素然。
她吩咐赵应。
杜素然很快奉诏觐见。
倒像是早就预备好了,等着召见似的。
看到婉儿就跽坐在太后的书案旁,杜素然没什么意外。
见过太后,太后万安!她毕恭毕敬地行礼。
又向婉儿躬了躬身:见过上官娘子!婉儿回宫之后,被有意抹去先帝妃嫔的身份,宫中的人一个赛一个的心思灵透,无不看透了这一点,没有任何人再多嘴提及婉儿昔日的身份。
认真论起来,婉儿现在和杜素然一般,都是太后身边得重用的女官。
杜素然本不用对她这么恭敬的。
但杜素然又何尝不知道,婉儿于太后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仪态恭敬,婉儿也不肯失礼,也向她欠了欠身:杜大娘子。
武曌止住了婉儿,她并不喜欢自己的人还要向臣子们还礼。
她对着杜素然,话锋直奔主题:你的折子朕看了。
你在江南查访得不错。
杜素然忙称不敢。
武曌也不与她罗嗦,又道:那个骆宾王,朕也颇听说过他的才名。
他的诗作得不错。
这样的人,不想着为朝廷效力,怎么与那起子人厮混在了一处?杜素然不敢妄议朝廷用人如何,笑道:太后明鉴!臣倒觉得,他不过是个落魄书生。
这种人眼高手低总是有的。
哦?武曌有些意外,去了趟江南,倒是很有些见识了?太后谬赞!杜素然笑答道,太后才是洞见千里,未雨绸缪,早将李敬业一干人瞧得清楚明白。
武曌呵呵一笑:不仅长了见识,还更会说话了!她手指轻搭书案:也罢!朕就再赐你一个长见识、长能耐的机会。
这是要重用自己的意思啊!杜素然忙拜道:臣愿为太后驱驰,万死不辞!武曌令她起身:朕也不用你万死,你只要竭心尽力,护好朕的女儿就行了!杜素然心头震动,眼中不解。
武曌的下一句话,则为她开解了疑惑:朕加封太平为豫国长公主,代朕赴豫州查访民情。
届时,狄仁杰也会赴豫州为刺史。
你,还有你的那个师姐,就陪同他们去吧!这就是将太平的周全,托付给了杜素然,当然还包括狄仁杰。
想到自己竟然得了太后的金口允许,即将与太平同赴豫州,杜素然又惊又喜,良久缓不过神来。
怎么?有难处?武曌挑眉看着杜素然。
不!不是!杜素然赶紧回道。
怎么会有难处?这是她巴不得想要的机会啊!可是,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杜素然仍是困惑。
武曌知她疑惑。
不过,有些话,她觉得很没有必要和臣子们讲。
臣子嘛,只要奉君诏,专心为君办事,就是了。
又不是人人皆是那小东西!武曌心中一哂,蓦地想到了杜素然的那个师姐,皱起了眉:你那个师姐,在京中还安分吧?杜素然被她问得心里一哆嗦,她那个师姐啊,也是愁人。
回禀太后,师姐入京之后,安分守己,不曾有半分逾矩。
杜素然道。
她恨不能赶紧让她那师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赶紧断了不该有的念想儿。
哈!她倒老实?武曌想起长孙仇惦记婉儿的那副嘴脸,就觉得膈应得慌。
她寻了婉儿的手,在书案下攥了,好似在宣誓婉儿只属于自己。
婉儿无语地看着她,觉得她此刻孩气得很,哪里还是之前运筹帷幄的样子?得了婉儿的包容,武曌胸中腾起一股意气,向杜素然道:听说她也会骑射,朕就与她切磋一番吧!※※※※※※※※※※※※※※※※※※※※打破旧有规则,做成前人没做过的事,当然不是主角一句话就能成的。
阿曌还是阿曌,运筹帷幄还是她。
但是不可否认,婉儿是点燃□□,揭开整个大局的那只手。
没有婉儿的存在,至少十几二十几年内,阿曌不会这么快就想要登上那个位置。
说不定几十年内,她也只是想作为太后,把控朝权。
历史上的武则天,也是在六十多岁的时候,才登基称帝的,距离她刚刚入宫,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
话说,这文是半架空的,所以文的走向,和历史上肯定是不一样的~第一百二十四章武曌的话, 让婉儿和杜素然同时直了眼睛——她说什么?她要和长孙仇切磋?还是切磋骑射!婉儿的第一反应, 就是扑过去, 捂住武曌的嘴,顺便把她之前溜达出来的没谱儿的话,塞回去。
婉儿当然没机会, 也不可能做到。
武曌是她的爱人, 也是她的主君。
尤其是面对杜素然这个臣子的时候,武曌就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哪怕她说得是错的,也得按照原定的方向, 执行下去。
婉儿蹙进了眉头,恨不能让杜素然现在,就带着她师姐, 赶紧远走高飞。
杜素然也是个稳当的,情知这里面不寻常,赶紧出言劝谏。
太后, 以臣之见,长孙仇只是一个寻常百姓。
实在不值让太后屈尊, 与之切磋。
杜素然拜道。
若是师姐听到这话, 听到说她不配和武曌彼时, 怕是鼻子都要气歪吧?杜素然心想。
不过,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师姐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万一出言顶撞了太后, 甚至有意无意地伤了太后, 那她们还有活路吗?杜素然邀她一同入京, 可不是让她捅娄子惹祸的。
孰料,武太后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儿,倒直戳灵魂地反问她:你是怕朕输给她吧?杜素然被噎了个正着。
她很想说是,不仅怕您输给她丢了脸面,还怕您被惹出了火气,下令砍了师姐的脑袋。
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能想到,这场切磋谁胜谁负吧?太后不会武,身体再壮健,也比不上身手不凡的师姐啊!杜素然这样想着,额上的汗都要淌下来了。
她隐约觉出来太后何以对她师姐有那么强烈的胜负心,可她不敢说。
婉儿看不下去了。
太后,古语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太后万金之躯,妾以为实不应如此涉险。
婉儿道。
照理,太后见臣子的时候,没有她这个侍奉笔墨的女官说话的份儿。
可她岂能眼见武曌涉险,而不闻不问?何况,婉儿心里比谁都清楚,武曌这般意气,是因何而起。
连你也觉得朕会输给她?武曌睨着婉儿,声音低沉了下去。
婉儿抿紧了嘴唇,不仅感觉到了来自她的压力,还有她发自内心地不快活。
婉儿自认从来与长孙仇没有任何私交,相反,当初长孙仇的种种作为,险些吓死了她。
如长孙仇这般胆大的,只会让婉儿觉得时时处处不可控,焉会对她有任何情愫?婉儿的心,分明已经被眼前这个人占据得满满当当。
这人明明是清楚不过的,可她偏要去做那种意气之事!婉儿心里也有些气,为这人平白的置气。
既这么着,今夜就甭想碰她!看她明日还置不置气!婉儿心里恼着,口中也没客气:太后若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则不失明智!她闭口不言。
接下来的话,不言而喻——太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实为不智。
眼见婉儿都说话了,武太后的脸色铁青起来,杜素然也只能硬着头皮再拜,劝谏道:太后明鉴!汉高祖曾言,‘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馕,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太后乃将将之人,怎能屈尊与行伍之人同场较技?武曌霍的起身,冷冷地看着俯身而拜的杜素然。
杜素然看不到她的脸,但那种冷冽的感觉,让杜素然的脊背都绷直了。
你倒是会说话!武曌斥道,你那师姐,却也配当萧何、韩信、张良?臣不敢!杜素然谢罪道。
武曌不看她,而是凉飕飕地瞥了婉儿一眼:朕的长短,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吗?婉儿闻言,初时一愣,继而脸上大红——这种话,是适合这种场合说的吗?这人还真是……随时随地的……开.车。
杜素然也听到了武曌关于长短的话。
她似懂非懂的。
虽然看不到婉儿羞窘的脸,杜素然也隐隐觉得,这话头儿,应该与太后和上官娘子的闺房之事有关。
杜素然顿时有种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的感觉。
所以,她是不是应该立刻马上退下?可是,太后非要和师姐切磋,她是不是还得硬着头皮为之准备啊?结果她听到了什么?只听武曌道:你马上去传朕的话给你那师姐,让她速速带着她的坐骑,到西球场候见。
婉儿登时圆了眼睛:这人竟然这就要去!这还拦不住了?婉儿原以为今晚凉武曌一夜,让她知道知道自己很生气,武曌就会改了主意。
岂料这人此刻就要去和长孙仇较量!太后命令既下,无人能够违抗。
婉儿心情复杂地看着武曌换了骑装,似乎心情还很不错。
那身朱红色的骑装,落在婉儿的眼中,都觉得十分的刺眼。
武曌在铜镜前转了个圈,欣赏了一番自己身穿骑装的俊秀风姿,余光瞄到了虎着脸的婉儿。
做什么这么看着朕?她嘴角含笑。
她还笑得出来!婉儿要被她气歪了鼻子。
太后胡闹!还不让人看了?婉儿恼道。
武曌并不以为意,推着婉儿:快去换了衣衫,陪朕去。
可是……没有可是!武曌轻推婉儿,小蓉,你家主子更衣,你没瞧见吗?小蓉吓得干净颠颠儿地近前来,催着婉儿也去换了骑装来见。
两刻钟之后,武曌便带着婉儿,及一众侍从,出现在了位于皇宫西侧的马球场边。
婉儿平生第一次穿骑装,还觉不大适应。
武曌这一路不知道看了她多少眼了,虽然每次都被她假作无视——婉儿依旧觉得,这人就是在胡闹。
这颜色不赖。
武曌瞧着婉儿身上骑装的颜色,又垂头看看自己的,微微一笑。
那笑容昭昭然揭示了,婉儿的骑装从颜色到料子,都是她亲自挑选的这个事实。
且她觉得,婉儿这身和自己的,很搭。
婉儿没心情研究两个人的衣衫搭不搭,她向球场上望去,宁可期待杜素然已经吓得让她师姐跑路了。
显然,杜素然没那个胆子。
她早和长孙仇等在了球场边儿上。
长孙仇依旧是一袭青衣,不过没有了那顶宽檐斗笠,她的头发挽起,衬得身形更高挑,五官也出色了些。
武曌也循着看过去,随即呵了一声:倒是长孙家的模子。
婉儿不禁回头看她。
武曌对上她的眼睛,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幽幽道:当年,长孙冲在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的风仪所折服。
婉儿眉心一跳。
她知道长孙仇是长孙冲和他的婢女生的女儿,长孙氏坏事败落,长孙仇因为不是嫡女嫡孙,才和她的母亲得以安然过活。
可你提起长孙冲,这是什么语气,还有表情。
婉儿心里别扭起来。
可他喝醉了酒,就强迫婢女与己苟.合!足见其人品不堪!婉儿冷声道。
武曌哈了一声。
忽然靠近了她,低着嗓音,以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这小东西也知道朕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了吧?朕心里吃醋是什么滋味,你知道了吧?婉儿一怔,一时间忘了反应。
她很快就回复了,捕捉到了重点所在:那不一样……我从来就没对长孙仇动过心思,可你刚才回忆起长孙冲……婉儿心里发堵。
朕也没有。
武曌得逞地朝婉儿眨眨眼。
她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朕逗你呢。
婉儿:……远处,长孙仇将武曌和婉儿的亲昵之态,俱看到了眼里。
她的太阳穴嘣嘣地跳。
杜素然有所觉察,忙按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师姐,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话了吗?长孙仇抿紧嘴唇,没言语,目光已经转而落在了武曌的脸上,眼神玩味。
杜素然心里着急,生怕她脑子一热,再做出什么失仪的行径来。
之前在洛阳城外初见的时候,师姐的种种作为,太后能够不做计较,已属宽容。
若是师姐再胡闹,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师姐!杜素然扯了扯长孙仇的衣袖,不为旁人,只为了伯母的心愿……长孙仇脸色变了变,终是冷哼道:她还真敢!也算不凡了!虽然这话说的狠叨叨的,杜素然听到她竟然难得地夸起太后来,心里也略松了一口气。
师姐,同我去参见太后。
杜素然又扯了扯长孙仇的衣袖。
这一次,长孙仇总算是没有执拗。
武曌就那样遥遥看着杜素然引着长孙仇走近了来。
她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更是平静如常。
太后,臣已经带着师姐来了。
杜素然拽了拽长孙仇,示意她行礼。
长孙仇不肯跪拜,只朝着武曌拱了拱手,就算是行礼了。
武曌懒得和她计较。
长孙仇,朕听说你也会些骑射,敢不敢和朕比一比?武曌道。
谁也没想到,她连个托词都没有,比如朕听闻你想要效力军中,朕打算考较你一二的都没有哦,就这么直不隆冬地把问题丢给了长孙仇。
莫说旁人意外,连长孙仇都觉得意外。
她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后似的,上上下下打量着。
武曌昂着下巴,由着她打量。
还挑衅道:怎么?不敢?怎么不敢?长孙仇眉毛挑起,也抬了抬下巴。
好!武曌似乎很认可她的利落。
转头向婉儿道:婉儿,你来做裁决!婉儿顿觉头大:为什么偏偏是她?第一百二十五章从古至今, 从动物界到人类社会, 为了争夺配偶而发生的争斗, 甚至战争,从来不曾停止过。
低等的动物界,雄性为了抢夺交.配权, 大打出手。
高等的人类世界,男人们为了抢夺女人大打出手, 还不忘了虚伪地冠以什么天下、什么苍生的名头。
特洛伊城因为位高权重的男人们贪图美女海伦而城灭, 明末时候为了一个陈圆圆,几个掌控军权的男人打来打去。
他们那时候,可曾想过, 掀起一场战争,对于普通百姓而言, 意味着什么?婉儿从来没料到过,她自己也会成为一个争夺的对象,从而挑起一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
其实, 这场战争,是武曌单方面挑起的吧?无论婉儿对长孙仇的态度如何,婉儿都得承认:自从当日在洛阳城外的那场胡闹之后, 长孙仇并没再骚扰过她。
也许长孙仇心里有另一重顾忌吧?比如,她对武曌还是有所求的……不管怎么说, 婉儿此刻都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婉儿微眯了眯眼睛:所以, 要玩儿吗?陪你!太后想要我如何?婉儿朝武曌扬了扬下巴。
这气场……武曌挑了挑眉。
她满以为婉儿会出言拒绝, 就算是当着众人的面, 也要委婉地表示不掺和你们的事。
不成想,婉儿竟回答得这么利索?倒是省得她多费口舌了?武曌摸了摸下巴,眼底划过意味深长:这小东西这般淡定,不会是看出什么来了吧?来人!武曌手一抬,立刻有侍者取了一张小弓来。
她遥遥一指远方,口中道:还记得朕教你怎么射箭吗?你竭力朝那里射出一箭。
此言一出,长孙仇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婉儿的脸上发热:这人一定是故意这么说的!想到武曌教自己习射的时候,在身后拥着自己,气息扑打在颈间耳畔,还手把着手教的情景,婉儿脸上的平静,都要绷不住了。
婉儿抿紧嘴唇,不使自己内心的情绪流露于外而丢人。
她并没有理会武曌的话头儿,干脆地从小内侍的手里取过那张小弓,以及一支箭矢。
弯弓搭箭——嗖!一声劲响,那支箭向着目力不可及的远方激飞而去。
这么一手露出来,在场之人都觉诧异。
太后亲自教射箭也就罢了,在众人的想象之中。
可在几乎所有人的眼中,婉儿都个斯文柔弱的女子,吟诗写字做文章是极好的,至于这射箭嘛……都能想象得到,不过是为了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春猎之上,能陪着太后,不至于连弓箭都不会拿罢了。
孰料,婉儿不仅弯弓搭箭得像模像样,还能将那支箭矢射出众人的视线之外去。
杜素然和长孙仇都不禁多看了婉儿几眼。
她们两个是擅长武艺的,看得出婉儿的确没有多大的力气,但是这份会借弓弦巧劲从而保证箭矢激飞更远的聪明劲儿,也很难得了。
武曌看到婉儿射出那一箭,心里面也啧了一声。
瞧这小东西的骄矜模样,莫不是,生我的气了?感慨婉儿会借巧劲儿的聪明的同时,武曌的心里也添了两重忐忑。
不过,这种忐忑的心情,很快就被不高兴代替了——她的宝贝,正被长孙仇无所顾忌地打量着。
武曌心里冷哼一声,想要教训教训长孙仇的念头更甚了。
好箭法!不愧是朕亲自教导出来了。
武曌没忘了顺势夸一夸自己的宝贝。
婉儿不提防她竟还记得夸夸自己,心口怦怦急跳两下,冷然的表情险些要解冻。
她抿了抿唇,强自抑制住了心尖儿上泛上的甜意。
这人,夸别人的时候,还不忘了给她自己脸上贴金!婉儿在心里小小地腹诽了一下武曌。
武曌已经命人牵来了两匹马,扬手一指婉儿射出的那一箭消失的方向。
谁先取回那支箭,谁为胜者!这句话,是对长孙仇说的。
依旧是没有分毫的客套,直戳长孙仇的内心。
长孙仇既然知道那支箭是婉儿射出去的,便知道武曌的心思——不就是想借此证明,谁才是最有能耐赢得芳心的那一个吗?长孙仇轻哼了一声,挺不屑。
要是比什么写文章批奏折,她自问不是武曌的对手,可是这弓马之事,呵!姓武的还真是自不量力!眼见太后俨然下了战书,而师姐更是一副跃跃欲试、大胜特胜的架势,杜素然顿觉头大。
太后是什么人?连新帝在她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的,是权倾天下的大唐第一人。
师姐若是输给了她,讨个饶认个错,太后奚落几句,也就不会认真处罚了。
可眼下的情形,明摆着太后选择了一项她根本就没有胜算的,来和师姐竞技。
师姐又是这样的性子……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杜素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尽力帮助长孙仇完成她娘亲的心愿,尽力想助长孙氏复起,才带着长孙仇来京中为朝廷效力。
她可不是带长孙仇入京送死的啊!若是再不说点儿什么,恐怕真就晚了!这般想着,杜素然硬着头皮上前,赔笑道:太后明鉴!师姐出身江湖,不过一介布衣。
怎敢劳动太后……话未说完,就被武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你的性子,何时变得这般绵.软胆小了?你倒是该跟你师姐学学,什么叫做胆大包天。
杜素然被噎住。
长孙仇闻言,果然圆了眼睛,忘了分寸地盯过来:若我赢了呢?武曌冷哼了一声:你先有能耐赢了朕,再说大话!长孙仇不再废话,更像是没看到杜素然紧朝她使眼色,朝着两匹马走了过去。
这两匹马,太后不会做过什么手脚吧?长孙仇戒备道。
武曌不屑,唤赵应:去带她到马厩里挑,想挑哪匹随她!赵应领旨,引着长孙仇去了。
杜素然眼看着这场比试在所难免,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觑着武曌没注意的当儿,杜素然小心地凑近了婉儿,压低了声音:上官娘子,该如何劝住太后?婉儿绷着脸,半晌没言语。
直到杜素然已经等得以为婉儿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才听到从她嘴里溜达出来三个字:随她去。
杜素然头疼起来。
她知道上官娘子在生太后的气,可是,随她去真的成吗?长孙仇此时已经选好了马,被赵应引了回来。
他们的后面,小内侍牵着一匹骏马,向太后行礼。
太后何不骑你那匹白马?长孙仇挑了好马,更觉志得意满,挑衅笑着。
武曌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口中仍不屑道:杀鸡焉用牛刀!长孙仇嘴角抽抽。
武曌很满意能气到她,径自拉了之前那两匹之中的一匹,不紧不慢地上了马。
长孙仇则画风截然不同——她单手搭着马颈,双腿拔起,一飘身就落在了马背了,很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气派。
如此比较下来,旁人眼中,这场比试谁输谁赢,高下立现。
众人的心里,无不生出了一股子太后逞强的说不得的心思。
武曌坐在马上,已经将长孙仇如何上马看得清清楚楚。
她甚至连不屑的表情都懒得给予,而是目光飘向了婉儿——看到的,当然是婉儿淡漠的脸。
武曌撇撇嘴。
她双腿一夹马腹:走吧。
那马得令,四蹄甩开。
长孙仇还在等着由谁发令,两匹马一起出发呢。
谁想到,武曌已经一马当先冲出去了。
长孙仇被气歪了鼻子:姓武的果然狡诈!想借此拔得头筹吗?她抬掌一拍马臀,那马吃痛,猛地蹿了出去。
球场上虽然洒扫干净,此时也因两匹疾驰的马,而腾起了烟尘。
婉儿不是不气武曌执拗左性,可是再气恼,眼看着那人纵马而去,她的一颗心还是禁不住提溜到了半空中。
对方可是武艺高强的长孙仇啊!那人的马会不会被惊着?那人会不会受伤?婉儿咬住了嘴唇——她实在没法理解,武曌何必这么执拗于打败长孙仇?无论怎样,长孙仇都得以她为君,不是吗?两匹马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毕竟御马就是御马,速度绝非寻常马匹可比。
听到那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声,众人都抻着脖子张望起来——烟尘弥漫之下,一棕一黑两匹马上,两个身姿挺拔的女子各俱风采。
杜素然因为习武的缘故,在众人之中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个。
只遥遥看了一眼,她就呆住了——且不说那两匹马几乎是并驾齐驱的,最让人意外的是,两个人紧攥着马缰绳的手里,各扣着半截……箭矢。
这、这是怎么个情况啊!杜素然的脑袋里立刻出现了一幅,她师姐和太后同时抢到那支箭,然后各自攥住一边,往怀里挣的画面。
这画面也太美好了吧?天知道,太后是怎么能和师姐角力,还不输给师姐的。
两匹马越驰越近。
因为看到太后居然没落下风,包括杜素然在内,所有人都雀跃起来。
他们或是想讨好太后,或是看不下去长孙仇的无礼,巴不得长孙仇被教训,或是杜素然这般,盼着长孙仇能输掉比试,以保住性命。
眼看着,只有十丈左右的距离就要逼近终点了。
突然毫无征兆的,其中一匹马竟然马失前蹄,整个身体陷进了坑里……※※※※※※※※※※※※※※※※※※※※坐着菌的《女王攻略》,就要撒欢儿更新了,欢迎到作者专栏点击收藏~穿越到苦逼厂妹身上的曾经的御姐高管,和温柔不霸道总裁女王之间的爱情故事~画风轻松略沙雕向~第一百二十六章往回疾驰的马突然马失前蹄, 朝着前面不知何时出现的陷坑栽了下去!这一变故, 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呼出声。
阿曌!婉儿身躯猛晃, 几乎就要失声喊出口。
师姐!旁边的杜素然眼神最好,已经看出来朝着陷坑栽下去的是长孙仇。
婉儿听到这一声,提溜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 稍觉安定。
虽然婉儿也知道这样不大厚道,但是人之心都是有偏有向的。
栽下去的不是武曌, 这的确让她心神一松。
然而, 接下来,又听到霍啦轰隆一阵乱响,远处腾起了比之前两马疾驰还要浓重的尘土——竟是另一匹马, 也就是武曌所骑的那匹马的前面,也瞬间出现了一个陷坑!太后!众人惊呼。
杜素然已经朝着出事的地方冲了过去。
而在她之前, 意识到危险出现,心头划过异样的婉儿,早她一步, 逆着马头的方向跑向了出事地点。
紧接着,灰黄色的烟尘之下,希律律的马啸声, 以及噼里扑噜疑似挣扎的声音。
婉儿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忘记了周遭的所有人,忘记了这里是深宫之中, 忘记了可能有无数双眼睛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此刻, 她心里眼里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她要确定那个人, 安然无恙。
婉儿就这样没命地向前飞跑着。
这样大的运动量, 还是她上辈子在学校的时候八百米达标时候的事。
百米的距离,几秒的时间,拼命地冲刺,婉儿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吐出来,呼吸这件事都要难以做到了。
烟尘消散,前路清晰起来。
婉儿惊觉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就在自己的面前不远处——黑色的马!黑色的!婉儿的眼底泛上了酸热:她清楚地记得,武曌骑的,是那匹黑色的骏马!那个黑色的影子,在距离婉儿几步开外的地方猛然止步。
显然,马上之人看到了前面有人出现。
黑马猛地被扯紧了缰绳,希律律的又是一声咆叫,两只前蹄朝天翻起。
婉儿仰着脸,刚好看到马上之人,穿着那身红色的骑装。
仿佛正要策马狂奔,仿佛这天下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婉儿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顺颊而下。
武曌此时已经看清前面拦住去路的人是婉儿。
她皱了皱眉,赶紧再扯了扯缰绳,同时安抚地拍了拍马颈。
刚刚这马受了惊下,她很怕它冲出去,伤了婉儿。
太后!杜素然此时冲到了最前面。
惊恐地打量了一番武曌似乎安然,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
她当然也发现了被太后打横放在鞍前的熟悉的身影。
师姐……这是被太后救了吗?杜素然忖着。
后面,抢上来的众人第一反应就是纷纷跪地叩首请罪。
他们无不万幸太后无碍,否则他们谁都活不了。
一时之间,跪了一地的人。
杜素然也跪下请罪。
只剩下了婉儿唯一一个站着的人,还是唯一一个泪流满面的人。
武曌不看旁人,只是看着定定地凝着自己,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的婉儿。
她知道婉儿爱哭,她也许久没有看到婉儿哭了。
此时此刻,她才真切地感觉到:她是真的害怕婉儿哭。
不然,她的心脏为什么这样的疼?婉儿那些夺眶而出的泪水,烫疼了武曌的心。
武曌抿紧了嘴唇。
她转头看杜素然:扶她去疗伤。
她说的,是横在她鞍前,因为伤口疼得冒冷汗,却咬紧牙关不肯痛哼出声的长孙仇。
是!杜素然连忙答应,和两名侍女一起上前搀着长孙仇下马。
好歹,太后似乎没有怪罪师姐的意思,师姐受的应该也是皮外伤。
杜素然这般想着,紧紧托住了长孙仇的腰,生怕下马的过程中再次受伤。
被忽的感觉到来自长孙仇的抗拒。
杜素然蹙眉:师姐还在执拗什么?无论今日结果如何,能保住师姐的性命,才是至关重要的。
然后,杜素然便眼尖地看到长孙仇空着的右手,像是想要用力地攥住什么。
却最终抓了个空。
杜素然隐隐听到了来自长孙仇的轻轻的叹息。
右手……难道是……杜素然的脑中灵光一闪。
长孙仇被搀下去疗伤。
武曌端坐在马上,没动弹。
你们都起来吧。
她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下的众人。
众人无比心中瑟瑟:这明显是风雨将至的前兆……出了这样的事!谢天谢地,太后无恙!接下来,他们唯一期盼的,就是太后彻查此事,不会牵连到自己的头上。
武曌还是坐在马上没动。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已经停止流泪,痴立在一旁的婉儿。
她忽的笑了笑,轻轻一抖马缰绳。
那马被她驯服得乖觉,就此朝前小小地跨了两步,就站定了。
如此,武曌便刚好停在了婉儿的前方。
她突然朝着婉儿俯身过去:脸都哭花了。
她坐在马上,倾向婉儿。
语气之中,不是居高临下的上位者的姿态,而更像是在情.人之间的调.笑,逗婉儿开心。
婉儿脸上一红,想擦一擦脸上的泪痕,又想到这样不是脸更花了。
于是,她只能更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飘红发烫,有些无措。
婉儿觉得眼前一晃,武太后朝她伸了手臂过来。
她不会是想要让自己同骑吧?婉儿想到了之前在洛阳城外……于是一双眸子都张圆了。
岂料,武曌从来都是出乎她意料的。
她竟是在婉儿的眼前摊开手掌——白皙的掌心之中,躺着两截……箭.矢!婉儿的双眸再次张了张。
她的注意力无法再关注武曌的手掌多么白生生,手指看起来多么纤长有力。
她的注意力全然被那两截断箭吸引了。
朕把它们取回来了,收好。
武曌带笑的声音,飘在婉儿的耳边。
婉儿怔了怔。
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人竟然真的拿到了这支箭,这人竟然真的赢了长孙仇。
那可是,武艺高强的长孙仇啊!婉儿呆怔的当儿,武曌又朝前倾了倾身。
这样大半个身子离开马鞍,亏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拉了婉儿的手,将那两截断箭合在婉儿的手心里。
临了,还不忘了在婉儿的耳边轻笑道:你是朕的!婉儿抽气,整个耳朵到脖颈,都被熏红了。
她的心脏,则没出息地怦怦怦……一下比一下跳得急。
这人,还能更撩吗?武曌霸道宣誓了自己的主权之后,便闪身端坐回马上。
她哈哈一笑,似乎比什么都高兴似的。
轻磕马腹,那马吃力,乖觉地迈步,绕过婉儿和众人,竟是朝着终点线的方向缓缓行去。
婉儿攥着那两截断箭,久久没回过神来。
恰在此时,由远处急跑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一个锦袍少年,后面跟着一众从人。
锦袍少年跑得很急,头上的金冠都歪斜了几分。
他是奔着众人聚集的地方而来。
母亲!没等到跟前,他就应景地喊出了声,仿佛猝然惊变。
待得看清眼前的境况,他突然噤声,诧异地向着远处缓缓而行的那匹黑马望去。
母——他的嗓子里像是被塞了一把棉絮,噎住了。
朕在这儿。
武曌已经自顾自溜达回了终点,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锦袍少年顿觉尴尬不比,想努力挤出一个合适的表情,却一时之间想不出此刻什么样的表情是最合适的。
在场众人皆知道他的身份,又纷纷跪拜了下去。
婉儿也猜到了他的身份,朝他欠了欠身。
锦袍少年不在意旁人如何,只是深深地看了看婉儿,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只得硬着头皮,朝武曌所在的地方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儿来迟了!请母亲恕罪!锦袍少年来到武曌的马前,深深施礼。
武曌依旧在马上没有下来,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番。
这一回,可这就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锦袍少年被她看得不自在,更难以自控地轻咳一声。
皇帝来得很及时啊。
武曌飘悠悠地道。
李旦听到皇帝两个字,浑身一哆嗦,慌忙跪拜下去:母亲还是如平常那般唤儿吧!哦?武曌微一挑眉,旦儿不是马上就要做皇帝了吗?李旦听得更觉得紧张,忙又拜道:儿尚未登基,不敢僭越。
武曌云淡风轻地一笑:旦儿素来最重规矩。
是!李旦赶紧应道。
李旦壮了壮胆子,忙为自己解释道:母亲明鉴!儿刚刚听……听杜大娘子说,母亲在这里突逢意外,便不敢耽搁,才匆匆赶来的。
他急于的样子太过明显。
武曌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什么似的,只是淡淡地笑着。
李旦没得到她的回应,心里更觉得紧张。
回头看了看远处尘埃落尽之后,出现的两片连在一处的陷马坑,他的脑中灵光一闪。
母亲!这定然是有人想要害母亲的性命!李旦义正词严道。
哦?想来是这样。
武曌像回事似的点点头。
李旦略松了一口气:儿请旨,彻查此事。
请母亲允许!你是皇帝,又是朕的儿子。
这件事合该你来做。
武曌微微一笑,真像个好母亲似的。
李旦听她说自己是皇帝,心里就紧张得要死。
儿扶母亲下马吧!他想要讨好自己强势的母亲。
不必了。
朕还想骑一会儿。
武曌拒绝。
她素来霸道惯了,她说想骑一会儿,谁敢说什么?李旦也只能喏喏地应着。
此刻,别说只想骑一会儿,就算是武曌把马骑到了金銮殿上,李旦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李旦不说话,有人说话。
妾已经命人备了辇,请太后登辇。
婉儿不知何时走来,恭请道。
武曌听到她的声音,脸上的威仪就挂不住了。
不必乘辇,朕可以……请太后登辇。
婉儿突然固执起来。
武曌咧咧嘴,只好道:让他们抬辇过来。
妾扶太后过去。
婉儿坚持道。
武曌无法,只得下了马:朕自己可以走。
她绷紧了脊背,想像平素一般大大方方地走过去。
孰料,右脚刚一沾地,一阵钻心地疼。
腿一软,武曌的身体就栽歪了下去。
※※※※※※※※※※※※※※※※※※※※帅不过三秒什么的~第一百二十七章紫宸殿外。
婉儿亲自提了一只食盒, 远远走来。
正迎上从殿内出来的太医令和紧随而来的赵应。
赵应看到婉儿, 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他忙急急朝婉儿过来:怎么好让上官娘子做这种事?说着, 回头骂跟着婉儿的小内侍。
婉儿抬手止住了他。
太后的药,不亲眼瞧着,不放心。
婉儿道。
