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5-03-22 06:36:08

工作尘埃落定后, 当务之急就成了租房子。

苏青沅的小公寓不大,两个女孩子挤在一处,东西都没地方放。

且公寓离支队又远, 通勤不方便。

宣月只花了两天功夫, 迅速找好了新居, 离支队仅有两个街口距离。

老居民区,隔音条件不好,面积也不大,但胜在有烟火气, 房租便宜。

她素来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儿时父母离异, 她跟着李楠欣一起过着清贫的日子,倒也不觉得苦。

苏青沅看着室内简陋的装潢, 说:要不还是住我那儿吧, 你这房子太老, 连隔壁冲马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何止是冲马桶, 仔细点听, 简直连隔壁到底是大小便都能听出来。

宣月摆摆手, 说没关系, 以后上厕所的时候她会记得把音乐声音调大。

搬家这天, 袁立也来了。

他积极主动忙上忙下,只要有重物,都会一马当先:我来!苏青沅偷偷问宣月:行啊你,这才回来多久, 工作落实了, 新的候选者也安排上了?胡说八道什么。

宣月推她一把, 我跟他, 姐弟还差不多。

苏青沅感慨:人家想跟你拜天地,你想跟人家拜把子。

说话间,袁立弯腰搬箱子,背对他俩。

苏青沅眼睛一亮,翘臀弟弟诶,还挺性感,真的不考虑一下?那边的袁立听到动静,回头,你们叫我?宣月吓一跳,从桌上拿起拆过封的饼干,一把堵住苏青沅的嘴,别开口就是十八禁,让人听到以后还怎么共事?苏青沅咔嚓咔嚓把饼干咽下去,惋惜地看看那边的翘臀弟弟。

可惜了。

搬家搬到夜里十点半,为了感谢袁立的帮忙,宣月请他和苏青沅吃饭。

苏青沅最近熬夜赶稿,说要养生,不肯吃重油重盐的宵夜。

这个点,除了烧烤店,还真难找到什么养生餐厅。

最后还是袁立想到,支队对面不是有家老五饺子馆吗?听老张说开到挺晚的,要不我们去试试?两个街区,步行十分钟也就到了。

三人点了四盘饺子、几碟小菜,正等着上菜时,袁立眼尖,一眼瞧见对面大门里有人骑着摩托出来了。

哎,那不是林队吗?不等宣月反应,他跳起来,大声喊了句:林队,这儿!黑色赛摩放缓速度,停在了路边。

路灯昏黄,男人摘下头盔朝他们看来。

一身黑色机车服,大背头,头盔一摘,露出极其出色的五官。

他看上去像是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人,还是演《无间道》的那种。

出了局里,所有人都要脱下制服,所以你也说不清他到底是正是邪。

说是正,却一身黑,眼里还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一点不像是传统意义上乐于助人的警察叔叔。

说是邪,和那双眼睛对视片刻,又会完全打消这个顾虑。

宣月没见过比他更不像警察的警察。

但要说他是别的什么行业,她又想不出有比警察更适合他的行业。

苏青沅愣了愣,小声问:这位是——宣月动了动唇,好半天才说:我们队长,林长野。

苏青沅一惊,失声:就是那位——嗯,就是那位。

宣月给予眼神警告,把她没出口的话堵在了嘴里。

在知道队长练左手|枪那天起,袁立就化身迷弟,此刻高高兴兴冲到路边,林队,你怎么这会儿才下班?加班。

男人看他一眼,目光落在饺子馆里。

宣月也不得不站起来,喊了声林队。

袁立立马贴心解释:宣姐今天搬家,我来帮忙,忙到这个点,出来找点吃的。

说到一半,眼睛一亮,林队,你还没吃饭吧?加班这么辛苦,要不一起进来吃点?宣月:……可能全世界真就只有她一个人觉得林长野长了张不愿与人类共进晚餐的脸吧,可是袁立都已经发出邀请,她也只能……是啊,队长辛苦了,一起吃点吧。

