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步摇

2025-04-03 13:47:20

永熙元年,不能说不是个好年份。

这一年风调雨顺,河清海晏,虽偶有战火,到了年底收成居然还不错。

市井人流熙熙攘攘,淹没了洛阳城冬日的萧瑟。

然而,不管是之前的永兴,还是现在的永熙都并不一定年如其名:年年岁岁,长长久久,缉熙光明,盛熙兴隆。

这兴盛和光明却早就不再是拓跋氏或者说元氏的了。

年号有变,元氏落魄,皇宫却华美依旧,尤其是今日。

大丞相世子、侍中、开府仪同三司觐见!宫里大监的鸭嗓拖得极长,每说完一个称谓,元脩便想说一个准字,谁知未等出口,便又有另一称谓说出来。

想起来了,这都是他封的啊。

终于说完了觐见二字,元脩静待了一时,这才用力挑起眉毛,堆积起满脸的笑意,快请爱卿进来!北魏大丞相世子高澄等候在殿外,头戴玄色漆纱笼冠,身着玄色褒大之衣,广博之带,佩环玦,脚踩暗绣了云纹的云头翘履。

神情肃穆,嘴角紧抿,一派少年老成模样。

行动间,玄色衣袖随风鼓动。

不同于魏晋旧族的清俊儒雅,他高挺的鼻梁上有微微起伏的驼峰,薄薄的眼皮遮住了一小半眼珠,秀挺的眉骨和凹进的眼眶勾勒出眼睛的形状。

虽远看清俊有余,却难掩狂放之气,甚至有隐隐的凛然杀气。

高澄恭恭敬敬跪下,双手端于胸前,行过大礼,方从容起身,朗声道:禀皇上,臣父身体抱恙,臣高澄奉召入宫,请皇上吩咐。

元脩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不动声色,仍旧赔笑,世子快上前来!丞相病了?此事丞相肯应允,朕心甚悦。

能娶到大丞相嫡长女,乃我元氏之福,我必要办一场盛大的典礼,迎娶朕的皇后。

高澄面无表情,仍谦卑还礼,长姐能进宫服侍皇上,是我高家的荣光!臣听凭皇上吩咐!元脩眼风扫过在座其余几位,不动声色道:今日便来好好商议一番,朕特地请来几位爱卿,共同商议。

高澄环视,御座之下,与高澄同官职的斛斯椿一副阴险模样,皇室宗族元宝炬以皇上亲信自居,还有几人,脸却不甚熟悉,都是近来常进宫的近臣。

来者不善……高澄未露声色,恭敬走到皇上所赐座位之上,端然坐下。

斛斯椿走到大殿中央,正色朗声道:启禀陛下,关于庆典乐曲,臣有话要说。

我大魏自孝文帝改制以来,重视中原礼仪,多用中原雅乐。

太乐署的伶官们吹来奏去只那么几首,实在乏味!不如添些新意,换几曲,也好彰显新朝气象。

元脩琢磨着并没有说话,只觑了觑其他几位官员。

高澄沉思片刻,接道:换新曲容易,只是尔朱兆入洛阳之时,大肆破坏,钟石管弦,还有多少幸存?况且太乐署荒废久矣,如何排演新曲?提及尔朱兆,在座皆有一时无声,高澄仿佛在无声提醒,高氏才是新王朝的主人,而尔朱兆入洛阳之时,所谓皇族,不过抱头鼠窜而已。

想到此,高澄嘴角微翘,讥诮之色一闪而过。

斛斯椿似是故意,抓着话头仍不肯罢休:但我们毕竟是鲜卑王朝,皇族为鲜卑血统!他转身面向皇上,臣大胆建议,此次礼乐,重新启用鲜卑乐曲。

如神元皇帝曾让人昏晨演奏的《真人代歌》中那些鲜卑民歌,一曲《吐谷浑》,磅礴壮美,方显我鲜卑之大气。

太尉元宝炬笑意盈盈,眸中透着精光,皇上,侍中说的也有理,我们毕竟是鲜卑王朝,当年孝文帝改我拓跋氏为元氏,是为了王朝中兴,汉家归心。

如今鲜卑贵族与中原世家早已是世代通婚,时移世易,也是时候兴一兴我鲜卑之俗了。

话题进行至此,这君臣三人的意思已是极为明显了。

高澄轻蔑一笑,他当然知道这几人是何意思,高氏虽有鲜卑血统,却仍为汉人,他们强调鲜卑旧俗,目的再明确不过,他淡然道:鲜卑吐谷浑部早已西迁立国,那慕容伏连筹早年对我们大魏尚算尽藩臣之礼,近几年连他们的犛牛和蜀马都不见一头了,我们倒是要在皇上大婚之时演奏吐谷浑之歌了。

元宝炬一时语塞,民歌又不只有他们吐谷浑部的,只要是我鲜卑语唱出来的歌,就是好听。

若说太乐署演奏不出,也是敷衍,连我家伎都能演奏新曲,《咸阳王歌》、《高阳乐人歌》,连《巨鹿公主》也不是不能的。

高澄并无怒意,言语间微微一笑,啜一口茶,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的绞色,听太尉的意思,皇上与我长姐大婚,我们不奏宫廷雅乐,却要做鲜卑民歌大会。