赵应是个滑不溜手的, 立刻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上官娘子说得极是!赵应朝婉儿竖起一个大拇指,要说太后最信任的、办事最妥当的, 非上官娘子莫属啊!婉儿微微一笑, 不置可否。
她转向旁边的太医令。
这位老大人显然刚刚颇受了一番累,加上惊吓,此刻鬓角的汗水还没干呢。
大人辛苦了!婉儿和气地朝太医令欠了欠身。
太医令原是听着赵应的各种谄媚奉承话听得牙根儿泛酸的, 这会儿忽见婉儿向自己而来,忙也欠了欠身道:不敢!他之前便医治过婉儿, 更得婉儿在武曌面前屡次说好话,是以他对婉儿的印象极好。
太后的伤势如何?婉儿并不迂回,直接问道。
因为涉及太后的凤体, 兹事体大,太医令还是添了几分警觉。
他下意识地四外寻摸一圈,才刻意压低声音道:伤了右胻, 需要将养些时日。
胻是小腿的意思。
也就是说,武曌伤了右小腿, 所以右脚一旦触地, 就会痛得站不稳身体。
骨头没断吧?婉儿紧张地问。
那没有!太医令赶紧回答。
他没想到婉儿这样的斯文人, 竟也问得这样直白。
嘿!宫里宫外这都要掀起滔天巨浪了, 若是太后再断了骨头……那可就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太医令医者父母心,想到可能要死人,不管那些人是不是有罪之人,都觉得唏嘘不已。
婉儿听太医令如此说,太后必定伤得不重。
她心里面忍不住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从来神鬼不信的婉儿,此时都不由得念起佛来。
然而,事情一旦过去了,回想当时种种,让人没法不后怕——万一,当时马失前蹄的,是太后的那匹马呢?据说长孙仇虽然都是皮外伤,但也得在榻上躺些时日才行,这还是在太后赐了宫中的好药的前提下。
长孙仇是身负武功之人,筋骨结实,要是换做不会武功的太后,将会如何……婉儿的脸色发白。
她不敢设想那样的情况,那种可能都不允许存在。
不过,婉儿至今都有一个疑问——不会武功的武曌,是怎么赢得这场比赛的?至于那个巨大的陷马坑是怎么出现在那儿的,婉儿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婉儿按捺住心中的情绪。
这是照着大人的方子熬的汤药。
太后现在喝下,可妥当?她问太医令。
现在喝最好不过!太医令道。
他也觉得婉儿果然妥当得紧,没辜负了太后待她的好。
那我这便进去了。
婉儿道。
上官娘子请!太医令闪身让出路。
眼看着婉儿被赵应引入了大殿,太医令仰脸看了看头顶上被云彩遮住的太阳,暗叹了一句:多事之秋啊!因为右腿上的伤,武曌此刻不在紫宸殿正殿内,而是移驾到了寝殿之中。
婉儿提着装了药汤的食盒走近寝殿的时候,刚好看到李旦耷着眉、苦着脸侍立在武曌的榻前。
婉儿心内冷笑一声,面上的神色则不变分毫。
她向着倚靠在榻上,锦被覆着腿部的武曌走了去。
武曌原是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听李旦禀告什么,间或斥一句两句的。
忽听到寝殿外熟悉的脚步声,她蓦地抬眸,眼底现出了期待,以及一瞬的不自在。
婉儿一如往常,款步走到武曌的榻前,淡然道:太后,该喝药了。
武曌早就在她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绷紧了神经。
旁边的李旦见状,赶紧抢身过去,赔笑道:这种事,哪里用劳动上官娘子呢!他这副样子,哪里有半分将要为帝的气派?就算是慑于他强势的母亲,其人未免也太软弱了些。
婉儿在心里都是不认同的,甚至想到,难怪阿曌对自己的儿子都不喜欢,没有一个像她的;论起文弱、懦弱、不堪任事,倒是个顶个的像足了他们的父亲。
也只有李贤……其身世现在都是一桩悬案。
不敢劳动陛下,我来吧。
婉儿婉言拒绝了李旦想要插手的打算。
这是李旦第一次与她面对面,往日只听闻婉儿的才学和搅起后宫一潭水的名头,如今当真见到其人,李旦陡生一种难怪她让许多人为她动心的想法。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容貌,还有那早就被传扬在外的才名……李旦禁不住多看了婉儿几眼,却蓦地感觉到来自身后的冷冽的目光。
李旦被吓得一哆嗦,一只手差点儿失了分寸地搭在婉儿的手背上。
他慌张失措的模样,婉儿是不屑的,更没放在眼里。
只要李旦不干扰她做事,婉儿可以当他不存在。
可是,他刚才没来由的差点儿碰到自己的手,让婉儿心生抵触。
太后这里我侍奉就好。
陛下请便吧!婉儿的声音冷了下去。
这就是干脆下了逐客令。
李旦的脸马上红了。
他不觉得多么尴尬,而是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是、是……上官娘子在这里就、就好……我……走了。
他被婉儿说得心头凌乱,以至于都忘了跟婉儿解释自己现在还未登基,不宜被称为陛下。
待得落荒而逃似的快步挪到门口,李旦才记起来礼数,忙刹住脚步,向武曌一躬到地:母亲好生将养,儿告退。
武曌有一声没一声地嗯了句。
李旦又觉得这样离开似乎也不大好,忙又道:母亲吩咐的事,儿一定办个明白。
这一次,武曌才肯给他一个回答:去吧。
朕等你回复。
李旦如释重负地去了,武曌这里则紧张兮兮起来。
她眼睁睁看着婉儿打开食盒,将里面还冒着热气的药汤端了出来。
又取了一柄银匙,连着药丸一起递了过来:太后喝药吧。
武曌盯着那举到眼前的药碗,没接,而是拿眼神瞄婉儿的脸——生气了……吧?武曌拿眼神示意婉儿喂自己喝药未果,故意扁了扁嘴:朕受伤了……呵呵!还知道自己受伤了?婉儿面上淡漠的神色不变:我已经问过太医令,太后伤在腿上,且没有骨折。
拿手端这碗药,没问题的。
她特意把重音落在了拿手端三个字上。
武曌卖惨失败,登时苦了脸,变着法儿道:你都不心疼朕吗?朕可是为了你赢……是我求太后去比那一场的吗?是太后非要如此的,不是吗?婉儿不客气地打断了武曌的话。
武曌被噎住,张了张嘴,小小声道:你都不心疼朕……婉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她这样说,又是那样的语调,再看到她覆着锦被的腿部,那股子后怕就又翻涌上来。
她心软了,眼圈泛红。
武曌哪看得下去她这样啊?诶诶诶!你别哭啊!武曌慌张道。
朕喝药!自己喝还不成吗?说着,武曌便去够婉儿手里的药碗。
婉儿被她这么一闹,反被激出了几分意气,死死攥着药碗,不肯松手。
武曌抢了两下,没抢过来,生怕再用力挣翻了碗,倒可惜了婉儿的一番心血。
你到底要朕怎样啊?她无奈地看着婉儿。
婉儿被她闹得心里又是恼又是气,恼她执拗一番还来胡搅蛮缠,气自己面对这样的人还禁不住心软。
婉儿咬着牙在榻边坐下了,舀了一勺药汤,递到武曌的唇边:喝。
她垂着眼睛,语气不善,动作却温柔得紧,生怕烫着武曌似的。
武曌的嘴角勾起一个坏笑的弧度。
她张嘴咬住了婉儿手里的勺子,故意探出舌尖儿,舔着勺子里面的药汁……婉儿的脸瞬间红了,比她之前红了的眼睛,还要红。
那药汁熬的时候,飘出的气味都令人难以忍受,何况是亲口喝到?可这人,竟然像是在品尝什么琼浆玉液。
而且还……那样喝!婉儿别扭地拧过脸去。
到底喝不喝?!她嗔恼道。
武曌知道她羞了,得逞地笑了笑:喝,自然喝。
只是……只是什么?婉儿皱眉。
直觉这人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武曌像模像样地侧着头做思考状。
忖着婉儿快要等得不耐烦了,武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只是这药汁里缺了一味绝佳好药,疗效就差了许多。
婉儿古怪地看着她,等着她胡说些什么来。
卿卿都不好奇那味药是什么吗?武曌眨眨眼睛。
是什么?婉儿声音没什么起伏道。
她似乎不买账,武曌倒也能自得其乐,嘿嘿一笑:少了一味,美人唾。
婉儿初听时一愣,恍然就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
恶心!她嫌弃地推了武曌一把,自然没用大力。
武曌也不怕她推,哈哈而笑:哪里就恶心了?当初你病了,朕替你尝药,也没见你说恶心。
婉儿大翻一个白眼儿:这人果然,不仅恶心,还厚脸皮!武曌胡诌完,便大义凛然地从婉儿手里夺过那碗药。
朕都没舍得让你替朕尝药。
朕对你,可是好得很呢!说罢,一扬脖,一碗药就吞下了肚。
婉儿看得呆住。
不苦吗?不难喝吗?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武曌丢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比这更苦十倍的,朕都尝过。
这话说的,似有所指。
婉儿蹙眉。
武曌却忽的正色道:那个坑,不是朕派人挖的。
※※※※※※※※※※※※※※※※※※※※坐着菌的《女王攻略》更新更新了,作者专栏可收藏哦~第一百二十八章武曌说陷马坑不是她派人挖的, 婉儿信。
以武曌太后的身份, 想要整治一个小小的长孙仇, 明也罢暗也罢,都不用费吹灰之力。
她完全没有必要,折腾出这么一大出来。
而且, 若是武曌当真用了这种小人才用的手段,赢得了比赛, 婉儿都会瞧她不起, 她自己心里怕是都会瞧不起自己。
婉儿深信, 自己喜欢的人, 是胸怀天下之人,绝不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
可是,武曌现在的表情, 显然是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清楚的……婉儿微微蹙了蹙眉。
过来坐。
武曌拍了拍自己身侧。
那神情, 明晃晃的就是, 你过来陪朕坐,朕就什么都告诉你的架势。
婉儿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 觉得这人卖乖得可以。
看在她受了伤, 又赢得了比赛的分儿上,婉儿决定纵.容一下她。
于是,婉儿在榻边坐了。
紧接着, 就被武曌一把搂入了怀中。
婉儿一惊, 慌忙后撤, 生怕碰到了她的伤处。
武曌则无所谓地眨眨眼:朕没那么脆……现在要你都行!婉儿花容失色, 顿生这人不会想在此刻胡闹吧的念头。
她闪躲武曌的动作,更坚决了——时辰早晚倒也罢了,地点也罢了,反正昨夜就是在这里……婉儿的脸庞不自然地红了,赶紧制住自己不合时宜的思绪。
重点难道不是:这人伤了腿,还敢折腾,不怕牵动了伤处吗?武曌对婉儿的一举一动都太熟悉了。
见状,赶紧开口,还特别应景儿地扁了扁嘴:朕玩笑的。
婉儿无奈地看着她变脸,心道你装什么委屈啊?刚才是谁,把新晋天子都要吓哭了的?暗自摇了摇头,明知武曌佯装可怜,婉儿还是禁不住心软。
她就是吃这一套,可怎么办才好?婉儿也只得认了命,挨着武曌倚榻坐了。
仍不忘了警告,道:太后若胡闹,我真恼了。
武曌闻言,不快活了:你说什么?怎的,还真想胡闹啊?婉儿睨她。
阿曌。
之前说好了的。
武曌纠正婉儿错误的称呼。
原来是为了这个。
婉儿无语。
阿曌。
好吧,既然此时只有两个人独处,婉儿也就从善如流了。
和武曌倚靠在一处,让婉儿的心瞬间安稳了下来。
此时回想起之前变故突生时候的情景,婉儿咬了咬嘴唇,心有余悸。
武曌感知到她内心的恐惧,偏头在她鬓角上落在一吻:朕的身体好着呢!朕能长命百岁地陪着你,别怕……婉儿鼻腔泛酸。
她唯愿这人长命百岁,品尝过这世间所有美好的滋味:无论是爱情,还是权力。
那才是婉儿最想给予的东西。
婉儿自然而然地轻靠在武曌的肩头,同时小心地不去碰触到武曌的伤处。
她听到武曌平和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徐徐道来——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朕必定会输给长孙仇吧?其实你们都想错了。
确实所有人都想错了。
婉儿默默点头。
……朕的父亲是大唐的开国功臣之一。
他虽然是商贾出身,昔年也随着高祖皇帝征战南北。
他虽然不是沙场上骁勇善战的猛将,经年追随高祖,以及后来在各地屡任要职,早就习惯了在马上驰骋。
武曌道。
是了,她的父亲武士彠是最早追随唐高祖的功臣之中的一员,后来大唐立国,历任利州都督、荆州都督,后又入京为工部尚书,这样的人物,绝不是软绵无用的文弱书生。
……朕承继了来自父亲的弓马骑射的天赋,自幼年时起,便随着父亲官职的变化辗转于大唐的版图。
可以说,朕入宫之前,就已经走遍了大唐大半的河山。
父亲格外的疼爱我,见母亲着意教我读书,却也不愿看到我长大之后只是囿于深闺之中,无论到何处任职,只要有机会,他都带着我到外面狩猎、跑马……武曌说着,笑吟吟地侧头看向婉儿:朕自会走路时起,便会骑马;会吃饭起,便品尝过野味的滋味。
你说,朕的骑术,怎么会输给小小的长孙仇?她说到小小的时候,眼底特别自然地流露出了自得的情绪。
婉儿心内一哂,心道你这真真是童.子功啊!长孙仇的祖父是长孙无忌,可她是婢女所生。
后来长孙氏又犯了事,她和她母亲流落江湖,纵有高人看出她根骨不俗,授以武功,她的马上功夫,比起家学渊源的武曌,不可同日而语。
如此一想,武曌赢得这场比赛,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只不过,众人包括婉儿在内,都不了解她的这些过往,想不到以太后之尊,竟也极擅马术。
脸颊上一阵温热……婉儿微诧,方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就那么怔怔地盯着武曌看。
武曌馥郁的气息刚好扑打在她的脸颊上——这么瞧着朕做什么?说着又朝婉儿眨眨眼:是不是被朕的英武折服了?婉儿愣了愣,接着就故意用力点点头:很是很是!妾折服于太后的英武,折服于太后的厚脸皮。
武曌初听爱人夸自己的时候,心里美得什么似的,待得听到后半句,鼓起了腮帮:敢说朕厚脸皮,嗯?她忽然手中使力,扣住了婉儿的腰肢,作势脸就要压下来。
看着像是在说敢说朕脸皮厚,信不信朕咬你,其实根本不是那种惩罚。
婉儿心头大惊,慌忙推阻她:还说不说了?武曌原本没打算如何她的,不过是吓吓她。
于是笑眯眯地坐直了身体,还饶有兴致地替婉儿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还想听什么?她问。
难道我问什么你才肯说什么吗?婉儿轻啐这人卖关子,也只能好脾气地问道:那就请太后说说,您是怎么英姿勃发地抢到那截断箭的吧!武曌听到断箭两个字,嗤声:要不是那丫头非要来抢,又岂会成了断箭?从姓长孙的到那丫头,武曌对长孙仇的态度,不失为一种变化。
婉儿暗忖。
武曌睃向婉儿:那姓长孙的,倒是对你很上心啊!好嘛,又从那丫头变成姓长孙的了。
她是她,我是我。
婉儿回答得简捷。
倒也一句话,就打消了武曌的醋意。
其实,武曌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婉儿对于长孙仇,别说是逾矩之举了,就是正眼儿都不曾给过一个的。
反倒是武曌自己,受不了自己的宝贝被任何人觊觎,才生出了这场风波。
不过,凡事都是有弊有利——武曌唇角勾了勾。
婉儿便知道这里面还有内情。
她于是扯了扯武曌的手臂。
武曌心里受用,也大方起来,续道:那丫头有武艺傍身,力气也算不小,可她的骑术怎么比得了朕?嘿!到最后,还不是朕救了她?不然,她此刻还在坑里吃土呢!这话说得不错。
当时尘埃落定,所有人都看到长孙仇横躺在武曌的马上。
长孙娘子当时坠马了?婉儿问道。
是啊!武曌道,那陷马坑是在她那边塌下去的。
她骑术又不精,自然就坠马了。
朕当时刚好顺手,就把她提溜了上来。
也是因为她及时相助,长孙仇才在陷马坑全部塌陷之前得以逃脱,否则,此刻长孙仇就算不搭上性命,恐怕也会被摔个半死了。
当然,武曌救了人,也老实不客气地夺了长孙仇手里攥着的另外半截断箭。
如此便意味着,长孙仇彻底失败了。
婉儿都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景。
武曌猜到了她的心思,圆了眼睛道:朕可没抢她的!是她自己没了气力攥不住,掉落在朕的手里的。
这可算不得朕抢的。
很是很是,不是太后你抢的,是长孙仇自己攥不住。
婉儿应景儿地点点头:太后您说得太对了。
武曌难得地朝她横嗔了一眼。
小东西越来越会敷衍她了,哼!朕腿疼!武曌突然皱了眉。
婉儿果然紧张起来,慌忙掀了她腿上的锦被。
口中一边问着:哪里疼?要不要传太医?她没有得到武曌的回应。
婉儿这才后知后觉起来:这人故意的!她瞪武曌,恼她觑准自己对她心软,骗自己。
武曌的右腿被她按在掌下,不曾受伤的左腿,则得寸进尺地贴向了婉儿的腰……婉儿心头警铃大作。
这人要做什么?之前不是还好好说话的吗?婉儿于是决定好好煞一煞这股子歪风邪气——太后打算今夜一个人入眠吗?婉儿警告道。
武曌腿上使不上力,闻言不屑地哼声。
婉儿也知道自己平素在她面前绵软惯了,对她没什么威慑力。
若是平时,婉儿没准就纵容她、由着她了。
可是这人受了伤,还不肯安分,若任由她胡闹,以后还不定要如何呢!婉儿正色:太后再不说正事,我可真走了!孰料,武曌听了,不仅不怕,还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瞧着婉儿。
婉儿顿觉哪里不对劲儿起来。
蓦地听到身后一声不自然地轻咳声,接着是太平不自然的声音:无意搅扰母亲,儿臣告退。
婉儿大窘——太平何时来的?她、她一定是以为自己和武曌在……在调、情吧?※※※※※※※※※※※※※※※※※※※※太平:你们继续,打扰了~第一百二十九章太平来了?武曌已经看到了门口的太平。
这么说话的时候, 她的手还拉着婉儿的手。
婉儿微窘, 只得向太平点了点头:殿下。
既然都被发现了, 再直通通地要走,就显得太着痕迹了,太平硬着头皮进来, 向武曌行礼:儿臣听闻母亲伤了腿。
母亲觉得怎样?从马球场比试,到后来出了事, 再到后来回到紫宸殿, 召太医令来看,已经很长时间过去了。
武曌无意特别遮掩这件事,莫说被太平知道, 就是被朝臣们知道了,也属正常。
你有心了。
武曌含笑道。
婉儿看得出, 面对女儿的时候,她是真心实意地在笑着。
太医令怎么说?母亲可还疼?太平说着,凑近了来, 想看看武曌的伤处。
不妨事,没伤筋骨。
将养两日就好了。
武曌平静地拒绝了女儿想要细看的动作。
她素性强硬,不喜欢将自己软弱的地方示之以人, 哪怕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太平明白,便不再强求。
母亲有上官陪着, 伤都能好得更快些。
太平道。
这话说的, 颇带了几分奉承之意。
想到武曌还想让自己那么陪着, 刚刚还想胡闹来着, 婉儿的脸上发热。
服侍太后,原就是妾的本分。
婉儿道。
太平笑笑。
她忽的想起什么来,又向婉儿道:前日我得了一块好白玉。
人说‘玉有五德,好比君子’,我深觉那块白玉唯有送与上官,才不可惜。
却又不知道上官喜欢什么样的饰物,不好妄测。
上官就告诉我喜欢什么样式的,我让他们做去。
白玉……婉儿的脑中闪过了那枚上辈子上官昭容墓中,那枚白玉戒指的照片,心神一阵恍惚。
武曌却先她开口了:且不说喜欢什么,你先把那块白玉拿来我们瞧瞧,看其材质、形状适合做什么,再定。
这就是替婉儿做主收下那玉的意思。
太平乐见母亲如此的借花献佛,忙笑道:如此,那儿臣马上就让他们送入宫来。
武曌心里受用,看女儿怎么都比儿子好。
你从哪里来?她寻常聊家常般问道。
儿臣从公主府中来。
太平答道。
她素日就是住在公主府中的,至于公主府中是否有驸马薛绍同住,那就另当别论了。
虎头可好?武曌竟然难得地关心起自己唯一的外孙来。
太平微诧,忙回道:是。
多谢母后关心。
自家母女,客气什么?武曌想了想,又道:燕王一直与你们同住在府里?婉儿在旁边听着,心里咯噔一声:燕王,便是李隆基。
想到穿越来的历史上的上官婉儿与李隆基之间的纠葛,婉儿心里的这块大石头便落不了地。
儿臣在府中另辟了独院与他住,太平道,他到底是弘哥的独子,是燕王。
他是先太子唯一的骨血,是敕封的亲王,哪怕只有几岁,住在公主府中,恐怕在旁人看来,也委屈了他吧?武曌听出了太平话中的意味。
其实,当初,先帝将太平嫁于薛绍就是错的,将燕王寄养在太平膝下,更是错的。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这个错还在继续着。
武曌不想看到这样局面了。
燕王如今,三四岁了吧?武曌实在不曾关心过自己的这个孙子,别说年纪,连他的存在都几乎忘却了。
将满四岁了。
太平回道。
等他再长大些,由着他继续住在你府中,不合规矩。
武曌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锦被,若有所思。
朕的意思,就把他过继给旦儿,兼祧两房,你觉得如何?旦儿无子,又是皇帝,如此也不委屈了他们。
武曌道。
此言既出,婉儿和太平都惊怔住了。
新科皇帝李旦膝下只有两女,没有儿子,可是他还不及弱冠之年,身边正妃、侧妃好几房,将来总是会有儿子的。
可武曌这么一说,倒成了李旦以后都不会有儿子的意思,那不就是意味着……婉儿的唇抿成了一条线,脸色瞬间白了:难道这就是不可逆转的结局?这个同样叫做李隆基的小儿,无论在哪个时空之中,都注定是未来大唐的皇帝?而这个叫做李隆基的小儿,将来是不是也会如她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一般,要了她的命?和婉儿的关心则乱相比,太平想的是另一件事——母亲的决断自然是好的,可是……旦会不会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良苦用心?武曌闻言,呵呵一笑。
她撑起身体,扯了太平,让她挨着自己坐着,搭了她的肩膀,俨然寻常人家的母女般亲昵。
你是朕的女儿,你倒是说说,朕有什么良苦用心?嗯?武曌笑眯眯地瞧着太平。
太平瞬间觉得仿佛回到了很小的时候被母亲哄着睡觉的光景,母亲还当自己小孩儿一般。
她有些无奈,还有些不甘。
真让她说出什么良苦用心来,她却也只能掂对着措辞:母亲洞彻万事,运筹帷幄,儿臣难以企及。
武曌哈哈一笑:你这小东西这么乖……只有你最贴阿娘的心!她们母女两个亲昵地靠在一处,婉儿突生一种自己像是个外人的错觉。
尤其是,想到那个板上钉钉的成了李旦的继承人的李隆基,婉儿心里就堵得慌。
至多一死,她是不怕的。
她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没有意义。
如果,她用她眼下对武曌的影响,去改变李隆基的命运,还有多大的可能性?婉儿心忖。
只听武曌笑向太平道:阿娘的平儿这么乖,阿娘送你一场富贵好不好?几乎就是一个做娘亲的,在哄着自己年幼的小女儿——如果不是提及送一场富贵这种成年人才会用的词儿的话。
婉儿听得心里酸溜溜的。
太平则更觉得窘了,她不是小孩子了。
可难得母亲心情这般好,她不好违背。
阿娘给的,自然都是好的。
太平也直接改了称呼,不叫母亲,直接叫阿娘了。
旦正在查今日之事,你去告诉他,你知道是谁挖的那坑,想要害死阿娘。
武曌低声道。
哈?太平目瞪口呆。
阿娘是让我去……让你去夺这个首功,旦一定会感激你、重赏你的。
太平从母亲的手掌下暂时挣出身来,疑惑地看着母亲,眼中明晃晃地写着:阿娘你认真的?朕像是在开玩笑吗?武曌也认真地看着她。
太平的眼底闪过困惑。
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让她这么做,总有一种母亲不是在害自己,却是在掌控着自己命运的感觉。
怎么?你觉得阿娘会诬陷什么人?还是觉得,阿娘会害你?武曌沉下脸色道。
当然不是!太平赶紧摇头,儿臣……儿臣只是困惑……无妨。
你现在困惑,将来才不会困惑。
武曌又说了一句太平不懂的话。
太平于是更加困惑了。
去告诉旦,陷马坑是李湛挖的,你是从丘神勣那里知道的这件事。
去吧!武曌轻推太平,已经开始撵人了。
太平不甘不愿又不得不离开了,武曌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忽觉身边空旷,抬眸,看到了一旁面色复杂的婉儿。
怎么了?武曌不解,伸手去轻扯婉儿的衣袖。
没扯动。
武曌于是明白了什么。
婉儿刚从之前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嘴唇咬得发白。
诶?别咬啊!都咬破了……武曌瞧得心疼。
婉儿轻轻抽气:太后什么都知道?和长孙仇比试之前,太后就什么都知道了?武曌愣了愣。
抑或,太后认定妾是个蠢笨之人,不配在此事之前,知道真相?婉儿措辞卑微,质问的语气却是真实的。
武曌于是意识到她动了真气——婉儿从来不喜欢被当作蠢笨之人的。
朕其实……武曌张了张嘴,似有千头万绪,一时之间不知该从哪根线缕起。
太后觉得妾不堪提前知道,宁可以身犯险,也要比这一场,一举多得,对吗?婉儿想到武曌出事的时候自己的后怕,眼圈儿红了。
武曌见状,便有些慌了手脚,忙要去为她拭泪。
被婉儿别扭地侧头躲开。
武曌:……太后有太后的谋算,太后有太后的大局……妾只要倚靠着太后,得太后的恩宠,就已经该感恩戴德了!妾又有什么资格,知道太后的布局?知道太后的打算?婉儿越发觉得心里委屈得紧,眼圈儿已经红了个通透。
你……武曌感觉到情况不妙,顾不得腿上的伤,就要强行去抱婉儿。
冷不防,右腿一阵钻心地疼。
她嘶的一声哼,这一次,真不是伪装的。
婉儿瞧得确实,胸口又是酸.胀又是心疼。
她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对。
此刻,她合该冷静,而不是口出恶言,把两个人的关系,往危险的方向推。
婉儿紧紧地闭上嘴,不让那些不堪的猜测和恶语吐出分毫。
太后好生养伤吧……我去请赵大人传人来侍候。
婉儿说罢,不敢再看武曌,抬腿便走。
※※※※※※※※※※※※※※※※※※※※阿曌:闺女才是亲生的,儿子孙子都是充话费送的~《女王攻略》持续更新了,小可爱们去看呀~第一百三十章夜已深。
婉儿枯坐在榻上, 难以成眠。
这里是紫宸殿侧殿的一间卧房, 平日里是给当值侍女们歇觉用的。
现在婉儿既然在这里安歇, 便没有任何一个侍女敢来打扰她了。
没有旁人的打扰,终于能得到几个时辰独处的安静吧?婉儿却心乱如麻。
距离这里百余米的地方,就是太后的寝殿, 也是婉儿的一颗心的牵挂之处。
非要离开那里的是她,牵着挂着放不下那里的也是她——婉儿觉得, 自己一定是得了一种叫做中二的病。
她现在的年纪, 放在上辈子她穿越来的世界,可不就是刚刚上高中, 正自以为是的年纪吗?所以, 今日的事, 真的是她犯了中二病吗?婉儿问自己。
没有答案。
她的脑海之中, 盘盘绕绕的,都是武曌白日里险些陷落马坑的画面。
婉儿气武曌什么都不告诉自己的自以为是。
那个人, 她就是自以为是!不然是什么?何止是自以为是?她早就将整盘计划谋算得明明白白, 她早就将包括婉儿在内的所有人都谋算了进去!如今的结局, 是她早早就计划好的。
为了这个结局, 她宁愿以自己为饵!婉儿的胸口一痛。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怀疑, 可是经历了白日里的那些事的此刻, 婉儿不能不怀疑:她在武曌的心里, 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是不是, 在那个人的心里, 她也同所有的其他人一样, 是武曌手里的一枚……婉儿嘴唇抿得发白,没有点任何烛火的屋内,惨淡的月光透进窗棂,将她的脸也映得惨白。
她不想去提及那个词,那个代表着被利用的词。
哪怕只是想想。
此前,她们彼此剖白心意的时候,就说好的,过往种种不计较,只愿两个人今后的日子好好地在一起。
婉儿开始不确定起来,好好地在一起于武曌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婉儿的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为武曌、为这份感情竭力地辩解着——也许,那个人没有提前知会自己她的计划,只是因为怕自己担心?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就只愿她无忧无虑,而不是让她时时刻刻为自己担心,不是吗?然后呢?婉儿问心里的那个声音。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武曌只要将丰收的成果,捧到她的眼前——一面赢得了婉儿的芳心,一面成就了武曌自己的计划,那个婉儿到现在,都不知道要波及多大多广的计划。
听起来,真是,好极了!婉儿的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冷笑。
所以,她只要乖乖地躲在武曌的庇护之下,等待着武曌将一切都处置好,就算是付出一点点代价,比如以身为饵,比如伤了一条腿,这么一点点的代价。
世间,有多少女人,都渴盼着这样的爱情和爱人吧?她为你冲锋陷阵,只为博得你的芳心,满足你小小的虚荣心。
她为你安排好一切,你只要安心地享受,美其名曰做她坚实的后盾就好。
她内心强大,她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她生杀予夺,她美丽高贵……而这样的她,只属于你一个人!呵!真是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爱情!世间的女子都喜欢的,为什么你,不喜欢?你不仅不喜欢,还好像人家这么做就伤害了你似的,你这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又是什么?婉儿苦笑。
笃,笃,笃——一顿一顿的声音,在这个宁静的暗夜里,格外清晰地传入耳中。
婉儿从滞郁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屋门没关,冷风飕飕地灌进来,早就吹透了婉儿的身体。
她此刻才感觉到春寒料峭,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像是于昏暗之中看到了她在打哆嗦,从门的方向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还嫌上次烧得不厉害吗?声音冷冷的,满是不悦。
婉儿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抗拒地往床榻内挪了过去。
一片灯烛亮起——赵应在前面提着灯笼照着路,赵有福则快步进来,将一支紫宸殿寝殿之中用惯了的牛油大烛点亮。
登时,不大的卧房内,被照得宛若白昼。
铺了薄被的榻上,也被铺展开了一张华丽的锦褥,厚厚实实的,看着就很柔.软舒服。
婉儿沉着脸看着这一些系列变化,目光落在了那张锦褥上。
因为透骨的凉,她盯着那张锦褥的眼神,很有几分贪.恋,却倔强地不肯靠过去。
朕都不如一张褥子好看吗?武曌站在地上,冷哼。
婉儿于是不得不看向她。
武曌里面穿着日常燕居的裙裳,外面罩着裘氅,裘氅之外还披着大毛的披风。
她依旧身子挺拔地立在那里,哪怕是身处小小的侍女卧房之内,她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右手拄着一根楠木的拐杖,帮助行走的。
婉儿之前听到的笃笃声响,就是这根拐杖触地发出的。
这里,显然不是堂堂太后该来的地方。
婉儿很清楚,武曌已经为自己破例了。
其实,这个人为自己破例太多次了……婉儿心尖儿上一阵酸.软。
拜见太后!太后大安!婉儿在榻上赌气跪下,行礼。
武曌皱着眉盯着她拜伏的身影,眼底有火气蹿动,但到底还是忍耐下了。
你还记得朕是太后啊!她又冷哼一声,在婉儿的榻边坐了。
当她拄着拐杖靠近过来的时候,婉儿的身体比她的思维还要快,本能地向前趋身,就像曾经无数次经历的那般,想要扶向她。
婉儿终究咬唇,忍住了,默默攥紧了拳头。
赵应忙也要上前搀扶,被武曌挥手撵开,更令他和赵有福都退下。
赵应于是带着赵有福退了出去,掩上门。
他又生恐这两位再有什么龃龉,便守在门外,以防万一。
婉儿见武曌挥退赵应的时候,心底就是一沉。
武曌性子硬气,越是身体有疾症的时候越是不肯示人以弱。
而且,她这般做,很有一种连婉儿都不来扶她,又要旁人扶何用的赌气意思。
这样硬气、骄傲的人,却屡屡为自己放下身段,这不是发自内心的在意,又是什么?婉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她会突生一种,她或许真的无福消受来自武曌的爱的感觉。
那一声叹息,婉儿以为是默然无声的,却没有意料到,已经被武曌听了去。
你叹什么气?嗯?武曌审视着婉儿。
婉儿咬唇不语。
你丢下朕几个时辰,说走便走,你还对朕叹上气了,嗯?武曌说到最后,很有些控诉的意味。
婉儿无言以对。
武曌已经拧转身体,在锦褥上盘膝坐了。
过来!她轻轻拍了怕手底下的柔软,唤婉儿。
婉儿皱眉看了她一眼,垂下了眼睛,眉头皱得更深了。
朕就让你这么烦恶?宁可远远地躲着,话都不肯与朕说半句了?武曌语带质问。
婉儿知道,这件事武曌有武断和自以为是的成分在,但认真论起来,若说自己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却也不是。
至少,于情于理,话都不肯说,什么都不肯听武曌解释,就这么抬腿就走,一走就是几个时辰,确实说不过去。
武曌见婉儿还执拗着,心里压下去的火气也腾烧了起来。
你就宁肯在这受风寒,是打算再冻得半死,然后让朕不合眼守着你十七个时辰,才好受吗?武曌拔高了声音。
婉儿愕然抬头,对上的,是武曌泛红的眼睛。
她几乎没在武曌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登时被骇住了。
朕当时以为,你要死了……武曌像是胸口突然被堵住了,猛吸一口气。
你还打算,让朕再经历一次吗?武曌冷笑。
婉儿心里酸酸涩涩的,不好受。
那十七个时辰之间发生的事,她后来没再同武曌提及过。
