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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寒山捷(一)

2025-04-03 13:47:20

步瑶,我有些怕。

步瑶以为自己没听清,旋即反应过来,这是高澄第一次,对着一个人,说他真的有些怕。

自高欢疑似狗带之后,侯景便日益不安分起来,曾于醉酒时分对身边人说:高欢活着,我听他的。

若高欢死了,我岂能服侍鲜卑小儿!鲜卑小儿自是指高澄,探子来报时,步瑶就在身边,她瞧见高澄的眉骨轻轻一挑,未有说任何话。

夜色沉重,高澄深夜仍不能眠,拥着步瑶木然瞧向层层帐幔之外。

炉里的沉香屑拱出轻烟袅袅,高澄无意识地吻着步瑶额顶柔软的发际,父亲多年来重用侯景,不是为了乡党之情,亦非真的生出君臣之契,而是,父亲离不开、除不掉他,可以说,默认黄河以南都是他的了。

侯景二易其主,如今我父亲走了,盖所图甚大,终不为人下也。

如银的月色在高澄的轮廓上罩了一层清晖,连同他微微驼峰的鼻骨都连带着柔和了几分,步瑶的心随着他清浅的呼吸微微疼着,回手抱住了他的腰际,躺在他肩膀上,阿惠,我知你不肯轻易用慕容绍宗来抗衡侯景,若慕容将军是终招,你可先派韩轨让他放松警惕。

高澄是个多疑的性子,步瑶从来半句军务都不插嘴,如今开口便是他心里轱辘了几日的想法,他也不禁讶异,旋即多了几分动容,慕容绍宗与侯景有何不同,同样二易其主,他曾是尔朱兆的利刃,特地用来对抗我父亲的。

就连侯景,当年亦常向慕容绍宗请教军务。

是以慕容绍宋率军投了父亲以来,父亲虽保其官爵,让其参议军务,却不肯重用。

步瑶轻生说道。

高澄闭了闭眼,叹了口气,以示点头,慕容绍宗不只是个武将,他极有远见。

当年,尔朱荣要发动河阴之变时,他就力劝,可惜尔朱荣没有听他的。

尔朱荣杀掉了那么多魏国臣子,从那时起,尔朱荣就失去了人心。

其实那时,谁又能奈尔朱荣何?步瑶是详细研究过这段历史的,她接道:尔朱荣死后,尔朱兆把六镇鲜卑旧部交给父亲,也是慕容绍宗力劝尔朱兆不能给,尔朱兆也没听他的。

可见,慕容将军真的是个有远见的。

高澄轻叹:慕容绍宗固然是我父王留与我的一步好棋,我却也不知如今是不是该放虎归山,他是不是第二个侯景。

步瑶摇头:如今世子未有其他选择,你不放心,要带我们一同出征坐镇,旁人也看得出,可晋阳由谁坐镇呢?步瑶试探地,一步步引导着。

高澄垂下眼眸,细细盯着怀中的女子,微微冷哼,这盘局你想得比我还透彻,你说叫谁坐镇好呢?非段韶不可。

步瑶抬眸凝睇。

高澄勾唇一笑,这女子竟聪明至此。

他将手滑至腰际之下,轻轻拍了一下。

她说得没错,此时的高家再也经不起任何震荡,非自己人而不能信。

段韶乃娄昭君姐姐娄信之子,叫高欢一声姨丈,也是高澄的亲表哥,且此人向来稳妥谨慎,又屡历大战,早在高欢与尔朱兆对峙之时便是左膀右臂了,在军中也颇有威信。

步瑶亦感叹,高家上位,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娄昭君是个好女人,将自己的一生、全族的性命都献给高欢,又绵延后代,在后方坐镇。

高澄虽与母亲总有跨不过去的隔阂,但,也许他潜意识里,渴望的便是这样全心全意相托的女子。

高澄不语,步瑶亦不敢动,她心知高澄方才措辞间,又扯到了自己身上。

侯景二易其主,慕容绍宗二易其主,高澄最恨便是背叛,他如何肯搂着一个二易其主的女人,还深陷其中。

阿惠。

步瑶亲昵道。

嗯?我原本很慌,我现在忽然不慌了,能跟着你到军中,我很欢喜。

步瑶认真道。

你欢喜?你是个没有心肝的,我从来也看不透你这狡猾的东西,不只是你,你那好哥哥、好弟妹连同那个怪人,我都一并要带走。

嘴里敲打着她,耳畔却传来轻浅而绵匀的呼吸,步瑶也疲累至极,沉沉睡去。

战事打响,韩轨作为东魏派出的首位将领与侯景正面对峙。

明城大学诸君被打包上了路,经过一段时间的牢狱生活,吴瞻已是满面惊慌,此刻他穿着车卒装束,走在步瑶、江一牧、姜中行三人的马车之后。

一路以来,连续行进,已是几日不见高澄,步瑶心知,此刻正是高澄最紧张的时刻。

韩轨一路冲到颍川,用的是强攻,日夜不停,直到西魏援兵将至。

高澄虽心知韩轨攻不下来,可听说他班师回邺,仍十分焦躁。

几日后,步瑶见到高澄,柔声劝慰:宇文泰与侯景互相疑虑,并不能真的合事。

阿惠,你勿急躁,不日便有消息了。

高澄躁意稍霁,转而又酸道:你倒很了解宇文黑獭,你怎知他二人不能成事。

步瑶轻抚高澄脊背,侯景自大,他见我们退兵,必以为你奈何不了他,这时候他就没有那样需要宇文泰的支持了,况且还有王思政那般老谋深算之人,这二人失去共同敌人,必不能相与。

