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日桃

2025-04-03 13:47:20

今日是新帝元脩迎娶皇后的日子,洛阳皇宫九殿焕然一新,漫天的红绸缎给这个肃杀的冬季带来一息喜气。

本朝尚玄色,大红是近来嫁娶时兴的颜色,连皇室也这样用了起来。

偌大的阊阖门、东西双阙都铺上了巨大的红幔。

不止如此,连洛阳城里泾渭分明的皇族区与平民区也如过节一般,无处不见的红色一直延伸至城郭之外。

大丞相,时辰到了。

侍女奉上黑底云纹的宽袖长袍,漆纱笼冠,粉底黑缎云靴,两旁的侍女小心地为丞相穿上。

啪嗒一声,一条墨玉腰带掉在地上,一块墨玉登时裂成两半。

丞相饶命!奴婢失手!新来的侍女连忙跪在地上,屏息低头。

高欢并没有移动双眼,另一位侍女继续为他穿戴,起来吧,无妨。

高欢不是鲜卑人,却胜似鲜卑人,鲜卑小字贺六浑。

此刻他目光收敛,毫无波澜,饶是让人看不透。

战场里厮杀出来的沉稳和老辣非同一般,虽心有猛虎却面如潭水。

侍女所不了解的是,高欢表面永远谦卑有度,并不如传言中那样狠戾。

侍女无声地长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继续伺候。

高欢抬起眼,看了看冬日清冽的天空,深吸一口沁冷的空气,信步走了出去。

门口一众人簇拥着一个中年贵妇,发髻华美,珠翠满头,暗紫金的吉服在冬日的暖阳下闪闪发光,她在人群中一下找到高欢,静静凝望,这就是娄昭君了,两人相视一笑,坐上了马车。

太极殿门口早已是热闹非凡,宫女们也换上了鲜艳的衣服,来庆贺今日的大婚。

天子娶妻,丞相嫁女,可谓佳话。

只是这画面似乎哪里不对,皇上和皇后在大殿的偏门默默等候这位丞相的莅临。

大丞相。

父亲。

皇上与皇后同时走上前,搀扶这位权倾天下的丞相。

不敢!高欢并不含糊,与娄昭君一同对元脩行了跪拜大礼,元脩亲热搀扶起来。

听说今日内廷准备了最盛大的仪礼,还有歌舞。

庆贺我儿有幸嫁与皇上。

元脩的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透过元氏特有的凤眼,对高欢道:是朕有幸,自今日起,您就是相父了。

臣万万不敢,还是叫臣丞相吧。

朕没有一兵一卒,蒙丞相不弃,才做了这个皇帝。

如今还将皇后嫁与我,丞相于我,如长如父。

丞相也太过谨慎,朕封的渤海王丞相又推辞了。

尔朱之乱,犹在眼前。

我魏国连年战火,黎民受苦。

希望今后帝后同心,魏国也就有望了。

高欢又看向高薇,皇后娘娘,望记得为父的嘱咐,好生辅佐皇上。

是,父亲。

女儿谨记。

母亲。

娄昭君含笑点头,像是说给所有人听:我儿甚美!元脩深知,如果高欢是猛虎,娄昭君就是猛虎身后的影子。

自高欢起事,娄昭君就是他最重要的支持者,倾家荡产为其招兵买马,如今弟弟娄昭也在军中任职,娄家便是半个高家。

高薇走向娄夫人,宽大而浮夸的盛装呈现出火焰一般的赤色,高而沉重的发饰下是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宽大的袖口下藏着瑟瑟发抖的双手。

而她的母亲,丞相夫人娄昭君却并不看她,嫁给皇帝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这是身为女子最好的归宿了吧?更何况是她父亲高欢亲手扶持的新帝。

这场盛大的婚礼邀来了北魏所有的高门贵子,亦是慕容氏眼中的战场。

姐姐,你害怕吗?步瑶看着精心梳妆的慕容仪,慕容氏标志的侧颜透出凛冽的美,她今日是要赴战场的。

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不怕。

听说高家的人都极厉害的,还有那个娄夫人。

她跟着高丞相出生入死换来的今日,弟弟和族人也在军中任职。

是啊,我听阿大讲过,娄夫人很美,家世也好,当年提亲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她一个也没看上,直到遇见高丞相,她当时就说,这才是我丈夫。