婉儿担心武曌会追根究底,武曌那么聪明,万一从自己的只言片语之中,察觉到自己来历的不寻常呢?她会如何对待自己?她会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吗?会觉得自己可怕吗?婉儿不敢做那样的试探。
因为再不曾提起,婉儿也从没肖想过,那十七个时辰中,武曌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
原来,不止自己会为她而痛,她也会为自己而痛?婉儿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感怀。
原来,一旦在意一个人,即便是神话般的武则天,也会有和常人一样的感情……婉儿被这个念头骇住了:她,就是让神话般的武则天,有了和常人一样的感情的,那个人。
婉儿的心中的冰块,在迅速地开裂,消融。
她听到自己无声的叹息,终于挨蹭到了那张锦褥的边缘。
接着惊呼一声,就被武曌用力扯入了怀中。
落入的,依旧是熟悉的怀抱;周围氤氲的,依旧是熟悉的气息。
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儿,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婉儿鼻腔泛酸,喉间发紧,想哭。
武曌单手禁锢着她的身体,不许她逃离半分,另一只手扯下身上的披风,裹住了婉儿。
冷吗?武曌说着,轻.吻婉儿的脸庞。
自然是冰凉的触感。
不待婉儿回答,武曌的脸色就沉了下去,搂婉儿搂得更紧。
你要是敢死,朕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武曌发狠地警告着,亲.吻的动作,则异常地轻柔。
※※※※※※※※※※※※※※※※※※※※婉儿:谁能明白和大佬谈恋爱的苦?第一百三十一章还冷吗?武曌抱了婉儿一会儿, 唇又贴到了她的脸颊上。
婉儿轻轻摇头, 抽了抽鼻子, 情绪渐趋平静。
武曌试了试,确定她的身体不似之前那般冰冷了,才稍觉安心。
婉儿也想到她现下拖着伤腿来寻自己, 又是倒春寒的时候,这里远不如寝殿里暖和, 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儿可怎么得了?我们回寝殿吧。
婉儿道。
武曌闻言, 望着她, 没言语。
婉儿被她盯得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睛。
武曌神色微动:不犟了?婉儿更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武曌轻抬起她的下颌, 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朕受伤了,你不照顾朕倒也罢了。
这伤,原就是朕自找的。
武曌幽幽地道。
婉儿听得心里不好受。
不论武曌因何而受伤, 到底都是伤了, 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赌气抛下她, 是自己的不对。
想来,隔了这么久, 武曌才来寻她, 也是在生她的气吧?婉儿无言以对,眼底已经染上了愧疚之色。
武曌心里的确有气,原本还想控诉一下自己当初怎么照顾病了的婉儿, 而婉儿却在自己需要照顾的时候赌气离开的。
可是见婉儿这副模样, 武曌就心软了。
小东西心里已经不好受了, 那些话就不必再说了吧?武曌心道。
到底还是自己, 该多照顾这小东西些吧?无论年纪、阅历还是身份地位,武曌都觉得自己合该护着婉儿、罩着婉儿。
她于是道:那些倒也罢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她定定地看着婉儿,又道:你都不肯听朕解释这一点,才着实气人。
婉儿抬眸看她,仍是不语。
朕在你心里,就是这么独断专行的人吗?武曌无奈道。
独断专行嘛,很有些的。
婉儿在心里回答。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
武曌已经猜到婉儿在腹诽什么,轻嗤一声:若换做你是朕,你当如何?婉儿眉毛一动,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朕的意思是说,若换做是你,你就愿意让自己的心爱之人,替自己担惊受怕吗?武曌道。
婉儿愣怔——心爱……之人。
还是你同那起子俗人一般的想法?觉得朕在利用你?武曌冷哼。
那起子俗人……婉儿咀嚼着这个说法,觉得武曌气恼的样子,竟有些可爱。
是啊,那起子俗人何止觉得太后在利用他们?还因此而甘之如饴呢!你当然同他们不一样!武曌对婉儿始终没言语这件事不高兴了。
她宣誓所有权一般再次搂紧了婉儿:和朕说话!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在紧张?紧张于婉儿意识不到她对自己是何等的重要。
婉儿被她这一连串的言辞、动作,骇得半晌反应不及。
过往,她知道武曌爱惜她的才学,知道武曌贪.恋她的身体,或者说,她知道武曌在某种程度上是喜欢着她的。
可是,当这种喜欢变成了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甚至唯一的,极有可能叫做爱的东西,婉儿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她仍是怔怔的,却已经抬起头来,看着武曌的脸,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这个人,她是太后,是可能成为千古一帝的人。
这个人,是她的枕边人,是和她有过许多次鱼.水之欢的人。
这个人的人设,难道不应该是心里唯有权力,唯有不顾一切地得到至尊之位的吗?她本来应该是那样的,怎么就变成了一个非自己不可的……情种?婉儿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她有一种是不是哪里搞错了的错觉。
这么看着朕做什么?意识到婉儿神色的异样,武曌也皱起了眉头。
婉儿一个恍神,眨眨眼睛,回到了现实世界。
真的?她问出口的,却是这两个字?什么真的?武曌初时不解,但马上就明白过来。
你不愿是真的?她冷哼道,还是,你想和那起子人一样?和那起子人一样,只配被朕所驱使,不配做朕心里唯一的那个人?当然不是!婉儿在心里大声地回答,快速地回答。
回答朕!武曌要的从来都是这么地直接、明确。
不是。
婉儿凝着她,声音柔了下去。
武曌心里受用了些,仍绷着脸冷嗤:那以后就不许再跟朕这样,记得了吗?婉儿没有说话,而是偎进了她的怀里。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回到寝殿的时候,两个人都倦极了。
婉儿担心武曌的伤腿,武曌更不放心婉儿刚挨了冻。
武曌执意传了太医来,给婉儿诊了脉。
从太医的口中听到婉儿还是受了风寒,武曌气得发了一通脾气,吓得可怜的太医连连叩首称罪。
婉儿很清楚这通脾气其实该冲着自己来。
这副身体太弱了!尤其是那次险些穿越回去之后,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将两个时空之中的两副身体由同一个灵魂牵连在了一块儿。
婉儿都不确定,它们什么时候就会……合二为一。
也许,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婉儿无声地叹息。
武曌此时已经发完脾气,打发走了太医了。
自然有妥当的侍者,照着太医给婉儿下的药方子熬好了药。
武曌气哼哼地盘膝坐在了寝宫的榻上,鼓着腮帮瞪婉儿。
室内只有她们两个人。
婉儿自知理亏,拉着武曌的手,轻轻扯了扯:好了,别气了……都怪我。
你是想当个药罐子吗?武曌睨她,语声不悦。
婉儿被戳中心事,抿了抿唇。
理亏了?哼!武曌抱臂,你又无话可说了?婉儿:……小风寒而已,不碍事的。
她勾了勾武曌的手掌心。
武曌听她好似不拿自己的病当回事,心头就蹿火——这小东西以为她的身子骨也如自己这般健康吗?从小到大几乎没得过病、没吃过药的武曌,才是真正的不碍事啊!索性睡不下,阿曌与我说说白日里的事,可好?婉儿又勾了勾武曌的手指。
武曌被勾得心尖儿发痒没脾气:你想听什么?什么都好。
只要是阿曌说的。
婉儿道。
武曌哼了一声:就你会说话……过来!她轻拍自己的身边。
婉儿乖觉地挨近了来。
她喜欢属于武曌馥郁的气息,喜欢武曌的声音,喜欢武曌的一切……当今日重新刷新对这个人的认知之后,婉儿甚至生出了某种冲.动——想要更多地了解这个人,包括了解这个人的……身体的,冲.动。
在床.榻间,婉儿从来都是被动的那个。
作为一个好学生,她未曾实践过,却从武曌的种种手段里,学会了不少。
她靠在武曌的身前,听着武曌说话的时候胸腔发出的震动,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过武曌的襟口的刺绣……武曌并不知道婉儿心里正转着些与反.推有关的念头。
谈起政事的时候,她的语气总是势在必得的:……李湛是李义府的儿子。
李义府你知道吗?知道。
先帝时候,他曾为中书令。
婉儿道。
婉儿何止知道李义府其人?连李义府的诨号都知道。
李义府当年没少构陷朝臣,因其人奸诈,被暗讽为李猫。
婉儿穿越来的那个时代的《旧唐书》里,就有这则故事。
当年,先帝与长孙无忌君臣不和的时候,李义府没少构陷长孙无忌。
长孙氏不可能不记在心里。
武曌道。
可是,长孙仇不一定知道这件事。
而且,以长孙仇的性子和身世,说不定长孙氏出了事,她心里还乐得看到呢!婉儿心想。
武曌微微一笑:卿卿你也想到这一节了吧?世人大多迂腐,以为长孙仇身为长孙无忌的孙女,一旦得势,必然是要为祖上报仇的。
因为有了这么一节,世人……世人就认定,李义府的儿子,害怕长孙氏的报复,最有可能陷害长孙仇!婉儿接口道。
武曌因为婉儿的聪慧,而欣慰地点点头。
既然世人都知道这一节,难道李湛想不到吗?而且,这样明晃晃地在宫内挖坑害人,还连累了阿曌你受伤……不是太蠢了吗?婉儿仍有不解。
武曌哼了一声:所以说啊,那个挖坑的人,才是又蠢又坏!胆大包天!婉儿怔了怔,恍然大悟:阿曌是说,那个挖坑之人,是……丘神勣!武曌冷哼,显然她说对了。
婉儿无语了。
她实在觉得这个丘神勣,怕不是疯了?他以为如此就能讨好朕!他没想到,朕会亲自上场!武曌嘴角勾起一个冷厉的弧度。
这样的人,今日能做出这等事来,将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吗?武曌冷道。
回想当时比试的场景,婉儿犹觉浑身冰冷。
若不是武曌精通马术,如今还不知是什么结果呢!莫怕!朕这不是好好的吗?武曌宽慰道。
婉儿的眸光凝住在武曌的脸上,缓缓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这个人留不得!武曌眼含赞赏:朕也不打算留他!婉儿心念一动,想起曾经的先太子李弘之死,和丘神勣不无关系。
武曌的心里,其实是恨着丘神勣,更不放心丘神勣知道太多的宫闱秘事吧?丘神勣正是因为知道了那么多武曌的秘事,才有恃无恐,以至于胆大包天。
丘神勣罪无可恕,可是为什么还要把李湛扯进来?婉儿熟读唐史,对这个名字是知道的。
这个李湛,和后来的唐敬宗的名字一样。
就是这个李湛,李义府的儿子,后来支持唐中宗李显,参与了神龙政变。
而神龙政变,是武则天人生中的转折点。
就是在那场政变之后,武则天失去了大权,不得不让位与中宗李显。
所以……婉儿的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
李湛是废帝的人?婉儿猜测道。
聪明!武曌对她的敏慧满意极了,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两个人在政治志趣上还是志同道合的~第一百三十二章因为李湛是废帝李显的人, 所以李湛究竟是怎么想的, 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 世人认为他会怎么想的,以及新晋皇帝李旦会怎么想。
深谙历史,且在真实的皇权漩涡中活了十几年的婉儿, 太清楚那张龙椅,有着多大的诱.惑力了。
之前先帝驾崩的时候, 留下遗诏令李显即位, 李旦理所当然地没有了坐上那张龙椅的机会。
没有机会,倒也罢了。
可谁承想世事难料, 后来李显竟是自己作死, 狼狈被废呢?作为先帝的嫡子,李旦也是理所当然地被推上了帝位。
哪怕,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有着一位怎样的母亲, 以及眼下朝堂局势是怎样的前路难料。
但是那张龙椅的诱.惑力太大了……恐怕在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的眼里, 对于武太后的看法, 充其量也不过是作为太后专权、把持朝政,架空自己的身为皇帝的儿子, 罢了。
或许,李旦还在肖想着, 他还年轻得很, 他一定会比他的母亲活得久。
而且, 他是男子, 是先帝的嫡子,假以时日,朝臣们一定会倾向于他,太后还政与他,并非不可期待。
婉儿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不知从何时起,她偶尔的小动作,与武曌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因为有了这些个想头,李旦眼下尚未登基,就一定会竭力地讨好母亲,以求得掌控朝权的母亲的支持。
而他的那位哥哥,刚刚被废掉的李显,不像李弘和李贤,一个暴毙,一个没了下落疑似死亡。
李显现在还好端端地活在庐陵,万一朝堂风向有变呢?万一母亲的心稍稍有偏呢?那样的话,同样为先帝嫡子,且为自己兄长的李显,是不是又能坐回到那张龙椅上了?这些危机,怎么可能不让李旦心焦?既然心焦,他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断掉李显再回京的后路。
就算他下不去狠手杀死自己的亲哥哥,但是让自己那位已经落魄的庐陵王兄长背一背锅,想必李旦还是很乐意做的。
婉儿很快就想通了这里面的关节儿。
她更能想象得到,李旦此前在武曌这里寻得一点点关于陷马坑一事的蛛丝马迹,会如何地雀跃,然后大施作为起来。
丘神勣确实该死,倒也罢了。
但是李湛,以及被这件事牵连进来的官员们,包括他们的家眷、亲人……何其无辜?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便是一人犯事、全家遭殃的。
婉儿不能不幽幽一叹。
心软了?武曌握了婉儿的手,将属于自己的温暖传递给了婉儿。
婉儿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武曌轻拉了她的手,扣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婉儿心尖儿轻颤。
这才刚刚开始,便承受不住了?还和朕说什么宏图霸业啊?嗯?武曌道。
她说的话似有质问,但其实语气极其的温柔。
婉儿感觉到了她的怜惜。
不止这个,还有——阿曌是说……婉儿微怔。
武曌轻笑,擎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她的手心。
你不是让朕日月凌空吗?怎么,忘了?她促狭地朝婉儿眨眨眼睛。
婉儿彻底呆住。
她全然没有想到:她当时的那些话,武曌竟这么快就想通了!且以这样一种方式,反馈给了她。
你……婉儿张了张嘴,心底有激动,还有不可思议。
所以,她们终于要正八经儿地图谋起来了吗?有些事,其实就是隔着一层窗纸……武曌说着,右手的指尖点了点婉儿的掌心。
一捅就破。
她笑得意味深长。
婉儿脸上一热,总觉得她好似在说着另一件言说不得隐晦之事。
而且,她轻戳她掌心的那根手指,就是平素她……用惯的那根。
卿卿就是捅破朕心里这层心事的那个人啊!武曌感怀道。
作为太后把控朝权,和作为皇帝把控朝权,到底差在哪里?说白了,不过就是差一个名分罢了。
世人不会承认,而史书上那些把控朝权的太后们,也想不到这一节。
若非有婉儿直指要害,促着武太后日月凌空,武太后怕是至少若干年内,是想不到这处的。
所以,她才说,婉儿是捅破这层心事的那个人。
其实,从婉儿所熟悉的那个时空的史实上,也可看出这一点。
那个时空之中的武则天先为太宗嫔,后来高宗妃、后,前前后后便蹉跎了几十年的光阴。
高宗皇帝驾崩之后许多年,武则天才有了称帝的实际行动,这不能不说,陷于历史局限性,她也是经过一些年月,才有勇气迈出这一步的。
这并不妨碍武则天成为千古一帝。
但是她登时的时候,已经六十七岁高龄,纵然身体康健远胜寻常老人,然而她的精力不及年轻人,思想亦趋于保守了。
如此,才给了张柬之等人机会,以至于最后武则天不得不逊位于李显,愤懑孤老于正阳宫。
但是,在这个时空之中,婉儿穿越来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如今的武曌,正值盛年。
她成熟,她健康,她思维活跃,正是一个人最可能有所作为的年纪。
也是一个女人最美最好的年纪……婉儿定定地凝着武曌的脸,实在觉得她周身都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和吸引力。
这么傻看着朕做什么?武曌被婉儿盯得诧异,不由得微笑问道。
婉儿突然倾身向上,吻上了武曌的唇。
武曌被她这毫无征兆的动作骇住,一时之间忘了反应。
直到婉儿自己先把自己亲得没了力气,轻.喘着窝回武曌的怀中,武曌圆睁的双眸之中,还满是意外。
卿卿要做什么?武曌轻笑,抚着婉儿的后背。
那语气,分明在说:卿卿你觉得你有力气做什么吗?婉儿羞愤,被激出了几分意气。
阿曌心里只有我一人?她问道。
那是自然!武曌毫无迟疑地回答,卿卿还在怀疑朕的心吗?不是!婉儿咬.唇,心脏狂跳不止。
武曌挑眉,不解地看着她。
阿曌心里只有我一人,却不肯被我碰!婉儿面上热气蒸腾。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不自然地眼神转向一旁。
武曌初时像是没明白她在说什么,愣了愣神,恍然大悟。
继而,武曌便呵呵笑了起来。
婉儿更觉得羞愤,抓过她惯用的那根手指,咬了下去。
武曌疼得嘶了一声,便心热起来,禁不住扣紧了婉儿的腰肢。
婉儿:……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武曌赶紧强自镇定。
别闹!她轻斥婉儿道。
婉儿明白自己刚才差点儿弄巧成拙,使得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也呆住了,盯着武曌指尖儿上的牙印,出神。
她想要的,是武曌被自己压制,可不是自己筋酥骨软地被武曌压制,那还攻个什么劲啊!不过,显然,刚才她咬指尖的行为,激出了武曌的攻性。
而且,没出息的是,婉儿自己被武曌那么狠力一扣,双腿就用不上力气了。
这……这就是受性使然?婉儿愤愤地鼓了腮帮,气自己没出息。
就她这样,还攻什么攻啊!武曌哈哈笑出了声:乖啊!等你病好了,朕躺平了由着你啊!她安抚地摩挲着婉儿的脸,哄小孩儿似的语气。
婉儿更气了。
我没病!她双手去抓武曌的手臂。
被武曌躲开,按住了躁动的她:太医说你染了风寒,还说没病?嗯?婉儿在力气上胜不过她,拧起了眉头:你说过的,做一做那种事,发散发散就好了。
武曌嘴角抽了抽,心道我那时候胡说八道的怎么算得了数?她现在爱煞了婉儿,生恐婉儿的身体再出状况,让她禁了自己的欲都行,怎么还会允许婉儿胡来?不许闹了!武曌故意板了脸。
再闹,朕生气了!武曌又道。
她拿出了太后的派头来压婉儿,婉儿又气又无法,拧过脸去不肯看她。
武曌也觉挠头。
换做对待旁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女,她冷着脸早就吓死他们了。
可是对婉儿,她可做不来。
武曌心念一动,忽的想到了什么。
乖,还记得之前那块白玉吗?太平早差人送来了。
反正此刻也睡不着,我们赏玩赏玩,如何?武曌说着,还不忘了讨好地在婉儿的唇角上落下一吻。
婉儿无法,也只得依了她。
何况,前世因缘,那块白玉也着实让婉儿牵挂。
武曌吩咐下去,赵应马上亲自取了那块玉来。
这块玉块其实并不大,不过,通体细腻的这么大块的羊脂白玉,纵然婉儿见惯了好东西,也觉得实在难得。
只一眼,婉儿便被它吸引了目光——她分明记得,她穿越之前看到的那枚白玉戒指的玉质,和这块玉是一模一样的。
某种宿命感,让婉儿的心脏狂跳起来。
的确不错,武曌也感慨道,太平有心了。
她转头看向犹在怔忡的婉儿,以为婉儿是因为十分喜欢这块玉。
武曌于是微微一笑:朕之前就说过,要送你一样正经的好东西。
卿卿既然喜欢这玉,就说个样子,朕让他们照着去做,可好?婉儿恍然回神:做什么都可以吗?自然。
武曌道,宠溺的语气。
婉儿起身下地,取了纸笔,迅速地在纸上画出了一样物事。
武曌此时已经来到她身后,怕她冻着,拿了自己的裘氅,把婉儿紧紧地裹住。
因为裹着这人的衣衫,又被这人拢着肩膀,婉儿觉得周身都氤氲在这个人的味道之中,这让她觉得心里无比地踏实。
只迟疑了一瞬,婉儿便将那张纸递了出去。
这是什么?武曌盯着那纸上圈状的物事,奇怪。
戒指,婉儿道,我画的戒指。
戒指?武曌歪头做思考状,这模样倒是奇怪。
能不奇怪吗?这是现代的指环。
婉儿心说。
和旁人的不一样,不好吗?她问武曌。
武曌哈了一声:与众不同,自然是好的。
婉儿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我还想篆刻些字样。
她的手指点了点戒指内缘的地方:在这儿。
字?刻什么字?武曌对于这种新式的想法,似乎很感兴趣。
戒指做两枚一模一样的,你一枚,我一枚。
婉儿道。
好。
武曌含笑道。
这种代表着成双成对意味的对戒,让婉儿微红了脸。
然后呢?武曌期待下文。
我的这枚,内缘刻一个‘曌’字。
你的那枚……婉儿抿了抿唇。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与平常没什么分别:……刻两个‘贝’字。
武曌想了想,便又笑了:你的那枚刻‘曌’字,便意味着朕时时刻刻陪伴着你。
可是……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我的那枚,为什么要刻两个‘贝’字?因为……因为我是你的宝贝。
婉儿顺嘴胡诌道。
那,为什么不是宝宝?而是贝贝?武曌拿出了寻根究底的架势。
因为我不叫宝宝啊!婉儿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
※※※※※※※※※※※※※※※※※※※※坐着菌的现代百合甜文《女王攻略》持续更新中,小可爱们关注收藏下呀~第一百三十三章婉儿不得不承认, 武曌的身体素质是真的好。
伤了腿之后的第五日, 武曌就能丢开拐棍,顺利下地了;第七日, 她就能穿着繁复的太后仪服,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了。
整个登基大典上, 婉儿都随侍在武曌的身边。
于是婉儿得以有机会第一次见识这个时代的天子登基是怎样的场面。
别的天子登基什么样,有了这次的经历,婉儿大概能够肖想得到。
但是,那些登基大典一定与这一次不一样——因为就算是历史上登基时候年纪极小的幼皇帝,需要太后摄政者, 那位摄政的太后, 也不会端坐在比天子还要高贵的位置。
而且,没有任何的帘幕遮挡。
这样的举动,即便是在女子地位和历朝历代不大一样的大唐,也不能不引起众议沸然。
可是, 婉儿看到了什么?她立在端坐的武曌的身后,居高临下, 几乎能看到丹陛之下每一个臣子的表情。
这就是上学的时候,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所说的你们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小动作,我在这儿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唐的这些高阶臣工们, 当然不会像未成年的小孩儿一样在底下叽叽喳喳地搞小动作;相反,他们一个两个的, 都太乖巧了, 太.安静了。
安静如鸡。
婉儿的脑海中闪过这个词, 险些被自己逗笑了。
这些人,他们都被武太后的雷霆手段,震慑住了。
之前,又是哪些人,蹦蹦哒哒地上蹿下跳来着?婉儿端庄得体、面容肃然地站在那里,心内却在冷笑——一个个的,当真被威胁到性命和前程的时候,便都不是当初恨不能以身许国报效朝廷、拨乱反正的慷慨激昂了?除了这些安静如鸡的乖觉臣子们,婉儿更注意到了坐在龙椅上的李旦。
相较于他的母亲,他现在是极不自在的那个。
婉儿甚至能感觉到他抑制不住的紧张情绪。
想来,这个刚刚借着周兴之手,开列了河间郡公李湛八大罪状,又将丘神勣下狱的新科皇帝,心里面的苦涩滋味,是言说不得的吧?周兴,是人所共知的酷吏。
李义府与丘神勣,当年先帝朝的时候,没少构陷朝臣,为人所忌恨。
如今李义府早已死掉,他凭着构陷官员得来的河间郡公 的爵位,曾经被他的儿子承袭,现在他的儿子不得善终。
论理,丘神勣之流不得善终,是大快人心之事。
可为什么,将其送入大牢的,偏偏是周兴这个更招人恨的?而且,在臣子们的眼中,李湛是废帝的亲信。
新帝登基,扫除异己,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何况,李湛还涉嫌谋害太后呢?李湛的事,是新帝查出来,然后处置的。
丘神勣的种种告密行径,是太平长公主提供给新帝的……臣子们因此,大都看出了一点: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他们的新皇帝都在有意打压废帝的势力,而极其信任太平长公主。
这不能不让众人在心里面,重新掂量掂量这位太后唯一的女儿的地位。
那么,在这场变故之中,武太后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每个人都不能不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婉儿站在高处,不仅看出了众臣子们的复杂心事,还有皇帝打落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的苦涩滋味,她还知道,李唐的宗室们,已经开始不安分了。
他们有的选择了讨好武太后,更加地讨好,比如那位明明是高祖皇帝女儿的千金公主,为了自保,已经厚颜无耻地要认武太后为母亲了。
听说,她还要送什么美人入宫……婉儿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怀疑千金公主是不是弄错了该讨好的对象——新帝无权无势,就是送了全天下的美人给他,也无济于事啊!还有一些李唐宗室,他们想的是另一码事。
比如,博州的琅琊王李冲,还有扬州……婉儿想起了前日武曌给她看的骆宾王的诗集。
所以,武曌其实什么都知道吧?婉儿微侧目光,投向了武曌的背影。
武曌坐在那里,脊背很直,周身的威仪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似乎她天生就该如此地尊贵,如此地高不可攀。
婉儿有一瞬的错乱之感:眼前这个人,和昨夜那个抱着自己,柔声哄着自己喝药,还不忘了用温热的手掌替自己摸着肚子,缓解月事痛苦的那个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每个月的那几日,于婉儿而言,都颇痛苦。
她的体质实在是差。
让她像武曌那般,来了月事,只要做些处置便一切如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月事的到来,加上之前赌气所受的风寒,一日之后春猎大典,武曌不允许婉儿参加。
婉儿自然是不愿的,可是架不住武曌的不答应。
这么一来,婉儿之前的骑射算是白练了,她很气,气得春猎前一夜都不肯和武曌说一句话。
武曌也是无法,只能好言好语地哄着婉儿。
武曌宁可婉儿和她发脾气,也不许婉儿的身体再出状况。
朕过两日就回来……别气了!气坏了身子,朕心疼。
武曌亲了亲婉儿的鬓角。
婉儿想推开她,想到两个人要连着两日不得见面,又很有些舍不得。
于是,她扭过脸去不肯武曌。
武曌抱着她,轻抚她的脊背。
那两枚戒指要做好了,你先看看喜不喜欢。
要是不喜欢,就让他们再改。
她柔声道。
婉儿其实很是期待看到那枚对戒的。
转念想到武曌在转移话题,就轻推开了武曌,背对着她躺在榻上,还裹紧了锦被。
武曌被她蚕宝宝的造型怄得无语,只能在她的身后也躺下来。
朕真是越发娇惯你了!武曌叹息。
也不知道是在怪自己太过纵容婉儿,还是怪婉儿恃宠而骄。
虽然这么说着,武曌还是手臂隔着锦被,轻搭在了婉儿的腰上。
过了一会儿,见婉儿仍不肯反应,武曌只好卖起惨来:这么冷的天,朕要被冻死了!她说着,还应景儿地打了个哆嗦。
婉儿背对着她,秀气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
婉儿特别想说:那你让人再取一床被来啊!偌大的皇宫,连一条多余的被子都没有吗?想是一回事,做事另一回事。
婉儿的心,还是控制不住地软了下去。
她单手伸到后面,扯开被子的一角,抖了抖。
如此,武曌的眼前,就被敞开了一条可以钻进锦被里的缝儿。
武曌岂会看不明白?会意地唇角勾起,她逮住那条缝儿,就合身钻了进去。
还特别自来熟地在锦被里环住了婉儿的身体。
!婉儿感觉到来自脊背的暖意,不由得绷了绷,便懒得和武曌计较了。
抱就抱吧,反正这人有分寸的。
武曌凑到婉儿的颈边,嗅了嗅来自婉儿身体的甜香。
卿卿好香。
她低笑道。
婉儿皱眉,依旧不理她。
由着武曌不知絮叨些什么,婉儿渐渐脑子混沌起来。
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梦。
连困扰婉儿的小腹坠痛,好似都不存在了。
可是却有另一种困扰纠缠不去——婉儿是被武曌吻醒的。
干吗啊……婉儿轻推武曌,语声中带着半梦半醒的粘糯。
武曌因着她的声音,魂儿都被勾起来,真想现在就做些什么。
最好,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和这小东西痴.缠到天荒地老……意识到自己竟然冒出这么可怕的念头,武曌被骇住了。
强行从温柔乡中脱身而出,武曌的眼睛还是没法离开婉儿的脸。
喉间明显地滚了滚,下了极大的决心,武曌才勉强从婉儿的脸上移走了目光。
临行前,她还是舍不得多看了婉儿两眼。
最后,将一个吻,轻柔地落在了婉儿的唇边:乖,等朕回来……婉儿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春猎的队伍已经集结出发了。
因为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春猎,太后、皇帝、宗室、重臣都要去,随扈无数,使得整座皇宫,都一下子清冷下来。
婉儿怔怔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自己。
身后没有了那人的纠缠,不是闹着给画眉就是给抹胭脂的,寝殿之中空荡荡的。
婉儿咂摸出了几分凄冷的滋味。
已经不习惯身边没有那人的陪伴了吗?婉儿对着镜中的自己,苦笑。
她唤进侍女来为自己梳妆。
其实,婉儿并不是那种颐指气使、要有下人侍奉来彰显自己地位的人。
她只是觉得,周围太空了。
小蓉照着婉儿的吩咐,为她简单挽了一个髻。
便如此吧。
婉儿随意地扫了一眼镜中自己梳妆完的模样,淡淡道。
包括小蓉在内的众侍女,都看出上官娘子意兴阑珊,皆喏喏不敢多言。
婉儿更觉得无趣。
枯坐了一会儿,看书、写字都提不起兴致。
婉儿于是起身。
她要去室外转转,呼吸些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慑于武太后的威严,众侍女谁也不敢阻止婉儿外出,只有小蓉想要劝谏婉儿几句小心身体,可是看婉儿心情不大好,也不忍开口了。
婉儿裹得严严实实的,从紫宸殿走出,信步而行。
紫宸殿外,整座皇宫,都安安静静的。
春风乍起,吹起婉儿的鬓发。
她用力地呼吸了几口,感觉心胸都为之开阔了。
正走着,忽然见到前面远处,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周围宫墙高耸,空寂而森严,那个小人儿站在那里,显得格外地突兀。
婉儿心念微动,不由得加紧了脚步,朝着那个小人儿走了去。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那是个小小的童子,穿着小小的锦裘袍,戴着包耳的帽子,雪团儿一般。
童子似是没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犹怔怔地盯着眼前。
婉儿不禁也随着看过去——那不过是一堵宫墙,因为年深日久,很有些斑驳模样。
婉儿觉得有趣,遂微笑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小小的童子闻言,恍然扭头。
似是诧异于婉儿出众的容貌和气质,他微微圆了嘴,连眼睛都睁圆了。
婉儿垂头看着他,也不觉莞尔。
这双眼睛,像极了武曌。
第一百三十四章婉儿温和地朝眼前这个小小的童子笑了笑, 已经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小小童子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当婉儿朝她微笑的时候, 他垂下眼睛去,盯着自己脚上小小毡靴尖儿上的米珠。
婉儿没有继续盯着他, 免得他窘迫,遂抬头看向他之前盯着的那扇墙。
你在看什么?婉儿问道。
