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瑶心中暗暗掐算,此时临近午时,若那侍女的脚程够快,那么请回大丞相便不是问题。
望一眼虚弱的慕容仪,立时打定了主意,步瑶看向尔朱英娥,恭敬道:《女诫》七则,我问题有七,我一次说完,请尔朱夫人逐一回答。
尔朱英娥拿着款儿并不答话,只惯用那个狭长的凤眼横睨着步瑶,琢磨着她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步瑶见状,肃然端正行一礼,娓娓道:女子者,卑弱第一。
女子出生,家里没有弄璋之喜,只能称之为弄之砖瓦,何其可怜?玉璋贵重,砖瓦卑微。
因此女子只好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正色端操,以事夫主。
而妾身观尔朱夫人,对娄夫人不能说谦让恭敬;日常不能说是晚寝早作,勿惮夙夜;而听闻尔朱夫人最喜娱乐及奢华之乐,对丞相不能算是清静自守,无好戏笑。
如此,可算得卑弱?尔朱英娥已是腾然变了脸色,一双凤目全然没了刚才的闲适淡然,取而代之的是森意阵阵。
步瑶并不停下,女子者,夫妇第二。
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尔朱夫人先做孝明帝之嫔,又做孝庄帝之后,不可谓不尊贵也,观尔朱夫人日常,妇不事夫,夫不御妇,因此,这夫妇之理,尽废矣。
曾经最讨厌的女四书之首,如今用来驳尔朱英娥,却异常顺手。
不理会尔朱英娥已是发青的面容,步瑶故意抬高了声调:女子者,敬慎第三。
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尔朱夫人专房之宠,哪里还记得夫妇之好,终身不离。
房室周旋,遂生媟黩。
终日厮磨,必废恩义。
女子者,妇行第四。
女子有四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缺一不可。
方才尔朱夫人对我姐妹三人口出轻慢,又与妇德何干?女子者,专心第五。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您已是三嫁,何止事二夫?又拿什么来教育我们姐妹,我三人尚知羞耻,尔朱夫人竟不自知羞?女子者,曲从第六。
敬重公婆,方合乎妇德。
然而,尔朱夫人,您第一位婆婆胡太后便是您父亲尔朱荣亲手杀死,想想都令人害怕呢!女子者,叔妹第七。
尔朱夫人又何曾敬爱过丞相至亲?说至此,我还有第八问。
尔朱夫人如今同我姐妹一般也只是一妾室而已,何以不敬当家主母,分府而居,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全然不顾尊卑秩序,只凭一己之私。
还请尔朱夫人回答,今日你凭什么叫我姐姐月中出行,同为女子,何苦如此相逼!尔朱英娥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脸上的红粉之光,在这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双手颤抖着紧紧攥着衾被,骨节泛出森森白光。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自小,她便是尔朱荣的嫡女,昔日为后之时,皇上在她面前连大气也不敢长出,整个洛阳皇宫里她让谁死谁便死,跟了高欢之后,只要几滴眼泪,便能得到想要的。
今日竟被这贱货指着鼻子骂她已是三嫁!她恨不得撕了这贱货的烂嘴,方能泄心头之恨!想到此,已是不能自持,她屏住眼前那一片片的黑,咬牙说道:你们这种货色也配在我面前说话!来啊!叫几个婆子把这烂货的嘴撕了!再给这穆仪儿的脸给我刮了,这三个,统统给我拖出去打死!她喊得声嘶力竭,婆子们也有一刻的错愕,不知该听不该听。
尔朱英娥疯了一般,兀自疯狂叫喊着:我叫你们,你们死了吗!快把她们给我打死!碎尸万段!!!婆子们这才反应过来,是!一人架起一个,已是要拖出去。
此时,门口厉声喝止:住手!话音刚落,大丞相高欢已是铁青着脸走了进来,竟不知你们是如此霸道!真真可恨至极!丞相……尔朱英娥一眼瞥见丞相,已是呆立在原地。
