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阵铃声打破了病房里原有的温情。
林长野低头看了眼, 只来得及看清屏幕上的张局两个字,还没接起,手机就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
宣月退了一步,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小孩, 不成熟, 还对着受伤的人幼稚地哭闹。
她别开脸,低声问:用我的手机?下一秒,走廊上的李昌远又奔了回来,急匆匆敲响了门, 隔着门上的玻璃窗能清晰看见,他在外面拿着电话蹦的老高, 急切地猛指手机。
林长野冲他点头,进来说话。
李昌远推门而入, 递来手机:平城市局那边的来电——张局往林长野的手机上没打通, 已经急得往李昌远这里下手了。
林长野接过手机, 正要接, 那头的李昌远忽然眼巴巴拉住他的手, 一脸恳切地叫了声:领导……放心, 受伤的事跟你没关系, 是我疏忽大意了。
林长野会意, 安抚道。
李昌远松了口大气。
这时候宣月在一旁感叹,不愧是平城最年轻的支队长,这么受领导器重,看看姓林的多会来事儿。
人家一个眼神, 他就会意, 不用开口, 就把事情解决了。
该说他观察入微, 还是善于察言观色呢?要是换了她,忽然被李昌远这么握住手,眼巴巴瞅着,指不定会一脸惊讶地问一句:李队长,你是不是想追我?宣月:所以说活到今天她还是个跑腿的,是有道理的。
电话接通了,即便没开公放,张局的大嗓门儿也立马传遍整个病房。
小兔崽子,有没有事?……林长野瞥了眼恨不得捂住耳朵的李昌远,和一旁默默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宣月,淡定地回答说,有事还能接你的电话?对面痛心疾首:林长野,你跟我说出个差,出的这是什么差,居然搞到中枪了,啊?!一场意外。
林长野把手机拿远了些,免得电话打完,听力失灵。
意外?你知不知道上头都惊动了?咱们的人去趟人家辖区,居然有人袭警,还荷枪实弹用上了枪械!好家伙,他们是怎么搞的治安管理?!李昌远脸色不好看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好在他们的治安管理做得如何,也轮不到张局伸手来管。
那头又问:宣月怎么样了?林长野把电话朝宣月那边一递:问你怎么样。
宣月立马规规矩矩朗声回答:我很好,谢谢张局关心——听见了吗?林长野收回手,她很好,就是遍体鳞伤,破了点相。
宣月:……张局气得直抽抽,哎哟,叫我说什么好?这可是你们刑警支队唯一的警花,不是那种四五十岁因为是女的勉强拉来凑数的。
我还指望年底的反诈宣传她给我出个镜,免得我们的反诈APP一直没人关注。
还有啊,明年的招聘宣传也得靠她,激励一下姑娘们来报名,也刺激一下男生们踊跃参与……这怎么还整破相了?……宣月:原来我只是个工具人。
张局连未来的路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林长野瞥了眼她那张有青有红,还肿得没眼看的大花脸,眼睑下面挂着两只乌溜溜的黑眼圈,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你要是看了她现在这副模样,保管不会让她去拍什么宣传片。
伤的这么严重?嗯。
这会儿去拍,可能不是宣传片,是鬼片。
听见林长野还有心情开玩笑,张局松口气,后续就不再插科打诨,开始问案情。
一整个早上兵荒马乱的。
除了张局,还有省厅打来的电话,广州市局也来了人,轰轰烈烈一拨又一拨,都是慰问来自平城,在自己辖区受伤的两位警察同志。
林长野好不容易应付完又一拨人,拔了吊针,干脆利落往外走。
那个开枪的在哪?李昌远答:昨晚临时做了手术,现在在楼上的加护病房,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
我去看看。
哎?可是您这还受着伤呢,这事交给我们吧,您先养伤——等不了。
林长野说,这事一环扣一环,多等一秒钟,就等于多给犯罪分子喘息的机会。
宣月下意识要跟上去,被他喝止住了。
你就在这,哪也别去。
