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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福菜

2025-04-03 13:48:34

有些人,有些事,总是闻名不如见面的。

譬如宁大人之于谢莫如,不要说以貌取人肤浅什么的,观人先观相貌,便是科举考试时,对相貌也有甲乙丙丁四种档次的划分。

宁大人探花出身,相貌自不必说,难得气度端凝,较之宁太太宁姨娘一流,强之百倍。

更难得既认出了她,依旧殊无二色,平静自持。

由此可知,宁姨娘之事,于宁大人心中不过区区小节,未入这位大人的眼,更未入这位大人的心。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位大人善于掩藏心事,或者心境澎湃,只是不为人知。

不论哪种可能性,宁大人都是极厉害人物。

年下事多,叔侄二人并未多谈,已有管事来请谢柏去外书房,谢莫如将书交给丫环带回杜鹃院,径自去了松柏院。

谢太太见尚未到午饭时辰,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谢莫如道,我想着如今家下事忙,二叔更要两府一道忙活,挑好书,就与二叔回来了。

谢太太微微颌首,谢莫忧道,大姐姐,有没有人认出你是女孩子?翰林院可是朝廷衙门。

我也不知道,倒没人当我面儿说。

谢莫如道,祖母,我先回去换衣裳。

要是没什么事,用过午饭我再过来。

谢太太点头,去吧。

谢莫如与谢太太道,祖母,我也叫丫环给我做一身大姐姐身上那种男孩子的长袍穿好不好?做吧。

谢太太笑,年下事忙,待开春做衣裳,你们姐妹每人做两身来穿也无妨,做得精细些,用上好料子。

她也是自少时过来的,知道这个年岁的小姑娘们正是活泼的时候,什么事儿都好奇。

如他们这等人家教导女孩儿,并不似外头想的多么苛严,相反,孙女们有什么要求,只要无伤大雅,谢太太鲜少反对。

她只是有些看不上外头成衣铺子卖的衣裳,料子手工都不成。

见祖母同意,谢莫忧笑,中午我陪祖母用饭。

谢太太打趣,亏得我点头了,不然你还不陪我吃饭了。

祖母就是会逗我。

谢莫忧撅下嘴巴撒娇,谢太太一阵笑。

用饭什么的,谢莫如都是回杜鹃院,除非谢太太开口留她,不然她鲜少在松柏院用餐。

这也是谢太太虽看重谢莫如,却一直觉着谢莫忧更亲切的原因所在。

谢莫如对此知或不知,她依旧如故。

张嬷嬷笑着服侍谢莫如换回长裙女衣,笑,男孩子的衣裳,出门便宜是真的。

女孩子的衣裳,更好看。

姐妹两个虽只是同父,还是有些相似的,谢莫如笑,让巧儿帮我赶制一身,不必绣花镶边儿,用好些的料子就成,袖子收一收,收成窄袖。

张嬷嬷笑,这倒容易,我这就寻料子,三五日便能得了。

嗯。

谢莫如坐在榻上,紫藤捧来热茶,谢莫如接了呷一口,把自外书馆借来的三本书,挑出一本道,寻个匣子来。

梧桐找出个红漆木匣,谢莫如放进去,道,拿笔墨来。

冬日最难行墨,饶是谢莫如的屋子暖和,紫藤将墨放在手炉边儿上烤了烤,这才开始研墨,谢莫如取一短笺,写了几行字,一并放进木匣里,对张嬷嬷道,给那边儿江姑娘送去。

张嬷嬷笑,让腊梅去吧。

也好。

待小丫环进来禀说,午饭已经得了,问何时开饭。

谢莫如道,我这就过去。

说着起身,紫藤连忙上前给谢莫如披上大毛半篷,行至门口,忽而住脚,指着花几上的一盆红艳如火的茶花道,哪儿来的?张嬷嬷笑,正要跟姑娘回禀,是谢忠媳妇早上送来的,各院儿都有,咱们院儿一共四盆,蜀地茶花儿,开得正好,这两盆,我就命人摆上了。