如此也好,顺便可以推进太乐署的排演。

若是如此,我建议把佛曲与道曲都演奏一遍,就让太尉家伎来奏,兼容并济。

元脩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横睨元宝炬,说得过了,大丞相长女嫁我,我们说礼乐,你说民歌作甚?民歌里打情骂俏,我又不是乡野村夫。

世子说得对,照你意思,佛乐道乐都可以演奏了,我们都出家算了。

斛斯椿心思一动,赔笑道:皇上说笑了,皇上怎么能出家呢?那梁国老儿萧衍才整日出家呢,还叫臣子们都舍财赎他这个皇帝菩萨。

哈哈哈哈……至此,气氛稍有缓和,两列内监鱼贯入内,添酒布菜。

高澄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一内监端上两盘精致菜肴,摆上酒盏,斟上鲜卑奶酒。

恍然间,高澄觉得这内监有些面熟,却又不好转头直看。

内监不经意间于宽大袖子之下展开手掌,上面赫然写着:走。

布好酒菜,内监谦卑退出,高澄已是一身冷汗。

高澄自小长在军营,阴谋阳谋皆见得不少了,定了定心,走至大殿中央,恭敬跪拜,启禀皇上,今日本欲细加商议大婚之事,臣却忽然无故头痛难忍,请皇上开恩,容臣回府就医。

哎呀,怎的大丞相与世子都身有不适呢?快宣太医。

谢皇上,我这是军中落下的旧疾,府中常请的医者一剂药便好,不必劳烦太医。

高澄貌似体势虚弱,话却沉稳,里面透着不卑不亢。

也好,好生送世子回府。

高澄被两位内监搀扶出殿,元脩与斛斯椿交换眼神,无声收回锐利眼锋。

————————————————————————————————金步摇,银步摇,生了锈的铁步摇。

敕勒阿大摇一摇,慕容美人摇步摇。

摇步摇,摇步摇,建康城里洒青瑶。

摇步摇,摇步摇,洛阳城里神飘飖。

……窗外的孩童反复唱念这首歌谣,随着歌谣蹦跳嬉闹。

房中木塌上的人也慢慢醒来,拨开滑落的长发,静静看向这间屋子。

无声的疑惑笼罩住她……战马,到处是战马,泥塑的,木雕的……兽皮,三五成块,有的随意搭在椅子上,有的挂在墙上。

一把暗红色的弓/弩被郑重挂在书桌之后。

你还有一段尘缘要了,还有一人于轮回之中等你,你需遍历诸法,于红尘之中,痴爱一场,这便是今日之你……恍惚中,她想起这句话,又仿佛,还有更多记忆埋在她心里,如尘封一般,难以看清。

嘶……一动,又有疼痛从筋骨处传来,她撩开宽博的袖口,一道道淤青触目惊心。

两个轻柔的女声越走越近,一股好闻的暗香也越来越近,她只好重新躺下闭眼。

哎,起来!我说,起来!她被一双手重重推搡几下。

你这样叫她也醒不来啊!这声音听来极柔,如同鲜嫩的脆芽,甜美沉静。

那又如何,难道要我们一直这样伺候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万一是乞伏部的细作……我们可不能再换落脚地了。

嘘……阿大都说要保住她了,燕儿,我们还是去抬水吧。

唉,好吧……阿大?这是哪里?阿大说,长得这么俊俏的女孩来我们这里不是正好吗?也是,我看和你也差不多了。

好啊,阿姐笑我……不过,她长得的确有几分相似阿珂姑姑。

什么不好你提什么,那是从前的阿珂姑姑。

声音逐渐消失于门外。

头痛欲裂,如何是好?外界情况一概不知,我当巍然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她起身,先观察自身,素绢宽博的半旧乳白衣袍,及腰的黑直长发,全身无一装饰物,除了一枚白玉绞丝镯安静套在腕上。

啊,她醒了!猝不及防,这尖利的女声骤然响起,她只看见一个背影奔跑出去。

在此之后,进来看她的人很多很多,从两个极美的女孩,几位极美的中年妇人,到一些极美的白发婆婆。

她形容不出,只有极美两字方能概括。

她们看过之后往往相视点头,好像决定了什么一样。

一个更为清晰的图景在她脑中展开。

这是一个部落,奇怪的是,他们并不说自己的民族语言,只在有些词里有一点她听不懂的土话。

看穿着,应该是个北方部落,衣着并不太民族化,所穿着无非是深衣大氅,曲裾直裰。

更为明显的是,她们的容貌都极好,皮肤都白皙得透明。

她们点头,是认同让她去做一件什么事,而这件事,极重要。

你总该记得你的名字吧?一个妇人问道。

月……步瑶……恍惚中,仿佛这名字还刻在心里。

什么?你再说一遍?月步瑶。

那妇人脸色忽变,仿佛看见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对身边的妇人说,她叫步摇!她叫步摇!身边的妇人也同那妇人一样的神情,还是让阿大来亲自问吧。

满屋的人瞬间便一个不剩了。

她心里疑窦丛生,又是阿大?作者有话要说:从头小改一遍,查错字,捋捋顺,加点料,希望众亲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