……我留在这干什么?宣月一懵。
睡觉。
林长野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朝病床上一指,一天一夜没睡觉了,你以为自己是神仙?你都带病坚持了,哪有我睡觉的道理?宣月不肯听从。
这是命令。
林长野看她一眼,目光在她肿胀的侧脸上多停留片刻,明明垂在身侧的手,指尖都蜷缩了一瞬,开口却是,你要是累垮了,伤养不好,谁给张局拍宣传片去?你拍不了事小,我年度津贴拿不到事大。
……林长野走出门时,低声嘱咐李昌远:找个人来,门口守着她,别让她乱跑,也别叫人乱闯进来。
李昌远一脸惊疑:您是怕昨夜那帮人连医院都敢闯?不。
我是怕一会儿又有你们省里区里的领导来。
林长野显然被这一波又一波的慰问搞得头大,让她好好睡一觉吧,访客都给拦了。
说完,他侧头看了李昌远一眼,多谢。
这要换做是在平城,听见队长道谢,可能要吓跪一群人。
李昌远忙不迭说:谢什么谢,您太客气了,都是分内事,应该的。
也就道谢时,林长野显得柔和些,下一秒,当他问起案情相关来,立马神色一凛。
入室袭击者的人口档案查到了吗?——加护病房里,墙壁白到反光,一名男子双手双脚都被铐在病床之上,他睁眼望着天花板,既不挣扎,也不说话。
靠墙有张沙发,两名刑警坐在那里守着他。
某一刻,咔嚓,门开了。
两名刑警一同起身,队长,林支队。
李昌远冲他们点了下头,说:你俩先出去歇歇。
两人于是很快离开。
林长野拿着档案,走到了病床旁边,盯着由于失血过多、刚做完手术,脸色发白的人。
事实上他自己也没比床上的人好多少,大家都是病患,五十步与百步罢了。
但在气势上,林长野绝对没有输过。
冯希丙,平城丰县勾家村人,32岁,初中文化。
初中毕业后,肄业在家,后来离开县城,在平城打工。
起初学过理发,后来在酒吧当服务生,结识了一群无业游民,四处滋事。
2013年,因为一起恶性打架事件,进了看守所。
一年后刑满释放,没到半年,又因为半路尾随大学生,实施抢劫被捕,但涉案金额太少,只判了两年。
因为混社会的关系,和家人早就断绝来往,但每年都偷偷往家里寄钱。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林长野放下档案:为什么袭警?男人还是没反应。
不说?林长野神情淡淡的,不想知道你弟弟怎么样了?你弟弟冯希强,先天心脏病患者,今年23岁,已经用了五年的心脏起搏器。
半个月前突然入院,情况恶化,医生说需要更换仪器,否则活不了太久。
男人眼珠子一动,倏地朝他看来。
谁指使你来的?林长野问。
过了好半天,男人从嗓子眼里挤出异常沙哑的一句:没有人指使我。
你从小到大几乎没踏出过平城,大奸大恶之事干不出来,小打小闹倒是不少。
千里迢迢跑到广州来,对警察动手,你图什么?看不惯你们这群臭条子,老子报复社会不行?是吗?要报复社会,也用不着挑一个从来没有亲手抓过犯人的实习女警吧。
林长野一眨不眨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眸里有多年与罪犯打交道积蓄下来的威压与洞察力。
冯希丙咬牙切齿,死死瞪过来。
条子就是条子,管他新上任的还是老油条,都该死!林长野就这么注视着他,眼神寂静无澜,却硬是逼迫到冯希丙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他们要你干什么?带走那个女警,还是直接杀了她?冯希丙不吭声。
你弟弟的手术费还差多少?他们承诺你干完这一票,就帮你交钱?依然不吭声。
林长野笑笑:我猜猜,是什么能让你心甘情愿豁出命来做这种事,现在落在警方手里,还这么嘴硬……他们答应你,事成除了手术费,还会帮你跑路,让你下半辈子有活路;事不成,也保证能让你弟弟做手术,性命无虞。
我说的对不对?……冯希丙的眼神又动了动。
所以你当然不能供出他们,如果供出来了,他们落网,谁来给你弟弟交手术费呢?病房里岑寂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冯希丙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和我家里人很多年没有联系了,我是败家子,至于那个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弟弟,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
