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依旧热闹非凡。
酒过三巡,高澄来到贺拔岳桌前,微微一笑道:谢大行台今日赏光啊!怎的不见家人同来?贺拔岳不卑不亢:世子客气,理应前来,只是夫人病重,才不得前来。
这贺拔岳是贺拔胜的弟弟,兄弟俩从前跟随尔朱荣征战,从不把高欢这等乌合之众放入眼里,多次进言尔朱荣要杀掉高欢。
不成想今日高欢做了大丞相,他一口气实在是提不起,提防之余亦不肯服输。
但在座也只有贺拔岳还可以与高欢一较高下,只因手握军权,拥兵自重。
高欢也举盏走来,道:大行台!阿斗泥!贺拔岳仰天大笑:你个贺六浑!突然叫你丞相,一时还真难改口!哎,你我兄弟,什么丞相、行台?都是为皇上做事罢了!来来来,这是我的小兄弟,黑獭!快见过丞相!黑獭?哈哈哈,真是一表人才!宇文泰见过大丞相!啊,叫宇文泰,多大了?今年二十四,一直随大行台在军中。
高欢打量宇文泰,只觉得眉眼甚异,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
暗想这贺拔岳也不傻,这等人才都笼络在身边,不可小觑啊。
我这小兄弟啊,灵!丞相要不历练历练,给他个芝麻官做做?哎,兄与我同在朝为官,都是皇上做主,弟哪能擅自作主,兄自上书即可。
黑獭长我儿几岁,又得大行台赏识,定要做个刺史才显重视。
兄弟客气了,那就给他个行台左丞做做,管管我的琐碎事。
高欢眼中精光一闪,未露声色,好好好!贺拔岳毫不客气,继续吃酒作乐。
高澄看向宇文泰,有心结交,你便是宇文泰,我是高澄。
不敢!在下宇文泰!早听闻世子大名! 宇文泰却并不讨好,神色丝毫未见惶惧,一张黑脸直视高澄。
黑獭常年跟随大行台在外练兵,见识一定十分广博,改日弟做东,来我府上小聚可好?谢世子!一定登门拜访!高澄面含浅笑,仿佛有成竹在胸,端起酒盏干了杯中酒。
步瑶舞毕,随慕容仪步出殿外,与方舞郎一同等候太乐署的姐妹。
只是心里一直默念《明妃出塞》……我本汉家子。
将适单于庭。
辞决未及终。
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
辕马为悲鸣。
哀郁伤五内。
泣泪沾朱缨。
行行日已远。
乃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
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
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
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未易。
默默以茍生。
茍生亦何聊。
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
弃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
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
今为粪土英。
朝华不足欢。
甘为秋草幷。
传语后世人。
远嫁难为情。
原来是这样……踱步至黑暗处,有二人窃窃私语。
将军,此地不宜久留,虽说是宴会,但也不得不防啊,谁知他有没有黑招,那贺六浑的狠辣你我皆知啊。
无需过虑,就凭他们,你我都穿了贴身铠甲,就算有事,杀也是杀得出去的。
是,虎士我就埋伏在宫外。
那我四处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地。
我叫人再过半个时辰就通传夫人不适,我们及早回去。
步瑶听得模模糊糊,也没有放在心上,不想转身就看见暗处走出一男子。
谁!我……你是在偷听我们的话吗?未、未曾听到……这男子高大又凶悍,剑眉星目,十分出众。
告诉我你的名字!该男子目光炯炯。
慕容氏。
我问你的名字,不然你别想走出这大门。
慕容月。
不管你听到什么,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否则……步瑶一身细汗,怎么又一个威胁她的,好好好,这套路我会了。
不等对方说完,步瑶接话:我今晚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我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们就此相忘于江湖,我只是个太乐署伶官。