还有两盆,不如姑娘给大奶奶送去。

嗯,谢忠媳妇送来的,不是谢忠媳妇打发人送来的。

谢莫如心下有数,张嬷嬷吩咐紫藤梧桐搬着花儿跟着。

到了正小院儿,谢莫如给母亲请过安,让母亲的侍女杜鹃把山茶花儿摆花几上。

方氏不大说话,杜鹃笑,这花儿可真好看。

谢莫如道,山茶入冬开花,花期直到初春。

正好冬天搁屋里也添一景致。

略说几句,杜鹃与张嬷嬷安排着摆饭,母女二人就座,天气冷,有道什锦暖锅,谢莫如很中意,道,冬天正好吃这个,暖和的很。

汤也鲜。

张嬷嬷笑,姑娘喜欢,晚上再叫人做。

这汤头不错,晚上换成素锅儿,不要把青菜直接放进去,洗干净放碟子上,现吃的时候再放,省得老了。

谢莫如夹一片青瓜嚼了清口,道,夏时不觉青瓜如何,这会儿一入口便觉爽口清凉,还有一些回甘。

明明都是一样的东西,不同季节吃,口味儿竟是不同。

方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杜鹃更是笑道,唉哟,我的姑娘,夏时瓜菜遍地,一车也值不了半两银钱,如今天寒地冻的,寻常哪儿见得瓜菜,非在暖室暖房里不得。