林长野看她两眼,轻而易举看出她的言不由衷。

搬家就搬家,让刚认识没两天的小男生鞍前马后的,还挺会用人。

本来也没兴趣搅合她的事,可话都到了嘴边,看到她眼里明晃晃的赶紧走,他忽然不想走了。

那就吃点。

无视那人明显一僵的表情,林长野顺手把头盔挂在车把上,老神在在走向她。

四人桌,四张椅,其中一张被苏青沅拿来放包了。

他瞄了眼那只女士手提包,劳驾。

苏青沅后知后觉,赶紧拿开包,您坐,您坐。

连敬语都用上了,宣月一阵无语。

苏青沅是谁,嚣张惯了的人,这会儿都能被林长野的气势压得用上了您,不愧是队长。

男人手长脚长,坐下来,长腿颇有点无处安放的意味。

宣月就在他旁边,为避免肢体接触,被迫缩手缩脚,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媳妇。

刚才桌子上还热火朝天聊着家长里短,这会儿就跟被喂了哑药似的,一个个都不开口。

好在老五在一旁煮饺子,探个头打破沉默:林队,这您队里新人啊?嗯。

我就说,这气质也不像一般人,原来是您手下的,果然不一般!老五竖起大拇指。

袁立摸摸后脑勺,傻呵呵笑:哪里哪里,您过奖了。

宣月:……傻弟弟,人家根本不是夸你,只是隔着你夸队长,你开心个什么劲?一顿饭吃的一言难尽,除了尬聊还是尬聊。

队长好辛苦,加班到这个点。

不辛苦。

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紧急加班吗?不能说。

本来忙活半天,宣月觉得自己能一口气吃下两大盘饺子,到最后草草了事,竟也感觉不到饿了。

对着这么张脸,谁能吃得下?宣月心道,当初真不该一走了之,说不定留下来,不去美国治病也能把体重降下来。

林长野倒是不客气,一口一只饺子,吃得并不斯文。

他们的饺子有一半都给他消灭了。

吃完饭,他起身付账,宣月赶紧站起来,队长,今天这顿我来!林长野没理她,扫码付了钱,走到街边拿起头盔,嘱咐她和袁立:早点睡,明天开始军训,养精蓄锐。

视线最后落在苏青沅面上,因为不认得,就只略微点头示意。

他长腿一抬,跨上赛摩,绝尘而去。

苏青沅第一个反应是,艹,这男人真带劲!第二个反应才是一脸我懂你的表情,跟宣月咬耳朵:这下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看不上翘臀弟弟了。

宣月:……这一夜,苏青沅留在她的新居,挤在一张床上。

明明说好要养精蓄锐,可苏青沅不肯放过她,翻来覆去追问当初那一夜究竟是什么情况。

宣月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也就是渣男遇见□□,浪打浪。

本来我是要批评你这种过于随意的生活作风,但是——苏青沅话锋一转,看见他本尊之后,我只想说,请你务必继续发扬下去,这种便宜不占,便宜谁啊?别说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宣月扔了只抱枕过去,砸她一脸。

努努力,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苏青沅热情鼓励她。

我保证过了,以后他是队长,我是下属,仅此而已。

宣月翻了个身,再说了,虽然我不像袁立那样把警察当做信仰,但人要讲良心,好歹穿上这身制服,就要对得起这个称谓。

她看了眼挂在衣架上,被熨烫得整整齐齐的警服。

人民公仆,以后是不能随便再浪了。

等到宣月都快睡着时,苏青沅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等等,他说你们明天要军训?!——是的,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军训,说起来都是泪。

警队的军训和外面不一样,更严格,更地狱,全封闭式,且足足持续一个月。

宣月本以为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直到大清早站在训练场上,看见不远处朝人群走来的那个身影。

一身黑色制服,肩上两杠两花。

行动有力,身姿笔直。

太阳打在他利落分明的五官上,轮廓像刀刻一般。

他停在人群前方,我是林长野,平成公安局刑警支队长,也是这次的军训负责人。

明明饭已吃饱,宣月忽然感到一阵头重脚轻。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前路漫漫,人生灰暗。

她只能鼓励自己:狭路相逢勇者胜。

俗话说得好,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好在林长野是个正直的人,宣月预想之中的针锋相对并未出现。