小小童子初时只看到了婉儿一人, 只觉得这个女子怎么看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温婉娉婷,眉目如画, 举手投足之间又有一种不容小视的凛凛风姿。
而这么一位从画中走出来的女子,竟然这么平易近人地问他问题, 不像他时常见惯了的人,不是对他陪尽小心地伺候, 就是明面儿上不说、其实颇嫌弃他的麻烦。
只有三岁的小孩儿,已经具备了成年人的敏锐洞察力。
他张了张嘴,想回答婉儿的问题。
却忽地看到了婉儿随行的众人——因为婉儿不喜欢被侍从簇拥着,这些人便落了后。
小小童子的脸上现出了些羞窘和戒备,他再次垂下眼睛去, 似是讷讷的。
婉儿微诧。
观这孩子的容貌打扮,尤其是年纪,她已经猜到了这是谁家的孩儿。
可是这孩子,似乎性子很腼腆。
这倒奇了!老话儿不是说,做儿子的是最像母亲的吗?婉儿向后摆手, 挥退了一众随从。
小蓉和赵有福暗暗对视一眼, 便引着众侍从向后退了两丈余远。
婉儿于是趋前半步, 在童子的面前蹲下.身来。
这样的高度, 使得她和这个童子的身高相若,视线近乎平视——儿童心理学上说,儿童面对比自己高的大人的时候,天然地有恐惧感。
要消除这种恐惧感,大人就要耐心地蹲下来,和儿童的视线保持水平。
婉儿蹲下.身的当儿,分明看到这个小小童子诧异地张圆了嘴巴。
想必,从来没有人这般对他吧?这个时代的人,要么就是以长辈的视角俯视他,要么就是以奴仆的身份跪拜他。
婉儿轻叹:大概是这个孩子的眼睛和武曌太像了,还有这容貌,明晃晃地就是他母亲的男版,都让婉儿打心眼儿里觉得熟悉。
这回,可以告诉我,你在看什么了吧?婉儿温和地问道。
小小童子的脸红了。
他嗯了一声,不大好意思直视婉儿似的。
他抬起一只小手指了指身旁的墙:那里,有一条龙。
声音干净清亮,还带着些属于幼儿的奶声奶气。
婉儿微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这里是宫内的一处不起眼的廊墙,鲜少有人特意走到这里。
那扇墙经年久了,风雨侵蚀,墙上便现出了些斑驳的花纹。
童子所指的地方,蜿蜒盘旋着的,可不就像是一条……这不是龙。
婉儿纠正道。
童子皱了皱眉,做思考状:是龙,我认得的!他极认真地看着婉儿,强调自己真的认识龙。
天家子孙,当然多得是机会看到龙这种图腾的存在。
他对自己的判断笃定极了。
这副皱眉、思考,又特别认真地肯定自己的判断的样子,让婉儿倍觉亲切。
是不是武曌在这样的年纪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模样?龙是有角的。
婉儿耐着性子解释。
她甚至挪步到墙边,手指在那条龙的头部描摹了两下:它没有角。
童子闻言,脸上现出几分困惑。
他也凑近了来,歪着头着实看了一会儿。
不是龙……他很失落。
婉儿心中不忍——据说,富有想象力的小孩儿是聪明的小孩儿。
而一个孩子的想象力如果被扼杀了,那么他的自信心和创造力就会被扼杀。
在这个封建时代的深宫里,能有这样一个没有被侵染成和所有人一样复杂颜色的孩童,是何等地难得?婉儿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下子想了这么多。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比之前还要耐心了些:没有角的龙,叫做‘螭’。
吃……小小童子砸吧砸吧嘴。
婉儿失笑,一点儿都不怀疑他在想着什么好吃的。
不是吃东西的吃,婉儿笑,是这个字……她拉过童子的小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一个螭字。
童子盯着手心,表情呆呆的,又怔忡地抬头:螭……对,这个字念做螭。
婉儿道。
我都没见过……螭。
他的脸上挂着遗憾。
婉儿想了想,道:其实这宫中就有很多的,螭。
啊?童子十分意外。
心里一高兴,就拉着婉儿的手,欢悦道:那姐姐带我去找螭吧!姐姐……这个称呼,让婉儿既觉意外,又觉好笑:你叫我什么?童子拉住婉儿的手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这和嬷嬷平素教给他的规矩是相悖的,惊得赶忙缩回手,垂手而立,一双眸子暗了下去。
婉儿不喜欢看到那双好看的眸子蒙尘,依旧蹲下.身,莞尔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带你去找螭。
童子闻言,眼睛一亮:我叫——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又不懂规矩了,才敛容而立,双手相合朝着婉儿一揖:我叫薛崇文。
果然是太平的儿子,薛家的小郎君。
婉儿默默点头。
这样才几岁的孩子,就被教得这般守礼,也难为这孩子了。
太平的性子是那样的,和薛绍又没什么夫妻感情,这孩子这些年怕也吃了些苦头,还能长成这般,也不容易了!我姓上官,叫上官婉儿。
婉儿也告诉了薛崇文自己的名字。
她担心薛崇文不知道何为复姓,特意强调自己的姓氏。
薛崇文一定是听过这个名字,以及拥有这个名字的人的身份的不一般。
因为婉儿马上就看到他圆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面对的就是上官婉儿似的。
下一瞬,这小郎君是不是要被吓得向自己再次行礼,口称上官娘子啊?婉儿实在不喜欢那幅画面。
她在这个礼教森严的世界中已经见识了太多的规矩,难道还不允许她偷得浮生半日闲吗?既然互通了姓名,我们便是朋友了。
婉儿说着,向薛崇文伸出手。
薛崇文喜欢极了眼前这个好看的女子当自己是朋友,在他的心目中,婉儿又好看又博学。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拉住了婉儿的手。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初春旷阔的皇宫中游.走,找螭。
行到一处大殿的前面,婉儿指着殿基角处石墙里伸出来的兽首,道:这是螭。
薛崇文好奇地跑过去看了又看,欢喜道:真的没有龙角!婉儿笑:这是殿中排水的渠道,防止夏日里雨水过多,泡坏了殿基。
薛崇文忍不住摸了摸螭首,似懂非懂。
等到夏日的时候,我要来看看螭怎么排水!他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婉儿,很是崇拜的样子。
婉儿并不在意一个小小孩童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她只是觉得,这样地散心让她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还有那里!她指着远处高处的殿脊。
那里有好多兽头!薛崇文人小,眼神倒是好。
那叫做螭吻,是做殿脊装饰的。
婉儿解释道。
薛崇文看向她的眼神,更崇拜了:你懂的真多!他一时兴奋,连称呼都忘了。
婉儿不以为意:等你长大了,也会懂得很多的。
薛崇文陷入沉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到底是没说。
婉儿看得出来,这孩子聪明,却也心思重。
她便也忍耐下,不去多问。
两个人又携手走了一会儿。
姑姑累了吧?我们歇一歇吧。
薛崇文忽道。
婉儿没想到他小小的人儿,竟还知道体贴旁人。
更让她诧异的,是薛崇文对她的称呼:你叫我什么?薛崇文红了脸。
婉儿正想再问他,是否平时常听他母亲提起自己,忽觉得脚下的土地震动——马蹄子声哒哒哒急响,竟然由远而近冲过来一匹马!还有一道凄厉的声音呼喊着:闪开!快闪开啊!婉儿大惊,下意识地把薛崇文往自己的身后扯。
恰在此时,一道身影急飞来,在那匹疯了般的狂奔的马将要撞上婉儿之前,生生扯住了它。
被大力束缚着,那匹马没命地挣扎,马蹄子翻起,咆哮着。
最终还是慑于那人的力气,不得不停止了挣扎。
婉儿惊魂未定,才看清楚那是一匹栗色的马驹。
也幸亏只是一匹马驹,不然再大的力气,恐怕也拉扯不住它吧?姑姑上官娘子你还好吧?同时两道声音,一个年幼一个年轻,关切地问婉儿。
年幼的是薛崇文。
他也被吓坏了,但是第一反应还是来关心婉儿。
年轻的是那名冲过来大力拦住惊马的人——宋大人?婉儿意外地看着眼前长身而立,一脸关心地紧盯着自己的宋之悌。
宋之悌身上的衣袍都被惊马扯烂了一条,脸上都是汗水。
见到婉儿无碍,还能顺畅地说话,才松了一口气:上官娘子无碍便好!不然,臣罪该万死……宋之悌话未说完,突然旁边蹿上来一个孩童,飞起一脚,踹在了宋之悌的腿上:哪儿来的狗奴才!敢拦本王的马!※※※※※※※※※※※※※※※※※※※※坐着菌的现代百合文《女王攻略》持续更新中,借尸还魂的高管御姐VS不霸道总裁女王的甜蜜爱情~小可爱们收藏一下啊~第一百三十五章哪来的狗奴才!敢拦本王的马!因为被宋之悌强行拦住了马驹, 从马驹上跳下来的孩童气急败坏, 一脚狠踹向宋之悌。
此情此景若是换做旁人,恐怕就要被他踹断腿骨了。
宋之悌武艺高强, 反应神速,在那一脚差一点点就要挨身的当儿,迅速躲开。
那个孩童一脚没踹实, 恼羞成怒, 拉开拳架就要一拳头砸过来——哥哥!哥哥快别打了!被婉儿护在身后的薛崇文喊道。
那个孩童的动作一滞, 一眼便瞄到了薛崇文,然后便看到了婉儿紧紧牵着他的手, 很紧张他的样子。
孩童桀骜不驯地仰着脸,在婉儿的脸上和周身打量了一个来回, 面上有一瞬的惊艳, 继而就被更强烈的怒意占据了内心。
没有人护着他, 也没有这样美丽的女人牵着他的手在意他,这让他的拳头攥得更紧。
谁许你乱跑的!过来!他朝薛崇文喝道。
薛崇文似乎有些怕他,下意识地朝婉儿的身后躲去。
婉儿搂住薛崇文的小肩膀,感觉到这孩子竟然哆嗦了一下。
婉儿的眉头蹙起, 眼底划过幽深。
方才被突然闯来的马驹骇了一跳,婉儿平静下来之后, 就把眼前这个跋扈的孩童探究了一番。
这样的年纪,这样华贵的穿戴, 以及眉眼间似曾相识的容貌……婉儿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这个孩童, 就是和婉儿所熟悉的历史上有着同样的名字, 和最初的封号的,燕王李隆基。
就是在那个历史上,李隆基带兵逼宫,杀死了那个时空之中的上官婉儿。
也是李隆基,诛韦后和安乐公主一党,拥李旦登基,窃取了武周革.命的最终果实。
亦是李隆基,刚愎自用,无视伦常,宠溺佞臣,害得煌煌大唐盛世毁在了他的手上;从那以后,乱世降临,豪强自立,五代几十年的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若说上官婉儿与李隆基有国仇,有私恨,亦不为过。
在这个时空之中,婉儿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和李隆基有着同样名字的人。
虽然他还只是个四岁的孩童,他的这副跋扈霸道、目中无人、不知敬畏为何物的作派,都可想见,他长大之后,会是何等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婉儿甚至思考着一件事:若她在武曌离京的这段日子里,将这个还是小小孩童的李隆基置于死地,将会如何?武曌会惩罚她,会治她的罪吗?一定不会的。
但是那样的话,武曌将会面临不堪的局面:她身边的人,杀死了先帝的嫡孙。
宗室会如何?群臣会如何?就算婉儿不亲自动手,而是用计谋借他人之手,也可能陷武曌于为难的境地。
那是婉儿绝不愿看到的。
而且……此人还只是一个孩子,并非十恶不赦,将来如何都是猜测。
对一个四岁的孩子下死手……婉儿心里过不去那道槛儿。
李隆基攥着拳头怒视婉儿一行的时候,之前凄厉叫喊着快闪开的马奴,早就趴伏在地上,叩头不止了。
他今日在马监中当值,谁承想这祖宗来了,指明就要骑西域使者刚进贡的大宛马呢?马奴要被吓死了,忙说使不得,这是西域使者新进贡的,还要等太后和陛下过目。
李隆基便恼了,吼道本王是陛下之子、太后亲孙,怎么就骑不得,接着便一脚踢开了马奴。
他好歹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量小,成马骑不了,就抓了这匹尚未长成的小马驹,不管不顾地冲出了马监。
婉儿见那马奴额上已经磕出血来,心中不忍,忙止住了他,令他起身说话。
马奴知道婉儿的身份,总算心里有了底,赶紧起身,垂手而立。
薛崇文害怕地抱着婉儿的手臂,轻轻扯了扯婉儿的衣袖。
婉儿垂头,和他的一双眸子对上,会意地朝他笑了笑,示意他有自己在,不必害怕。
薛崇文心里踏实了,只瞪着一双熠熠的大眼,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见一下小小的马奴都认得婉儿,而自己竟是头一次见到她,心头更气;再看到薛崇文竟然得了倚仗一般,被婉儿紧紧护着,更恼火了,眼看就要爆发。
宋之悌军伍中人,爱惜战马,眼看着这么一匹尚未长成的大宛马驹被李隆基这样糟蹋,胸中就有火气。
加之此前李隆基居然还一脚揣向了他,虽然没踹到,但是这么个小小的孩童,骂他为狗奴才,连太后都信重他,命他在宫中护卫上官娘子的安全,连皇帝都对他们宋家人很客气,这个小小的燕王竟然——殿下!此处为宫禁要地,不宜驰马!宋之悌忍着怒火,朝李隆基拱了拱手。
这话,其实已经算是客气恭敬了,却让李隆基心生不忿:此是我家朝堂,本王想如何便如何,关你何事!婉儿眉心突地一跳——这话,不就是那个她所熟悉的历史上李隆基小时候说的话吗?还被后世传为佳话的。
有那么一刹那,婉儿双眼微眯:她对眼前这个小小孩童,真的起了杀意。
宋之悌被李隆基的话噎住,一股意气直撞顶门。
殿下这话不对!他大声道,殿下是天家子孙不错,然,就算是太后、陛下之尊,该遵守的规矩,也要遵守!李隆基被大声吓了一跳,他终究是个小孩儿,面对宋之悌这么高大强壮的男子,还有婉儿这么一个美丽且气场迫人的在旁边,他本能地生出了害怕。
即便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他也不肯软弱下去,犹梗着脖子瞪着眼:敢和本王这么说话,你……你叫什么名字?!宋之悌!宋之悌扬声道,连臣都懒得自称。
好!你、你等着!本王要治你的罪!李隆基喊道。
此时,李隆基的侍从、侍女好几个寻到了这里,看到眼前的情景,他们都骇住了。
一个两个地冲上来,忙向婉儿叩首,又劝着李隆基回去。
婉儿敏锐地发现,其中有一个侍女,眼神在她与宋之悌之前转了两个来回。
婉儿心中冷笑。
李隆基见他们一个个的都那么恭敬婉儿,似乎还很害怕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没底了。
他自知惹不起眼前这个女人,便朝着薛崇文瞪眼睛:薛虎头,你给本王过来!薛崇文小小的身体一抖。
婉儿心生疼惜,更对李隆基心生厌恶。
送你们殿下回宫!婉儿冷着声音,吩咐那一众侍从。
众人见婉儿没有怪罪的意思,忙不迭称是,簇拥着李隆基就要离开。
李隆基不肯就范,却挣扎不过众人。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惹不起眼前这个女人,最终狠狠地瞪了婉儿一眼,还不忘朝薛崇文挥了挥拳头。
一场风波暂时平复了下去,婉儿已经没有了继续散心的兴致。
她问了那马奴几句话,便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于是命马奴牵着那匹小马驹退下了。
多谢宋大人方才出手相救。
婉儿朝宋之悌道谢。
宋之悌忙不迭摇手:不敢!这是在下的职责所在!上官娘子太客气了!他本就敬婉儿如天人一般,此次又是被太后吩咐负责护卫婉儿安全的,当然是乐得为婉儿做一切事。
婉儿这时才知道,武曌特意留下心腹,保护她。
武曌为她考虑得太多,想必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人在保护着她。
婉儿心尖儿上泛过酸酸甜甜的滋味。
她更加地想念那个人了。
婉儿领着薛崇文回到了紫宸殿。
这孩子是太平的儿子,如今受了惊吓,带他会紫宸殿暖和暖和,也不为过吧?婉儿心忖。
最让她觉得古怪的是:薛崇文一个人在宫中逛了这么久,跟着他的随从竟然没有找来?李隆基胡闹到那个份儿上,他的随从都能很快找到他,婉儿不信薛崇文的随从寻找小主人的能耐差在哪里。
要说差,恐怕就差在……这孩子不被在意吧?婉儿的目光落在跽坐在软毯上正在吃点心的薛崇文。
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刚刚走了那么久,又受了回惊吓,饿着他了吧?婉儿吩咐紫宸殿的小厨房去做些饭食来,又命人准备热热的甜的浆饮给薛崇文喝。
薛崇文着实饿了,这里又暖和,他大口吃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想到婉儿还在身旁,脸上一红。
姑姑也吃!他把碟中模样最好看的点心捧给婉儿。
婉儿被他干净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欣慰一笑。
我不饿,虎头吃吧。
她摸了摸薛崇文的脑袋,按下了因为摘下帽子而支棱起来的几根呆毛。
姑姑知道我的小名儿?薛崇文诧异道。
刚才,燕王不是说了吗?婉儿道。
听到燕王,薛崇文脸上的表情低落了下去,愣了几息,才嗯了一声。
婉儿忖着,太平与驸马薛绍不和,也许不会喜欢这个身上流着薛家的血的孩子。
太平的性子又颇类武曌,想来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会多么细心地照料。
这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李隆基比他年纪大些,观今日的光景,恐怕也没少欺负他……若非这些缘故,跟着薛崇文的那些侍从,也不会这么久都不急着找他们的小主人。
也许是因为这孩子的容貌肖像武曌,也许是因为婉儿太清楚一个弱小的孩子,在这座深宫之中是何等的仓皇无助,对薛崇文,她生出了疼惜之心。
虎头的随从呢?婉儿问道。
不知道在哪里。
薛崇文老实回答。
他们都不跟着你吗?他们……嗯,他们都是随我自己玩耍的。
薛崇文的声音低落了下去。
可以想见,这孩子是何等地不被在乎。
那,虎头喜欢这里吗?婉儿又问。
薛崇文眨眨眼,似乎在反应这里是哪里。
我喜欢姑姑这里!他忽地笑了吗,表达了他对这里的理解。
第一百三十六章春猎一结束, 武曌便急不可待地移驾回京。
宗室与群臣, 都当她是惦念着京中的政局,怕出状况, 不敢耽搁,也都没说什么, 一起回程了。
武曌自己却知道,她急切地回来,是太过想念婉儿。
结果呢, 她兴冲冲地回来, 还特意提前派快马报信, 连婉儿迎接的影子都没看到。
武曌当时的脸色都变了。
她的第一反应, 便是宫中出了状况。
马不停蹄地带着人冲入了紫宸殿, 然后她看到了什么?紫宸殿是空的。
在配殿里, 她才寻到了婉儿……正守着一个……熟睡的小孩儿?这是谁家的小孩儿?!武曌的眼睛都瞪圆了。
有那么一瞬间,武曌的脑袋里, 甚至不着边际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婉儿在她离开的几日里,和不知道什么人生下了这个小孩儿!当然, 这是绝无可能的。
好歹,武曌有她的城府, 不至于当着从人的面失态。
她挥退从人,面沉似水,指着还在睡着的薛崇文, 冷冷问道:他是谁?此时殿内, 除了薛崇文, 只有婉儿和她两个人。
婉儿不是不盼着武曌回来,也不是不知道武曌已经入宫了。
因为天气乍暖,薛崇文小孩子家适应不及,感染了风寒。
他再乖再懂事,也只是个那么丁点儿的孩子,病了难受,身边没有亲近的人照顾他,难免黏着婉儿。
武曌入宫的时候,婉儿刚哄着他睡着了,于是便错过了迎接的机会。
婉儿怎么能看不出武曌在生气?此刻,若是换做旁人,而不是自己在她面前,只怕她早就雷霆大怒,而不是引而不发了吧?婉儿心忖。
你回来了?婉儿的声音比平时更柔婉了些。
她想念武曌,想念得紧,如今终于看到这个人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婉儿的第一反应,是想冲过去,扑到这人怀里的。
武曌听到她的语声,冰冷的脸上,有了几丝解冻。
嗯。
武曌闷声应了一句。
她自己朝薛崇文酣睡的床.榻走了过去,站在榻前,低头看着薛崇文无知无觉熟睡的小脸儿。
虎头?武曌蹙了蹙眉,他怎么跑这儿来了?还行,还认得自己唯一的外孙。
婉儿心道。
武曌岂会看不出她心中所想,轻嗤一声:他和太平小时候长得像,朕自然认得。
果然。
婉儿暗自点头。
武曌平日里懒得见儿孙们,请安能免则免。
若非薛崇文与太平小时候长得像,恐怕也不会让她这么快就认出来。
他怎么跑这儿来了?武曌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已经透出些不耐烦来。
机缘巧合吧。
婉儿轻声道,生怕吵醒了小孩子似的。
偏巧,薛崇文或许是做了噩梦,小小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同时还哼唧了两声。
然后,武曌就看到了让她觉得极其诡异的一幕——婉儿竟抬起一只好看的手掌,动作轻柔地抚了抚薛崇文的额头。
薛崇文大概是感觉到了,眉头稍展,竟重新安然睡过去了。
这可让武曌心里十分地不舒服了。
在她的认知之中,婉儿的身心、婉儿的一切,都应该是属于她的,就算是薛崇文只是个那么点儿的小孩儿,婉儿摸摸他的脑袋也不许!何况还是动作那么轻柔地摸摸?所以,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武曌刚刚有所舒缓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她张了张嘴,想喊人,终是犹豫了——她不介意吓醒薛崇文,吓哭了他,她都不在乎。
但是婉儿这小东西,明显是不想薛崇文被吵醒的……武曌赌气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就往外走。
婉儿察觉到她的势头不对劲儿,忙一把扯住她。
去哪里?婉儿压低了声音问。
武曌心里堵得慌,不得不也压低了声音:让他们把他抱走!声音虽低,语声不善。
婉儿拉扯着她衣袖的动作一僵。
他还病着呢!婉儿道。
武曌一股火气直撞顶门:他病着就传太医,该瞧病瞧病,该喝药喝药……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低喝道:他有爹有娘管!让太平来,接他回去!婉儿于是知道武曌是动了真气。
她隐约觉察到武曌因何而气,却又摸不切实。
如果真的是她猜测的那个原因,那也太……幼稚了吧?婉儿很有些哭笑不得。
暂时让他在这里睡着,别吵醒他,好不好?婉儿耐着性子,与武曌商量。
如此,武曌倒不好再继续发脾气了。
随你!她冷哼着,甩袖离开。
武曌离开之后,婉儿颇有些无语。
她知道这么着不是个事儿,她绝不想让武曌生气的。
这件事,还是解释清楚得好。
婉儿于是悄悄唤来小蓉,让她小心守着薛崇文,有什么情况就及时向自己禀报。
嘱咐了一番之后,婉儿来不及更衣,就去了紫宸殿的正殿。
不及更衣的不止婉儿一人。
武曌此时就端坐在紫宸殿正殿里,她惯常坐的那张书案的后面,依旧是回宫的时候,穿的那身衣衫。
而她面前的书案上,铺着一摞摞的奏折。
这是赌气坐着处理政事呢?婉儿无语地暗自摇头。
婉儿在外远远地看了一圈,发现殿内不止武曌,下面还跪着两个人。
看身形,一个高壮的是宋之悌;另一个是一个女官打扮的人,看不到面目,应该是不认识。
婉儿皱眉,已经隐约猜到武曌在调查什么事了。
里面的对话,音声不高,婉儿听不真切。
正犹豫着要不要此刻进去的时候,婉儿忽觉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看到赵应领着一个中年内监走了过来。
看那个中年内监的服色,品级不高不低。
赵应一眼瞧见了婉儿,马上赔了笑脸儿:给上官娘子问安!婉儿谦声含笑,朝他点了点头。
赵应身后的那名中年内监,听到上官娘子四个字,吓得扑通跪了下去。
老奴糊涂!差点儿伤了上官娘子!请上官娘子恕罪!老奴回去就打杀了那小奴才,给上官娘子出气!中年内监叩头不止。
婉儿听得没头没脑,以目视赵应,这是怎么个意思?赵应嘴角抽抽,一把把那名内监拎了起来,低声骂道:你老糊涂了!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这么大呼小叫的!中年内监于是瑟瑟不敢出声了。
婉儿听了赵应简单的几句解释,才知道这名中年内监是马监的管事,因为前日李隆基擅自动了马监里的马驹,马驹在宫中狂奔,险些撞了婉儿,这马监管事要被吓死了。
婉儿于是想到,一定是马监管事本想俏没声儿地息事宁人,毕竟涉事的双方一个是上官娘子,一个是燕王李隆基,他谁也惹不起。
可谁承想太后回銮就问起此事,马监管事自然就明白太后最大的可能是偏向谁了。
一想到自己牵扯进了这种疑似后宫的事,婉儿就觉得头疼——从来宫斗复杂,何止复杂,还要牵连进许多人命。
那名马奴何在?婉儿问道。
马奴?马监管事愣了一下。
老奴这就抓了他来,任由上官娘子处置!他自以为领会了婉儿的意思。
婉儿无语,深觉宫中的风气还真是不可理喻。
他尽了职责所在,为什么要处置他?婉儿质问。
啊?马监管事懵了,这……还是赵应反应快:上官娘子问你话,你就如实回答!诶诶!马监管事忙应声道,那小奴才就在马监里……婉儿定定地看着她:我的意思,任何人不许为难他,你可懂了?马监管事不是纯然的傻子,呆了两息,忙一叠声道:懂!懂!总算是没让那个无辜之人被牵连,婉儿稍松了一口气。
她很清楚,在这样的封建皇宫里,无辜的人被牵连,甚至丢掉性命,绝不是她一人之力能够挽回的。
可那终究是一条生命,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改变,终究要有人去做,才行。
所谓盛世,所谓煌煌上国,从来都不是,也不该是,只有物质上的富足,和军事上的强大而已。
此时,殿内回太后话的宋之悌及那名女官垂手退了出来。
两人看到婉儿,忙行礼问好。
婉儿这才看到,那名女官打扮的,就是那日李隆基身边的侍女之一,也是多看了她和宋之悌两眼的那个。
婉儿朝他们点点头,没说什么。
两个人相继退下。
殿内又有小内监赶了出来,特意向婉儿太后懿旨——太后口谕,上官娘子回去吧,不必在这里候着了。
听着很平常的一句话。
接着小内监就引着那马监管事进去问话了。
婉儿于那平常的话里,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武曌现在,不想见她。
还是生气啊!婉儿默叹。
婉儿没有离开,仍是候在殿外。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是武曌再传旁人来见,她也要等在这里,直到武曌肯见她为止。
婉儿不想让两个人之间出现嫌隙——这么多时日,相思都无处排解,怎么舍得再生罅隙?或许,武曌也有着和婉儿同样的想法。
马监管事离开之后,婉儿便被召了进去。
婉儿暗自称幸,脚步已是迫不及待。
进入殿内,空旷旷的,不见旁人。
武曌仍维持着之前的坐姿,在案后擎着一本奏折,不肯分给婉儿一个眼神。
既然没有旁人在场,婉儿便放开了些。
她没有行礼,而是径自走向了武曌的身后,双手按在武曌的肩头,微微用力,为武曌舒缓筋骨。
双肩上鲜明的触感传来,武曌攥了攥手中的奏折。
早在婉儿进入殿内的时候,武曌的心思就没法专注于奏折之上了。
许久不曾亲.近的身体近在咫尺,武曌胸口间腾烧起一股子燥.热——她突然丢开奏折,拉扯着婉儿的手腕,把婉儿捉到了身前,禁锢在了自己和书案之间。
看到婉儿咬住了嘴唇,武曌心内划过不忍。
可是,那个问题她还是耐不住,想要问出口:你是想要……一个孩儿吗?第一百三十七章你是想要……一个孩儿吗?武曌问, 质问的意味。
婉儿被她双臂用力, 禁锢在她的身体和书案之间。
按理说,武曌质问的语气, 还有她现在散发出来的冷凛的气场,婉儿应该害怕的。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久了,彼此太过了解, 婉儿看着这样的武曌,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
相反,婉儿于武曌的质问之中,捕捉到了旁人不易察觉的,委屈的意味。
婉儿觉得心疼起来。
婉儿听到来自心底的, 幽幽的叹息。
她没有任何挣扎, 而是身体向前倾, 将武曌的脸搂靠在了自己的胸.口。
于是,两个人变成了相依相偎的姿势。
武曌听着婉儿的心跳,嗅着属于婉儿的气息, 躁乱的心情, 才觉得好受了些。
我对虎头好, 不是因为想要一个孩子。
婉儿柔声道。
武曌脸贴着她的心脏, 没有作声。
婉儿只得又道:因为他长得很像你……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 便觉得像极了你……武曌闻言, 心头划过异样的感觉, 有些甜蜜, 还有些苦涩。
若朕是男子, 就能和你诞下孩儿……武曌闷声道。
婉儿微诧,自怀中捧着武曌的脸。
武曌被她盯得心里别扭,不自在地看向别处。
婉儿感觉到她在钻牛角尖儿,俯身过去,在她的唇边,落下一个安抚的吻。
武曌:……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吗?说好不再提这件事的。
武曌被她说中心事,张了张嘴,终是道:那你与朕说实话,你想要一个孩儿吗?婉儿诧异,轻轻一笑。
你笑什么?武曌蹙眉。
我笑阿曌像个孩子,我又何需孩儿?婉儿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朕哪里像小孩儿?武曌股了腮帮,别扭。
还说不像?婉儿默默摇头。
好了,不纠结这件事了,好不好?她勾着武曌的手指,轻轻拉了拉。
武曌的心情好了许多:既然不纠结这件事了,就让他们传太平,把虎头接回去。
为什么这么急?虎头还病着,等他好了再议,如何?婉儿道。
武曌于是闭嘴不语了。
这让她怎么回答?难道她一个做人家外祖母的,要说害怕那么丁点儿一个小孩儿,和她抢婉儿?还是让她说出真实的心理,其实是在吃那小屁孩儿的醋?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武曌于是又纠结了。
灵机一动,她正色道:虎头是外男,不方便、不适合长久在宫中。
这道理,似乎很说得过去。
可是,婉儿却摇了摇头:他才多大的小人儿?哪里就不方便了?而且……身为一个从现代社会穿越的人士,婉儿心里男女平等的理念,并没有因为十几年过去了,而有所削减——虎头与燕王,同为阿曌的孙辈。
燕王能养在宫中,虎头又差什么呢?武曌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不合礼法的话来,马上摇了摇头,道: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婉儿存心与她掰扯。
武曌皱眉,觉得婉儿怎么突然就胡搅蛮缠起来?燕王是李氏子孙,如今又过继给皇帝,兼祧两房,是正八经儿的亲王。
虎头是太平之子,太平是长公主,已尚驸马,又有自己的府邸,偶尔入宫倒也罢了,没有长久逗留的道理。
武曌道。
若非和自己理论的不是婉儿,武曌才没有耐心细细掰扯。
长公主是阿曌的女儿,陛下是阿曌的儿子,一个是女儿之子,一个是儿子之子,又有何差别?婉儿不甘地追问道。
女儿和儿子当然是不同的!儿子承继宗祧,女儿——武曌突地噤声。
以她之聪慧,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话矛盾在何处了。
婉儿含笑瞧着她。
这么瞧着朕做什么?武曌不自在了。
阿曌也知道儿子才能承继宗祧啊!婉儿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武曌哼了一声。
又道:朕和他们不一样!阿曌是想说,你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人,你是震烁古今的唯一一人吗?婉儿仍是含笑道。
你在讽刺朕?武曌皱眉。
我怎么会讽刺你呢?婉儿轻轻摇头。
看着眼前人,婉儿忍不住倾身过去,又在武曌的另一边唇角,吻了一下。
这个吻,就像是一桶冰水浇在了烈火之上,让武曌的火气都消失殆尽。
你想说什么便说,不用绕弯子讽谏。
武曌道。
是了!阿曌是明君,才不至于讽谏。
婉儿又朝武曌眨眨眼。
武曌无奈地撇撇嘴:快说!婉儿于是双臂环了她的脖颈,这一次,她再不想顾忌这里是紫宸殿,是处措朝政的所在了。
阿曌想过以后的事吗?婉儿问。
以后的事?武曌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朕正当盛年,而且大事未成,现在考虑那些,太早了些。
武曌道。
她的意思,婉儿明白——如今她还是太后,登基大事未成,考虑百年之后继承人的问题,为时尚早。
婉儿则摇了摇头:既然大事迟早要成,不妨早做打算。
这句话,让武曌沉默了。
如今的皇帝,是她的儿子。
将来就算是她成了古往今来唯一的女皇帝,百年之后,继承人不还是她的儿子?而她的儿子姓李,她折腾了几十年,到头来还是不得不还位为李氏,不能不说是一场空。
这是武曌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第一次思考,就让她心里抑郁了——如果她是男子,那么她必定能与婉儿诞下孩儿,那么她们的孩儿,必定会承袭她的皇位。
可是,事实却是……武曌心中所想,婉儿能猜出个大概。
这些话其实她原本不想这么早就说出来的,但是武曌此刻惶然的表情让她心疼。
而且,如今李隆基是那样的,武氏子弟又狼子野心,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若这些人当真是帝王之才,哪怕只能守成也就罢了,偏偏他们一个两个的野心比谁都大,能为比谁都差。
婉儿又怎能看到几十年后,武曌呕心沥血创下的基业,毁在这些不肖子孙的手中?幸好,现在着手准备,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于是向武曌侃侃而谈道:我昔年在书中读到海外有一个英吉利国,他们的皇帝就是女子。