便是暖室暖房,也得侍弄瓜菜的老手来侍弄,出产数量亦不比夏秋之时。

谢莫如道,那是不是很贵?咱们庄田有一处热地,别的不出产,专供冬日菜蔬,要说贵,人工也有二三十口,每月月钱银两吃食用度,供一季食蔬,自然是不便宜的。

杜鹃笑道,所以说,暴发之家,言必鸡鱼肘肉。

富贵之家,方知吃食享用。

谢莫如不禁问,那供应庄田的银钱由何而来呢?杜鹃道,自有别处出产。

谢莫如点点头,不再多问,用过午饭,喝盏热茶,就回自己的秋菊小院儿休息了。

张嬷嬷服侍着谢莫如去了大毛斗篷,道,姑娘歇一歇。

又问,下晌还去太太那儿么?要过去的。

谢莫如坐在临窗软榻上,道,过年就是一个忙。

张嬷嬷捧了手炉来给谢莫如暖着,笑,过年都是这样,不独咱家,哪家都忙。

正说着话,腊梅回来,说了往三老太太府上给江行云送书的事儿,江姑娘给姑娘回了信。

说着捧出木匣呈上。

谢莫如取出看了,笑道,好,辛苦你,去用饭吧。

腊梅行一礼退下。

谢莫如命紫藤将江行云的回信收起来,对张嬷嬷道,嬷嬷也去用饭吧。

张嬷嬷让紫藤梧桐两人在屋里服侍。

待晚间,张嬷嬷私与谢莫如道,我看,杜鹃姑姑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哪。

奴婢有了年岁,咱们院里的事儿还成,管着几个毛丫头老婆子没问题,可也仅止于此了。

我看太太越发倚重姑娘,二姑娘身边儿的戚嬷嬷,那是跟太太做事做老的人了,可惜奴婢没有戚嬷嬷那样的本领。

姑娘身边儿没有得力的人,若是有难处,我看,姑娘可以跟杜鹃姑姑请教。

谢莫如倚着软榻的引枕,映着烛光,她的眉间有一丝倦意,不急不徐缓声道,嬷嬷觉着杜鹃院的事情小,那就错了。

譬如行军打仗,军帐从来都在后方。

杜鹃院安宁,我才能全心去理琐事。

杜鹃姑姑那里,母亲离不得她。

再者,每天跟在祖母身边,有什么事,我直接就能请教祖母了,何需再来一个戚嬷嬷那样的老嬷嬷相助。

何况,紫藤梧桐都还机伶,有她们跟着我,历练几年,也就出来了。

杜鹃姑姑,就让她在母亲身边儿吧,要是母亲身边儿没她这么个人,我才不放心呢。

张嬷嬷一门心思全在自家姑娘身上,她原是想着紫藤梧桐年少,担心谢莫如忙不过来,如今听谢莫如这样说,张嬷嬷就放心了,笑,姑娘心里有数就好。

待浴房准备好,谢莫如便去沐浴了。

张嬷嬷看人很对,杜鹃的确是个能人,一个人有没有本事,不一定要天长地久才能看出,言谈之中即见真章。

可,为什么以往杜鹃不显其能,偏生今日显其能呢?不欲多想此节,沐浴后,谢莫如早早安睡。

年节来得轰轰烈烈又忙忙碌碌,年三十祭祖之后,晚上吃过团圆饭,便是守岁的时间。

谢柏并不在家,今日宗亲公主都要进宫领宴,便是领宴回府,谢柏也是与宜安公主一道回公主府。

阖府上下,自主子到奴婢都换了喜庆衣衫,浑身上下皆是喜气盈盈的模样,一家老小都到松柏院守岁。

谢莫如与谢莫忧谢芝几个玩儿投壶,她并不担心方氏,不论什么日子,方氏的作息都没有丝毫变化,入夜便歇,从无守岁一说。

不过,投壶也没什么意思,谢莫如天生准头儿,就是背着投壶来投,都是十投十中。

玩儿了几局,总是胜也没意思,谢莫如便不玩儿了,坐在一畔剥桔子吃,然后把桔皮捂在手炉上烤出清香。

谢尚书看这个长孙女不大合群,笑道,莫如会对弈否?谢莫如点头,先生教过。

谢尚书命人摆上棋秤,来,咱们对弈一局,如何?谢莫如过去坐下,要与谢尚书猜棋,谢尚书颇有风度,你执黑吧。

执黑先行。

祖孙二人下棋,谢太太也懂棋,便在一畔观看。

都说行棋如做人,要谢尚书说,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谢莫如为人谋定而后动,棋路亦是平淡之间隐现峥嵘。

而且,谢莫如不管失子得子,均面不改色,眉毛都不动一根的淡定。

偏生谢尚书也是个淡定人,这两人下棋,赢也赢的淡淡,输也输得淡淡,让谢太太说,没劲透了。

倒是人家两人下的挺来劲,直待谢忠媳妇喜气盈腮的进来回禀,禀老爷太太大爷姑娘小爷们,天使来了,陛下赐福菜。

一家子连忙去外厅接福菜,其实就是一碗宫里赏出的菜,因是大年下赏的,非得帝心者不能得,故而被称福菜。

谢尚书带着儿孙跪下接赏,再打赏过前来送菜的内侍,寒暄几句送走内侍,便又一家子捧着福菜回了内厅,谢莫如一瞥,赏下的是道干炸肉圆。

谢玉年岁最小,好奇的很,谢尚书笑,尝一尝?谢玉道,祖父,陛下恩典,不要先供祖宗吗?谢尚书笑,走吧,跟祖父去供祖宗,然后给你尝一尝。

夜间风寒,诸人都穿上大毛衣裳收拾妥当,谢尚书带着一家老小捧着福菜供祖,供完祖宗,因干炸的肉圆,还有焦香,便给谢玉吃了一个,待回松柏院时,还听到谢兰悄悄问他,香不?谢玉小声的与哥哥吹起牛来,香的了不得!谢莫忧笑,祖父,今晚已供过祖宗,不如明天中午的团圆酒把福菜热一热,叫咱们都尝尝,也是共沐皇恩了。