前来军训的不止市公安局的新人,还有各个区、各个分局乃至大队新招的人手,一共六十来人。

除了宣月,还有三名出入境管理的新人是女性。

第一天的军训内容很枯燥,就是纯粹的体能训练,教会你什么是令行禁止。

服从命令。

林长野很正直,正直在他没有性别歧视,一视同仁。

但这种时候,大家可能巴不得他有点性别歧视。

秋老虎当空,学员们个个晒得大汗淋漓,此刻才开始感慨,大学的军训是有多水。

那时候以为跑两圈,蹲几分钟,就是人间疾苦。

还是太年轻了。

到了这里,跑步是以十圈为计量单位。

下蹲是半小时起。

有人脚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就对上一双没有感情的眸子。

对,对不起,林队!脚麻了?麻了……那要不要去一边坐会儿?学员眼睛一亮,可以吗?可以。

林长野淡道,如果你需要,我还能给你按摩。

……那人老老实实蹲好,不敢多话了。

后来做引体向上时,有个女警只做了不到十个,手就软得不行。

林长野让她继续,她抓着单杠手都在抖,泪汪汪说:我做不到……继续做。

年轻的姑娘脸涨得通红,满头大汗,最后还是手一松,从单杠上摔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都绷不住了。

林长野给了她几分钟的休息时间,依然是那句:继续。

人群里传来些许骚动。

军训不是要分男女的吗?为什么他不分男女?况且引体向上这种事,能标准完成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求一个女孩子也要做到极限?干警察又不是为了比谁引体向上做得多……有人小声说:出入境是做文职的,真的不需要那么好的体能。

空气短促地岑寂下来。

林长野看着女警,问:如果当街遇见歹徒,有人向你求救时,你会怎么办?女警张了张嘴,没说话。

你是不是也要告诉他,不好意思,你是做文职的,体能不好,帮不了他?我,我可以报警。

林长野的目光落在她胸前。

警队的黑色T恤,左胸处有警员编号,右胸处写着所在部门。

平城罗安区出入境管理大队,张丽华,警员编号:967351。

女警怔了怔,下意识答到。

你就是警察,为什么要报警?……突发情况,每个警察都有可能遇到。

在危难时刻,有市民向你求救,你能以‘我是文职’为借口,畏缩不前吗?林长野目光严厉,扫视一圈。

你们也许觉得我不近人情,对待女警也一样不留情面,但我希望你们踏进这里,就要牢记一个道理。

你们首先是一名警察,然后才是男性、女性。

也许部门不同,职能不同,擅长的事情也不同。

但归根结底,警察要做的事情不过一件:保护市民。

即便是文职,也有可能遇到危险情况,身为警察,永远要冲在市民的前方。

林长野的目光回到那名女警面上,最后是很平静的一句。

练好体能,先保护好自己,才有资格谈保护别人。

一片沉默里,袁立这狗腿子忽然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林长野侧目扫他一眼,我让你鼓掌了?袁立僵住,巴掌横在半空,拍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我不是来耍猴戏的,不需要你们叫好,也不怕你们讨厌。

只希望你们踏出这里时,我完成了我的工作。

我不敷衍任何人,所以你们也别想敷衍我。

人群鸦雀无声,他收回目光,仍是那两个字:继续。

宣月站在人群里,从头到尾看着他。

她想,怎么会有这么棱角分明的人?跟世故圆滑完全不沾边。

妈妈从小教育她,人要懂进退,识时务者为俊杰,千万别撞南墙。

宣月倒是不算圆滑,但也不会像他这么,这么头铁。

对,头铁,这是她觉得最契合他的一个词。

她从前不喜欢方正严苛的人,总觉得难相处,没意思。

可说来奇怪,今天在人群里淌着汗,衣服头发湿透了,明明体力都透支了,却好像总还有点什么在支撑着她继续下去。

林长野这个人,好像能给人一种动力。

叫人不服输,咬牙继续往前走。

一年前那个夜晚,她本来觉得精疲力尽,但因为遇见他,走出泥沼好像也不那么难了。

一年后的今天,她仰头望着单杠,咬咬牙,跳上去,牢牢握住了冷冰冰的铁杆。

虽然做到一半就开始手软,向上攀升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但她咬紧牙关,还是继续做。

