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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寒山捷(二)

2025-04-03 13:47:20

战事胶着,死伤惨烈。

慕容绍宗诱敌深入,侯景虽看破,无奈梁军在萧渊明带领下,并不听侯景调遣,小胜之后便穷追不舍,果然中了慕容绍宗之计,折损大小将士数万不说,连萧渊明自己都被俘,成为笑柄一桩。

高澄却丝毫不以为意,竟将萧渊明送回梁国,解除了囚禁。

慕容绍宗解决了梁军,终于腾出手来面对侯景。

正如与高澄所商,慕容绍宗顺风布阵,长驱直入。

两个老姜手段老辣,半生所积,出手便是杀招。

侯景紧闭营门,并不应战,直到风停气凝,竟与一众死士杀入慕容阵营,专砍人脚马足,慕容大军人仰马翻,甚至有两位大将被擒。

步瑶听得消息,心思如如不动,慕容将军写来战报,谓老夫从军多年,最难对付者,侯景尔。

邺城震动,高澄亦如如不动。

侯景这块难啃的骨头,若是一战而胜,那也不是高欢的悍将了。

他每日如常理政务、应军务,看似安逸,步瑶心知,他已将东魏焊成铁板一块,文政清明,武政疏朗。

此刻的东魏,王气升腾,高澄再也无需仰任何人的鼻息了,元善见与当年的元脩无法比,元脩尚有老臣支持,元善见却是什么也没有的,更不说全胜时期的北魏明君们了。

无怪乎高澄此刻生了称帝之心,实在是万事俱备了。

冬日的暗夜,小雪簌簌落下,映着园中一树红梅潋滟绽放。

步瑶坐在轿辇上,蜜合缎的银鼠皮大氅之下,双手暖烘烘地握着一个鎏银蜜合贡缎手炉,身上盖着一方紫绒软毯。

轿辇停在渤海王府的正殿之前。

高澄一早便等在那里,见是步瑶,敛起大氅,走入雪中。

大王,伞。

元玉仪忙撑起一把竹骨伞,却在见到步瑶等轿辇之后尴尬停在原地。

他的一众妻妾亦走出大殿,眼瞧着缁色的身影利落走入雪夜。

不知怎么,众人皆没有说话,瞧着这位年轻俊逸的渤海王疯魔了的样子,雪越下越大,纷纷乱乱将两人几乎淹没,仿佛院中只有那一盏盏石灯,柔柔晕出暗夜里的光晕。

高澄摆了摆手,一路自斗拱大殿高高的石阶上稳步走下来,伸出双臂,稳稳将她从轿辇里抱出来,又扶着走上石阶。

步瑶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彼时,她是大丞相世子新纳的侍妾,不过是一个舞姬,高澄在丞相府门口,当着一众老臣的面,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

那时,他不过二十的年纪,却不容置疑,拉着她的手便跪拜了大丞相。

大殿里暖烘烘的,清冽的梅香暗暗袭来,步瑶解下大氅,转首看着姜中行,见几人笃定,又收回眼眸,撞进高澄深不见底的眸子。

娄昭君称病,并未到场。

高欢曾经的妾侍们倒是来了一些,只默默坐在后头。

高澄举杯,扫视满场,父亲走后,我们渤海王府亦很久未开宴了。

如今战事顺利,趁着今日冬至,吾妻有孕,我们一同乐乐。

元仲华听得锥心刺骨,吾妻二字早已践踏过了她的底线,将她如雪过后的泥水一般,彻底践踏又丢弃了。

昔日高澄为着与皇室联姻,娶了她,又拥立她哥哥做皇上。

如今,高澄不需要这样一个傀儡了,亦不需要元氏为他撑面子了,便弃若敝履。

她本还有个妻子的名分,谁知到最后,连这二字都守不住了。

高澄的一众子女一字排开,除老四孝瓘不在,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整整齐齐坐满一排。

步瑶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这的确是她回到东魏后第一次见着他全部子女,心中郁郁。

元静仪挑眉笑道:怎么不见老四?步瑶垂眸柔顺道:他这几日病了,医者说静养几日。

这样的场合她做什么让孝瓘来,躲还来不及。

元玉仪的眉眼有淡淡的阴翳,今儿大王开宴,乃丧礼后首次大宴,说不来便不来了?步瑶不敢说话,高澄素日里虽没边儿地宠着她,可提及这个孩子,可就点了死穴。

高澄今日却浑不在意,随口道:无妨。

步瑶暗暗松了口气,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心又一点点下沉。

她断不能将这个孩子生在东魏,月龄渐足之时,便是回去之时了,高澄还有一年有余,她陪不到最后了。

高澄捕捉到她眼中的黯淡,撩起长眸,盯着她道:如何了?没有胃口么?今日有好菜,上回的俘虏我留了几个,是梁国徐州刺史兰钦之子,叫兰京,做得一手好菜,以后就在我们渤海王府了。

你素来喜欢精巧甜食,今日好好尝尝。

听得这个名字,步瑶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她抬眸看去,果然,明城大学全体一齐当场石化了。