武曌听得一怔:天下真有女皇帝?她一直认定自己将来是唯一的一个,开天辟地第一个女皇帝。
婉儿暗暗吐了吐舌头:中国你当然是第一个,可是外国就不是了。
为了支撑自己的论点,婉儿只好继续诌道:其实上古时候,还有娲皇,也是女子之身。
西方有一个叫埃及的国度,他们那里也出过女皇帝;极北之地,还有一个国家叫俄罗斯,他们那里女皇帝百年之后,就传位给了自己的女儿……娲皇氏是上古传说里的——武曌突然住了口。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婉儿,足足看了几息:你刚才说什么……埃什么?还有什么……斯?埃及,俄罗斯。
婉儿答道,心中好笑。
埃及?俄……罗斯?武曌有点儿咬舌头。
她狐疑地盯着婉儿:你别来唬朕!朕也读过许多书,怎么没听说过这些国?你当然没听说过这些国家啊!婉儿偷笑。
她的脸上却是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世上的书何其多?未必阿曌就都读过。
朕没读过的,难道你就读过?武曌挑眉,总觉得婉儿的话似乎哪里不对劲儿。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婉儿正色道。
那你倒是说说,你是从哪本书里读到的?武曌追根究底起来。
这一次,婉儿被问住了。
不过,她也有对付的法子:记不得了。
见武曌将要发作,婉儿忙扬着下巴道:阿曌读过的内容,难道都能记得出自哪本书吗?这话倒也不错。
武曌疑惑地看着婉儿,脑中将婉儿刚才说过的话,又转了两个来回,脸色微沉:朕倒不知,太平还有这样的心思!哪儿跟哪儿啊!婉儿不解。
武曌的第一反应是太平生出了和自己一样的心思,太平自幼和婉儿交.好,难道是想借着婉儿,在自己这里走捷径?但是观婉儿的反应,又着实不像;而且这样怀疑自己的爱人,也很说不过去。
朕以为……武曌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婉儿明白了,脸色有些难看:阿曌以为,我在为长公主做说客?……武曌更尴尬了。
是朕误会你了。
武曌觉得还是知错认错吧。
婉儿面色稍缓。
她从来不想做任何人的说客,她的心里眼里只有武曌一人。
可若论将来,武曌一旦成为女帝,谁有资格做她的继承人,遍观武曌所有的子侄,也唯有太平算得上是可塑之才。
两个人相对无言半晌,还是婉儿先开口:阿曌觉得长公主如何呢?武曌明白婉儿在说什么,迅速地摇了摇头:她不行!为什么?这条路千难万险,朕只愿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武曌道。
原来如此。
武曌的想法,大概就是全天下绝大多数母亲的想法吧?对于女儿,她们总是希望平安顺遂,而不奢望女儿能有什么大的成就。
这样的想法,说是爱女心切,其实又何尝不是男.权之下,做母亲的无奈之举?哪怕是如武曌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也难以摆脱这种想法。
阿曌觉得,一个女人,拥有无上的权力,这不算是好吗?婉儿问道。
武曌深深地看了婉儿一眼,平静道:无论是谁,拥有无上的权力,自然都是好的……但是,做母亲的心就是如此,只盼着自己的女儿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那一眼大概的意思,无非是你不是做母亲的,你不会懂得做母亲的心情。
婉儿抿了抿唇——她不是做母亲的,但是她也是女人,她明白像她,或者说像武曌这样的女人,什么事才能让她们真正地快乐。
那么,阿曌想过,自己做的这些事,是杨老夫人希望你做的吗?婉儿认真地看着武曌。
这个角度堪称别致,武曌还真的被问住了。
婉儿没有停顿,紧接着又问道:还有,长公主想要的是什么,阿曌想过吗?※※※※※※※※※※※※※※※※※※※※我在认真地架空,嗯~第一百三十八章你的意思是, 太平喜欢权力?武曌皱眉。
长公主究竟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婉儿微微一笑, 只是人人都说,长公主肖像太后。
我想, 这话不无道理。
他们是说太平长得像朕,又不是说别的。
武曌仍不认同。
那……阿曌也觉得,长公主除了容貌,别的地方就没有像你的了?婉儿追根究底起来。
武曌拧起的眉头始终没松开。
她听了婉儿的话, 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婉儿便安静地等着她思考。
太平的性子太……跳脱, 还胆大!当着自己爱人的面, 武曌并不回避对女儿性格的判断。
然后她就看到婉儿轻笑起来。
笑什么?嗯?武曌不解。
我笑……阿曌的性子, 难道不跳脱、不胆大吗?婉儿道。
若非跳脱胆大, 又怎敢做天下人都不敢做的事?婉儿很为自己的爱人骄傲。
武曌喜欢听这话, 嘿然一笑:话是这么说。
可惜太平不是朕, 她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自小就被朕宠坏了。
她能担当什么大任?阿曌没有给长公主机会, 又怎知她不能担当大任?婉儿反问。
你倒是对朕的这个女儿,颇为看好?武曌觉得奇怪。
因为阿曌的儿孙子侄之中, 唯独长公主有资质。
唯独长公主有承继大统、不至于将大好江山毁掉的资质。
婉儿没有挑明,她相信武曌明白自己的意思。
未必吧?武曌似不认同, 武氏子弟颇多, 朕不信连一个像样的都挑不出来。
武氏一门只能出一个武曌, 旁的人, 守成都难,遑论其他?婉儿摇头。
诶?你对朕的评价颇高啊!武曌眨眨眼。
我说的可是实话。
婉儿也朝她眨眨眼。
可你说服不了朕。
武曌微笑。
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婉儿道。
打赌?如何赌?赌我能为阿曌培养一个未来的帝王。
婉儿端然道。
帝王?武曌来了兴致。
你是说太……你是说虎头那小子?他不行!武曌摇头。
为何?他身上流着薛氏的血。
在武曌的心里,身体里一半的血统来自薛氏,这便是虎头的原罪。
我身上流着上官氏的血。
婉儿针锋相对道。
既然武曌十分不认同太平与薛绍的婚事,那么婉儿这个爱人呢?这个和武曌有着灭族之恨的爱人呢?武曌果然被婉儿问住了。
你和他……怎能一样?武曌讷道。
皆是人,没什么不一样的。
婉儿平静道。
武曌凝着婉儿,半晌没言语。
她总觉得此时的婉儿,和平时很不同。
可究竟是哪里不同,武曌又说不清楚。
也不知那小子怎么都合了你的眼缘!武曌最终叹道。
阿曌将来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婉儿的双眸中有星亮闪烁。
武曌暗叹,忖着莫不是婉儿这小东西对那小子生出了同命相怜之感?就算是那样,也不至于动了这副心肠吧?托付江山,不是闹着玩儿的。
武曌深觉这样决定一件大事疑似儿戏,可她又禁不住相信婉儿的眼光。
她想着等虎头那小子睡醒了,得好好考较考较他,嘴上又忍不住纵容自己的爱人——你是打算留虎头在宫中教养?是。
我想做他的老师,教他读书明理做人。
婉儿直言不讳。
只教他一人?对,只教他一人。
武曌于是迟疑了。
其实朕倒觉得,你可以连同朕的孙儿们和武氏的侄孙们一起教导。
这样,将来无论谁……都是你的门生。
将来无论谁坐了天下,都是你的门生,都会对你礼敬善待。
这就是武曌未曾说明的意思。
她如此说,又何尝不是借此为婉儿留一条后路?就算是将来她功败垂成,甚至不得善终,婉儿有教导嗣君的恩情在,那个将来可能做皇帝的她的弟子,也会对她网开一面。
如同当年,因为做了高宗皇帝的老师,薛婕妤就算是被搅进上官仪之祸中,也没有人将她如何,后来她还能顺利地离开深宫,颐养天年。
婉儿又如何听不出武曌的打算?她心中十分地感动,却也坚定地摇了摇头:无论将来如何,我绝不选择别人。
明面上,婉儿是在回答武曌绝不选择别的子弟做学生,其实是在表达自己的心——无论成败祸福,她都只选择武曌一人,生死相依。
你啊!武曌心疼地抱紧了她。
婉儿靠在武曌的怀里,感觉到她的体温,忍不住脸颊贴着武曌的脖颈,小猫儿似的蹭了蹭。
武曌被她蹭得心头躁动,微哑了嗓子道:这事就这么定了。
如今……我们做些旁的事可好?婉儿的心脏突突急跳——此情此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阿曌还没沐浴……婉儿呢喃。
我让她们准备着,我们一起洗……武曌说着,就要抱了婉儿起身。
好……等到婉儿在寝殿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
竟都这个时辰了?!婉儿暗叹惭愧,忙挣扎着起身。
被身后武曌的手攀住,环在了腰间:急什么?因为情.事和刚刚醒来的缘故,武曌还带着些鼻音。
婉儿哭笑不得。
怎么能不急呢?之前在紫宸殿正殿里,是那么个情状,武曌刚见了人,问了事,两个人又说了那么正经的、重大的事,后来亲上了,就浑然忘我了。
她们都不是普通人,一举一动皆牵涉大局。
如今不管不顾地昏天黑地,外面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不用急,由着他们折腾去!武曌闭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
婉儿诧异地看着她:这决不是梦话!武曌感觉到怀里人的僵硬,这才舍得睁开一只眼睛:跪的跪,请罪的请罪,由他们去……什么叫跪的跪,请罪的请罪?婉儿更躺不住了。
轻挪开武曌禁锢在腰间的手臂,婉儿忍着羞意,从地上捡了一件件的内衫外衣穿了。
她们两个已经记不得做过多少次亲密之事,每次都……激烈得让人没脸回忆。
婉儿刚套上中衣,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武曌坐起身来,无奈地瞧着她。
婉儿回头瞥一眼,就瞥见了武曌雪白的胸.口,吓得赶紧扭过头去。
不能看!不能看!看了就又爬不起来了!武曌半是惺忪的,这会儿被婉儿一瞥一扭脸,瞌睡虫都不见了踪影。
朕的样子很难看吗?她瞪婉儿,特别想抓了婉儿来,继续纠.缠个天荒地老。
婉儿则看都不再看她,从地上抓起一件衣衫丢给她:快穿衣服!还有正经事呢!武曌气哼哼地接住衣服,刚想往身上套,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婉儿被她笑得莫名,不得不扭身看她。
武曌朝她扬了扬手里的那件亵.衣:穿错了!婉儿大窘:怪不得她刚才匆忙套上衣服之后,就觉得身上哪里不得劲儿。
卿卿不觉得太松快儿了吗?武曌还在哈哈笑。
确实挺挺松快儿的……可怜她发育得实在不及武曌那么……丰.满。
婉儿涨红了脸,冲过来,就要从武曌的手里抢回自己的亵.衣。
武曌手一抬,轻松躲开,然后猝然发力,扯住了婉儿的手腕,压向了床.榻:宝贝儿,我帮你换过来……宝贝儿……婉儿的脑袋里晕乎乎的,觉得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了。
重新平静下来的时候,婉儿浑身上下都酸酸软.软的。
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她突然生出感慨。
接着就摇了摇头。
温柔乡英雄冢。
她不是英雄,温柔乡也会消磨了她的意志。
得爬起来战斗啊!凭着意志力,婉儿再次挣扎地坐了起来。
武曌在榻内支着下颌,挺无语地摇头。
朕让你不够累吗?她还挺感慨的。
婉儿丢给她一个不许再说了的眼神。
武曌没再闹婉儿。
两个人依旧没唤侍女,各自穿好了衣衫。
此时已经过了掌灯时分,外面的天都黑透了。
赵应在前面打着灯笼,武曌攥着婉儿的手,往紫宸殿正殿的方向走。
婉儿就知道,那里现在肯定有事情发生。
路过配殿的时候,武曌忽然停住脚步。
他怎么在这儿?武曌指着配殿里面的虎头。
被婉儿扯了扯衣袖,才恍然大悟,想起前情过往来。
婉儿嗔怪的眼神丢过来,武曌歉意地抬了抬手,那意思朕知道了,朕都记得呢。
婉儿于是懒得再与她计较。
武曌拉着婉儿又往前走。
刚走了几步,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扯着婉儿又折了回来。
这东西怎么在这儿的?武曌指着配殿里面的案上的一只金丝小笼子。
那里面,是她特意给婉儿准备的礼物。
那东西怎么跑这儿来了?薛崇文正趴在小笼子前面,玩得不亦乐乎。
武曌的声音不低,薛崇文听到了,吓得惊骇地看过来。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和金丝小笼子里被打扰了啃果子的松鼠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第一百三十九章薛崇文看到武曌, 颠着小脚步跑了出来。
他跪伏在地向武曌行礼, 奶声奶气地口称太后。
是太后, 不是外祖母……武曌咂摸咂摸这滋味。
行吧, 外祖母什么的,把她都叫老了。
你认得朕?武曌不动声色地开口。
印象之中, 薛崇文记事之后,只见过她一次才对——就是前些日子,封他为长安县男的时候,太平后来带他入宫,谢恩来着。
薛崇文仰起脸, 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武曌:认得。
武曌被那双纯澈的眼睛盯着,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
这孩子是太平唯一的孩儿,因为是薛绍的儿子, 始终被武曌刻意疏远。
即便那次太平带他入宫谢恩, 武曌都没召他近前来说话, 只远远地叩了头就令他退下了。
如今这样近距离地面对着,武曌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孩子的容貌, 是真的像太平。
一种叫做血缘牵连的东西, 没征兆地在武曌的心头腾起。
她的眸子深了深:你如何认得朕的?薛崇文看着武曌的同时, 目光忍不住朝婉儿所在的方向瞥了瞥。
婉儿朝他温和地笑了笑,薛崇文心里面的那点儿紧张,也瞬间荡然无存了。
他依旧仰着脸, 圆着大眼睛回道:臣见太后容貌, 和阿娘很像。
太后的衣服, 又……很好看。
他竟照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臣子奏对的样子回话。
武曌见他一副小大人模样,口中称臣,嗓音却奶声奶气的,不禁莞尔。
到底是小小的童子,武曌身上的裙裳的服制花纹,于他而言还是太过复杂了些,说到最后,他也只会用很好看来形容。
武曌令薛崇文起身说话。
然后,她耐着性子点指着衣衫上的花纹,解释给薛崇文听:这是凤纹,这是祥云……只会说‘很好看’,当心别人笑话你。
薛崇文咧嘴笑笑,便顺着武曌的手指,盯着那些好看的纹路。
很是向学的样子,更讨武曌的喜欢。
太后停步不走,旁人谁敢催促?于是所有的随从都停在远处,静候太后教导薛小郎君。
婉儿乐见武曌喜爱薛崇文,自然也陪在旁边看着。
赵应是众随从中离得最近的。
他也是最有眼色的那个——他提着手里的灯笼,随着武曌的手指点指的位置随时照过去,生怕薛小郎君看不清楚那纹路。
薛崇文到底是个小孩子,再聪敏也不会像大人那般想得多。
他此刻的全副心思,都被武曌点指的花纹所吸引。
忽的,他眸子一亮:这是龙!不是螭!他一时间忘记了尊卑长幼之别,忍不住小手按在了武曌襟侧的绣纹上。
赵应离得最近,闻言,赔笑的脸瞬间煞白。
他心脏突突,腿发软,差点儿丢开灯笼,去捂薛崇文的嘴。
武曌所有的衣衫上,都绣着龙纹和凤纹两种——龙纹是她成为太后称制之后,特意命令内工绣的。
而且,那条龙纹,还是以雌.伏的姿态,屈居于凤纹之下,俨然就是她那做皇帝的儿子,面对她的时候的瑟瑟发抖、如履薄冰。
武曌当初命内工照此缝制她所有的衣衫的时候,内工们都要被吓死了。
这是违制,掉脑袋的罪,谁都知道。
太后手握实权,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要了任何人的命,她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做;掌管内务的内监甚至连自己的后事都悄悄安排好了。
然而,若干时日下来,这样违制的大事,别说臣子们了,就是诸位宗室,就是皇帝本尊,都没人问津。
那么大喇喇的绣纹,不可能没人发现。
所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没人敢问。
于是,众内工也是放开胆子做了。
太后如此服制,便成了循例。
武曌曾经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婉儿听。
这么样的一群人,你说,朕怕他们做什么?武曌嗤笑,下了结论。
婉儿听了也觉得可笑。
臣子如此,宗室如此,皇帝更如此,的确是没什么可怕的了。
赵应是个内监,内监都擅长察言观色,脑瓜皮儿比谁都薄。
薛崇文童言无忌,无意中直指连朝中众位大人,甚至说句冒犯的话,直指连皇帝都不敢指出的要害,赵应怎能不怕?武曌倒是浑不在意,她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你认得螭?她问薛崇文。
薛崇文眉眼弯弯:姑姑说,有角的是龙,没有角的叫螭。
姑姑?武曌挑眉。
姑姑还带我去找螭……薛崇文忽的想起了什么,垂下头去。
都怪我不好,差点儿让姑姑被马儿撞到……他说着,大眼睛里蓄了泪水。
婉儿在一旁看得心软。
武曌却已经明白他口中的姑姑是谁了。
她回头瞥一眼婉儿,那意思朕都不知道,你成了他姑姑了?婉儿感知到她眼神中的无语,不禁好笑。
武曌很快就转过头来,像是根本就没看到薛崇文眼中的泪水。
以后不许叫姑姑。
她肃着脸道。
薛崇文愕然地张大嘴,显然是对不许叫姑姑这件事,很是疑惑不解。
要叫师父。
武曌又道。
薛崇文更诧异地眨眨眼:师……父?怎么?不愿意吗?武曌板起了面孔。
薛崇文赶紧使劲儿摇头。
他明白师父是什么意思,就像……就像教李隆基武功的那些人。
所以,姑姑会武功?不对,不许叫姑姑了——所以,师父会武功?薛小郎君不明就里地看婉儿,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婉儿着实看不下去武曌板着面孔吓唬小孩儿,遂走了过来,蹲下.身,拉着薛崇文的小手。
以后,我做虎头的师父,教虎头读书,好不好?她温声道。
灯烛的柔光,映在婉儿的面庞上,像一幅画……薛崇文想都没想,使劲儿地点头:好!接着,又不忘了新的称呼,他甜甜唤道:师父!武曌站在那里,看着婉儿蹲下.身去对着薛崇文。
一大一小师徒两个,感情甚笃的样子。
武曌不耐烦地撇了撇唇。
她才不会承认,婉儿对一个小屁孩儿,还耐心地蹲下.身去对待,这让她唇齿之间有一种疑似酸溜溜的滋味。
慈母多败儿!武曌心里暗哼了一声,已经在心里盘算着,以后得对这小子严格些。
不想再继续观摩这师徒两个相得的画面,武曌幽幽地开口了。
你逗弄那松鼠做什么?那是朕给你师父的礼物。
这个你指的,当然是薛崇文。
此言一出,婉儿和薛崇文都是一愣。
这人春猎几日,竟还记得给自己捉了只松鼠回来做宠物?婉儿心忖,心底晕上暖意。
薛崇文则根本没想到这只松鼠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师父的,张了张嘴,还是如实道:我看它好像饿了,就拿了果子喂它。
婉儿怕武曌再绷起脸吓着小孩子,忙接过话头儿,朝薛崇文和声道:松鼠长在树林中,更喜欢吃坚果等物。
坚果?薛崇文好奇地问。
不错。
婉儿点点头。
又转脸向武曌道:妾带着薛小郎君取些坚果类来喂松鼠。
眼看着属于自己的小东西,要领着这小崽子离开,武曌很想说不许。
可那样显然就是不讲理。
而且,和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孩儿一般计较,也不像样。
好歹,她也是做人家师娘的……咦?她不是这小崽子的外祖母吗?这都什么辈分!脑袋里萦绕着朕好气哦,却只能由着婉儿领着薛崇文去找吃的喂松鼠的武曌,很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她憋着一股气,大步流星地来到紫宸殿的正殿。
殿内果然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哼!很好!正好撒这口气!武曌心道。
她在书案后面,自己专属的位置坐了,俯视着跪在下面时间不短的那个人。
皇帝怎么在这里?武曌明知故问。
从她的语气之中,隐隐有压迫之意,让早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说辞的李旦,禁不住又紧张起来。
不由自主地连续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李旦的心脏还是怦怦直跳。
他深深地拜伏下去:儿臣来……向母亲请罪。
即便已经正式登基为帝,面对强势的母亲,他还是不敢自称朕。
哦?这话从何说起?武曌继续明知故问。
李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于私,儿臣教导无方,燕王纵马,险些伤到上官娘子;于公,儿臣身为天子,御下失措,以致险些酿成事端。
他说着,咚地叩头在地上:请母后治罪!因为天寒,地上打了地龙,又铺了一层厚实的地毯,李旦这个头磕下去不觉得如何疼。
他倒宁可磕得狠一些,最好磕出血,这样也比好不容易说出这些话之后,面对母亲无声的俯视,更让他好受些。
殿内无声。
良久,武曌才像是忽然醒过神来,唇角勾起一个看不到笑纹的笑来。
好一个,于公于私!她望着李旦跪伏的方向。
李旦的一颗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儿。
不过……武曌慢条斯理地开口。
李旦最怕的就是不过两个字,赶紧又是一个头叩在了地上:母亲恕罪!朕还没说什么呢!你急什么?武曌微笑。
李旦要被你急什么吓死了——他的母亲身强体健,精力比他都旺盛,春猎的时候骑马射箭比他都厉害得多……他不敢急了,再也不敢急了!※※※※※※※※※※※※※※※※※※※※婉儿:看把孩子吓的。
阿曌&李旦&虎头:……坐着菌的百合现代甜文《女王攻略》勤奋更新中,小可爱们收藏支持一下哈~第一百四十章儿臣不急……儿臣不敢急了!李旦吓得又使劲儿叩了一个头。
他是个文弱书生,前前后后三个头磕下来, 脑子里已经出现了晕眩之感。
武曌居高临下, 看着他这副不堪的模样, 心里面已经很觉不屑了。
这么丁点儿的胆子,还是个做皇帝的呢!连只有三岁的虎头,胆子都比他大!武曌很是生出了一种, 朕怎么会生出这样没骨气的儿子的感觉。
一个没骨气的软柿子,再捏下去, 武曌都觉无趣得很。
你起来说话吧!她朝李旦摆摆手, 不耐烦。
李旦哪敢起来?母亲的气没消,儿臣不敢起。
李旦俯身继续拜道。
你还真是……孝顺啊!武曌嘴角抽抽。
既然你这么孝顺……武曌心中冷笑。
那你倒是说说, 险些冲撞了上官娘子,怎么就来向朕请罪呢?武曌飘悠悠地问道。
李旦闻言, 直了直眼睛。
儿臣……儿臣去向上官娘子赔罪?李旦小心翼翼地问, 自以为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意思。
武曌更觉得无语了。
这个儿子,她真不想承认是她的。
你是皇帝。
武曌沉声道。
儿臣是皇帝, 但也是母亲的儿子!上官娘子是母亲身边人, 是母亲……最看重之人,儿臣自然该对她礼敬有加。
李旦总算捕捉到了一点点武曌的话中深意。
连赔小心的话都说得这么没骨气,亏他还是个做皇帝的!武曌暗自摇头。
罢了!她挥了挥手,到底是没伤到人,上官那里, 朕替你去说。
多谢母亲!李旦慌忙道。
武曌哼了一声。
李旦忖着她的心思, 想说点儿什么为自己争取, 又有些不大敢。
皇帝还有话说?武曌挑眉瞧着他。
其实已经把他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李旦被这么一问,蠢蠢欲动起来:其实……其实还有一件事……说来听听。
是!李旦恭敬道,燕王已经被儿臣罚跪在小佛堂中。
母亲您看……他壮着胆子抬头,试图看出武曌心内所想。
罚跪?武曌呵笑。
是!燕王行止无状,儿臣身为父亲,合该教导他!李旦大声道。
燕王李隆基如今是过继给他做儿子的,他自称父亲,也说得通。
既然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已经罚了儿子了,那么做祖母的……李旦期待地看着武曌。
武曌怎么会看不透他的心?无非就是担心燕王将来做大,甚至被指定为他的嗣子,使得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不能承继帝位。
这么算计自己亡兄的儿子,还真是兄弟情深啊!武曌讽刺地冷笑。
可是,话说回来,她又何尝没算计过自己的儿子?母子情深吗?不过如此!天家凉薄,从来只有权力利益之争,何来的情深?武曌的食指轻轻敲击着书案,像是和着脑子里的某个调子。
有节奏的敲击声飘入李旦的耳朵,使得他的心脏都不由得随着那个节奏跳动起来。
他的母亲,早已经掌控了,他所有的节奏。
李旦不敢说话,心里面反反复复盘算着,自己刚才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燕王身为亲王,这般行径,确实是不很妥当。
武曌慢悠悠地道。
李旦连忙称是,目光期待地盯着武曌——他满心等着他的母亲,对李隆基下更大的惩罚。
比如褫夺亲王尊号,比如贬为庶民,比如赶出京城……李旦已经隐约看到值得期待的前景了。
武曌不急不慌地看着下面的自己的儿子。
这副表情,已经要忍不住眉飞色舞了吧?她心里冷哼一声:这就是那些个臣子们看好的帝王!这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仁儒宽厚的陛下!就算是她自己的儿子,她也只看到了虚伪做作,而不是什么饱学明礼!武曌宁可看到她的儿子是胆敢与她分庭抗礼、胆敢忤逆她的,那样的话,就算她的儿子最终败给了她,至少还能收获她的敬意。
而不是如李旦这般,胆小懦弱、内心阴暗,还要强装出一副君子做派!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武曌表面上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厌恶反感之色。
在李旦满目期待,恨不得她立刻下达对李隆基最重的惩罚的时候,武曌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慈祥的表情。
李旦心里咯噔一声——他听到自己的母亲说:几岁的孩子,做出这种事来,虽说少了些考量,但其勇气、胆识可嘉!李旦的脸都白了。
他有一种很不好、非常不好的预感。
武曌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几乎就要颓然下去的身体。
她缓缓又道:朕倒是觉得,大郎这般,有些昔年太宗皇帝的勇武之气!实在是难得啊!太宗皇帝是先帝高宗之父,当年曾经辅助高祖皇帝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为高祖皇帝开创大唐基业立下了不世之功。
把一个几岁的孩童无视宫规任性纵马的行径,同有开国之功的太宗皇帝相比,这心简直偏到了天边去。
有那么一瞬间,李旦突然就明白母亲为什么非要把李隆基过继到自己名下了——所以,母亲的心里,还是认定这大唐江山该属于兄长李弘的?所以,即使李弘早逝,身后被追封为皇帝,母亲还是觉得不足,非得把李弘的儿子,也推上那个位置,才甘心吗?李旦顿觉如坠冰窟,浑身从外冷到内。
霎时间,他想了很多。
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好几个正室、侧室,何以没有一个妻妾能怀上儿子的。
她们未必没有怀上儿子的,而是因为,就算是怀上儿子,也没有机会……生下来!李旦身躯一抖,惊吓,恐惧,不甘,憎恨……种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了一起。
他怎么能允许一个非他亲生的儿子,将来承继了他的帝位?他必须得有自己的儿子!皇帝?皇帝!李旦的耳边传来武曌的呼唤,由飘渺若天外之音,化作了切实的声音。
母亲!李旦哆嗦了一下,神魂才回体似的。
上面,武曌无奈地看着他:皇帝在想什么?李旦被这个问题吓死了,惶然摇头:没!没有!朕方才说什么,你可听见了?武曌又问道。
母、母亲刚才说……说什么了?武曌露出一个更加无奈的表情。
朕方才说,我大唐以武立国,可是到先帝的时候,便偏于文了。
你们兄弟几个更是……文弱了些……武曌说到这里,还应景儿地叹了口气。
李旦面部肌肉抽搐,想说点儿什么,又不敢说。
武曌续道:……天下如今虽已太平,但北有突厥诸部,西边和南边也都不大安生,朕每次收到边关战报,想到我大唐的皇帝竟然越来越不知兵,就觉心中不安,愧对列祖列宗!母亲……李旦越听越觉得这势头不祥。
武曌抬手止住他想说的话:朕知道你孝顺。
可国祚安稳,也是帝王的职责。
李旦脑中轰然一声。
只听武曌又道:大郎朕瞧着不错,朕很喜欢。
他小孩子家,做事少些分寸,你多教导他就是,责罚就免了吧!武曌接下来的话,无疑将李旦最后的那点儿希望都抽空了——大郎现在的封地在燕地,到底远了些。
朕的意思,便改封他为雍王吧。
李旦听了,浑身都凉透了。
雍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封地在雍州。
雍州在哪里?他们脚下的这方土地,就属于雍州!所以,做了雍王,便意味着,京畿都隶属于他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封为储君了?他的母亲,大唐的太后,这是在为李隆基、李弘的儿子,铺路啊!当年,李隆基出生的时候便被封为亲王。
后来,被寄养在太平膝下的时候起,再到后来过继给自己、兼祧两房,再到如今由燕王而改封雍王……这一步步的,母亲早就盘算好了吧?李旦嘴唇颤抖,脸色苍白得厉害。
他不甘心,极其地不甘心——比不起长兄李弘,他认了,谁让他出生得晚呢!可是李隆基,才多大,凭什么就得了母亲的青眼呢?李旦第一次,对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生出了强烈的杀心。
皇帝?皇帝……旦儿!武曌唤了几句无果,改了称呼。
李旦惊觉回神,心中酸楚:母亲,就算是对我这般亲昵,有些事情也是绝无更改了!李旦暗暗攥紧了拳头。
武曌在高处,冷眼瞧着李旦的一举一动,已经将其心里面的所有想法,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旦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武曌佯装关怀道。
李旦绷紧了神经,脑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勉强笑笑:是有些不舒服……回去让太医给你瞧瞧,武曌道,你从小身子骨儿就弱,肯定是前些日子春猎累着了。
到现在,还是在嫌弃他的文弱!李旦咬牙发狠。
好!他文弱,他就文弱到底!就算他文弱,他的儿子,也绝不会是文弱的!李旦向武曌拱手一揖:儿臣身体弱,有些力不从心之处,还要请母亲操心。
你我母子,不必说这些。
武曌道。
是。
大郎改封的事,就按母亲说的,李旦顿了顿,又道,儿臣想精心调养些时日,朝事上,母亲做主就是。
你终究是皇帝……儿臣为皇帝,也是因为是母亲的儿子!李旦打断武曌的话。
武曌眯了眯眸,眼底划过微不可见的冷意。
她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你好生调养身体,将来才担得起这大唐的江山。
是!李旦大声回答。
将来,他不仅要担起大唐江山,大唐的未来,也是他的儿子的,亲生儿子的!他就不信,他亲自看着盯着,还不能让妃嫔们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看着李旦离去时候势在必得的背影,武曌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
这样的脑子,还想坐稳江山吗?就是有资格坐,这江山也由不得他糟践!沉吟半晌,武曌唤进赵应:去,传长公主来见朕!※※※※※※※※※※※※※※※※※※※※圆蛋快乐~~~第一百四十一章太平到杜府的时候, 已经夜半。
杜府的管家早已经习惯了这位殿下的路数,眼睛都没眨一下, 照旧行了礼,便引了太平入内,去见杜素然。
杜素然没睡, 正披衣坐在案前读邸报。
听传话说长公主过府,杜素然没有丝毫意外, 倒像是她此时未睡就是在等着长公主驾临似的。
只有在迎出来, 看到太平孤身出现的时候, 杜素然皱起了眉头。
太平神色淡然, 自己家一般直接往屋内走。
有暗卫,不妨事。
她扔给杜素然这么一句。
杜素然紧跟了上来, 随手将屋门掩紧。
太平自来熟地在书案前坐下, 随手抄起杜素然正在看的邸报:你也在看这个?没有得到杜素然的回应,太平不禁抬头,对上杜素然皱着眉头的表情。
你还站在做什么?太平主人家一般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杜素然闷头坐下,依旧不说话。
太平斜睨着她:你有话便说。
做什么闷葫芦样子?杜素然咬牙道:深夜里跑到这里,你就不怕……我说了,有暗卫保护, 太平抬手止住她, 这点子事,我还是知道的。
就算是有暗卫, 你屡次三番往我这儿跑, 被人看到了, 会如何作想?杜素然恼道。
太平脸色一沉,将邸报丢在一旁。
怎么?与本宫有牵连,让杜大娘子怕了?语气不善。
你!杜素然被噎住,你明知不是如此!那是如何?太平横眉。
言官们的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你呢!还有周兴、来俊臣之徒,他们都眼巴巴等着抓你的把柄呢!杜素然胸口憋气。