人的体能是有限的,一整天下来,他们跑步,下蹲,站军姿,做引体向上。

浑身都在发抖,脑子已经停止转动,只剩下一根紧绷的弦。

二十个做完后,她手一松,直接躺在地上,一个字都说不出,只省下沉重的喘息。

真他妈要了命啊,她想,这工作是不是找错了?天是灰的,风是热的,地是硬的。

肺都要炸了,眼前一片乱糟糟的金星。

在这片数不清的星星里,有人走到她身边,那张刀刻似的脸映入眼帘。

林长野与她对视片刻,丢了瓶水过来。

宣月条件反射,抬起软绵绵的手,差点没握住。

做的不错。

他这么说。

宣月愣了一下,慢慢地拧开瓶盖,也没急着喝,先倒了自己一头一脸,像身边的男学员一样消热。

一瞬间。

天蓝了,风静了,身下的塑胶跑道也柔软了。

她侧头看着那个走向其他学员,递矿泉水的男人,心想,你他妈有黑魔法吧。

——一整天的高强度训练结束后,所有人都筋疲力尽。

宣月回到宿舍,原本该先洗个澡,身体却不听使唤,径直瘫在了床上。

就稍微躺一下。

十分钟就好。

一会儿就起来洗澡。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迅速入梦。

军训地点在平城警校,靠近郊区,全封闭式,好在宿舍是单人间。

训练期间,所有人员的电子设备都被没收了,直到回宿舍前才还给大家。

睡得昏天暗地时,一整天没有碰过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宣月睡得死,一直没能被震醒,直到电话第三次打进来,她才睁开足有千斤重的眼皮,迷迷糊糊摸过手机。

来电显示只有四个字:队长大人。

于黑暗中看见光亮的屏幕上出现这么触目惊心的四个字,宣月顿时清醒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噌的一下爬起来,盘腿正襟危坐,甚至还清了清嗓子,才接通电话。

喂?那边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我还以为要等到下辈子,才能打通这个号码。

……五分钟后,大门口集合。

宣月一惊:有什么事吗?怎么,妨碍你睡觉了?……没有。

有。

林长野叫她的名字:宣月。

到。

我有没有说过,队长的话就是命令?宣月跳下床,低低地应了一声:马上就来。

挂电话之前,那边补充了一句:穿便装。

接下来,洗脸、穿衣,一气呵成。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赶了。

女孩子在梳洗方面本就要耽误时间一些,就算是读书时,念的是外语专业,每天早上都有雷打不动的早读,她也要花上十来分钟的时间洗漱。

而今,两三分钟就胡乱套好了衣服,扎起马尾,冲出宿舍。

哪里顾得上打扮。

大门口,林长野已经在候着了,身边还站了个袁立。

宣月小喘着气,跑到面前,叫了声林队。

他看她一眼,留意到那双眼睛还有一点肿,带着刚刚醒来的惺忪。

走。

他言简意赅,掉头往大门外走。

袁立有点懵:上哪去?训练。

大晚上还要训练?!有什么意见吗?没,没有。

袁立也不敢说有,只又看了眼宣月,弱弱问了句,怎么就我们俩,其他人不用训练吗?其他人不是我队里的,晚上的训练——林长野出示证件,把人带出了警校大门,才回头看着他们,是独家训练。

——市中心的天桥上人来人往,桥下是车水马龙。

穿白T黑外套的男人倚在栏杆边上,看了眼手表,现在是8点17分,从这一刻开始,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你们竭尽所能,把观察到的一切都记下来。

宣月问:重点观察什么?人,还是车辆?一切。

袁立为难道:可我们出门没带本子和笔啊!林长野扫他一眼,记在脑子里。

可以用手机备忘录吗?林长野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袁立乖觉点头,明白,用脑子。

给完任务,林长野就不说话了,只微微抬手,指尖在表盘上轻轻一叩,表示计时开始。

宣月也不知道他要他们观察什么,但人的关注度有限,留心桥上的行人,就无暇顾及桥下的车辆。

她当机立断嘱咐袁立:你看车,我看人。

余光察觉到,林长野似乎看了她一眼。

接下来的十分钟显得格外漫长。

天桥上过客不断,男性,女性,老人,小孩。

每个人都有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到底要观察些什么?她把自己能看到的一切都拼命往脑子里塞。