万没想到,人后你竟然是这幅面孔!简直是可怕至极!我高欢府中岂容你这等毒妇!尔朱英娥错愕片刻,转而想到自己尚在月中,心生一计,刚要实行,却有人先她一步昏了过去。
只见穆仪儿被两个婆子架着,在丞相说话之时,直挺挺地躺倒了。
高欢看着瘫软在地上的慕容仪,一把推搡开欲拖她下去的婆子,嘶吼着:来人!去宫里请太医!夫人,穆夫人!!!姐姐!姐姐!仪儿姐姐!————————————————————————————————松梅苑里一片哀嚎,丫头婆子们忙进忙出,皆神色凝肃,全然不见往日的轻慢与唬弄。
步瑶的心突突跳着,她也已是大半日未进食,脑子里浑浆浆的嗡嗡直响。
她的确曾示意慕容仪在丞相到来之际便假昏过去,丞相方能更恨尔朱姐妹的霸道。
却未曾想到,慕容仪真的晕了过去,一张心形小脸苍白得惊人,步瑶扶着她细弱的手臂,却不想在裙子下面摸到了一片潮湿。
仪儿姐姐!步瑶只觉得腹部冰冷抽痛,冷汗冒出,也被扶到了侧室休息。
慕容燕一张脸已是不自觉的抽搐起来,她呆呆坐在步瑶身边,双手将袖中的帕子扭成了团。
高欢阴着脸颓坐在正堂,全然不见往日的精明与老辣。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步瑶强忍不适,颤巍巍走过去,扑通跪了下去。
丞相,我只是世子身边一侍妾,没资格叫您一声父亲。
可我们姐妹,都是高家的人。
丞相,妾身求您,能不能让我姐姐回旧府,至少,那样她还有一条命在。
高欢看着她,这张小脸已是面色惨白,眸中泛红,再看她浑身湿着,乍冷乍暖让她轻轻颤抖着,连裙子上也满是泥浆了。
高欢眼中陡然杀意顿起,不知为何,看见慕容月这张脸,尤其是此刻这狼狈至极的模样,他便想要杀人,只有杀了人方才痛快!又忽然想起她已是怀有身孕,有孕?数帧破碎的画面自光阴中穿梭而出,仿佛他此刻站在时光流转的光影中,只一恍眼的功夫,他便回到了那个红色的城池,使劲了全身气力,还没有杀尽,杀尽这些无情的鬼魅!步瑶继续喃喃道:她也是您的妾室啊,纵然我们姐妹出身低微,不如尔朱夫人出身世家,可我们亦是一心一意侍奉夫君的。
今日,尔朱夫人说,鲜卑的女人皆不坐月子,让姐姐在这样湿冷的天气,步行到留仙馆,姐姐实在太过寒冷,叫那婆子倒杯热茶,却也没有倒。
尔朱夫人又出口羞辱我们姐妹,姐姐实在受不住才晕死过去,丞相,求您救救我姐姐吧!步瑶在这里给您磕头了!说罢,在那青砖便磕起头来,是真的磕头,直磕得光洁的额头渗出血印来。
高欢眼中仿佛泛出鲜凛的血光,携着穿涌而来的血气,记起死在自己手中的阿珂,也是那般被血水浸透!那张小脸,也如此刻的步瑶,额头泛着血印,她跪了好多人,却无一人肯救她!高欢缓缓起身,一张脸已是冷若寒冰,他绕过步瑶,慢慢走到门口。
末了,他终于吐出一句:我已经吩咐了他们,不管用什么药。
等她好些,叫旧府的人来接吧。
你也早些回去。
谢丞相!谢大丞相!————————————————————————————————得到了高欢明确的说法,步瑶不敢再耽搁。
一面嘱咐慕容燕在这里看着穆夫人病情,一面赶往丞相旧府。
回望一眼状若木鸡的慕容燕,总觉得不妥,步瑶来不及细究,匆匆上了马车。
待到了娄夫人所居之处时,步瑶只觉饥肠辘辘,头重脚轻。
待到丫鬟出来通传,顾不得凌乱又狼狈的衣裙,步瑶见到娄昭君便端然跪下,把今日之事简要讲述了一番。
夫人,一定救救我姐姐! 说罢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周身的气力都消失殆尽,只片刻,便软在了地上,阿昆早上匆忙梳就的发髻也散了,如墨的黑发散落一地。
高澄自高洋的齐天阁回到娄昭君处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说不清是愤怒抑或是别的什么,高澄只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一个女人而已,他真的要像父亲一样,被女人所牵制吗?脑中这样想,人却是已经跑过来抱起了步瑶。
门口沙千里等一众侍卫已是候在了门前。
高澄颓败叹了口气,面如死寂,回府!恰在此时,宫内内监前来传旨,只听身后那一声声长长的尾音:丞相府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