高澄将头埋进步瑶的颈窝,不知从何时起,她成了他的药,每当高氏特有的躁郁症发作之时,他便寻来步瑶,说说话,轻轻相拥,仿佛一切就真的好了。

不日,消息传来,侯景竟然归顺梁国了,留书宇文泰:吾耻于与高澄雁行,安肯与大弟比肩?宇文泰大怒,将授予侯景的官爵收回,自此,局势更加复杂了。

高澄心里为着慕容绍宗一事焦躁不已,迟迟做不了决断。

高欢的死已然掩盖不住,高澄带着步瑶又回到邺城,一面举哀发丧,一面将火气撒在了皇帝元善见身上。

皇帝极力配合,集文武于东堂,除了举哀三日,更封高王谥号献武王。

此外,下诏加封高澄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并袭爵高欢,成为了新的渤海王。

这些日子,步瑶与这活阎王前所未有的亲近,自她每日被灌坐胎药,又屡屡同房之后,她已不再挣扎。

只与姜中行几人默契定下了计划,她便专心陪伴高澄。

高澄忧,她便开解;高澄怒,她便柔顺。

待他终于见到步瑶因一盏蜂蜜乳茶掩口呕吐之时,他才算顺过了这口气,见到孝瓘也没那么生气了,对她却更霸道了几分。

高澄以大丞相身份行事,继承了高欢一切身份。

他封慕容绍宗为燕郡公、东南道大行台,开拔伐侯景,高岳与潘乐为副手。

高澄是个爽快人,不仅如此,甚至授予慕容绍宗开府之权,正如步瑶初见高澄时他的官职:开府仪同三司。

开府之权只有三公或大将军才有,他们建立府署,自选僚属,这表明了高澄对于慕容绍宗的绝对支持与信任。

此次他仍旧麻痹侯景,先派韩轨,再派高岳,侯景连连大笑:鲜卑小儿,尽派些个吃猪肠子的人,当我侯景是什么!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吃奶呢!直到冬日,侯景听闻高澄竟派了慕容绍宗来对付他,吓得他从虎皮大椅上一滑而下,谁教他的?谁教他的?莫非高欢诈死?这一场大战打得极苦,整整从武定五年岁末,打到了武定六年春。

慕容绍宗与侯景可谓棋逢对手,双方都极其谨慎小心,更何况侯景之外还有梁皇的援军。

这场著名的大战以慕容绍宗对峙梁军而始,对手便是梁朝后来的皇帝萧渊明。

彼时,月明星稀,冷风扑簌簌撞着窗棂上的厚毡,高澄浣洗过的黑发半湿地散于榻间,他撩起眼皮,眼底含了几分媚色,沉沉笑道:萧渊明是个不成事的?你连这个都知道?步瑶一面以细软棉麻帕拭着他的长发,一面不屑道:他父亲萧懿乃梁皇萧衍胞兄,梁皇都做了多少年皇帝了,他生于富贵风流之地,其父为兰陵萧氏,其母又是陈郡袁氏,他什么也不需要懂。

高澄眸中媚色更盛了几分,半明半昧的烛火下,有些妖冶的鬼魅,他懒懒道: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陈郡袁氏、兰陵萧氏乃四大姓,这几家世代联姻,子弟中代有风流人物,你如何说他就是个不成事的?步瑶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面色一红,也懒得理他最近这副春风荡漾的模样,小声道: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你与慕容将军商量了诈败,再诱敌深入的老套招式。

高澄眸色又深了几分,我好像没与你说过。

步瑶明媚一笑,我还知道侯景必猜出你们这招,广告将士,切不可穷追不舍。

侯景怎么会叫得动梁军,这战事总要变成侯景与慕容将军正面对决。

高澄伸手揽她入怀,爱怜地替她轻拢着鬓边几缕碎发,又滑至她腰际,覆在柔软细致的小腹上。

步瑶听得他闲闲说着:你有孕之后最是怕冷,我叫人新制了蜜合缎银鼠皮大氅,但凡出门都要披着。

步瑶有些疲累,便就这样靠在他身上,听得他讲慕容绍宗如何观察天象,顺风布阵,渐渐的眼皮沉下来。

高澄垂眸,眼前的人云鬓半绾,头上不过几支白玉海棠小簪。

他动作极轻缓,拿下了那些小簪,又轻轻脱去她外层的睡袍。

曾几何时,她竟这样凡俗烟火了,每每瞧见,他总能听见自己心口微颤。

可是,这仗,就像永远打不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