然而市中心人流量太大了,十分钟时间,能看见的太多,能记住的却很有限。

宣月不得已,在数到第五十个人时,干脆拔下一根头发,捏在左手,表示从左往右已有五十人。

等到十分钟结束时,她的左手有五根头发,右手六根。

林长野全程保持沉默,只在最后抬起手腕,说:时间到。

目光先落在袁立面上,你先说,都看到什么了。

袁立:马路东西朝向,从东到西总共有462辆车经过,从西到东661辆。

还有呢。

462里,有27辆是大货车,661里有34辆货车。

继续。

袁立又想了想,说:红色的车有97辆,但我记不得方向,加起来一共是这么多。

没了?……没了。

林长野短暂地沉默了下,问:从东到西,第235辆车,什么颜色?袁立:……从西向东,第17辆货车,有什么特殊之处?……车牌号为平A71733的白色迈腾,你是否注意到它的司机有概率酒驾?…………袁立进入一问三不知的节奏,耳朵都红了。

林长野也看不出生气或失望,只解答了刚才袁立没有回答上的问题。

从东到西,第235辆车,引擎轰鸣声过大,属非法改装车,宝石蓝,保时捷帕拉梅拉。

从西向东,第17辆货车,驶过路面留下黑色发亮液体,初步判断有油箱漏油的可能性。

车牌号为平A71733的白色迈腾,从左转道驶入主道时,未打转弯灯。

经过人行道时,避让不及时。

起步时,与周边车辆相比,反应明显迟缓。

由此判断,它的司机有概率是酒后驾驶。

袁立从面红耳赤,到佩服得五体投地。

天桥下依然车水马龙,林长野抬眼看了下头顶的监控,问:那是什么?天眼。

有天眼的存在,数字还需要你来记?……犯罪都是小概率事件,有特殊性,而你所记住的数字,不管是462还是661,都是案情侦破中最无效的信息。

袁立张了张嘴,半天才问:那我应该记住什么?细节。

林长野说,很多信息是有时效性的,也是监控观察不到的。

临场需要掌握的细节,等到回去再查就太迟了。

袁立在沉思,他话锋一转,看向宣月。

你呢,你看到了什么?宣月深呼吸,即便从袁立的遭遇里已然得知自己的观察方向也是错误的,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汇报。

从左到右经过254人,从右到左……人的信息比车辆信息更多,其中包括多少小孩,多少老人,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她都记住了。

林长野问:那位左手残疾的老先生,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宣月:蓝色。

放学回家的那群中学生,来自哪所学校?平城三中。

怎么知道的?校服背后有名字。

林长野看她一眼,有七八个穿统一制服的女士经过这里,她们在哪里上班?这次宣月思索了十秒钟,才答:应该是国金。

判断依据?她们都化着很精致的妆,穿小高跟,有香水味。

胸前的领结我见过,是商场专柜的工作人员。

宣月仔细回忆,其中一位拎着CHANEL的香水礼盒。

这附近的商场里,有CHANEL门店的只有国金,所以大概率是国金的柜台人员。

林长野看她片刻,继续问:有对正在吵架的中年夫妻,谈话内容是什么?……全心全意记住人数已经很困难了,她哪有心思顾及他们在吵什么?不,她压根没注意到还有人在吵架。

宣月有点不服气,抬眼问:每个人观察到的信息都不一样,也许你注意到的内容,我没注意到,但我注意到的,你也不见得都注意到了。

比如说?林长野很有耐心,批准了她的挑战。

宣月仔细思索,问:有个老太太,爬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差点摔一跤,你还记得她穿什么颜色衣服吗?林长野:枣红色。