是吗?林长野若有所思,笑笑,没有关系就好,免得说出叫你担心。
冯希丙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凝滞,重新望向林长野。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既然你都说冯希强是死是活跟你没关系了,确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冯希丙的脸色从惨败涨得通红,忽然大吼一声:我问你他到底怎么了?!他才做完手术不久,这么一吼,整个人都痉挛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前很快渗出鲜红的液体,浸湿了厚重的绷带。
李昌远怕出事,叫了声林队,想按铃。
林长野一把拦住他。
一分钟。
……再给我一分钟。
李昌远放下手,面色凝重道:他的命也是命,别搞大了。
林长野点头,转而望向冯希丙,淡淡地说:你做了多年地痞流氓,还没做到罪大恶极的份上,不知道他们的心理也正常。
我跟他们打交道的时间比你长多了,有一点比你更清楚。
冯希丙原本在疯狂挣扎,手铐与扶手碰撞、摩擦,发出难听的噪音。
听到这里,稍微消停了下。
如果我是主使者,我就不会治好你弟弟。
因为他好起来不过十天半个月,你却要在里头待上好多年。
谁知道你没了后顾之忧,会不会受不了监狱生活,把真相说出来,戴罪立功?……但我要是主使,也不会让你弟弟死,因为他死了,你就更没顾虑,把谁供出来都无所谓,反正人已经死了。
……林长野说:刚才我问过平城第一人民医院,这几天有一群行踪诡秘的人在医院外头晃悠,频繁去你弟弟的病房外头溜达,你猜他们是什么人?冯希丙猛地停止挣扎,惊惧地望着他。
林长野凑近了,微微一笑,语气如常道:如果是我,我就会把人带走,不治好,也不让他死掉。
命在我手上,不管你在哪里,我想让你闭嘴,你都得乖乖闭嘴。
你——冯希丙,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搞慈善的?能□□,纵火烧房的,会好好对待你的家人,把他们当烈士遗孤?你搞清楚,从你答应他们参与犯罪的那天起,不止你成了傀儡,你刀尖舔血,拼死拼活要保住的家人,也都成了傀儡。
冯希丙浑身发抖,扯着嗓门儿喊起来:可是你们是警察,你们有权保护普通市民!我弟弟是无辜的,我家人都是无辜的,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不管他们的事,你叫人保护他们啊!你要是配合,你弟弟大概能安安稳稳待在医院。
你要是不配合,我们做警察的能力有限,不是保镖,在没有证据证明你弟弟有安全隐患的情况下,也没有义务24小时贴身保护。
大不了市民失踪了,接到报案再出警——你是警察!你是警察啊!!!床上的人嘶吼起来,又开始奋力挣扎,犹如困兽之斗。
我是警察又如何?林长野眼里闪过冷冽的光,毫不留情朝冯希丙的心窝子捅,我保护市民,市民却要拿刀砍我,我为什么还要为这种人拼死拼活?——林长野退出房间,回到走廊上时,脚下一晃,最后是扶住墙才稳住了。
李昌远吓一跳,赶紧伸手去扶:林队?!没事,我歇一下。
林长野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把档案往李昌远怀里一塞,时间紧迫,务必要在24小时内要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一直拖下去,冯希强那边平安无事,他必然会想通关节,知道我在诈他。
李昌远一愣:你是在诈他……?不全是。
林长野脸色凝重,平城那边,是要派人盯着冯希强了。
还有,冯希丙这边,查他的出行记录,车票,48小时内的手机通话记录,他在平城的住所和工作的酒吧附近所有公用电话亭监控录像,我也会叫人去查,务必查清他的人际关系网。
林长野又嘱咐了一大堆,最后拿出手机,才记起没电了。