我倒是很佩服她,只可惜,现在的男子都不会只娶一个,娄夫人再好,我看高丞相也没法拒绝姐姐。

慕容仪笑了,傻妹妹,又说疯话,阿大叫我们跟的男子,做什么只娶一个?只怕不是多得数不清便好了。

步瑶失神,可是我就是要找这样的男子啊。

慕容仪怜惜的看着步瑶,做了我们慕容家的女子,还哪里有机会遇见心仪的男子。

那也未必。

姐姐,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不愿意,就跟我说,我帮你想办法。

慕容仪轻叹一口气,看着门口守卫的慕容玄,轻轻簪上了最后一支累丝攒珠桃花发钗。

来不及了,我如今已经是洛阳丘穆陵氏的养女了,叫穆仪儿,随时等着被献给丞相。

她无声叹了口气,步瑶,晚上要用的桃花铃铛,刚刚修好,你去帮我取来吧。

嗯!步瑶轻轻走了出来,慕容仪就这样被当作丘穆陵穆氏养女献给高欢,今晚就要一舞定音了,那么她呢?会被献给哪个王?哪个将?甚至是,哪个兵?不知师兄在哪里,怎样才能回去呢?心里的焦灼已是无以复加。

步瑶,去哪儿?慕容玄并非无情,而是眼里只看得见这一抹粉色的身影。

玄哥哥,我去拿桃花铃铛,去去就来。

好……慕容玄盯着那一抹粉色消失在空旷的太乐署里。

玄哥哥……慕容仪不知何时走到慕容玄身后。

仪儿。

玄哥哥,这个……送给你。

慕容仪双手奉上这件绣了几月的衣服,这是我给你做的……最后一件衣服了。

昨晚赶出来的,你拿去试试。

仪儿……谢谢……暗蓝色的锦缎,慕容仪用同色丝线细细地绣满了暗纹,全套衣服,里外共三件,不知要耗费多少晨光。

玄哥哥,我此去就再无归期。

回不去了,你能不能再给我唱一遍《阿干歌》?慕容玄此刻沉默了,慕容部最美的女孩,慕容仪,也许今日就是权臣的爱妾了。

不是没有想过要保护她,只是,面对如父的阿大,还有命运多舛的慕容氏家族,他们的想法,有谁会在乎呢?眼里一阵酸涩,他接过这套沉甸甸的衣服,连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两股暖泪落下,忽然想起她七八岁时便开始一件件给他做东西了,靴子荷包剑套,而自己早就是穿惯了的,慕容玄唱不下去了。

不用难过的,用不了多少年,我就给慕容氏争一块封地。

到时候,我们就都有家了。

夕阳西下,风儿无言。

夜宴在太极殿东堂举行。

新皇上与新皇后高坐大殿中心,朝中亲贵散座于大殿东西。

新皇帝元脩身着大婚吉服,头戴十二旒皇帝冠冕,与盛装的皇后并坐王座。

高薇坐在元脩身边,罗衣华容,面若死水。

太极殿众人,喝酒的喝酒,狂欢的狂欢,她,大丞相高欢的嫡长女,就这样成了皇后。

皇上,能和臣妾喝一杯酒吗?好。

元脩举起了酒盏。

高薇,这就是朕皇后了,或者说,是高欢的细作……太昌、永兴、永熙,频繁变动的年号,永熙?他这个傀儡皇帝,有选择吗?皇上,臣妾不善于言辞,也不善于猜人心,恐侍奉不周。

皇上如果不想见到臣妾,臣妾也绝无怨言,请皇上舒心就好。

皇后甚是体贴。

元脩一饮而尽。

双眼噙满的泪水模糊了绝美的新娘妆,高薇一饮而尽。

帝后再无一句话。

皇上,大丞相!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

我丘穆陵家也有一礼物献给丞相,贺帝后永结琴瑟之欢,早协熊罴之庆!司马子如拍手大笑:好!早就听闻穆氏的大礼,如今我等也有幸一见。

邱氏老者啪啪两声,大殿中央有帐幔轻轻落下,只见三位女子鱼贯而入,隔着粉色薄纱轻舞起来。

那曲甚是好听,似乎是新谱,又分明有《乐府》旧曲之风,待到乐女轻唱,众人才晓得原来是《诗》中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隔着轻纱,众人看不清跳舞女子的脸,却只觉得朦胧好看。

为首的女子最美,肤白似月,眉如翠羽,眼若剪水,眉心以桃花点缀,一双美目下面是秀挺的鼻梁,朱唇轻启,腰如束素。

如三月桃花,甜美娇俏。

更不用说舞动时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倾国之姿,真如洛神降世,叫众人舍不得眨眼。