说完,步瑶就大摇大摆的走出宇文泰视线,留下宇文泰一人呆在那里。
又一黑影挡住去路,想去哪啊!真是不甘寂寞,我看你眼神便知你不安分,刚才与谁说话?如此折辱,步瑶抱着单薄的身体,不吭一声。
高澄慢慢逼近,目光突然狠戾,你还真是和别人不一样,想不注意你都难。
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耍花样。
我和谁说话与你有何干系?高澄一时语塞,你牵涉那疯和尚一事,上次让你活着回去已是开恩。
我……我真的有事要问慧宝禅师!我……并不认得他。
你这等可疑之人,谁知道你是不是对我高家不利?你是不是有妄想症!被害妄想症!看来也不必谨慎了,她已经事事谨慎,还是撞上他。
步瑶用尽全力推开他,转身欲走。
什、什么?!什么症?你是不是很缺乏安全感,即使父母就在身边,也觉得有可能被取代?你是不是多梦失眠,总觉得有人会进入你屋里,对你不利?你是不是不相信任何人,觉得这些人都会背叛你,杀了你?你是不是连童年也有痛苦回忆,让你摆脱不了……高澄一把捏住步瑶的脖颈,放肆!想死吗!言语就能激怒你,说明我说的都对!高澄用力一甩,步瑶跌坐在地上,好疼!果然男尊女卑的世界,连吵架都和女人动手。
很好!我从未见过如你一样放肆的女子!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步瑶倔强站起身来,把一个女子推倒在地算什么本事!未等高澄再发作,步瑶转身便走了。
步瑶!慕容月!高澄有些瑟瑟发抖,我高澄记得了。
步瑶也气得发抖,这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月步瑶何曾被一个男人推倒在地,捏住脖子,威胁吓唬!姜中行,你赶紧来找我啊!世子,此刻要不要去后殿更衣?高澄抬眼,一位面生的内监小声地亲切地说道。
也好。
高澄跟随内监来到后殿,那里早已准备好了醒酒茶和热水面巾。
那些内监伺候人的功夫堪称一流,擦面、擦手,换上一套全新素绡圆领中衣和小口缚袴。
高澄养神片刻,穿上正装便又来到太极殿正殿。
正殿夜宴,依旧歌舞升平,贵朋满座。
殿外簌簌小雪,殿内暖炉熏香,暖房里培育出名贵的兰花,直熏得人不饮自醉。
世子,刚刚你去了哪里?叫我好找。
崔季舒在高澄耳边悄声说道。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高澄立即警觉。
属下也说不出许多,只是今夜不宜再多饮。
贺拔岳与宇文泰有些奇怪,皇上那边也不知有没有动作,还有……崔季舒左右扫视一番,属下见到一道人,我曾在翠云峰见过,印象颇深。
今日却作宫里内官打扮,甚是蹊跷。
高澄敛容正色,我知道了,还有么?还有,高洋他也有些奇怪。
子进?属下看他平日不善言辞,今日与一人在殿后窃窃私语,我听不清楚,可感知他不仅言语流利,人也精明不少,与平日甚是不同。
子进……我都知道了,府里护卫队的人都安顿好了吗?安顿好了,只要有异动,即刻便可杀进宫。
好。
步瑶此刻紧张极了,想起刚才那二人的对话,今晚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吗?今晚朝中权贵几乎全都到了,这么多人,如果阿大要把我献给谁,我该怎么脱身呢?北魏不同于尊崇儒学的汉代,也不同于精神至上的魏晋,这里可是盛产变态的北魏啊,而且她记得,很快就要到北齐了。
如果贸然逃跑,被卖到烟花柳巷,这辈子可就回不去了啊。
再看高欢,倒也奇怪,他看向慕容仪虽也惊艳一时,却并不表露,只吩咐了两个丫鬟侍奉慕容仪,依旧与夫人娄昭君说笑,与几位大人喝酒。
是啊,她曾读过,高欢哪里是平常人也?一代枭雄,心思深沉,一个女子算什么?岂能动摇心志?阿大啊阿大,你也太过自负。
今晚之后,她又身在何处呢?夜色愈来愈浓重,这场夜宴也渐入高潮。
想起不久前高欢亲自所立,又杀掉的皇帝元朗,元脩不得不思虑万千,他按捺心中之火,笑意盈盈地又举起酒盏,今日在座各位爱卿,无不深受尔朱反贼之苦,有的死了儿女,有的被迫捐财,多亏了大丞相,天下太平!朕今日封大丞相高欢为渤海王,世袭罔替!赐九锡!在座无不大惊!异姓王!九锡!九锡不是只有天子才能用的礼器吗?一时间,大殿里鸦雀无声。
元脩笑意未减,在座众臣,有些是我鲜卑族人,不懂九锡之礼,王思政,你来给大家说说九锡之礼。
