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此言,尔朱英娥似是不敢确信,凤眼微眯,凝滞几秒,转而大怒:好好好!别说你是什么公主,你一个边境小小部落之女都敢这般羞辱我了,我这般活着还有什么趣?是,我尔朱家是败了,不比从前,可也不是任凭你折辱的,我还有儿子,还有弟弟,怎么,欺负我尔朱家没人了是吗?!步瑶嘴角翘起,斗篷上的风毛随风飘动,就在等她这一句话,夫人请慎言,你开口尔朱家,闭口尔朱家,你口中的尔朱家,莫不是我魏国的逆贼尔朱荣?还是你那堂哥尔朱兆?此二人皆已伏法,此刻你在我东魏渤海王府说这二人,岂非大逆之言?!你!你!!!还有你那亲弟弟,大丞相留他二人性命你应该心怀感激,日夜烧香祝祷,感谢大丞相一家心慈,留你尔朱家一点血脉。
你若如此不知惜福,动辄把他二人挂在嘴边,是嫌他们的命太长了吗?大丞相爱惜我尔朱家,看我弟弟们年幼,留我弟弟们性命,此为大丞相一片仁慈之心?我尔朱英娥如何不感激?你莫要胡诌乱扯!污蔑我们!我们对丞相,只有感激!哦?既然你对大丞相一片感激之心,你又嫁了大丞相,还生了儿子,就该把自己当作高家人,凡事以高氏利益为先,我说的对吗?你这贱人又想说什么,我自然以高氏利益为先!尔朱英娥定定看着步瑶,面对她,自己从来没有讨到过便宜,不禁警惕了几分。
哦?既以高氏利益为先,那么你方才与我说话,为何不以丞相侍妾自居,做好本分,对我行礼问好,而是句句冷嘲热讽,拦住我去路,还非议大丞相是否雨露均沾之事?我……既以高氏利益为先,为何对我这个小小部落之女忿忿不平,句句称我们尔朱家如何如何?若以高氏利益为先,为何你弟弟尔朱文略贿赂史官,叫他们抹去你父亲那些悖逆之举,抹去你这个嫁了三次的姐姐,相反,还美化你们父女,这是要为你尔朱家平反?或者是你弟弟觉得你嫁人次数太多,丢了尔朱家的脸?不想后人知晓?提及贿赂史官,尔朱英娥有片刻的怔忡,这本是私密之事,弟弟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怎么此刻人尽皆知了。
你……你污蔑文略!哦?我还没说是你哪个弟弟,你就脱口而出是尔朱文略,而不是尔朱文畅?看来,此事确有其事!你!尔朱英娥红了眼睛。
我知道的何止这一桩?若叫我知道穆夫人之病与你有干系,我与你,鱼死网破!说罢,步瑶转身离去。
尔朱英娥浑身颤抖着,精心保养的娇颜裂成骇人的嗔相,头上的金凤流苏步摇不住颤动,不远处,高欢吩咐身边人,去查查贿赂史官的事。
得令!那人几个跳跃便不见了身影。
———————————————————————————————————————松梅苑中极尽奢华,从庭院中栽种的珍贵罗汉松,到飞檐上精雕细琢的梅花铜铃,便可见这些年高欢对慕容仪用了心。
侍女婆子们进进出出,似乎在忙着熬药,忙着洒扫庭院,步瑶忙走入内室,一位面容憔悴的美人斜倚在梅花织就的精致床榻里,闭目合眼,无一丁点血色。
姐姐!仪儿姐姐!你怎么了……多年没有好好说话了,再见竟是这般光景。
慕容仪吃力地睁开眼睛,又警惕看看左右,轻声说,步瑶……是你吗……是,我是步瑶。
真的是你……真好……上次没能跟你说上话,能堂堂正正嫁给世子,总算不辱没你……姐姐你到底怎么了?上次还好好的。
有人……容不下我了……慕容仪平静陈述。
谁?那个尔朱英娥吗?慕容仪摇摇头,如今她自顾不暇,哪有精神头来害我?你不要问这许多,对你不好,我……我想见一见玄哥哥……你能,帮我吗?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步瑶,我这一生,就是个笑话,活到现在,除了儿子,唯一的牵挂竟然还是他。
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
步瑶,你帮帮我好不好……——————————————————————————高洋睨一眼面前跪着的慕容燕,久久无语,直到慕容燕小小的肩膀因为恐惧而哆嗦起来,方才玩味一笑。
这么说,你这姐妹与你也不算姐妹,什么都不与你说呀。
妾身无能,若再宽限些时日,也许会给太原公一个满意交待。
满意?你似乎很久没让我满意过了。
慕容燕凄美一笑,甜美的胭脂痣和梨涡尚在,只是那笑,蕴着千斤重量,妾身不过一弱女子,我慕容氏可怜,所求不过有安身之所。
妾身幼年所学,也不过是歌舞怡人,众位达官贵人取一乐而已。
而我那姐姐,是世子心尖上的人,话我套不出分毫,害她我也近不了身,我亦狠不下心。
还请太原公饶了我。
此话她说得竟无波澜,似是横下了一条心,再也无所谓。
高洋觉出慕容燕异常,你……莫不是求死?不敢,命在太原公手上,生死听凭决断。
你不怕我对娄昭如何?他身边的两个侍女可是我才派过去的。
慕容燕又是一笑,燕儿乃一可怜人,我那世子妃姐姐曾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燕儿也曾痴心妄想过,到今日终究知道,世上并无一人与燕儿两情相悦,遑论为了对方生死。
既如此,不过是我一番痴念罢了。
太原公何苦提及他,他之于我,我之于他,不相干的两个人罢了……她若怕得发抖,高洋反而充满动力,见她如此说,倒心里过意不去起来,终于没能再说出什么来。
太原公……我不过是一伶人,若昔年妾身真曾有所得罪,不如你就杀了我,让我早日超生轮回。
——————————————————————————————————————————拖着沉重的步子,步瑶从松梅苑里走出来。
不远处,高澄一袭玄色衣袍,静静等着她。
心下一暖,步瑶加快几步,迎了上去,我直接来这里了,还未曾给父亲、母亲请安。
今日不必请安了,父亲忙得很。
你脸色这般难看,是穆夫人有事吗?高澄握住了她的手。
夫君,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仪儿姐姐她,想见见……慕容玄……只是千万不可给丞相知晓,我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
高澄有片刻动容,你就这样直接说出来了,很好,下回也要这样,听见了吗?手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步瑶点头。
穆夫人她……对慕容玄……仪儿姐姐她幼时起,心里便只有他一个人了。
姐姐自觉时日无多,想见一见。
高澄无奈,你怎知我一定会答应?步瑶轻咬嘴唇,是你叫我什么都告诉你的,不然我自己去找玄哥哥,你又……你敢?不敢,不敢了。
心头有震颤的暖意,步瑶低头轻笑。
……两天后,慕容仪,也就是渤海王高欢的妾室穆仪儿,过世。
渤海王高欢大恸,厚葬爱妾,十里缟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