你少说了一家。
太平抬起食指,朝杜素然晃了晃。
杜素然被她有如儿戏的神情更气到了。
还有武家我那几位好表兄!太平冷笑。
你既然知道,还胡闹什么?杜素然低喝。
胡闹?呵!你觉得是胡闹,就是胡闹吧!反正我从小打大做的事,在你眼里,俱是胡闹。
太平无所谓地摊手。
你这是什么态度!杜素然气得蹭地起身。
你急个什么?太平摇摇手,示意她坐下。
杜素然恨恨地只得坐下。
要怪,就怪你这府里好酒太多,太平微微一笑,我馋酒了还不行?她明丽的面庞,因为那个笑容,而格外地灿耀起来。
她绝想不到,这样的她,在杜素然的眼中,是何等的美好——为了这样的人,这样的笑,就是现在让杜素然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捧上,杜素然都是乐意的。
自知挨扛不住这样的太平,更拗不过太平的性子,杜素然认命了。
她令人取了窖中的好酒来,与太平同饮。
当真是好酒!太平只是嗅了嗅那酒的气息,便不由得感叹。
听了这样的话,杜素然心底划过无比的满足。
也不知你背着我,从哪里弄来这些好酒。
太平抿了一口那酒,眯着眼睛,似在回味绵长的滋味。
杜素然的脸,则因为那句你背着我,而浮上了热意。
她连忙也喝了两口酒,以遮掩心头的异样。
太平很快就几杯酒下肚,白皙的肌肤上,沁上了微汗的红晕。
灯烛之下,格外的魅惑。
杜素然眯了眯眼睛,实在觉得只是看着这张脸,便能让自己喝下十坛酒。
太平微醺,畅怀地放任脊背靠在椅背上。
唯有在你这里,我才觉得,是在做我自己。
她轻笑道。
杜素然心脏怦怦急跳,酒意上头,太平和太平说的话更让她上头。
两个人不是第一次这般对坐而饮,但是相比之前的两次,此时杜素然没有那么紧张忐忑了。
相反,接下来将发生的大事,让杜素然陡然存了无限的期待,更壮了她的胆子。
是,唯有你……杜素然喃了一句。
什么?太平没听清。
没什么。
杜素然轻咳一声,脑中回复了几分清明。
你来我这儿,不会就是为了喝酒吧?杜素然问道。
你觉得呢?太平饧眼含笑。
论起卖关子用心机,她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
杜素然再次被那双好看的眸子迷了眼睛,攥着酒杯的手不由得收紧,然后不自控地晃了晃,险些晃出了其中的酒液。
我觉得,自然不是。
杜素然强自镇定道。
那便不是。
太平道。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良久。
到底还是太平幽幽地开口:母亲前日夜里急召我入宫。
嗯。
杜素然应道。
你都不好奇是为了什么吗?太后急召,肯定有太后的道理。
杜素然道。
就你忠心!太平切声。
母亲说,她要留虎头在宫中,由上官教导读书。
太平忍不住续道。
杜素然眉心一跳。
母亲还说,皇帝已经下旨,改封燕王为雍王。
皇帝暂居庆阳宫调理身体,朝政全交予母亲处置。
太平一口气说完,又猛灌了一口酒。
杜素然听得眉头大皱。
太平不悦挑眉:你都没什么可说的吗?有太后在,乱不了。
杜素然道。
太平哼笑一声,埋头喝酒。
眼见一坛酒见了底,杜素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纵是好酒,殿下也该适可而止。
杜素然的手遮住了酒坛的口。
太平不耐烦,用手拨她的手。
没拨动,却让两个人双手相贴,属于对方的热意,窜了上来。
杜素然心中一荡,忍不住反手攥住了太平的手掌。
太平不解其意,皱着眉看她。
杜素然被她看得心里发虚,又舍不得丢开那柔荑。
遂清了清嗓子,继续正经话题:虎头自有太后和上官娘子照顾,是好事。
殿下可以安心和狄公一起去豫州。
当然,还有我一同随行。
杜素然在心里加上一句。
之前便有旨意,待得春猎结束,狄仁杰赴豫州刺史任,太平加封豫国长公主,赴封地。
好事吗?太平缓缓摇头。
她在想虎头的事。
自然是好事。
杜素然道。
若是好事,为什么又改封了李隆基?雍王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太平定定地看着杜素然。
杜素然抿紧了嘴唇:他们才几岁的孩子,不至于到那一步……不至于?你可知前一阵李隆基在宫中纵马差点儿伤了虎头?要不是上官也在,后果不堪设想!提到儿子,太平的语气急躁起来。
我以为……杜素然张了张嘴,却又闭紧。
你以为什么?太平提高了声音,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生生受了两个时辰的痛,才生下来的唯一的孩儿!杜素然沉默。
他身上,也流着和你一样的血!太平忽道。
你说什……杜素然愣怔住。
没什么!太平烦躁地一挥手。
他也是你的侄子,你知道的。
她又道。
原来是说这个……杜素然心中叹息:我自然知道。
母亲如此在意李隆基,你觉得正常吗?太平忽问。
杜素然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在所有这些事之中,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可是又说不清楚那个发现,到底是什么。
你也觉得所有这些事,都很奇怪吧?太平道。
是。
杜素然如实应道。
而且,母亲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把我支去豫州,还让狄仁杰为豫州刺史?太平沉吟。
狄公最得太后信重,又是三朝老臣。
太后此举,想必是为了让你远离朝堂纷争。
杜素然道。
所以,朝堂纷争,究竟是什么?太平道。
除了母亲亲政,除了李隆基被重视,还有什么?太平目不转睛地盯着杜素然。
杜素然被她盯得颇不自在。
你还知道些别的,对吗?太平幽幽地问。
杜素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是薛家的事,你会如何?太平目光探究。
母亲已经不在了,薛家的人……若自作孽,我亦无法。
杜素然眼睛飘向一边。
自作孽……太平冷笑。
笑得杜素然心里发毛,可是那个问题,她极其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若薛家有事,你会……如何?你会陪着薛绍共渡难关、不离不弃吗?你觉得呢?太平笑得意味深长。
自从李旦猫在庆阳宫里不肯出来,专心造儿子的时候起,武曌便开始了独自上朝面对群臣的日子。
当真是独自上朝,她连婉儿都不许跟着。
婉儿何尝不知道她这是在保护自己,不被朝臣、宗室陷害、诟病。
武曌越是在意她、疼惜她,婉儿便越觉得心里不好受。
婉儿想为武曌分担,而不是只做躲在她身后的女人。
又一日下了朝,婉儿重提这件事。
你急什么?将来多得是机会呢!武曌由着她替自己除了朝服,换了家常裙裳。
那些人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如何了我?婉儿道。
被武曌一把拉入怀中:他们不是洪水猛兽,却一个赛一个的诡计多端。
朕可不想朕的宝贝,被他们觊觎了去!说着,就在婉儿的颊边落下一吻。
婉儿羞骇,慌忙四顾。
武曌绷着脸哼了一声:小崽子不在,你紧张什么?婉儿无语。
说起这件事,武曌就不快活:自从那小崽子住进宫里,你都多久没和朕亲近了?今日都赔给朕!婉儿更觉无语:这人能不能出息点儿,别吃莫名的醋?第一百四十二章今日都赔给朕!武曌说着, 就拉了婉儿, 往寝殿的方向去。
婉儿大羞:青天白日的……青天白日如何了?老天爷也不能不让人恩爱啊!即便提及老天爷, 武曌都丝毫不避讳。
婉儿被她牵着手, 脚下步子不停。
也不知道忌讳!婉儿嗔道。
她是个不信神佛的,可是在这个封建时代待得时间长了, 也不能不受沁染。
婉儿自己不在乎,然而因爱故生怖,大概就是她的心理写照吧?紫宸殿中伺候的人都是宫中最有眼色的, 早有侍女去准备沐浴的东西。
婉儿瞧着她们一派熟稔而不慌乱的忙碌, 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
这些人跟着武曌这样的主子, 也学会随时往那种地方想了。
所以,在她们的眼中, 自己与武曌的日常,一定是纵.情欢.爱什么的……反正肯定是尽往下.三路折腾了。
天地良心, 婉儿自问真不是那样的人!她觉得好冤。
甭管婉儿是否觉得冤, 武曌是老实不客气地把这些日子的相思,都尽情挥霍在了她的身上。
没用多久, 婉儿就已经没有旁的心思去想这想那了。
她的全副身心, 都被叫做武曌的这个人,以及属于这个人的一切,占据了。
又是腰.酸腿.软的结局……连着几程结束之后, 婉儿盯着头顶帷帐上的花纹, 动着浑身上下唯一有力气动弹的一对眼珠儿, 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肯定是太清晰,太幽怨了。
你叹什么气?武曌半趴在婉儿的头顶,循着婉儿的目光也看了看帐顶。
自然是什么特别的都没看到。
是朕让你不满足吗?嗯?武曌很认真地问。
婉儿吓得回了她一个惊悚的眼神——还不满足吗?再满足下去,她可怜的腰都要折掉了。
武曌接收到她惊悸的眼神,笑了笑,那意思朕明白你很满足。
婉儿无语。
那你方才叹什么气?武曌是个追根究底的。
婉儿更觉无语,想都没想,道:我在想,我何时才能让你这般?这是她的心里话。
这般?武曌初时不解其意,愣了几息之后突然失笑出声:你想要朕?婉儿下意识地往四周看。
当然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这人!这种话也能这般不知羞地大声说出口吗?武曌却不以为意。
她眨了眨眼睛,促狭道:这志向听起来挺不错。
不过,朕怀疑的是,你会要吗?她故意把那个要字抻长了音儿,像是在笑婉儿根本不会如何施为,更像是在笑婉儿每每被自己要得丢.盔卸甲。
婉儿登时涨红了脸,决定一刻钟之内不理这人了。
见婉儿羞窘地拧过身去背对着自己。
武曌心中更觉得好笑。
她忍不住凑上前去,手指在被子里轻轻捅了捅婉儿柔软的腰.肢。
婉儿立时绷紧了身体,脸上一副戒备的神色。
不如——武曌故意卖着关子。
不如什么?婉儿支棱着耳朵。
不如朕教你如何?武曌听起来特别好心地出主意。
教?你会那么好心?婉儿默哼。
她知道有的人自诩天赋异禀,而且气势上就攻气十足,她比不了,也压不住。
可是这人能那么好心,教自己怎么攻陷她?婉儿深表怀疑。
来嘛!试试嘛!武曌又捅了捅婉儿的腰。
彻底把婉儿的胃口掉了起来。
说不定,这人也想享受个一回两回什么的……婉儿暗忖着。
毕竟,大家都是女人,这也是互惠互利的事儿,不是吗?这么想着,婉儿真就存着好奇心,以及虚心求教的心思转回身来,对着武曌。
怎么个教法儿?婉儿问。
她心里面其实是跃跃欲试的——教什么的,肯定得上手实践呀!那样的话,她不就有机会了?不是没看到婉儿双眸中的晶亮的光,武曌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怎么因材施教。
先从我的心得说起吧。
武曌道。
婉儿忙做洗耳恭听状。
作为一个两辈子勤学善问的好学生,婉儿深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儿。
可惜,那种事不能诉诸于笔端,不然书本经验方面她一定能学得很出色。
武曌在此时轻轻扣住了婉儿的手背。
?婉儿低头看看那只指骨修长有力的手,蹙眉不解,隐有所觉。
武曌则一脸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表情:床.笫之事,彼此温存,心意相投是第一位的。
所以至关重要的一点,就要先取得对方的信任,对彼此将要做的亲密之事的信任。
好像说得挺有道理的。
婉儿听着,不由得缓缓点了点头:所以,先拉了自己的手,是沟通彼此感情的第一步。
赶紧记在小本本上,嗯!这么一副乖乖受教的样子,看得武曌心里痒痒的。
小东西要不要这么可爱啊!可爱得都不大忍心欺负她了……谁说朕欺负她了?朕这是爱她,让她享受。
朕把自己累成这样,就为了让她享受,朕得多爱她?牺牲得多大啊!如此一想,武曌深深觉得自己的形象陡然又高大了许多。
接下来要做的事,也特别的理由充分。
她于是凝住了婉儿的眼睛,刻意地将感情注入双眼。
看着朕。
武曌的声音中,带着不容忤逆的温柔。
婉儿真就与她四目相对。
彼此亲密,便是身与心的互相托付。
眼神的默契交融,比什么样的托付都更有力量。
武曌说着,眸子中倾注了十分的专注。
婉儿登时便看住了。
眼前这人,让她无论如何都移不开眼去。
只是寻常四目相对的时候,婉儿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何况此时武曌有意地用眼神勾着她。
婉儿已经忘记了什么记在小本本上、什么实践,她的眼中、心中、灵魂之中,唯有武曌深情无限的注视。
直到,她的身体某处感觉到了异样——喂!你往哪儿摸呢!事实证明,胡说八道就是胡说八道,哪怕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已到掌灯时分,婉儿累得眼珠子都懒得转一下的时候,才后悔不迭于自己之前的幼稚。
信了武曌的鬼话,不是幼稚是什么?!什么教,什么实践,骗鬼去吧!都是些想把她骗上.床的烂招数!武曌以实际行动向婉儿证明了:无论多烂的招数,只要管用,就是好招数。
婉儿愤愤不平于自己的遭遇,好不容易积攒起几分力气,张嘴一口咬在了武曌的肩膀上。
武曌嘶的一声,吃痛。
她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和婉儿计较。
胆子越发大了,敢咬朕?武曌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的责怪,相反,却有几分纵容的意味。
婉儿皱眉,鄙视刚刚因为武曌纵容的语气而瞬间心动的自己。
武曌说着,搂了她入怀。
婉儿默不作声,由着她抱。
武曌偏过头,在她的鬓角落下一吻。
那个吻,混杂着婉儿自己的味道和武曌的气息,让婉儿联想到了刚刚武曌光顾的地方……婉儿的脸上烫得很,身子蜷了蜷。
武曌知道她羞,微微一笑,更紧地环住了她。
良久,两个人都没说话。
终是武曌先开了口:今日太平和狄公启程去了豫州。
婉儿乖乖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朕没去送。
武曌轻声又道。
婉儿自她的怀中抬起头来,仰着脸看着她。
从武曌看起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婉儿察觉到了也许只有她才能察觉得到的落寞。
太平是武曌的女儿,唯一的疼爱的孩子,现在却有生以来第一次远离她的视野,到陌生的异地。
她一定很想念吧?她又那么刚强,一定不肯表露出来那种属于母亲的想念吧?婉儿心想。
我会陪着你。
婉儿柔声道。
武曌歪头看了看她:永远陪着我吗?婉儿怔了怔。
永远吗?这个词,太过遥远了。
可是武曌的眼神,让婉儿舍不得说出别的答案来。
嗯,永远。
婉儿轻轻地点头。
武曌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却格外地抒怀。
婉儿看得愣住了:记忆之中,她第一次看到武曌,这样地对着她笑。
她说永远陪着她,这一定让她发自内心地高兴吧?婉儿的心情,也被这个特别好看的笑容感染了。
那你答应朕一件事,好不好?武曌又和声道。
好!你说!婉儿答应得特别痛快。
为了那个笑容,让她做什么,她都甘之如饴。
武曌眼底划过一丝狡黠:以后,不许怨朕那样……那样?哪样?婉儿不解。
然而武曌的下一句话,就让婉儿瞬间想再咬她一口——就是换了几个新鲜姿势嘛,你看看你,跟要杀了朕似的!舒服得又不是朕,是你……唔!武曌的嘴,被婉儿死命地捂住了。
闭嘴!不许说了!婉儿使劲儿地瞪她。
这人还能不能正常地交流了?武曌被捂了嘴,不怒反笑。
你还笑!婉儿朝她龇牙。
武曌抬起手,想要做点儿什么。
婉儿生怕她再起了那种性子,丢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武曌忍着笑,抬起的那只手朝她打了个手势。
那意思,朕有正经话要说,真的!婉儿狐疑地盯着她,犹豫再三,才松开了她的嘴。
武曌无辜地眨眨眼睛:真的是正经话。
你说……信你才怪。
朕想见见你母亲。
武曌道。
※※※※※※※※※※※※※※※※※※※※咦?我都写了些什么?第一百四十三章朕想见见你的母亲。
武曌说。
婉儿诧异地看向她。
这样看着朕做什么?武曌怪道。
为何?什么为何?武曌轻轻点了点婉儿的脑袋。
为何要见我阿娘啊!婉儿觉得她太奇怪了。
这很奇怪吗?武曌摊手。
自迁都以来, 朕召见的命妇多了去了, 都没见见她,礼数上本就算不上周到。
何况她还是你的阿娘, 你在朕的身边,朕总该见见她, 让她宽心吧?武曌道。
婉儿闻言,更觉得古怪了——周到啊礼数啊宽心啊,这些词从武曌的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就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婉儿于是半晌没言语。
武曌被婉儿瞧得心里发虚, 丢给她一颗白眼儿:朕也是做母亲的,知道养育孩儿是何等的不容易。
你们上官氏又经历过那种事, 她拉扯你长大, 又把你养得这样好,就更不容易了。
婉儿用见鬼了的眼神盯着武曌,越发觉得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朕哪里说错了吗?做什么这种眼神?武曌挑眉。
婉儿抿唇,心里面那个隐约浮现的念头,越来越觉得像是真的。
她突然逼近了武曌, 两个人几乎要脸贴上脸。
武曌紧紧地盯着她, 因为距离太近, 几乎要对眼儿了。
你是不是想对我阿娘……婉儿突然闭上了嘴。
出柜两个字, 差点儿从她的嘴里溜达出来。
对你阿娘如何?武曌追问道。
以婉儿对她的了解,武曌虽然看起来极其淡定, 其实眼神有些闪躲。
这让婉儿没法不往那种地方想。
你倒是说说, 我会对你阿娘如何啊?武曌难得地纠.缠起来。
她一这样说, 婉儿倒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来——这人能对阿娘如何?就是为了自己,这人都不可能害阿娘,也不可能寻机会治阿娘的罪……应该是自己多心了吧?婉儿心想。
这么想着,婉儿心里还是不大托底。
我阿娘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你可别吓唬她!婉儿虎着脸,半真半假地冲武曌龇了龇牙。
武曌嗤声:她年纪大?她有我年纪大吗?武曌说得没错,郑氏确实比她还年轻几岁。
婉儿颇为无语。
论性子之果断强势,论体力之精神旺健,武曌让婉儿常常忘记她其实比自己的母亲还要年长些。
像母亲那样,年轻的时候是大家闺秀,中年的时候颇有主母风范的女子,才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贵族女子的样子吧?婉儿想。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武曌都是这个时代的异类。
而且还是个招人喜欢、惹人心动的异类。
婉儿不由得笑了笑。
武曌就倚在婉儿旁边,支着下颌看着她痴笑。
朕的年纪比你母亲还大,让你觉得很好笑吗?武曌幽幽道。
婉儿一怔,意识到她竟想到了那种奇怪的地方去,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还敢笑!武曌瞪她。
婉儿也不怕,大着胆子朝武曌眨眨眼:你哪里像比母亲年纪还大的?哦?是吗?武曌感兴趣地撑起了身体。
锦被滑落,风光乍现。
婉儿立时看呆了眼。
朕的身体也不像吧?武曌故意道。
天晓得她这样的姿态说着这样的话,浑然天成的妩.媚之态与睥睨天下的王者之姿,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便奇异地融合在了一处。
婉儿抗拒不得,亦不想抗拒。
如果可以,她愿意与这样的武曌,痴缠到天荒地老。
哪怕天崩地裂,只要还能与这人缠.绵在一处,婉儿就什么都不怕。
求而不得、将得未得的当儿,婉儿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了这样的念头。
她被自己吓着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样歇斯底里的一面。
偏偏武曌还不肯让婉儿得到想要的——汗珠儿砸在婉儿的心口,烫疼了婉儿炽烈到极点的绮念。
武曌沙哑的嗓音也砸在了婉儿的耳边:你……永远都不会……不会骗朕,对不对?婉儿被折磨得要疯了,不管不顾地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婉儿才惶然想起自己之前答应了什么。
武曌一定是故意的!那种情况之下,试问谁能做得到理智?只想得到想要得到的,不管不顾——这人一定是故意的!婉儿心里一阵气恼,张嘴又在武曌另一侧的肩头上咬了一口。
这回好了,一边一口,不偏不倚。
武曌皱眉,瞄了瞄自己肩膀上的新伤,又瞟婉儿,眼神颇幽怨。
你后悔了?后悔对朕说你永远不会骗朕了。
婉儿心里一团乱麻,不想理她。
武曌忽觉无趣。
原本两个人尽享鱼.水之乐,何其得趣?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武曌绷着脸想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爱得深了,就想求全;求而难全,必然互伤。
爱愈切,而伤愈深。
武曌也觉得心烦了。
她瞥了瞥婉儿。
一缕沾湿的细发,还贴在婉儿的鬓边。
这让武曌联想到了之前许多次软糯可口得不像话的婉儿。
爱不释手……武曌突然抱紧了婉儿,特别地用力。
婉儿显然被她毫无征兆的动作骇住了。
你……婉儿想说点儿什么。
别说话!让朕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武曌不许她说。
感觉到怀中人乖巧如猫咪,武曌一颗躁动的心,也缓缓地平复下去。
就这一次,唯一一次……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二日休沐。
武曌早早起榻,吩咐召婉儿的母亲郑氏入宫聊家常。
她特意让赵应去传旨,特意说只是聊家常,免得郑氏担心害怕,可以说考虑得极周到了。
婉儿把一切都听在了耳中,也觉欣慰。
可是,休沐日这人不似往常那样恨不能缠着自己腻在榻上腻到不得不起来,反而比往日上朝起的还早。
虽然是召见自己的母亲显得颇为郑重,却还是让婉儿心里忐忑不安。
回想昨日到今日,武曌的举动言行,婉儿总觉得哪里很不寻常。
可惜她的心思远没有武曌深,自问认真用心机的话,绝非武曌的对手。
武曌已经自顾穿好了中衣,就要传侍女们服侍盛装打扮了。
她瞥了瞥侧躺在榻上,脸上是掩不住的思考神色的婉儿,慢条斯理道:大清早的,想什么呢?一会儿还要见你阿娘,快起来梳妆。
婉儿闻言怔住。
昨夜这人可没说要自己一同陪着见啊!武曌看出婉儿心中所想,切了一声道:你不是不放心朕对你阿娘说什么吗?你自己看着朕,省得朕胡言乱语。
婉儿嘴角微抽。
武曌既这么说,自己要是再跟了去,反倒像是不信任她似的。
今日虎头还有功课……婉儿道。
快去快去!你就只惦记着他!武曌哼道。
婉儿知道她虽然语气那样,并不是在闹脾气,便朝她笑了笑,也起身了。
武曌盛装打扮,婉儿却只穿了寻常裙裳。
两个人将分别的时候,婉儿站在武曌的面前,端详了好一会儿。
武曌瞧着她,不解其意。
很好看!婉儿由衷赞叹道。
说着,还忍着羞意,倾身在武曌的面颊上,落下一个吻。
室内还有紫宸殿中贴身侍奉的两名侍女。
她们见状,慌忙低下头去。
这是婉儿第一次大着胆子、当着旁人的面和武曌亲昵。
她唇一触便离开,却把极烫的感觉,留给了呆立在原处的武曌。
凝着婉儿远去的背影,武曌听到了自己心底里的一声长叹。
这一日似乎过得格外的漫长。
整整一上午,婉儿都照着课业安排教虎头读书。
她的心却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在这里,另一半则飘向了紫宸殿——此刻母亲应该和她见面了吧?现在应该见过礼,聊起来了吧?她们会聊些什么?母亲会不会被留下用午膳?婉儿思绪纷乱,几次给虎头讲解文章的时候都读错了。
虎头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他不是没听出婉儿读错了,但是他没有指出,而是唤来了侍者,让他们奉茶。
师父渴了吧?这是新茶,师父尝尝。
虎头道。
婉儿自知险些教错了小孩子,心里有愧,抿了两口茶,便听虎头道:我给师父读书听吧?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婉儿心中的烦乱稍解,点头说好。
直到将近正午时分,也不见紫宸殿中人来传话。
放在往日,武曌何曾舍得与婉儿分开一刻钟?难道是留母亲用午膳了?婉儿猜测着,一颗心则越揪越紧。
婉儿忍不住打发赵有福去看紫宸殿中的情况。
赵有福去了,很快就折回。
如何了?婉儿迫不及待地问。
老夫人听说已经回府了,是太后特意嘱咐禁卫好生送回去的。
赵有福如实道。
婉儿稍松一口气:应该是一切如常。
可婉儿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太后此刻在做什么?婉儿又问。
既然母亲已经被送回府了,为什么武曌没有急着来见她,或者召她快去紫宸殿?这可不像武曌平素的做派。
太后在见人。
赵有福道。
见何人?婉儿的一颗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儿。
听说,刚刚召了秦鸣鹤秦大人到紫宸殿问话。
赵有福回道。
※※※※※※※※※※※※※※※※※※※※不要问我求而不得和将得未得是什么意思~第一百四十四章秦鸣鹤是当年给先帝医治风疾的太医, 因为医术高超缓解了先帝的病症而得了赏赐, 后来便一直留在太医院中。
他是大秦人。
婉儿这些年曾与他有过几次交流,因为婉儿好奇于这个时空之中的这个时代的外国是什么样子的。
婉儿确定这位鬈发深目、身形壮硕, 以大秦为姓的斯文太医, 来自东罗马帝国。
秦鸣鹤离开家乡已经很多年了,在大唐这个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国度,能有人和他谈起他的家乡,这让他心里很高兴, 谈兴也很浓。
秦鸣鹤是太医,他的职责是给宫中的贵人们瞧病。
武曌显然未病, 而且向来给武曌请脉的,都是太医令,何时轮到秦鸣鹤了?那么, 武曌为什么召见他?还是在见了自己的母亲之后?婉儿没法不把这件事, 与自己联想在一处。
某种不安的感觉,强烈的不安的感觉, 涌上心头。
婉儿咬紧了嘴唇, 脑海中倏忽划过武曌昨日问过她的问题:你永远都不会骗朕,对不对?彼时, 正是两个人在床.笫间行到最紧要的时刻,武曌的声音远没有这样流畅,婉儿的脑子也远没有此刻清醒。
那时候, 武曌分明是强迫着婉儿给予她肯定的答案, 否则她就不给予婉儿想要的极.致快乐。
婉儿不得不从了她, 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之后便有了今日的变故。
而今回想起来,当时逼问她答案的武曌,除了无赖的强硬,是不是还有几分言说不得的……惊恐?唇齿间一股子甜腥的滋味漾开来。
婉儿才意识到,她竟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
血的滋味一点儿都不好,那种比流血还要可怕的预感,让婉儿也被感染了,武曌昨夜的惊恐。
是不是,昨夜武曌说着朕想见见你的母亲的时候起,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某种判断?关于婉儿言说不得的秘密的,判断?霎时间,婉儿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凉透了。
往日里所有的敏锐和灵慧,此刻都在脑袋里绞成了一团乱麻。
这种感觉,如何形容?就像当年,她意识到自己竟然魂穿到了这具身体之上的,绝望。
所不同的是,当年的她,还想着凭着那具小小的身体求得一死以图解脱,重回穿越前的世界;而现在的她,却连一死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
她若死了,那个人该怎么办?其实,婉儿的脑海里何尝没有一抹理智的声音在提醒着她——身为一个封建时代的土著,身为有着一颗真正帝王心的那个人,在知道了可能的真相之后,会如何处置她?是的,处置。
那人连亲生儿子都能眼都不眨地处置了,遑论一个欺骗了她这么多年的外人?婉儿的胸口尖锐一痛: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此时已经成了外人了吗?婉儿其实没有时间理清脑中的纷乱头绪,外面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面目说不上熟悉的内监,后面跟着的两名小内监,各自提着一只包袱。
婉儿蓦地想到了某种可能,一阵天旋地转。
她强行稳住身体,没有表情地看着为首那名应该在紫宸殿中见过的内监单独进来,欠身向她一礼。
礼数是不差的,他说出口的话却让婉儿心惊肉跳:传太后口谕。
何时武曌要与她说些什么,需要旁人来传话了?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请讲。
婉儿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处没动,更没有像其他听到太后口谕四个字的人那般,跪下恭闻。
那是她的爱人,她为什么要跪?婉儿倔强地想。
传口谕的内监撩眼皮看了看犹站在对面的婉儿,张了张嘴,到底也没敢对婉儿的大不敬做一评论。
他于是宣太后口谕道:太后说:‘朕对你很失望,再不想见你。
你出宫去吧!’声音不高,却仿佛狠狠一棍砸在了婉儿的头顶。
婉儿狠咬牙关,才勉强维持住身形。
口腔中,甜腥的血味散开来,比之前还要浓些。
她知道,她的牙齿把嘴里都咬破了。
疼。
可那又能怎样?及得上心如刀绞的万分之一吗?这么美的人,谁承想竟就遭遇了这样的横祸?传口谕的内监心想。
他往日也是在紫宸殿侍奉的,见多了太后如何对婉儿好,见多了婉儿如何得宠,也素闻婉儿善待下人的名声。
他对婉儿心有悲悯,可身上背着传口谕的责任,是不能不继续下去的。
太后说:‘上官婉儿即刻出宫,不准停留。
’内监硬下心肠又传口谕道。
说罢,扬手招来身后拎着包袱的两名小内监:送上官娘子出宫。
宫里的消息,说传得快也快。
不到两日的工夫,曾经一度风光无二的上官娘子被太后厌弃撵出宫去的消息,便散播开来。
有人说是真的,因为亲眼所见,上官娘子离开得颇为狼狈。
有人说是假的,因为上官娘子是最得太后宠的,绝无可能被撵出宫。
每个人偷偷讨论这件事的时候,眼底都流露着暧昧的光芒——所谓得宠究竟是怎么个得宠法儿,那是心照不宣、不言自明的。
更有人善于看风向的,听闻千金公主为了讨好太后,特意联络鸿胪寺,巴巴儿地送了几名绝色女子去。
这几名绝色女子都是西域诸国进献的,或善舞或善歌,各具技艺,据说甚至还有刻意培养的极擅风.月之术的。
她们原本是要被献给天子的,谁想天子如今不待见朝事,似乎也没什么实权。
西域那些使臣也都是见风使舵的,知道千金公主如今在掌握实权的太后那里有几分脸面,便投了千金公主的门路。
千金公主最惯做这种事,马上就想到了婉儿的身上——既然太后能宠一个女子,又怎么会不喜欢多多益善?在千金公主的认知里,太后在宫里养几个禁.脔根本不算个事儿。
而且,相比男子,女子大多更善于小意逢迎,也更好调.教,而且最大的优点,就是弄不出孩子来。
在这位以作风彪悍著名的大唐公主的眼中,这和大户人家的家主养几个小倌换换口味,没什么分别。
因着千金公主往宫里送美女这件事,宫里的人有些就动了别样的心思——既然太后好女.色,这何尝不是一条进身之路?只要不图名分,有太后在一日,在宫里不就能如鱼得水?撵走婉儿,却带起宫里这么一股子邪门之气,大概是这件事中的两个核心当事者谁也没有想到的。
武曌此时过得如何,婉儿不得而知。
她自从被撵出了宫,便在京郊的那所别院住了下来。
这里空旷阔大得很,每每让婉儿有一种偌大的世界,只剩她一个人的错觉。
离宫两日,婉儿不曾有半刻合眼。
这几十个时辰,足够让她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得清清楚楚了。
根本不必询问母亲郑氏,更不用询问秦鸣鹤,婉儿就能猜想到武曌都和他们谈了什么。
婉儿离宫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差人给母亲送去了一封信——幸好,武曌只是撵她出宫到这所别院中,并不禁止她做旁的事。
在信中,婉儿请母亲安心,不用担心自己。
她能想象得到,自己离宫不久,这个消息就会传到母亲的耳中。
而母亲必定是为她无比心焦,想要见一见她,确认她安然的。
婉儿并不觉得自己现在能打叠起心情,以常态去面对母亲。
所以,她选择了写信。
婉儿极尽安慰之语,想必这样虽然不能全然让母亲放心,也多少让她不至过于揪心吧?她尽一个好女儿的责任,为母亲尽可能地解释。
可笑的是,最应该听她解释的那个人,却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几十个时辰,每次想到这一点,婉儿的心口便像是又被狠狠刺了一刀。
难道就这样忍耐了吗?就像当年在静安宫中,每日里只是渴盼着那个人,渴盼着不知何时才能降临的悬殊的爱情吗?要等多久?能否等来?就算等来了,来的又是什么?婉儿经历过那种无望的等待。
现在的她,讨厌等待。
更讨厌那个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她要入宫,她要亲口问问那个人。
娘子您要做什么!小蓉急冲上来,挡住了婉儿的去路。