扶她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二十岁出头,穿深蓝色牛仔夹克,大概率在华为工作。

宣月:……袁立:……可以,还能举一反三。

记得老太太的衣服颜色就算了,还记得扶她的人什么模样。

只是——宣月问:你怎么知道他在华为工作?背包。

林长野答,他的背包上挂着工作证,上面有芯片研发部门字样,证明他是电子行业工作者。

平城没有电脑芯片研发公司,只能是手机,而拥有芯片自主研发部门的国产手机,只有华为。

袁立的嘴已经不单单能吞下一只鸡蛋了。

宣月动了动嘴皮子,还是不肯认输:那,那你还记得有一位带着双胞胎的妈妈,经过这里的时候在干什么吗?批评孩子。

……为什么?因为他们吃太多零食。

……确实是没什么好问的了。

她能观察到的,他都观察到了。

宣月正准备说我问完了,就听见林长野说:但她不是双胞胎的妈妈。

为什么?那对双胞胎乘坐的双人幼儿车,价值不菲,穿的也是奢侈品。

但那名女子穿着朴素,手心有茧,大概率不是孩子的母亲。

你有没有注意到,双人幼儿车太大,转弯时擦撞到了栏杆。

那名女子的第一反应不是看孩子有没有事,而是看车有没有擦伤,这不是一位母亲会有的表现。

所以,她应该是孩子的月嫂或保姆。

天桥上人来人往,喧哗热闹。

两名新入职的年轻人却缄默不语。

林长野:问完了?宣月没死心:最后一个问题。

问。

刚才有个个子高高的初中生经过,边走边吃薯片。

宣月眼珠子一转,我不信你连她吃什么味道的薯片都注意到了。

林长野看她半天,把她的强装镇定尽收眼底,最后扯扯嘴角,轻笑一声:没有这个人。

宣月:……袁立不解,插嘴问:什么叫没有这个人?林长野不紧不慢:你宣师姐自尊心过不去,想扳回一城,所以编了个人来诓我。

袁立:……扭头看宣月,他不耻下问:是这样吗?宣月若无其事望天:时候不早了,我看是时候回警校了。

她倒是很淡定,望天也好,看地也好,反正不看林长野就万事大吉。

却没注意到在她身后,林长野的目光落在她倔强的后脑勺上,忽然有了些许笑意。

宣月。

嗯?我看你头发挺多的。

……他的话音从她头顶飘来:虽然头发多,但犯罪事件更多。

要是每次观察现场都靠拔头发,再多也不禁拔的。

宣月:……——来的时候是跑步,走的时候,林长野大发慈悲,请大家坐地铁。

袁立悄悄说:队长好体贴。

一定是考虑到我们白天训练太辛苦了,所以给我们一点休息时间。

宣月:呵呵,真是好感动呢。

她总觉得林长野没这么好心。

果不其然,他们在警校附近的地铁站下车。

一下车,林长野就开始提问。

地铁七号线,起点站和终点站分别是哪里,途经哪些重要枢纽?这是简单的。

七号车厢,目测有多少乘客,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这是进阶版。

最后问题就升级成了:假如你是犯罪嫌疑人,从某站进入地铁站,已知A口与B口分别有警力蹲伏,C口是换乘站,有人脸识别,D口……一大堆先决条件后,请问你该如何选择逃跑路线。

袁立沉思了许久,哭丧着脸说:下次还是让我跑步回来吧。

林长野的视线转向宣月。

宣月立马举手:我复议。

警校附近是老旧的居民区,夜里开着不少大排档。

林长野选了家看着干净卫生的,带两人进去吃晚饭。

边看边讨论。

已是深秋,夜里起了风,大棚吹得呼呼作响。

手边没有纸和笔,林长野管老板娘要了只点菜时用的圆珠笔,顺手拿起张餐巾纸,铺展开来,就着略显油腻的桌子,开始画图。

A口是换乘站,城市中心枢纽,人多眼杂。

在这里下车,的确如你们所说,风险太大,但另一方面,因为人流量大,也更能掩盖一个人的行踪。

眨眼间,他竟能丝毫不差将地铁线路画出来,一共十八站,每一站都记得。

袁立目瞪口呆:都是一起坐的地铁,为什么你能过目不忘?林长野抬眼:不是今天才背的。

平城有十二条地铁线路,每一条他都熟记于心。

他指着餐巾纸上一个一个墨点:平湖站,不是什么大站,很容易被人忽略,但这一站临湖,有树林。

如果我是犯罪嫌疑人,知道前方有警察在等我,我会想趁地形之便,先隐藏行踪,再计划逃跑路线。

即墨站,四周交通不发达,多是还在施工中的住宅区。

同样是一个可以选择的落脚点。

吴弯站……林长野的面前只有一张皱皱巴巴的餐巾纸,但他说起每一站时,竟好似有一整张平城的地图铺展在眼前。

宣月忽然接口:吴弯站,虽然一没有交通枢纽,二没有隐蔽行踪的地方,但这一带全是商场和购物中心。

如果犯罪嫌疑人知道警察在追踪自己,可以选在这一站下车,趁乱改头换面,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桌子对面,林长野看着她,眼神亮而锋利。

