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入世子府的那一天，步瑶就养足了精神，全副武装，随时准备战斗。
嫁是嫁了进来，可上有大丞相和娄昭君，中有元仲华，乃至昔日结了仇的尔朱姐妹，下还有一众莺莺燕燕，如何把孩子平顺送到世子府里，让他接受，是她最为头痛的事。
高澄这个人与他父亲何其相似，看似忍下来的事，却未必没有后手，爷儿俩一样的狠，端的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更何况高澄对她的情意甚为汹涌，过门以后对她时而柔情，时而恨恨，高澄能容下这个孩子吗？既然他不能拿那并不存在的前夫如何，会不会趁着哪个月黑风高之夜，剁了这个彰示着他深爱的女子曾经不贞的小子？还是会腹黑地等着，忍着，伺机下手呢？正苦苦思索，玉萝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褐色汤药，警惕扫视门外，蹑手蹑脚关上了门窗。
世子妃，快喝了，没人瞧见。
步瑶接过汤药，也顾不得烫，忙一饮而尽。
玉萝也顾不得再说话，接过绛色玛瑙小碗，连忙去冲洗干净。
玉萝轻声道：世子妃放心，这是当年大小姐嫁给前头那位皇上时，娄夫人亲自调配的，我拐了七八道弯儿求到的，药性温和不霸道，没那么伤身。
可……真的要一直这样喝下去吗？步瑶摆弄着鬓边的米珠珊瑚水滴珠钗，怏怏道：如今我是这府里最惹眼的人，真怕再度有孕，那便又是一宗罪了，若生出来，我又不能杀了自己孩儿。
也多亏是你，能弄来这个。
在这里，我是定然不能再怀的了。
玉萝闻言坚定的点点头，昨日之她，譬如已死。
今日之她，胸臆中满是坚韧。
她忽然皱起眉头，谁在门外，鬼鬼祟祟的？说罢，被人推搡进来一个瘦小的小丫头，她战战兢兢说：慕容姑娘要来探望世子妃。
玉萝没好气，探望便探望，你鬼鬼祟祟做什么？哪个慕容姑娘？是太原公的妾侍慕容姑娘。
请她进来。
棉帘打起，进来一个穿洒金紫袄的女子走了进来，脸儿尖尖，气色也不佳，唯有那眉心一点胭脂痣提示着这是昔日甜美可人的慕容燕。
步瑶怔忡了，那女子也在望着她，愣了几秒，忙用帕子压住汹涌而出的泪水，觑见左右没人，低声道：真是姐姐！说罢，便扑到步瑶怀里，闷声哭了起来。
步瑶使了眼色，几个丫鬟自觉退了出去。
我便这样跟了他……慕容燕哭够了，消瘦的面颊露出讥诮的笑来，步瑶静静听着，原来，那时候的故事，不只她与他……那年，慕容燕十六岁，皇上元脩与皇后高薇大婚，她这个太乐署的小小舞姬正要一舞惊天下，以答慕容氏的养育之恩。
是夜，太极殿东堂人声鼎沸，窦泰与娄昭踱步于东堂之外。
今日本该是帝后大婚之夜，可闻得那丘穆陵家要借宴献女给丞相啊，真不知所谓！窦泰宽脸松眉，十分威武。
唉，姐姐贤惠，可家中已经妾室成群。
如今姊婿位高权重，献女亦是平常事。
听闻丘穆陵家收养了个极美的女子，专等着献给丞相及朝中权贵。
窦泰一笑：恐怕连你也是极好的人选啊。
位高又未娶。
那眉眼英武的将军颇为不屑，呸！穆老头那样的人，也只能靠这个了。
这样的女子，我不会沾染。
我那外甥女也是可怜，从小没了生母，今日又是这番安排。
两人未及说完，远远看见高洋与一女子纠缠不休。
慕容燕压抑着满脸愠怒，还请公子让奴婢进殿。
她只知道，今日是仪儿姐姐成事之日，她不能横生枝节。
果然生得媚骨玉面，这美人计施得好啊。
她凤眼流光，唇瓣溢彩，秀美的鼻尖冒出汗来，高洋言语轻佻，眼神玩味，他是断不敢对世家女子如此的，但这太乐署的女子嘛，就不同了。
她心下凄然，从小就被训练有朝一日要成为这些男人的玩物，他说得没什么错。
于是她抬起头，自嘲道：公子说得没错！我们之所以能进太乐署，便是凭着这副皮囊，还有卑微的出身，原不必公子提醒。
只是我现下便是要赶着去施美人计，难道公子要和丞相争抢一番？高洋生了几分痴迷，很久没碰到这样的货色了，前几日元乐与孟江和他一道狎伎，谁知那女子姿色泛泛，又太过柔弱，只会磕头求饶，几番折腾便死了，好生没趣，还得给钱安置。