谢尚书连声大笑,欢畅至极,好啊好。

谢太太打趣,都大姑娘了,还嘴馋。

谢莫忧挽着谢太太一臂,有些撒娇的口吻,人家就是想尝尝么。

大家一笑而过,谢松见谢莫如唇角微翘,也是欢喜的模样,只是笑意淡淡,远未达眼底。

将福菜供过祖宗,夜已渐深,谢莫如便先回杜鹃院休息了。

谢莫忧谢芝几个年岁较谢莫如更小,明日且要早起,谢太太也让他们各回各屋歇息去了。

谢太太年前多有劳乏,安排好孩子们,自去歇了。

唯谢尚书谢松父子要守过子时的,谢尚书坐回棋秤一畔,拈起一子,笑,来,看看此局,谁的胜算大些?谢松道,棋局未完,不好说。

谢尚书叹,胜负已定啊。

他如今年将五十的人了,顶多再撑二十年。

他之后,二子,长子谢松,次子谢柏,一母同胞,可保家业不败。

但第三代,不是谢芝几人不出众,是谢莫如太出众。

谢芝几个还在为吃个冷掉的肉丸子心喜时,谢莫如根本未将此菜放在眼里。

所以,但有将来,谢芝几人会服从君权,而谢莫如才是真正明白君权的那个。

他是什么时候才悟及君权何物,是在英国公病逝,大长公主过身之后了。

谢莫如小小年纪,已有此悟性。

当然,只观此时,谢莫如不是胜者。

同样,他也不是败在此时,可是,他终将败给岁月。

他已是残年夕照,谢莫如却是旭日东起。

谢松明白父亲的心意,他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父亲,我倒与父亲看法不同。

谢尚书道,说说看。

父子二人说私话,室内未留下人。

谢松伸手将棋盘拂乱,道,我看,莫如的心,不在这里,自然也说不上胜负。

谢家以功名晋身,并非承恩公府之流,故此家族虽难以显贵,却是细水长流。

阿芝几个,天资亦是中上,有良师,有家族,按部就班,平平稳稳的也有出路。

谢松笑,父亲谈及胜负,心亦未在此胜负之上,是担心莫如与家族吧?听长子这般说,谢尚书心事去一大半,笑,你既心中有数,我便不担心了。

谢松低头将棋秤上的棋子捡起分类,一粒粒扔回青瓷棋罐,儿子论眼光远不及父亲,不过,儿子想着,能者劳智者累。

儿孙平庸发愁,儿孙出众,一样忧心。

为人臣者,本朝功高莫若英国公。

为女子者,再显贵,本朝无过大长公主。

其后,家族如何?按我本心,倒宁可莫如平淡一世。

一柄宝剑,置于高台为宝剑,置于陋室,亦不改其珍贵。

宝物有宝物的生存方式,你让她平淡,她恐怕也平淡不起来。

关键,谢莫如绝不甘心平淡一世的。

她看到权力,明白权力,有朝一日,她终会像如今在谢家所为一般,步步为营,得到权力……只要想到此处,谢尚书简直寝食不安。

他不是担心谢莫如对谢家冷淡,他身居高位,历经当年大长公主辅政的岁月,也历经今上亲政时的动荡,到他这个年岁,宁可求稳,也不愿再冒险了。

就像长子说的,显赫如英国公、大长公主又如何,身死族灭。

恐怕英国公、大长公主还担心过身后事,可凭谢莫如对谢家的情分,怕是根本不会为家族多想半点儿。

谢莫如越出众,谢尚书便越发忧虑,终究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

甭看谢莫如显贵,谢家不一定能沾光,可谢莫如倒霉,谢家最轻也是满脸灰,好不好的就要跟着吃挂落。

或者,谢莫如显贵之后,谢家如当年方氏一般下场啊!谢松道,父亲想的太远了,儿子所不能及。

至于莫如将来是不是平淡,怕也不是你我父子二人可以做主的。

杀谢莫如母族满门的还没愁呢,谢家自家就愁去半条命。

杀谢莫如满门的实不必愁,除非江山颠覆,不然谢莫如真不能把皇家如何?何况谢莫如曾说过,无关对错,只论成败。

谢莫如对政治有着清醒且冷酷的认知,起码现在谢莫如对方家之事表现出一幅旁观者的面孔。

穆氏、方氏,于谢莫如,就像谢莫如自己说的,她既不姓方,也不姓穆,她姓谢。

一个谢字,谢氏家族与谢莫如就是扯不开剪不断的生死福祸啊。

谢尚书一叹,希望我是杞人忧天哪。

谢松笑,父亲看得到天方能忧一忧,儿子抬头只见屋顶,故此忧不起来。

谢尚书一乐,依旧道,你终究要心中有数。

谢松正色应下。

外面一阵烟火花炮之声,谢松笑,子时到了。

谢尚书起身往外走,出去看看。

谢松捡起件大毛斗篷给父亲披上,扶住父亲出了内厅,夜空中烟火绚烂,满城皆是花炮声响。

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