兰京,便是那个在孝静帝禅让大典前夕,一刀杀了高澄的厨子。

步瑶点点头,上次梁国那些俘虏不是都送走了么,如何留了这几个?他一个将军之子,在府中做厨子,终究不放心,他亦不甘心罢。

高澄看着步瑶的小腹,无谓地笑了笑,将军之子又如何,你爱吃的他会做,如何用不得?他笑得又深了几分,俯在她耳边糯糯道:我们北地的厨子不擅做细点,先叫他做着。

你莫急,待为夫统一了南北,什么都由着你挑。

食物端了上来,是四道淮扬细点,乃千层油糕、蟹壳黄、翡翠烧卖、鸡丝卷子几样,听说便是那厨子兰京所做,步瑶微微颤抖着,由着高澄夹上来一块儿色泽金黄的蟹壳黄,眼前忽然晃过一阵鲜血,《北史》与《北齐书》上的描写历历在目,她掩口干呕起来。

装模作样,前段日子呕,今时今日了还呕,当我们不懂么?邀宠罢了。

元玉仪小声道。

给大王下了蛊么,宠得她上了天。

上一个孩子是个野种,这个还不知是不是大王的,哼,淫|妇。

元氏姐妹一唱一和之际,太原公高洋一身素袍走了进来,定睛瞧了瞧与高澄同坐在正座的步瑶,端起一碗奶酒,一饮而尽。

高洋故作憨态,笑道:哥哥在此庆冬至,也可叫些咱们鲜卑老族,咱们也好久没在一起乐了。

高洋此话,在场皆是一动。

谁都知晓,自高欢病逝、高澄主政以来,这位新渤海王野心颇大,他并未依旧例重用鲜卑贵族,而是以迅不可当之势延揽汉臣,谁都知道,梁皇那老头一把年纪了,萧氏里又无人可继,他们高家和宇文泰一场大战是免不了的了,可梁国亦在这两位野心家的视野中。

高澄及时调整方向,此刻牺牲了部分鲜卑贵族的利益,往后汉臣亦要与鲜卑人分庭抗礼了。

高澄抚着步瑶的背,无谓道:看来太原公颇念旧,鲜卑贵族今后都要仰赖你了。

高洋向来韬光养晦,擅长装傻,又捧了一大碗酒道:哎,什么新啊旧的,我只知道和他们喝酒热闹。

嫂嫂,你说是也不是?元仲华愣道:正是,二弟最喜和鲜卑老人喝酒,那些人酒量极大,他们喝得痛快。

步瑶抚着腕上的绞丝镯,看得一清二楚。

高澄的死因向来就是个谜,那膳奴兰京动手突然,最大受益者便是这位太原公,更深层次的是,高澄上位后兴汉抑鲜卑,那些鲜卑老族十分不服,有苦说不出,是以,也有人说是高洋联合这些鲜卑老族做下的这件事。

高澄动了动眼睛,既如此,太原公便去请吧,把那几家的都请来。

明知这些都无法改变分毫,步瑶转过头,看着这位不可一世的渤海王,即将要登上天子位的如玉公子,仍怀了几分微弱希冀,阿惠,我身子不适,想与皇后娘娘,还有我的哥哥、弟妹去法琳寺,与慧宝禅师聊聊,他发语如谶,我想听听他如何说。

高澄的眼底有深不见底的漩涡,殿外灌进来的寒风拂动他额间的发丝,他忽然笑了笑,好,我让沙千里跟你去。

这场大宴一直进行到深夜,有他的心腹时不时递过来一些消息,与他耳语着,步瑶起身,妾身有些累,先回去了。

渤海王府的花园九转曲折,寒风扑得步瑶额头冰冰的。

她叫了声停,步辇停了,她携了玉萝与阿伊娜的手,我们走回去,你们回吧。

王妃,高车那边来信儿,如今柔然在打咱们阿至罗,可能……就要撑不住了。

阿伊娜低声道。

我知道。

步瑶慢慢走着,她记得,柔然曾经打过一系列漂亮的仗,其中一役便是灭了高车十二姓里的阿至罗,其后她的哥哥阿伏至罗率众投奔北魏,以联合抗击柔然。

再然后么……没过多久,终被柔然消灭,湮没于漫漫历史之中。

此次,姜中行与阿至罗交换条件之一便是让这一波族人在东魏站稳脚跟,不至于被灭族。

姜中行、江一牧与曹天宝跟了上来,步瑶,我这边还有至多两三月便结束任务了,你……月份太大了也不好挪动。

姜中行悄声道。

冬夜的暗沉吞没了步瑶黑白分明的眸子,让人瞧不清她的面色,她站在渤海王府的亭台花榭里,久久发不出声音。

马上就是武定六年了。

无论她愿意不愿意,终究也到了做决定的时刻。

师姐,老师在东汉呢,他在一处刻了字给咱们,说若你迟迟不做决定,他只好来接你。

无论如何,他不能留你在这里。

况且……江一牧杏子一样的眼眸闪了闪,终究不忍再说下去。

步瑶,带我一起走吧。

几人蓦地回头,吴瞻立于一棵树下,不知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