之前在宫中突生变故,小蓉已经被吓了个半死,小蓉以为她们会被下令杀死。
这两日婉儿独自在窗边站立了几个时辰,最后虚脱得无法直立不得不暂时坐下,小蓉觉得自己这条命已经没了大半了。
娘子您先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小蓉揪心地说。
这样不吃不喝不睡觉,铁打的人也抗不住啊。
婉儿瘦了整整一圈,脚下是虚飘的,双眸却燃着两团火。
我要入宫。
她一字一顿地说。
小蓉骇得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娘子!奴婢求您了!您现在入宫,惹急了太后,万一真的……可怎么办啊!婉儿知道她说的万一是什么,无非就是囚禁、被贬甚至杀头。
所以,武曌会杀了她吗?婉儿轻轻地,无谓地笑了。
小蓉看呆了。
在她的眼中,此时的婉儿,很有一种疑似疯癫的苗头。
婉儿却不想再和她废话纠缠,突然攒足了气力,向门外喝道:宋之悌!※※※※※※※※※※※※※※※※※※※※婉儿:你完了。
阿曌:……第一百四十五章婉儿喝出宋之悌的名字的时候, 小蓉要被吓死了。
现在已经够乱的了,日子已经够艰难的了, 娘子还要乱来?就不怕再被那起子小人攥了话柄拿捏住吗?婉儿显然是不怕的。
在小蓉的眼里,婉儿简直歇斯底里得让她觉得陌生而可怕。
为什么不静待时机,等着太后回心转意呢?之前不是一直这样的吗?婉儿的喝声刚落,门外便响起了宋之悌中气十足的回音:在!婉儿的嘴角浮起一抹转瞬即逝的浅笑。
她并不管小蓉惊掉下巴的反应,径自快步到门前, 打开房门。
门外,宋之悌高壮的身形仍保持着躬身而揖的姿势。
即使之前在婉儿的视线之外, 他对婉儿的恭敬礼数都不差分毫。
婉儿隔着一扇门, 看着宋之悌。
我要入宫。
你可愿为我开道?婉儿正色问道。
属下愿意!宋之悌大声回答,毫无犹豫。
婉儿暗自点头。
你要清楚, 我现在是戴罪之身。
婉儿又道。
属下甘愿为上官娘子驱驰!宋之悌决然应道。
婉儿微笑:宋之悌, 你都不问问我入宫做什么吗?不必问,只要上官娘子吩咐!紫宸殿。
丝竹声声之中,胡琴、琵琶的音调掺杂其中,交织成一支格外缠.绵绮靡的曲子。
大殿当中,三名胡装打扮的艳美女子, 轻舒手臂,高伸纤足,和着勾魂的曲子, 曼扭腰肢, 眼风睇转, 无限的风情皆在举手投足之间。
她们的每一个动作, 无不是为了迎合高坐在正位上的武曌。
武曌初时还正襟坐着,看着看着,神情便有些松懈,疏懒地倚靠在了椅圈内。
她的身后两侧,各有一名绝色女子。
年纪都很轻,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深目高鼻,肤白若雪,穿着的却是中原服饰。
她们极慑服于武曌的气势,低眉顺眼地跽坐两旁当看到武曌的身体懒散地倚靠在椅圈上的时候,两个绝色女子忙跪步上前,分别在两边拿捏着力度,轻轻按摩武曌的肩膀、后背。
陌生的、过于浓郁的香味侵入鼻端,害得武曌皱了皱眉。
这两个女子,和下面跳舞的那三个,都是西域进献的,又特意被千金公主奉给太后的。
身为高祖皇帝最小的女儿,论辈分武曌还是她的侄媳妇,却腆着脸丝毫不觉羞耻地称武曌为阿娘,还说这几个知情识趣的西域女子,是她特意孝敬阿娘的。
武曌当时心内冷嗤一声——同样是宗室,相比起来,她倒更欣赏闹事的那起子人。
不过,千金公主自有千金公主的用处,比如可以用来笼络人心。
她乐意叫阿娘就叫去呗,反正被叫的人又不会少块肉。
宗室里的人,若多几个这样的,何愁李唐江山不早早易主?这样想着,武曌便收了几个胡姬,更像模像样地和她们在紫宸殿里闹腾了起来。
外间传说几名胡姬成了太后驾前的新贵,千金公主在府里乐得拍手。
一纸檄文,则从遥远的扬州,飞到了京城。
既然那些事都能想出法子应对,眼下胡姬身上过于浓郁的粉香,又有什么忍耐不了的?武曌心道。
可是,为什么,明明闻着那么香得冲鼻的气味,心里面更空落落了呢?殿外突然传来分明的争执声,声音大得连殿内的丝竹声都压不下去。
武曌心生异样,刚要迫不及待地起身观望,突然喀啦啦——大殿的门被从外面打开来。
一抹纤细的、清丽的、无比熟悉的身影,逆着阳光,站在那里。
仿佛傲视天下一般,看着殿内的一切。
两名在武曌身后为她捶背捏肩的胡姬乍见变故,一时之间忘记了动作。
而大殿中间三名跳舞的胡姬,更没想到会有人胆敢这样大喇喇地推开紫宸殿的殿门。
上面坐着的那位大唐的太后,传闻中不是极厉害的吗?她们当初被自家的使节叮嘱过多次,在这位大唐太后的面前,要恭顺到十二分,否则万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别说她们的家人,就是她们的国都危矣。
可是现在,这个衣衫单薄、纤纤弱质的年轻女子是谁?就算她姿容十分的出众,就算她气质十分的脱俗,又是谁给的她天大的胆子,这样无视紫宸殿是怎样的所在,径直横穿,将殿内的舞姬、两侧的乐工、侍立的宫人,甚至上面明显被骇住的大唐的太后,都视若无物?婉儿突然的出现,突然一言不发地横穿大殿,震慑了所有人。
一时之间,弹琴的忘记了拨弦,弄箫的忘了鼓音,鸣钟的手里的钟锤迟迟忘了敲击。
伴奏的音乐断了、乱了,三名舞姬也乱了阵脚——婉儿的横冲,冲乱了她们的队形;婉儿周身散发着的迫人的气势,让她们甚至不敢直视她,遑论伸展双臂继续跳舞,以至于挡了婉儿的路了。
就这样,绮靡的场面变成了杂乱无章。
整个大殿里,除了昂首走自己的路的婉儿,所有人的章法都乱了,心也都乱了。
包括高高在上的武曌。
别人的心乱,是因为意外、诧异、震惊,武曌的心乱,却是无法言说清楚的滋味。
武曌怔怔地看着婉儿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心情也变了几变。
直到最后,那种复杂的心情,竟奇异地在她的脸上凝固成了一抹似笑非笑。
婉儿没有笑脸,全程没有笑脸。
哪怕,从进入大殿的时刻起,她的双眼,就只盯着武曌。
她看到了武曌脸上的每一分变化,看到了武曌最后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婉儿眼底的冷意更甚。
婉儿在距离武曌一丈远的地方停下。
两个人之间,还隔着一张书案。
书案上摆着的,不是婉儿熟悉的笔墨奏折等物,而是满满当当的美酒佳肴。
这人竟已经开始习惯于奢靡享受了?婉儿冷哼,眼睛扫过武曌身后的两名胡姬。
曾经武曌看奏折的时候,婉儿便陪坐在那里。
偶尔,武曌会与她交流心得,还会把朝中的趣事和奏折里有意思的地方,分享给她听。
现在,那里却被别人占据了。
那两名胡姬,自婉儿徐徐走来的时候起,便紧张起来。
此时被婉儿的目光扫过,登时心生惊恐,自惭形秽,两具艳美的身体萎顿了下去,脸伏在地。
婉儿呵了一声,带着冷意,似乎在嗤笑不过如此。
武曌看着婉儿,眼神欣赏。
气势十足、俨然兴师问罪的婉儿,更让她着迷。
武曌于是赏脸地站起身来,手一挥,便挥退了殿内的所有闲杂人等。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袂响动之后,偌大的紫宸殿内只有她们两个人了。
婉儿明显睡眠不足的脸,以及似乎瘦了一圈的身体,让武曌蹙眉。
她还是忍不住绕过书案,走向婉儿。
武曌的手,惯性地伸向婉儿:怎……只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婉儿不客气地闪躲开。
武曌手摸了个空,僵在半空中,脸上闪过微愠。
婉儿无惧无畏地迎上她的目光,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事不过三。
武曌怔住,想了想之后,方明白婉儿说的是什么意思——静安宫中是第一次,京郊别院是第二次,这次是第三次。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放逐婉儿。
第一次、第二次她事后缠着婉儿、半是粘半是哄的让婉儿不再纠结旧事,甚至还让两个人的感情更近了一步。
而这一次……武曌冷下脸去:你焉知这一次不是真的?焉知这一次不是真的要处置你?婉儿冷笑:扬州徐敬业之乱是真的?博州李冲矫诏造反是真的?还是骆宾王的那纸檄文是真的?你说什么!武曌彻底被骇住了。
短短几日,短短几日!连京中的朝臣们还都不尽知的事,婉儿一个被幽禁在京郊的人,是如何知道的?!我说什么?我说什么,太后当真不明白吗?婉儿轻嗤。
武曌脸色泛白,像是不认识婉儿似的上下打量着她。
婉儿由着她看,自嘲道:太后知道的我知道,太后不知道的我也知道……这桩事,太后难道不该是在召见了我阿娘以及秦鸣鹤秦大人之后,便该知晓了吗?武曌的脸色极难看起来,嘴唇微颤,见鬼了般的眼神紧盯着婉儿。
因为眼前人全然是婉儿的模样,她才强撑着没有出于本能地后退半步。
婉儿观她反应,心中苦涩。
我幼年的时候,太后不是有所怀疑吗?太后不是曾怀疑我不是上官婉儿吗?她问着武曌,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武曌抽气,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你是……我不是!婉儿抢白了她。
婉儿忽然朝武曌迈了两步,直逼过来。
武曌绷紧了身体,下颌微扬,喉间分明可见地滚动着。
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恐惧?婉儿凄然地想。
但是她到底是没有后退……婉儿又想。
轻轻晃了晃脑袋,挥去突生的柔情。
婉儿已经站在了武曌的面前。
因为身高的原因,她需要稍稍仰视着武曌。
但这并不妨碍她,说出让武曌顿觉心惊的话——我不过就是一个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
太后难道不应该以邪祟恶鬼之由,处置了我吗?※※※※※※※※※※※※※※※※※※※※婉儿:就问你怕不怕!第一百四十六章武曌突然召见郑氏, 之后便又急着召见了秦鸣鹤,加上此前两个人缠.绵的时候武曌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 聪慧如婉儿,在这两日的时间里,足以想通这其中的缘由。
武曌那样的心机、那样的身份,想要从郑氏的口中套出想要的答案,想要从秦鸣鹤那里查知真相, 绝非难事。
加上这么些年来她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婉儿的种种,两相印证,婉儿的身份何其可疑,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太后是不是问了我阿娘我的乳名?太后是不是早就怀疑‘贝贝’是我的乳名?婉儿轻笑。
武曌屏息。
太后疑得不错, ‘贝贝’就是我的乳名。
不, 我们那里, 叫小名。
婉儿像是在说着一件极轻松的事。
你们……那里……武曌沙哑开口。
对, 我们那里。
和这里隔着的不是千里万里之遥能够形容的, 而是隔着无尽的时空……婉儿忽的歪头看着武曌:‘时空’是什么意思?太后懂吗?武曌面沉似水:不懂。
可是我懂!婉儿道,你们这里的人,不知道的那些, 还未发生的事, 我都知道!武曌没作声,她的呼吸沉重了些,昭显着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太后问了秦鸣鹤他家乡的事吧?问那些女皇帝、女太子的事……太后可得到答案了?婉儿挑衅地看着武曌。
关于那些女皇帝的事, 就是婉儿曾经对武曌说过的。
只是在说那些事的时候, 婉儿是处于劝谏武曌早作打算以及选择最适合的继承人。
彼时的婉儿, 不曾想到它们会成为自己的把柄。
就像之前,她说她想在两枚玉戒上刻下两个人的名字,想刻的是贝贝,而不是上官婉儿。
只有贝贝才是真正的代表着婉儿的名字,而上官婉儿终究是别人的名字。
当初,两个人感情好得蜜里调油,婉儿在和武曌探讨这件事的时候,何曾想到又是一个把柄?和一个帝王相爱,投入真正的感情,是不是原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想要一个帝王真正的爱,是不是也是自作多情?太后怎么不回话?没有得到武曌的回答,婉儿追问。
武曌目光幽深,紧紧地盯着婉儿的脸:所以扬州徐敬业的事、博州李冲的事,你都知道?朕将来……你也知道?太后关心的,原来还是自己的江山权力!婉儿冷笑。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武曌不理会婉儿的冷笑,喝问道。
目的?婉儿眯眸。
手腕忽然被武曌捏住:你接近朕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手腕上是熟悉的、向往的属于这人的体温,耳中回荡的却是凉森森的质疑的话。
婉儿突然觉得好笑:所谓帝王心,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心里首先想到的,是不是就是江山权力?太后以为,我接近你,是有什么目的?婉儿由着武曌攥着她的手腕。
武曌被反问,手轻抖,却不由得越来越用力。
婉儿吃痛,而那种疼痛又让她心生一种异样的快意——大概她们此刻都不正常了吧?婉儿心想。
我接近太后,就是为了得到太后的心,然后得到太后的江山!太后怎样从李氏手中得到的江山,我将来便怎样也从太后手中得到!婉儿故意道。
这个答案,太后可满意?婉儿露出两排整齐白牙,挑衅地看着武曌。
武曌听得呆住,攥着婉儿手腕的手,一时之间失了力气。
被婉儿扬手甩脱。
太后是不是该马上杀了我,以防万一啊?婉儿眼神魅惑张扬。
武曌看怔了,忘记了反应。
太后该清楚,我知道一切!夺你的江山,易如反掌!婉儿诱.惑着。
太后现在不杀了我,会后悔的!她诱.惑着武曌,给予她一死。
武曌胸口起伏着,内心似在经历着极大的波动。
眼前的婉儿,是她全然陌生的样子——明明还是那张脸,却仿佛随时可以夺人性命。
何止能夺人性命?她……她当真是为了仿效她,得到她的江山和权力?太后怕了吗?婉儿哂笑。
突然迈步,向武曌逼迫而来。
武曌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婉儿脚下不停地紧逼。
武曌再退……直到后半抵靠在殿柱上,退无可退。
婉儿因为缺少睡眠,而充血泛红的双眼,令武曌觉得妖艳慑人。
太后怕了,呵!太后竟也会怕!婉儿低笑。
那笑声勾着武曌的心,让她在恐惧和被吸引之间徘徊。
这样的婉儿,哪里是那几个搔首弄姿、毫无意趣的胡姬比得了的?武曌在心里竟还这样想着。
武曌眼底漾上的浅笑,让婉儿心跳加速。
她挑衅着她,她又何尝不是在挑衅她?如果说,婉儿的挑衅让武曌惊恐之下生出了激赏;那么武曌的挑衅,则让婉儿心中那头挣脱了牢笼的猛兽,想要更多地撕咬和吞噬。
那头猛兽,是欲.望,亦是毁灭。
欲.望与毁灭,从来都是相伴相生的存在。
婉儿用行动证明了这句话。
当那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侵占了武曌的周身的时候,她才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原来她的欲.望也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被满足。
不是身为女人被一个男人征服,不是身为妻子对自己丈夫的服从,更不是为了利益和权力不得不对一个拥有至高权力的男人雌.伏,而是作为女人被另一个女人,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身与心的女人,全然地、无所顾忌地,甚至失了分寸地取悦。
武曌从来不知道,自己竟也有这样的时刻。
她一向以为,她是那么高高在上的女人,是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生的女人,她合该征服一切,无论是人心,还是人身。
她一向以为,她加诸在婉儿身上的所有索取,就是欲.望本身,就是对自己而言的,极致的满足。
却想象不到,有朝一日,会在婉儿的纯然的入侵之下失控。
陌生而快意的感受,让人想要再次经历……最终还是婉儿浑身脱力地萎顿在武曌的怀里。
论及体力,婉儿比不得武曌,何况是现在已经连着两日不吃不喝不睡的她。
哪怕在整个过程之中,武曌其实才是更累的那个。
空旷的紫宸殿中,悄无声息。
只有两个人从急促难抑到渐渐平复而细微如常的呼吸声,交织在一处。
武曌衣.衫不整地环抱着裙裳齐整的婉儿。
因为做了某件事,婉儿的鬓发乱了些,有几缕不安分地贴在颊边;苍白的小脸儿上沾了汗水,和其他的不可言说的水状物,这使得她缺少血色的唇瓣,都显得水润光泽起来。
刚刚经历的一切,像是一个迷乱的、濒死的幻梦。
武曌痴迷地盯着婉儿水润的唇,禁不住倾身落下一吻。
如愿地触到了某种让人遐思联翩的味道,武曌笑得开怀。
你就是这么来掠夺朕的?武曌的语气是轻快的。
婉儿现在头晕得很。
武曌的怀抱太过舒服,她不想动弹。
偏偏武曌还要一个吻亲上来,还要说那种话。
婉儿皱眉,不得不睁开眼睛——入目处,正好是武曌衣襟半敞,内里的风景若隐若现。
婉儿顿觉口干舌燥,心里更燥得慌。
她抬起酸.软得不想动弹的手,拉了拉武曌的衣襟。
武曌挑眉:还想来?假装误会婉儿的意思。
婉儿瞪她的力气都没有,索性耷下了手,放任自己的身体偎在武曌的怀里,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声。
耳鸣,头晕,心中却一片安详。
武曌低头看了看怀中人,唇角快活地勾起。
像是根本就不在意上裳和下裙都大开着引人遐思的敞口。
婉儿的乖觉,让武曌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两日以来无从安放的那颗心,突然就有了安身之处。
武曌的心情一松快,满肚子的话便都溜达了出来——你说你这算不算是无师自通?嗯?还是,你在你们那儿有什么相好的,早练过了?朕原来都不知道,这种事竟这么快活……呵!又快活又像是要死了一般……过往几十年倒像是白过了。
宋之悌那小子怎么那么听你的话呢?他可是朕安排的!敢对你有非分之想,朕灭他满门!你不是说你什么都知道吗?朕觉得那个骆宾王文章写的真好,你给朕背来听听……朕……好烦!婉儿忽然出声。
耳边过分亢奋地絮絮叨叨,让婉儿耳鸣更鸣,头疼更疼。
武曌因为那一声明显不耐烦的嫌弃一愣,接着便笑了。
她甚至还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婉儿的唇:脾气这样大,朕都快不认识你了!接着莞尔:这样也挺有趣的。
婉儿只觉得浑身累得狠了,就想睡觉,不想被絮叨搅得无法入梦。
她干脆在武曌的怀里拧了拧脑袋,把脸深埋在武曌的胸口,还顺手拉了武曌的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她这样一番折腾,不免挂蹭到武曌的某处——武曌瞬间僵直了身体。
看着怀中人还不知惹了祸的拉了自己的手,按住耳朵,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架势,武曌无奈又无声地笑了。
她忍不住俯身,亲了亲婉儿露在外面的脸颊,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喃——朕怎么舍得杀你?朕爱你还爱不够呢……※※※※※※※※※※※※※※※※※※※※阿曌:怕了怕了!可以再来一次吗?婉儿:……第一百四十七章婉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一日, 两日, 还是更久?醒过来的时候, 她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头不晕了,但是眼皮发沉, 不想睁开,也不想动弹。
她于是闭着眼睛,通过嗅觉和听觉感受着周围的环境。
凭着对紫宸殿的熟悉, 即使闭着眼睛, 婉儿也能确定这里就是紫宸殿的寝殿。
也是平素她和武曌同榻的地方。
而她此刻所处, 就是日常睡惯了的那张床。
睡……当这个字眼儿出现在婉儿脑中的时候, 她的脸颊可耻地泛上了热意。
可不是睡了吗?她不仅睡了,还睡了武曌——还是在紫宸殿的正殿之中!哪怕当时只有她们两个人,也挺……那什么的, 咳!之前不知多久,在紫宸殿中发生的一切, 都一股脑地涌入婉儿的脑际。
她对武曌的质问。
她对武曌的刺激。
她意外地看到武曌也会露出那种与惊恐有关的神情,这让她觉得竟有几分窃喜和跃跃欲试。
婉儿从没想到, 她会在那种情境之下、那种环境之中, 碰了武曌……明明, 两个人当时是针锋相对, 生死立见的。
婉儿更没想到, 那种时候的武曌, 居然会是……那样的。
和平时索求婉儿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风格——那么隐忍,那么无助,却同时又是那么挑衅的,眼角眉梢都像是有钩子,勾着婉儿那颗被眼前光景刺激得快要跳飞了的小心脏,刺激着婉儿只想继续,继续……无穷无尽地继续,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婉儿不知道自己在那种时候是怎样的,但一定不及武曌的妩媚撩人。
何止妩媚撩人,就算是被索取着,武曌还是那么高高在上的样子……婉儿清楚地记得自己一边强行着,一边仰着脸看着武曌反应的时候的光景。
真是奇异的感觉,奇异的经历。
要不是后来自己的体力不济,是不是就可以强行这样那样了?就像武曌平时对待自己那样。
如果能够实践那种事,是不是就有机会居高临下地看到武曌失控的样子了?而不是自始至终只能仰视着她,哪怕是在她失控的时候?婉儿的心底划过强烈的失落感。
但是本能的羞.耻心,又让她觉得这种想法真是太……太不要脸了。
可她就是想压回去呀!武曌是她的爱人,爱人之间做这种事,不是很正常的吗?婉儿的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大声地为自己越来越少的羞.耻之心辩白。
爱人这个词儿,让婉儿心尖儿泛甜。
脸上的热意,又让婉儿很想把脸深埋入锦被,没人看到才好。
真是……太矛盾了!额头上忽然被覆上了什么,那是婉儿熟悉的温润的手掌的触感。
那只手掌是常人的体温,和婉儿脸上的热意对比下来,让婉儿觉出了几分沁凉。
发热了?手掌的主人担心地自言自语。
婉儿于是嗅到了属于那人的馥郁的气息。
她当然知道这个正在摸她的额头,同时担心着她是不是发了高烧的人,就是武曌。
婉儿就是不想睁眼,就是想继续装睡——她和武曌之前的那笔账,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揭过去了!这笔账还有的算呢!婉儿心里默哼。
然后她听到武曌的声音再次响起:秦卿,你来瞧瞧,是不是发热了?这句话不是对婉儿说的。
臣遵旨。
一个汉话说得有些生硬,满朝找不出第二个人的声音响起。
接着,婉儿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小心地搭在了疑似小迎枕的东西上。
秦鸣鹤怎么来给我瞧病了?婉儿心忖。
此前太后身边请脉的都是太医令,婉儿也跟着沾光,病了之后也都是太医令亲自诊脉开方子。
婉儿思忖的当儿,秦鸣鹤已经诊毕。
回太后,上官娘子并未高热。
秦鸣鹤道。
脸这样红热是怎么回事?武曌疑道。
或许是……肝火过旺?秦鸣鹤小心地回答道。
婉儿继续装睡听着,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
什么肝火过旺?明明就是难为情的……咳!她怀疑这位秦大人已经察觉到自己醒过来了,但是又不好戳穿,只能言语支吾。
武曌闻言,则半晌没言语。
婉儿肖想着她锁眉沉思的样子。
朕记得当初先帝的脸色也是这样红……要不,秦卿试试放血?武曌忽道。
放、放血!婉儿吓得心脏突突直跳。
先帝那是高血压造成的好不好?和我这完全不是一个情况啊!我不要放血啊!婉儿心里哀嚎。
现在睁开眼睛,算不算晚啊?幸好秦鸣鹤不是个没谱儿的大夫。
他听了武曌的建议之后,面有难色:这个……上官娘子的情况,和先帝……还是不一样的。
他说着,眼神往婉儿的脸上瞄。
武曌也瞄着婉儿渐渐回复了几分正常的脸色。
原来是这样啊!武曌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秦鸣鹤张了张嘴,还是道:依臣之见,还是请太医令来,妙手断症?武曌沉吟几息,道:也好。
卿辛苦了,且退下吧。
秦鸣鹤忙称不敢。
婉儿侧耳听着,脚步渐轻渐远,显然是退了出去。
又听到武曌唤赵应去请太医令来。
总算不用被放血了,婉儿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还闭着眼睛,却突觉异样,有什么人正凑近她的心口处。
婉儿骇然,屏住了呼吸。
那人的耳朵贴着婉儿的心口,意料之中地听到了婉儿一下紧似一下的心跳声。
那人听着那如被槌击的心跳声,扑哧失笑。
果然是武曌的声音。
婉儿大窘。
心跳得这样快,要不要紧啊?婉儿听到武曌自言自语着。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要不……在心上凿个口子,放一放血,或可缓解?武曌又像是自顾自道。
婉儿才不信她能干出那种在自己的心脏上割一道口子的事儿。
这人就是故意的!她早就知道自己醒过来了,还故意这么说!婉儿羞.愤,更紧地闭着眼睛——不想理她!就是不想理她!开始的时候,婉儿是闭着眼睛装睡的。
结果装着装着,就成了真的,不知何时,竟然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这一次,婉儿觉得睡得饱了,再睡下去,骨头都躺得痛了,眼睛都闭得酸了。
乖,饿了吧?婉儿刚要睁开眼睛,就听到了武曌的声音。
吓得婉儿又把眼睛闭紧了。
武曌应该端着粥类的吃食,坐在婉儿的榻边。
婉儿听她问道:王卿,朕还照那么样喂她吃粥,不会有问题吧?那位在婉儿的印象中老成持重的太医令像是突然被呛到了似的,咳了两声,特别磕绊地回道:太后做主……便好!又接着道:若无旁的吩咐,老臣告退。
婉儿闻声,初时一愣,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让这位太医令慌张成这样。
再一深想,婉儿的脸就红了——一定是武曌喂粥喂得太过彪悍,吓着这位老大人了!还能怎么彪悍?不就是……婉儿觉得自己再继续装睡下去,就真的要在清醒的时候,被旁人观摩和武曌的亲密了。
偏偏武曌个脸皮厚的还像是浑然没察觉太医令的窘迫,慢条斯理道:卿且等朕喂完了粥,还得再诊一次脉。
婉儿都能想象得到,那位太医令此刻恨不能寻个地缝儿钻了的窘态了。
再任由武曌这样,婉儿觉得自己以后就没脸面对群臣了。
婉儿霍的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对上的,刚好是武曌含笑的眼睛——这人!嘴上一直在同太医令说话,其实一双眸子始终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现在,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是一切都看得明白的了然。
婉儿脸色涨红,眼睛却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这样就使得她至少在气势上不输给武曌了。
武曌眼底的笑意更深,却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你醒了,贝贝!我醒……贝贝什么鬼!作为什么鬼本尊的婉儿圆了眼睛,没想到武曌竟然一点儿都不避讳地把自己的小名儿挂在了嘴边。
紫宸殿正殿中,两个人纠.缠到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时候,武曌便屡次失控无助地唤出这个名字。
那么正正经经的小名儿,愣是被武曌喊出了绮靡的味道,以至于此刻婉儿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从武曌的口中说出的时候,没法儿不联想到彼时的种种……啊啊啊啊好羞.耻!婉儿好想把脸埋到锦被里谁也看不见,此刻,现在,马上!所谓输人不输阵,倒驴不倒架,说的就是婉儿的表现。
哪怕心里面已经很羞.耻很羞.耻,哪怕一张小脸儿已经红得快要滴血,婉儿仍面无表情地绷着面皮,听不出任何情绪地嗯了一声。
就算是回答了武曌的那句你醒了贝贝。
她瞄了瞄武曌端在手里的玉碗,里面是瞧着就很可口地粥,然后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响。
仿佛根本没听到肚子里因为饥饿的响声,仿佛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肚子,婉儿径直坐起身,顺手从武曌的手里接过了粥碗。
多谢。
她对武曌道。
没有敬称,似乎只是感谢武曌替她端了一会儿粥碗。
武曌由着她夺走了粥碗,甚至还取了玉匙。
一切顺理成章的样子。
可是,就在婉儿刚拿着玉匙喝了一口粥,品咂着美好的滋味,尚未咽下的时候——武曌幽幽地开口了:你醒来就好。
朕就不用亲自哺给你粥了。
婉儿听到那个哺字,一口粥噗地喷了出来。
※※※※※※※※※※※※※※※※※※※※两个人开始了你脸皮厚我就要比你脸皮还厚看看谁更厚的友谊赛~第一百四十八章婉儿一口粥喷到了武曌的身上, 甚至还有几粒米喷到了武曌的脸上。
旁边, 太医令和赵应的脸都吓绿了。
两个人几乎都要腿软地伏身跪下去了。
武曌却像是浑然不觉似的, 犹抬手摸到颊边, 指尖儿上黏了一粒米,还有一点点粥液。
接着,在婉儿惊诧的目光之下, 武曌竟把指尖儿凑到唇边,尝了尝。
味道不错,赏!武曌道。
这一声赏是吩咐赵应的, 赏的是烹粥的御厨。
那句味道不错, 听着是在夸赞粥的味道好,可那粥粒不是来自碗中, 而是来自……婉儿的脸庞, 再次羞.耻地红了。
她不得不承认:论起脸皮厚,和武曌相比,她甘拜下风。
不过,心里承认归承认, 婉儿表面上可没表现出分毫。
就像是之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婉儿从容擎着碗, 持着匙, 不着急不着慌地把剩下的粥喝了个干干净净。
这期间,武曌便似笑非笑地瞧着婉儿的一举一动, 定格一般。
婉儿假作压根儿没注意到她眼中若有若无的痴迷, 她乐意盯着看, 就由着她去看。
终于将粥喝完,武曌殷勤接过空碗,殷勤得简直成了侍奉婉儿的小丫鬟。
婉儿心生古怪。
武曌浑若不知,唤太医令道:王卿诊脉吧。
太医令巴不得这一声呢,赶忙上前,为婉儿切脉毕,先暗自松了一口气。
上官娘子身子已无大碍。
依臣之见,就不必用药了吧?太医令回道。
是药三分毒,这话不错。
婉儿本就不是病了,而是困饿兼劳累所致。
想到如何劳累的,婉儿眼神不自在地往榻内飘了飘。
真是一样米养两样人,她累成这样,武曌却还一切如常,好似根本就没经历过那番欲.生.欲.死似的,好气啊!武曌听着太医令的回话,颔首:也好。
她难得极客气地对太医令说有劳,又吩咐赵应替朕送王卿。
太医令要被她吓死了,脑袋里的第一反应不是太后心情很好,而是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太后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然太后何以如此反常?出宫的一路上,太医令心情忐忑地把自己在驾前的言行从头至尾想了两个来回,也没想出来到底哪儿不妥当。
也许……太后是真的心情大好?太医令的腹诽武曌不知道。
她此刻只知道守着婉儿,这种守着的心情,真是微妙极了——总之就是和好这种感觉,脱不开干系的心情。
武曌有种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的感觉。
赵应特别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说是去遵太后懿旨赏赐御厨,其实那种事还用去很久吗?婉儿猜那老太监一定是赏赐完御厨,就躲起来不见人影儿了。
无非就是怕他自己杵在这儿碍眼,或者说怕武曌嫌他碍眼,想做点儿什么都放不开手脚。
想做……做点儿什么?还想做什么!婉儿圆了圆眼睛,警惕地睨武曌。
武曌也眸子微张,颇为无辜地回看她。
两个人当真大眼儿瞪小眼儿起来——殿内空旷得只剩她们二人,然后就陡然安静下来,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婉儿抿了抿唇。
我睡了多久?她问道,眼睛从武曌的脸上离开。
武曌挑了挑眉: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婉儿皱眉。
怎么突然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就这么没营养起来?婉儿开始怀念两个人之间蜜里调油的曾经,以及不久之前经历过的烈火烹油……婉儿的小脸儿不争气地又浮上了热意。
若是久了,就不止太医令在此了。
武曌幽幽地又道。
婉儿听她话里有话,斜眉看过来。
你若再昏睡十七个时辰,朕就只能再招一次魂。
武曌语气平常,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
婉儿却被招魂两个字骇住了。
原来,当初她昏睡十七个时辰,灵魂差点儿穿回到原来那具身体上的时候,武曌真的招了她的魂?也是因为武曌在这个时空之中的招魂之举,才使得她在另一个时空之中的身体无法苏醒过来,最终灵魂还是被拖拽了回来吗?招魂,听着真是封建迷信得不能更封建迷信了。
可是,这世间科学无法解释的事太多太多,焉知它们就没有存在的可能与合理性?不然,自己的灵魂被强拽回来,只是巧合吗?婉儿在心里默默摇头。
我若再昏睡不醒,你真的会招我的魂吗?婉儿问道。
你不信?不信朕能做到?还是不信朕会招你的魂?一句话含着两层的深意,只有她们二人能够明白。