是。
王思政从容起身,朗声道:《礼》说九锡乃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鈇钺、弓矢、秬鬯,皆随其德,可行可次。
能安民者赐车马,能富民者赐衣服,能和民者赐乐则,民众多者赐朱户,能进善者赐纳陛,能退恶者赐虎贲,能诛有罪者赐鈇钺,能征不义者赐弓矢,孝道备者赐秬鬯。
元脩接着说道,朕对九锡之礼亦是颇有情感,当年我父王仙逝就曾被追封九锡之礼,朕亦倍感荣耀。
九锡之礼之于丞相是实至名归,切莫推辞!高欢深知此事时机未到,连忙走上前去,臣不敢,不敢做异姓王!还请皇上收回旨意,臣所做皆为臣子分内之事,皇上错爱,已是恩典,绝不敢据此称王!而九锡,更是万万不可,臣惶恐之极!若皇上执意如此,臣只能长跪不起!元脩定了定神情,信步走下王座,双手扶起高欢,大丞相太过自谦!你有功于社稷,这些算得了什么?高欢忽然涕泪交横,自大魏开国以来,蒙赐九锡者无不是仙逝之后追赐,臣何德何能,皇上折煞臣了。
臣愿为大魏鞠躬尽瘁,若皇上执意要赐,就请在臣过世之后再赐吧!否则,臣愿长跪不起!元脩诚恳一笑,今日大喜,丞相怎的说出这伤感之语,倒是朕的不是了!那便依你,此时我们日后再议。
元脩扶起高欢,太极殿内又是一派其乐融融。
步瑶站在大殿一侧,博大衣袖里的手都要攥出汗了。
高欢还算不那么急躁,至少目前还是稳定时局。
古来异姓王有多少,有几个安分守己的,魏王曹丕,受禅称帝;晋王司马炎,受禅称帝;宋王刘裕,受禅称帝;齐王萧道成,受禅称帝……而九锡,简直是权臣篡位的前兆!古代条件有限,其实所指并不算多奢华,无非是寓意十分讲究,如弓矢,漆成特别的红、黑色,乃赐予能征不义者。
而纳陛更直白,步瑶记得蔡邕的《独断》载:陛,阶也,所由升堂也。
天子必有近臣,执兵陈于陛侧,以戒不虞。
引申其义,称天子为陛下,所以权臣即可由受纳陛而后晋升陛下。
再看那受过九锡的长长的名单:汉朝授王莽九锡;汉朝授曹操九锡;曹魏授司马昭九锡;南朝更是不用说,宋齐梁陈,刘裕、萧道成、萧衍,当然了还有后面的陈霸先,哪个未曾受过九锡!!!简直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极限了。
谁都知道,自王莽起,权臣易代,必先封王,再加九锡,再者,便是要自己尝尝做皇帝的滋味了,龙袍加身,登上九五帝位。
然而,步瑶转念一想,又更觉得高欢深不可测!人人都道高欢灭了尔朱荣,已是一人独步天下。
殊不知,在天子之权天授之的古代,篡位夺权哪里有那么容易?这对于古人来说,几乎可以称之为信仰。
权臣篡位,无非禅让与征讨两个途径。
先说禅让,高欢如何能让元脩禅让呢?西汉两百余年,亡于王莽之手。
王莽固然野心昭昭,然而也是苦心经营十余年之后再出手,但仍失败告终。
曹操与司马懿呢,又为何自己不当皇帝,司马懿更是苦心经营了三代,才行禅让。
司马懿拒九锡,连司马昭都拒九锡十余次。
若非胸有成竹,岂敢觊觎神器!一个不小心,掀起乱世,各股势力征而讨之,几十年出生入死得来的胜利化为灰烬,祸及子孙。
步瑶想起一位老师的观点,就连诸葛亮亦是想做皇帝的,他只是要北伐之后再受九锡,建奇功,统大业,虽不说名正言顺,至少已有了雄厚的资本。
那么征讨呢?师出无名。
元脩乃高欢所立,孝文帝之孙。
登基以来,事事听从高欢,群臣之中以高欢为尊,甚至求娶了高欢的女儿。
这条路亦是行不通。
若是形成东汉末年那样的乱世,郡郡作帝,县县自王,又不知要多费多少功夫才能形成一统局面。
步瑶又偷看元脩,他分明是试探和挑衅!高欢若受九锡,那么说明高欢已经按捺不住,自行称帝;若不受九锡,还可以从长计议。
也许,从天柱大将军就开始了,谁不知道,尔朱荣才是天柱大将军,而尔朱荣又是那样的权臣。
这皇上和丞相就像是在跳一场探戈,彼此小心试探与回击。
这样用心,看出什么了?宇文泰不知何时出现在步瑶身边,笑意甚浓。
看似后退,实则还是为了前进。
脑中已是万重山水,步瑶有些兴奋,更多的是害怕。
宇文泰神色一凛,太极殿苍劲古朴的东殿大门投进院落宫灯的光晕,黄金兽炉的缝隙中飘出几缕淡金的轻烟。
与那光晕混在一起的,是太乐署舞姬轻曼婀娜的舞姿,还有步瑶谜一样的轮廓。
南朝梁武帝萧衍曾经自信,衣冠人物,已尽在中原。
而北朝则胡汉一家,汉风仍劲。
此时演出的便是汉舞,只见舞姬们用窄袖羞涩地掩住一半俏脸,再把这袖子甩入满殿的流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