李昌远赶紧递来自己的:先用我的吧。
林长野说:不用,我回去拿宣——说到一半,想起宣月在补觉,又接过了李昌远的手机,先用你的。
他拨通老张的电话,又是不歇气地下达任务。
老张在那头嚎:队长,队长你没事吧?我们听张局说你中弹了,差点没给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我没事,时间紧迫,先听我讲。
那头传来袁立的声音,急吼吼的,问他宣姐,宣姐也受伤了!现在情况怎么样?林长野顿了顿,深呼吸,面无表情说:让你那边的人都闭嘴。
老张大概给了袁立一下,袁立嗷了一声,不吱声了。
您说,您请讲。
林长野开始下达命令。
走廊上的时间仿佛静止了,日光从窗口透进来,逶迤一地。
若不是肩膀上传来钝钝的痛感,其实林长野很想走进那片日光里,稍微闭上眼睛歇一歇,晒晒太阳。
他慢慢朝楼下宣月在的病房走去,声音放得越来越轻。
李昌远则进冯希丙的病房去问话了。
到了楼下一层,林长野远远停在走廊这头,怕靠近了病房会吵醒宣月。
他挂了电话,坐在蓝色的长椅上,缓口气。
没几秒钟,又有人匆匆忙忙跑来,边跑边叫:林队,我们队长让我来告诉你,交管局那边——嘘——林长野眉头倏地一拧,在嘴边比手势。
年轻的警察没反应过来,一头雾水,大着嗓门儿又问了句:您说什么?怎么了这是——让你小点声。
林长野扶着椅背站起来,几乎是从嘴缝里挤出这五个字,冷冰冰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小青年吓一跳,瞬间收声,手僵在半空,几乎想敬个礼。
李昌远也不是没对下属发过火,但原来人与人之间差别有这么大,这位发起火来,那张脸简直是阎罗王。
结果宣月还是被吵醒了,本来睡得就不甚安稳,外面一吵,她就爬起来开门。
冷不丁一只睡得乱蓬蓬的脑袋探出门来,看见林长野冷冰冰,甚至是凶神恶煞盯着一个年轻警察。
宣月愣了愣,小心翼翼问:队长,怎么了?下一秒,林长野侧过头来一脸平静,甚至有几分温和地对她说:没你的事,继续睡。
变脸的速度之快,几乎叫青年警察震惊。
不是——他刚才明明——啊?!宣月也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刚才推开门的第一眼明明看见他一脸凶狠,怎么这么快……?大概是刚刚醒来,脑子还不清醒,看错了也是常有的事。
她在心里这样解释,很快就释然了。
林长野上下打量她,问:空调温度合适吗?冷就调高点。
不冷。
嗯,那就继续睡。
已经睡醒了……再睡。
……宣月试图挣扎一下,这也是命令吗?得到队长面无表情的表情后,她迅速把脑袋缩回病房,关门前嘟囔了一句:你自己呢,中枪的人也该好好休息,这不是命令,是建议!宣月回到病房,关好门,慢慢地踱步走到床边。
本来是不想睡的,中枪的人都下地忙活了,她哪里还能睡得着?但林长野说这是命令,她只能搪塞一下躺在他躺过的地方。
说来奇怪,他明明在这里躺过的时间也不长,离去也已久,当她侧躺下来,依然能在枕头上闻见他的味道。
是阳光透过林叶间隙洒落下来,照得大地都有温度的气味。
那种气味穿过兵荒马乱的夜,在一方洁白病床上留下些许褶痕,拂袖而去,却又好像仍在原地。
在这样的气息里,宣月闭上眼睛,体力透支后的倦意立马袭来。
陷入昏沉的睡梦时,她又一次看见酒店的夜,黑魆魆的枪口对准了她,她的脑子里有一种恐惧好像在说就是这一刻了。
可是下一秒,有人一把推开她,像巍峨高山一样挡在她面前。
子弹穿透肉|体,开出鲜红炫目的花朵,同时也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林长野。
像是一束阳光穿破林间的漫漫长夜,那颗种子呼啦一下醒了过来,开始野蛮生长。
而病房外——病房外,林长野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又是打电话听报告,又是等来一拨又一拨的人。
李昌远负责办案,他在旁边像个大爷——哦不,像个师爷。
只是每一个上楼来汇报的人,都会在楼下被一个年轻警察拉住,千叮咛万嘱咐——小点声,上去之后千万小点声。
怎么啦?你不懂,你一会儿要是扯着嗓门儿嚎开了,你会看见阎罗王。
???漫漫长夜。