还是元乐有趣，让他的大雕叼去了她的眼珠，这才有了几分看头。
眼前这女子嘛，姿色倾城，又极富个性，岂不有趣？想着唇角便微微勾起。
娄昭龙行虎步，走上前去，厉声呵斥：子进！高洋眼底泛过一抹戾色，不耐地回过头道：舅舅！又看见了窦泰道：姨丈！在此作甚？她以为见到救兵，福了一福想走，却被高洋一把捉住了手腕。
我没让你走，你就敢走？总不是每个太乐署女子都是献给大丞相的吧？你怎知我无福消受呢？她一眼瞥见那人腰间的紫金兽骨短刀，唰地一声抽出抵住心口，众位都是世家公子！说得没错，我们进太乐署原本就是给你们消遣的，不如我就死在你们眼前，让你们名扬朝廷！说罢也不再犹豫，慕容燕轻蔑一笑，举起短刀用力刺向心口。
娄昭眼明手快，连忙握住慕容燕的手，调转刀柄，转眼被自己的兽骨利刃刺出鲜血，染红了她桃花般的衣衫。
子进！莫再纠缠！叫你父亲看到！窦泰厉声训斥。
高洋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见了血，又想到是在宫里，方收回了那只抓住慕容燕的手。
她眼神凌厉，如同受伤的小兽，眼神在这三人身上来回搜寻。
娄昭瞧见那一抹柔弱的凌厉，一时失神，又忍住疼痛道：子进，你回去吧。
今日之事就当未曾发生。
姑娘，你还是换身衣服。
对不住了！娄昭的血嘀嗒嘀嗒地流，慕容燕依然手握那把兽骨短刀，对着自己的心脏，倒退着走向大殿后身。
大殿内，乐声悠然。
很多年后，她还是会想起那一天，那一舞，她当真用尽了全力，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那可不就是自己桃花正艳的时候吗。
她瞧见娄昭坐在高欢身后，身姿英武，正气凛然，把受伤的右手藏于宽大的袖口里，浑不在意地吃酒说话，那时，她的心漏跳了几拍。
小厮悄声禀报：娄将军，此女名慕容燕，是慕容氏此次送到太乐署的。
娄昭望着她的明媚鲜妍，勾起了嘴角。
两月后，高府夜宴。
她匆匆赶到高府，求见穆仪儿。
却不想在园中偶遇娄昭。
慕容燕面色绯红，轻轻一礼，谢公子那日相救！娄昭的目光默然却有力，姑娘分明是自救！如此胆色，何须我救！慕容燕摸到袖中的兽骨小刀，那刀……那刀是我幼时随丞相打仗，于一座无名山上挖出的龙骨所制，就送给姑娘，防身用。
龙骨？是，那龙长十丈，身躯庞大无比。
行军匆忙，我只得一角骨，做成这刀。
我哥哥说，若是不会用刀，真到危险时分，刀反而是给别人准备的。
我教你！午后的冬日暖阳照在两人身上，他身上仿佛带着暖意的光，慕容燕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嗅到那时冬日干冷又清冽好闻的味道。
那天跳的是《白纻歌》：叶参差桃半红。
飞芳舞縠戏春风。
如娇如怨状不同。
含笑流眄满堂中。
翡翠羣飞飞不息。
愿在云间长比翼。
佩服瑶草驻容色。
舜日尧年欢无极。
她往头上别了一缕白狐毛，长袖翻飞，如白鹄乘云。
那日，娄夫人几番敬酒之后，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皆成为瞩目焦点。
一切都印在她心里，那样清晰。
又过一月，她十七岁了。
洛阳冬日的郊外原来这样舒爽，慕容燕深吸一口气，好像空气都是甜的。
马车停在听云轩门口，她熟练地给了车夫一吊钱，径直走向另一辆马车。
步瑶已被丞相世子接到世子府，就要成为侍妾。
慕容燕成了阿大的唯一筹码，阿大找遍洛阳请了听云轩的云娘做慕容燕的琴师，每日来此学艺。
一支有力的手拉她上了这辆四面厚棉帘的暖车，燕儿笑了，那人也笑了。
等这次打仗回来，我就和姐姐说，你等我。
我只是太乐署的……娄昭是伸出战场上练就的铁臂，紧紧抱住慕容燕，眼里泛起宠溺，放心……我这里嘛，全凭姐姐做主。
姐姐只在正妻上做主，其他都凭我。
慕容燕的眼神有一丝黯淡，是啊，早就该想到，自己哪里能做大丞相内弟的正妻呢？不过自己不早就是这样的命运吗？她满足地笑了，柔顺地点点头，心想，若是娄昭，阿大会答应的。
又过一月。
她遇见出门狩猎的高洋。