这不该是夸赞的眼神,但她莫名其妙从他的目光里感受到了认可。

他看她片刻——继续说。

宣月低头看着皱巴巴的纸,下一站,火车南站。

是我就不会选在这里下,因为车站一定会有大量警力,去就是守株待兔。

那你怎么离开这座城市?宣月的目光在线路图上来回打转,最后指着第六站:大学城,在这里下。

原因是?大学城人多,不易被察觉。

附近又有很多开野车的,摩托和面包车都有,搭乘野车是不用身份证的。

袁立插嘴:但是高速公路上肯定会设路障啊。

宣月思索片刻,那就走乡道。

两人钻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林长野见状,把时间留给他们,起身道:我去隔壁买点东西。

隔壁有家副食店,夜里还开着门。

他走以后,两人又讨论了一阵,最后说起林长野来。

袁立脑袋都抠破了,也只找到七个字可以概括内心感受:队长可真牛逼啊。

宣月忽然想起什么,说了句你等等,起身先去把账结了。

结完账,扭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林长野,他立在副食店门口,手里拿着一包刚买的烟,动作熟稔,捻了根在指缝里,低头点燃。

一抹火光亮起,像黑夜里的霓虹灯,明亮闪烁。

大概是忙了一整天,他也疲倦了,所以站在路灯下抽起烟来。

林长野个子高,立在那里像株沉默的白杨,不管多疲惫,脊背永远都是直的。

看着那个侧影,宣月不知怎的,又想起一年前看见他的情形。

人的思维极易发散,想到一年前,就会想到那一夜。

想到那一夜,就会想到那张单人床。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路灯下的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四目相接,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把烟杵在一旁的垃圾桶里,朝她走来。

宣月正准备开口,说我是来结账的,可不是在偷看你,他已经大步流星走到面前,伸手就——抬起了她的下巴?!她吓一跳,猛地一缩,却被他喝止:别动。

林长野的指尖有一层茧,薄薄的,温度灼人。

碰到她时,像火星子溅在脸上。

下巴被人牵制住,宣月一边用余光猛瞟坐在棚子里的袁立,一边慌慌张张说:公众场合,这,这样不好吧……下一秒,林长野从一旁的桌子上抽出几张纸巾,往她脸上一摁。

你流鼻血了,自己不知道?宣月一愣,赶忙接过被他摁在脸上的纸巾,低头一看,纸上已经氤开一小滩鲜红的血渍。

这一低头,啪嗒,又是一滴温热的液体坠在纸上。

她只得手忙脚乱仰起头,用纸巾堵住鼻子。

太丢脸了,长这么大没流过几次鼻血,今天居然站在这看他两眼,就血流成河了!那边的袁立看见了,连忙跑过来,怎么了,怎么流鼻血了?宣月没顾得上说话,就听见耳边传来林长野平静的一句:是啊,我也挺好奇的。

她仰着头,拿侧眼瞧他。

林长野就这么不咸不淡看着她,说:站在这看我半天,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能把鼻血都想出来了。

宣月捂住鼻子,面红耳赤,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是刚才的教学信息量太大,我思考得太用力了!林长野点头,别人思考,用的都是脑子,你思考,用的是鼻孔。

……他扯扯嘴角:还挺新鲜。

宣月望天,没忍住闭了闭眼:也不知道为什么,遇见他之后,每天都在社死。

这边的袁立在关心她,那头,林长野扭头叫老板娘:结账。

老板娘笑道:已经结过了,这位美女买的单。

林长野一顿,侧头看宣月。

宣月望着天,捂着鼻孔说:总不好次次都让你请客。

况且你给我们开小灶,我们轮流请你吃饭,也算是尊师重道?袁立立马点头:没错,下次就该我请了!林长野心思细,几乎是眨眼就想到了那天请新人吃饭时,他出门接了个电话,回来桌上众人就老老实实,一道贵的菜都没点。

大概是老张他们几个多嘴,说了些有的没的。

回去的路上,他问:多少钱?宣月还捂着鼻孔,说了我请——多少钱?她看向林长野。

林长野说:你们在封闭训练,吃住都该在警校。

人是我带出来的,花销也该我来付。

可是——多少钱?宣月默了默,才说:九十。

林长野低头,想转账给她,才发现他们俩还没加微信。

顿了顿,他把二维码调出来:你扫我。

宣月没作声,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正准备扫,就听林长野说:不是添加好友。

她抬头:?林长野说:我没加你的微信,你直接选择收付款扫码就行,用不着加好友。

宣月:……大家都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