如桃花一般美好的女子出嫁了。

魏国早已被拓跋氏鲜卑化多年,虽说也着意汉化,这些魏晋老人却已是多年不见汉舞了。

更何况那轻纱之后的女子们舞姿绝美,十指皆莲花,如乘云气,似御飞凤,游荡于四海之内。

众人皆呆住了,高欢饶有兴味地看着薄纱之后的绝美女子,让他恍如隔世。

嗜血半生,今日偶得逍遥。

当年如桃花一样的女子就那样被血染红了粉衫,让他再不忍看春日桃花。

帐幔缓缓升起,不只高欢,众人都看痴了。

慕容部本就以美女著称,东晋皇族中多娶慕容氏女子。

更何况许久不曾出山的慕容氏,用几代美人生出的女子,眉眼如画,美得不可方物。

随着乐曲加快,三女子愈舞愈灿烂,仿佛春日的桃花已经开尽,仿佛没有回头路的狂奔,仿佛看见荼靡也要用尽全力舞下去。

桃花的确灿烂,然而并没有花嫁,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为了复兴慕容氏,这桃花可以一直开下去。

帐幔升起那一刻,高欢的心跳仿佛停了。

阿珂?虽然为首的女子最美,可另一个女子……众人窃窃私语:这便是那丘穆陵养女?美则美矣,居心叵测啊!叵测?送你你要不要?便是今日死了也值得了!哥哥,这丘穆陵氏孝敬父亲的女子,真是极美,比世家送那几个好看多了。

正好,咱们父子三人,一人一个。

高澄邪魅一笑,悄声说道:你别忘了,我们还不是王族,别太得意了。

切!你和父亲一样,端得清高!有什么区别,现在又不是汉室了,整得那些个酸腐规矩。

如今情势最是清明,江山还是我们父子打的呢,让谁当皇上,还不是一句话。

高洋起身在高澄耳边说:就算是太武帝也是被……子进,你话多了。

高澄横睨了高洋一眼。

唉,哥,你不要我要啊,你有鸿鹄之志,我就吃喝玩乐得了。

哼,早几年,尔朱荣几个儿子也这样想的。

咳咳咳……帐幔完全升起,华光四射,慕容仪却并不讨好,她冷着一张脸,轻轻一礼便欲下去。

在座皆惊为天人,原来权势带来的好处这样直观,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美人。

艳若神女,冷若冰霜。

一切不出意料,慕容氏姐妹一舞定乾坤,在座百人无不心生爱慕。

皇后高薇忽然说话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舞甚是应景,我必一生不忘。

皇上,我想赏这三位舞姬。

元脩会意,太乐署有心了,春日之桃,恰如皇后一般正当其时,甚是应景。

赏珍珠三斛,绸缎三十匹。

慕容三姐妹齐齐跪下,奴婢谢皇上、皇后赏赐!等等,今日我还有一舞想看,不知你们会不会舞?慕容仪心里一凛,敛衽躬身,屏气回话:不知皇后娘娘想看什么舞?《明妃出塞》。

慕容仪心里大惊,并非不会,而是明妃出塞其辞甚是伤感,如何在大婚之日演出?若说会,这大喜日子出演这伤悲之辞,皇上能饶了她们吗?若说不会,谁不知高阳王元雍的家伎徐月华凭借此曲名动洛阳,元雍死后,她被迫嫁给一位将军做妾,再用箜篌弹奏此曲,更添伤悲,闻者无不动容,洛阳城里恐怕无人不会。

步瑶却并不知这些,见慕容仪语塞,大殿忽然极静,心知不好。

她掂量着小心回道:回皇后娘娘,此舞奴婢们并不擅长,自入太乐署以来练的都是《桃夭》,若此刻作此舞,恐怕污了皇后娘娘眼睛。

你们不肯跳吗?三人齐齐跪下,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出说辞。

高欢忽然面含淡淡笑意,温和说道:皇后娘娘,要看此舞,须得过了今日。

《明妃出塞》舞辞甚为哀伤,‘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

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

’如此之辞,你叫太乐署这些伶官如何敢在今日唱出?莫要难为这些舞姬了。

高薇眼中充满雾气,神色黯淡下去,罢了!大丞相说得是!是我一时兴起,听闻洛阳城里风靡此曲,百闻不如一见,也难免心痒。

至此元脩发烫的面皮方才冷却稍许,随着众人的笑闹,淹没在太极殿的狂欢中。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改改错字,并非伪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