一如此刻屋内若有第三人,听到两个人的对话,都得被吓个好歹。
婉儿被问得沉默良久。
我听到过……听到过?武曌凝眸。
……梵音袅袅,还有诵道经的声音。
忆起那个如梦如幻的经历,婉儿不禁唏嘘。
你请高僧高道做了道场,招我的魂吧?婉儿定定地看着武曌。
武曌缓缓点头。
这一次,他们是不是也预备下了,一旦我出现状况,便再次招魂?武曌眉头蹙了蹙,又点了点头。
婉儿又一次沉默了。
轻轻吐出一口气:还记得在紫宸殿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武曌眸子眯了眯,心有灵犀地马上明白婉儿所指为何:你是想说,我如何夺了李唐的江山,你便如何夺了我的江山吗?婉儿闻言,心头一颤,但目光不肯松懈分毫:是。
武曌轻笑。
你不信?婉儿挑眉。
武曌轻轻摇头。
婉儿探究地看着她:你既信,就该知道,留着我就是个祸害。
我知道所有、一切,我当然也知道如何能将权力尽攥在手里。
武曌眸光沉了沉:可是你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朕还没得到李唐的江山呢,你又如何效仿朕,从朕的手里得到江山权力啊?婉儿嘴角抽抽。
这人真是聪明,抓要害的能耐非比寻常。
婉儿心里却并不因此觉得失落,反而有一种这就是我爱的人的骄傲,油然而生。
她脸上的不屑表情未变分毫:焉知我不会直取近路?直取近路?武曌感兴趣地歪了歪脑袋。
她忽的笑了:让朕来替你想一想,你要怎样直取近路?说着,武曌还真就扳着手指替婉儿算了起来:你想绕过朕,得到江山权力,最便捷的方式嘛,就是先在后宫立足……所以你是看中了朕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吗?婉儿闻言,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
武曌絮絮又道:朕那两个儿子,一个被废在外,一个躲在安乐窝里生儿子……你倒是与朕说说,你看中的是他们两个之中的哪一个?或许,朕还能帮你牵个线搭个桥?婉儿嘴角再次抽抽,这次是被武曌气的。
武曌微微一笑:不过啊,好歹咱们相识多年,你莫怪朕没有提醒你:朕那两个儿子,一个没心没肺没主心骨儿,一个假仁假义胆小如鼠。
若是这样的,你都瞧得上,朕可要怀疑你的眼光了。
不止嘴角,婉儿的眼角都直抽抽。
这人到底是怎样的有恃无恐啊!见婉儿胸口起伏,似乎动了真气,武曌心里已暗自慌了。
诶?你别气啊!她说着,伸着爪子想帮婉儿抚一抚胸口。
被婉儿无情拍开。
武曌讪讪地攥了攥刚被拍下的爪子。
她情知婉儿不可能看得上她那两个不堪的儿子,可还是忍不住言语试探。
皆因,当她知道婉儿从她不可知的遥远的时空而来,确知这个时代中的人与事的时候起,之前那种将婉儿的感情掌控得稳稳当当的自信,便开始动摇了。
哪怕强大如武曌,面对婉儿这种可怕的存在,也不能不自我怀疑——婉儿的这种强大,已经超出了武曌,以及这个时代中的所有人的认知。
武曌甚至开始相信:如果婉儿想,她就可以得到这个时代的一切,包括权力,包括感情。
还有什么能力,是比提前获知结果,更厉害的?何况,如果想,婉儿随时可以杀死她自己,芳魂飘渺,重归来处,便与这个世界没有了牵连。
若婉儿真的杀死了她自己,武曌不敢肯定自己再次招魂,是否还能招回婉儿的魂魄。
这种不可把握、失去控制的感觉,让武曌心惊肉跳,亦让武曌无比地兴奋——因为害怕失去而心惊肉跳,因为面对不曾面对过的绝大挑战而无比地兴奋。
武曌就是被这种矛盾的情绪折磨着、撕扯着,却又兴奋着、期待着。
她感觉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段想要掌控一切,却又不知将来会面对什么的时光。
她的性格,就是个越挫越勇,越是面对强敌越让她兴奋的。
她用自己的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来挑衅婉儿,却气到了婉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婉儿在意她啊!只有在意才会生气啊!这个结果,让武曌心里忍不住哈了一声。
脑子一热,她忽的把婉儿的身体压下,魅惑的嗓音飘悠悠道:朕教你个捷径,好不好?武曌说着,便要倾身吻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武曌突然俯身压了下来, 让婉儿心头大骇:你……我如何?武曌玩味的目光凝着婉儿流露出不安的脸。
婉儿这副熟悉的诧异表情,让武曌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个她可以任意对婉儿的身体跋扈张扬的日子。
她唇角含着笑:贝贝乖, 朕就是想教你个法子,给你指条捷径而已。
婉儿因为贝贝两个字,脑海中重现紫宸殿中那些淫.靡凌乱的场景,不禁眼角飞红。
武曌看得心内火热,音声诱.惑道:你知道朕如何得到今日的权势吗?婉儿疑惑地看着武曌, 深觉她脸上的表情, 很是……欠揍。
朕做了先帝的女人,然后和他……嗯,这样那样……然后就有了他的儿子, 皇帝的儿子。
武曌的眼中绽放着邪恶的光。
这种话, 若放在过去,足够让婉儿连吃几日醋的。
可是现在时间变了, 婉儿的心境也变了, 听了这些话,还是武曌故意说的这些话, 婉儿奇异地一点儿都不觉得醋, 甚至还觉得武曌故意这么说的时候,孩子气得很。
一个早已经不是孩子的人, 说出了孩子气十足的话,就只能有一种解释:皮子紧!欠收拾!婉儿于是冷哼一声, 对自己此刻被武曌压着的情势, 丝毫没表现出柔弱, 更不要说屈从了。
太后应该知道,两个女人,可生不出孩子!婉儿一点儿面子都没给武曌留。
而且,太后就算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先当上皇帝再说!婉儿又不客气地补上一刀,刻意把太后两个字音咬得格外地重。
武曌乍被婉儿戳上一刀,犹不适应地愣了愣神。
接着她便扑哧失笑出声,笑得手臂一时脱了力,身体直接将婉儿的身体合身压下。
婉儿整个身体被突然桎梏,惊呼抽气。
武曌的胸口被撞痛了,料想婉儿的胸口也好不到哪儿去,忙重新撑起身体。
身上的压力总算缓解,婉儿才松了一口气。
她愤愤地瞪了武曌一眼,对上的是武曌眼底克制不住的深情。
婉儿因之而屏息,蓦地就被武曌的眼神吸引住了。
以前,婉儿从来都是受不了武曌深情的目光的。
贝贝……你好可爱啊!武曌看着看着,幽幽痴迷道。
婉儿看得听得心软、腿软、腰也软……就这样不受控制地被武曌欺上来,在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武曌仍觉不满足,趁着婉儿防范缺失的当儿,便想要径直入侵,继续深.吻下去。
她的目的便是让婉儿失控失措,然后由着自己为所欲为,这样那样。
不行!场面失控的当儿,婉儿凭着脑中仅存的一点清明,突然推阻开了武曌。
武曌正沉迷于她的味道不可自拔,猝不及防之下被推了开去。
自从掌控大权之后,几乎无人敢于忤逆武曌。
这种猝然惊变,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心头火起。
待得意识到此时面对的她的不是旁人,而是婉儿,武曌的脸色才稍有和缓,眼中却是分明的欲.求不满的愤愤。
婉儿不自在地扭开脸。
她还没完全适应在武曌面前强势起来的角色转变。
武曌见婉儿不肯就范,遂抬手强扳婉儿的下颌,想迫着她面对自己,继续亲热——这是两个人一直以来的相处方式。
按照往常的经验,接下来武曌就会强势到底,强势地将婉儿欺负到底,直到两个人纠.缠到不管不顾……这可不是现在的婉儿想要的相处模式。
是以,当武曌还照着曾经那样强扳过婉儿的下颌的时候,被婉儿拧脸挣脱开,一只手则撑住了武曌的肩膀,依旧推阻,不肯就范。
我说了,不行!婉儿的声音,带着属于清醒状态的不容商量。
看到她下颌上被自己强扳又被强行挣脱之后留下的一道红痕,武曌怔住了、她停止了试图继续侵.占的动作,眼神锁定那道红痕。
武曌爱极了婉儿,怎么忍心看婉儿受伤?尤其是,这伤还是自己造成的。
武曌的心沉了下去,胸口分明有一种叫做疼惜的东西满布开来。
她舒了一口气,换了更多是商量的口吻:如何才行?如何才允许我碰你?她其实问的,是这个问题。
婉儿明白她的意思。
正因为明白,才忍不住羞.赧。
如何都不行!婉儿绷紧了强势,这种她不曾实践过的强势。
武曌眉头拧起,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到了极点。
婉儿抬起了下颌,骄傲的,不羁的。
那道红痕随着她抬起的动作,而更清晰地昭现于武曌的面前,提醒着武曌,她刚刚伤了她。
武曌的气势,于是不由得弱了几分。
除非……婉儿话锋一转。
除非什么?武曌紧紧抓住她的话尾,紧紧攀住。
除非你让我碰你!婉儿道。
武曌因为婉儿的回答,愣怔在那里。
滞了几息之后,武曌忽然爆发出失声大笑:贝贝,你处心积虑的,原来只是想碰朕啊!说罢,武曌霍地放开了婉儿,身体向旁边一侧,便脊背向下,身体落在了榻上,接着躺平,连姿势都摆好了。
来吧!碰朕吧!武曌大喇喇地伸开双臂,一副任君采撷、绝不反抗的架势。
婉儿大窘,羞窘的。
这人的脸皮,还能更厚吗?武曌斜眸看过来:怎么?不继续了?你不是想碰朕吗?朕都准备好了!婉儿恼得磨牙:大家都是女人,谁碰谁其实到底有多大分别?因为心里爱着对方,才会因为索.取而获得快乐;也是因为爱着对方,才会因为被对方索.取,而感到更加地快乐。
可是,武曌这般看似等着自己去索取,其实依旧是一种强行,一种换了个角度的强行。
最终的结果,都是婉儿合了她的心意,两个人尽享鱼.水之欢,而已。
婉儿霍地坐起身来,背对着武曌。
又怎么了?武曌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
婉儿鼻腔中哼了一声:我现在不想!说罢,起身下榻,穿了鞋子,便坐到了梳妆镜前。
武曌看着那个远去的窈窕身影,浑身的燥意无从宣泄,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也坐起身来,走到婉儿的身后,看着梳妆镜中婉儿的脸。
你到底想怎样啊?武曌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求而不得的折磨。
若此刻给予她折磨的不是婉儿,而是旁人,怕是她早就下旨将这人下狱了吧?就算当年她不得不对先帝雌.伏的时候,那种怨意其实也在心头日积月累,酿化成了终有一日我要如何如何的宏大志向。
可是,一旦给予她这种折磨的人是婉儿,一切就都变了滋味。
强势如武曌,也不得不贡献出了几分于自己而言陌生得很的,耐性。
婉儿则自顾对镜梳妆,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镜中武曌无奈又躁.动的表情。
你不是说骆宾王的文章写得好吗?我想看看。
婉儿淡淡道。
你想看看?武曌挑眉。
还有扬州的军报、博州的军报,我都想看看。
婉儿又道。
武曌疾步转到婉儿身前,撑着桌面,逼视婉儿:你看它们做什么?婉儿微微侧脸,与她四目相对:当然是为了夺你的江山权力。
你还真……武曌听得脑子里蹭蹭冒火,忽然噤声。
婉儿平静的语气,和淡淡的表情,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使得武曌不能不探究起她言语之中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怎么?太后怕了?婉儿梳妆完毕,故意挑衅地看着武曌。
此时的她,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清丽模样。
一场好睡更让她的脸色透着诱.人的薄粉色。
武曌登时被挑起了应战的心劲儿:哼!朕为何会怕?只是……武曌忽的话锋一转,你不是说你什么都知道吗?骆宾王的文章,还用看吗?太后觉得,我在狂骗你?婉儿挑眉。
武曌的眼中写着正是的意思。
婉儿了然一笑:太后在朝堂上,当着群臣的面,夸赞骆宾王的文章写得好,还斥责几位重臣错过为朝廷举荐这等人才……我说的可对?武曌的脸色果然变了变。
婉儿就知道,自己说的不错。
而武曌也不敢怀疑,她是否在诓骗她了。
婉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满意地轻笑:那么,我们此刻便去正殿吧。
说罢,自己先走在了前面。
武曌盯着婉儿的背影,发作不得,只能暗自磨牙。
这么被动可不是武曌喜欢的。
想看军报吗?想插手朝政吗?呵!好啊!武曌唇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等等!武曌唤住婉儿。
太后还想说什么?婉儿转头看她,好整以暇。
军报可不是谁人都能看的!武曌端起了当朝太后的架子。
太后的意思是……你想看军报,得先过朕这关。
太后这关如何过?婉儿隔着一丈远,与武曌针锋相对。
朕要知道,你们那里的事。
武曌眸子微眯。
好!成交!婉儿答得干脆利落。
※※※※※※※※※※※※※※※※※※※※话说这文也快接近尾声了~第一百五十章紫宸殿中。
婉儿坐在惯常坐的位置上, 一份一份地看着军报。
武曌则靠在她的旁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她说话。
婉儿的目光顺着军报上一行行的字看下去, 对武曌的所有问题,皆有问必答。
此番光景,让两个人均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你当真来自千年之后?武曌盯着婉儿的脸。
太后还不信?婉儿自军报上抬起头来。
准确地说,我是来自于平行时空的一千五百年后。
婉儿又道。
什么叫‘平行时空’?武曌听得一头雾水。
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婉儿微微一笑, 太后只要记得, 我若不是来自平行时空,如今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另一番光景是何意?武曌追问。
婉儿无语。
她实在觉得, 武曌像是个活体的十万个问什么。
或许聪明人都好奇心重?现下这些还说不清楚, 婉儿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叛乱的事,太后可有应对的法子了?武曌讪讪地撇了撇嘴,她对婉儿的来历,确实是充满了好奇。
其实她心里, 更担心的是婉儿会不会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或者说, 她想知道如何能够避免那种事发生。
听婉儿如此问,武曌觉得若是再继续什么平行什么时空的,倒显得自己在其位不谋其政了。
地方上军队已经开始剿叛, 不过成效不大。
如今逆匪祸乱人心, 纠集人众, 大有做强之势。
朕的意思, 还需朝廷发雄兵,方有成效。
武曌道。
她说还需,那就意味着朝廷的雄兵还不曾发。
婉儿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太后担心京中的言论?武曌听得拧眉:太后太后!朕又不叫太后!她着实不喜婉儿这种疏离的称呼,心里别扭起来。
婉儿无奈地看着她。
两个人此刻是在探讨军国大事啊,用亲昵的称呼,真的好吗?武曌不喜欢婉儿那种眼神,她强势惯了的,便倾身过去,便要拉婉儿的手。
婉儿心头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往回抽手。
现在紫宸殿中并无旁人,之前她们两个连那等事都在此处做过,要是武曌性起……这里不行!婉儿果断拒绝。
武曌嘴角抽了抽,用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清醒一点!的眼神睨着婉儿。
婉儿脸微红,意识到或许自己想多了。
武曌拉小手不成,鼻腔里哼了一声:朕就是想说,又不是朝堂上,别叫朕太后,听着怪怪的。
婉儿心里好笑,脸上表情郑重:那太……咳……阿曌不许动手动脚。
武曌听她终于肯用属于两个人的亲昵称呼唤自己了,面上神色和缓,仍端着架子嗤声:朕很乐意对你动手动脚吗?你何止乐意?简直乐此不疲!婉儿心中腹诽。
说正事!武曌点点婉儿手里的军报。
又嫌弃道:你看了这许久,倒是看出什么来了?可别告诉朕,你也不知如何应对!婉儿闻言,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
武曌这是激将法吧?婉儿假作根本没听出武曌话中的意味,淡淡道:阿曌素来铁腕,难道还在意京中的言论?你莫激朕,武曌斜眸道,朕再铁腕,也不能不顾忌天下人心。
这话说的倒是不错。
身为帝王,知道顾忌天下人心,总不至于行差踏错的。
婉儿暗自点头。
阿曌最担心者,莫过于李唐宗室的态度。
婉儿徐徐道。
武曌的眼中露出了知我者莫过卿卿的赞许。
婉儿脸颊微热,抿了抿唇,又道:反叛们先是说勤王救国,打的是当今天子的旗号;后又变成了迎立庐陵王还朝,就已经失了正统名声;现在又声称拥立废太子李贤,足见其内部便人心不齐,动摇不定。
这样的一群人,纵然战力强大,没有统一的行动和指挥,比乌合之众也强不到哪里去。
阿曌可曾想过,由一名德高望重的宗室带兵去剿叛?武曌不知何时已经支着下颌,听着婉儿侃侃道来。
她实在觉得,这样的婉儿,比床.笫之间,又有另一番动人之处。
听到婉儿说到这里,武曌眼中一亮——怎么没想过?!由一名德高望重的宗室为统帅剿叛,天下人就都会看得明白:叛军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被李唐宗室所认同,更代表不了宗室的态度。
如此一来,朝廷出兵便是正义之师,叛军据以做根基的存在理由也就不复存在,也就是名副其实的叛乱了。
那你说,朕用哪位宗室做统帅好?武曌眸中含笑,问道。
婉儿朝她眨眨眼:不如,你我各自写下?武曌笑着说好。
于是两个人相背,各自在纸条上写下一个名字。
转回身来,面对面展开两张纸条,互看一眼,于是相视而笑——两张纸条上,不同的字迹,写着同一个名字:李孝逸。
武曌心情大好,轻捅婉儿:朕是不是很厉害?婉儿由衷点头。
粱郡公李孝逸是高祖之侄,与太宗皇帝是同辈的堂兄弟,也是现在李唐宗室之中辈分最高的,其声名也一向上佳,又善兵事,是个各方势力都挑不出过错的人物。
由他领兵剿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李唐宗室根本就不认可叛军什么拥立啊什么迎回啊之类的起兵理由,更意味着李唐宗室是站在太后这边的。
如此一来,叛军也就真的是叛军了。
婉儿能看出这一点,是因为她是穿越者,她拥有后世人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
而武曌则不然。
她是当局者,将来如何她并不知晓。
她凭借的,是她的分析和洞察力,是她深远的不凡见识。
所以,婉儿由衷地赞服。
武曌这样的人,不做帝王,绝无可能。
剿叛军的统帅得以解决,武曌倒不觉得如何,她最在意的,是婉儿此刻发自内心的表情。
见婉儿点头,武曌嘻嘻而笑:朕这样厉害,卿卿是不是得奖励朕?说着,她侧着脸凑了过去。
那意思,让婉儿亲她一下。
婉儿的目光不由得凝住在那张好看脸的上,嘴唇不觉动了动。
武曌的脸近在咫尺,只要婉儿稍稍探身,就能亲上一亲……待得意识到自己的脑子里正在想着什么,婉儿羞窘,抬手不客气地推开武曌的脸:这是阿曌措置朝政的本分,何来奖励之说?武曌的脸被无情推开,她平生还没受过这种待遇呢,说心头不火是假的。
冷哼一声,武曌抱臂,拧过脸去。
婉儿不想与她计较,于是把话题往政事上引:扬州的事有了眉目,那么博州呢?琅琊王李冲起兵叛乱,其兵势虽然大不及徐敬业等人,但博州易守难攻,朝廷派兵恐怕粮草难继……这是个大问题。
武曌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依旧抱臂背对着婉儿,还特意应景儿地又哼了一声。
婉儿颇无语,也抱臂与武曌对峙。
终是武曌先没了耐性。
朕让你厌弃了吗?亲一下都不肯!她愤愤道。
婉儿心里其实很想发作,但她忍耐住了。
太后霸道惯了,何曾在意过旁人如何想?婉儿的语声中带了几分凉意。
武曌皱眉。
这话说的,哪里是在说旁人,分明就是在说她上官婉儿一向被自己霸道对待。
思及前情,婉儿抿紧了嘴唇,幽幽道:太后一向觉得,你做的事情就是对的,你做的决定也是对的。
你在怨朕?武曌挑眉。
不是怨……而是在告诉太后,我并非无心之人,更不想做唯太后马首之瞻之人。
婉儿眸中幽暗。
太后若当我只是一个下人,想遣我出宫便遣我出宫,想如何冷落我便如何冷落我。
过后再多加赏赐,甚至多有恩宠,那我合该对太后感恩戴德。
可是……婉儿顿了顿:……可是,我不想做太后的下人,更不想靠太后的恩宠活着。
我想做的,始终都是太后的爱人,唯一的爱人。
这些话,是婉儿一直想对武曌说的。
她三次被武曌自以为是地、冠以为她好的名头冷落,婉儿不想再经历第四次。
武曌对别人如何,婉儿不管。
她要的,是武曌当她是爱人一般对待。
这要是婉儿第一次对武曌说,想做她的爱人。
武曌听得呆怔住。
她此刻的表情,真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张了张嘴,武曌祥说些什么,却发现无论说什么,自己似乎都不占理。
她原本以为之前的事已经揭过去的,却没料到,那件事在婉儿的心里刻下了这般深的印痕。
婉儿垂眸停了半晌,决定还是把这件事说透。
她抬眸,对上武曌犹来不及收起的诧异表情:前两次太后冷落我遣我,说是为我好,彼时你我之情未定,朝中局势不太平,倒也罢了。
可是这次,太后撵我出宫,敢说没有怨怼我不曾将我的真实来历告知的成分在吗?朕……武曌说不下去了。
扪心自问,她对婉儿不是没有怨怼。
何人敢如此诓骗武曌?还是被武曌如此在意、放在心尖儿上疼着爱着的人。
武曌不得不承认,知道了婉儿在欺骗她的时候,她心里不乏对婉儿真实来历的本能恐惧,但更多的是对婉儿隐瞒的怨怼。
太后怨我欺瞒,却连问都不肯问我,连半句解释都不想听我说,便这般安置了我……婉儿深吸一口气:太后是想过后再柔声软语宽慰我吗?武曌被她说中了心事,神情极不自然。
可是,人心一旦伤了,再多的温存抚慰,伤也都伤了……武曌心疼地看着婉儿。
太后只是在知道真相的时候怨我,可曾想过我这些年不能将真相说出的苦楚?婉儿苦笑。
武曌蹙眉。
其实婉儿的情况,细思不难想象:一个在掖庭长大的犯官之后,每日游.走于至尊权贵之间,稍有差池就可能丢了性命。
试问,这样的情境,婉儿如何敢将真实来历袒露?武曌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换做是她,恐怕只会比婉儿隐瞒得更厉害。
这么想着,武曌更觉得心疼了。
她很想抱抱婉儿,很想告诉婉儿,以后都不必再怕再担心什么。
有她在,任谁也伤害不到婉儿。
婉儿却像是看透了武曌的心思,在武曌试图抱自己的时候,蓦地起身。
武曌抱了个空,仰头看着婉儿。
婉儿垂眸凝着武曌,眼底有隐隐的笑意:阿曌当我是什么人呢?武曌眸子深了深,毫无犹豫道:当然是爱人。
婉儿眼中的笑意浓了,仿佛春水漾开来:爱人之间什么最重要,阿曌知道吗?这种事武曌可不懂。
她想了几息,缓缓摇头。
婉儿早就猜到这个结果,莞尔道:爱人之间,尊重和信任最为重要。
武曌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属于婉儿那个时空的理论,她还有的学。
所以……婉儿慢条斯理道,阿曌尊重我,也该尊重我独立的空间。
什么叫……空间?武曌不解。
空间就是,从今日起,我想在宫外住就在宫外住。
便是阿曌你,也强迫我不得。
第一百五十一章婉儿说到做到, 真就在京郊别院住了下去。
武曌心里自然是别扭气恼的,却也没办法。
起初几日, 武曌还端着架子,硬挺着不肯去见婉儿,甚至于听到身边侍奉之人提及婉儿的名字, 都要发火的。
武曌心里愤愤的,又隐隐期待着婉儿能够心软,回心转意什么的。
然而和她期待的全然不同,婉儿再没有入过宫, 甚至连一点点消息都不肯传给她。
可怜武曌只能靠着宋之悌每日将别院中的消息快马传入宫中,方能知道婉儿都做了什么。
偏偏婉儿只许宋之悌和他的手下在别院中做护卫等事,而决不许他们踏足内院一步;宋之悌是个耿直男子,又将婉儿敬若仙子一般。
是以, 武曌能获知的关于婉儿的消息,也都少得有限。
其实, 以武曌的权势和能为,想要得到婉儿的所有消息, 并非做不到。
最简单的办法, 武曌可以潜密探渗透入别院婉儿的身边, 甚至派得力的暗卫偷偷观察婉儿的一举一动。
武曌不是没想到。
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选择那些法子。
无论婉儿是否能发现那种事,武曌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那种事和婉儿口中的爱人之间的尊重不搭边儿。
武曌现在, 首先过不去的, 是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不管武曌是否肯承认, 和婉儿倾心相爱,已经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她了。
武曌的改变是真的,把个有志向有能力的大好女子生生逼成了望妻石,也是真的。
如此又过了几日,武曌绷不住了。
相思之苦倒也罢了,她一直害着相思之苦来着。
真正触动武曌,让她再也坐不稳金銮殿的,是她获知的关于婉儿最近的生活。
如今官军在扬州势头极盛,李孝逸率军着实打了几个胜仗,将之前的失地都一一收回了。
博州那边,也频频有好消息传来。
太平日子似乎又要回来了,京中的气氛也不像之前那么紧张,除了那些位被牵连进叛乱的李唐宗室每日里活得战战兢兢,民间寻常百姓的日子又照常过了起来,市肆等等也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仕宦们也都如过去一般该聚饮的聚饮,该办诗会的办诗会。
这就是让武曌生气的地方——她驾临别院,甚至站在婉儿面前的时候,还在生着气。
婉儿看到武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挥退了向武曌行礼的小蓉等人,婉儿和武曌相对而立。
武曌虎着脸,一副问罪的架势。
婉儿心中猜了个大概,并不点破,而是犹笑吟吟地请武曌坐,还特别有主人自觉地取了吃食请武曌吃。
这是西市的点心,尝尝……这是东市的干果,西域来的,可不便宜,你尝尝和宫里面他们供奉给你的相比如何。
婉儿把盘中的吃食推向了武曌。
武曌瞄了瞄那干果子,鼻腔里哼了一声:你是想说,这果子远不及那些个胡姬秀色可餐吗?婉儿抬眸,挑眉,知道武曌在闹别扭。
她才不信武曌会宠那些胡姬,倒是听说武曌把那些个胡姬都赏赐给了宗室们,宫里一个都没留。
武曌这么做,把进献胡姬试图讨好的千金公主吓了个半死,躲在府里不敢再造次了。
阿曌此行,不是来与我吵架的吧?婉儿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瞧着武曌。
武曌又气哼哼一声,霍的站起身,迈步到婉儿的面前,站定。
你日子过得不错啊!连朕长什么样,都忘了吧?武曌幽幽道。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这样说的时候,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春.闺怨意。
婉儿闻言心中暗笑。
我忘了什么,也忘不了阿曌风华绝代的英姿啊!婉儿仰着脸,眸底都是浅笑。
武曌因为她的话,还有她的眼神,心底发软,心道这小东西还算有良心!至少婉儿没有见到她的面,又太后长太后短地惹她生气。
武曌的心情好了几分,扬了扬下巴道:既然还没忘了朕的样子,怎么朕瘦了,你都没看出来?她此刻站在那里,俨然朕想你想的都瘦了,你快哄朕的样子,让婉儿险些失笑。
确实瘦了些。
婉儿也站起身来,与武曌相对而立。
她还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武曌一番。
武曌闻到了属于婉儿的气息,眼前又是婉儿清丽的面容。
这让她很想抱一抱婉儿,立刻,马上。
指尖儿刚抬了抬,武曌忽的想到了什么,脸色微沉:你倒是气色好得很!她的潜台词是:朕为你害相思病,瘦成这样;你却唇红齿白的,一点儿都不像是思念朕的!武曌于是想起了自己之前因何生气,此时更添了几分火气:时不时地逛一逛市肆,倒也罢了!朕听说你还频频举办诗会,集会文人?如今那些文学之士,恨不能唯你马首是瞻!你日子过得好得很啊!婉儿由着她这般说,听到后面,甚至还向她发出了邀请:阿曌若喜欢,便也来参加啊!武曌登时被她气歪了鼻子:朕才不参加!哼!武曌说罢,甩袖便要走。
被婉儿在后面唤住:阿曌急着走什么?你不想我吗?武曌初听她唤自己,脚步犹有迟疑,待得听到后一个问句,拧脾气上来,头都不回,嗤道:朕才没有想你!可我想阿曌了……婉儿在后面轻声道。
武曌脚下一滑,差一点儿就忍不住转回身去。
武曌再次踏足别院的时候,是在半个月之后。
这一次的她,与上一次相比,又是另一番心境。
春日里,万物复苏,别院中草色泛青,桃李初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致。
武曌的心也随之欢欣起来,怀中的物事,让她的心口发烫,另有一种别样的期待。
婉儿依旧是曾经的模样,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到来一般,迎在了门口。
武曌远远地走来,婉儿的姿容便在她的眼前清晰起来。
当行到近处的时候,武曌忍不住抬手拉住了婉儿的手。
婉儿垂眸看着两个人牵在一处的手:阿曌心情很好?武曌拉着婉儿入内,嘴角含笑,算是回答了婉儿的问题。
心情很好,相当的好。
朕今日封太平为镇国公主。
武曌忽道。
这话咋听,说的没头没脑,婉儿却已经意会。
这封号不错啊!婉儿并不点破。
武曌轻嗤一声,语气却颇含宠溺:你当真不知道朕为何封她?说来听听。
婉儿歪着头看武曌。
武曌拉着婉儿在椅上坐了。
何止坐下了,还是两个人坐了同一张椅子。
婉儿面皮儿泛红,试图挣脱。
被武曌用力抱住:不许动!朕想抱着你。
此时室内并未旁人,婉儿看了看紧闭了房门,便由着她去了。
武曌想抱抱她,她又何尝不想念武曌的怀抱?朕都知道了!武曌的下颌搭在婉儿的肩头,在婉儿的耳边嗅了嗅,贪恋着婉儿的气息。
知道什么?婉儿被她抱着,便禁不住身体和心都柔软了下来。
博州的事,武曌道,是太平调动了豫州的军马粮草,又暗中派兵,才就近解了博州之围。
这等军功,这等决断,自然值得朕封赏她。
婉儿轻笑:很是。
可是朕最想封赏的,是你。
武曌凑近了些,在婉儿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婉儿微怔。
朕知道,是你联络太平,教导太平,为朕分忧。
朕还知道,这段时日朝中风向变化,朝臣们指责皇帝不理朝政,对朕歌功颂德得厉害,对武三思他们献的祥瑞也颇有附和之辞,也都是你的功劳……你的诗会,不是白办的。
你为朕收拢了人心。
武曌说着,脸埋在婉儿的脖颈间,温柔地蹭了蹭。
这些事都是婉儿做的,武曌今日说的这些话也都在婉儿的意料之中。
可是武曌这样的亲.昵举动,还是让婉儿手软脚软腰也软。
两个人那么久不曾亲近过了,不想是不可能的。
婉儿只能竭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在武曌的怀里挣了挣身体,暂时脱离开武曌将要失了章法的吮.吻。
那么阿曌想好怎么赏赐我了吗?婉儿双臂环着武曌的脖颈。
武曌痴迷地看着她的脸:朕想了许久,都想不出赏赐你什么。
其实阿曌为什么要赏赐我呢?婉儿眨眨眼,我做这些,全都是为了我自己啊!嗯?武曌疑惑。
我唯有先助阿曌登上帝位,将来才好夺阿曌的江山啊!你啊!武曌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叹息婉儿的嘴硬,还是叹息婉儿此情此景犹开玩笑。
武曌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玉盒,打开来。
里面,两枚一模一样的玉戒相伴而立。
婉儿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这个不是赏赐,而是朕想送给你的。
武曌说着,从玉盒里取出一枚玉戒,看了看内里的刻字。
然后把它套在了婉儿的手指上。
婉儿眸光闪动,也取了另一枚玉戒,为武曌套在了手指上。
整个过程中,婉儿的手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两只戴着玉戒的手,若有吸引力一般十指相扣。
朕有时想,到底什么才是朕最在意的?江山吗?权力吗?武曌轻声道。
朕这半生,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登上至高之位。
可是自从和你在一起……朕竟觉得,若没有你,江山啊权力啊,都没什么滋味了。
武曌道。
婉儿吸气。
这样的表白,这样的来自武曌口中的表白,当真比什么样的山盟海誓,都难得。
武曌难得地剖白自己的情意,却没换来婉儿的回应。
你都不打算说点儿什么吗?她撇撇嘴,有点儿委屈。
婉儿轻笑:说什么?说什么都好。
那……婉儿的唇贴向武曌的耳朵,我想要.你。
武曌扑哧失笑,抱了她,没有分毫的犹豫,朝着床.榻走去……※※※※※※※※※※※※※※※※※※※※今天除夕,祝我的小可爱们新的一年身体健康吃嘛嘛香!新的一年,别忘了继续支持坐着菌鸭~这篇文就这样愉快地结束了~阿曌和婉儿的故事,以及一些未交待的故事,会在《非典型宠爱》里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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