许是出于对高家人的亲和，许也许是为了娄昭外甥的缘故，她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恭敬道：奴婢给高公子请安！高洋停下，似笑非笑，今日倒是顺从。
那日没有看清的容貌此时格外清晰，肤如凝脂，眉若远山，更有慕容氏标志性的容貌，脸纤薄，鼻挺俏，眉心一点胭脂痣。
高洋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稳了，心底升起撩人的痒。
几日后，高洋去找高澄，说看上一位女子，想收为侍妾。
高澄转身端详高洋，实话告诉你，这事，你还是缓缓吧。
为何啊？父亲母亲已经在为你我挑选正室了，别为了这点小事叫他们失望！高洋哑然，母亲，母亲何时正眼瞧过他一眼？就连高澄被封为世子之时，不懂事的高洋问母亲，母亲，哥哥做世子，有人辅佐。
我也想做世子。
娄昭君不屑道：你父如龙，你兄如虎，你呢，相貌丑陋，资质平平，也配和你哥哥比吗？谁给你的痴心妄想！高洋压下心中怒气，忙道：哥哥是世子，正妻自然要紧。
而我肩上没有担子，何须娶世家之女？我就娶我喜爱的女子。
高澄蕴怒，不好，你随了自己心愿了，将来父亲给我挑个丑八怪，我才不娶。
家事岂能与你无关，我与你同为嫡子，怎的你就随心所欲，我就克己复礼。
我也不要，高氏的担子，你总要与我分担。
哥哥你这样说，其中定有缘故！我偏不听你的，我就是要得到她。
高洋嚯地起身，拂袖而去。
娄昭颓废窝在自己的宅邸，酒罐遍地。
一个时辰前，高洋来过，一进门便急吼吼道：小舅舅，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明明春日的暖风徐徐袭来，娄昭却只感觉到寒意，那寒意最开始只是一丝丝，却慢慢地，渗入骨头里。
她满心欢喜，找到慕容仪。
非得这样吗？你若是就这样走了，以后连你的生死我也再难知道了！姐姐，我此生身为慕容氏的女子，受族人恩惠太多。
娄昭叫我谁也不要说，可我此来就是要告诉姐姐，也请姐姐转告阿大，我跟了娄昭了！山高水远，若有机会，我还是慕容氏的人，也不算他白养我一场！娄昭说，叫我先去城西七宝街的首饰铺等他，那是他的铺子。
她一脸欣喜，从此以后，只伴春风，从此以后，山高水长。
另一处，几句对话已决定了她的命。
我如今还拿什么与你父亲交换？子惠，你要知道，唇亡齿寒，如今那尔朱英娥已经怀孕，你父亲事事听从尔朱姐妹的。
再让我拿娄昭冒险？你小舅舅是为你保驾护航的。
若把你小舅舅搭进去，我们娄家就倒了一半。
今后还拿什么与尔朱姐妹抗衡？子进糊涂！如今多事之秋，怎会再因为小小女子沾染此事？只怕子进与你小舅舅也要因此结仇了，尔朱姐妹岂会给我们喘息之机啊！哼，这慕容燕的确有几分手段，迷得子进与昭儿七荤八素。
此女坏我娄家，我已经知会昭儿了，今晚不会带她走了，从今往后，昭儿都不会再与她有瓜葛。
我娄家倾尽家财助我夫君起事，我怎会因此将夫君拱手他人，再折损我这唯一的弟弟呢？昭儿，还算听话，他不会去，就让那慕容燕自生自灭吧。
一美女而已，将来要多少有多少。
你也勿要再参与此事，若是你也因此惹怒了你父亲，才是真的动摇了我们的根基。
只一番说辞，她的梦碎了。
那晚，她在七宝街等到很晚很晚……又过一年，她十八岁了，娄夫人与清河王妃议亲，她在世子府的宴会上又看见了娄昭，仍旧翩然君子之风，远远地微笑着看她起舞，仿佛从来不曾认识。
这是她愿意说出来的全部，她没有同这位步瑶姐姐说的是，她不仅仅跟了高洋，而是成了高洋的一条母狗，玉臂千人枕，尊严万人踏，那把紫金兽骨刀，哼……一次高洋拿着那把刀剜了她腿上一块肉，她看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高车公主姐姐，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作者有话要说：想着怎么结文呢，是写长一些还是短一些？众位亲有没有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